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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得白净,眉眼清秀的小儿听到喊叫从孩童堆里钻出来,他掸了掸滚了一身的泥巴,撒开小短腿朝山坡下跑去。   这个七岁上下的顽童就是沈家的阿池。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农家媳妇儿正快步朝他们走来,她用一根漆簪子挽着发髻,穿一身半旧不新的斜襟长襦,走得飞快,是沈家二房的娘子,阿池他娘。她半挽袖口,右手拿着一根每家每户都有的祖传捶淘气小子的神器——擀面杖。   这是群童头一次看见阿池的娘发火要揍孩子,虽然暂时还没打上,但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呼啦一下,不约而同地给沈家娘子让开了路。   在群童兴奋的期待中,阿池“嗖”地一下扑进沈家娘子怀里,甜甜地叫了声:“阿娘。”   沈家二房娘子被扑了个趔趄,她虎着脸将高高举起的擀面杖收起来,并没有痛打儿子一顿。   群童有些失望,转而开始拱火:“沈家婶婶,阿池方才上树了。”   “阿池还下河了。”   “阿池还……”   “阿池,”沈家娘子对他们的告状充耳不闻,她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笑的时候左边脸颊出隐现浅浅的梨涡:“阿娘听你爹说有条野狗在村子里乱窜,你没遇到吧?”她扫视了一眼孩童们,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也都快回家去吧,莫被野狗咬了。”   菜花黄,野狗狂。每年一到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总有一两条野狗在村里出没,这时候大人们总是格外操心自家的孩子,生怕他们被狗咬。要是万一那狗有疯病,可不得了了,被咬一口会没命的。   群童张大嘴巴:“……”他们心想:原来阿池的娘手里拿的擀面杖不是来揍他的,而是为他撵野狗用的,他娘可真好,不管阿池怎么淘气都不会打他。   不像他们的阿娘,时常上来一瞪眼劈头盖脸先揍他们一顿再说。   群童们又失望又羡慕,深恨自己没托生在沈家娘子的肚子里,又真怕哪里真格窜出一条野狗来咬人,纷纷少了玩兴蔫头耷脑地各回各家。   阿池也跟着沈家娘子回自个家去。   “阿池”是他这辈子的小名,当年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去村头的池塘里挖莲藕,结果不小心跌了一跤,回到家就早产了,所以他的小名叫“阿池”,他的大名叫“沈持”,听说是他爹找贵人取的,至于是何方贵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胎穿到这里来的,转眼之间将近七年的时光。当朝一般说虚岁,他快八虚岁了。   上辈子他叫“沈迟”,自小患有先天性心脏方面的疾病,不过这没耽误他考上顶尖大学的物理系,然而到了研三的时候,毕业在即,无形中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养病,一天半夜突发心脏不适,再一睁眼就穿到这里来了。   刚穿来的头几年,他的神志不是特别清醒,只隐隐知道自己穿到了沈家一个初生小婴儿的身上,每日迷迷糊糊地吃了睡,睡了吃,不知道岁月流转,约摸从四岁左右开始,他才逐渐和这个叫“沈持”的小童融为一体,换了副身躯,困扰他的心脏病不再,每日浑身都是满满的活力,反倒上辈子像一场虚无的梦了。   沈持很感激他娘给了他这么一副健康的身躯,因而纵然穿越到了古代,享受不到丁点儿后世科技带来的便捷和乐趣,他依旧甘之如饴。   并不是那么想穿回去。   禄县的没玉村并不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①”,这里只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乡村,据他粗浅的历史常识判断,他穿来的这个朝代历史上没有记载,社会发展大致平行于明初中期,家家户户以农耕为业,靠天吃饭,穷得夯实。   甚至上辈子常见的农作物,红薯、花生、玉米,还没有在这个朝代出现,饮食显得单调。   沈家是没玉村的农户,世代务农,他爷爷沈山和奶奶老刘氏养活了仨儿子,如今都已娶妻,有了一下辈的儿女,满当当的一大家子人。   他爹叫沈煌,在家中行二,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恰好禄县的县衙向各村遴选三班衙役,这个朝代县级的三班说的是皂班、壮班和快班,三班衙役分工明确,皂班的衙役一般分在县衙值堂役,也就是内勤,为县太爷等县中的贵人服务,向来是非常抢手的差事,这种好事要给家中在县衙有点门路的人留着,沈家没个有头有脸的人能说得上话,自然落不到他们的头上,快班的衙役司缉捕,佩刀或者剑,非常的威武,但需要自幼习武的才能担任,有门槛的差事更轮不到他了,亏得那年壮班需要一拨做力差,也就是干体力活,打杂的人,沈煌长得人高马大眉目周正,一看就是能当牛马使唤的,因而中了选,自此做了县衙壮班的衙役。   像沈煌这样在县衙壮班打杂的差役,是本朝最底层的编外小吏,由衙门给发工资,当朝叫“工食银”,每年有六两银子的俸禄,但几乎没有机会晋升,俸银也不会提高,一辈子从开头看到末尾,饶是如此,也比农户在土里刨食强的多多了,他的入选让村里旁的农户们眼红不已。   一晃十多年过去,沈煌当差踏实肯卖力,得了县丞王大虬的信任,让他带着几个衙役日夜在禄县境内巡逻,一来震慑想要作奸犯科的小人,二来驱赶比如野狗、野猪、鹰隼等可能伤及百姓的山野猛禽、兽类,积年累月守护一方百姓,因而十里八乡的农户见了他都要带着敬意称一声“沈捕头”。   他娘朱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妇,性子直爽,嫁进沈家后,生育了他和妹妹沈月一儿一女,一家四口靠着勤劳和节俭,还有沈家一大家子的相互帮衬扶持,日子还算过得去。   沈持跟着他娘亲朱氏走在开满野花的乡间小路上,没玉村的人丁兴旺,村中屋舍相连,但是多是土坯和茅屋,几座高墙大院算是村里的富户,或者地主家的老宅子,富户手里有上百亩地,租给佃户种田,或者让族中人耕种,地主基本上不在村里头居住,发迹之后都搬到县里头去了,田租只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他们在县里有产业,家中有出息的子孙或者亲戚,村里人多半见不到他们家家主的,只每年收租的时候能看见那些朱红的大门打开一两日。   娘俩回到家中,朱氏把沈持领到里屋把门关上,又隔着门缝向外头张望。   这氛围像是家里头出大事了,弄得沈持很是紧张:“阿娘?”   朱氏又瞧了瞧四下无人经过,才压低声音说道:“阿池,是这样的,你爷之前积德行善,给咱家挣了一门好亲事……”   沈持:“……”听起来像是好事。   “当年挨着咱们县的献县剿匪的事你听说过吧?”   沈持点点头:“听我爷讲过。”   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隔壁献县的山里头聚集着一窝山匪,时常下山去打家劫舍,到后来更是强抢民女肆意杀人,闹得县中百姓人心惶惶,朝廷不得已派兵前来剿匪,哪知道山匪太过于凶悍,当时领兵的朝廷将领史成麟被打成重伤逃到了禄县,碰巧那夜他爷爷沈山外出办事回来,路上遇到倒在路边的史将军还有半口气,连忙把人送到大夫家中救治,将军因此捡回一条命,沈家就这么跟京城的史家结了一个大善缘。   史成麟为了报答沈山,离开禄县之前说要跟沈家结个姻亲,从此两家绑在一处,一荣俱荣。   不过当年沈山才二十来岁,刚成亲,而史成麟三十多岁,家中儿女都快该谈婚论嫁了,于是约定日后有适龄的孙辈再结亲,反正兜兜转转的就落到了沈持这一辈上。   “今儿早上史家派人来找你爷了,”朱氏绷紧了神经说道:“人家这次来,没准儿是要给他家孙女挑个孙女婿呢。”   听说史家男丁不旺,却有数位小孙女。   沈持:“……”   还有这样的美事儿?!怪不得他娘这么急叫他回家来呢。可是他爷爷沈山有仨儿子,他大伯沈文那一房有两个孙子,十一岁的沈全和九岁的沈正,他小叔沈凉那房还有个和他同岁的儿子沈知秋,都说大儿子小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在沈家,好事都是紧着大房跟三房,他们二房从来捞不着,想来与史家结亲的事也没他的份儿。   正好,对于这辈子七周岁不到,前程尚没有着落的沈持来说,也不想这么早就娶媳妇儿的事。   “阿池,你去洗把脸,”朱氏打量着沈持说道:“再换身衣裳弄干净些,这两天不要跑出去耍了,多去你爷跟前走动走动。”   让沈山看看,谁才是他四个孙子中长的最俊,最拿出手的那个。   沈持心中无意于高攀史家的事,但嘴上还是顺着她娘:“知道了阿娘。”   他洗净脸面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出来,朱氏通身打量儿子一遍,满意地松了口气:“我儿子生的最俊。”她努努嘴,示意沈持去沈山跟前走动。 第2章   可恰巧这时候沈煌下差回来了,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油纸袋递给朱氏,而后进屋拿湿毛巾抹了把脸,过来截住沈持,一把把儿子抱起来转圈,表达他粗糙而又直接的父爱:“阿池想爹爹了吗?”   沈煌今年二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最盛年的岁数,虽然日日在外头吹风淋雨面皮没那么白皙,但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姿,反更添了男人味。   朱氏在一旁笑着轻声抱怨道:“每天回来当甩手掌柜,去把柴劈了。”   “走,跟爹劈柴去。”沈煌把他放下来,好脾气地对朱氏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劈柴。”   朱氏却又改了主意:“你过来,我先同你说几句话。”   沈煌只得跟她进屋,朱氏把史家的事跟他说了。   过了会儿沈煌出来,他领着沈持去柴房,闷头挑了一根烂了半截的木桩拿砍柴刀划拉着:“早上京里的史家来找你爷了。”   “嗯。”沈持点头:“听我娘说了。”   沈煌看着他身上崭新的衣裳沉默了片刻:“要爹说啊……”他惭愧地说道:“咱们家这情况人家京城史家的闺女嫁过来……”   他怕沈持听不懂,费力地解释道:“史家跟咱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至连说话都不一样……”史家的闺女来日嫁到沈家,小两口过日子却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你暴躁她也难过,夫妇不同心,是憾事不是喜事。   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似是不舍又似长痛不如短痛那般纠结了片刻,说道:“阿池,依爹的想法,咱不要这门亲事好不好?”   比起高攀京城史家的亲事,他更愿意等日后阿池长大了,在县里挑个门当户对的贤惠女子娶进门,夫唱妇随,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不得不说,他爹沈煌真是个明事理的。   沈持丝毫没有犹豫:“我听爹的。”   沈煌没想到儿子答应的这么爽快,微皱了下眉头,心道:这小子不贪心,是他的好儿子。   “别跟你娘说,”他劈好柴禾,码放齐整一捆一捆扎起来:“不然爹有苦头吃了。”   朱氏要得知他撺掇儿子不去争抢京城史家的那门亲事,非跟他吵个没完不可。   “嗯,我知道了。”沈持乖乖地答道。   “走,”沈煌直起腰来拍拍衣衫,给他使了个眼色:“回屋找你娘去吧。”   沈持“嗯”了声。   沈煌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心想:凭着他这些年的拼命,多少在管三班衙役的县丞大人那里挂了名,等日后阿池长大了,总能举荐他当上衙役的,当上县里的衙役,不说大富大贵,但比起种地务农,吃上皇粮总是安稳的。   里屋,沈持四岁半的妹妹沈月坐在矮凳上,两只白胖的小手捧着块烧饼在吃,嘴角沾了芝麻,朱氏拿手指肚抹下来,放在她唇边让她抿进嘴里:“给你奶瞧见,又该骂你爹白眼狼了……”   烧饼是沈煌带回来的,他近来时不时被叫去县衙打杂,晌午饭也在那里吃,遇上哪回饭食略好一些的,他总能省下来一个烧饼或者几块肉揣兜里,带回家给朱氏和一双儿女吃,他们也很期待这种隔三岔五的“加餐”。   见沈持进来,朱氏也塞给他半块烧饼:“阿池,去把门关上。”   沈煌带回来的吃食不多,别叫大房三房的孩子冷不丁跑进来瞧见,哭闹着要分烧饼吃不好看。   沈持听话地关上门,他掰了一块儿给朱氏:“阿娘也吃。”   朱氏笑着摇摇头推了回去:“阿池快吃吧。”沈月也学着哥哥的样子举起手里的烧饼往朱氏嘴里塞,朱氏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阿月真乖。”   沈月四岁半了还不会开口说话,请大夫看过,诊断后说她是个哑巴。为此,沈煌夫妇很是发愁,私下里不知道叹了多少气。   “老二家的,大白天关着门在屋里头作甚?”娘仨正吃着烧饼,外头传来老刘氏不满的嘀咕声。   朱氏看着大口吞咽的沈持兄妹俩,生怕噎着孩子,心虚地道:“在给阿月换衣裳呢,娘有事儿吗?”   “小丫头片子天天换衣裳作甚,别养娇气了,”老刘氏:“老二呢?你爹找他。”   “他在柴房劈柴呢。”是来找沈煌的,朱氏松了口气出去开门:“爹找他?我这就去叫他来。”   片刻后,她回屋跟沈持说道:“阿池,去你爷那屋玩儿,听听他们说什么。”   沈山找儿子们过去,许是要商量史家那门好亲事给哪个孙子的吧,朱氏心里头紧张兮兮的,她暗自祈愿,巴望着儿子能被选中。   沈持:“知道了。”   他到了堂屋外面,大伯家的沈全和小叔家的沈知秋都在,二人眼巴巴地伸着脖子往屋里望去。   沈家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盘银子,足有五六十两。   沈山和老刘氏坐在上首,他俩都是瘦长脸,很有夫妻相。大儿子沈文站在老两口身边,他个头矮,甚至比老刘氏坐着高不了多少,他耷拉着眼皮,将将三十的年纪却一脸的老相,和姿仪英气的老二沈煌,第一眼小白脸的老三沈凉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个爹妈生的,真让人唏嘘。   沈文没长起来,一直是沈山和老刘氏两口子的心病,从前每每看着他沉默在屋里发呆的样子,老两口都觉得对不住老大,所以家里但凡有些好东西的,都先紧着给老大。   他说媳妇儿的时候,沈山更是大手一挥耗尽家中积蓄,给了亲家杨家三十六两的高额彩礼,这钱够一家子嚼用多少年,每每想起来,老刘氏都心疼的要命。   大儿媳妇杨氏过门之后,不织布也不做家务,对此,老刘氏都不敢吭一声,谁叫沈文五短身材不好讨媳妇儿呢。   不过沈文虽然生的不俊,但为人憨厚,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杨氏过门后虽然成日里好吃懒做,但好在肚子争气,叫他们五年抱了俩孙子一孙女,子孙旺盛得羡煞旁人。   眼瞧着沈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谁知道没过多久小儿子沈凉捅了个篓子——和村里头的小寡妇张氏勾搭上了,硬着哭天抢地闹着娶回家来当正经婆娘,好不丢人现眼。   而且张氏最会占便宜贪小,用老刘氏的话说,老三媳妇跟莲藕成精似的,全身都是心眼,一天到晚算计沈家,气得她天天都要骂老三媳妇一顿。   但骂归骂,谁叫沈凉是小儿子呢,骂完该怎么偏疼三房还怎么偏疼。   “阿大,阿秋,”老刘氏瞥见孙子在屋外头,吆喝道:“一边玩儿去。”   将他们撵了出去。   沈持顺坡下驴,回去跟朱氏说他奶不让他们在堂屋玩儿。朱氏拉着脸,很是不满。   “早上京城史家打发了人来,”堂屋中,沈山端坐着徐声说道:“说史老将军得知我有四个孙子,有意嫁个孙女进沈家。”   他扫了眼儿子们:“我呀,给推了。”   沈文和沈凉猛地抬头看着沈山:“爹?”   沈山点点头:“爹知道,只要和史家结亲,史家闺女带一笔嫁妆嫁进来,咱们沈家就发达了。”   史家为了报他当年的恩情,嫁女儿时必会陪嫁丰厚,少说得带几百两银子,上百亩良田进门。   “知道还推?”沈凉气呼呼地质问亲爹。   沈山吹胡子瞪眼:“结亲讲究个门当户对,咱家的小子配不上史家的闺女,”他指了指桌子上放的银子:“爹想了想,与其过些年同史家结亲,不如眼下要银子来的实在,”他拿起两锭银子掂了掂:“这样你们三房都有份,谁也不吃亏。”   他向史家张口要了100两银子,手中留出40两,余下的60两三个儿子每人20两。   沈煌微微点头:“爹说的是。”   两家结亲太不实际了。史家的闺女那是金枝玉叶,将来嫁进来在沈家受丁点儿委屈,得罪了她,两家说不准就此反目结仇,反倒不如不高攀的。   沈文一向没什么主意,好半天讷讷地说道:“咱听爹的。”   沈山瞧着沈凉:“你们哥仨把银子分了,咱们跟史家的事就算了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   沈凉撇嘴:“爹,史家一条人命才值这点儿银子啊。”埋怨沈山跟史家要少了。   沈山没理他,他今天没跟儿子们说实话——史家并没有来说两家的亲事,见面塞给他一包银子便匆匆离开。   他事后琢磨:史成麟刚回到京城那几年,每逢腊月底都派人给沈家送财物捎话,都被他如数换成禄县的土仪又送回去。后来有一年,大概十年前年前,史家突然没有音信了。   这次史家不年不节地送银子过来,又说不要他还礼,沈山猜测:史老将军大概不在人世了。   史家的后辈们也许看不上与沈家的婚约,要拿这笔银子了断当年之事。   沈山心想:也好。   本来沈家也高攀不起史家,何苦为了多年前的一点儿恩情误了人家孙女的终身大事。   沈文揣了两锭银子回屋,把事情给他媳妇儿杨氏说了。杨氏吊着个脸子:“爹也是的,这么好的事情非要往门外推,阿大都十一了,正该说媳妇儿了。”   “阿大”是沈文大儿子沈全的小名。   “爹这么做是对的,”沈文沉默半晌说道:“沈家四个孙子,凭什么史家的亲事说给阿大,媳妇儿又不是别的能分一分都有份。”   “阿大是他大孙子,”杨氏来气地摔了个水瓢:“怎么论都该说给阿大。”   “再不济的,”她又说道:“史家高门大户的不会就那么一个孙女,多嫁几个进来……”沈文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说道:“你疯了,史家什么人家,你别太贪心让人家瞧不顺眼翻脸给……”灭了口。   沈山连一桩亲事都不敢接,她竟敢肖想几桩,真是不要命了。   杨氏“哼”了声,进屋收拾白日里搁在水池的碗筷,一肚子火气。   半夜,沈煌拿出二十两银子交到朱氏手里:“爹推了史家的亲事,改要了一笔银子,你收着吧。”   “怎地推了?”朱氏有点不大相信。   沈煌简单说道:“银子对咱家来说最实在。” 朱氏想了想,转过弯儿来,苦笑着道:“想是爹有爹的打算。”   沈煌瞧着她头上的簪子旧了,说道:“你嫁过来这些年,跟着我受苦了,明日去买些衣裳,余下的……”   他心中想着让沈持拜个师傅习武,日后去衙门当个快班的衙役,立功的机会多有赏银……但这会儿没说出口:“攒着吧。”   “相公,”朱氏揣着银子:“老三她媳妇儿这回该送阿秋去念书了吧?”   “阿秋”是三房沈凉和张氏的儿子沈知秋的小名。 第3章   沈凉媳妇张氏在进沈家之前嫁过一个读书人,虽说人早早没了,但她还一直引以为傲,时常说以后等阿秋大了,也要送他去念书考秀才呢。   这回有了银子,沈知秋也半大不小了,张氏说不准立马送他去念书。   “相公,”朱氏狠了心说道:“阿池总在村里野着不是个办法,要不,送去镇上念书吧?”   沈煌叹了口气:“就算苦着你拿出这二十两银子供他念书,也不过三五年紧巴巴的花销,”他摇摇头:“到时候还能给你考个秀才回来?”   想到县里白发苍苍一把岁数还没考上秀才的老童生,他又说道:“考不上秀才,读一二十年书又有什么用?”   他想让沈持去习武,日后他去县丞大人跟前求个人情,让儿子当上快班的衙役。   朱氏没话说了。   转念一想,她又道:“万一阿秋去念书识字,回来处处压阿池一头怎么办。”   她的阿池既不是长孙又不是幼孙,沈山不怎么疼,好事都落不到他头上,日后沈知秋去念书给沈家长脸,就只剩阿池啥也不是,叫他怎么办。   朱氏不依不饶地数落着丈夫,最后抽噎着哭起来。   “罢了罢了,”沈煌说道:“既如此,你明日问问阿池,他要是愿意去念书的,就送私塾吧。”   朱氏这才不同他闹了。   三房沈凉屋里,张氏握着两个银元宝瞧了半天,悄声对丈夫说道:“爹这是糊弄咱们呢吧?”   她不信史家只给沈家区区60两银子就能抵一门亲事:“要么史家给了很多银子,要么,这门亲事还作数……”   不知沈山那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凉打了个哈欠:“管他怎样,给咱们银子就行。”   张氏瞪他一眼:“我想让阿秋去念书。”她更倾向于沈山根本没和史家退亲,而是暂时拿不定主意挑哪个孙子跟史家结亲,她心道:大房的阿大阿二随了沈文,长得黧黑粗短拿不出手,老两口不待见二房,但又不能越过阿池把这天大的好亲事给阿秋,毕竟阿秋比阿池还小两个月……   她越发觉得沈山多半是有意让阿秋跟史家结亲,只是苦于没有一个让大房二房服气闭嘴的理由没法眼下就跟史家说定亲事,还要缓些时日再提出来。   至于史家送银子给沈家嘛,越看越像给沈家小辈的零花钱,毕竟多少年才走动一次。   既然阿秋将来要娶史家的闺女,张氏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得让阿秋念书,不读书认字,将来怎么同史家姑娘说上话呢。”   “他能念出个什么来?”沈凉被她笑得一愣一愣的,撇嘴说风凉话:“你真敢想。”   张氏冷哼:“你等着瞧,我生的儿子错不了。”   沈凉懒得多说:“好,念书,念书……”反正这个家张氏说什么是什么,他才懒得管,随她折腾去。   ……   次日一早吃完早点,朱氏给沈煌使了个眼色,他意会,抱着沈月出去:“阿爹带月儿去摘花。”   沈月不会说话,用小手紧紧搂住沈煌的脖子。   爷俩儿到外头去了,朱氏才对沈持说道:“阿池,娘同你说件事情。”   “阿娘,是什么事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朱氏这般严肃地同他说话。   “昨儿京城史家来人说亲,”朱氏说道:“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沈持点点头:“阿娘我晓得。”   朱氏又道:“你爷选了你。”“听你爷说啊,史家在京城都是数得着的富贵人家,叫什么四世三公来着……”   沈持惶惶:“……”   正窒息着呢,忽而,他看到朱氏的眼神闪了闪,哦,那没事了,一定是在骗他的。虚惊一场啊。   “我的阿池长的俊。”朱氏搂着他:“要是读过书以后就更配得上史家闺女了,阿娘和你爹商量好了,过两日送你去镇上的私塾念书,你说好不好?”   读书。   这两个字对于这辈子的沈持来说,几乎是个不敢想的奢侈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他不是没有盘算过,可是这个朝代念书的开支很大,他算了算,沈煌一年的俸禄银子一分不动全给他才勉强够去镇上读私塾,然而他娘还年轻,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添一件衣裳吧,妹妹沈月又有哑病,万一日后打听到治病的大夫,又得花大把的银子,总不能让一家子节衣缩食供他吧,遂打消了读书的念头。   想着等一两年后去县里头寻一寻生财的路子再做打算,此时听朱氏这么一说,他说道:“可是阿娘,念书要花很多银子的。”   还有,沈家这样的农户之家,哪怕真的读书中了状元又走运当上大官,似乎也攀不上高门世家出身的史家闺女。   朱氏开始编说辞:“你爹……嗯前阵子你爹立了功,县丞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   沈持对银子的来历心存疑虑:“阿娘,容我想想。”   二十两银子要是用的得当,想个法子钱生钱,后续陆续有银子进账,何愁念书的开销。要是光指这点儿银子去念书,想图个前程考科举,只怕连头一道的县试都撑不到。   科举啊,他脑中立马条件反射想到了上辈子高中学过的《范进中举》——啊,当时年少只觉得范进好可怜大骂科举制度,后来么,当他读到后续,得知范进考中进士被选为御史,直至做到朝廷正四品大员风光了下半生,才知道他当初有多幼稚草率了。   能让读书人为之皓首穷经的科举,放眼整个古代都是一条能让人飞黄腾达的正途,沈持怎能不肖想。   朱氏拿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眼圈红了:“你这孩子,连上学这么好的事你都答应的不干脆,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阿娘,”沈持感念这辈子沈煌夫妇对他的养育之恩,说道:“我还小过几年去念书不迟的,这二十两银子,不如咱们去省城寻个大夫,给阿月看看病吧?”   “阿池,”朱氏把他抱着怀里,难过地说道:“阿月的病治不好的。”   神医能起死人肉白骨,却从未听说有谁能让哑巴开口说话的。尽管知道治不好,但他们还在四处打听着,可见心中是存了一丝“要是万一遇上大罗神仙能治好”的侥幸念想的。   沈持说了几句宽慰她的话,终是下了决心:“阿娘,等有机会我去远远望一眼学堂好吗?”   他穿来六年多了,还没见过当朝的学校长什么样子呢。   朱氏听他松口,抹抹眼:“过两日你爹休沐让他带你去。”   娘俩说完这话,沈煌抱着沈月回来,他瞧了一眼沈持:“时候不早,爹上差去了,在家乖乖的别淘气。”   沈持拉着沈月回屋,他找了个小木马给妹妹玩,自己则合计着上学的事情。   禄县地方小,辖下才三个镇十七个村,没玉村所在的清镇紧挨着县城,抄小路不过五六里地的距离,县中文风较盛,离家二三里地的镇上有秀才开设的私塾,县城有书院——颇有名气的青瓦书院,他打听过,镇上的私塾一年大概要四两银子的束脩,青瓦书院得八两,离家更近又花费少的私塾看起来是个念书的好去处。   沈持暂且在心中选了私塾。   过了未时,沈家开始预备饭食。这个时代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只食两餐——第一顿饭是早上巳初吃的朝食,日出而起出去劳作,等到大太阳时回家吃饭,差不多在九点来钟,第二顿,沈家马上要吃的就是近黄昏时分申时吃的哺食,差不多在下午的四点来钟。   堂屋里摆着一张四方餐桌,孩子们陆续跑进来。   大房的杨氏和三房张氏笑着在拉家常,朱氏则一个人独自在摆放碗筷,沈持带着沈月过来后帮她娘递东西。   张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月,又瞟着朱氏拿着腔调说道:“哎呀阿月长的可真水灵。”   “要不是个哑巴,”杨氏随口说道:“赶明儿定能嫁个好人家。”   大房两儿一女,三房一儿一女,大房的沈莹六岁,长得跟沈文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女儿随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三房的沈知朵三岁,要是随了他爹沈凉指定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偏偏像她奶老刘氏,满月时张氏一看女儿细眼塌鼻子,丧气地说了句“叫丑丫吧”,当娘的都嫌弃自己生的女儿。   而沈月可是打出娘胎就好看,村里的婶婶们没有一个见了不夸她的。   先前大房和三房每每看了自己生的女儿来气——气她们长的不如沈月,谁知道后来沈月长成了个哑巴,不会说话,听着自己家女儿清脆的声音,妯娌俩的心中别提多高兴了,优越感日渐比朱氏高,总是变着法子要压她一头。   俩人一唱一和,字字戳在朱氏的心窝上,她把手里的筷子哗啦一扔,面上带着怒极的刻薄说道:“可不是,像大嫂这般能说会道的,才能嫁的好嫁给大哥呢。”   她从来厚道,不会嘴上损人,但是杨氏当着全家人的面嘲笑沈月,那就别怪她揭人短处。   这话可是啪啪打杨氏的脸了,当年杨氏娘家贫苦,爹妈死的早,没人给她张罗婚事,蹉跎到十九岁上,姑妈看中沈家出的丰厚彩礼,瞒着她应下这门亲事等到日子把她嫁了过来,每每看着那个比自己还矮一头的丈夫,杨氏都得在心里委屈地骂一句:三寸丁。   丈夫相貌不如意也罢了,沈家公婆又偏疼着小儿子沈凉那一房,她因此常常在外头抱怨自己命苦,没能嫁个好人家。   杨氏气呼呼地拉下脸来,拿眼剜张氏,想让她给自己帮腔嘲讽朱氏几句。 第4章   张氏却不会看眼色似的,转头搂着她儿子沈知秋:“阿秋去哪儿玩了?娘看看手洗干净没有。”   杨氏吃了闷亏气得心口作痛,只好讪讪地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这顿饭是老刘氏烧的,她抠搜得不行,窝头都蒸的比平日里小一圈。   她更来气了,冲沈全和沈正骂道:“……才穿的衣裳又滚一身泥,打明儿开始别想老娘再给你们做新的……”   屋里吵吵嚷嚷的,直到沈山带着沈文和沈凉进来落座才瞬间噤声。沈文坐的很是拘谨,而沈凉眼神懒散地扫过桌子上的饭菜,大约没胃口,很是没有坐相地往椅子上一歪。   沈山不怎么古板,也没给孙儿们立多少规矩,一家人上了桌子后,他略夹了一筷子,算是让孩子们开动的意思,呼啦一下,一盆窝头就被拿光了。   沈持一开始吃饭还矜持,后来每次他和沈月都抢不到,他就不想那么多了,只要沈山头一筷子放下,他立马伸手拿过来两个窝头,他一个,给沈月一个。   小丫头接过窝头的时候总是对着他笑,眼睛弯成月牙,又黑又亮的瞳眸很是讨人喜欢。   那些菜他倒没多少胃口,蔬菜来来回回总是地里挖出来的几样,用水煮或者烫了撒点盐巴就这么吃,野菜不要钱,所以为了省米,粥里也放了野菜,这让粥不太好吃,他每顿挑挑米,那些野菜就剩在碗里了。   “爹,娘,”一顿饭吃罢,张氏先向二老卖乖:“昨儿分了银子,我想着留在手里指不定怎么就花出去了,不如送阿秋去私塾念书,不指望他考上状元给咱们沈家光宗耀祖,只盼他能读个秀才出来,每月从县衙领两斗米孝敬爷奶就是好的。”   老刘氏瞧了瞧沈凉,脸上勉强挤出些笑意:“老三媳妇有这个志向,我本不该说扫兴话的,只是咱家……”   祖坟上冒不出青烟供个秀才啊,别说秀才了,连童生都没出过。   张氏被泼了冷水也不恼,笑着换了个说法:“如今二哥在衙门里当差,想是趟出路来了,将来要是有缺口的,他侄子阿秋又是个识字的,不比别人容易进去些?”   沈山听着张氏说的实际,毫不犹豫地拍板道:“就依老三媳妇的,让阿秋去念书。”省得手头有点银子都被游手好闲的老三挥霍。   朱氏心中冷冷哼道:沈煌在县衙混出头脸来,那也是给她儿子阿池铺路,轮得到侄子们?想得美。   杨氏一看三房要送儿子去念书,心疼银子但不甘心他家儿子当睁眼瞎,也说道:“阿大和阿二都这么大了,我早合计着送他俩去念书,奈何先前实在拿不出束脩来,如今有了银子,这不正打听着私塾呢。”   她心道:史家不会只给沈家区区六十两银子,老两口手里还捏着没拿出来分的,要是老三家的送儿子去上学,老两口看重阿秋,指不定怎么补贴呢,她能眼瞧着这块肥肉不吃?   “阿池也要去上学,”朱氏笑眯眯地说道:“正好哥儿四个搭伙作伴儿。”   三个媳妇儿说完,沈山终于再次开口:“都送去念书。”   念书识字是正经事。   张氏脸上的笑意冷下来,这一个个的,也不看看自家儿子是不是上学的苗子,怎么能跟她的阿秋比,到时候读不出个名堂来,就等银子打水漂吧。   各房揣着心思吃完这顿饭,老刘氏把朱氏留下来收拾屋子。   沈持心疼他娘:“奶,我帮你吧。”朱氏饭前一直在忙,不能一大家子都指望着她娘伺候。老刘氏瞪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玩去玩去。”   “阿池,带着月儿玩去。”朱氏给他使了个眼色,不叫他管大人的事。   沈持牵着沈月出去。   屋里只剩下婆媳二人的时候,老刘氏说道:“老二家的,今日本来轮到老大媳妇烧饭拾掇屋子,不是阿娘偏疼大儿子,她嫁给老大委屈她了,要是日子过的不舒心,万一哪天跑了,老大得打光棍了……”   朱氏心道:老三媳妇儿嫁进来的后,您老不也偏疼三房媳妇儿,说来说去还是沈煌不得您二老的心罢了。   她委屈过,但是架不住沈煌对她好,嫁过来这么多年,他每次从县里下差回来,时常给她带吃的用的,两个人关起门来过了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时间久了也不把家里头的那点零碎当回事了。   正擦桌子呢,沈持在门外喊了声:“阿娘,我爹回来了。”   朱氏听见这话,她把抹布往几上一搁:“娘,我回屋了。”   老刘氏动了动干瘪的薄唇,想说句什么话,奈何老二媳妇已经出去了,她朝门外勾了勾头,使劲嗅着:“跑这么快,难不成老二带卤肉回来了……”   她赶紧去告诉大孙子沈全:“你二叔屋里头有卤肉。”   沈全拔腿就往二房屋里跑,沈正听了也追过去。   很快,三房的沈知秋也来了,挤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从前沈煌下了差带吃的回来,侄子侄女们闻着味儿来,朱氏头先还分给他们吃,后来沈持兄妹俩长的瘦小,她便小气了,让他带吃食回来得时候用油纸包好,不露一点儿味出来,都留给自个儿的俩孩子吃。   朱氏往外撵人:“今儿你们二叔跌了一身牛粪回来,臭着呢,快出去吧。”   沈全他们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仨小子被哄骗走后,她拿出还温着的一个卤大骨:“阿池,快和月儿吃了吧。”   沈持拿到手撕下一小块儿,而后塞给沈月:“阿月快吃。”沈月接过去,三两口啃了个精光。   等沈全他们闻到味儿又反扑回来时,只看到了沈月嘴唇还没来得及擦掉的一圈油光。   沈正“哇”地一声哭着回去告状。   这让大房和三房气死了,明知道沈煌带了吃食回来,却不拿出来一起分,于是到沈山和老刘氏跟前去说朱氏的闲话。   “要我说,都是老二媳妇儿撺掇的,”大房杨氏愤愤地说道:“我刚怀上阿大的时候,老二每次带吃食回来,哪次不是大家一块儿吃?”   张氏哭哭啼啼:“敢情你们沈家的好日子好东西我是一天都捞不着,二嫂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才不叫二哥拿出来分吃了?可怜我的阿秋,到底是一口好东西都没吃上。”   老刘氏气得发抖:“老二说他这几年没挣多少银子,平时不买吃食回来,没想到竟是自己躲在屋里头吃独食,白养活他了。”   “不孝啊……”开始给沈煌扣帽子了。   恰好看见沈持在外头玩耍:“阿池你来阿奶这里一下,阿奶问你几句话。”   沈持一直跟她亲近不起来,但他心里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心智,客气地说道:“阿奶要说什么?”   老刘氏拿手摸摸他的脸:“小脸长的和你爹一样俊呢,只是个头随了老二媳妇,不见长。”沈持:明明他和这辈子的娘——朱氏,长的一模一样。   好的都随沈家人,不好的都随朱氏。   上辈子他似乎也听他爸爸那边的亲戚说过同样的话。   老刘氏:“你爹这些天从县里回来,都带什么好吃的给你们吃啦?”   沈持:鸡腿,卤肉,烧饼,糖葫芦……   嘿嘿,这他不能说。   “我爹什么都没带回来,我娘还埋怨他呢。”他糊弄老刘氏。   老刘氏嘴一瘪:“小孩子可不兴撒谎,要烂嘴巴的。”   沈持:我信了你的邪。   “阿奶,我爹真没带吃的回来,”沈持给她画大饼:“以后孙儿长大了去县里,给阿奶买好吃的。”   这话把老刘氏说得心里舒坦,她笑呵呵地说道:“不用你长大,要是你爹带吃的回来,告诉阿奶,阿奶让他多分给你,不给你那个哑巴妹妹吃。”   沈持最烦人说叫沈月哑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的阿奶,阿奶最疼我了。”   老刘氏从兜里摸出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炒豆子:“拿去吃。”打发他走。   “你和老三媳妇儿听见了吧?”她想起方才沈持乖巧的模样,看着两个挑事儿的儿媳妇,眯缝着眼睛说瞎话:“老二没往回带吃食,我就说,老二孝顺,怎么会关起门来吃独食,不会的……”   她有点后悔让大孙子阿全去二房要分吃的了。   “哟,”张氏挑高了眉头,尖酸地说道:“娘说二哥孝顺,难不成拿回家的吃食偷着给娘了吧。”   老刘氏打哈哈:“哎呀他呀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哪里轮不到我喽。”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虚,以前沈煌会来事,知道自己成日忙,朱氏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艰难,所以每月都会带一点儿东西让朱氏悄摸拿给老刘氏,说是孝敬她的,这样,杨氏和张氏虽然时不时联手挑事,想欺负朱氏,但最后关头老刘氏总出来和稀泥,二房倒没怎么吃亏。   杨氏和张氏吊着脸,气哼哼地各回各屋。 第5章   听说近来县中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几个蟊贼作乱,县太爷陆沉日夜悬心,生怕伤了治下的百姓,命壮班的衙役们日夜轮流巡逻,非要抓住歹人不可,因而沈煌的休沐泡汤,甚至一连几日都不曾回家,顾不上带沈持去看学堂。   沈家人一商量,由沈山带着四个孙子到镇上的私塾去。五月初六这日清晨,沈持早早起来拾掇,他穿上青衿,这是朱氏特地给他做的,是当朝的“学生服”——一件交领的青色襕衫,是读书人考上生员之后的常服,是以有“布衣即白丁之谓,青衿乃生员之称①”的说法。在当朝,小童们去私塾的时候为了表示郑重,也可穿青衿。   朱氏的手巧,青衿穿上很合身。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也都穿着同样款式的青衿,沈全和沈正的有些窄了,穿上紧绷,他俩不自觉收着肩,一脸拘谨的神情。   “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②”出了沈家的门,沈知秋一板一眼地掉书袋,把沈全和沈正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很羡慕,心中暗暗的有些自卑。   沈正扯着沈全的袖子:“哥,你喜欢念书吗?”沈全欲言又止:“应该喜欢吧。”他听三婶说的“万般是狗屎,只有读书香。”,说道:“念书大概和吃烧饼夹肉一样香。”   阿二抿了抿嘴唇,馋得想哭:“……”这么说读书是天大的好事,是不是念书回家就有烧饼夹肉吃了?   ……   沈山带着四个孙子搭了一辆去镇上的骡车,吱呀吱呀的很快就到了镇上。一眼看去,镇上是比村里繁华,有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着买卖,十分的热闹。   他们走了几步路,来到一座宅院跟前,门边悬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苏家私塾”四个字,便是清镇上最大的私塾,他们要找的地方。   门没有关严实,留了一条半人宽的缝隙,沈持远远地望进去一眼,庭院中的正堂用作教室,是一间打通了的木制结构的建筑,四面安装着四方的窗棂,没有糊窗户纸,阳光透进去,把教室里照得明亮。   里面大约有三十来位年纪不一的学生,上至30多的童生,下到8岁的蒙童,每人一套桌椅,面前摆放着书本、镇尺和砚台、毛笔。他们坐得笔直,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背书。   教室的前面挂着一张孔子像,画像中的孔圣人目透精光,睿智而严厉地俯瞰着学子,一位老夫子端坐在高脚长桌边上,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胡子有些打结,看起来不是很讲究,应该是苏秀才了。   听说他年近五十才考中秀才,实在没心劲往上考进士了,于是在镇上开了家私塾,靠教书为生。   等学生们背诵完一段,他开始讲课。   沈持听了一会儿他讲课,实话实说,苏秀才的课讲得很投入,他手不释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但是好半天,沈持愣是没听懂他在讲什么,只晓得他讲的课好枯燥好深奥。不能说跟听天书似的一字都没听懂,但也差不多了。   他以为自己不熟悉古文的缘故,没想到底下的学生也是云里雾里,不少人小鸡啄米似的一点头一点头,打起瞌睡。   或许是被感染了,沈持也困困的,忍不住想要打个哈欠,昏昏欲睡。   苏秀才讲着讲着见学生们没了动静,还有人头都要挨着课桌了,他可容不得别人这样轻视课堂,手持戒尺敲了敲讲台,把正打算去和周公短暂约个会的学生惊醒。   几个年岁小的蒙童倏然一惊,霎时坐直了身体。   “再瞌睡,”苏秀才严厉地说道:“打手板。”   学生们强打起精神来,两眼空空地竖起耳朵听讲。   这档子功夫,苏秀才往无意间往门外一瞥,看到了正在专注听讲的沈持,以为他满心向往学堂,不由得生出自豪之心。他很是欣慰,又一板一眼地讲他的课去了。   ……   隔着门,沈持只觉得一股浓重的沉闷扑面而来,让他霎时提不起精神。   这时候苏秀才的书童,说是书童,看着有二十多岁了,他看见有人在门外,放下书背着手出来把他们请进去,沈山道明来意:“听说这里收学生,我家四个孙子有意求学,我带他们来见见先生。”   “好,好——”书童见一下子来了四个学生,连连说好,目光从沈全身上扫过,最后瞧着沈持问他:“几岁了?”   “到下个月就八岁了。”沈持口齿清楚地说道。   书童满意地点点头:“前头有个孩子程旭,与你年岁相仿的时候来这里念书,17岁就考中童生了。”   只在这里读九年的书就考中童生,沈山听到这话,一脸的与有荣焉。   客观地说,在古代,科举是个漫长的事业,从垂髫蒙童到七十老翁,只要走得动路愿意考的都能考,考官也没有年龄歧视,程旭能在17岁考中童生,已算是年少得志,旁人难望其项背了。但沈持却在心里哀嚎:读书九年才考中童生,那要读多少年才能考中秀才,重点——要花多少银子啊!   他很缺银子,想要“速成”。   沈持又朝里面瞟去一眼,看着一个二十多岁还没考上童生的学子,心中直摇头,这种熬岁数的方式看来不适合他,他要速度考上童生,秀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并不想来这里念书。   沈持想“择校”!找个可以“速成”的学堂。   听村里人说县里的青瓦书院出过好几个神童,十来岁就考上了童生,未满十六岁就考中秀才,速度惊人,好像很适合他。   苏秀才的书童和沈山相谈甚欢,看样子彼此都很满意对方,沈家孩子入私塾的事大抵说定了。   不好耽搁人家太长时间,商定之后,沈山带着孙子们告辞。   往回走了片刻后,沈持忽然说道:“爷,我想我爹了,去县城找他,你们先回去吧。”他来的时候有作去县城的青瓦书院看一眼的准备,跟朱氏打过招呼,不算临时起意。   “你一个七岁的娃娃,”沈山一把把他拽住:“莫被人贩子给拐走了。”   沈持说道:“爷,咱县是谁的地盘,在我爹的地盘上,怕什么。”他爹这些年没跟人结过仇,他怕什么。   沈山想了想,县中确实没听说过拐子,但还是问道:“你小伢子去县城做什么?”   “来的时候我娘说要买什么东西,”沈持编了个理由:“她忘记告诉我爹了,我去找我爹告诉他一下。”   没等沈山再拦,他已经溜走。   毕竟这里离县城只有不到三里地远,他跑的快些,一会儿功夫就到。沈持越走越觉得繁华,人,车马更多了,县城到了。   他看到富人坐着车马谈笑风生,也看到乞讨的为了一口吃的在饭馆门口张望……形形色色的人,实实在在的烟火气。   沈持心中喜欢。   他没有去找沈煌,而是找了个老伯打听,青瓦书院在什么地方。   青瓦书院是县衙给调拨的土地修建的,在禄县很有名气,老伯指了指说道:“你往东南角走,过两条街就看到了。”   沈持按照他指的路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对面翘角的门楼上书着“青瓦”,二字浸润着书香气息,是这里没错。他站在青瓦书院对面,不远处的两扇青灰大门敞开着,里面两排遮天蔽日的古树和竹林交互相接,静悄悄的没声音透出来,很是清幽。   偶尔流出三五声蒙童们的轻快欢笑,入耳生机盎然。   他在书院外面张望许久,路过挑担子卖菜的小贩好奇:“小哥儿,你在看什么呢?想读书啊。”   沈持点点头。   小贩打量着他:“哎呀,书院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一年要在里头花8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几口人不知道能不能挣到这个钱数:“这还没算上笔墨纸砚的开销呢。”   沈持没有说话,他又渴又饿,从口袋里摸出一文钱问小贩:“大哥,这个果子怎么卖的?”   小贩挑出两个皱巴不太新鲜的果子说道:“拿去吃吧。”沈持说道:“两个不够,大哥,你给我优惠些就好了。”   “给你五个吧。”小贩把两个不太好的扒拉回去,给沈持装了新鲜的:“你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沈持:“我一会儿就离开。”   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者要等到书院放学的时候吧。想着那时才会有学生从里面出来,他才好打听一番。   小贩换地方卖果子去了,沈持拿衣裳擦了擦果子的表面,反正这个朝代种植果蔬不打农药什么的,比后世洗多少遍吃起来都放心,于是不再讲究,大口啃起来,果腹后,他转到青瓦书院的后头,三两下爬到一棵大树上,透过浓密的枝叶往墙里张望。   离他近的有个教室,里面有位年轻的先生在授课。 第6章   隐隐可看见先生站着,他身板颀长挺拔,不知他讲到了什么,一个蒙童听得开心地咯咯笑起来,他干脆连板凳也不做了,直接席地而坐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①……”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沈持听清楚了这句,心道:原来是在讲《中庸》啊。   背书的蒙童一边念书还一边团了个纸球弹到后面去,后面的同学接住了,展开在上面涂涂画画,之后又团起来,丢给左边的同学。   不知道纸上画的什么,很快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教书的先生俊脸上明显泛起一阵惊愕,放下书卷温和地让他们把纸团拿给他看。   后面一个胖胖的蒙童把纸球捏紧,投给了先生。年轻的教书先生展开纸团,上面画只一只蹲在米缸旁边虎视眈眈的黑猫,一只眯眸仰壳躺在面缸后面的白猫,他快速过目后高声读道:“……东市有家米铺养了只黑猫看管谷仓,黑猫很会抓老鼠,米铺从来没有鼠患,西市有家面铺养了只白猫看家,铺中老鼠却成群结队偷吃,掌柜只能夜里起来赶跑老鼠……”   “笨,”教书先生摇摇头:“白猫不会抓老鼠,那就教它抓嘛。”   “不对先生,”有蒙童反驳道:“面铺的掌柜应该找米铺的掌柜,用他家的白猫换会捕鼠的黑猫。”   “人家凭什么拿会抓老鼠的猫换一只笨猫?”另有蒙童喊道。   群童哄堂大笑,笑脸上朝气满溢。   “……后来,西家面铺的掌柜花了几百文铜板跟东家的面铺换了黑猫,可是黑猫到了面铺后偷懒耍滑,而白猫到了米铺后却尽忠职守狂抓老鼠……”   讨论热烈进行着。   “东家的掌柜会驯猫呀,他把《猫经》放在猫窝,让猫每日诵读一篇,修炼捕鼠本领,又把‘笞猫鞭’挂在米缸上,发现它有偷懒行为,就抽鞭子训诫……”   沈持大体听懂了他们讲的黑猫白猫的故事,却没想到年轻的夫子从米铺驯猫的故事中引申道:“《易经》中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太极生两仪,两极分阴阳,两者不可或缺。本朝三朝帝师,大儒王渊讲过,治国似太极,儒学之仁与法家之严刑峻法,恰如太极之两仪,互为阴阳。儒家讲的仁治,譬如给偷懒的猫儿念《猫经》,是为仁,法家讲的法,惩戒和刑狱,就像笞猫儿的鞭子,是为法,仁与法共济,天下方可大治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嬉笑玩闹的课堂竟然是在讲四书五经之一的《易经》,以小故事开头,以《易经》中的主题论儒法治国,新颖别致,他在心中大呼精彩,又想:这青瓦书院的先生和苏家私塾的先生,差距竟这么大。   不敢偷窥太久,沈持悄悄爬下树,又转回书院的前门。   午后,终于有人从青瓦书院的门槛里出来了。   那是一位穿着素净青衿的少年,十一二的年岁,唇红齿白,长得很斯文。   沈持整整衣衫走上前跟他搭话:“这位兄台可是在青瓦书院念书?”   少年看了看他,神情松弛,拱手说道:“嗯。”   沈持还礼:“不知书院的先生怎么个收学生的法子,能否向兄台讨教一二?”   少年听他讲话温和有礼,笑道:“孟先生收学生从来不挑资质,从八岁到十五岁的都收,家中付得起束脩便可。”   青瓦书院的院长叫孟度,有举人的功名在身,禄县人人都知道他。   当朝曾颁布“令民间子冀盼八岁以上、十五岁岁下,皆入社学。②”的规定,各地的书院皆以八岁至十五岁为收学生的年龄标准,古人习惯说虚岁,周岁的话则是七到十四岁。   沈持思忖着,当朝的入学年龄比后世的六周岁还要晚一年呢,不过他下下个月就满七周岁够着了。   少年打量着他的身量:“小郎君你几岁啊?若是不足八岁,等长长再来不迟。”   沈持笑道:“下下个月就满八岁了。”他作揖谢过少年:“多谢兄台告知。”   赶紧回家收拾收拾拿着银子来入学吧。   少年又笑道:“那正好赶上八月暑退后入学。”   八月暑退,秋高气爽时节,正宜开蒙读书。   沈持没想过入学节点的问题:“……”   哦,对,还不是随时想来就能进来的,要等“开学季”。他想起之前打听的,“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以及十一月砚冰冻时。③”,一年中的正月、八月、十一月农闲时才是当朝的“入学季”,眼下是五月,还要等上三四个月。   到了七月底,青瓦书院才招收新生,八月初才正是开学呢。   相互问过名姓,得知少年叫江载雪,沈持觉得这名字十分秀雅,很衬他的气质。想要多攀谈几句,抬头一看天色不早,这个点,他爹都该从县里回家了,要是他还没回去,他娘得急成什么样子,沈持赶快跟他作别往回赶。   路上,他走的太快,险些撞到一个小贩的草垛子,上面挂满了草编的蝈蝈笼,里面装着一只只“极——极——”叫的蝈蝈。   沈持看着密密麻麻的蝈蝈笼子,眼睛倏然一亮——蝈蝈的叫声不是从嘴里出来的,而是靠上翅膀和下翅膀的高速振动发出来的……   他在心中自嘲:物理瘾发作了。   “6文一只,买一只吧。”小贩招呼他。   沈持丢开振动的物理问题,摆摆手,加快步伐。   刚走到清镇,就听见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是他爹沈煌骑着马找过来了,大老远焦急地从马上跳下来喊:“阿池。”   沈持朝他跑过去,到跟前一下子被沈煌抱起来坐到马背上:“听你爷说你到县里去找我?”   “爹,”沈持对沈煌说实话:“我不是去找你的,我去了青瓦书院一趟。”   沈煌骑马的速度放慢:“你爷不是跟镇上的苏家私塾说好了,等明个儿送你们进私塾念书。”   为何要去青瓦书院。   “爹,我不想去镇上的私塾念书。”沈持没有绕弯直接说道:“我想去县里的书院念书。”他不喜欢私塾压抑板正的氛围,他喜欢青瓦书院的蓬勃朝气。   沈煌想了想,骨子里的厚道让他没有数落儿子不体谅家中贫寒的事情:“书院……嗯……”   “爹,”沈持游说他道:“县里的书院出了好几个神童,十来岁就考上童生的,看着风水好,旺学业呢。”   读书这件事,他总不能跟沈煌说青瓦书院的先生看着比苏家私塾的靠谱吧,只能推给风水这个玄学。   他打算去拼一拼,以最快的速度考上童生,在当朝,官府给童生每月发两斗米,要是考试名次靠前的呢能发六斗米,逢年过节还发油灯钱,算有进项的。在书院念书的童生,平日里还能帮着夫子抄书什么,除去束脩,全然可以自给自足。   沈持不敢自大到能与神童媲美,在十五岁之前考上秀才,但是童生他还是有自信想一想的。   沈煌被他的话惊到了:“阿池,咱们家没出过读书人,爹不知道读书是怎么个回事,不过爹见过许多读书人,有的读了一辈子只考取童生,十来岁考取童生的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下凡……”   他劝沈持万不可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要知道天高地厚。   “爹,”沈持只好继续忽悠:“可是孟先生比苏秀才如何呢?”   “孟先生是举人,”沈煌道:“苏秀才尚未中举。”   “那爹说说,是举人教书厉害还是秀才教书厉害呢?”沈持又问。   沈煌:“名师出高徒,爹知道这个理儿。”他心中惊讶儿子得眼光如此之高,秀才给他当夫子都不够看,要找举人出身的。   沈持肚子饿了,被马一颠簸得难受得作呕:“爹,青瓦书院神童辈出,我去了或许能学到他们早早考中童生的诀窍呢。”   沈煌勒住马缰,默然片刻后说道:“难为你有这个志向,爹回去和你娘商量商量,她要是同意爹就送你去青瓦书院念书。”   去青瓦书院比苏家私塾一年多花四两银子,他觉得自己能省出来。不过心中又有几分对朱氏的愧疚,想来要是送儿子去书院念书,她更从自己身上俭省了。 第7章   沈持没想到他这么尊重朱氏,在古代的男子中倒是少见,赶紧点了点头。快到村头的时候,沈煌说道:“以后你去青瓦书院念书,里头的学生多数家境好,有不少富户出身,万不要与他们攀比才好。”   要是比吃穿用度,他无论如何都是供不起的。   “爹放心,”沈持认真地说道:“我不与人攀比的。”   沈煌点点头,听到青瓦书院要到七月底才招收学生,还有三个来月的时间呢,他道:“还能玩一段时日。”   沈持哭笑不得,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问:“爹,这件事要怎么对我爷说呢?”   沈煌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说道:“说你不去苏家私塾,不劳他操持上学的事就行了。”至于去青瓦书院念书的事,还在打算中没有成事,则没必要跟沈家人说。   事先抖落出去,以大房和三房的性子,还不知道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好嘞,”沈持道:“我知道了爹。”   到了家,朱氏红着眼圈,抄起擀面杖在他身后打了两下:“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知道她等的有多着急吗。   她打得他生疼,沈持“哇”的一声本能地哭出来:“娘,娘……”   沈煌看不下去,把她拉起来:“阿池喜欢青瓦书院,在那边多逗留了会儿。”   “青瓦书院?”朱氏问他:“县里的那家书院?”青瓦书院非常有名气,连她都听说过。   沈煌点点头,把方才在路上父子俩的话跟朱氏大致说了说。   “爹都跟人家苏家私塾说好了的,”朱氏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他去县里看书院是个什么事儿,咱又上不起。”   沈持这会儿心智压制住不到七周岁小童的本能反应,抹干眼泪说道:“娘,我要去县里的书院念书。”   朱氏想着书院的束脩,肉疼地咬牙:“阿大阿二和阿秋都去私塾上学,你凭什么去县里头的书院?”   沈持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服她,只好抱着她撒娇:“娘,我喜欢书院。”   沈煌这时说了句有用的话:“青瓦书院看似比私塾每年贵4两银子,但孟先生年纪轻轻高中举人老爷,想是极会念书的,阿池要是能得到他的教导,或许能读出个名堂来。”   他此刻看着沈持,想着他要是能考中个童生也不枉上学一场,至于秀才、举人什么的,他不敢想。   听丈夫这么一说,朱氏的气消了一半:“可是……”她又一想,银子哪有阿池的前程要紧,于是心一横说道:“行,他爱去书院就送他去书院。”   大不了一家人每年节衣缩食把这4两银子给省出来。   “谢谢娘。”沈持说道:“不过,书院要等着七月份才收新生呢,还有3个月的时间,以后我帮你干农活儿吧。”   朱氏听到这话又犹豫了:“可是过几天就要带着阿大他们去私塾了。”   昨个儿沈山叫人从县城捎回来4条腊肉,想是要送给苏先生的。   当朝拜师,除了一年的学费银子之外,还要在头一次见面时给先生送一条腊肉和一捆芹菜。据说孔子当年收学生是以腊肉作为束脩的,当朝还保留这一习俗,芹菜则寓意学生勤奋念书之意,是仪式感,也图个好兆头。   私塾不拘泥时节,只要有学生,什么时候往里面送都行。   人家比沈持早开蒙三四个月呢。这么长时间,等到阿池去县城上学的时候,阿秋他们都能提笔写字了吧。   沈煌说道:“磨刀不误砍柴工,阿池八月份再上学不迟。”   这三个来月他还能攒攒银子呢。   朱氏想了想,同意儿子去县城的青瓦书院念书。   沈持深深地松口气,没想到他爹娘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他去青瓦书院念书。她娘末了交代他:“暂且不要说出去。”   一家人商定好他去青瓦书院念书之前对此守口如瓶。   当日吃哺食的时候,沈煌跟着沈山走到堂屋,小声说道:“阿池明日不同爹一块儿去苏家私塾上学,我们另有打算。”   沈山愣了一愣,问他:“你打算让阿持习武?”   沈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谁知父子二人的谈话被大房杨氏听墙角听了去,以为二房不送沈持去念书了,当即嚷嚷道:“哟,二弟好歹是吃皇粮的人,比咱还舍不得花银子呢。”   “这是不送阿池上学了?”她看着朱氏,心道:瞧那狐媚样子,年年要添新衣裳,都穿自己身上了,儿子身上却连上学的钱都舍不得。   三房的张氏更要瞧二房的笑话了:“还是阿池懂事,留着银子给阿月看病呢。”   “可不是,念书哪有治病要紧……”   杨氏火上浇油:“阿池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心疼他妹妹。”   又提沈月是哑巴的事。   大人说话,沈持不能插嘴,他看着沈煌,这个向来温和隐忍的男人被扎中心窝,他黑着脸扫过沈文和沈凉二人:“大哥,老三,我平素在家的时候少,阿月还小,你们做长辈的该有个长辈的样子。”   张嘴闭嘴的“哑巴”,哪里有个做长辈的样子。   他甚少用这种语气对他们说话,沈文、沈凉同时一惊,不约而同看着自家婆娘,眼神厌恶而又发狠,这一眼便让嘴碎的女人们安静下来。   她们自知过分了,纷纷低头往嘴里抿饭。   朱氏却看着不以为意,始终面带淡淡笑意:“这念书啊,念好了能有大出息呢。”她扫过沈全等三个侄子:“你们去了私塾可要好好的念书,早早给家里拿个功名回来才是。”   说得仨人都低下头,心中怯怯的,尤其沈正恨不得哭出来,他昨日一进苏家私塾就头晕,根本不想上学。   沈山扫过两个儿媳妇一眼,她们都低下头,把更刻薄的话咽了下去。   “要我说呀,”老刘氏看着沈煌,眼中比平时多了些许光彩:“让阿池拜个师傅学一阵子拳脚,过几年你带着他在衙门的头儿跟前混个脸熟,说不定长大能跟你一样去衙门当差呢。”   不见得一定要花银子去念书。   沈煌打哈哈:“是啊是啊,娘说的是。”   沈月还对着大伙儿笑了一笑,软软糯糯的女娃儿特别可爱,好像没听懂伯母和婶娘嘲讽她是个哑巴。这让沈持愈发心疼她,他看准他们在说话的空隙,挑稍微好吃一点儿的菜都夹到了沈月碗里,兄妹二人不声不响地吃着东西,任凭他们嚼舌,反正他也没听进去一句。   他只想着既有了念书的计划,那便尽早规划尽快考取功名,待日后有能力了,或许会寻觅到良医,为沈月治一治哑病,万一能治好呢……   一家四口各怀心思填了填肚子,吃得七分饱回到屋中。   等俩孩子玩了一阵子,朱氏拿出一袋子卤豆干,还有两个尚且温热的白面馒头:“你爹花钱买给咱们吃的,快吃吧。”   沈煌拿双筷子坐下来,他大抵是不吃的,只拿筷子夹给沈月,女儿出生的时候才四斤多点儿,他总觉得是亏欠了她的嘴,所以才不会说话,所以总是哄着她多吃点儿东西。   沈持和沈月大口吃着,没有科技与狠活儿,纯天然的调料卤出来的豆干太香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有潜力的吃货,只是上辈子身体条件不行,限制了他的发挥,这辈子,他准备撸起袖子,好好当一回老饕,吃吃吃,吃遍美食,吃个酣畅淋漓。   他上辈子虽然身体病弱,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但是他喜欢做饭啊,最喜欢捣鼓美食,上研究生的时候在校外租房,几乎有时间就自己做饭吃,光菜谱自己都记了好几本,还兼职做物理科普博主,美食,是他除了探索物理之外唯二的爱好。   他的粉丝是冲着他有趣科普来的,最后爱上了他做的饭,被他做饭吸引来的粉丝,最后竟爱上了物理。   那会儿,沈持说等他毕业了,要是混不到工作,就一边直播做饭一边科普物理,没想到研三突发心脏病,稀里糊涂地穿到了这里来。   ……   几日后,五月初三早上,沈山带着沈全、沈正和沈知秋三个孙子,赶着骡车去清镇的苏家私塾报到。   这次接待他们的是苏秀才,他扫过沈家的三个孩子,问沈山:“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一个长得面白眼亮的孩子,他怎么没来?”   当日他不经意瞥见过沈持,还有些许印象。   “他暂时不想念书,”沈山带着歉意说道:“苏先生的记性可真好。”   苏秀才叹了口气:“那孩子看起来是个有灵气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持不来念书,也不好多问。   沈山惊讶他这般说法,以为只是面上的恭维,放下腊肉和瓜果:“多谢先生不同他计较,祝您桃李满天下。”   苏秀才收下三条腊肉、瓜果和农家新采摘的一捆寓意念书勤奋的芹菜:“他要是日后有求学的念头,随时可以送过来。”   沈山连连说好。   私塾的事情办妥,沈山回到家中,他看着还余下的一条腊肉摇摇头,让老刘氏拿到厨房改善伙食。   他想,沈持应当不会去念书了。 第8章   当晚,老刘氏小心翼翼地片下来四五片薄薄的白花花油的腊肉,心疼地炒了一盆子从地里挖来的鸡毛菜。   自打春节之后许久没有吃过有油水的饭了,这下合了全家人的胃口,全是沾了沈持的福,高兴得沈凉一把捞起他抱在怀里:“你小子有本事啊。”   他都没让沈家买过腊肉炒菜吃呢。   沈持在心中苦笑了笑,他都没想到还有这般戏剧效果。   进入五月中,清风越发无力屠热,酷暑来了。趁着白天还能出门,沈持和乡村的孩童在溪水边疯跑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不是他贪玩,而是他上辈子吃够了体弱多病的苦,这辈子,沈持太渴盼身强体壮,一有时间便在乡间跑跑跳跳晒太阳滚草地,生怕身体长不结实。   沈家的两个妯娌端着木盆在水边浣洗衣裳,杨氏朝张氏努嘴笑道:“阿大和阿二还有阿秋大概上学了,也不出来瞎玩了,稳重好多呢。”   入了私塾后,沈全他们几乎不再出门玩耍。   “那可不嘛,”张氏轻蔑地瞧了一眼疯玩的沈持,笑中带着几分得意:“到底是念书的人了。”   她心道:二房真是糊涂,这年头,读书能考科举,考秀才考举人,比学拳脚日后去当衙役有出息多了。   过几年等她的阿秋考上童生,让二房羡慕后悔去吧,她在心里头美滋滋地想着。   沈持全然不知她们在笑话他,等他撒欢累了便跑回家中。   庭院中,恰好沈山闲着,他手里拿着秸秆,捣鼓着在编东西,沈月在他旁边伸手抓了一根,他忙说道:“乖阿月,爷爷给你编个蝈蝈笼,抓个蝈蝈放进去听叫好不好?”   蝈蝈笼。   上次去县城看见卖蝈蝈的记忆从沈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进屋喝了半碗凉白开解渴,蹲在地上看着沈山手指灵活地编了个蝈蝈笼子,若有所思:“爷,我上次在县城看见有人卖蝈蝈,6文一只呢。”   农历的5、6月份,村里好多顽童手上都会拎着秸秆编的蝈蝈笼子,里面装着蝈蝈,随着他们的奔跑,笼子里的蝈蝈“极——极——”叫得欢快。   沈山晓得县城有卖蝈蝈的,撅了撅胡子说道:“都是哄小孩子钱的,大人嫌叫得聒噪呢,也就你们小孩子偶尔听几声新鲜新鲜。”   沈月在家里无趣,他想给她找个乐子。   大人可受不了耳边一天到晚“极——极——”地吵个不停。   沈持:“……”   那日在县城看见卖蝈蝈的小贩时,他一眼扫去,围着小贩挂满蝈蝈笼草垛张望的还真是一群小童,他们身后的大人兴致缺缺,懒得看一眼。   沈山编好八角蝈蝈笼,带着沈月去地里捉了只深碧色的蝈蝈放进去,给她听叫。   那是一只雄蝈蝈,大约这个季节是昆虫的求偶期,它卖力地用两叶前翅发出尤为响亮雄浑的音色“极——极——”,靠近了震得人耳膜发疼。   沈月却喜欢的紧,一直玩到睡觉前才把它挂在屋檐下。   当晚格外闷热,沈持睡得浅,到了后半夜,他被屋外蝈蝈的叫声吵醒,心中笑道:果然呱噪。这时,蝈蝈好像故意气他似的,憋足了气力叫着:“极——极——”   困得要命却无法安睡的沈持:“……”他睡眼惺忪地走到廊檐下,把蝈蝈笼摘下来,然后打开笼子,从中拿出蝈蝈,翻了翻它极速振动的羽翅,陷入沉思。   这么薄的翅膀,要是在上面加点重量,它还能振动得这么快吗?   没有这么快的振速,还能有高亢的叫声吗?   沈持找来一截白蜡烛,点着了,头朝下把烛油滴在蝈蝈的翅膀上,一滴两滴三滴……一共滴了7处。   等他吹干的烛油,再次把蝈蝈放进去笼子的时候,安静了好一大会儿。   沈持:被点哑穴了吧。嘿嘿,跟我斗,你还嫩着呢。   吹灭蜡烛,他又把蝈蝈笼子挂在廊檐下,想着等到明日白天,把蝈蝈身上的烛油抠掉,它又是一条好汉,啊不,一只好蝈蝈了。   沈持得意地又回去睡下。   这一觉睡得香甜,到天大亮才醒来。   一睁眼对上一双如点漆的眸子,沈月正站在床头对着他笑,手里提着蝈蝈笼晃了晃。沈持立马坐起来,歉意地说道:“不会叫了是不是?哥哥这就给你……”   给你解开蝈蝈的哑穴。   “唧唧——”蝈蝈立刻给他醇美悠扬地叫了声。   沈持:“……”这声音有几分悦耳。   沈月对他比划着:我的蝈蝈叫的真好听,像在歌唱。   沈持忽然想到上辈子去从花鸟市场路过的时候看见有人卖蝈蝈,是放在葫芦里卖的,青湛碧绿的大蝈蝈,好几只挂在一处,叫起来像是在演奏交响乐,非常动听——他以为那是蝈蝈原本的叫声呢,现在想来,是和他一样人为地用手段改变了蝈蝈的叫声。   想到这儿,他的脑子里火速关联,忽然浮光掠影中有一本随手翻看的书——《玩虫》,记不得是什么年代谁写的了,只知晓里面讲的玩虫是自宋开始,在民间兴起的斗蛐蛐,养蝈蝈听叫儿的虫戏,纨绔或是市井小老百姓闲时聚在一处找的乐子。   他心想:县中卖的蝈蝈清一色的“极——极——”的叫声,说真的,头几声听起来提神,后面再听下去便觉有些聒噪了。   要是他能改变蝈蝈的音色,让蝈蝈叫起来雅气,像在吟唱曲子,急促,婉转,高昂,低沉……传到耳中如闻仙乐,会不会在当地引发一阵玩蝈蝈的热潮?   让蝈蝈像乐器一样发出不同音色的鸣唱,并不是沈持异想天开,而是《玩虫》书中记载,在清朝的时候,老祖宗玩出的一种技术。   跟物理相关的技术,他们还流传下来一整套工艺,沈持曾经在物理学中的音色课上略有耳闻。   他盘整了脑中存留的知识:蝈蝈的鸣叫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而是靠翅膀高频率的振动和摩擦发出的声响。   当年,或许是史书记载的清朝某一年间,一位玩虫的资深老祖宗在一棵松树下观察着一只蝈蝈,蝈蝈在叫,他在看,很快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滴松油不偏不倚地滴在了这只唱得起劲的蝈蝈翅膀上,一瞬,蝈蝈的叫声变得娇憨悦耳动听起来,再也不是跟扯着嗓子嘶吼那般的鸣叫了。   改变了翅膀的重量后,音色可不就跟着改变了吗。   这位老祖宗惊愕之后深受启发,回家经过摸索日夜钻研琢磨,发明了给蝈蝈点药的技术!   或许经过一代又一代老祖宗的改良,到了后世,点药用的材料除了松香之外,还有朱砂和蜂蜡。   清末文人士子及纨绔子弟,几乎人人的书案上都会趴一只鸣唱的蝈蝈,他们把点药“调教”后蝈蝈发出的声音叫“憨叫”,憨态可掬的鸣叫?   或许是这个意思。   沈持陆陆续续想起来一点点印象,也不太多,毕竟他上辈子没有特意涉猎过那方面的书籍。   沈持:这个年代估计还没有诞生点药的技术呢吧。   想着想着,他忽然生出个念头,要是给蝈蝈点药,让他们叫得风雅低沉,拿到县城叫卖,会不会有销路。   他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过了片刻,他再次捡起这个念头:蝈蝈不是又叫螽斯嘛,《诗经》有“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①”,一句话,它能生,子孙繁茂,旺丁!   沈持心道:要是包装一下,让它叫声似鸣唱,又摁上个多子多孙的噱头,还能没人买吗?   大约是过度兴奋的缘由,他甚至想起《玩虫》那本书里提及的点药所用的配料,有朱砂、蜂蜡和松香。他眼睛一亮,眼前好像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发财路。   沈持大受蛊惑,决定试试水。   这个季节恰是蝈蝈叫声最嘹亮的时候。 第9章   五月是农忙时节,沈家有五六十亩的农田,都种了麦子,正是收获的季节。但是前年、去年年景都不算好,靠天吃饭的古代人能从土地里取得的财富是很微薄的,但是又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农业,也只好守着微薄的收入,能吃饱饭就算好的年景了。   今年年景稍稍好一些,在小麦收割之前没有下雨,没有极端天气,想来上天今年要没玉村的人吃饱饭。   沈家欢欢喜喜准备割麦子。   沈家的劳动力充裕,沈山能干,沈文干农活也是一个顶两个,各房的媳妇儿们也下得地里,往年从来没有让孙子们下过地,现如今他们要去念书,大人们更舍不得了,怕晒黑了入学后被城里的同窗嘲笑。   沈持不在乎这个,他对朱氏说:“阿娘,今年我跟着我爷去田里收割麦子吧?”   他意不在割麦子,而是想去试试怎么能又快又好地捉蝈蝈。毕竟想要售卖蝈蝈的话,先得能抓住蝈蝈。   朱氏说道:“衙门里自有敬重你爹的,趁着夜里巡逻到这边的时候就给咱们收割了。”   再有沈文搭把手,这个农忙的季节就算过去了。   沈持说道:“阿娘,我闲着也是闲着。”   朱氏拿他没办法:“你跟在你爷后面比划两下就行,日头大了,就赶紧回来。”   沈持抱着镰刀跟沈山出门。   沈山看见他头一个跟自己出来下地干农活,高兴得合不拢嘴:“阿池眼里有活儿,真懂事。”   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苏秀才独独夸阿池了,这孩子是有一些讨喜。可惜他偏偏不爱读书,唉!   爷俩儿到了田里,沈山拽过一把麦穗搓了搓,颗粒饱满——麦头熟颗已如珠,正正好该收成了。   下地后,沈持却学着沈山的样子抓起一把麦子,用镰刀往怀里一搂——喀、喀两声,带着麦穗的秸秆就到了他手里,他码整齐放在一侧,又去割另一丛……   干得像模像样。   他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眼前跳来跳去的虫子。蝈蝈呢,蝈蝈在哪儿。   “啪!”当他又一镰刀搂下去的时候,倏然眼前绿光一闪,一只硕大的蝈蝈撞到他额上,留下浓重的青草气息,又无比仓皇地逃走了。   沈持放下镰刀抹了抹额头:“爷,蝈蝈好捉吗?”   “只要用点法子,”沈山也放下镰刀来休息:“一抓一个准。”   沈持:“爷,你教教我怎么抓蝈蝈好不好?”   沈山笑呵呵地说道:“等歇晌的时候,爷给你抓几只,玩个够。”   不单会抓蝈蝈,他还会用秸秆编两层、三层的蝈蝈笼呢。是时候向孙子炫一炫了。   收工回去前,沈山搓了一根草绳,他钻进麦田另一侧的粟米地里,展示出他盯梢、抓捕的高超手艺,当再出来的时候草绳上栓了十来只蝈蝈:“阿池,这一串够玩了吧?”   他难得有兴致陪孙子玩一回,索性盘腿坐在麦垛上,抽出新割下的秸秆编蝈蝈笼,不大一会儿,宝塔形的,圆形的,四方形的……蝈蝈笼一字完工,一字摆开搁在沈持面前:“我的手艺怎样?”   沈持眯了眯眼:“爷你真是遗落在民间的能工巧匠。”   沈山拍了他一巴掌,眼角叠起褶子憨笑道:“乖孙子你就哄我吧。”越看越觉得沈持这个孙子顺眼,他捏起蝈蝈要往里笼子里面装,沈持连忙说道:“爷,等等再让他们住单间。”   “好,好,”沈山惦记着地里的活儿,没心思再陪沈持玩下去:“太阳大了你回去吧。”   小娃儿吃不住大太阳晒。   沈持提着一串蝈蝈和蝈蝈笼,返回家中。家里静悄悄的,他进屋把蝈蝈挂在窗边,而后揣了几个铜板出门,直奔村头的药铺。   朱砂、松香和蜂蜡在这个朝代并不难买,也不是多贵重的药材,他很顺利地各买了3钱。   当朝还没有克数的概念,一般的药材以“钱”或者两来称重,一钱大约有3克多一点重。   恰好药铺这会儿没生意,掌柜耐心地给他研磨成粉末:“阿池买这些药做什么用处啊?”   沈持一时语塞:“……”   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子的借口。   药铺掌柜:“是你娘让你来买的吧?给你妹妹治病的?”   沈持硬着头皮说道:“我也不清楚。”   药铺掌柜摇摇头:“唉。”沈煌也是可怜,生的女儿是个哑巴。村里没有秘密,谁家丁点儿小事全村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持瞧他手边的戥秤,便是能精准到“钱”的一种秤,问道:“掌柜你这把秤多少钱买的啊?”给蝈蝈点药,少不得需要一个来配药用。   药铺掌柜诉苦道:“这是我花了16文买来的,才用没多久便坏掉了,唉。”他准备扔掉了。   沈持瞧着修一修还能用,正愁去县城买一把要不少钱呢,说道:“能给我吗?”   药铺掌柜想也没想:“拿去拿去。”   他以为小孩子要玩。   沈持欢欢喜喜地连带着戥秤一块拿回家,他动手能力强,很快把它给修好,放买来的朱砂调准精度,很快能对付着用了。   还缺一根给蝈蝈点药用的针。   像这种要在火上烧融化滴落在蝈蝈翅膀上的,用银针最好,其次是铜针,这两样他们家都没有。   他只好拿了朱氏的一根缝衣针磨了磨来试。沈月看见了过来给他打下手。   沈持挑起一点粉末,放到油灯上烧了烧,融化一些后又沾了些许粉末,反复几次,针尖上总算凝了一个小米粒大的药,他解下一只蝈蝈来,捏住后腿按着脖子,登时翅脉清晰可见。右手拈针在火焰中一过,放到蝈蝈的翅膀上方急速直立,药滴下去即凝固,宛如小红珠镶嵌在蝈蝈绿色的翅膀上,风雅又好看,按照圈好的地方一个个点过去,沈持越发眼明手快,点好七处后,沈月把蝈蝈放进笼子里,抬起脸蛋看着沈持:蝈蝈怎么不叫了?   沈持:“它还没适应,一会儿就叫了呢。”   沈持又琢磨了一下另外的频率能发出来的声音,于是在另一只蝈蝈的翅膀上圈出来九处点药的位置。   一回生两回熟,这回兄妹俩配合的极好,很快就点好晾干,用专业术语说叫“盖药”了。   沈持根据不同的振动音频组合,暂且设想出五六种鸣唱,他一口气全点了,点完之后,药用去一半,蝈蝈还余4只。   就在他累得眼花缭乱,准备出去望远透气的时候,一只蝈蝈鸣唱起来,果然不再是之前的“极——极——”,而是变成了婉转的、有节奏的、清脆明亮的吟唱。   憨叫,就是这个调调。   一只尚且称为聒噪的蝈蝈真正变得稳重斯文地“吟唱”起来,一声声“憨叫”比得上蛙鸣,杂音少,声纯亮,节奏不急不徐,声声圆润悦耳。   还好,没被他点哑巴!   沈持给它起名叫来财,乍一听跟大黄狗的名字似的,听着那一声声憨叫,他觉得可以去县城试试水了。   到了晌午的时候,另外几只也陆续叫起来。点完药,沈持给蝈蝈喂了野菜叶子。看着蝈蝈吃得欢畅,他笑得眼睛眯起来。   他清晨去了一趟地里,脸皮被晒了一层浅金色,他也顾不上这个,跟朱氏说道:“阿娘,我午后想去一趟城里。”   朱氏问他:“你去做什么?”   沈持说道:“那天在县里看见有人卖蝈蝈的,我想去碰碰运气。”   朱氏不放心,怕他小孩子家家的被欺负了,说道:“阿月还没进过城呢,阿娘收拾一下带你们俩个去。”   就当是去玩一趟让孩子开开眼界吧。   沈持点点头:“也好。”   他们可以搭个去县城的骡车,很快就到了。他把积攒的零用钱都拿出来,想着去一趟,总要给沈月买点儿小玩意儿的。   朱氏噗嗤笑了:“你倒知道疼妹妹。”她让沈持把零用钱收起来:“阿娘带你们买吃的去。”   沈持都七岁多了,她才带他去过县城一次,心中多有亏欠。   沈月激动地一个劲儿咧嘴笑。   娘仨简单挎了个草编的篮子,用清水洗干净脸面,往村外走去。   走到村头的时候,恰好碰见一个熟人赶着骡车往县城去,没等朱氏开口,便说要捎他们一程。   他们仨坐上骡车,吱呀吱呀,晃晃悠悠进了城。   到地方后,朱氏下车,给了赶车的大娘一个野果子:“天干口渴,润润吧。”   大娘谢过她,还说要是天黑之前回去的话,就在城门口等她。   朱氏:“那真是太谢谢了。”   大娘夸赞两句沈持长得俊,往女儿家去了。   这时候沈持的蝈蝈一个接一个开始出憨叫,让他喜出望外,似乎今日不会空着手回去。   县城的街头有小贩拉着草垛子,上头挂着密密麻麻的蝈蝈笼子,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沈持跟她娘说:“阿娘你瞧,一个要卖6文钱呢。”   朱氏:“这么多叫卖的,能卖出去吗?” 第10章   沈持说道:“要是卖不出去,就没人做这个营生了。”多少还是有人买的吧。   “阿娘,你和阿月先去转转,一会儿我去找你们。”他说。   朱氏:“你别乱跑。”   沈持:“阿娘放心吧,县城巴掌大的一片地方。”横竖他爹还在四处巡逻呢。   禄县统共就两纵两横四个街道罢了。   “口气不小呢,”朱氏笑吟吟地说着:“行,一会儿阿娘在前头的糖水铺子那边等你。”   说定之后,沈持把他自己做的把式组装好,就一根与他差不多高的木头,上面楔着几个小棍,他把六个能叫出憨声的蝈蝈挂在顶端,酝酿几次才吆喝开:“绿美人——会在书案唱曲儿伴读的绿美人——”   “宜其子孙,振振兮的螽斯——”   “碧纱窗外静无人,闻君声过好相宜①的大蝈蝈——”   “……”   他换着方子走街串巷地叫卖。   一开始哪有人理他,沈持走街窜巷,后来有两个顽童跟在他身后傻傻拍手:“好听,好听——”头顶赤日炎炎,脚底板走得生疼,迈一步像被火灼般痛,他闷声道:“嗯,好听着呢。”   两个顽童竟然跟着蝈蝈的叫声有节奏地舞起来,左三圈右三圈,叉腰,抬腿……。又跳又唱,好不欢乐,孩子们的欢乐感染了路人,他们停下来看热闹:“咦,这是蝈蝈吗?”   沈持赶紧给大伙儿介绍:“是蝈蝈,会唱曲儿的蝈蝈儿。”   蝈蝈也很给力,他话音一落,六小只发出此起彼伏的憨叫。   众人越听越觉得好听:“这个叫的好。”   围观的人多了,终于等来有人问价:“小兄弟,你这蝈蝈多少钱一只啊?”   沈持说道:“今日开张图个吉利,便宜卖了,8文一只。”   “这可不便宜,”有人立马反驳他:“别人那里才6文一只。”   沈持笑道:“这位大哥是愿意听‘极——极——’的叫声呢,还是愿意听我这蝈蝈唱曲儿呢?”   这人还算厚道:“还是你的蝈蝈叫的好听。”   而真心想要买东西的人从来没那么多废话,头一个问价钱的人说道:“7文能卖不?”   沈持眨了下眼睛:“郎君,开单的生意,我图个吉利,给8文好吗?”   他说完下意识地脸面涨红,没有叫卖经验,脸皮真是薄得不行。   那人笑了笑,从荷包里取出八个铜板给他:“好吧,给你。”收了铜板,任人家挑选了一只蝈蝈带走,这买卖算是开了张。   卖出去这一只,把他买蜂蜡和松香、朱砂的钱赚回来了,余下的五只,只要卖出去一只,到手的钱算净赚。   在逐利的驱使下,沈持鸡血满满地继续沿街花式叫卖蝈蝈,把他肚子里的那点儿文采全掏出来了。   很快,下一位顾客叫住了他:“小郎君,你这蝈蝈一直都是这么鸣唱的吗?”   问询的是一位清俊的儒生,白面微须,一双桃花眼带些许忧郁,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沈持说道:“是的。”看这人的年纪,想是成家了,于是他吆喝道:“ 螽斯振振,瓜瓞绵绵②。郎君来一只放在书案上听叫吧?”   那儒生探究地向蝈蝈笼子里看去:“我还从未听过蝈蝈这般鸣唱。”   “郎君要是需要,我还能让他模仿青蛙叫呢。”沈持说道。   儒生说道:“哦?”   沈持:“郎君不信?”   儒生指着其中的一只说道:“这样,我买下这只,你帮我让他叫出青蛙的声音怎样?”毕竟喜欢蛙鸣的极少数的人,不能提前让人家改了卖不出去不好。   沈持觉得他可真诚实,挑了一只最强壮的:“郎君瞧瞧这只如何?”   儒生点点头:“就这只。”   沈持拆开笼子从中取出蝈蝈,把翅下的暗点挪了挪地方,而后放回蝈蝈笼:“等一会儿听听。”   “你几岁了,念书了吗?”儒生问他,看着沈持的个子,正是该考虑念书的岁数了。   沈持:“有打算去念书。”   儒生正要开口,蝈蝈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呱”鸣,很是清脆。   “听,叫了叫了。”沈持暗暗得意。   儒生笑了:“原来蝈蝈的叫声是可以操纵的啊。”他不问沈持是怎么做到的,毕竟这是人家谋生的路子。   沈持做完他的生意,没想到男子竟不打算离去,还要跟他唠几块钱儿的:“打算去哪儿读书呢?”   沈持被他一问,瞬间如醍醐灌顶般,他放下蝈蝈笼子对着儒生施礼:“您是孟度孟先生吗?”   他忘了,前头那条街朝外面的就是青瓦书院,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看这年龄和气度,不是孟度又会是谁呢。   “是我,”孟度微愕之后点点头:“你小子很机灵啊。”   “谢谢先生夸奖。”沈持说道:“先生放学了?”   “嗯,青瓦书院……”孟度有种想要给他推销一番的强烈念头:“你听说过吗?”   沈持恭敬地答道:“在禄县,有谁不知青瓦书院和孟先生呢。”   孟度提蝈蝈笼子的手背到身后:“书院七月底招生。”   沈持的眼睛亮晶晶的:“孟先生,我晓得。”   孟度微微一怔,他从沈持的眼神中看出来,这孩子会来青瓦书院念书,他扬眉微笑,用手指勾着蝈蝈笼子,步伐愉快地走了。   沈持换了个地方叫卖,好半天,迎来了下一个金主。但这金主有点难缠。   一上来便把余下的四只蝈蝈都搁到耳边听了够,问东问西的,足足磨够半个时辰的功夫,又开始还价,把沈持的耐心消磨殆尽,但他还得笑脸相迎:“……有条件的喂虫子喂新鲜的菜叶子,能活九十天左右吧……”   “这要是活到八十九天断气了,小郎君给退钱吗?”   沈持:“……”他想了想:“要是活到九十一天,郎君给补钱吗?”   那人略笑了笑:“实在是喜欢这叫声,小郎君,你明日还来这里卖蝈蝈吗?”   沈持:“……”还想白嫖听他的蝈蝈声儿,没门:“明日在家中编蝈蝈笼,不出来。”   “那你后日出来吗?”   沈持:“这可说不准,等我买糖吃完了再来。”   那金主:“……”这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甩甩袖子:“咱们说了这半天话了,6文卖我一只怎样?”   沈持也笑嘻嘻的:“大老爷,这可不行,卖不到钱,回去我娘要打我的。”   金主看似无奈地走了。   等沈持举着蝈蝈笼子要走的时候,他又快步回来了:“小郎君太会做生意了,奈何我实在是喜欢这只蝈蝈,”他掏出7文铜板不情不愿地递给沈持:“7文吧,我买下了。”   7文……算了,卖给他吧。   沈持接过铜板,咧嘴笑道:“谢谢郎君。”不管怎样,钱真实地过到手上,和想象中会赚到一笔钱的感受还是天差地别的,这一刻他有些亢奋,他甚至想边唱边跳科目三。   接下来他又八文卖出去一只,路上经过卖粮油的铺子,沈持进去买了一小瓶猪油,当朝的食用油脂非常贵,目测不过一两50来克的猪油,要了他14文钱。   沈家常年缺少油水,每顿饭都吃不香,他馋猪油好久了。   之后,看着和朱氏约定的时间到了,沈持赶紧往糖水铺子门口赶去。   朱氏牵着沈月等在那里,两个人的手上都拿了一串烤的豆腐,见他过来,面色才放松下来:“可算来了。”   沈持指了指蝈蝈笼子:“阿娘,卖出去四个呢。”他把二十多个铜板晃着响给朱氏看。   朱氏的眼泪哗啦一下子来了,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儿子:“阿池,这是真的吗?卖掉啦?”   沈持:“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只剩下两只蝈蝈了呢。”   说完他举着草垛子晃了一晃:“娘,城里卖蝈蝈的人多,销路很好的。”   朱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眺一眼,果然看见一个老者举着的木桩上挂了密密麻麻的有上百个蝈蝈笼子了。   没玉村的农人老实,除了种地外,不会想到这种谋生的手段。   再说了,也就是种不动地的老人家出来卖个小玩意儿讨口饭吃,要是像沈煌这样五大三粗的出来卖蝈蝈,定然要被人笑话不事农耕的。   朱氏把卤豆干串塞到沈持手里:“快吃吧,吃完咱们回家。”   沈持还想再叫卖一圈,朱氏看出他的心思:“边走边卖蝈蝈吧。”   娘仨往城外走,路上几个人听着蝈蝈的憨叫来瞧了一会儿,问了价格,但并没有人买,直到快走出那条街肆的时候,有个夫人带着五六岁的女儿迎面走来,听着他的蝈蝈叫声特别,小女孩又说:“阿娘,我想买一只。”   夫人笑吟吟地问:“小哥儿,你的蝈蝈多少钱一只呀?”   沈持:“8文钱,夫人。”   夫人挑了一只叫声最低沉娇憨的:“听声音是母的吧。”   沈持说道:“是的。”小女孩儿:“家里也有一只母的,回去给它当妹妹吧。”   又看见沈月生的可爱,大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她:“这个妹妹几岁了?”   沈月伸出白白嫩嫩的四根手指头,对着她笑了笑。 第11章   夫人从她们的篮子里抓了一把糖果塞到她手里:“真俊的小闺女。”   小女孩儿还想和沈月玩,问了几次,沈月急得脸通红咿咿呀呀说不出囫囵字来,朱氏低下头说道:“女郎,她不会说话。”   夫人愕了愕,继而慈爱地看着沈月:“瞧过大夫没有?都说贵人语迟,妹子万不可着急,我听说有的孩童五岁上才开口说话呢。”   朱氏叹了口气:“就是大夫说的。”   “可怜见的,”夫人伸手要抱沈月,朱氏怕踩脏了人家的新衣裳,拿袖子擦了擦沈月的鞋底才松手:“敢情那大夫是个庸医,这么好的小闺女怎么……妹子,”她抱着沈月看了又看:“禄县有个姓阮的大夫你听说过吗?他呀最擅长给孩子看病了,号称咱们秦州府的是小儿王,你们要是能找到他,说不准还能治呢。”   秦州府是禄县所在的省府。   “夫人,阮大夫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医馆坐诊?”沈持赶紧打听。   “叫阮行,”夫人说道:“在省城的保儿堂出诊。”   沈持谢过她。   朱氏抿唇不语,省城太远了。   夫人又道:“他祖上是咱们禄县人,过些时候回乡祭祖,你们可以找他给孩子瞧瞧。”   朱氏听了喜出望外:“诊金很高吗?”   夫人迟疑道:“早些年二两银子,如今阮大夫的名气越来越大,这就不知道了。”   沈持:“多谢夫人告知。”   夫人说家中姓江,要是有事可以去县北边的江家胡同找她,或者她得知阮行回乡的消息,也打发人来沈家告诉他们一声。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分开。   由于这么个小插曲,等他们出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揣着30多文铜钱,沉甸甸的叫他心安。   走出禄县的城门,恰好没有顺路的牛车经过,走亲戚的大娘也不见踪影,朱氏抱着沈月二话不说要走着回没玉村,沈持拉住她的衣角:“阿娘,天快黑了,再说走五六里地路回去太累了,还是雇一辆车吧。”   雇车要4文钱,朱氏不舍得。   “要不等着爹来找咱们?”沈持半真不假地说道。   “那哪儿行,你爹说不定今日夜里还要当差呢。”朱氏连连摇头。   沈持:“阿娘,早些回去趁着天亮我还能去地里捉几只蝈蝈呢。”说着他招手叫了一辆等在城门口的骡车。   朱氏万般不情愿花了这个钱,坐在车上实在舒服,到了村头脸上的笑意绽开了,头一次沾儿子的光雇骡子回来,眼眸光彩贼亮,要不是她生性厚道,早跟人显摆炫耀去了。   他们母子三人心里头乐开花,面上却是不怎么显露,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   进屋关上门,沈持把挣到的铜板摆在几上,兴奋地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这辈子挣到的头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让他有了撸袖子大干一场的底气。   好像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来呀,你过来呀。”   冷不丁。   “阿池,”朱氏站在里间的隔帘外头问道:“你的脚底起没起泡?”   今儿光顾着高兴了,到这时候才想起沈持走了一天的路,不晓得他小小的脚板磨没磨出水泡。   经他娘这么一提醒,“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唉,生活的苦虽迟但到。   “阿池,”沈持被她娘抱到凳子上脱去鞋袜:“看都磨成什么样儿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皮实,不知道喊一声……”   她眼圈倏然通红。   朱氏拿来针给他挑破,又洒了些药粉,叫他歇着别乱跑。   乱七八糟的跳痛之后,沈持全身无力地坐在藤椅上发呆。   沈月过来依偎在他身边,小拳头伸到他面前,摊开来,软软的小手掌里放着几片嫩黄的菜叶,她指了指挂在木头上的蝈蝈。   沈持笑了:“阿月是怕它们饿了吗?”   沈月点点头。   沈持:“不喂菜叶了,阿月去捉虫给它们吃吧。”   沈月笑得眼眸亮晶晶的。   他们回来的晚了,没有吃上沈家的哺食,朱氏去厨房做饭给俩孩子吃。   今日轮到大房做饭,杨氏刷完锅碗瓢盆才喘口气儿,看见朱氏进来,笑道:“还没吃饭呢?”   她两个儿子都上了私塾,这两日回家已经开始背诵文章,心中别提多舒畅了,看见谁都是笑脸。   朱氏:“可不是,孩子上街看什么都新鲜,回来晚了。”   杨氏从灶台的箩筐里翻出一把野菜:“今儿吃的灰灰菜,这边还剩了一把,你看着怎么吃吧。”   “多谢大嫂,”朱氏接到手上,眼睛去瞟米缸,里面有半缸大米,旁边的小瓮里还有一把小米,看起来是老刘氏新买的,她想着熬两碗菜粥,再煮两个鸡蛋,差不多能吃七分饱。夜里不做事,这便够了。   过了会儿,沈持推门进来:“娘,我和阿月都饿了。”   “脚还疼吗?”小孩子饿的快,朱氏说道:“很快就做好饭了。”   “好多了,”沈持:“阿娘我来做饭吧。”他知道朱氏不太会做饭的。   朱氏看着睡眼朦胧的沈月:“你帮我放水煮粥吧。”沈持最不爱吃的就是菜粥了,他看了看那把灰灰菜,还有两个鸡蛋,说道:“娘,咱们今个儿吃鸡蛋饼好不好。”   他从布兜里拿出一小瓶白亮的猪油:“阿娘,我有猪油。”   朱氏:“什么时候买的啊?”   沈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县城买的。”这一小瓶猪油要14文钱,别说朱氏了,他都好心疼。   不过是他拿卖蝈蝈赚的钱买的,没有从家里要钱,朱氏便没说什么。   他轻驾就熟地洗净灰灰菜,这种野菜的幼苗和嫩茎味道鲜美,但是他这一把明显有丢丢老了,沈持掰下一块儿尝了尝,还好,能吃,洗净后用刀给剁碎。   打两个鸡蛋拌了,洒盐和面粉,摊成煎饼。   半熟的时候,香味儿出来了。接触锅底的一面酥脆,另一面软嫩,尝上一口好过瘾。沈月吃完一小块,眼巴巴地望着猪油煎饼还想再来一口。   朱氏:“哎呀,一会儿都来吃你和阿月可吃不上几口了。”等沈持铲出来她立即用油纸包好,等下拿回屋里吃。   摊好煎饼,沈持又煮了白米粥。沈家平日里很少煮白米粥的,总是零星的米里放一半多的野菜,既省了炒菜的钱,又省了米,真是过日子的好办法。   没有油水,他觉得这么吃下去,他和沈月都长不好身体的。   因而这次卖蝈蝈赚了钱,他毫不犹豫地买了猪油回来做菜。   他们关着门在屋里吃饭的时候,沈知秋来了:“阿池哥——”   是来找自己的,沈持出去给他开门,他闻着屋里的香味嗦着手指:“我想听你的蝈蝈叫声。”   沈知秋说话的时候怯生生的,沈持听了笑道:“我拿给你。”   他取下仅剩的一只蝈蝈笼子给沈知秋:“来,听吧。”   沈知秋神情为难:“阿池哥,我娘听说你拿这个去卖钱了?”   尽管沈持母子三人低调嘴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传消息的速度堪比后世的互联网,张氏这就打听到他在县城卖蝈蝈了,叫沈知秋来探探口风。   “嗯,”沈持没有瞒他:“好听吗?”   沈知秋:“怪好听的。”   沈持一猜就是张氏让他来问的,说道:“阿秋想一起去吗?”   沈知秋连连摇头:“还是不了,不了。”他拉不下脸来。   沈持也觉得他不会去的,沈全和沈正也不会。他不怕他们知道他在县里卖蝈蝈。   朱氏见沈知秋老实,问他要不要坐下来跟沈月一起喝粥,他摇摇头:“我吃过饭了。”   “上学累不累啊?”沈持找了个话题。   沈知秋拘谨地回道:“累……我娘说念书要吃苦的……”   沈持:“……”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知秋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但他还是不想走,在沈持房里一直坐到很晚。   沈持没有赶人走,而是自顾看着余下的那只蝈蝈,想着明日一早再去地里捉五只,凑够六只再到县城去叫卖。   他今日顺便还买了朱砂、松香和蜂蜡回来,这会儿把药调和下,又把点药的针头给磨了磨,要是有银针就好了,那个剂量会取得更准一点儿。   夜里,沈持担忧蝈蝈会叫影响沈家人睡觉,又在他们翅膀上换位子点药,这下等于拿住了蝈蝈的死穴,叫声传的没那么远,只能发出嘟嘟嘟的微小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让人听了能安然入睡。   白日里走街窜巷耗费体力,晚上睡得格外踏实,等五更天睡醒,外头日光大亮,沈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脚底一动还是生疼,他却并不当回事,用新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追着沈山往田里跑。   沈山扛着锄头,沈持迈着两只小短腿在后面跟着:“爷,到了田里,你先帮我捉几只公蝈蝈好不好?”   “你小子昨天去县城做什么了?”沈山发觉沈持越发爱往县城跑了。   “爷,我昨日去县里卖蝈蝈。”沈持告诉沈山:“卖了五只,今儿打算再捉几只。”   沈山眼睛一亮,很是惊讶,没想到这小子还会做买卖:“你卖了五只蝈蝈,赚了30文钱?”   县里头一只蝈蝈卖六文钱,这他是知道的。   沈持说道:“爷,你真会算数。”他赚了三十九文,这个当然不会随便说出来。   沈山大愕:“真卖了这么多啊?”   沈持没跟他给蝈蝈点药的事情:“爷捉的蝈蝈个头大,叫声好听,自然有人爱买。”   沈山听了大笑,很受用:“好,爷今天先给你捉蝈蝈。”   爷俩儿钻进庄稼地里,沈山去捉蝈蝈,但是怕沈持撞到小兽什么的被咬伤,让沈持紧跟着自己。   他还有个绝活,能用草把捉到的蝈蝈用草绳绑在一块儿,一根草绳上很快就栓了五六至蝈蝈:“阿池你听听哪个能卖钱,不能卖钱的,咱就放了。”   沈持瞧着蝈蝈挺着的将军肚:“爷,拿回去煎着吃吧。”   蝈蝈能吃,还是优质蛋白质,含人体所需的重要氨基酸。   沈山却道:“年景不好的时候啊,有人偷偷逮回家煮着吃,吃得满嘴长泡,吐黑水,没多久就死了,可见这东西不能吃。” 第12章   沈持咽了咽口水:“知道了爷,不吃,不吃。”难道这个朝代的蝈蝈还没进化到能吃的地步吗。   好吧,他就不做当朝第一个吃蝈蝈的人了。   想些有的没的功夫,沈山已经捉了一串蝈蝈,大概有十来只,沈持拿到耳边听他们的叫声,从中选了两只尤为满意的,其余的八只,跟从瘸子里挑将军似的,又选出来三只,大概是凑够六只这个吉利数吧,剩下的放归田野。   等捉完蝈蝈,沈山又往回送了几步:“你走,我在后面看着,等你到了村头我再回去锄地。”   沈持颇为感动,心道:沈山还是很爱后辈的。   他快步走回去,路过药铺时又买了些朱砂等东西,到家拿出点药的工具给五只蝈蝈点了药,分别装进秸秆编好的笼子里,等它们发出憨叫声后,他才满意地收起点药的东西放起来。   朱氏似乎看明白他对蝈蝈动了手脚,能叫得好听的蝈蝈在县里头才有销路,吃早点的时候犹豫地问沈持:“阿池这本事哪里学来的?”   她竟一丁点儿都不知晓。   沈持把之前准备好的说辞抛出来:“一次在地里玩,一滴从树上落下的松脂滴到蝈蝈的翅膀上,那只蝈蝈就改变了叫声,叫的好听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似乎叫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误来,只能说“我没见过但我信你说的”。   本来点药这种技术就是这么偶然发现的。   朱氏就这么被他轻松骗了过去,说道:“阿池真聪明。”她想着能有这样头脑的孩子,定然是个会念书的,脸上洋溢着从来没有过的笑意。   她看得很远:“不过阿池,不要为了卖蝈蝈的几个钱耽搁了学习,日后进了书院要好好念书……”   沈持:“……”这还没进书院的大门呢,她娘就开始鸡娃了吗。   “知道了阿娘,”他拿着草桩往外走:“阿娘,我到县里去了,一回生二回熟,今儿必能早早卖完回家。”   朱氏还是不敢让他一个人去:“我同你一块儿去。”沈月还没新鲜够县城里的玩意儿呢。   沈持想着朱氏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到了县城还能“加餐”,于是说道:“好啊,咱们雇车去县城。”   走到门口,碰到杨氏,她瞧见朱氏穿得好看,眼红地道:“老二家的又去县城啊?老二升官了?”   正要说有好事让二房想着她呢,沈煌灰头土脸,极度疲惫地从外头进门,一看就是不分昼夜巡逻好几天了,说话声音都是哑的:“这会儿出门去哪儿?”   沈持来不及跟他细说:“想去县城玩。”   沈煌看了眼朱氏:“去吧,早去早回。”他心道:沈持要去县里念书,多去去县城也是好的,强比日后连路都认不全的好。   朱氏:“洗干净的衣裳都叠好放在柜子里,你快冲个澡回屋睡一觉。”   沈煌摆摆手,叫他们娘仨趁着清晨凉快赶紧进城。   跟昨日一样,到了县城,沈持提着一串起伏的鸣唱,溜溜达达地走在街头巷尾叫卖。但今日的城里似乎和昨日不太一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空旷的很,车马行人稀稀拉拉的,少得可怜。   一直到近黄昏了,走到腿酸脚痛,他都没卖出一只,其余的小贩跟他一样,今日生意分外冷清,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   后来一个老人家见他年幼,好心地告诉他,今日五月十五是隔壁献县的神仙大会之日,人都到献县赶热闹去了,是以城里的人很少。   原来是这样,怪他昨日没想周全。   尽管没卖一文钱,沈持还是大方地在路边买了一个糖画,拿给沈月:“咱们往城门口走吧。”   想来今日没生意了。   沈持出门的时候带的一葫芦水也喝完了,这会儿开始又干又燥,看着路旁卖的瓜果,很想来一兜。   可是想着今日没赚到一文钱,便抠搜了,他抿了抿干裂的唇,打算走到城门口等一辆顺路的骡车赶紧回到家中。   朱氏牵着沈月跟在他身后,哪知道刚到城门口竟看见乌泱泱的人流——从邻县赶神仙大会的人回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吃的完的小玩意儿,脸上玩兴未尽,不经意听到蝈蝈的憨叫后全都围上来听叫:“咦,这是蝈蝈吗?”   沈持点点头:“如假包换。”他把笼子的盖子打开给周遭人看。   有人挤着一只眼睛朝蝈蝈笼子里看去:“我看见了,是蝈蝈,绿油油的长须蝈蝈。”   “别说,这叫声一点儿都不呱噪,”一位穿襕衫的悠闲大叔说道:“听起来还有些风雅嗯,我从前四处游历的时候听过,没想到咱们县也有人玩虫鸣了呢。”   他身边的人起哄:“还是魏老爷懂啊,要不,来一只带回家去听唱?”   这人姓魏,是禄县的一名秀才,颇有家底,考中后就躺平了,到处游山逛水。   也许是蝈蝈想要自我推销给自己找个主人,这会儿唱得更起劲了,围观的人哄笑:“再不买可说不过去了哟。”   氛围衬托到这里了,魏秀才眯起眼睛:“小郎君,你这蝈蝈怎么卖的?”   “8文一只,”沈持把两只最好的转到他脸前:“看看这个头,这叫声……”魏秀才:“嗯,蝈蝈是不错,我买东西想来将就个好事成双,买你两只的话,15文钱怎样?”   “秀才老爷,”沈持淡然说道:“我还得雇趟车回村,您就别压价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魏秀才不再纠结这一文钱:“行,买了。”   六选二,一下子卖出去两只。   他带了头后,很快有人也来买沈持的蝈蝈,余下四只很抢手,甚至都要开始竞价了,他忙说道:“各位叔叔伯伯哥哥莫急,我明日还会来县城卖蝈蝈的,哪位郎君要的,我明日之后送上门怎样?”   众人大笑:“小郎君,这里没有纸笔?怎么写下门户住址?”   沈持:“各位郎君一个个说来便是,我在心中记下,明日之后挨家挨户送上门,如何?”   “哈哈哈,”众人笑得更欢快了:“小郎君这海口夸得太大了,我们三十多号人,你怎么能都记下来呢?”   沈持微微一笑:“各位只需清楚地说上一遍,我一字不漏复述下来怎样?”   哟,较上劲儿了。   围观的人来了兴致,有人拉了一伙人想试试他夸下的海口是真是假:“要不,咱们挨个把家里的地址报给小郎君一遍?”   沈持又是一拱手,礼貌而淡然地说道:“郎君请说。”   那位打头的先开口:“我姓辛,家住永一坊三雨巷第六家。”   沈持听完点点头:“辛郎君的住址我记下了。”   余下好奇的凑热闹的呼啦一下来了六七个,挨个报上自家的住址,这个坊那个巷的,一字不落入了沈持的耳中。   等他们报完,沈持问道:“明日我便送蝈蝈上门。”   “你不说先复述一遍吗?”有个面色赤红的男子反问。 第13章   “谭郎君对吧?”沈持说道:“你家住兴安坊挑水巷倒数第二家。”   姓谭的郎君惊愕得连连夸他:“一字不错。”   又有方才报住址给他的人来问,沈持又准确快速地念了出来。以至于围观他的人越来越多,沈持看着又惊喜又着急的朱氏,想着自己今日出风头太过,该打住了,于是说道:“一共三十一位郎君订了我的蝈蝈,我这便赶回家中捉新鲜的大个的叫声洪亮的蝈蝈去,不耽搁时间了。”   说完,他干脆灵活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牵着朱氏的衣角往城外走去。   朱氏提着的心放下来:“阿池,你……的记性真好。”好到她觉得方才那一幕是在做梦。   她拉着沈持的手:“你掐娘一下,娘是不是在做梦啊?”   沈持把沉甸甸的荷包塞她手里:“阿娘掂掂,你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朱氏恍恍惚惚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眯眯的,心中寻思:定是沈山救京城史家积了德,如今应在子孙身上,要叫他们富贵呢。   娘仨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遇到一个挑着竹篮卖荷叶鸡的小贩,那鸡烧得荷香浓郁,鸡肉鲜嫩软烂,沈持叫住小贩,想买半只鸡回去吃:“今日我爹在家,咱们好好吃一顿哺食。”   朱氏一问要35文钱,一下子变了脸,气得要打沈持:“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败家呢。”   沈持:“阿娘,我馋嘛。”   朱氏又心疼钱又心疼儿子:“……”   沈月在一旁闻着香味只流口水,她终是心软了:“那……买吧。”她跟小贩还了还价钱,最后花32文钱买到半只三黄荷叶鸡。   出了城门不远处有条小溪,朱氏带着沈持和沈月去洗手,而后娘仨坐在溪水边上等顺路回村子的骡车。   等待的功夫,朱氏看着沈持小小的手掌中被磨出好多水泡,一把抱住他:“阿池,疼不疼啊?”   “一点儿都不疼,”沈持闻着荷叶鸡飘出来的香气,全然忘了一天下来叫卖的辛苦:“回去睡一晚就好了呢。”   天蒙蒙黑,村头不少人坐在家门口唠嗑,远远看见沈持回来,道:“阿池这两天一直进城呢?”   沈持笑着答道:“嗯,看个新鲜。”   村口的人交头接耳喋喋不休,不过比起后世离谱到家的传言,没玉村的人还算很淳朴的。   沈煌在卧房睡觉,妻儿回来都没吵到他,睡得昏天地暗。张氏来找朱氏:“二嫂,今儿轮到我做饭,我多做了些,给你们留着饭呢。”   大概是昨晚沈知秋来找沈持,被善意对待了,所以张氏对二房的态度稍微有些改变。   朱氏去厨房将饭菜取过来,果然见比往日丰盛些,她将烧鸡摆盘,之后叫醒沈煌,一家人开始吃饭。   “你还不知道呢,”她对沈煌说道:“阿池今儿去城里卖蝈蝈了。”她点了点那盘荷叶鸡:“阿池挣钱买的。”   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沈煌先是诧异,接下来严肃地看着沈持说道:“阿池,我听说读书人清高,瞧不起贩夫走卒,你既打算去青瓦书院念书,以后还是不要去城里卖蝈蝈了。”   免得日后被同窗轻视。   沈持深知沈煌是为他好,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爹,我知道了,等去了书院,我一定做个眼里只有笔墨,不沾铜臭的读书人。”   “你小子,”沈煌险些被他稚声稚气的表态逗笑:“哪里学得如此说话。”   “爹,我说的是正经的嘛。”沈持夹子音道。   沈煌拧不过他:“卖完这一茬要收收心,好好准备念书的事情。”沈持满口应承。   “你当真能记得30多人的住址?”沈煌替他发愁这件事:“不会记错?”   沈持稳当地回道:“不会的爹,再有30人我也记得住。”他可能是看一遍就记住圆周率后300位的人,这算什么。   为了让他爹放心,他把今日报给他的人家与住址从头至尾复述出来。   沈煌动了动唇:“……”巨大的惊愕或者说是惊喜让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或许这孩子真是有点聪慧在身上的吧。   “可是,”他又换了份操心:“30多只呢,一夜能编出那么多笼子吗?明日能抓到这么多蝈蝈吗?”   沈持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一拍大腿:“爹一会儿去地里给你抓。”   他睡了一整天,这会儿精神抖擞。   沈持却摇着他的手臂问:“爹,你会编蝈蝈笼吗?”   蝈蝈好抓,他已经跟着沈山学了一二,奈何蝈蝈笼不好编。   这可把沈煌给问住了,他真不会,闷声道:“不会。还得去找你爷。”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后面抱着一堆干净的秸秆去找沈山。   沈山:“你小子真把蝈蝈都卖出去了?”   “嗯,都卖出去了。”沈持说道。   沈煌:“嗯,你孙子没说谎话,我作证。”   沈山的手指间秸秆舞动,来回穿梭间一只宝塔形状的蝈蝈笼已见雏形,他停下来问道:“阿池的事,你们二房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先前看沈煌的意思是送沈持去学个拳脚,怎么又不没动静了。   老刘氏不在,沈煌见只有他们祖孙三人,便实话实说:“爹,阿池……想去城里的青瓦书院念书。”   “啪”的一声,沈山揪断了手里一根搓好的秸秆:“……青瓦书院?”那可是个好……费钱的地方。   沈持:“爷,是的,我想去青瓦书院上学。”   “……你的眼光也忒高了些。”沈山沉默良久,说道。他加快了手上的活计:“你小子脑瓜子活泛不错,不过……”他说道:“你既打算上学,以后脑子里不要有这些铜臭气了。”   他跟沈煌想的一样,都说读书人都很清高,不屑于在市井中汲汲营营的。   沈持不以为意:“爷,我还没入学呢,不算读书人咯。”“再说了,青瓦书院一年的束脩很贵的,我听说县中考中童生的,还在摆摊卖字画呢。”他很老成地说道。   卖字画和卖蝈蝈,都是为了生计,分什么高低贵贱。   沈山听了瞪他:“以后你安心念书,不要理会钱的事情。”京城史家给他了一百两白银,他分给三个儿子六十两,手里头还有四十两,这些银子,他早有打算,以后谁念书好就补贴给谁。   可着那个最有出息的供。   沈持从没打过老两口手里那点银子的主意,他说道:“爷,等我去念书了,我保证不卖蝈蝈了,每日带着满身书香回来好不好。”   他嘴甜,把老头哄得嘿嘿直笑,沈山胡子一抖:“话说回来,你答应给人家的三十来只蝈蝈还是要送的。   做人是要讲诚信的。   沈持把沈煌给捎带上:“明日一早咱们去地里捉吧。”他巴不得现在就打着灯笼去地里捉蝈蝈回来点药。   这个朝代人口密度没那么大,也没有到处是监控,虽然说禄县治下一直太平,可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等明早大天亮了才去。   沈煌撇撇嘴:“爹,我去捉就够了,您老明个儿清早多睡会儿。”   “你不知道阿池要什么样子的蝈蝈,”沈山得意地挤兑儿子:“明早你干活儿,我带着阿池捉蝈蝈。”   给爷仨安排得明明白白。   沈煌:“……”   编好蝈蝈笼,沈持回屋将松香和朱砂调和好,只等明日捉到蝈蝈点上药,就能“送货上门”了。   次日一早,沈山精神矍铄地来叫他:“阿池,走喽。”   沈持往嘴里塞了一口窝头:“就来。”   都是回来才吃朝食的,可是两个时辰他撑不住,故而起来去厨房热了半个窝头先垫垫。沈煌扛着锄头跟在爷孙二人身后默默走着。清晨履声喧,不见车马迹。   踏着晨光一路走到田里,往日里和他一块儿淘气的小伙儿还在家中睡觉呢。   到了地里,沈山眼疾手快,一会儿他手里的草绳上就栓了三四只蝈蝈,个头都特别的大,正是沈持要的。   大约今日吉星高照,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沈山捉了好大一串蝈蝈,有小40只了,他照例把他送到村头:“回去多吃些早点再上县城。”   沈持心思不在朝食上,回到家中胡乱吞了几口一点儿都不丰盛的朝食,回屋给蝈蝈点药。   大抵是银子的魅力之下,他点药的技术越发娴熟,竟比昨日省了一小半的功夫。   沈煌干完农活从地里回来,大步流星进了沈持的屋子:“今儿爹陪你去县里。”   沈持流汗:“爹,你一去人家以后都认识我了,我可不想太出名,您还是在家里歇着吧。”愣是不让沈煌跟他一块儿去送。   沈煌只好把他送到县城门口:“你几时回来,爹来接你。”   “两个时辰差不多了。”沈持心想:这些人家送完,他拿着一兜铜板不好乱逛得赶紧回家。   他送的第一家是谭家,因为离得最近,敲开门后,谭郎君挑了一只,见他真的找来了,额外给了五六文的赏钱:“小郎君要是能有个机会读书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沈持只道谢并未多说。   后面有个姓张的大概是反悔不想买他的蝈蝈了,沈持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敲开,他只好去魏秀才家送,魏家有个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见到他喜欢得紧,叫进屋子里给装了一兜糖果点心才放沈持走,又抓了一把赏钱,叮叮咚咚的一数恰好十个铜板,算是遇到大户人家了。   余下的几家送得很顺利,到了最后一位主顾,看他手里还剩四只没卖出去,呼朋唤友,又来买,最后沈持手里只剩下孤单单一只,揣着一兜子铜板和各家送的点心糖果,打道回府。   走在路上蝈蝈憨叫起劲儿,又招引不少路人围观,只是他们觉得沈持的蝈蝈卖的贵,叫好不叫座,全是看的没有人买。   沈持不急着做买卖,他担忧的是兜里的铜板,毕竟来到这个朝代后他还没拿过这么多巨资呢,两百多文钱,得赶紧拿回家中:“让让,我要回家了,明日再来和各位伯伯叔叔们听叫儿。”   沈煌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才六两银子,他一天挣了大半个月的,搁谁谁不眼红。   人群闪开一条路,沈持快速钻出去,往城门口走的时候,果然有几个癞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概是盯上了他鼓囊囊的钱袋子,又看他是个小孩子好下手,或许是县城巡逻的太多,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偷,只是眼馋地跟着。 第14章   不过很快有人一道目光扫过来,两个乞丐慌乱逃开了,沈持往远处一瞟,看见沈煌正看着他,本来威严的目光变成了温和,不过并没有和他说话,而是大步往城门外走去。   等出了城门,沈煌一下把沈持抱上马,父子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在林荫道上。   沈煌一路上跑得春风得意:“好儿子。”   他的情绪一直很内敛,很少有说得直白的时候。   沈持:“爹,今天生意好。”他也不是话多的人。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便到了家门口,沈煌去拴马喂料,沈持径直回了屋中,他把赚来的铜板收起来,点心和糖果交给朱氏:“阿娘,这是别人送我的。”   朱氏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儿给沈月尝:“我看你爷早上带你去捉蝈蝈了是不是?”   沈持点点头:“蝈蝈是我爷给捉的,笼子也是他给我编的。”   朱氏:“去吧这些东西拿给你爷。”   沈持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赶紧去了。   到了沈山的院子,见门口栓了一只小黄狗,卷毛,眼睛有些发碧,长的还怪洋气,大概两三个月大的模样,他正想摸上一摸狗头,老刘氏出来气呼呼地说道:“你爷从路边捡的,拿回来当个宝,你呀赶紧叫它小叔吧。”   沈持:“奶,小叔好像不是本地人?”土狗不长这样,这好像是个黄毛哈巴狗?   沈山大嗓门嚷嚷:“老婆子你胡说什么?”他不就想养条小狗嘛,跟他吵了一天架了。   “奶,”沈持解开装点心糖果的布兜:“有富香斋的饽饽,新鲜的,快尝尝。”   老刘氏何尝见过一下子买这么一大兜点心的阵仗,怒气转向沈持:“一天天往县城跑,嘴馋,花钱败家,不吃,你拿走。”   沈持笑道:“奶,是别人给的。”   老刘氏一听更不得了了:“你干什么了别人给你这么多好东西?”她想到是不是县城哪家的富户没孙子,想要买个孩子续香火,看上沈持了……   沈持只好简洁地跟她说了给人家送蝈蝈上门的事情。   沈山听到舒口气:“老婆子你罗嗦什么,不爱吃就分给孙子,去把阿大阿二和阿秋叫来?”   他没提到阿月。也没提大房的沈莹和三房的沈知朵。   别人他不管,不把沈月当回事,叫沈持心中多少有点不快。   不过他到底是没说什么,拿了两块揣兜里,对沈山说道:“爷,明儿一早不去地里抓蝈蝈了,我歇一天。”   他当然并不是真歇,点药没了,他要买一些朱砂、松香和蜂蜡重新配制,这一天大抵不能去县城卖蝈蝈了。   杨氏带着阿大和阿二来了,一进门眼睛盯着点心上:“不过年不过节的,爹娘怎么舍得买这么多好东西来吃?”   沈山说道:“是阿池在县城卖蝈蝈,有老夫人看他年纪小赏的。”   沈持竟去卖蝈蝈赚银子了,怪不得一天天的往县城跑。   杨氏震惊之余看了眼阿大和阿二,又酸又自满地说道:“阿大阿二没这个本事,他俩呀只会念书呢。”   老刘氏满眼宠溺地搂着两个孙子:“念书费头脑,快坐下来好好吃些点心补补。”   张氏带着沈知秋也来了:“阿秋这孩子才将在屋里温书呢,我叫了好几遍才肯出来,你说说怎么就这么迷书本……”   沈持:“……”   他瞧着沈知秋不像沉迷学习不能自拔的学霸啊。   他们抢着吃点心去了,沈持回自己屋中。   次日早晨他睡了个懒觉,起来吃了水煮蛋和菜粥,而后揣着铜板去村头的药铺买松香和朱砂,还有蜂蜡,上次与掌柜打过交道,算是熟人,因而他很顺利地采买到药材。   买到之后当然要回家配药。   到了黄昏时分,阿大阿二还是阿秋蔫头耷脑地回来,进门就舀起从井里汲出来的水猛喝,可见在私塾渴坏了。   杨氏满面笑容地问:“今儿念书这么刻苦啊,连口水都没喝上?”三人一言不发。   她看见阿二的手肿了,上前一把拉住问他:“阿二你的手怎么了?摔了?还是被谁欺负了?娘找他去。”   阿二抹了一把通红的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哟,阿秋,”杨氏瞥见阿秋也哭了:“你怎么也哭了?你们哥仨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她气势汹汹地要去找人算账。   阿大突然大声哭起来,他伸出同样高高肿胀的手掌:“是被先生打的,我们被打手板了……”   “怎么会被打手板?”杨氏愣怔着问。   “背不出书来。”阿大委屈地说道。   杨氏心里打着鼓,没底气地说道:“许是沈家的祖坟才开始冒青烟,哪有这么快呢,你们多背不就背出来了吗……”   说着安慰了两个儿子一番,让他们回屋歇着去。   朱氏在屋里听见了,忧心忡忡地问沈持:“阿池,读书院比私塾更难吧?”阿池入学后会不会也被先生打手板。   沈持状态松弛:“阿娘,不会的啦。”他附在朱氏耳边说道:“阿娘记性好,我像阿娘,记性也好,背书没问题的。”   朱氏被他说得心里跟灌了蜜水一样。   沈知秋涨红着脸回到屋中,被张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骂完儿子犹觉得不解气,又阴阳怪气地说道:“被打手板也比不念书的强,当学生哪有不被打手板的呢,秀才举人老爷也都是被打出来的。”   沈持想被打手板都没机会呢。   她很快不把沈知秋被打手板的事当回事:“你勤奋些,早日考上秀才,到那会儿出头了,谁还敢打你。”   沈知秋一下子哭得更凶了,好半天才小声说道:“阿娘,我不想念书,我想跟阿池哥哥去卖蝈蝈……”   张氏听得来气:“你跟他比什么比,卖蝈蝈能有什么出息?”   沈知秋:“娘,我想去……”   张氏嘴上说卖蝈蝈没出息,心里却眼热的不行,于是说道:“也好,你也去卖蝈蝈散散心,夜里回来好好温习功课吧。”   她怕沈持不带阿秋,把阿大和阿二也拉上去跟沈持说,不由得他不带着他们卖蝈蝈。   听了张氏的挑唆,大房也踌躇满志,要让沈全和沈正跟着沈持去卖蝈蝈。   沈文无法,只得给他们捉了几串蝈蝈,头一天夜里编笼子装好,次日一早,纷纷举着草垛子跟着沈持去县城。   出门前,杨氏乐颠颠地说道:“你们二人一人卖四只,今儿就有四十多文进账呢。”   “跟紧阿池,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张氏瞧瞧嘱咐沈知秋:“他怎么叫卖,你就怎么叫卖。”   沈知秋怯怯地应下。   但是到了县城,沈正和沈全二人走了两步就嫌累,哥俩儿一屁股坐在凉荫里,也不叫卖,干等着别人来买他的蝈蝈。   沈知秋一开始跟在沈持后头,很快买蝈蝈的人过来把沈持给围住,他一不留神跟丢了,只好悻悻地胡乱转悠了一圈,找个地方坐着去了。   到了落日时分回家,沈持赚了一兜铜板,阿大、阿二和阿秋带回一只不少的蝈蝈笼子。   张氏气得喉头冒烟:“都是沈家的孙子,阿池怎么藏着掖着,不带他兄弟?”她心中衔恨:沈持一定有没有告诉给阿秋他们卖蝈蝈的秘诀。   她咽不下这口气,在房里大声嚷嚷她的不满。   沈持:“……”   点药那个,我可以毫无保留的讲,但是他们一定能听得懂吗,我吃饱了撑的要费那个气力嘛。   朱氏听不惯怼她道:“阿池比阿秋大几天?凭什么他得带阿秋?”   张氏:“二嫂如今仗着儿子会整几个钱有底气了哟……”朱氏好不留情面:“我不过是仗着你二哥宠着没遮没拦惯了,你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了吧。”   杨氏恨不能笑出声来,张氏嫁过来跟给沈凉当另一个妈似的,反观沈煌,对朱氏好的不行。   张氏更气了,眼看两人要出手打起来。   沈持说道:“不如让大哥二哥、阿秋每日给我捉蝈蝈,卖出去的一个我给两文钱,怎样?”   杨氏一盘算,带着蝈蝈去县城吆喝卖出去才6文钱,何况还卖不出去,一个2文当然划算了,立刻眉开眼笑替两个儿子应下了。   朱氏不解地看着沈持,他说道:“娘,我一个人去卖蝈蝈就好,让阿大阿二和阿秋帮我捉蝈蝈吧。”   如今买他蝈蝈的人越来越多,一天大约能卖出去二三十只,倒也需要人手来捉蝈蝈。   如果阿大他们愿意帮忙,他求之不得呢。   张氏还在盘算。   沈知秋却说道:“阿池哥,卖蝈蝈太苦了,我们没事的时候给你捉就好了。”说完,他掉头指责张氏:“阿娘,你为什么总是要占阿池一家的便宜呢?”   他都嫌丢人。   张氏被儿子这一打脸,往日有多能说会道这会儿就有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你……”   气得晕倒在地上。   沈知秋抽噎着:“二伯母,我真的不想占阿池哥的便宜……”   沈凉听见闹腾从屋里出来,把张氏拖起来:“你说你一天天的不消停……”真后悔娶她回来了。   大房杨氏嘀咕:你还嫌她,不过什么破锅配什么烂盖罢了。 第15章   沈全和沈正也瞅着杨氏:“阿娘,你也……”杨氏赶紧捂住儿子们的嘴:“算了算了,你们不愿意去捉蝈蝈就不捉吧……”他们的妹妹沈莹也出来小声附和:“就是,阿娘最喜欢占二叔家的便宜了。”   杨氏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拖着两儿一女进屋关上门。   闹哄哄一圈下来,大房和三房又不参与卖蝈蝈的事情了,回到原点,还是沈山捉蝈蝈,编笼子,沈持点药卖蝈蝈,分工照旧。   五月份很快过去,沈持算了下账,刨去点药、车费,以及茶水费,他一共赚了三两银子,后来卖的多半是之前的老客户介绍给他的新客户。   到了六月份中旬,今年暑热的不行,家中的庄稼也进入到了抢收的时候,沈山没有时间给他捉蝈蝈编笼子,忙着农事。   天气太热,午间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买蝈蝈的人也不出门了。沈持于是不再去县城,在家中吃了睡,睡了玩,等着农忙时节一过,或许还能卖几天蝈蝈,也快去青瓦书院报名念书了。   在家中捂了十来天,沈持竟惊人地白了回来,好像前几天那个小黑蛋子不是他一样。   等小麦和黄豆收割了晾晒在打谷场上的时候,沈山不再干农活,都丢给了两个儿子,他问沈持:“还捉蝈蝈吗?”   沈持懒洋洋地说道:“爷,现在还能捉到蝈蝈吗?”   “黄豆田里还有,”沈山说道。只是麦子一收,没那么多了而已。   沈持:“这几天日头太毒辣,等凉快一些再说吧。”要是中暑了伤到身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山:“嗯,你的主业还是上学,以后你爷奶你爹妈支撑不住的时候,再说卖蝈蝈这条路子吧。”   后面的半个多月沈持都在村头和溪水中玩耍嬉戏,沈家很消停——今年年景好,地里的庄稼收成好,存放得当,够一家吃三年了。   到了七月初,下过几场秋雨后没那么热了,沈持再一次去地里捉蝈蝈,而后拿到县城去卖,不过后来他不用走街串巷,都是老客户介绍人来买,有时候还要预定,忙碌到月底,挣了二两多银子,加起来是六两。   好家伙,是他爹一年的俸禄银子,沈煌夫妇在房里咋舌不已。   沈持则深深地松了口气:一年的束脩挣出来多半,不全拿家里的银子,他可以稍稍心安理得去念书了。   不过沈煌还是怕儿子为了眼前的暴利耽误了念书,严肃地说道:“过几日要去书院念书,这两日收收心吧。”   沈持:“放心吧阿爹阿娘,我会好好念书的。”   这个月,沈全他们愈发勤奋刻苦,每日回家都在油灯下写字温书到很晚才就寝,打那之后,再没被打过手板。   沈全和沈正能写出像模像样的“上大人”了,这让杨氏高兴得想上天,拿着两页纸一直在朱氏面前晃:“没想到他们还真是念书的料呢。”   日后,哥俩儿考中秀才,她就是秀才的娘了。   再看朱氏,丈夫虽然吃着皇粮,可是儿子不念书能有什么奔头。卖蝈蝈得那几两银子,她这下有些瞧不上眼了。   朱氏瞧着沈全的字,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不识字,瞧不出好赖来。”   杨氏:“……”   扭头她又去张氏屋中炫耀,谁知道张氏比她还会夸沈知秋,让她灰溜溜的好没脸:“二嫂在缝青衿呢,”她又把话引到了沈持身上:“会不会坐不住了,也要送阿池去念书呢?”   杨氏经她这么一说,也道:“我看也是呢。”   上学穿的青衿都晾出来了。   “这会儿再去私塾,阿大他们都学三个月了,”杨氏不屑地摇摇头:“他哪里跟得上。”   张氏挑挑眉,一副以后有好戏看的口气:“咱何苦操那份心来着。”   ……   进入七月下旬,沈煌夫妇连日来一直在为他置办上学要用的东西,笔墨纸砚要买一套,衣裳要做几套,鞋子要纳几双……   等到七月三十日,是日晴爽,这一天是青瓦书院报名去念书的日子,沈煌特地跟别人换了班,一早,他换上长衫,带着儿子去青瓦书院报名。   报名念书很便捷,在书院指定的地点报了名字,交过一年的束脩银子,拿着先生写给的《入学录》,等着次日清晨便可以去上课。   等到父子二人办完入学手续回到家中,朱氏才轻描淡写地说出沈持要去念书的事情。   杨氏:“瞧她果然沉不住气了。”   “晚了三个月才进私塾,”张氏皱眉说道:“跟不上,这不是为难阿池呢么……”   对于妯娌间的嘀嘀咕咕,朱氏全然当耳旁风,半分不往心里头去。   翌日,八月初一,微晴。   沈持早早来到青瓦书院参加入学典礼。   这一届入学的大概有三十多个孩子,不光禄县的,连他们隔壁献县的生源都有。看来青瓦书院在这一带的名气很大。新生全都着款式大同小异的青衿,年纪从8岁到10岁不等,一眼扫过去,有的看着机灵,有的沉默老成,有的则憨头憨脑的,呼呼啦啦的一群蒙童。   青瓦书院的入学典礼仪式非常隆重,头一道是师正衣冠的礼。   蒙童们站成两排,由青瓦书院的院长孟度亲手给每个孩子整理衣领,这便是师正衣冠礼。   沈持个子小站在头一排,孟度看着他笑得像只见了小兔子的大灰狼那样,还伸手抚一抚他的头顶。   见他这般好性子可亲,大胆的蒙童趁机抱他大腿:“先生。”   还有的孩子说“先生,我要尿尿。”他也不生气,起身指着茅房的方向:“那边,去吧。”   他兴致来了会把蒙童抱起来,举一举,疯一疯。身边围的全是蒙童,孟度几乎都不动路,直到有一位长相严肃的李夫子过来轻咳了声,蒙童们才放开他。   然后,李夫子领着他们去拜孔子像。拜孔子要扶手高揖,右手左手交叠,这个小礼节也是一个一个教,蒙童们的小手倒腾来去,就是没办法整齐划一做出标准的拜孔子礼,李夫子只好让他们一个一个去拜,没办法滥竽充数,便认真起来,很快拜完孔子,然后回身再拜夫子。   孔子像前的空地上,放着一面明志鼓,李夫子拿鼓槌敲了敲,示意他们学着他的样子去敲。   取击鼓鸣志的兆头。   随着一声鼓鸣,“咚咚咚”,氛围感立刻有了。蒙童们踊跃上前,乱七八糟又欢乐地敲起来。   阵仗更大了,好多蒙童化身人来疯,闹作一团。   李夫子看着差不多了,让他们安静坐下来,他则用毛笔沾着朱砂点在他们额间,这个红点叫开蒙点,寓意着从混混沌沌变得知书达理,能作出锦绣文章。   开蒙后,李夫子并没有让他们开始写字或者念书,而是让他们去帮自己打水,劈柴,以及打扫庭院的杂事。   有些人很快不高兴了:“咱们花了银子是来读书写字的,先生竟然把咱们当书童使唤,太过分了。”   有个别蒙童比较精,先生没指定谁干什么,就找个地方躲懒,有些则听到隔壁往届的学生在上课,干脆旁听蹭课去了……   沈持则听话地用水瓢开始从水缸里舀出水,小胳膊小腿甩开干得非常卖力。打扫完之后他问李夫子:“先生让打水劈材是要烧水打扫庭院还是要沐浴更衣?”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李夫子颔首道:“嗯,你问的不错,这是洒扫礼,另外,在书院还要学习煮饭。”   “煮饭?”沈持心中快速想着:蒙童一早起来带着朝食来书院念书,到了午后则回家吃哺食,为什么要煮饭呢。   李夫子看出他的疑惑,解答道:“小童读书饿得快,晌午要加一顿餐,书院后头的小院子里专门开辟了一处厨房,里面有简易灶台,供各人煮点东西吃或者加热从家中带来的吃食。”   也就是说,青瓦书院提倡学生们一天吃三顿饭,晌午这顿饭在书院里自己煮着吃。   别的蒙童听说还要自己煮饭时愁眉苦脸,唯独沈持心中则暗自高兴,他巴不得一天吃三顿饭,那才是科学的。   毕竟是发展到后世才摸索固定下来的吃饭规则。   李夫子领着他们去看厨房——从书院的后门出去,相通的东北方另有一个小院,进去里面有三间瓦房,里面零零散散地砌了十多个小灶台,旁边放着禄县当地的乡绅们捐的一缸大米和一罐,没有别的。   米和盐免费提供给学生们煮饭吃的。   有家境富裕的学生嗤之以鼻,立刻说要自己从家中带饭,只用书院的灶台热一热便是。   沈持则兴奋地盘算着,以后要利用书院的灶台,每日做一顿美食犒劳自己。   参观完厨房之后,李夫子给蒙童们发放了手抄的《学规教条》,相当于青瓦书院的学生手册之类的。   除去行为、礼仪的规定之外,还有学业上的,比如习字,背书等。   ……   沈家。   大房二房看见沈煌一早带着沈持出门,两人相视而笑:“说不准今日在私塾被先生打手心哭着回来呢。”   朱氏: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不过她心中也忐忑着呢,不知道今日沈持在书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挨先生的戒尺。   回来的路上走不走得动路。   到了黄昏放学时分,张氏早早地站在门口,想等沈知秋回来问问沈持在私塾里闹的笑话,想看到他灰头土脸哭着回来。   等了半天,沈全他们才放学回来。   “怎么只有你们三个回来了?”张氏兴致勃勃地问:“阿池呢?”   不会被夫子留下来背书了吧,她心中隐隐痛快。 第16章   “阿池?”沈全茫然问他:“阿池没在家吗?”他们是从私塾回来的,怎么会见过沈持。   杨氏嘟囔:“你二叔送阿池去上学了呢。”   几个人都一脸懵,杨氏没忍住去问朱氏:“阿池今早不是去上学了吗?”   朱氏柔弱地说道:“你们都学的那么好,阿池不敢一块儿去,好说歹说,到县城的青瓦书院去念书了。”   杨、张妯娌俩的脸白了又青了:“……”   竟是去了县城的书院念书,这也瞒得太严了。   二人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复杂。   “县里的书院,比阿秋念的私塾贵多了吧?”张氏眼珠骨碌一转,想到了这个问题:“大嫂你说爹娘会不会背着咱俩拿钱给阿池上学用?”   要不是沈山老两口补贴,朱氏舍得把沈持送到县城去念书?她总觉得不可能。   杨氏酸酸地说道:“谁知道呢,咱俩可得盯好了。”   别叫二房占了大便宜去。   张氏一瞬失神地念叨:“原来阿池去县城卖蝈蝈的时候选好了书院,瞒着咱们哩……”   又等了许久,大门吱呀作响,是沈持放学从县里回来了。大房和三房都挤出来看,他神采奕奕,看样子这一天过得很愉快。看见沈全他们都站在院子里,他赶紧换了副面孔:“哎呀,念书好累呀,先生说要明天再背不出来不收我了呢……”   沈持演技蹩脚,但杨氏和张氏当真了,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叫你去县城攀高枝,就知道你读不下去早晚回被撵回来的……   心中骂沈煌和朱氏打肿脸充胖子。   沈持回到屋中关起门来,又换上另一副神色:“阿娘,今日书院头一天开学,并没有学功课,只是让我们洒扫书院。”   不存在背不出书的情况,叫他娘不要担忧。   “没被先生骂哭鼻子就好。”朱氏温声说道:“书院要你们洒扫做什么?”   奇怪了,书院竟不教学生念书,而是让他们洒扫庭院。   沈持学着读书人摇头摆脑说道:“夫子说‘古人八岁入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入学礼少不了洒扫呢。①”   洒扫是入学礼的一个环节。   尽管听得似懂非懂,但朱氏还是被他的模样逗笑:“从没听阿大他们说过‘入学礼’,到底是城里的书院,很是讲究。”   音落,娘俩听到了三房院子里的读书声。   侧耳一听,是沈知秋立在院子里高声念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朱氏愤愤地说道:“阿秋这是念给你听呢。”   显摆呗。   沈持好脾气地笑了笑:“阿娘别气了,我以后也背给你听好不好。”   朱氏:“你去了学校别淘气就行。”听说县城的书院规矩多,每年还要考核,学不好的就算交束脩人家也不收的。   她很担忧儿子会被人家给退回来。   “阿娘放心,”为了让朱氏放心,沈持说道:“阿秋刚才背的我听一遍就记住了,”说着他夸张地摇头晃脑,给他娘背了一段《千字文》,这几句算什么,但凡有本书给他翻一遍,通篇他都能背下来的好不好。   朱氏丢下手里的活计,拿针头戳了戳头发,望着儿子的眼睛亮亮的:“乖孩子。”她的阿池真聪慧,记性真好。   再不理会张氏暗戳戳的炫耀。   次日是个阴天,时而细雨蒙蒙。   一早,沈煌骑马把沈持送去县城。离上课时间还早,沈持到早市上逛了逛,买下一把豆干和一把野菜,打算晌午用自己带的猪油煎着吃。   返回书院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少年,沈持仔细瞧了瞧,认识——他头一次来青瓦书院踩点时与他说话的少年,于是打招呼道:“江郎君。”   江载雪穿一身精致的青衿,鬓角鸦青,大约是视力不太好,眯着眼睛看了看方才认出他来,惊喜笑道:“你……你入学啦?”   沈持点点头:“我叫沈持。”   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江载雪只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在内舍甲班就匆匆走了:“回见。”   内舍甲班。   昨天的入学典礼上,院长孟度有介绍:青瓦书院采用的是跟当朝国子监同步的“三舍升补法”,即当年入学的新生都分在外舍班,比如他这一届的就被编在外舍丙班,等到入学一年之后经过考试筛选,成绩好的升入内舍班,不合格的依旧留在外舍班,他猜外舍甲、乙班或许就是往届还没有升入内舍班的学生,内舍班的学生考中童生之后,便升入上舍班。   考不中的,继续蹲在内舍班。   要是在内舍直接考中秀才的,想升入上舍班也可以升,不想去上舍的,便由院长孟度和县里联合举荐,到州府的官办书院去念书,参加乡试考取举人的功名。   外舍、内舍和上舍,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快慢班,有点“升级”和“留级”的味道。   沈持默默记住江载雪所在的班级。   入学后,接下来便是开蒙了,要先学识字和写字,院长孟度并不教授蒙童的课程,青瓦书院有很多先生,负责新生——他们外舍丙班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徐应星夫子,搭配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年轻秀才,周渔。   徐夫子很严厉,他站在那里就能让调皮的蒙童们乖乖闭嘴,坐端正听他讲规矩。   而十九岁的周渔就不一样,他面相较幼,个子高高的,脾气好得不行,很受蒙童们喜欢,有人跑过去滚到他怀里撒泼,他也不气恼,拉着那孩子跟他一道玩儿。   沈持看得目瞪口呆:“……”   这次入学的蒙童一共有三十二人,虽说是新入学,但水平不一,有的尚目不识丁,有的则在家中请过西席启蒙,会读会写,诸如出身乡绅之家的叫冯高和何九鸣的两位学生,据说已熟读《三千百》,他们看人的时候仰着下巴,一脸倨傲。   真不愧是未满弱冠就考中秀才的周渔,半天时间就把各蒙童的名字给记熟了,他还挺八卦,知道沈持卖蝈蝈的事情:“沈持,听说你能叫蝈蝈演奏韵律?”   “你还记性特别好?”   沈持:“……”   是孟度说的吗。   周渔:“咱们下课去学田里抓蝈蝈?”   学田。   当朝推崇“耕读”,大儒王渊曾说“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①”,字面意思,读书人光读书不耕田不事生产会挨饿受冻不能修身,光耕田不读书又会礼乐崩坏无法治国,因而提倡既读又耕,于是有了“学田”一说。   学田是按照朝廷旨意,各地县衙拨给县中规模较大的书院的田地,用来供师生在闲暇之余种地、劳作,知晓为衣食而“耕”,为济世而“读”的。   青瓦书院有十几亩学田。   沈持:“……”哪个好人家的夫子这么贪玩。   周渔阴险地说道:“我想看看你是怎么让蝈蝈吟唱的。”   沈持没心没肺:“周夫子,我忘了。”   周渔:“哦,那得翻地哦。”青瓦书院的学田是自己在耕种,说是自己耕种,其实也就兴致所至,垦了几亩菜地,其余的地方全栽种上小树苗,任其自由长成矮树丛罢了。   沈持:“……”来念书还得干农活?   周渔告诉他,在青瓦书院,放下书本拿起锄头,读和耕,都是学生要修的课程。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强健体魄没什么坏处。   沈持很快认同了青瓦书院的理念:“夫子,我还是选择锄地吧。”   他青瓦书院报到的第一天,就戒了点药这个瘾,要明年才重启呢。   这回轮到周渔无语了:“……”这小子居然比他还不贪玩,有种神童的特质。于是他说道:“沈持,你知道咱们书院最早考上秀才的是谁吗?”   沈持:“周大珏,十三岁考中秀才。”周大珏是禄县的文曲星,谁不知晓。   周渔认真地点点头:“我从你身上找到他的一点点影子,你们都非常非常……沉稳。”他想说的是谈吐“少年老成”,可是他觉得对八岁的孩子用这个,似乎不太好。   沈持哭笑不得:“多谢夫子夸奖。”他在七周岁之前,小小的身体本能占据了上风,而在这之后,便是活过两辈子的灵魂占了上风,让他看起来非常的——稳重。   和他那张白白的秀气的脸过于不相符。   蒙童们入学后先习蒙学——《三千百》《幼学琼林》之类的,不求甚解地念和背诵,这都是古代科举考试的开胃前菜,在青瓦书院的课程设置里,要花一年的时间来学。   今日清晨跟着徐夫子念了两页“人之初性本善”,眨眼的功夫上午过半,按照课程表的安排,周渔进来讲解了临摹横竖撇捺的书法课,晌午放学后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   陆续有人去厨房吃晌午饭。   沈持发现,书院的学生们多半是从家里带吃的来,眼下天气热,他们甚至都不用灶台热饭,就一口白开水就对付过去了。   没人跟他抢灶台,这就给了沈持便利。   他寻了个口铁锅,冲洗干净,用菜叶子包住豆腐干,放在上面用小火慢煎。这没什么技巧,纯属为了果腹,等煎得外皮酥脆的时候盛在碗里,咬一口咸香爽口,还不错。   即便平平无奇的吃食在新鲜出炉时候也会有一股可口的香味,这吸引了很多同窗来围观:“啊,你竟会煮饭?”   说话的不知是谁家的小郎君,大概是从未进过厨房的。闻着煎豆腐干的香气,他觉得自己从家里带的糕点不香了,反倒馋起沈持碗里的了。   沈持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位贤兄,要尝一尝吗?”   那位小郎君赧然道:“谢谢贤弟,只是……今日不尝了吧,我明日从家中带豆干来,你帮我煎,咱们一道吃怎样?”   “好呢。”沈持答应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换着各自碗里的东西吃了一圈。   后来,冷不丁,江载雪进厨房来热饭,一眼看到沈持,闻到豆干的香气,他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沈持一抬头:“江兄,又见面了哦。”   江载雪也一眼认出他来,笑道:“巧了。”“哎呀,是你煎的豆干呀。”   沈持大方地把碗往他面前一伸:“你来一块尝尝?”   江载雪不好意思:“我用鸡蛋和你换好吗?”   沈持:“江兄不要这般客气。”   江载雪看着碗里早吃腻的鸡蛋,飞速朝沈持手里塞了一个,而后狠准稳地夹走了他的烤野菜豆腐干。 第17章   人在书院,他还算斯文地咬了一口,酱汁爆到了嘴里,他睁大眼睛,不相信一块豆腐能做的这么好吃,接下来迫不及待吞了,竟是没有品到极致的味道,他后悔得直皱眉,心想下次一定细嚼慢咽。   沈持拿一块豆腐换了个白水煮鸡蛋,觉得不亏不赚吧,当然他也没想过从江载雪身上占便宜,剥开吃了,这个不常吃肉的朝代,要是咱不保证每天一个鸡蛋,那对身体不太好。   江载雪又拿出一块酥饼掰开一块强塞到沈持手里:“你尝尝我们家做的酥油饼。”   沈持又给他一块豆腐干,两人吃得不亦乐乎。   他心想:在这里读书的日子真好,满满的松弛感。   “听说你会让蝈蝈唱出韵律?”吃完饭,江载雪邀他去书院的林荫道上走走,他们边走边聊。   书院内绿竹清幽,水声叮咚可人。   沈持微愕:“江兄从何处听说的?”   “周夫子说的,”江载雪说道:“什么时候给咱们瞧瞧你的绝技?”   沈持:“……”   周渔还挺大喇叭的。   江载雪又道:“夏天的时候我娘在县城买回家一只蝈蝈,叫的可好听了。”   沈持的心一紧:“……”不会是从他手里买的吧。   “一次我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江载雪的话不少:“你猜怎么着?”   沈持:“它咬你了?”   江载雪笑着摇头否定:“我掀开它的翅膀,看到底下点着好几处朱砂点,我用指甲刮了刮,那朱砂掉了,谁知朱砂一掉蝈蝈的叫声也变了,跟呛了烟似的,‘极——极——’,难听死了……”   从娇滴滴的歌姬娇娘变成了瓮声瓮气的抠脚大汉。   “江兄,”沈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家是不是住江家胡同……”他报出一个地址。   “咦,你怎么知道?”江载雪惊呼。   沈持找了找说辞:“大概……或许,江夫人是从我手上买的蝈蝈。”   “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江载雪眼睛一亮。几个月前,他娘江夫人回家后说过买蝈蝈的时候遇到的一对兄妹的事情。   此刻人对上号了。   沈持:“江兄也有个妹妹吧?”   他还记得江夫人母女俩。   江载雪朗声大笑:“舍妹淘气,让沈兄见笑了。”   “我妹子也一样,”沈持说道:“都是淘气的岁数。”他向江载雪打听阮行:“上次江夫人说你们家认识小儿王阮行阮郎中……”他时时惦记着给沈月看病的事情。   “哎呀,我娘念叨好几次了,我竟不知是你家,”江载雪说道:“打今儿起我给你留意着,我娘那头一有阮郎中的消息就告诉你……”   沈持谢过他。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越说越投机,一直到下午上课前才分别回到各自的教室。   一整个午后都是书法课,周渔教他们写楷书的横,也就是“一”字。“夫子,怎么不是从‘上大人’开始?”有蒙童提出质疑。   周渔在黑板上贴了张宣纸,毛笔一挥写下“上大人”三个字,蒙童们伸出小手指比划了下,可不就是横竖撇捺嘛,他们闭了嘴。   沈持跟着蒙童们铺开纸,尝试握住毛笔。   “写字时要凝心静气,眼睛在笔尖上,心也要在笔尖上,力气则在手腕和手指上……”周渔一边讲解写字的诀窍,一边扫着蒙童们握笔的姿势:“沈持,往下移半寸……杨景文,放松,别捏那么紧,笔杆子要断了……”   但是对于初学写字的蒙童来说,多数人的劲儿总是聚不到笔尖上,到了写字的时候,手腕和手指全都不听话,操纵不了那杆细细的毛笔,不是笔画虚浮,就是用力过猛,跟在刷墙一样,反正他们几十个新入书院的蒙童能写出各种你能想想出来的横竖撇捺来。   苏夫子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让蒙童把纸张收起来去放到石头上晾干:“喜欢画画吗?”   相比写字,蒙童们看着五颜六色的颜料,说道:“夫子,很喜欢。”周渔领着他们去画画。   画画是没有夫子来教的,只当做自习,不过他们画画的时候,苏夫子也跟着在一旁作画,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鸭子画成了,连翅膀上的绒毛都似乎跟真的一样,引得蒙童吱哇乱叫:“夫子好厉害,我想学,教我们吧。”   于是苏夫子带着他们画鸭子,一只鸭,两只鸭,三只鸭……   沈持虽然心理年龄够大,依旧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学得很专注,在其他孩童还在和毛笔磨合,想法设法驯服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能照葫芦画瓢,画的鸭子能看出是只鸭子了。   ……   次日依旧是写“一”字,不过相比昨日,周渔对他们的要求高了,要他们临摹,写出笔锋走势,就这样连续写了三日。第四日开始写“上”字,又一连写了三日。   沈持上辈子浅浅地学过毛笔字,还算跟得上苏夫子的节奏,这阵子过得不紧不慢的,他还有心思每日中午给自己做一顿晌午饭,不过他最近都是用清水煮各种食材——一小半的食材是江载雪想跟他搭伙吃饭从家中带来的,还有一大半是从书院后头的林子里采来的,一些他认识的菌子,现采现煮的汤鲜掉眉毛,配上他用当朝的调味料研制的各种口味的蘸水,吃起来口感十分丰富。每顿都至少炫两碗米饭。   等写完“上大人”,一晃半个来月过去,他俩肉眼可见地胖了圈,八月十五中秋节前一天放假的晌午,江载雪边吃边幽怨地说道:“这怕是今年的最后一餐了吧。”   最后的……午餐?   沈持瞪大眼睛:“江兄,说什么胡话呢。”是书院的食堂要拆了还是他要退学了。   江载雪笑笑:“你就当我混说吧。”   沈持:“……”   听君一席话,浪费三分钟。   中秋节那天,一家人聚在家中过节。   自打入了私塾之后,沈全、沈正和沈知秋几乎每天都哭丧着脸回家,他们到底在苏家私塾经历了什么,沈持不知道。   只是听朱氏说苏秀才要求极其严格,写不好字念不好都要打手板,阿二挨的手板最多,阿秋被打的次数极少,不仅如此,私塾还发给他百余张练字的纸以资鼓励,可见他的书念的很好。   “怨不得你三婶说嘴,”朱氏一脸羡慕地说道:“阿秋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   沈持想了想沈知秋日渐发黄枯槁的脸,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朱氏看着儿子养得红润的脸庞,竟话锋一转:“虽说念书要刻苦用功,但阿池正在长身体,也要叫脑子停下来歇一歇,莫不长个子了。”   念书哪有长身体要紧。   沈持:“……”   于是中秋节这一日,同样是沈家的孙子,阿大、阿二和阿秋多半时候被关在房里温书,而他则被朱氏撵去床上睡觉:“小孩子得多睡觉才行。”   他娘亲的教育理念还怪先进嘞。   彼时的沈持还不知道这种宽松悠然的时光将会在次日戛然而止。   八月十六返校后,还是清晨跟着徐夫子背诵三千百,而后习字。不过今天周渔一进来,先举起书院的《学规教条》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说道:“按照课程进度,你们该正经习字了,以后每日习仿书一幅,千余字,以虞、颜、柳等帖为法,各专一家,必务端楷。①”   意思是说蒙童们每天要从虞世南、颜真卿、柳公权等唐初著名书法家的字帖里挑一篇来临摹,不能写行书、草书,只能学他们的楷书。   一日千余字。   沈持听得手臂一麻。同窗们纷纷去翻随身携带的《学规教条》——夫子诚不我欺,果然是千!余!字!   那就写吧。   临摹是件极枯燥的事,才到晌午,不少人已经捂着手腕叫痛,沈持也觉得整个右手臂都有些酸胀,不大舒服。   午间江载雪来找他,笑嘻嘻地说道:“可是今日开始临摹字帖了?”   沈持苦哈哈地看着他:“嗯。”   “开头是苦些,”江载雪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以后会习惯,今日我来烧饭吧。”   平常看着沈持做饭颠勺的时候一脸享受,他心中痒痒,早想尝试一回了。   毕竟沈持下午还要临摹两个时辰的字帖,着实不便逞强,期待地说道:“好啊。”   好啊。   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等啊等,一直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才吃到一顿糊锅的饭菜,闻着全是烧焦的味儿,尝一口齁咸……“水水,呸,呸……”   沈持几欲当场飞升。他漱干净口,肚子空空双目无神地踩着上课的点赶往教室,接着临摹。   这个下午他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累极饿极,放学走出书院的时候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撞上……他爹?   沈持虚弱地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挡在他身前的汉子真的是沈煌,声音沙哑:“爹?”   沈煌:“今日清闲,就来接你了。”他狐疑地看着沈持:被夫子打手板了?   沈持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写字累得。”   沈煌吹起口哨唤来他的马,伸手要抱沈持,吓得他本能地后退:“爹别碰我的胳膊。”   预感今晚右臂会痛得他睡不着觉。   沈煌直皱眉。 第18章   沈持的声音愈发走弱:“爹,你身上有吃的吗?”   沈煌摸出油纸包:“给。”里面有两个芝麻烧饼。沈持坐在马背上,用左手取出一个吃了才稍稍恢复些神采。   第二日照旧要写千余字。下午的时候班上一片低低的哀嚎声,都叫手臂痛。沈持悄悄打了个哈欠——昨夜比他想的好一点,右手臂只疼了半夜。   下半夜他沉沉睡着,算是为今天续了半口气。   课堂上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竖子。”冷不丁斜左方的同窗冯高大骂一声:“何九鸣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过不去?”   何九鸣是坐在沈持右侧的同窗,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吼道:“夫子他骂人。”   震得沈持手里的毛笔一颤,“人”字写成了没P好的“卜”字……他不慌不忙地换了一行,继续全神贯注地写字。   不就是顽童闹学堂嘛,多大点事,不值得他给个眼神。   “是他甩毛笔甩了我一身墨。”冯高告状。   周渔走过来看了看他青衿上的一串墨点,把二人带出教室。余下的人此刻也不写字了,都放下笔,尖叫的尖叫,打闹的打闹……一个赛一个的兴奋。   只有沈持等一两个充耳不闻,还在专注临摹的学生。   外舍丙班的吵闹很快招来徐夫子,他手拿戒尺,进门就控制住打闹的两名蒙童,站在讲台上“啪啪”打手板,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接下里一个挨着一个上台领“打手板”,轮到沈持的时候,他看到这孩子端正坐着,旁若无人地在写字,他愣怔一瞬,没有惊扰这孩子,拎下一位同学上去挨打。   这么一闹,到了放学时分,许多同学没有临摹完今日的字,被留下来。   沈持倒是写足了字数,到点放学。从教室出来的时候,才得知今日没有挨手板的还有另外一位同窗——裴惟。   裴惟跟他同岁,看穿戴家境殷实,举止文雅,不过他话极少,平时总是别人问一句他才回一句,且总是脸红。   沈持以为他社恐,虽然二人一道往书院外走,但他不敢搭话。   想不到裴惟先开口了:“沈兄的手臂还好吗?”   沈持愣了一愣:“今日更痛了。”   “我也是。”裴惟说道。说完他又脸红了。   沈持:“……”他撇开视线:“啊,回去用热水敷一敷或能缓解一些疼痛。”   裴惟连连点头。   沈持和他告辞,溜达着走到城门口。出城没走两步,他爹沈煌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阿池。”   昨日他听说儿子上学很累,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接沈持,不叫儿子步行回家。   “爹,”沈持微愕:“这么早收工了?”   沈煌把他抱到马上:“先送你回家,我再出去巡视一圈。”沈持得知他专门来接自己放学,很是过意不去:“没事的爹,我在书院坐了一天,放学回家走走路就当锻炼身体了。”   这时马一颠簸,他的右手臂骤然一痛,沈持禁不住皱紧眉头。   临摹是个体力活,他大约真的是走不动路的。   ……   就这么每日千余字,一连写了十日,手臂痛得抬不起来一点点的时候,书院放假了。青瓦书院是上一月学修两天,遇到节日,比如中秋、元日等,另算。   总算能喘口气。   然而隔日回到课堂上,周渔却隆重宣布:“孩子们,接下来的十天每天要临摹一千五百字了,加油。”   千五百字。   简直是五雷轰顶,吓得蒙童们直想哭。沈持下意识想打电话投诉,双减,双减不知道吗。   可一想这是古代啊,加上周渔搬出祖师爷张载“读书人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的大格局:“练好字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夫子都这么说了,1500字又算什么,豁出去干就完了。   这日沈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完字,正要等着周渔一会儿回班交给他过目时,同窗冯高斜着瞟过来一眼:“就显得你能。”   他仗着自己开蒙写字早,光顾着说话了,才写了一半,今日又要被夫子扣下来了。   沈持冷冷地回怼过去一眼,暂时没有开口,安静地等着他作大妖。   “哇啊,”另一个何九鸣的也跟着风凉道:“哎哟,沈兄不会也是个神童吧?”   同班的冯高开蒙的早,悟性也好,从前出风头的总是他,同窗们不走心地叫他“神童”。   “裴惟也写完了,”别的好事的同窗也开始东张西望找的茬儿,浓眉压眼叫冯高的尖声说道:“他也是个神童?咱班一下子出仨神童,你说神童是不是太不值钱了些……哈哈哈。”   阴阳怪气的。   裴惟被他话里话外挤兑,脸红得要滴血,一声不吭。   他们大约觉得裴惟没趣儿,掉头围着沈持起哄,煽动的妖风越来越大。沈持端坐岿然不动,只要他们不动手,他就不与他们斗嘴。   他不理会他们,找茬儿的更来气,长的瘦小脸色苍白的何九鸣刚入学就被起了外号叫“何瘦白”的竟动手推搡起他来。这个不能忍。   沈持抽出镇尺,“啪”的一声又稳又准地敲在了朝他伸过来的手上,“咔嚓”——   “啊——”何瘦白像被剁了一刀的年猪那般,抱着手滚在地上凄厉地哭喊:“手……断了……”   吓呆了一众同窗:他他他太狠了吧。   沈持面不改色,只淡淡扫了一眼围着他的几个蒙童:“子行矣。”   滚吧,快滚。   “他什么意思?”   众蒙童齐齐摇头。   冯高此刻西子捧心般幽幽地道:“沈持叫咱们滚。”   夫子周渔闪现在门外。   众蒙童一见到夫子急忙跌跌撞撞地滚回各自的座位,好听话。等他们坐下来一反思才觉出不对,怒气冲冲向周渔告状:“沈持骂人。”   竟然叫他们滚。   “也不是叫你们滚,”一向胆小寡言的裴惟竟破天荒主动开口说话:“‘子行矣’出自《庄子》的《曹商舔痔》篇,‘子’是尊称,‘行’有走之意,沈兄只是让你们走开……”   舔痔,一听就不是好篇。   “哼,”何九鸣冷笑道:“你与沈持交好,自然为他说话,别以为我学问浅不知道老庄,他惯会用文雅之词骂人。”   看来庄子毒舌嘴炮王的形象自古便深入童心。   沈持这时候飘过来个眼神:没错,我就是叫你们滚,嘿嘿。   他上辈子好读《庄子》,论嘴炮,也学了祖师爷的半分皮毛。   周渔没理他们,瞧了一眼从地上迅速爬起来逃到座位上的何瘦白:“何九鸣,你的手断了吗?”   “夫子,我的手背被沈持拿镇尺打肿了……”何瘦白抓紧告状。   “胳臂没断啊?”周渔睨沈持一眼:“还是下手太轻。”   何瘦白心中凉凉:完了,夫子不会站在他这边,这顿打要白受了。   周渔训斥完他,把沈持和裴惟叫起来:“你二人站起来把‘子行矣’的典故讲一讲。”   这回裴惟没有腼腆,率先开口背诵一段《曹商舔痔》的文言,说道:“就是曹商从秦王处得到了几辆马车,回去在庄子面前炫耀。”   周渔点点头:“接下来的沈持来说。”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①”沈持没感情地背了一段庄子:“子行矣!”   嘴炮祖师爷面对曹商的炫耀是这么怼回去的:我听说秦王有病召集大夫,治的病越脏得的马车越多,你这是舔痔疮去了啊?快滚吧你。   这……不用他拿白话解释了吧。   全班听完又忘了先前的龃龉,哄堂大笑。   周渔满意地说道:“练字。”   冯高还在耍小性子:“夫子,沈持成日和内舍的学生厮混,定是受了他们的教,不然怎么知道《庄子》,来日考内舍时,算不算作弊?”   沈持:“……”   青瓦书院分班考,还要考《庄子》?   周夫子一板一眼地说道:“考内舍时不考老庄。”   冯高悻悻低下头,心中全是火气,却又无处发作。   ……   就这样又练了二十来天,在沈持快要写吐的时候,轮到休息日了。   沈持回到家中躺了两天,没错,是除了吃饭不下床的那种躺,足足两日才缓过来。   结果返校后,周夫子再次给加码,“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摹写两千字。”是的,一日要临摹两千个字。   有一蒙童听到这一宣布后,哇哇大哭,边哭边喊“不念了不念了。”,第二天就看不到他来上课了。   退学了。   对于学生的流失,周渔只说了一句话作为解释“一开始这样写,他日写多,才能运笔如飞,永不走样②”。   沈持:这高强度魔鬼式的训练能形成肌肉记忆,吧?   余下的孩子也真的要傻了,但又没有勇气退学不念,一个个的只能挑战极限。课堂上静得落针可闻。   沈持不得不感慨,还是古代的教育狠啊,人家绝不给你磨叽躺平发育的机会,全是往死里干的。   饶是他上辈子学过毛笔字,周渔一教他便能写道有模有样,也褪去一层皮才把这最后十天的字写完。   他瘦得形销骨立,眼窝凹陷,瘦得脸蛋上都快没肉了。   一日回家把他娘亲给心疼得直抹眼泪儿:“不是说书院还额外给加一顿饭吃吗?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沈持弯着眼眸笑笑:“娘,学习字的时候都这么累的,没事,很快就养回来了。”   这阵子习字过于疲累,他每日晌午只弄了最简单的饭吃,没分出心思在美食上,所以瘦了些。   朱氏还在哭。   沈持进屋提笔写了几行字,拿出来让她看:“娘你瞧瞧,才两个月我已经能写这样好的字了呢。”   各个字的大小一样,横平竖直,看着着实舒服养眼。这效果连他自己都非常满意。   朱氏瞧完之后才不哭了,她小声说道:“娘不认字,但是看着阿池的字比阿秋的好看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外面凉风起,已是九月底的深秋时光了。   再次回到书院之后,每日不再高强度临摹字帖,而是加快了三千百的背诵,沈持已经“认识”三千百上所有的字了——重新把繁体字和简体字对了对账。   这阵子书院的课程还算轻松。他想着好久没给自己做顿好吃的了,于是这日早起进城去早市上买了一条鲜活的鮰鱼,打算晌午做个红烧鮰鱼。   中午放学后,沈持正在聚精会神地红烧鮰鱼,江载雪来了,他嗅了一口喷香的红烧鱼,说道:“沈兄,我阿娘让我带话给你,说她阮行阮大夫这两日回禄县,让我告诉你一声。”   名满秦州府的小儿王阮行回到禄县了。 第19章   下定决心便付诸行动,当日下午蒙童们打瞌睡的时间,沈持在聚精会神地练字,周渔看着奇怪:这小子平日里比别人瞌睡的时间都长,今日怎么精神抖擞像换了个人一样?   一直用“你没事吧”的眼神瞅了他好几遍,或许在确认沈持有没有被掉包。   之前和他结下点小梁子的冯高和何九鸣也用“我虽然不理解,但我不喜欢你这样努力,可能会超过我抢我风头。”的眼神看了他好几遍,既不屑又防备。   沈持才懒得搭理他们。   黄昏时是沈煌来接他,出城骑在高头大马上时,沈持把阮行回到禄县的事告诉了沈煌:“爹,江夫人说的小儿王阮大夫这后日就回到禄县了。”   沈煌“嗯”了声,一抽马鞭跑得飞快,不必多说,他的迫切全在骏马飞奔是四蹄之中了。   朱氏得知后一脸希冀,她抚着沈月的头:“是真的吗?”   沈持笃定地点点头:“江夫人的儿子江载雪也在书院念书,我们认识多日了,可信的。”   “对对对,你先前跟娘提过江公子,”朱氏欣喜地道:“莫不是天意,让我的阿月能开口说话。”   沈持再一次宽慰爹娘:“阿月还小,说不定是晚开口呢。”他不记得是哪位庸医上来就断定沈月是哑巴的,要是再让他碰见,非给那人一些教训不可。   朱氏把沈月抱过来:“过两日娘带你去看大夫。”   沈月看了眼沈持:是江夫人说的小儿王吗?   “是他,阿月,”沈持心里也没底,但他还得给足沈月希望:“阮大夫一定能让阿月开口说话的。”   沈月高兴地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她渐渐懂事了,也知道伯母和婶娘背地里叫她小哑巴,还笑话她爹娘,她不想当一辈子没法开口说话的哑巴。   她想像哥哥们一样能开口说话,这样就不用比划了。堂姐沈莹欺负她的时候还能告状呢。   半夜沈煌出去一趟,黎明时分才回来,蹑手蹑脚去洗漱,却听见朱氏没有睡着,在翻来覆去的,轻声问:“醒着?”朱氏坐起来跟他说:“既然阮大夫回来了,后天一早我带阿月进城去吧?”   沈煌重新躺下:“嗯,后天我告两个时辰的假,和你一道去看阮大夫。”闺女的事是大事。   “耽误你的公差不好吧?”朱氏惴惴不安地说道:“万一县丞大人怪罪,罚你的俸禄该怎么办。”   沈持要念书,沈月要看病,哪一样都指着沈煌挣银子呢,怎敢有分毫耽延。   “不要紧,就是我以后可能回来的更晚了,”沈煌翻了个身跟她交待:“王头儿不想夜里巡夜,让我顶上,每年的一两银子也由我拿。”   “王头儿”是另一名壮班的衙役,本是和他轮换班巡逻的,不过岁数有些大了,夜班吃不消,想找沈煌替他值。   这样他一年能挣到七两银子。   朱氏心疼他:“你日夜巡逻哪里受得了。我看还是不要了吧。”   沈煌:“没事的,我顶的下来。”   家中正是用钱的时候,能多挣一两银子是一两,何况县中一般没什么事情,他时不时能找个草垛靠上去眯一会儿。   说着已经鼾声起,睡着了。   朱氏却想着儿子上学事,又忐忑女儿治病,一直到破晓都没再睡着。   夜里刮了一阵大风,隔日早晴,深秋的树叶被阳光照射得斑斓,空中弥漫着澄澈的气息。   一家人一道出门,沈持去书院念书,沈煌夫妇则带着沈月去找阮行瞧病。   到县城分开时,沈煌交待沈持:“今日爹不能来接你放学,得自己走回去喽。”又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到他手里:“书院斜对面有个卖烧饼夹肉的,放学先买一个填填肚子。”   他听人说念书耗费脑子,得吃点儿有油水的东西才能念好书。   一家四口分道扬镳。   沈持早早来到教室。   像清镇上的私塾,夫子授课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反正只要不脱离四书五经的范围,都可以授课。   但是青瓦书院不一样,从一入学,每日的教授的东西都是固定的,用小楷写了张贴在教室后墙的劝学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下面,——是课程表,也是授课内容。方便夫子轮换授课的时候卡在哪里衔接不上。因为入学已过两月,一日学的新课程比一日多,课程表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沈持默默看了遍今日要学的内容。   上辈子他考过高考,但是并没有接触过科举,对他来说,跟别的同学一样,都是头一遭,并没有什么资本可以得意的,何况老祖宗之中多少天赋异禀者,让后人赞叹佩服,他可不敢自满自大,轻视夫子教的东西——主打一个勤奋、听话。   习惯了繁体字之后,他背书很容易,总是班里头一批蒙童能流利地背出来的,夫子对他很满意,他对书院也很满意。   唯有冯高和何九鸣越发和他不对付,总是暗戳戳说他风凉话,却每每都被沈持一句话驳回去,除非他想放水,一般也讨不到便宜。   放学时微雨,出书院门时遇到江载雪:“沈兄,沈夫人和令妹多半还在阮大夫家中,你去找她们吗?”   阮行每次回乡,找他看病的人都排好几里地,不等上大半天的功夫是看不上病的。   江家与阮家一墙之隔,沈持立刻跟着他走。   到了阮行家中,果然,朱氏抱着沈月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前头还排了两个病号。大约是等得太久的缘故,母女二人的嘴上起了干皮。   “阿娘,阿月。”沈持轻声叫她们。   沈月看见哥哥伸出手臂让他抱,这时候正正好前头的病号出来,沈持便抱着沈月进去找阮行。   阮行觑一眼沈月:“这女娃儿生的什么毛病?”朱氏低声说道:“不会说话。”阮行用手搭了脉搏,又仔仔细细望闻问一番,末了说了句:“老夫把握不大。”他虽然有“小儿王” 的称呼,但是见过的病例寥寥无几,治得差强人意,面对沈月,他是没有把握的。   沈持:“先生死马当活马医吧,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说先生什么的。”   阮行看着他说的在理:“咱们先说好了,我用毕生所学给小女公子治病,治好了我不要这名声,治不好,你们沈家也不能怨我。”   “且要三年的时间。”他预估能治的话大概两年左右的时间就调理好了,不过为了减少麻烦,降低沈家的期望,他说了个更长的时间。   沈持:“如此,拜托先生了。”   阮行看沈家还算明理大气,心道:得好好钻研如何诊治小儿哑病。   好几年积压的郁积一下子有了希望,朱氏别提多高兴了。只有沈月看着长长的一排银针,吓得哇哇直哭。   沈持也跟着头皮发麻,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说道:“阮大夫,你先给我扎几针吧?”   “混说什么?”朱氏说道:“没毛病不能扎针。”   沈持咯咯笑道:“娘我写字写得手臂痛得抬不起来呢。”前一阵子玩命写字落下了后遗症。阮行看他人小鬼大,笑道:“小郎君把胳臂露出来。”   “来吧。”沈持大大方方伸出手臂,两条手臂粗细不一,一只显然是有些肿胀的,阮行下了针,轻松捻几下:“会疼半炷香的功夫。”之后就消肿不疼了。   嘶。   沈持痛得一个激灵差点喊叫,额头上立马涌出汗珠。   沈月看他紧锁眉头,吓得大哭,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沈持只好强颜欢笑:“哥哥不疼,真的不疼。”   他没有龇牙咧嘴地表现得很痛吧:“阿月像哥哥一样勇敢点儿好不好?”   沈月好哄,点了点头,阮行趁机在她的百会穴上下了第一针,她只觉的像被蚂蚁咬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刺痛感消失了。   她这才不怎么怕了。阮行紧跟着在她的涌泉穴扎下第二针,她咧了下嘴没哭。   “疼吗?”沈持问她:“阿月?”   沈月摇摇头,这时候阮行已经在她的大脊椎上行了第三针,她撅着嘴,表示像被猫咪轻挠了下,有一点点痛。   沈持很有兄长做派地说道:“阿月要勇敢。”   说完这话,沈持行针完毕,阮行过来给他拔出银针:“小郎君抬下胳臂试试我的医术怎样。”   沈持举起胳臂抡了下。   啊……先前的酸胀麻痛消去大半,好轻巧。   他给阮行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阮大夫,好多了。”   朱氏也过来谢过阮行,话还没说完呢,沈月忽地一呕,哇地从喉咙中吐出口血来。吓得她惊叫:“阮大夫……”   阮行似乎早有预料:“她说话的关窍堵得厉害,要逐一打通,是要吃些苦头的。”   大人虽然很心疼,但也没办法。   果然接下来行针也没那么好过了,一阵扎下去痛得沈月直抽搐,哭得沈持都不忍心听,到后来大夫和病人都累得大汗淋漓的时候,终于结束了。   沈月还在哇哇地哭着,阮行笑道:“沈郎君听听,小女娃儿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哭的更大声了。”沈持直白地说道。   “嗯,老夫逐渐给她打开声道气门,”阮行抹去脸上的汗水刷刷写下一副药方:“再辅喝几副药,三个月之后看看吧。”   沈家对他千恩万谢,付了诊金,到天晚才回到家中。吃过饭,沈煌下差回来了。   沈月依旧哭得厉害,但沈煌从来没听过的女儿的哭声,竟觉得比仙乐还要悦耳:“阿月一定会开口说话的……”   沈山听到沈月的哭声,过来看了看:“老二,这次给阿月看病花去多少诊金?”   “一共三两多银子。”沈煌说道。   沈山坐着沉默良久,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原本留着给孙子们上学的,眼下阿月治病要紧,拿着吧。”   他从未偏袒过二儿子,这算是第一次吧。 第20章   沈煌的喉头微微发酸:“不用了,爹。”被大房和三房知道了又要生事。沈山叹了口气,硬塞到他手里,而后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莫要太拼命。”他得知这段时日沈煌为了多拿一两银子的俸禄,总是顶替别人巡夜,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揪心不已。   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   而沈持那边也在算着,一次看诊就花费三两多的诊金,按照阮行说的三个月之后再找他,如此一年看诊三四次的话,至少要预备下十几两银子。   眼下沈山出了十两,今年的诊金有了,那么明年呢……总不能还指着他爷,沈持发起愁来。   他甚至想让次年的夏天快点到来,这样他就能重操旧业,卖更多的蝈蝈,或拓展业务到邻县的庙会去卖,以求赚更多的银子。   当夜一直辗转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又有微雨,沈持没来得及去早市买食材,晌午只好煮白米饭充饥。他点着火把米饭蒸上,江载雪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内舍甲班的同窗。   “江兄,这是岑稚兄。”   沈持不失礼貌地打量一眼岑稚。   十二三岁的少年,面黄肌瘦这个词十分契合他,像饥荒年景的人,或是久病初愈。   沈持不好头一次见面就好奇地问人家为什么这么瘦。但是一交谈竟发现,岑稚谈吐不凡,满腹才华,看起来后年开春的县试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必是会考中的。   “江兄,岑兄,今日没做菜。”沈持说道。   江载雪揭开锅看看:“我带了两块霉豆腐来,就着填一填肚子罢了。”   说了片刻话之后,沈持盛出三碗饭。   岑稚谢过他,大口吃了,尽管很是克制,但仍旧掩饰不住的饿极了的状态。江载雪悄声跟沈持说:“岑稚他娘去年没了,他爹又娶了一房,总是苛待他,晨起连哺食都不给他吃饱的,唉……”   晚上回去也只有一碗生下来的稀粥。甚至扬言不让岑稚念书,断了给他的束脩银子,好在他娘临死的时候交给几两碎银子,这才勉强凑齐了今年的学费,就等着后年府试后考中童生,多少能糊口。   沈持看着岑稚豆芽菜一般的身段,陷入沉思。他道:“江兄,以后你带岑兄来吃饭吧,我不在意多煮一碗饭。”   江载雪:“那多麻烦你。”沈持说道:“没什么。”   反正书院的大米不要钱,烧火的柴禾是捡的,不过随手的事。   三人吃到一半,院长孟度来了。他瞧着岑稚陷入沉思,想当初这里是青瓦书院的食堂,请了厨师烧饭,每顿饭只收两文钱,为的是能让穷学生吃饱饭开设的,谁知后来开支过大,书院支撑不下去,于是荒废。   “可惜。”他自言自语。   沈持放下筷子,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也跟了句:“是可惜。”   “可惜什么?”孟度叫住他问。   沈持说道:“我说这厨房放在这儿挺可惜的。”这么宽敞的一个院子,光用来给学生们热饭太可惜了。   他这两日把食堂前后看了一遍又一遍,打不少的主意。   孟度愣怔后笑了笑:“你和我想的一样。”他轻声叹气:“书院的束脩已是最低,着实无力开办食堂。   沈持有个大胆的想法,说道:“先生,若是咱们对外经营一部分呢?”   “什么是对外经营一部分,”孟度问道:“我不懂,你说来听听。”   他知道这小子脑筋活泛。   沈持点点头:“林子放养鸡,种菜,林子东头有小溪,春秋有水的时候做浮网养鱼虾,光学田里的食材不难供应同学们一份晌午饭,”他难得说许多话,这一气说了,重要的更是在后头:“开个食堂对外卖小吃……”   “对外卖小吃。”孟度眯缝着一双俊目:“你说咱们书院的食堂对外卖小吃?”   “咱们东南的院墙临街,”沈持又说:“何不开个门脸卖些吃食?”   “遇到科考的月份,蹭个噱头,”沈持说道:“在小吃前面冠以‘状元’二字,想来会有销路的。”   所得银子正好补贴采买食材,用来为书院的学生烧饭。   孟度频频点头,显然听到心里去了。可是他没有同意,却说道:“只是厨子不好找。”好的厨子开价昂贵。   “先生要不要考虑考虑学生我?”沈持半开玩笑,似在试探孟度的态度:“我做饭很拿手的,咱们早起卖包子,黄昏卖卤肉,怎样?”   “学生不要工钱,管吃就行。”这样他也能省下一笔吃饭的钱。   “君子远庖厨。”孟度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是来念书的,要是在咱们学院光顾着烧饭了,以后传出去,谁还敢把学生往我这里送。”   坚决地灭了沈持自荐当大厨的念头。   怎么说服孟度让自己来掌勺,把书院的食堂开起来,成了大问题。   次日晌午孟度伸长脖子来嗅他做的蘸水,沈持再一次大声说道:“夫子,咱们的厨房占这么大地方,可惜了。”   孟度摆出混不吝的语调:“这地方还是闲着的好。”一句话堵住了沈持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持:“……”   嘿,孟夫子是有点固执在身上的。   看来得花费些心思。   接下来一连十日,他换着花样做晌午饭,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精致的味道,道道美味馋得好多人想跟他搭伙吃饭。   一个小胖子每日都带肉、蛋和蔬菜来入伙:“我娘做的饭实在是太咸了,以致于我每天都要喝很多很多的水,他们都笑话我懒人屎尿多,其实我……”小胖子委屈地解释着。   沈持:“可以是可以,只是我每日大概做不过来了,以后要收工钱了,你愿意吗?”   小胖子涨红着脸:“我娘每天给我三个铜板了零花钱,我都给你。”   “我同你开玩笑的。”沈持说道。   借了小胖子的光,和他们搭伙吃饭的岑稚每日多少能吃到点儿油水,少年人的脸上很快有了光泽。   沈持也有食材腌了几样小咸菜,送给经常来食堂烧饭的夫子们尝尝。年轻的夫子周渔品尝过一次后说道:“这咸菜可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有了它下饭,他每日清晨能多喝一碗白粥。   他们搭伙吃饭引起了上舍乙班两位已考取童生的学生的注意,他们前年考院试的时候饿昏在考号里,因此与秀才失之交臂,打那之后,太知道吃好的重要性了。   尝过一次沈持做的菜后念念不忘,说什么“余味绕舌三日,半夜做梦还在砸吧嘴呢。”,他俩挑头同孟度说道:“不如咱们凑钱让沈持出力做饭,岂不是美事哉。”   孟度又搬出“你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吃饭的”的话拒绝了提议。   让一个来念书的学生做饭太不像话了。   学院年轻的夫子周渔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长身体的时候想吃点好的怎么了。”嫌孟度过分古板。   “再说了,读书人不吃饭啊,”他翻着白眼絮叨:“我那天还看见孟夫子你在炖肉吃呢。”   “苏学士走哪儿吃哪儿,”他喋喋不休:“走到杭州自个创制了东坡肉,你就说他是不是读书人吧。”   “难道不是因为杭州菜太难吃?”孟度不温不火地说道:“苏学士万不得已才自个儿下厨的。”   周渔恰是杭州人氏,听不得故乡被诋毁,气得和孟度文雅地骂起来,用词高深到除了他俩,别人也不怎么听得懂。   就这样两人见面就斗文,三天后孟度有些动摇,因为他比不上周渔年轻吵架时声音大嗓子还不哑:“咱们后院的地荒芜着是不好看。”   他突然觉得也不是不能种上菜。   不过这会儿已近初冬时分,没菜可种了。   断人美食路太可恨,周渔还要跟他继续吵架,孟度实在是招架不住:“好好好,你的学生你要替他说话也是应该,这样吧周夫子,你跟他说,要是明年的分班考他能考进内舍班,我就任他折腾,要是做不到,就别揽这活儿。”   周渔这才勉强满意,转头把他的话转告于沈持。   沈持:好吧。   食堂的事缓一缓,先考进内舍班是正经事。   不过过了两日,沈持不经意一扫,发现灶台前那块地给整平了,好像有人要种植什么东西似的,他颇有兴趣地看了好几眼。   “我买了一捆小葱,”孟度似是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放在这里做菜怕蔫巴了,想着栽在土里,做饭的时候直接掐就是。”   沈持:“……”搓搓小手,那么明年开春,他可以从野地里寻找几棵紫苏栽到这里来了对吧。   心中那个欢腾啊,这就意味着他日后的鱼虾等饭能吃得有滋有味了。为了吃鱼他得先学会养鱼是不是……   不过没玉村的孩童都用竹篮子捞鱼捉虾,要是林子北边的小溪里做个漂浮网,扔进去一批小鱼苗,很快就有鱼吃了吧。   ……   沈持在脑子里想了很多的好事,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但是一点儿都不能表现出来,毕竟能不能顺利成事,还得另说呢。 第21章   他先前绞尽脑汁构想重开书院食堂的事情,跟孟度摊开之后才发觉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这分班考下来,最早也要等到明年秋天了吧。   也好,到时候时令蔬菜不要采买,小林子里挖现成的就行。   深秋之后一日比一日寒。   立冬前的一天放假回家,沈持跟朱氏说道:“娘,我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朱氏停下手里纳鞋底的活计:“什么事啊阿池?”   “阿娘,”沈持仰着最近又稍稍养回来的白润的脸蛋,说道:“我爹每日放学都去接我怪累的,我想以后住书院。”   这两个月来,沈煌不管每天多忙多累,都按时按点去接沈持放学。   他心中盘算着眼下还好,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的,无论是晨起上学还是放学回家,靠沈煌接送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从书院到没玉村也就五六里地,不到三公里的路程。   要不,他还是住校吧。   青瓦书院的后头有个小院,院中有三间屋子,里面有十几张大通铺,是提供给离家远的学生住校的。   一年收200文钱,不算多,但也不少。但权衡下来,这个钱省不得。   一来分班考的风声越来越多,许多人不再淘气,暗暗发誓要考上内舍班,他需要愈加勤奋啃功课,二来,以后食堂开业,他要盯着的事情太多,住得近方便。   早去早占个好铺位。   朱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前额上的一根白头发扎了他的眼:“阿池……好吧。”她本来想说没玉村离书院也不远,转念一想阿池要做什么必然有他的理由,怎好阻止:“只是,书院的床铺有人给晒洗吗?”   “我自己会的,阿娘。”沈持咧嘴一笑:“阿娘真好,从不扫兴。”   沈煌夫妇都是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舒服。   十月初六,初冬,一场小雪花来跳个舞又倏然不见。沈持带着铺盖去书院办理了住宿,以后,他打算几天才回一次家。   得知他要住校后,孟度很是惊讶:“你家离这里也不远。”何况沈煌每日都来接他放学,虽说沈家算不上家境优渥,但不至于让儿子吃住宿的苦吧。   沈持扯谎没打草稿:“学生体弱,每日步行十多里地太过疲累。”   孟度:不是经常看到沈煌来接他吗?难道他记错了。他自我怀疑地踱步往外走:“去挑个能晒到太阳的床铺吧。”   沈持谢过他,赶在上课之前去宿舍挑了个床铺,将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江载雪来给他帮忙拾掇床铺,看到窗户外面有个好大的鸟窝,说道:“这是住了一家子的鸟吧?赶明儿吵得你不好睡觉。”   沈持还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孩子已经跑出去嘴里说道:“鸟儿啊我给你挪个窝吧,咱往稍远处走一走好不好?”   鸟窝。   沈持停下打扫床铺的手透过窗户往外张望:“哎呀,江兄,你动那鸟窝做什么……”   他还没说完,只见一鸟气呼呼地地俯冲下来,尖声骂骂咧咧……对人随便动他的窝发了好大的火气。   “江兄快捂住脸。”沈持内心十分慌乱,急急道了声:“这是乌鸫,它认脸。”   江载雪还傻愣愣地准备去和乌鸫鸟打招呼:“我给你的窝换个地方,你早起呼朋唤友别吵到沈兄睡觉……”   沈持绝望地捂着脸,很想跑,但他还是腾出手来一把掀起江载雪的衣襟蒙住脸给拉走:“跑,快跑。”   乌鸫在天上疯癫地盘旋几圈,飞走了。   沈持绝望地把江载雪拉回屋中:“完了完了,它去摇鸟了。”   “什么摇鸟?”江载雪一脸天真。   沈持又恐慌又沮丧:“它去找一群鸟来对付咱们了。”   江载雪不知道乌鸫记仇:“不可能,我……就给它挪了挪窝。”又没有掏鸟蛋抓幼崽。   沈持目光涣散地摇摇头:“江兄,它以后只要看见咱俩,就会甩鸟粪,还会叫一群黑鸫来甩……”   叫什么鸫风快递,屎命必达。   完了,完了。   “沈兄你从哪里听来的?”江载雪好笑地说道:“我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事情。”   闻所未闻。   他一直养在县城,没有去过乡下,也没和鸟类打过深的交道。而黑鸫也不喜欢去人类多的地方做窝,所以哪怕听过它的叫声,也不知道这种鸟的记仇习性。   沈持就不一样了。   上辈子他就踩过坑,那是一个初春,他从学校搬到市区去住,看见老房子屋外的阳台角上挂着个鸟窝,他看里面没鸟,以为是废弃的,摘下来打算丢掉。   丢掉的一瞬,总觉得一双鸟眼在哪里偷窥他,貌似狠狠地记住了他的模样。   次日,他经历了群黑鸫发粪涂墙的悲惨一天,他锁上窗,拉上窗帘,仓皇从老房子跑走,从此绝了回市区居住的念头。   黑鸫是好鸟,叫声婉转动听,吃害虫帮助农人,就是这总爱发粪的精神状态让他很怕怕。   “你明个儿带顶帷帽吧。”沈持说道。他真不忍心江载雪一身新衣被甩得臭烘烘,以他爱洁净的性子,不知道得多受打击呢。   别让黑鸫认出他来。   “我不带那个,”江载雪很犟地说道:“又不是千金大小姐,叫人笑话我。”他不听劝。   沈持:“……”   他只好将黑鸫的鸟窝搬回原处,又去树下捉了几条虫子绑好了放在里面,希望黑鸫看在他“孝敬”的虫子的情面上,别太为难江载雪。   沈持忐忑地去收拾厨房。   以后住校,就得自己解决晚饭了,他环顾四周,见在书院住宿的都是二三十岁的童生,问道:“诸位秀才兄平日都在此处烧饭吗?”   那几个人连连摇头:“书院外面的巷子里卖饭的甚多。”何必浪费烧饭的时间,有点空,还不如多读几页书呢。   灶台那边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沈持好奇外面的巷子里有什么好吃的。他出门去小巷子里转了转,发觉一家卖猪肘子的小店很是火爆,别的店三三两两稀疏的顾客,而这家店一上来就是一堆人在排队,每个人到了跟前也不磨蹭:“来个猪肘子。”甚至还有人“来两个猪肘子。”   好红火的生意。   他站在不远处看人家排队买猪肘子,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顾客之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几个是上舍班的考中童生的……   看样子家境比较殷实,买个猪肘子回家下饭或者下酒是寻常事。   这卖猪肘子的生意做的真不错。   沈持打听了一下,要112文一只。看外皮烧得还算肉酥皮软。有人拿到肘子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吃到嘴里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好吃。可是猪肘子一出锅就食用并不十分好,将蒸好的肘子晾凉后切成薄片,这样吃起来口感更加细腻。   他想买一只回去尝尝,究竟有多好吃。可是他一个人吃一个大肘子似乎又有些浪费,于是盘算:等下次回家的时候来买个带回去和沈月一块儿吃。   甚至问问店家能不能卖半个的。   沈持站在那边看了半天,好几个顾客买到手就啃起来,他时而摇摇头。   有位微胖的男子正要下嘴,瞥见沈持摇头,不悦地说道:“小郎君,你摇头做什么?”   “郎君,刚出锅的酱肘子并不是最美味的,”沈持说道:“要是拿回家放凉一些,而后切成薄片,搭配上酱菜,蒜泥,黄瓜一起吃,口感会多样些,亦或配上一口柔和的白酒,更能吃出酱肘子的香、鲜、嫩、甜呢。”   男子笑道:“小郎君说的好,我这就回家试一试。”   就着红烧肘子小酌两杯。   沈持又看了几家做的凉拌菜,这里没有专门卖凉拌菜的摊位,都是搭配着肉菜一起卖的,看着卖得好的小菜,他记在心里。   有几样不花时间又省钱的,他特地买了两碟子来,尝尝味道,也当今日的哺食了。   一圈转下来差不多花了一个半时辰,走得鞋底子都薄了,沈持赶紧煮碗米饭——配着买来的两样小菜吃饭。   凉拌菜的味道很一般,苦味没拔掉,还不如他奶老刘氏的手艺呢,沈持头一次剩菜。   因而他只吃了五分饱。   回到宿舍,天光还亮着,他倚在窗边看了会儿书,许是走路走累了,傍晚自己去烧水洗脚,而后躺下很快睡着。   尽管床板硌得背疼。   早上跟往常一样的点醒来,书院里落了一阵初雪,地上有鸿爪的印记。神清气爽,他温了几页《千字文》。   晨起没有什么可做的,沈持花几个铜板在外面买了稀饭和包子,也不算好吃,大概自古美食都藏在深深的巷子里,容易找到的都不怎么好吃,好吃的都要花费一番心思去寻找。   回到书院又洗了把手脸。   沈持拿书本去教室,走到前院的时候,听到一阵哄笑声。   他加快脚步去凑热闹,看了一眼蒙住头立刻跑,不好,鸫风快递来了。他们正气势汹汹地盘旋在空中,追着一个蒙童飞,尾翼微张,随时准备执行。   那个倒霉孩子正是江载雪。 第22章   沈持跑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拿方巾扔进被几只黑鸫低空盘旋围着的江载雪:“包住头,快跑。”   江载雪那个后悔又狼狈啊。   怪他没听沈持的话,黑鸫果然记住他了,还摇来几只同伴一起甩秽物给他。他今天一出门就被这群黑鸫给盯上了,一路尾随,还专门等到他进书院才开始甩,故意要他在同窗面前丢丑。   这鸟太坏了,他屏住气蒙住头往水井边上跑。   沈持等他跑了,赶忙去捉了一把虫子往天上撒,嘴里念叨:黑兄,看在美食的份上咱消消气好不好?   黑鸫见他乖巧懂事,吃下虫子才收住武器,没有发癫攻击他。   “我以后每日捉虫孝敬你们好不好。”沈持低声下气地哄鸟儿。   黑鸫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围绕着他叽叽喳喳,吃完他手里的最后一条虫子,一只两只犹带着怨气地飞走了。   沈持如遇大赦,眼前一黑,险些激动得晕过去。   周渔笑得前仰后合:“沈持,江载雪,你们没事招惹它做什么?”   书院还是头一次被黑鸫找上门复仇,他好稀奇,忍不住大笑。   沈持:“……”   江载雪简单冲洗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不要了,而是回去取了一套熏香的换上,饶是隔着大老远都闻到他身上香囊的味道了,他还是受了刺激一般一会儿低头嗅嗅自己身上,一会儿嗅嗅。   沈持:“江兄,你现在很香的。”   黑鸫也没有甩到他身上,今天大概率是来吓唬人的。没动真格的,大概江载雪是被他先入为主给吓到了。   这老实孩子。   “黑鸫很聪明的,它们这次是来谈判的。”沈持说道:“它们想跟我们和谐相处,井水不犯河水。”   它们一支或是几支在青瓦书院繁衍生息好几年了,不会轻易跟这里的师生结仇,深知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就是来吓唬吓唬江载雪,警示孩童们不要手欠动他们的窝。   江载雪小心眼地说道:“哼,看我不找几只狸奴来抓它们撕了吃了。”   没怎么吃过亏的富家公子气不过,实在是太气不过了。   “江兄万万不可,”沈持被他的豪言壮语给吓到了:“猫咪,狸奴也不敢惹它们。”黑大佬不是白叫的。   岑稚在一旁拱火:“那这次就白被它们吓着?”   “你们跟它一个鸟儿计较什么。”沈持:“过几日我炖个酱肘子请你吃,怎样?”他昨日去巷子里逛了一逛,也馋酱猪肘了,等省几日花销攒下铜板买一个生猪肘子来,佐些冰糖、香料、豆瓣酱炖了,与巷子里排大长队的比高低。   这才把江载雪哄好。   次日他鬼鬼祟祟遮着脸进的书院,看见沈持往他身后一躲:“沈兄,今天黑鸫不……不来了吧?”   沈持:“我晨起孝敬了他们几条虫子,看样子很满意,应该不来找我们了。”   江载雪捂着心口:“甚好甚好。”   那件事可算是过去了,他以后看见鸟窝,哪怕是金子搭建的,他都得绕着走。   路过的同窗笑得声音很大。   ……   得知他住宿后,岑稚两眼微微放出光泽:“我每日放学走的晚,可以和你作伴。”   沈持亦很高兴:“说起来,我总算有机会向岑兄请教学问了呢。”   作为礼尚往来,他邀请岑稚在书院同他搭伙吃哺食。岑稚自然一口应下。   这日放学后,两人一道去宿舍。   沈持:“夫子说我的字还没有风骨,要练,岑兄能否帮我指点?”岑稚的字写得极好,他瞧了瞧沈持的书法,说道:“你写字的时间太短,尚没找到火候。”   “还要多练?”沈持有点毛躁地问。   岑稚:“你们夫子去藏书阁借名家名帖来看了吗?”   沈持:“还没有。”   “临书得其笔意,摹书得起间架,”岑稚说道:“我看你的字,还是看得名家名帖少了些,不如多去藏书阁看看,多看多悟或许能飞速进益。”   就说要先学会欣赏名家的字,知道人家写的好在哪里。“要多看帖,看名家的贴要从一点一画开始,仔细研究和琢磨用笔、章法、韵味,看到眼中,记入心中,才能流出手中,落于纸上。沈兄,共勉吧。”   沈持:“多谢岑兄点拨。”   江载雪听说他们放学后要结伴去练字,自己也痒痒:“横竖我回去也没什么事,也晚些回吧。”   他家离书院很近,只隔两条巷子。   就这样,他放学与江、岑二人结伴,寒冬腊月的天气,点一盆火,在宿舍里写字、念书。沈持还在习启蒙书,背《三千百》,而江、岑入学早,已经学《论语》了。   但免不了数九寒冬手上脚上生了冻疮,一热又痒得难受,后来去找郎中配了点猪胰子洗手,才缓和些。   眨眼宿在青瓦书院已月余,在这期间,沈持不仅书背得好,写字也见精妙。得到徐、周两位夫子夸赞多次。   然而树大了要招风。   同班的冯高和何九鸣愈发瞧沈持不顺眼,在功课上变着法子要压他一头,似有什么大仇一般。   沈持不爱生事,遂韬光避着他们,算是过了一段顺风顺水平静而学业蓬勃向上的日子。   眨眼到了年关二十五,隆冬岁末,该放假了。   当朝的衙门从腊月二十六至来年正月初六放假,叫做“元正”,各地的学子们跟着衙门的日子走,也在这天放假,但他们来年没那么早开学,会放到正月十七。   统共二十来天。   沈持收拾完东西回到没玉村。   镇上的私塾比书院晚几天,到了年二十七,还在开课,晚上沈正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进屋一把鼻涕一把泪,身上的青衿看起来像沐猴而冠,他哭道:“阿娘我学不会,真的学不会,我不要念书了……”   他想去山坡上放牛,比读书好受多了。再也不用挨夫子每天打手心了。   朱氏看着阿二的样子,奉送了杨氏一个“看把孩子逼得太紧了吧”的眼神,杨氏气得嘴都歪了,一把捞起扫帚照着沈正身上打下去:“老子娘不吃不喝送你去上学享福,你说不上就不上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张氏看了眼阿秋,很是满意自己生的儿子:“大嫂子消消气,阿二不过一时懒惰,你把他打坏了,明儿可怎么考秀才呢……”   听上去是在帮着沈正说话,可实际上在拱火,看笑话呢。   “你打死我算了,”沈正听到考秀才之类的话更崩溃了,直接滚在地上:“我死也不去私塾了……”   沈家乱哄哄闹成一团。   沈山叹了口气,喝斥道:“他不爱上学,谁还能逼着他去,老大家的,不要打了。”   杨氏这才停下手。   张氏在一旁说嘴:“横竖有阿池在阿二后头呢,你什么时候见二嫂打他了?不是谁都能跟阿秋一样念书好的……”   朱氏听不下去,拉着沈持和沈月回到屋里,她担忧自家儿子有一天也会闹着退学,说道:“阿池,要是你哪天学不下去了,提早跟娘说,咱们不受那个罪。”   沈持:“放心吧阿娘,我念书念的很好呢。”   下个学年书院考试,说不定他一下子能考到内舍去呢。不过事成之前他不会说出来的,这种好事情,说了别人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考进内舍,两年后就可以县试下场,去科举升级了。   叫他如何不想内舍班。   沈知秋听到沈正说不想念书了浑身发抖,他在苏家私塾里算念书好的,可是一想起苏秀才的戒尺打到别的同学手上,爽脆的“啪”一声,手掌登时肿起老高,每每这时,他总觉得这手板子迟早会落到他手上。   一想到这个,他睡不着觉,哪怕睡着了也不踏实,第二天格外没有精神,苏秀才讲的课,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记住,已经觉得在功课上力不从心了。   “我的阿秋有文曲星的运,”张氏在耳边絮叨:“看吧,过几年你一定能头一个考中县试。”   沈知秋听了隐隐干呕,他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他看着放假在家里松弛一躺的沈持,不由得心生疑惑,找个机会悄悄问道:“阿池哥,书院的夫子不打人的吗?”   沈持想了想:“打,在书院不好好念书,调皮捣蛋要挨夫子戒尺的。”   蒙童们在青瓦书院依照入学时发放的《学规教条》行事,一旦淘气犯错,也是会挨戒尺的。   不过多数时候,夫子们都以说教为主。   沈知秋想:那可真好,他从来不捣乱,要是在青瓦书院,就不会挨夫子打手板了吧。   很是羡慕。   ……   腊月底赶完两场大集,采办好年货,孩子们揣着糖果一蹦一跳笑开颜的时候——年三十来了。   这一天,家家户户清晨洒扫门庭,贴门神、换桃符,祭祀祖宗,以求新的一年家中人丁旺,六畜肥,升官发财走大运。   禄县当地的风俗,年三十的晌午,县中各村的男丁三五一伙结伴,敲锣击鼓,走街窜巷,热闹到村外的河边、山地上,谓之“埋祟”,即扔掉旧一年的坏运气。   伴随着左邻右舍间爆竹声不断,锣鼓声也响起来,年味儿直冲云霄。   “阿池,”朱氏从外头端了一碟子炸素丸子进来:“你爹今儿在清镇上轮值,你去找找他,给他捎带些吃的。”   元正假期间虽然县太爷“封印”,但底下的衙役们还得轮值守好县中的百姓,不叫出丝毫乱子。对于沈煌他们来说,这叫做公事不废,喜庆有度。   沈持接过来,拿在手上去找沈煌。   天寒色青苍,日头有些冷光。   走到清镇边上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两个穿绵绸袍子十来岁的大户人家的公子手里拿着一捆爆竹正在家门口的大路上玩耍,一个眉特别浓黑,一个脸白的没有血色,身上穿的锦袍晃荡来去。   巧了,这不是同窗冯高冯浓眉跟何九鸣何瘦白嘛。   冤家路窄,沈持的右眼皮重重一跳。 第23章   他们在书院跟沈持结过梁子,不怎么对付的。   其中冯浓眉炫耀道:“这是我爹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烟花,点着了能放出颜色各异的火花。”   何瘦白不服气地哼道:“难道只有你有我没有的吗?”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爆竹:“我的爆竹点着了会出现美人贺岁图。”   “这算什么?”冯浓眉说道:“我的有白鹤献春,比你的美人高雅……”   “呸,一只秃鸟也好意思跟我娇滴滴的美人儿比……”   “……”   二人争执不休。眼看着就要上手扯头花。   沈持这时候恰好从他们眼前路过,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走着。二人瞥见他却眼睛倏然一亮,贼光四溢,撒丫子跑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此路不通,沈持只得冷声打个招呼:“烦请二位兄台让一让,借过。”   两人眼神不善地打量他一眼,非但没把路让开,还骄横地说道:“哟,这不是沈兄嘛?我们要比试谁的爆竹好看,你来说说……”   沈持愣了一愣:“……”   他好脾气地说道:“对不住,我要去给我爹送饭,不然等我一会儿回来再说?”   说完,他抬脚要走。   “就一会儿嘛。”何瘦白伸手拉住他不让走:“不耽误你给你爹送饭的。”   他说完点燃爆竹引线。   一经点燃,噼啪声起,眼前流星飘飞,明线迸射,进而万花破筒而出,如萤飞跃,似燕惊掠,最后一声长鸣,整个天空火树烂漫。   这是沈持来到这个朝代后头一次看见烟花,勾起他记忆中的焰色反应,铝镁合金燃烧时会发出耀眼的白光,硝酸锶和锂燃烧时会发出红色光,硝酸钠燃烧时发出黄色光……科学无处不在,他为科学叫了声好。   冯浓眉紧跟着引燃他的爆竹。   瞬息烟火大发,声如雷霆,火光照亮半空,但见千万红鱼奋迅跳跃于云海内,末了似有喜鹊飞来“啾啾”高鸣。   沈持也叫了声好,还是为科学。   他看着二人,和了个稀泥:“你们的烟花都很好。”浓眉和白瘦齐刷刷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你说的美人贺岁呢?”   “你的白鹤献春呢?”   两人放出来的这两束烟花和吹牛的货不对板,又相互掐起来。“再放。”各自又抽出一束来。   沈持奉陪不起,说什么也要走人:“二位兄台,小心失火啊。”禄县之中的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沾上火星很容易着火,而且屋与屋之间的距离都不大,一座屋子失火,能殃及一整片房屋。   稍有不慎,整个县都可能付之一炬。   打更人夜里到点每敲一次锣,嘴里喊的都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而不是“小心盗贼”,可见防火比防盗来得更重要,衙门也更为紧张。   “要你管。”二人哼了声。   沈持没再说话,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噼啪的燃烧声,似乎不是烟花炸开的声音。   沈持回头一看,只见一束没有升空的爆竹被扔到路旁,引燃了一垛秋末没有焚烧的秸秆。   火势接着风骤很快增大,朝镇中蔓延开去。任它燃烧下去,整个禄县都可能付之一炬。情急之中,沈持喊道:“冯兄何兄,快灭火啊。”   冯、何两府的大宅前没有放置水瓮,他只好挖起地上混着少量积雪的泥土朝火中投去。   “着便让它着。”何瘦白在一旁袖手笑道:“方才烟花升腾是‘火树拂云飞赤凤①’,这下‘琪花满地落丹英②’,妙哉妙哉。”   冯浓眉大笑:“你念这诗他能听懂?”说完,指了指正在扑火的沈持:“不过才背几天《三千百》的傻子。”   何瘦白:“先生总夸你功课好,冯兄,见此情景,你不赋诗一首吗?”   冯浓眉端着架子来回踱四方步,颇有效曹植七步成诗的意思,好半天,他才徐徐吟出口:“天上的太阳红大,地上的大树高绿。”   何瘦白无声发笑:“好诗啊。”   打油的很。   “哼,何兄不必反讽于我,”冯浓眉听出了好赖话:“当今天子重文章,无需论汉唐,这诗词做成什么样,不影响我文章锦绣。”   ……   沈持被熏得满脸泥污,分不出心思来回应他们的嘲讽和“雅兴”,他脱下外衫,裹着泥土一兜兜往火中砸去,但无济于事。   远处有人看到后,惊呼奔走:“失火了,失火了……”纷纷提着水桶跑来救火。冯、何二家的家丁听到动静,也回了家中老爷,吆五喝六地出来给自家儿子撑腰做主。   冯高他爹冯福,何九鸣他爹何响,都挺着肥硕的大肚子面目耷拉地瞪着沈持。   正在清镇巡逻的衙役们听到嘈杂声,飞驰过来。   巧的是,来的正是沈煌。   父子对视的那一眼,沈持张了张口,无声地说道:爹,快去请县丞大人来。   冯、何两家不是沈煌一个小小的衙役惹得起的。   沈煌果断地打发人去给正在家中小酌的县丞王大虬报信,不一会儿,王县丞带着十几名衙役匆匆赶来。   何瘦白一见官差来了,指了指沈持:“喏,是他捡我们的爆竹筒丢到草垛上失了火,不关我俩的事。”   沈煌看沈持一眼,不容他多想,转身又去灭火。   纵然有县丞王大虬坐镇,这场火也扑灭的艰难,最终还是烧毁了不远处的一间瓦房,万幸的是没有人伤亡。   冯浓眉心虚地说道:“是啊官差老爷,是他点的火,我全都看见了。”   何、冯恶人先告状,叫沈持有口难辨,着实被动。   王大虬觑一眼沈持:“是这样的吗?”   沈持不打算自证,他说道:“我朝律例有规定:凡市井街巷,皆不得燃火,违者罚银二十两。何郎君方才说了,爆竹筒是他们的,是他们燃的火,该不该罚?”   当朝专门有关于火灾的惩处律例,小时候沈煌告诫他不要玩火的时候提过一嘴,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你……”冯浓眉惊觉猪队友给自己挖了个坑:“年三十处处燃放烟花,即便县太爷来了,我也放得。”   “这位小郎君承认火是你点的了,”沈煌这时冷声道:“我朝律例还规定‘凡观看失火而不救者,有罪。’”他看了一眼冯、何二人的手:“你们方才没有救火,这又要怎么说?”   他们在县衙当衙役的,虽然不通文墨,写不出文章,但常年巡逻县中,还是熟记一些当朝关于市井治理的基本律例的。   何瘦白不屑地瞪他一眼:“怎么说?自然是问县丞老爷喽,难道叫你说了算啊?”   县丞王大虬看看沈煌,又转而朝沈持看去。   沈持面色如常:“县丞大人,冯郎君说的不对,我没有捡他们的爆竹筒,亦未丢到草垛上。”   他望了一眼冯、何两家阔气的大门,说道:“《刑律·城郭》还规定‘诸城郭人民,邻甲相保,门置大瓮,积水常满,家设火具,每物须备③’,请问你们两家的大门口因何没有水瓮等防火用具?”   受沈煌的影响,他在青瓦书院时上藏书馆去,偶尔也会翻阅当朝律例的书籍。此时正好拈来一用。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何两位乡绅一惊,没想好说辞狡辩:“这……这不是过年嘛,才移到门内的你说说……”   何瘦白嘀咕:“县丞老爷,火真的是他放的。”   还不死心要栽赃给沈持。   沈持说道:“我路过此地的时候,冯郎君与何郎君各先燃放一束,有两筒飞上天落于地上,”他用手指了指西边:“在那边或许可以找到。”   他还说出他们燃放的爆竹筒子上的颜色和图案。   两名衙役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寻找爆竹筒,果然找到他说的那个爆竹筒子,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图案,和沈持说的完全吻合。   沈持又蹲下身在烧得焦黑的土里扒拉,找出一截爆竹筒残骸:“是这支没有放出烟火的爆竹被踢到草垛上引发的火灾,”他看着冯浓眉:“是你的吧冯郎君?”   他把二人斗烟花的事说了出来。   “你胡说,”冯浓眉心虚地发怒:“别乱栽赃。”   沈持不疾不徐地说道:“市面上一捆烟花里头有八束,你二人先放了一支,手里应该各留七束,后来你又点燃一束,没腾空,你生气踢飞了,是不是?”   “一数你手里剩的烟花便可知。”   冯高下意识地捂住了他的那捆爆竹,嗫嚅道:“凭什么给你数。”   王大虬实在听不下去了:“冯小郎君?”   冯高:“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数。”耍起无赖。   冯福赶紧呵斥住他:“高儿,县丞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县丞王大虬多人精,一下子看明白了,他沉下脸看着冯家家主:“冯老爷,你看?”   冯福面色惶恐:“今日除夕,犬子给大人和诸位添麻烦,实在惭愧。”他说道:“开春之后,我冯家马上出钱修缮烧毁的房屋,你看……”   “我何家也出钱,”何响也跟着说道:“今日惊动县丞大人实属不该,我何家略表心意,给各位赔罪了。”   说完,他让家丁端来纹银两锭,放到王大虬面前。   想破财消灾。   冯家紧跟着也端出一盘小银稞子,冯福用他肥厚的手抓起一把,往沈煌等衙役兜里送。 第24章   “你们都收了吧,”有钱好办事,县丞王大虬对着盘中的纹银笑了笑:“大过年的图个吉兆,就不跟懵懂小儿过不去了,那就这样吧,都回去好好过年。”   叫散了。   衙役们自是无话可说。   沈煌等人要到别处去巡逻,沈持把炸素丸子给他:“爹换了班早点回去。”   沈煌把冯家给的小银稞子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沈持:“村南头的老丁家,上个月听说两个儿子在外头战死了,朝廷还未拨付抚恤金,一家子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怎么过年,你把这钱拿去给他们。”   一把小银稞子约摸有小半两。   跟着沈煌的衙役也纷纷解囊,把到手的小银稞子凑了凑:“老丁家怪可怜的。”   沈煌行走在禄县当差,一贯的急公好义。朱氏跟他说“你爹他不求好名声,只求上天看在我们家积德的份上,治好阿月的哑病。”,念及此,“嗯。”沈持重重地点点头。   等衙役们一走远,冯高和何九鸣各自趴在自家的墙头上恨恨地看着沈持——这梁子,结大了。   ……   大年三十夜,沈煌进家门后,沈家一家子围炉团坐,酌酒吃肉,守岁。   一大家子人这一刻其乐融融。   但也没有人十分留意沈持和沈月,兄妹俩只好专注吃饭,等一吃饱,便悄悄溜走,回房去了。   沈持或温书或整理食谱,沈月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时而去找些糖果来吃,倒也自在。   大年初二,村头的马车、牛车和驴车一辆辆往来,是各家嫁出去的女儿们带着丈夫孩子回村探亲来了。   而沈家的三房媳妇,娘家爹娘都不在了,因而不用走娘家,都留在沈家过初二。   沈家的两个堂姑奶奶大沈氏和小沈氏——是沈山哥哥的女儿,而沈山这一辈没有姑奶奶,一大清早就进门了,她俩嫁在邻村,姑爷都是憨厚的农人,带来的年礼也是农家自产的腊肉、腊鱼干等物,听说娘家的侄子们都在念书,咬牙拿碎银子去兑换了四支毛笔,一人送一支。   沈山欢喜不已,在吃团圆饭的时候对侄女儿女婿们说道:“你们娘家这四个侄子,我看得有个能出息。”   还没等他再往下说,老刘氏接话道:“他们四个娃儿,阿大阿秋念书最好,最用功。”   不像阿二,成天闹着不想去私塾念书。   她似乎忽略了沈持,只说:“老二家的在书院念书,一年得花八两银子,老二家是真舍得。”   “花在念书上是正经事,”沈山瞪了老刘氏一眼:“我看阿池心里有谱着呢。”   说这话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已渐渐偏向孙子沈持。   嫁出去的两位堂姑奶奶不好多嘴娘家的事情,只说道:“以后他们取得功名,咱也沾沾娘家的光。”   ……   年初二一过,居家的日子像流水账一般无味而飞逝,很快到了正月十七青瓦书院开学,沈持又回去念书。   入学半年了,外舍班的蒙童们把三千百背得滚瓜烂熟,多数人的字也有点模样了。   几个功课好的,冯高、何九鸣,还有裴惟等人,更是在跟六月底的分班考暗暗较劲,两手两耳一嘴不沾闲事,一心只读《三千百》,卷得很。   去年年三十那天得罪的冯、何二人,似乎忘了那茬子事儿,新的学年再没找过沈持的麻烦。   彼此很是井水不犯河水。很好。   “你这一届,”一次,江载雪问道:“听说有两个学生学的极好,已在读四书五经了?”   “江兄问的是冯高和何九鸣二位同窗吗?”沈持说道。   江载雪:“大抵是这两位。”他只记得是冯、何二位乡绅之子。   这般,今年的升班考,这二人稳当了。想来沈持如何用功也是赶不上的。   江载雪有些担忧地问岑稚:“岑兄,外舍甲班与乙班功课好的学生多吗?”   外舍甲、乙二班。   要是他不提,都给忘记还有这俩班了。   外舍甲、乙两班,这俩班的学生比外舍丙班,沈持所在班的学生入学早一两年甚至更久,是往届考不进内舍班,一年一年留下来的学生,论资质多半是平庸的,但难保没有晚开窍亦或勤奋用功的。   江载雪生怕这俩班功课好的学生多把沈持给比下去,毕竟书院一年从外舍班选入内舍班的才十来名学生,如今外舍甲、乙丙三个班,一个班均分才三四个,要是甲、乙班占的人数多上两三个,丙班只怕就只有一两个能升到内舍班了,有冯高和何九鸣开蒙早的在,哪里轮得到沈持。   岑稚叹了口气:“上次听孟夫子说今年外舍甲、乙两个班聪颖勤奋的学生并不少。”   沈持被他们说的略有些紧张,他问江载雪:“从外舍考到内舍,光读书院指定的《三千百》等那几本书够吗?”   这些书他已经背熟了。   江载雪看了一眼跟在身旁的岑稚,皱眉说道:“考题……嗯,说不好。但以抽蒙学书的背诵为主。”   “对,是这样的,”岑稚说道:“我和江兄前年考进的内舍班,只抽了蒙学书的背诵。”   但听说哪一年夫子们考完《三千百》后又即兴加试题目,抽的竟然是《官德鉴》中的名篇《萧何惜才荐韩信》,偏的让所有学生都傻了眼。   “沈兄,”他说道:“我想起来了,先前有说放在书院藏书馆最显眼位子上的书,都有可能会被抽到,你若是学有余力,不如多去去藏书馆饱览群书,万一碰到了岂不是锦上添花?”   《官德鉴》正是放在书院藏书馆最显眼位子上的若干本书之一,两下里一印证,觉得“据说”也算是有些依据。   尽力而为吧。   给划范围了,沈持心花怒放:“多谢江兄、岑兄提点。”   于是,除去上课之外,沈持多半时间泡在藏书馆,夜以继日地看书。“叽叽叽”转眼春日明媚,早莺争暖树,飞燕啄新泥。   三月三,青瓦书院师生学田里锄地、播种,学习春耕。书院的夫子们一水的文弱书生,也只能走个过场,大家一块儿在田地里玩玩罢了。   沈持下过地,正挥动锄头给裴惟示范锄地的正确姿势,周围围了一圈同窗,有说有笑。   不远处,冯高把两条浓眉压得更低,看起来有些阴鸷,他下巴朝沈持微抬了下,对何九鸣说:“你说,数月之后的分班考,咱俩能考进内舍班吗?”   “那当然,”何九鸣不屑地说道:“有比我俩功课还好的?”   “他呀。”冯高往沈持那边瞟一眼,叹气:“我留意几日了,他最近玩命似的读书。”   他最看不上这种出身微贱之人发奋,想到有朝一日沈持要越过他去,冯高心中不禁怒意滚滚。   何九鸣凑过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话:“我想了许久,只有这个法子能让他考不进内舍班。”   甚至,还能让他滚出青瓦书院。   “捧杀他?”冯高将脑袋抬起来,眼睛朝天,阴沉笑道:“有点妙啊。”   先让他上天,再找个机会踹他一脚,把他“啪唧”拍在地上起不来,让他跪伏在他们脚下,彻底挫掉沈持的锐气。   送沈持一记华丽丽的捧杀。   先捧后杀,让他丢人,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不远处,沈持挥了半天的锄头,全身的筋骨都拉伸一遍,酣畅淋漓,丝毫不知有人要对他使坏。   ……   当日放学回家,冯高便同他父亲冯章说道:“爹,我们班上出了个神童,过目成诵,你可晓得?”   “神童?”冯章听了呵呵笑道:“高儿,爹只知道你的功课好,未听说哪有什么神童。”   当朝视神童为一县的祥瑞,哪能轻易出现。   冯高翻了翻白眼,违心地说道:“爹,他比我强多了。”   心中不屑地啐了一口:沈持给我提鞋他都不配。   “哦?”冯章被儿子一说倏然紧张起来:“你得家中西席教导三年才入书院,他一个低贱衙役之子,能比你强?”   这话还是从自家儿子口中说出来的,他有点生气。   “我都说了,”冯高委屈巴巴地继续演下去:“他聪颖过人,”他赌气似的大喊一声“你叫我怎么比得过。”   情绪拉满。   冯福气得胸闷、气短、心口痛:“哼,你不必长别人气焰灭自己威风。”他摔门而去。走出冯家的大门,迎面碰到了何响,他同是一脸怒气:“老冯,犬子回来说青瓦书院出了个神童,叫沈持,把他和高儿都比下去了。”   “哎呀呀,老何,”冯福遇到了知音一般:“犬子也这般说。”   “真神童假神童,一考便知晓,”何响说道:“对了,青瓦书院六月份升班考,不如你我邀请县太爷等一众乡绅亲临观摩,考校这个神童怎样?”   “对,请县太爷和乡绅们考校,”冯福思索片刻后说道:“要是他沽名钓誉,到时候也好趁机赶他出书院。”   何响:“嗯,到时候县太爷在场,他要是没点儿东西,不怕赶不走他。” 第25章   翌日近黄昏。   书院后头的屋舍中。   “云开日出晴光照, 薄被摊开晾一床。①”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成学生嘴里吟着诗,优哉游哉地收回清晨晾在外头的棉被。   他叫刘放,是外舍甲班的学生。   “啊——”进门的时候他忽然失声大叫:“跳蚤, 被子上生跳蚤了……”   沈持放学从教室过来,他打算换身衣裳去藏书馆看书, 听见刘放喊叫,问:“跳蚤?”   青瓦书院的宿舍虽然简陋, 但住宿的学生极是干净,每日沐浴, 换洗衣裳, 每逢天晴晾晒床铺, 隔三岔五用艾草熏屋子……夏天连蚊子都少见,更别说生跳蚤了。   刘放抖了抖他的被子, 登时掉落两个黑点点, 他很绝望。   沈持拿竹竿敲了敲他的棉被,还好, 没有惊吓。   他弯下腰:“刘兄, 你眼花了, 这是……黑色的线头吧。”   刘放俯身仔细一看:“果然是线头。”虚惊一场。   沈持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问道:“刘兄缘何如此慌张?”   就算有个跳蚤不也正常。这辈子的卫生条件不如他上辈子好,跳蚤什么的也较为常见,刘放一个土著, 不会没见过吧。   何至于吓成这般。   “沈兄你没听说啊, ”刘放老神在在地说道:“今年六月份的分班考, 县太爷要来观摩。我紧张啊……”   沈持:“往年县太爷不来的吗?”   听着好像是特大事件。   刘放摇头如拨浪鼓:“往年不来的,这不是说书院出了神童,年方八岁便能过目成诵, 能吟诗作对,太爷说这是咱禄县的祥瑞,定要亲自来考他学业呢。”   沈持:“……”   神童是谁?祥瑞又是哪个?   竟把县太爷都引来了。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忐忑。   “哎呀呀,”刘放说道:“神童就出在外舍丙班,”他顿了一顿:“咦,不会说的是你,”沈持心中一紧,正要发出悲鸣否定掉,忽然又听刘放说道:“那个挚友吧?”   裴惟。   刘放与沈持在宿舍相处了一段时日,知沈同学极为勤奋,却并不见聪颖过人,是什么神童的。   沈持绷紧的心倏然放轻松:“有可能。”   裴惟极很聪慧。   沈持赶着去藏书馆看书,没再多聊,匆匆收了被子又出去。   第二天一早,青瓦书院炸开了,全院的师生都听说外舍丙班出了一位神童,却并不是裴惟,而是沈持。   当事人沈持头晕:“……”   睡了一觉起来,头顶上多了那么大一个神童的光环。   沈持心想:他也不是很爱出风头啊,平平无奇一蒙童怎么就成为神童了呢。   虽然他确实记性好,过目成诵,但这本事从未跟别人说过,至于会吟诗作对,更是不存在,莫不是有人故意吹嘘他,给他挖坑?   还是有步骤的,第一,先放出风去说青瓦书院有个神童,却不透漏名姓,让人猜猜猜;第二,等吊足了胃口,再告之是他。   更让这件事传得广泛。   想到这儿,沈持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快步走到座位上,低头喝了口水压惊。   同窗们向他投来目光,有羡慕之,有惊讶之,还有不服气之……确实听人提过沈持的记性好,至于一览成诵什么,他好像做不到吧。   怎么就成神童了,是谁在吹嘘他。   经过一阵情绪起伏后,此刻沈持已是荣辱不惊,他像往常一样翻开书,温习功课。眼角的余光不经意一瞥,却看见冯高面上露出得色。   往日自诩神童的他居然不生气沈持抢了他的风头?这不正常。   沈持又留意了一下何瘦白,他的神情同冯高如出一辙,和他对视时面色不善。   他心中有了猜测,晌午放学,找个机会靠近冯高,低声试探道:“多谢冯兄赞誉,实在愧不敢当。”   冯高微怔,旋即虚伪地说道:“沈兄高才,吾实不及。”他下意识地看了何九鸣一眼。   转瞬而逝的细微表情落在沈持眼中,他报以了然一笑:多半是冯高的手笔。   伎俩。呵。   “告辞。”他去食堂。   江载雪比他来的早,拿出个罐子说道:“我家新作的紫苏酱,可下饭了。”岑稚带了两个馒头:“整一整就着酱吃吧。”来不及煮米饭了。   紫苏酱。   是将蒜泥、虾皮、干贝和紫苏用猪油炒了,放入粗盐,酱,醋和糖腌制而成的佐饭的小菜。   “用上好的干贝和虾米制作的,”江载雪打开盖子,笑道:“来,尝尝。”他边给沈持递筷子边笑道:“沈兄,看来你的早慧是藏不住了。”   他今早一进书院便知道了沈持是神童之事:“一连好几日我和岑兄都在猜是谁呢。”   沈持苦笑:“江兄,要是我说有人想‘捧杀’我,让我六月底蒙学考试时在县太爷面前丢丑,你信吗?”   “还有这等事?”江载雪讶然。   沈持拿筷子拨了一点儿紫苏酱到碗中,油亮的干贝粒带着海味把空气提了鲜,一闻勾出馋虫。   “八九不离十,”他道:“等着瞧吧。”   江载雪瞬时没了胃口:“沈兄,那怎么办?”   沈持:“有小道消息说,六月份的分班考,县太爷和乡绅会来观摩。”   “啊……”江载雪愣了一愣:“上次县太爷和乡绅来观摩升班考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是禄县神童周大珏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当年县太爷来观摩考试,”沈持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考了什么?”   看他现在做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江、岑二人同时摇头,低头去整身上的青衿,一脸“这个实在不知”的茫然,他们从未想过打听神童的考题。   沈持眼睫微压,顷刻后笑道:“罢了,我唯有竭力念书而已。”   何止竭力二字,周大珏珠玉在前,他只怕要咬牙硬着头皮上。   沈持的口中犯起微微的苦味儿,读书的苦。不过他知道,这苦很珍贵,它后面是甜,百倍的甜。因而没有沮丧,收拾完心情后很快投入到背书和练字上。   与其做别的事情内耗,不如上进。固然有天生的神童,但也有后天学出来的,比如——他,很有可能。   眼下已是暮春时分,天气暖和天亮的早,沈持便在四更末雄鸡初啼鸣时起床,洗漱完毕后恰好五更处,端坐于窗前看书、习字,一连数日,雷打不动。   往往与他同一宿舍的人醒来后,他已翻阅完数十页书,写上千字了。   “沈兄,”这日江载雪看见他,惊呼:“你眼下怎么乌青一片?”   沈持面白,把眼下的青色衬得很是明显。   岑稚笑道:“沈兄必是日夜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我看他的书法突飞猛进,可见背着咱们下了多大的功夫。”   江载雪瞧着他的手:“呀,果然手心全是茧子。”写字磨出的淡黄色的薄茧。   沈持脸面微热,有点儿挂不住地说道:“我也是被逼的。”   头顶那么大那么宽一个神童的光环,照得他睡不着觉啊。   ……   “沈持是神童?”青瓦书院出了神童的消息很快传到夫子们耳中,孟度皱眉问周渔周夫子:“这是怎么回事?”   周渔也不晓得,清俊的脸庞上眼神变得呆滞:“我没这么夸过他。”   “县太爷要来观摩此次的升班考,”孟度有点发愁:“可能要为难沈持了。”   明显是冲着沈持来的。   要是禄县真出一个神童,县令陆沉上奏天子,表明他治下清明,县中文风昌盛,便可邀功了。   好大一政绩。   周渔有点心疼沈持:“……孟夫子,那怎么办?”   别把沈持那孩子给吓坏了。   孟度的眼神在春光中黯然:“能怎么办,看沈持的吧。”   周渔:“……”   “你告诉沈持,”孟度转而又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要太当回事,像往常一样跟着夫子们好好念书习字便是。”   神童不神童的,这头衔对蒙童来说没那么重要,有时候反是累赘,这时候就不得不在心中重温一遍《伤仲永》了。   周渔脚下打滑,鞠躬施礼的时候险些给孟度磕头行个大礼:“我替沈持谢谢孟夫子了。”   ……   县衙。   这一日沈煌巡逻完来县衙交差,县丞王大虬叫住他:“沈捕头,陆大人叫你去见他一见。”   县令叫陆沉,进士出身,在禄县已任职多年。   沈煌脸上疲惫的神色登时一扫而空,两眼精光:“哦?陆大人要见我?”   王大虬眼色微妙,动了动唇停上片刻,声音才发出来:“沈捕头生了个好儿子啊。”   他话音之中,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疑惑——沈家竟不声不响地出了个神童?   沈煌内心有一些慌,低声问:“王大人这话怎么说?”   王大虬含混道:“你呀见了陆大人就知道了。”   县衙的书房之内,沈煌见到了陆沉。对于壮班衙役这种常年在外头的末等小吏,他很少和陆沉打照面,难免有些拘束。   陆沉坐在高背紫黄杨木的椅子上,双手搁在膝上,他不过四十岁的年纪,面白微须,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他随和地道:“本官听说你家小郎君聪敏过人,是真的吗?”   难道是去年沈持卖蝈蝈的事儿传到了陆沉耳中,陆大人想要只蝈蝈玩儿,这个容易。沈煌的心头突地一松,想了想说道:“大人谬赞,犬子是有几分不值一提的机灵劲儿。”   “本官听青瓦书院的学生说,”陆沉伸手抚了一下衣袖,笑道:“沈小郎君天资过人,是位神童。”   啊……   沈煌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他极力让自己镇定,说道:“惭愧,在下竟不知此事,会不会是旁人传错了?”   “是清镇的冯、何二位乡绅亲自来见本官的时候所说,”陆沉说道:“料不会有错。”   沈煌后背一阵发凉:“大人,犬子……”   陆沉摆摆手打断了沈煌的话:“沈捕头就不要谦虚了。”他很期待他的任上能出一位神童。   他高兴地取来一狼毫笔一砚台:“这是给沈小郎君的,请沈捕头带为转送。”   沈煌谢过他,买了一包肉忧心忡忡去青瓦书院找沈持,看见儿子脸庞的线条变得略显硬朗——瘦了,瘦多了,犹豫三番没有说县太爷那头的话:“好多天没回家,你娘和阿月想你了,让我来看看你。”   沈持抱着他的大腿说道:“我也想阿娘和阿月了,当然也想阿爹你了。”   “能学多少算多少,”沈煌架不住儿子撒娇:“不要累着自个儿。”   沈持用力点点头:“嗯,爹,我知道。”   “等功课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沈煌说道:“别让你娘操心。”   说完他把肉拿给沈持,又掏出小半吊钱放在沈持口袋里:“自己多买些肉吃,读书很耗精力的。”   沈持接过肉闻了闻,好香:“嗯。”   看着沈煌打马离开青瓦书院的瞬间,他没出息地眼圈红红的。回去后更是不受控地发疯一般读书。   ……   六月,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②   初二十日,青瓦书院分班考试,当天场面隆重。   “应邀”而来的县令陆沉和随从,以及禄县的乡绅们把青瓦书院挤得满满当当,在庭院中央正襟危坐。天儿热,身材比较肥硕的乡绅冯福、何响等人手里捏着帕子不停地擦汗,目光却是不断地往蒙童堆里瞟。   他们前面的一张长桌上摆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考题。   “嘡——嘡——”辰时正,书院响起三声钟声,雄浑绵长,考试开始了。   外舍甲、乙、丙仨班的学生依次上去抽题,作答。   蒙童抽到的题目有的是背诵,有的是释义,有的是默写……都是他们平日里念过的,很简单,几乎难分伯仲。   沈持甚至怀疑书院的夫子们故意放水,不在外人面前为难自己的学生。   一轮下来,只淘汰寥寥数人。   县令陆沉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孟度递了个枕头过去:“陆大人是贞丰元年的进士,学识渊博,今日莅临书院,你们或可向他请教学问,怎样?”   台子搭好,陆沉略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登场,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听闻青瓦书院的学子们天资上乘,学业精湛,有大材,乃禄县之幸,朝廷有福。”   沈持:……   孟度:不过是一群才读了一年书的蒙童。   众夫子:不过是一群略通文墨的顽童罢了。   稍作停顿,陆沉话锋一转,说道:“我听说沈持沈小郎君有过目不忘的天资,”,他两眼朝蒙童中巡望,提高嗓音问:“沈小郎君?”   蒙童之中一阵骚动。   沈持稳步站起来走上前去。   小小的蒙童个头不高,面带小儿浅浅憨态,陆沉一见他便心生喜爱,叫搬板凳坐到离他近的地方去。   孟度等夫子们方才揪紧的心稍稍放松,而同窗冯高和何九鸣二人开始像他们的爹那般,捏着手帕不停抹汗。   难道,沈持真的是神童?   他们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接下来的一个字。   沈持也一样,绷得很紧,不知陆沉会出什么样子的考题考他。   “沈小郎君,”没想到,陆沉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来:“你看看这篇文章的字能不能认全?”   沈持接在手中,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而后眨巴一下双眼说道:“回大人的话,我有两个字不认识。”   像是一篇八股文,不是名家名篇,他反正没见过。   “呵呵呵,”陆沉笑着从他手中抽回去:“先不说生字,本官问你,看过一遍后,你记得多少?”   若有一半便不得了。   沈持说道:“回大人的话,记得七八成。”   其实除了那两个没见过的生僻字,余下的他都能背下来,只是稳妥起见,他不敢把话说的那么满。   “吹嘘。”同窗冯高没忍住漏出声来。   何九鸣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稳住,毕竟县令在这里呢。沈持敢夸下海口,且看他怎么收场。   书院中响彻“那你背一个试试”的声音。   陆沉看着沈持。   沈持从板凳上站起来,朝他深鞠一躬,开始背诵他方才看过的文章。童声琅琅,字符像潺潺流水一般流泻出来,两个生僻字之外,未错漏一字。   让在座的人从瞪圆眼眸到张大嘴巴,全场静谧。   “这不可能,”何九鸣急促的声音骤然切入:“沈持一定提前背过陆大人给他看的文章。”   沈持侧过脸去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瓜娃子。   县太爷难道还能随便找篇文章来试他是不是真的过目成诵,必然是未流出来的。   果然,陆沉也瞧了他一眼,轻轻拂了拂靛蓝色的官袍,说道:“这是本官考举人那年所作的文章,从未示人。”   竟是他自己的大作。   他话音一落,瞬间掌声如雷鸣:“沈持,太好了。”   “沈小郎君果然颖悟绝伦,”陆沉欣慰地点点头:“前程可期啊。”   沈持没听进去他的夸奖,心中仍旧绷着:还有别的考题吗?   哪知陆沉说道:“回去坐着吧。”   这么说不考他了。   勉强渡过一劫。   沈持缓缓松口气:……   多年后他才知道,陆沉迫切需要治下出个神童,向朝廷邀功求升迁,不敢考他多了,怕考下去他答不上来,到手的神童又没了。   光过目不忘这一长处,足矣他拿来吹嘘治下出了位神童。   随后,陆沉又叫人取来两大桶灯油和十两纹银,以为青瓦书院学生们的资费。   县太爷带头,跟随前来的乡绅们也纷纷出钱出物,资助学生们念书。   孟度等一众夫子们脸上的笑意停不下来。   何九鸣听闻悻悻地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脸色铁青。冯高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脸,他原本是想借此机会让沈持丢脸难堪,进而把沈持赶出青瓦书院,竟反倒白送沈持这么大一个露脸的机会,自己却无风头可出。   砸了,全砸了。   接下来是第二轮抽考。难度加大。   夫子们对学生的提问那叫一个详细,背《千字文》第17页第5行的都变态提问方式都有,又出字让默写的,一个人起码要花费半个时辰的功夫。但到了沈持这里,夫子们随便问了问,便把他打发出去了。   沈持忐忑的不行,以为无缘内舍班。   谁知道过了两日,等夫子们累得吐血,终于把这一届蒙童给考完,送走县令陆沉等人之后,书院张榜公示,贴出选拔进内舍的蒙童名单。   沈持赫然在榜,还是高高悬在头一名。   神童的名号也就此落实。   多戏剧!   这次外舍丙班考进内舍的仅有两人,同班的裴惟也在榜上,两个人互相道贺。先前倨傲的冯高和何九鸣,这次竟落了榜,二人嚎啕大哭。   沈持在班上的人缘不错,多数同窗和他没有过节,进入内舍的或是没有进去的,都纷纷前来道贺。   “收拾书桌到内舍去吧。”周渔笑盈盈地进来说了几句祝贺他们的话,也勉励没有进入内舍的:“好好念书,争取明年考进内舍班。”   中午日光如炬。   周渔嘴角一抿,三个字一字一顿:“好好学。”   沈持说了句:“必不辜负先生的叮嘱。”   次日,他和裴惟吭哧吭哧搬出了外舍,由李夫子领着,往后面一道院子的内舍走去。   青瓦书院的内舍一共有两个班,一个班大概三、四十人,不到百人的规模。   他和裴惟被分在内舍乙班,这里的学生年龄差距有点大,从9岁到十四岁不等,无一例外,来了这里之后,要开始科举的正餐——深读四书五经,学做八股文。   他俩搬着书桌到内舍找位子放下。   裴惟和他相邻而坐。内舍的同窗有像沈持这样早慧的,也有扎扎实实读了两三年外舍才考进来的,相对比较稳重,没有叽叽喳喳地围上来,而是先执礼,然后互报姓名,这就算认识了。   教乙班的夫子也是两位,三十来岁,威严但也温和,视学生如亲子。   《论语公冶长》像先生那样拖腔拉调,慢慢地背:“道不行,乘淳浮于海……”   不过读书声换成了“之乎者也。”,外人听着是迂腐的,可沈持浑然不觉,他听着他们背上一遍,自己也会了。   蒙童们知道内舍班的人都是读了两三年才进去的,不能跟沈持比。家长也会说“他沈持记性好到堪比神童,你就一凡人,神童路上行人少,老实念书笑哈哈。”   进入内舍班后,沈持重新盘算起书院食堂的事情。   他每日散学后钻研当朝的食谱,用能买到的食材在后院灶台上做饭吃。以及,去雨后的山上捡菌子。   以及,置办锅碗瓢盆。   孟度头一次还连连呼叫“只做简单的菜式”能果腹就行了你干嘛做那么花里胡哨的饭菜,直到他嗅了一辈子菌菇炒鸡蛋的香气后,忍不住问他:“你的菌菇不错,自己采摘的?”   沈持:“嗯,无毒,可食用。”   “大理府有一种菌子叫见手青,”孟度说道:“吃了能让人看见故人。”他流着口水,使劲吸鼻子。   沈持:“……”   不是能看见会跳舞的小人儿吗。   孟度:“不知道咱们这里种不种得出见手青?”   沈持:“没见过。”   他心想,即便这地方有,他也不敢采回来做菜吃的,毕竟没有后世的医疗条件,只怕吃下去要跟看见的小人一块儿走了。   孟度:“要是你看见了,帮给我采摘回来一丛。”   “……”沈持: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又十日后,筹备得当,择了个吉日,沈持黎明即起,出去采买后回来在灶台上忙活一通,而后看看时辰不早,洗净手在小院门口贴上告示及当日的菜谱——书院食堂从今日起开业。   做好这一切,沈持穿过院子,去内舍乙班上课。   到晌午放学时分,几个饥肠辘辘的学生跑过来,看到门口贴的食谱:“状元酱猪肘?”   “鸡油炒时蔬?”   “要钱吗?”有学生问。   这时候来了个胖胖的学生,念出了告示上最有用的一句话“免费”,蒙童们兴奋地叫道“快去尝尝。”   早前几年,青瓦书院本就会供一餐晌午饭的,后来没了,他们还遗憾没赶上好时候,这不,好处又回来了。   小院里摆着几张长餐桌,配以整齐摆放的凳子。   片刻,沈持从外面旋风一样走进来,他笑眯眯地进去端出来一锅酱猪肘,才将炖好的酱肘子形状完整,红中透紫,皮肉软糯,光看着已经叫人流口水了。   这是他五更初去早市买的新鲜的猪肘子,处理后佐以桂皮、花椒、生姜、黄酒、粗盐、糖色等,放在瓦罐中大火烧开,旺火沸腾后转用中火,煮4个小时左右,这两个时辰他正好在教室上课,课间回来调一调火,再转小火,煮约半个时辰,锅内汤汁浓稠时,取出晾凉。   “大家都坐好,”沈持用清水洗净手,拿着刀一块块切好:“我来分。”   蒙童们乖乖坐着等分吃酱猪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好意思白吃书院的东西,腼腆地说道:“我明儿带一整只生猪肘来给书院的食堂。”   沈持:“不用不用,这是孟先生请咱们吃的,我也是帮忙搭把手,呵呵……”   他利索地给每个来吃晌午饭的学生分了一块:“试试好不好吃。”   酱猪肘一口吃下去流出清油,入口即化,香味扑鼻,利口不腻。“好吃。”“真好吃。”时不时便听到这样的惊呼声。   可惜每人只分到一小份,三两口便没了。有带米饭的同学去锅中舀了汤浇在米饭上,大快朵颐起来。   “沈兄,”江载雪问他:“明儿吃什么?”他吃完盘中最后一根鸡油炒青菜,优雅地用手帕沾水擦拭干净嘴角,含了一口茶水漱了才开口说话。   “是啊是啊,”好几个人也都跟着他问:“明天吃什么呢?”   他们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菜式了。   沈持笑道:“我还在想。”   先前外舍丙班的小黑胖张旺,听说他在张罗书院食堂的事,跑过来捧场:“沈兄,你会烧草鱼吗?会烧的话,我明日一早背一筐来。”   十里八乡的鱼塘,都是他们张家的。   禄县各饭馆也从他们家买活鱼。   沈持:“原不知张兄家中做的卖鱼的营生,要是这样,不知一篓鱼多少钱呢?”他先问好了核算一下成本。   “草鱼有什么好吃的,”有人不爱吃鱼:“怪腥气的。”   或许是不会去腥,或许是烧鱼过于费油,当地人舍不得用油,因而并不爱吃鱼。   张旺要跟他动手,沈持劝阻道:“明日换种烧法,或许就没有腥味了呢。”   更多的蒙童说道:“就吃鱼。”   张旺胖手一挥:“明日的鱼算我请大家的,不收银子。”   于是次日书院食堂的食谱变成——红烧草鱼,其中两次用旺火,两次用文火焖,使鱼块完整而鱼肉酥绵细糯,鱼肚自然成芡为佳。   卤汁鲜稠味浓,鱼块晶亮泽润,色形美观。入口时鱼肉鲜嫩,鱼皮粘糯,把鱼的美味激发得淋漓尽致。   得众蒙童称赞不止。   能在刻苦念书之余吃上一顿美味,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孟度也称赞今日的红烧草鱼美味,可他却叹气:“天天这么吃下去,就算你沈家是大财主也得给你吃穷喽。”   光做吃山空当然是不行的。   又恰好青瓦书院东面的院墙正临街,要是开墙打洞,是极好的门面,沈持再次试探孟度:“夫子,咱们学院的食堂要是想盈利,也不是难事。”   孟度沉默片刻,说道:“按你说的,试试吧。”   他这次的松口来得很快。   开墙打动,粉刷好小门脸,青瓦书院小食堂的外卖窗口正经开张。   上舍班中家境富裕的童生或者秀才,听说学院食堂里有酱肘子后尝了尝,上瘾,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一只多少钱啊?”不少人纷纷打听。   沈持不敢自作主张擅自定价,和孟度等几个夫子一商量,买个生肘子的要35文,回来制作要花两个时辰的功夫,卖90文已经很平价了。   外头的熟肉铺子要110文一只呢,他自信味道不比他们差。   当他报出90文的价格时,许秀才砸吧了下嘴:“沈兄给我留一个。”说完,连东西都还没见到呢,他就从口袋里摸出90文钱,预订下了。   另外几个生性谨慎的,小声说道:“你买了让我们看看成色和分量,要是比外头划算,以后也在食堂买。”   沈持:“就你们鸡贼的很。”   次日他拿到酱肘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口,立刻叫来好友:“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三人齐刷刷来订购酱肘子。   沈持创业未半而内销。   孟度听闻也有些傻眼:“以后除去米饭和咸菜,其他肉菜你看着定价吧。”   沈持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对于穷学生富学生公平多了。   “要是收钱的话,”孟度找他合算:“可以找个人专门来做这个事情。”他看着沈持:“你以科考为己任。”   沈持:“我晓得夫子的良苦用心,这个酱肘子的做法也不是不能外传,夫子大可找个人来,我教他便是。”   “让赵秀才来做吧。”孟度说道。   赵秀才。   沈持想起来了,那人是给书院抄书的老秀才。   他连胡须都白了,又短又稀,看上去像霜打过的枯草。   据说少年时也曾在功名上得意过。赵秀才二十岁考中秀才,当年轰动禄县,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一定前程锦绣,高官任做,骏马任骑,金村的徐大屠户不惜倒贴几十两银子,把娇滴滴的闺女嫁给他当媳妇儿。   可是接下来,赵秀才到省城去应试了十几回乡试,竟然次次名落孙山。老岳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赵秀才又一次铩羽而归时,把人到中年的女儿和幼小的外孙接回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赵秀才靠着府衙发的二两银子度日,酗酒,过得贫困潦倒。   一件青矜穿了十几年,身上补丁摞着补丁。佝着腰,背着手,在村里的街巷间缓缓而行。   一群没上过学的半大孩子,拍着手,高声叫: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赵秀才颇有几分悲愤地摇头晃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   到了必须开账授徒,收几文束脩勉强度日的地步。   但是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学,他过不下去了,只好来求孟度,看看书院有没有抄书之类的活儿让他干一干度日,这就留下来。   但是书院抄书的活少,赚的钱不够吃喝,老秀才依旧艰难度日。“老夫子清高,不知肯烧饭否?”沈持担忧地问。   孟度:“问问吧。”   哪知道把这件事同赵秀才一说,他大呼:“悟了,悟了,这辈子没有中举人老爷的命,给各位举人老爷做酱肘子吧。”   沈持深深地松了口气。   文人什么都可以含糊,只是在吃上绝不能不行。可是这食堂是书院的,赵秀才只犹豫了一日,次日便答应在抄书之余来帮工。   赵秀才果然在吃上比在科举上更游刃有余,自打他走进食堂脱掉长衫的时候,他一点一点爱上捣鼓食物,并且还找到了生猪肘子的供货源——他前岳丈家。   不过他前老丈人已经杀不动猪了,他外孙,也就是赵秀才的亲儿子赵蟾桂操刀,当上了小杀猪的。   赵秀才找到儿子把这件事情说了之后,赵蟾桂答应每日黎明给青瓦书院送二十个生猪肘子来。   为此,赵秀才父子二人抱头狠狠地痛哭一场。看着生得白白净净的赵蟾桂,他想说服儿子放下屠刀,来青瓦书院读书,好大儿登时收回眼泪:“爹,我还是跟着我外公杀猪卖肉吧。”   这书他是一点儿都读不来。   不管赵家父子俩内心活动是什么,至少做酱肘子的生猪肘子的来源有了,不用沈持每日晨起去采购,又腾出一段念书的时光。   算着,离明年的县试也不远了。 第26章   仲春草木蔓发。   赵秀才逐渐把书院食堂打理得井井有条, 供应的伙食也越来越丰富可口,夫子们和学生们的脸庞上添了一层光泽,日间中气十足的读书声直冲云霄。   食堂开业月余后, 沈持将经手的收支一笔一笔记录在册,核对之后给孟度过目:“账目都再这里。”   孟度只略略扫了一眼:“交给赵秀才吧, 你专心念书。”   还是那句话,沈持是来念书科举的, 做别的事情,总归有些不务正业。   “学生明白。”沈持双目炯亮。   到了内舍之后, 很快读完了《论语》, 正正经经开始学做八股文。那日十分郑重, 是孟度亲自来给他们讲的——破题。   极难的破题。   孟度在讲台上铺垫了很多,才道:“破题是文章开头的两句话, 须将题目的意思讲清楚, 这便叫作‘破’。俗语说初次遇着的事情,是破题儿第一回, 也就是借用这个意思……”   “作破题要先将题意融会于心, 弄清本题在经文中所处的位置及其与上下文的关系, 关键在于抓准题目的主旨,扼定主脑,肖题之神,用几句话, 破尽题中之意……”   ……   一堂课下来, 听得学生们要哭。   要悟的东西太多, 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夜晚,沈持在油灯下消化今日所学的——破题,他记录:孟夫子今天讲的意思是说破题的好坏关系到你能否准确地把握题目的主旨, 如果你破题的时走了题,或句子不通顺,那后头的文字便会离题万里,肯定好不了。所以考官一看破题即可遇见全文的水准,毫不夸张地说,破题决定一篇文的命运。   考官一上来去看破题,应试者也在破题上煞费苦心,极力把跑题作得大气磅礴,新颖醒目。   ……   深夜困意来袭时,沈持揉揉眼,他抽出一张纸,提笔想画一只黑白滚滚解压,他脑海中浮现出大熊猫圆圆的朵朵,圆圆的大脸ber,又粗又短的嘴筒子……   手腕微压,一笔一笔又一笔,画完了。   灯花“啪”地一下爆了,火苗蹭地窜了窜,眼前骤然亮堂。   定睛一看,沈持笑了,他画的滚滚太丑了,形、神全然对不上,哪里是只滚滚,给黑熊看了都得摇头,向他扔石子嘲笑他的画技不行。   哈哈哈。   沈持无声地发笑,他又拿起笔,重新画了一只,这次别的不说,脑袋是画圆了,眼神好的大概能看出是一只滚滚,尽力了。   画完他突发奇想,要是把写一遍八股文当成画黑白滚滚,照着上古神兽的样子写八股文,想来必定讨喜,一见之下,没有考官不沦陷的吧。   于是就寝前,他又在滚滚的脑壳上标注一行小字,“八股文破题”——破题譬如画滚滚的脑袋,落笔就能让人看出画的是黑白滚滚还是熊瞎子,破题一落,写的是个什么文章,定了。   文采则是滚滚的眼睛,皮毛,让一看到就忍不住尖叫:“可爱,太可爱了。”文章也是一样,嗯,这比喻甚是恰当。   总结完今天的功课,沈持拨了拨油灯,这油灯很贵,要尽快收拾好上床睡觉,省油。   与束脩银子一比,写字的笔墨纸砚和读书用的油灯才要花费更多的钱。   沈持进入梦乡前对自己说:信我,滚滚会画得越来越肥美,八股文也会写得越来越好。   次日放学,他温过书,试着做完两句破题,又画了一只黑白滚滚——的脑壳。   一同学习的岑稚眼睛够尖,看见沈持挥笔作画,无比期待地道:“沈兄画什么呢?”怎么才如有神地下了一笔,就又搁下笔了呢。   “我一定要画成大美熊熊。”沈持把那片纸张宝贝一样藏起来:“岑兄,先生说的几篇文章,去哪里誊抄呢?”   “找赵秀才要,”岑稚伸手捶了捶他,撇嘴:“不过先生刚说完,估计去找他要文章的人多要排队的,咱们过几天再去吧。”   赵秀才在食堂还能有空跟他们唠唠,说说近来又收录哪些才子的文章,让他们看看新思路新文采观摩学习学习。   沈持:“嗯,岑兄说的是,去的时候叫我。”   “沈兄,”之前外舍丙班的胖同学跑得气喘吁吁来找沈持:“孟……孟先生找你。”   沈持连忙跟他走:“孟先生找我做什么?”   胖同学甩着小胖手肚子一颤一颤地走着:“好多人来买酱猪肘,卖……卖光了。”   沈持:“……”   不都说了吗?每天限量20个,售完即止。   卖光了找他有什么用呢,他也不会变一箩筐猪肘子出来。   等他来到厨房这院,孟度背着双手在院中散步,见他进来:“走,跟我出去边走边聊。”   好像有大事发生。   沈持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先生?”孟度严肃地跟他说:“书院卤肉铺开业两月,进账有多少银子你知道吗?”   “刨去种种开支,”孟度说道:“净赚44两300钱。”   沈持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咋舌道:“这么多啊。”好家伙,一个月进账22两多银子,比县太爷的俸禄还多。   “这44两多银子,”孟度停下脚步,看着沈持,徐徐跟他说道:“你挣的银子,我是要给你的,只是书院中常有人来帮工,你打算怎么分这个钱?”   沈持:“先生,这钱,咱们书院的先生和学生平分了吧。”买成笔墨纸砚,分给他们取用,或许对于像他这样家境并不富裕的学生来说,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孟度:“你出力最多,理应多分一些。”沈持说道:“先生,这银子我不会要,留在书院吧,给先生们添置一些日常用品,食堂置办些食物,学生就知足了。”   其实青瓦书院有许多要用钱的地方,每个学生一年8两银子的束脩,着实不宽裕。   像周渔这样的年轻夫子,总是穿着半旧不信的青衿,想来薪水并不高吧。他不开口要分利润,孟度也不会亏待他,若开口要了,食堂便成了他的一门生意,日后要是有人翻出来攻讦嘲讽他利用书院谋利,恐要沾一身骚。   “暂且先这样,”孟度说道:“后续若是进账更多,我再找你商议。”   沈持:“好的孟先生。”   孟度:“回教室去吧。”   两人又一起从疏影横斜之中穿出来。   次日晌午,再去厨房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一篮子鸡蛋,还有若干腊鱼、腊肉等食材,大约是买给学生煮饭用的。   岑稚眼睛一亮,拉着沈持小声说道:“孟先生好大方啊。”这一顿饭下来,得花不少钱吧。他担忧明年会不会长束脩银子:“咱们得赶紧考中童生,要不然念不起书了。”   沈持笑道:“放心吧岑兄,不会涨束脩的,说不定孟先生良心痛,要让咱们吃点儿好的呢。”   岑稚:“……”要是再只给一把米一勺盐巴,他都要叫孟度孟扒皮了。   “今日你歇着,”岑稚拉上裴惟:“我俩来做饭,你等着吃吧。”沈持笑笑,去后院看他的卤猪肘,他拿碗夹出一碗卤豆干来带到灶房处:“昨日趁着汤卤了点豆干,你们尝尝味道。”   内舍相熟的几名同窗都围过来。   岑稚和裴惟立刻丢下他们俩炒的菜,一个人一块好不见外地往嘴里送,还算比较斯文地吃饭:“好入味啊。”   这顿饭于是又吃得津津有味。   午后,徐夫子出了个刁钻的题目让他们破题。《论语》中有“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说他作了上句“伊尹而得其七”①,让学生们续下句。   说人话就是,周朝有一家子八个兄弟全是贤士,都为周相伊尹而用,唯独最小的弟弟季騧没有出仕。   听着不像正经的八股文题目。   “先生,”好多学生摇头晃脑:“太新颖了,想不起来怎么办。”   “不急,”徐夫子说道:“你们慢慢回去想,慢慢想啊。”   到了放学时分,他又来催:“孩子们,你们想出来了没有?”有人拿着纸条交上去,透过洇过来的字迹,沈持看到他们破的都很长,反正都比他的字数多。   徐夫子收上去作业后几乎没细看,只捡出来不知谁的作业:“三个字,很好。”   学生们哄然大笑。   只用三个字破题,有点滑稽了。可能是谁敷衍先生的吧。却听徐夫子说道:“沈持,来说说你是怎么破题的。”   沈持站起来朗声说道:“皆兄也。”这七位都是季騧的兄长,可不就是皆兄也嘛。   众学生想笑,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题目一般正经考试不会出,为师只是拿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破题时候要多方思量,不要过分拘泥,”徐夫子说道:“不要太死板,要变换较多,宜庄宜谐,只有文法不错,都行。”   学生们把头都要点晕了。   ……   次日,徐夫子讲承题。因为破题只有短短一两句,只可包括最精要的大意,承题么,就是将破出的题意承接下来再加以说明,或者将破题未尽之意加以发明阐述,以从各方面补足题意,继承说明。   ……   沈持抽出藏在袖中的宣纸来,接着画熊猫。   美熊熊短短的嘴筒子,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只想喊“鹅子,我滴鹅子。”可是长嘴筒子也好看啊。   嘴筒子可长可短,主要看个熊的气质。承题也一样,在承题这里,文章的气度一下子就出来了。   开始让人有印象,像美熊的嘴筒子一样重要。承题与破题一样,宜简切而高浑。看嘴筒子识熊来了。   承题有承接上文之意,像熊的嘴筒子,关乎眼圈的布局和熊脖子线条的走向,要接上而生下,以圆转不滞、轻便飘逸为商品。   嘴筒子画不好,不是大美熊,同理承题写不好,一篇八股文就不讨喜。   沈持在脑海中下笔模拟了好几次,终于落在纸张上,很好,大美熊初显雏形。画画之后,他在后面用极细的笔画写上——承题。   之后是接连两天的休沐,他回到家中。   尽管不在书院,沈持还是带书本回家——接着画熊头和熊的嘴筒子,他翻着从赵秀才那里搜罗来的优秀八股文,模仿写作。   这次回家算了一算,他这大半年花的钱很好,除去买纸和墨,没有额外向家中索要一个铜板,这让沈持深深地松了口气。   “嘚……嘚……”一个轻微又细小的声音朝他靠近,沈持扭头一看:“阿月?”   沈月长高了一截,身上穿的衣裳显得又窄又小,脸蛋粉扑扑的,嘴里叫着他。   “阿月能说话了是不是?”沈持一把把她抱起来。   小孩子长得结实了,他险些抱不动。   沈月眼泪汪汪地指着她的喉咙:“不听……花。”她几乎张成了圆形,却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正因为这一点声音,让沈家人觉得这大半年来的治疗是又效果的,阮行真不愧是小儿王。   沈持看懂了,阿月嫌自己的喉咙不听话,不能流利地说话。   “所以阿月不想喝药了是吗?”一看这样就是跟娘亲闹了小性子跑过来的:“很苦?”   沈月点点头:“苦。”   沈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酥糖:“喝药的时候掐一段吃就不苦了。”   为了让沈月说更多的话,沈持还买了本小人书:“阿月,平时在家看这个,一页才两三个字,你试着念出来好不好?”   “一”沈持教沈月念。   沈月学着他的样子张张嘴,艰难地说出了个模拟“一”的音节,调调很怪,只能勉强听出来声音。   沈持后来问阮行:“她总是说不清楚是耳朵也有毛病吗?”   阮行:“这个老夫也弄不清楚。”解释不了。   沈持:好吧,符合中医稀里糊涂让你病好的行事风格。这个世代没有现代医院,能找到阮行给沈月医治,已是万幸。   “我看你面色红润,”阮行打量着沈持:“似乎乐在读书中啊。”   跟他遇到的其他读书人不一样,那些书生个个面如菜色,身体亏大发。沈持笑道:“先生当年读那么多医书的时候不觉得累吧?我也一样。”   阮行哈哈大笑。   沈持问了他下一次回乡的时间,记在心里,等着给沈月再次复诊。   ……   “二嫂,”沈持才和沈月说了会儿话,他三婶子张氏来找朱氏:“哟,阿池回来了?”   前头沈持在青瓦书院得县太爷陆沉的赏识,夸赞他是神童,大放光彩,传到没玉村,张氏狠狠地酸了一回。   酸得牙疼后又想:要是阿秋当初也去青瓦书院念书,一定比阿池强吧。县太爷莅临那日的风光,该是阿秋的才对。   他们口中的神童,也得是阿秋。   后面又听说沈持得了神童的名号之后傲了,心思不在念书上,撺掇着书院的夫子们做什么食堂,一心钻营吃喝,肚子里油水多墨水就少了,只怕写不出出色的文章来,很快要泯然众人了……   到底短视啊。   她心里又痛快起来。   ……   沈持出来和她打招呼。   “一阵子不见,长高许多,”张氏瞧了他一通,还白胖不少,扭头对朱氏说道:“这一转眼,阿池跟阿秋都上学两年多了,再过两三年,该考县试了。”   沈持默默听着:……   青瓦书院已经安排内舍班的学生试水明年的县试了,想来苏家私塾没有打算让沈知秋明年开春的县试下场,私塾的战线拉的还是比较长的。   朱氏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一眨眼的,他们都长大了。”   “是啊,”张氏说道:“阿池比不得阿秋天天回家在我跟前,他离家远不经常回来,叫二嫂时常担忧。”   沈持:“……”   又来阴阳怪气了吧。   朱氏笑眯眯地说道:“是啊,我天天担心他呢。”她不用省吃俭用给沈持攒花销银子了,心中着实有些小得意,沈月也开始开口说话了,她这两年的日子算是顺风顺水往高处走,回回让着大房和三房的妯娌,不再与她们逞口舌之能。   张氏:“阿秋老老实实念书,我就指望他过几年考中童生,这辈子有个着落……”   像沈持这样的,听说住书院后又撺掇夫子们开办食堂什么的,光顾着赚银子,本事不小,然而心思不在念书上,   几年之后的县试去凑数,有什么出息。   朱氏有点心虚地看了眼沈持:你在书院住宿,究竟有没有好好念书?   沈月觉得她娘和三婶着实无聊,拉着沈持费劲地说道:“得得,回屋……”   沈持回看他娘一眼:阿娘,我有好好念书呢,明年县试见分晓。   朱氏这头,张氏的屁股才坐热,杨氏又来了:“听说阿池回来了?他人呢。”   “阿月缠着他学说话呢,”朱氏笑着招待她:“阿池,出来与你大伯娘打声招呼。”   沈持还没出声,沈月出来抿着唇生气:怎么不见莹姐和知朵妹子来和我哥打招呼。   光叫沈持出来打招呼,凭什么。   沈持紧跟在她后面走出来:“大伯娘好。”自从沈正退学后,杨氏的心气被打压一头,已经没之前那么盛气凌人了,反倒和朱氏相处好起来,她手上拿着两件青衿:“给阿二做的,新的他不穿了,我看着阿池的个子大了,正合适,阿池要是不嫌弃给你吧。”   两件青衿的料子绵软舒适,缝制精良,一看就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沈持看了一眼朱氏,他娘让他接下,于是说道:“多谢大伯娘赠衣。”   一旁的张氏讪讪的没话说。   杨氏看着她:“阿池比不得阿大和阿秋每天回家,他住书院,换洗不方便,衣裳要多备几套。”   沈持:“怎么不见阿二哥?”   杨氏叹气道:“他念了一年多书心气高了,既不肯跟着你爷务农,也不肯出门见人,阿池,你别跟他计较啊。”   沈持拉着沈月:“我去看看二哥。”   沈正从苏家私塾退学有大半年了,时常闷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沈持敲了好半天门才见到他:“二哥?”   “阿池,”沈正眼神木木地说道:“阿月。”   他屋子里的窗户紧闭,进去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沈持微微蹙眉。   沈正抬手把窗户打开,屋子里敞亮许多,他道:“让阿池和阿月见笑了。”   “二哥,”沈持说道:“我念书也不好。”   他三婶子张氏常说他是念不好书才躲在青瓦书院不肯回家的,只会挣几个铜板就是了。   沈正被捂得苍白的脸舒展开些许:“你躲开了家中的絮叨。”他先前每日被他娘和他奶念叨的都快疯魔了,夜夜睡不着觉。   沈持:“是啊。耳根子清静。”   “阿池,”沈正说道:“我真羡慕你。”   沈持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本就不擅于开导人。   略坐了会儿,沈正一瞬间脑子活络起来:“阿池,我不想在家中呆了,你们书院的夫子爱打学生手板吗?”   沈持:“……”   虽然不打手板,但是青瓦书院爱分班,三年从外舍升不到内舍,夫子会劝退,不让学生花冤枉银子了。   “我脸皮厚,”他违心地说道:“打就打了,擦上药膏一晚上就好。”   沈正笑了。   “二得别当回事,”沈月小大人模样地说道:“和阿池一样,脸皮厚厚的……”   “要不……”沈正摸着沈月的脑瓜,笑得苦哈哈:“我还回去让夫子打手板好了。”   习惯每日去私塾,乍然不去,他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沈持:“……”他好像歪打正着当了一回说客。   到了次日晚上,他大伯沈文来找他,憨厚老实的汉子见面就拉着他的手:“阿二又肯去私塾念书了,谢谢你啊阿池。”   沈持:“大伯别这么说,是二哥想开了。”   ……   转眼又是半年光景过去,贞丰十二年的新春一过,地气渐暖,迎春花开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京城开春闱恩科,地方则县试开考。   青瓦书院陡然蒙上一层紧张的气氛,沈持每日上午尝试对四书五经里的句子破题,学着写八股文,下午呢则在夫子的带领下背诵前人留下来的八股文名篇。   而食堂的事,几乎全然交给了赵秀才,在他的运作下,竟然承办得风生水起,日日有银子进账,月月有盈余,很不得了。   沈持的黑白滚滚画得稍稍能以形写神的时候,离县试只剩下两个月了。 第27章   对于今年的县试, 内舍乙班的学生们摩拳擦掌,每日念书写字都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除了沈持和裴惟等去年新考进来的学生,他们才粗读完四书五经, 草草学了一遍八股文的做法,下场县试难免有些仓促。   毕竟从前的神童周大珏也是在进入内舍班三年之后才考取县试案首的, 他们看好沈持,只觉得火候未到。   “沈兄, 裴兄,你们也可以报名去见见世面, 来年考的时候总归是熟悉流程了。”他们善意地说道。   沈持:“是要去见见世面的。” 年岁小, 又才念了两年的书, 文章才写几篇,诗又才读几本, 这就要去考县试, 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说了些鼓励的话让同窗好好应试。但是裴惟不服气:“凭什么咱俩只能去见世面,一百多名次, 难道就容不下咱们?”   沈持:“……”别人说别人的, 咱们做咱们的, 有什么关系吗。   他心态极好。   参与考试的名单一张贴出来,外面的嘲笑声一片,青瓦书院却对此置若罔闻。同窗们此时反倒维护起他来:“咱们书院各种各样的神童,谁规定非得到了什么年岁才能考取县试, 我瞧好他们呢。”   “为了不让你们失望, 我也得争取吊个车尾不是?”沈持在心里说, 但并没有大声喊出来。   县试的公告张贴出来之后,县中的读书人向县署礼房报名,并要上报亲供, 互结,具结,要有本县的廪生出具。   请本县廪生具保,称之“认保”。保下场考试的学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不出自娼优之家,三代及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①。完成以上,方准入场考试,名册还要誊录一份存放到县衙。   好在这些事情都不用他费心,青瓦书院有专门负责县试报名的夫子,夫子们又多是廪生出身,一条龙服务很快搞定。   甚至连在个人的准考证——应试牌上画像这种事情,都又周渔执笔,给他们画大头像。   “我的润笔费很贵的,暂且不收你们的银子,”周渔一边给学生们画像一边说道:“等你们日后考中秀才举人,要给我还回来啊。”   众蒙童认真地说道:“那是当然。”   有调皮的问:“周夫子攒了好多年润笔费了吧?”周渔把他的眼睛画得有神些:“嗯,留着娶夫人呢。”   众蒙童哄然大笑。   轮到沈持时,周渔只瞧了他一眼:“哎呀,我最擅长画小儿了,要是能画赤膊的就更传神了。”   他总觉得沈持穿着青衿把孩子显得老成了些:“原来不在这儿,你皮肤太细腻了些,我给画粗糙些,显得有文气……”   直接把沈持给唠叨懵了:“夫子,我长的有问题吗?”   周渔端详着他,撇嘴:“目前长得容易让人轻视。”   沈持:“……”   不过周渔的画技真的很传神,画出来的大头像竟比后世拍照精修的效果还要好,把他的长项优点都突显出来了。   “谢谢夫子,”沈持说道。   “好好应试,”周渔说道:“我等着润笔费呢。”   沈持呵呵一笑:“知道了夫子。”   周渔没说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却备受鼓舞。   几日之后,盖着禄县县衙大戳的应试牌发放回来,李夫子发到每个人手里,让他们核对了一下姓名等信息,核对完毕,又全部收了上去。   二月十二,孟度领着他们去文庙上香拜文曲星君——也算是县试前的游玩,毕竟你看孟夫子,穿得上好布料的襕衫,到了庙里,也只给了10文的香火钱嘛。   其他蒙童跟着他拜了拜,把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后,就从后门绕过去,登山去了。   这一日文庙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都是本县或者邻县来文庙烧香的学子,摩肩接踵,中间夹杂着之乎者也,读书人祈祷自己能在县试中一举考中,风光家门。   和后世考试之前去烧香求个吉兆是一样的。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当然路边也少不了摆摊子算卦,预卜前程的,不少人都在那里占卜抽签,孟度却道:“别浪费那个钱,你们谁能考中谁考不中我心里头有数,你们要是想知道,来问我就成。”   蒙童们嘻嘻哈哈:“那还是不问了吧。”青瓦书院的蒙童们因此没有去占卜的。   只在一旁看着别人抽签,这一日上上签格外的多,有个脑满肠肥的一看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的人抽中了“金榜题名”的吉签,解签的道士模样的高人大惊:“公子乃得了文曲星君亲传,逢考必过,案首非公子莫属啊……”   地主家的傻儿子赶紧掏出一百文钱奉上:“借您老吉言,他日若是高中,还有重谢。”   沈持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果然啊,骗人的手段不需要特别高明,自古到今都一样,别人想听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这一刻,他很想去定制一件道袍来文庙摆摊。他会说的吉利话那可多了去了。   听个吉言,给自己的童子试买个好兆头,沈持却连这点钱都吝啬,被摆摊的算命先生嘲笑了一番。   “想是知道自己是去充数的,不敢算罢了。”   沈持:好吧,没有出结果之前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任嘲。   他不在乎这个。   孟度听见自己的学生被嘲讽,走过来随手掸了掸衣服:“我略学过占卜,谁要占卜的,来试试。”   “不准不要钱。”他吆喝道:“鄙人不仅能占卜前程,还能断生儿生女,诸事可问,三年内不准的一律退钱。”   围观者一片哗然。“哇哇”声不断。   沈持在听取一片蛙鸣后嘀咕:“先生,你这样会引起众怒的,断人财路……”但是那些算命的神仙听说他要下场,纷纷作揖:“孟夫子,孟夫子,给俺们留口饭吃吧。”   他们都知道孟度比他们更能忽悠,一旦他要开口,非抢了他们的饭碗不可。   算是服了个软。   孟度这才罢手:“适才相戏而。”   说完,他领着蒙童们往外走。   忽而有人大喊:“你烧了我的新衣服……”他们去凑孟度和摆摊人的热闹,不小心惹出麻烦。   两个读书人掐起架来,原因是一个读书人的香碰到了另一人的衣裳,烧穿了三个焦黄的洞,那人不罢休,二人扭打起来。   这次维持秩序的衙役是沈煌,他得知后飞快地跑过来:“二位,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被烧坏衣裳的人哭诉:“这是我娘子给我做的衣服,今天第一天穿出来,被他烧了三个洞。”他非常痛心。   另一人则非常懊恼:“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人太多了。”他被揍得发髻凌乱,低着头无奈地说道。   沈煌看了看他,把被烧穿青衿的人叫到一边:“他要是有钱赔你,只怕早赔了,你看他穿的草鞋,可能真拿不出钱来赔你。”   那人说道:“难道我就该自认倒霉吗?”   双方争执不下。   沈煌从口袋里摸出二十文钱给他:“过几天就要县试了,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你们二人都不能考试,拿去再添些买一件新的吧。”   两人这才千恩万谢地散去。   疏散了掐架的二人,文庙的秩序恢复如初。“头儿,你为什么要给他二十文钱?”沈煌手下一个叫吴关的人问:“咱们挣个钱不易。”何况都还有一家子老小要养。   沈煌说道:“他们是外县人,要是今日我不出这钱,他二人争吵不休,只怕会扰了文昌帝君,影响这届学生县试的运势。”   他儿子沈持今年是要下场的。别人都说沈持不过读了两年的书,不会考中的,但是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考中呢。   “头儿还怪迷信的,”吴关和王有家笑道:“要不咱们仨平分这二十文吧?”   沈煌摆摆手:“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当没发生过,不要再提起了。”等孟度从人群中挤进来,想给这被烧了洞的书生赔个衣服钱的时候,这边已经人潮流动,笑语晏晏,仿佛之前的那场你死我活的掐架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度:“捕头好快的速度。”   沈持站在高处一看,沈煌带着人正注视着涌动的人流,默默维护文庙的秩序。   他心中很是自豪:那可是我爹。   这一日拜过文昌帝君,游了山,便放学回家,只等几日后的县试。   沈持报名县试的事情被大房和三房知道了,杨氏羡慕又心酸的口气说道:“阿池会读书,也是念书的料子。”   再看阿大和阿二,大概就是先生说的“朽木”吧。她只盼他们多读几年书,能认字识数就够了。   张氏把自己关在门里问沈知秋:“青瓦书院都能去参加县试了,阿秋,夫子没有推荐你去吗?”   沈知秋放下手里的书本,疲惫地说道:“阿娘,夫子说要学完做文章才行,我四书五经都还没读完呢。”   “会不会是你们夫子教得不行?”怪不得二房的沈持不去苏家私塾念呢。   她焦急地说道:“阿秋,要不你从私塾退学,阿娘给你换到县城的青瓦书院去念书好不好?”   沈知秋:“娘,你以前总是说青瓦书院不好吗?”   张氏被噎得难受:“阿秋,那是娘误会了,你要是在青瓦书院念书,这次县试一定能考过。”   沈知秋:“阿娘,你以为人人都像阿池哥那样是神童啊念两三年书就能去考县试,我不是。”   张氏气得跳脚,但她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七月底的时候暗暗给沈知秋报名,让她转到青瓦书院去念书。   沈知秋愈发不愿意跟她说话了。   三月初九,这一天是县试的日子。   半夜,大概三更末,朱氏轻声把沈持叫醒:“阿持,起来吃点东西再去县城吧。”县试黎明要进入考场的,县太爷陆沉这个点也得起床,说不定为了怕出万一,熬了通宵呢。   沈煌早早起来检查了他昨晚收拾好的包袱:一个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两根蜡烛,打火石,其实蜡烛和打火石考号都提供的,只是沈家担忧考场上再去找耽搁了他的时间,特意给他买来准备的,还有一给小小的好挎的食盒,里面放着煮鸡蛋,卤鸡腿,腌豆干,还有过年时候存下来的果子……满满的一盒子,还是让沈持听感动的。   “怪沉的。”沈煌说道:“你背得动吗?”   他让沈持试试。   毕竟儿子还没十岁呢。   沈山编的考篮精巧,比外面的实用多了,可着他的身高量身定做的,不会让他走路不便。   出门的时候,张氏脸不洗头不梳站在门口:“阿持千万不要紧张害怕,这次考不中就当积累经验了,你们还小呢。”   这话连沈知秋也带进去了,都还小呢,去考的不过凑个热闹,没去考的也没什么。   沈持不和她一般见识,就当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让人感觉不适,淡淡地回了句:“嗯。”   天不亮就站在门口吹风,就是来跟他说一句“考不中”吗。   嘿嘿,不过他呀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最爱卡bug打别人的脸,还非要考中名次呢。   张氏:“……”有种被人讨厌了感觉,小孩子会看出她是在嫉妒吗?她忐忑了一阵,又回去睡觉,被沈凉抱怨:“你没事去做什么,讨嫌。”   他近日对张氏越发不满意了。   “沈凉你个没良心的,”张氏哭道:“谁家娶媳妇儿连彩礼都不给的,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还说我的不是。”   沈凉嫌她啰嗦,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怎么知道阿池考不中的,胡乱说,等他考中回来打你的脸,你还把她给得罪了。”   张氏不哭了:“沈凉,你替你侄子好大的口气,也不想想他才上年多久,比阿秋还晚三个月呢,能考中?做梦吧。”   沈家要考中县试,头一个也应该是阿秋,轮不到沈持。   沈凉没搭理她,蒙头又睡着了。   沈知秋在隔壁听着他娘无理取闹,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离家出走。   沈山和沈煌一块送沈持去县城的科考棚,大小均座北朝南,最南有东西辕门,圈以木栅,有一大院,院北为正门,叫“龙门”,龙门后为一大院,供考生立院等候喊名。再北有三间大厅,中间为过道,考官坐西间,面东点名。再北有很多简易多排座位,供考生写作。   每场一天,黎明前,由县官点名,童生带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砚台和考牌,排队等候。   等科考棚打开大门,院中点亮糊纸灯牌,引导考生们依次渐行,点名入场。   入场前,有衙役搜查考生全身,防止怀挟抄写等纸张入场。   搜检沈持的是皂班的衙役,他认识沈煌,按照惯例搜检完,给沈持的食盒里塞了个馒头夹肉:“你们小孩子饿得快,多吃些东西。”   这应该是今日县衙给他们的人员准备的早餐。   沈持赶紧推回去:“谢谢叔叔,我带得足够了。”   那人使劲推回来:“拿着,这是咱们县丞大人的意思。”告诉沈持,这点儿东西不占他们的份额。   沈持这才接了:“多谢叔叔。”   但也回赠了他一把花生。   入场后,他们等在大厅之中,早已等候在场的廪生拿着考生的名册,高声唱某廪生保,廪生确认后应声唱廪生某保,此为“唱保”。   沈持是徐老夫子保的,轮到他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学生没玉村沈持,由徐廪生作保。”。   “廪生徐应星。”徐老夫子轻快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相信他能考中,还是告诉他打个酱油不用紧张,就当玩儿吧。   沈持:……   唱保完之后,他被小吏发了张座位牌——玄七,“玄”字是按照“天地玄黄”这样顺序来排的,就是排第七个,他在脑海中和阿拉伯数字转换了会儿,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   考位十分简陋,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矮凳,再无其他。   沈持坐下来,把笔墨砚一一摆好,然后等着发放试卷及草稿纸。   等了片刻,监考的县中官吏过来分发试卷,说是试卷,其实是答题卷,因为上面没有考题。   一共发了数十张的答题卷,上面印着红直道格,还有作答提示——考试文正、草要全,文字必填相符。   卷面有坐位号,后面是考生写姓名的地方,等交卷后姓名再做弥封。   还发放了两张空白纸张作为打草稿之用。   试卷发放完毕,接下来考题登场了,考题和后世不一样,是由监考官念出来的,他一共念三遍。之后,又怕有人没有听清楚,衙役把考题张贴在一个大木牌上,放置在几处醒目的位置。   供耳朵不太好,眼睛也不太顶用的考生阅览。   不得不说,还算是有点人性化的。沈持的要求是如此之低。   县试一共考三天四场。   第一场为正场,头天第一场考四书文,贴经——就是背诵默写,答题皆有一定格式要求,不能犯庙讳(已故皇帝名)御名(当今皇帝名)及圣讳(先师孔圣名),这在书院已经模拟过多次,沈持作答时胸有成竹。   别的考生也一样,考完散场时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氛围轻松。   第一场考完之后给考官留两天阅卷的时间,也就是说大后天再考第二场。   今天是三月初九,第二场考试就在三月十二。   而考官在这两天阅完试卷之后,会将进入第二场考试的考生名单张贴出来,主要是淘汰一些文章狗屁不通,连格式都写不对的考生。大部分考生,只要丑得不太离谱出格,都不会被淘汰掉,都能如期进入第二场考试。   这种淘汰显然不在青瓦书院此次参考的考生的担忧范围之内,没有人当回事,都欢欢喜喜地备考第二场去了。   沈持找到沈山,由他爷赶着骡车吱呀吱呀地回没玉村沈家。   “去洗个澡,”老刘氏亲手捧着晒干净的衣裳笑咪咪地对他说:“换身干净衣裳,奶给你烙鸡蛋肉饼吃。”   为了沈持能考好,沈家老两口这回豁出去了,不过年也不过节的,连肉都买上了。叫大房和三房眼红得想哭。   “又不是考中了,”张氏刻薄地说道:“考中了再买肉不迟。”   对着屋里瘫在床上的沈凉说道:“赶明儿赶紧给阿秋报上,千万别耽误他。”   沈凉当作耳旁风,挪到午后的秸秆堆里继续睡觉。   这天的哺食吃得很安静,主要是沈山的表情太吓人了,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一句话说得不吉利影响沈家的孙子科考。   纵然大房和三房有天大的委屈和不甘心,这会儿也得给憋住。   这顿饭吃得又快又清净,回到房中,沈月过来找沈持:“得得考中。”   她才开口说话,不太会说连贯的句子,跟一岁左右的小娃学说好差不多。   沈持笑道:“借阿月吉言,考中,能考中。”   心里有些打鼓: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中吧。夜里没有多少事情,考试消耗太大,沈持早早睡下,次日醒来正好是五更末,他照旧起床去书院。   青瓦书院好像不太重视县试,所有考生,照常上课,也没有夫子会额外给时间去复习第二场,氛围还是很松弛的。   参与考试的有三百多人,第一场的淘汰率很低,也不分名次什么的,反正要四场考完放榜的时候才有案首什么的。   后日的第二场也不难,只不过要作答的字数又比头一场多了些,考完手腕微微发酸。   第三场在县试考中称为“再覆”,要上八股文和试贴诗了,淘汰人头的时刻到了。   这天沈持打起精神。   开考后,监考官念一遍题目他就记住了,题目不算陌生,他心里有底。   浏览完毕考题,不经意抬头一望,县令陆沉和考官们分列一排正襟危坐在考场前方的高台上,用目光巡视考生。   这一刻说不紧张完全是嘴硬。   试卷上,八股文的题目出自《论语》:人而不仁,如礼何?②   这道题,不能押中过,至少可以说在青瓦书院都练过类似句子的破题,所以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就是要花费一些心思,雕琢雕琢如何破题精彩,能让阅卷的考官眼前一亮。   我要画出超好看的黑白滚滚。沈持在心里喊了句。画滚滚已经成了他写八股文的暗号,每次这么想,都好像轻松愉悦很多。   上辈子每次考试,考多少分都是他说了算,想考第一考第一,想考第十考第十,但是穿来到这里,头一次试水,他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只能绞尽脑汁,奉上最完美的答卷。 第28章   先前书院的夫子曾说, 本朝县试所考的不过是八股文的皮毛,考题跳不出《论语》的范围,且要求的字数少, 通篇才300来字,这样的篇幅对于一篇八股文来说无法往深里阐述, 以沈持的理解,便相当于上辈子当小学生时的作文了。   亦或, 画一只简笔画的黑白滚滚,只追求个外在的逼真。沈持先在脑海里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圆脑袋短脖……不是, 好像没脖己小鸟眼圈一只小胖滚滚, 纵然他画技稚拙不能完全画出滚滚的神韵, 得七八分相似已经让人见了忍不住说一声:好乖。   破题、承题……一一填对应滚滚脑瓜上,短脖上眼圈上……他在脑中草草想出此篇八股文的轮廓, 然后把关键的字句写在草稿纸的一角。   然后又瞧了一眼试贴诗的题目, 择的是韦应物的:山空松子落。   中规中矩的试贴诗,只要按照青瓦书院的夫子们教的方法, 写好格式, 韵律, 就不会拉分。   格式是在这句诗前面加上“赋得”二字。   题目不难但是偏,要是没有背过,这就有点难了,关键时候, 他惊人的记忆力帮了他一把, 这首诗的整首是:怀君属秋夜……。山空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①   是这场考试中最简单的一道题目,沈持没过多浪费时间,很快打好草稿, 检查一遍之后放在一处,用镇尺压上防止被风刮跑,等一会儿都打完草稿一块儿誊抄到试卷上。   沙漏嘀嘀嘀地响着,声音不大不小,不尖不钝,传到耳中不觉得烦躁。   他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又觉得腹中有那么点饥饿,干脆吃了半个馒头,几片卤肉,而后用清水洗净手,专心致志地破题打草稿,写八股文。   写完草稿,他逐字逐句修了几遍,心道:悄悄问考官,画熊深浅入时无。②   有人看到他在考场上还有心思吃东西,也有了饿的感觉,只是他们不想吃,怕耽误了考试,更多的考生则是这么想的:他还小,这次是来见世面的,吃吃喝喝很平常,不能跟他比,等他再多读两年书的时候,就没心情吃喝了。   急得抓耳挠腮还差不多。   一些非青瓦书院的考生心情复杂:每次科考,青瓦书院都送几名低龄的蒙童前来凑数,也不能完全说人家是凑数的,毕竟总有那么一回考中了,就能让书院声名大噪,吃香好几年呢。   看看他们近几年的招生多红火呀。   ……   考生对沈持没有恶意,只当他是来见世面的小孩子。就连考官都时不时往他这里瞟一眼,大约和别人想的一样,只当他是来凑数的。   不过等他开始打草稿的时候,监考官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变了。这小子……文章文思很泉涌嘛,提起笔就是一通写,都不带打磕绊的。   是虚张声势还是他真的有真才实学?   他很好奇沈持的文章写得怎样,接着巡场的机会,终究还是溜达过来。   映入眼帘的蝇头小楷让他忍不住去看沈持,光看字,心想:这孩子是可造之才,可惜入学的年头太少,想来下次县试,名次中定有他一个……   他是不能详细去看考生的答卷的,何况沈持还没有誊抄,扫了一眼字迹,送上一个鼓励安慰的眼神:我相信你回去再学个一年半载的一定能中……   沈持哪有时间留意他千回百转的眼神,他打好草稿之后没有停歇,检查一遍,修了几个字,而后,一字一字誊抄到试卷上。   全考场只有沙沙的写字生,每个考生都沉浸在答卷之中,连内心戏都停了,再一抬头的时候,外面的铜锣敲响,提醒时间到要交卷子了。   最末一场考完出来,有的考生垂头丧气,有的面露得色……但全部,几乎无一例外,都找吃的去了。   这一场县试考完,实在是消耗太大了些。   沈持在考场上全靠一口气吊着,等出来考场,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比酸痛——想是坐太久,乍然站起来的缘故。   他缓了缓,坐上他爷沈山赶的牛车回到家中。   这一晚很是消停。   然而到了次日,青瓦书院骤然喧嚣起来。   内舍这次去应考的考生神神秘秘地在押——案首,此次县试的案首!喧嚣得像往油锅之中泼了一瓢水,脑瓜子嗡嗡嗡的。   有人念叨着保佑放榜的时候自己在前十名,案首不敢想,前十的甲榜还能想一想。把玉皇大帝和弥勒佛念叨一边,连送子观音的名号都差点脱口而出。   还有的则趁机做他们的生意——押案首。   “押一个吧?”有人拿出签放在沈持面前:“只要5文,中了能赚50文呢。”   “押不中我还亏5文钱呢。”沈持心想。   何况考试这种,又靠实力又靠运气的,谁说得好,不押。他不买,但有的是人去下注,毕竟一脉相承的好赌呢。   苏家私塾的人年纪比较大些,非常不看好青瓦书院弄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凑数,哼笑道:“天才那是多少年才出一个,你就当家常便饭了,天天做美梦……”   他们看见沈持从县中回来,纷纷对沈知秋说道:“那是你二伯家的吧?”镇上的人都知道沈家的四个孩子,一个非常清高,瞧不上镇上的私塾,非花大价钱去县城的书院念书。   沈知秋眼神麻木地点点头,局促地跑回家中。他知道沈持会考中县试,也知道他娘又会哭闹一场。   县衙之中。   县试之后,与考生们一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县太爷陆沉。书案上,摆着一封写了长达数月之久的给京城吏部的述职信,信中写了他在禄县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多年来将县中治理得百姓足衣足食,吏治清明……天地可鉴,降“祥瑞”给县中——神童。   陆沉写到,沈持九岁上能一览成诵,写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当初渴求神童的心过于急切了些,没有问那孩子学问,贸然呈上去,万一那孩子学问不出尖,岂不是反弄巧成拙,因而这封给吏部的述职信迟迟没送出去。   得知沈持今年下场县试,他又续写:十岁考县试……信又停在这里,他在等县试的结果。   要是沈持能考中就好了。   他右手手指微曲,轻轻叩在书案上,这次能不能在吏部的考核中拔得头筹升迁上去,全系在沈持身上。   县丞王大虬知道他的心思,多次去往这次县试的考官处打探沈持有无考中,但是都被老迂腐们给撵了出去。   本朝各县的县试阅卷官,调集的是县所在府学的老夫子们评判,全是些油盐不进的老家伙们,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大人安心等着吧,”他对陆沉说道:“下官看那孩子能中。”   陆沉吁口气:“去把彩头备好,先求个吉兆。”彩头是县中赏赐给县试考中的学生的钱财等物。   给头名案首的彩头是十两纹银外加一套文房四宝,前十名甲榜的则是米面猪肉等物,余下考中的也多少有些赏赐。   “是,陆大人,”王大虬说道:“下官按照往年赏给案首的彩头给沈小郎君备着。”   陆沉点头应下:“这次不论名次,只要他榜上有名,就赠与他。”   哪怕占个孙山都行。   ……   终于挨到县试放榜这一日。   从头天晚上开始,考生们陆续聚集在县衙门口的空地上,熬着长夜,望着天上北斗七星斗柄与斗勺连接处,斗勺的第一颗星,天权,就是文曲星,拜了又拜,等待次日黎明时分衙役们出来张贴大红榜。   更深星稀,城中升起缕缕炊烟,五更天亮了。敲锣打鼓声中,乌纱帽上簪了朵大红花的县丞王大虬出来,他手里捧着红榜,毕恭毕敬地往孔子像前的空地上走去。   早有小吏将木板支起来,锣鼓吹吹打打,喧嚣好一阵子才将红榜张贴在木板上。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考生以及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眨眼的功夫把红榜围了个水泄不通。“考中了考中了……”有人发出白日飞升般的狂喜声。   青瓦书院这次参考的考生,不少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名次,他们几乎屠榜,熟悉的名字赫然高悬榜上,全是内舍班的学生。   案首。   县试前十名的甲榜名单还没有公布。   那些在榜上没找到自己名字的人此刻心情还是稳当当,没准憋个大的,说不定考中了案首呢。   考中案首,基本上就是准秀才了,县里是会给米面的,直接又干脆的奖励。   而前十名也有好处,不发银子,给发两斗米,六斤猪肉,还有一篮子鸡蛋,由衙役跑腿送到家中,也是很风光的。   都在往好处想的时候,铜锣咚咚响起了三声,有人抱着一块木牌,上面包裹着红布,用黑色大字一排考生的名字“甲辰年禄县县甲榜第十名——”   沈持。   是由县丞大人亲口念出来的。   许多人下意识地愣在那里:“沈……沈持是他?”去年县太爷陆沉亲临青瓦书院考的那个神童?   意外,也不是很意外。都怪青瓦书院和他本人过于低调,要不是这次高中甲榜,谁还记得神童那回事。   等待多日的沈持亦颇觉中了个大奖。回首在青瓦书院小两年的时光,无一天不夙兴夜寐,寒窗苦读,好在回报是丰厚的,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时候围观的人精神状态还比较稳定。   反正甲榜就十个人,不是轻易能考中的。   有考生急吼吼地骂道:“怎么还不往后念?”   其实衙役公布甲榜名单是从第十名开始,往前头念的。   情绪过于汹涌,淹没县丞的声音。   敲锣的小吏又咚咚咚几声,考中甲榜的名单随后被张贴出来,许多人发疯一样扑上去,一字一字扫过,在其中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从甲榜头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的考生,瞪着眼睛自言自语:“不可能没考中,不可能……”   “这榜单有问题,苍天啊,这榜单有问题……”与他同行的人可能考中了,过来安慰他:“朱兄,以朱兄的才学必是失误了,下次定能高中……”   那人却瞪着血红的眼睛跳起来骂道:“有眼无珠的主考官,我苦读十五年诗书,考了三回了,三回了,做的文章竟还入不了你们的眼……”   同是天涯落榜人的考生聚集在一起讨伐主考官:“他一个十岁的小儿竟考取甲榜,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文吏说道:“案首一并考中前十的秀才老爷的试卷已张贴出来,诸位不服的,尽管去挑毛病就是了。”   “不服,我等不服!”他们呼喊着,一一奔向张贴试卷的墙上。   “至少甲榜第十名肯定写的不如我……”他们去看沈持的答卷。   不少人眼神不好,沈持怀疑他们是近视眼,他们扒在墙上,脸几乎贴着他的卷子,带着不服气或者悲怆,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有人看着看着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爹啊,不怪我读这么多年写不成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咱们祖坟上没有那根蒿子杆啊……”   丑相百出。   得知沈持考中甲榜前十,县太爷陆沉猛地一拍大腿,立刻提笔将他给吏部的信一口气写完,又从头至尾看了多遍后,装入信封,封好口。   “好,好……”他一面笑,一面连说几声好。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当日,他带着县丞王大虬等人,亲自到沈家去报喜,喜庆的阵仗让整个没玉村都与有荣焉。   有好事者还跑到沈家的祖坟上去看看是不是正冒着青烟呢。   闹哄哄数日后终于归于平静——全县的书院、私塾放春假了,十日后才开学。   沈持应同窗挚友邀约,去县城的百戏馆游玩。   百戏馆聚了一批来自五湖四海的以收徒传艺为生的技艺人。他们有的习杂技,有的习吞刀、走索等杂技,还有的习吐火、牛马易头等幻术,有的学剑、或者胸口碎大石等武艺,还有的习角抵。   传习角抵的师父五大三粗,他们的徒弟长的也敦实。徒弟们两两结对,一上手,四目对瞪,抵首勾腿,师父在旁边指东画西,嘴上“嗨嗨”鼓舞,为他们铆劲儿。   沈持喜欢看人角抵。   也喜欢看人舞剑练剑。剑师从手眼身步法起练,然后练单操,单操是剑法的基础,有劈、刺、撩、洗等十二种招式,每一招又各有技法,如刺就有歇步刺、点步刺、叉步刺等,他一看就是个把时辰。   游完百戏馆,沈持溜达着回到没玉村。从前买他蝈蝈的老友、小友们,在街上碰面问了他好几回,还想要他夏日给送只点了药会憨叫儿的虫儿。   念着他们当年的捧场之恩,沈持全都答应下来。   家中不能说张灯结彩,但排场也差不了多少,院子里摆着流水席,左邻右舍进进出出,都在恭贺沈持高中县试甲榜。   自从沈持去青瓦书院念书后,他娘朱氏担心了好几年——没有坏事,全是好事。他三婶子高兴了两三年——奈何没有好事发生。   沈家的妯娌们有欢喜有落寞不甘。   沈知秋在苏家私塾读了两年之后,基础打得还算扎实,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张氏不满意,非闹着给他退了私塾,等着过了六七月的酷暑,到了月底去报名,去青瓦书院念书。   尽管苏秀才苦口婆心地说,照着沈知秋的情况,再在苏家私塾读个三五年,还是有望考中县试的。   五六年。   张氏心中啐了一口:阿池这才考中县试甲榜,说不定下次考中秀才了呢。   这么慢,就是为了一年多收我四两银子吧,实在是太坑人了,她更加认定苏家私塾读不得,一定要转学走。   沈知秋拗不过她,口头上答应张氏,等八月饭就转到青瓦书院去读书。可是等到四月中旬,天气转热农忙之前,沈家人开始午休,晌午,睡的睡,躺在藤椅上的躺在藤椅上,院中静悄悄只有虫鸣声。   “二嫂,阿池,”这天午后,沈持正在打盹,他三婶子张氏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带着哭腔说道:“阿秋不见了。”   沈持和朱氏几乎同时迎出来:“阿秋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张氏的腿都软了:“他早上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找遍了整个村里都没看见阿秋,他……”   沈知秋除了家和苏家私塾,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   沈持:“别急,我去找找他。”   四月初的天已经有些热了。朱氏拉住沈持:“带上水,别干着了起咳嗽。”杨氏领着两个儿子从地里回来,问:“出什么事了?”   “找不见阿秋了。”沈持说道。   沈全和沈正立刻说道:“我们分头去找。”说着一边喊“阿秋”一边漫无目的地满村跑。沈持在后面追:“阿大哥,阿二哥,你们听我说句话。”   他跑得气喘吁吁:“有我阿娘和大伯母、三婶子在村里找就够了,咱们到别处找找吧?”   沈全瞪着眼睛问他:“别处,你知道阿秋在哪儿?”   “阿秋在私塾的时候,”沈持问他俩:“一般爱去哪里?”   沈正想了想,颇为机灵地说道:“离苏家私塾不远处有个池塘,阿秋很喜欢去那边用小石子打水漂。”   “快去那边看看。”沈持带头往镇上跑。   哥仨儿一块儿跑到私塾,浑身汗透了,热得恨不得见条河就跳进去,哪怕那大河深不见底,甚至都想从桥上跃下去。   终于跑到了苏家私塾附近的荷塘边上,沈持喉咙里干到炸裂,拿起随身带的葫芦拧开,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开始在蓊郁的灌木丛中边走边喊:“阿秋,阿秋……”   沈全和沈正更是累得瘫软下去,往灌木丛里一躺好半天才起来,扯着破落嗓子喊:“阿秋,阿秋……”   沈持沿着水边找过去,到了最隐蔽处,果然水边呆呆地坐着个人,可不正是沈知秋嘛。   沈知秋看见他们找来,眼神一滞:“……”而后,他撒腿就往水中间跑去。   沈持站着不敢动:“……阿秋,我不过去,你别冲动。”   沈全和沈正也看懵了,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问对方:阿秋这是怎么了?   沈持:“阿秋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一块儿想办法,别做傻事。”这孩子多半是不想转学去青瓦书院念书。   沈知秋越发激动,一下子扑通扎进水里,要寻死。   沈全水性好,也顾不得别的,跟着扑通一下跳进水里,游过去拽住了沈知秋。沈正也游进去,哥俩拖着沈知秋往岸上去。   开始沈知秋没有了求生欲,任凭他们怎么拖拽,他纹丝不动地躺在水里,一直呛水。   眼看着沈正体力不支。   沈持则在灌木丛中拔了一捆草,而后迅速地打草绳,这是跟沈山学的,他打好草绳,迅速地打了个圈,而后下水——他水性不怎么好,狗刨到沈知秋身边,把草绳往他胳臂和脖子上一套对沈全说:“阿大哥,拉着往岸上走。”   “套着脖子闷死人了。”沈正从水里探出头来,脸色苍白地说道。   沈持:“那也比呛水好。”呛到肺里更麻烦了。   沈全再不把沈知秋拽出去,他也没气力了,沈持怕他们独立难支,对着荷塘对面高喊:“沈捕头,沈捕头……”   因为沈煌常年在禄县巡逻,县中的民众一旦有事就会喊“沈捕头”,所以他顾不得许多,只好也这么喊招来人了。   果然,听到呼救声,很快有两个后生跑了过来。   他们一看有人落水,二话不说跳下去,很有默契地拖住草绳,轮番接力把沈知秋给搬到岸上。   恰好有沈煌手下巡逻的人听到动静也从大老远跑了过来,见沈知秋躺在地上,沈持在给他压胸,立马把人抗在肩膀上让他吐水:“怎么落水了?”   沈持轻描淡写:“我们几个在这里玩滑下去了。”   这时候沈知秋哇地一声吐出水来,他略张开眼,双目痴呆无神地看着围着他的人:“……”   沈持对着人深鞠一躬:“阿秋没事了,多谢几位大哥搭把手,多谢了。”   说完他示意沈全和沈正,拉着沈知秋赶紧回家。   到了家中,他们只字未提沈知秋跳河的事情,只说在荷塘边玩儿,反正夏天衣裳干的快,冲个凉换一身就是了。   沈知秋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张氏领回屋中,而其他三人对今日的事缄口不言,都说他们就是去玩掉进去了,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缓了两日后,一日吃完哺食,沈知秋拉着沈持,小声问他:“阿池哥,青瓦书院好吗?”   “还……行吧。”青瓦书院是极好的,只是乍然让沈知秋转学,他心理受得了受不了要另说了。   沈知秋:“其实我跟着苏秀才念书挺好的。”他笨,苏秀才教的正好是笨方法,他已经适应了私塾的教学,并不想换地方。   说读个七八年去考童生,而后二十岁以上去考秀才。   他娘张氏觉得太慢了,觉得沈持能在两年就考中童生,是青瓦书院教得厉害,苏家私塾不行,他也要让沈知秋去青瓦书院念书,赶紧考取功名。   还有,青瓦书院的食堂每日不花钱吃喝的事情张氏多多少少也听到些风声,她有私心:沈知秋去了,沈持不好一个人吃独食,除去一年8两的束脩银子外,每日的吃食都不用管了。怎么合计都划算。   沈持:“你不想挪地儿?”   沈知秋点点头。   沈持:他就知道。   “多商量着来,”他有心无力地劝了沈知秋一句:“可别再想不开做傻事了啊。”   沈知秋:“我记住了阿池哥的话。我会和我娘说的。”劫后余生他要遵从本心,不会再被他娘牵着鼻子走了,太累,太内耗。   沈持拍了拍他的肩旁,有安慰,也有鼓励。   假期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29章   沈持回到青瓦书院, 开启新一轮的读书。   “县试学的文章,就是小儿走路,看见大人怎么迈步, 你怎么迈步就行,”程老夫子在讲台上不屑地说道:“案首的文章也不能跟府试最后一名比。”   他说完还把沈持叫起来:“你服气不?”   “先生说得对, ”沈持五体投地的口气:“我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程老夫子气得瞪眼:“不是不通,是火候欠了, 不够。”   沈持:“是,程夫子, 我再加把火。”   程多龄表面上气得随时喘不上气来, 心里别贴多通泰了:“顽童。”沈持适可而止:“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你们36个人全都考中了,就不再说县试这回事了啊, ”程多龄说道:“明年的府试没那么容易, 你们要愈发刻苦念书……”   老生常谈,吧啦吧啦, 目的是要他们戒骄戒躁, 然后加作业, 更加花心思做八股文章。   他们开始接触真正的八股文——历代乡试的真题。   乡试与县试之间差一个府试,一个院试,你就说青瓦书院是不是提前学吧。   每十日就要布置一道题目,当然, 在那个传媒和印刷并不发达的年代, 学生们起初并不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以往殿试的八股文真题。   一个个摇着头拉着脸诉苦:“太难了, 太难了,我考不过去取了,真的考不过府试了……我要回家种地了……”   被程多龄打击昏了, 一个个在书院里看见孟度扑上去抱着他的大腿哭泣:“孟夫子,我是不是要经历府试落榜了……我肯定考不中童生了啊啊啊……”   孟度闻着香气急着往食堂赶:“你们不兴砸我的饭碗啊,要考中,一定要考中……”   学生们哭声更大了:“太难了孟夫子……”   “什么文章难成这样?”孟度大惊。他每三年都要这般惊讶一次,没办法,孩子们哭得实在是太悲伤了。   他看着于心不忍。   学生甲抽抽噎噎地说出八股文的题目,孟度眉头一皱:“哦,原来是这个啊,别告诉你们程夫子,你听我的,先啃上三个月再回过头去看,看看还难不难了。”   毕竟,有些做八股文的巧法按照课程表,都还没讲到呢。   学生们看到希望,放开了紧抱他大腿的手臂,孟度趁机逃脱,好险,差点吃不上刚出锅的姜母鸭。   是的,前几天食堂添了一道新菜,沈持出配方和做法,赵秀才操刀,练手数十只鸭子,终于做出了姜母鸭。   他一路小跑冲到厨房,锅上炖着鸭子,赵秀才坐在长凳上,一五一十地数钱。   “孟夫子,”他花白的胡须近来泛起黑色,怕是要逆生长:“食堂每月都有盈余,这钱?”   孟度翻了翻账目,说道:“对这次考中县试的学生,下一年的束脩就免了吧。”   赵秀才点点头:“孟夫子为他考虑的周全。”   他算是看出来了,孟度想补贴沈持,却又不想他沾上“生意”的边,生怕日后落人话柄,叫人翻出来使绊子。   免去此次考中县试学生的束脩最妥当,无论是书院还是学生,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当朝的读书人,落魄的时候卖字卖画甚至卖水都可以,只是一旦涉足“生意”赚了大把的银子,那便是沾得浑身是铜臭味儿了。   沈持有他的前程,还是留个清高的名声为好。   赵秀才为了这份清高穷困潦倒大半生,如今不博前程再也不把它当回事了,他起身去揭开砂锅的盖子,姜香四溢,姜的香味已经浸透了鸭子的表皮和肌理:“好了,咱俩小酌一杯?”   孟度从柜子里翻出一坛米酒,跟赵秀才就着鸭子对饮起来。   ……   端午节之前,继大量深入练习了破题、承题之后,开始精益求精地学习写作八股文的起讲部分。   沈持继续画熊,他在圆圆的熊脸ber下面画了个熊脖子,起讲又叫“小讲”,是连接八股文开头部分和正文的,放在熊肩上再好不过了。   起讲很简单,仅三五句话,寥寥数据,简短朴直,不需要曲折,不需要辞采,只要连贯、一气呵成不磕绊就成。   沈持画了两条路流畅的线条,添加一根短线调整光线,看了看,粗稿略显潦草,不过没关系,随着他逐渐娴熟八股文,他画的滚滚也会越来越传神。   谁还能不为滚滚的灵气娇憨痴迷呢,等他日京城会试,看他的八股文怎样让主考官迷糊。   “好的起讲,一要说理正,二要命意高,三要遣词古……”   嗯嗯,滚滚的肩线条要蛮荒,要震撼,要让人看见了想跟他勾肩搭背搂脖子……可有的滚滚她没脖子还是逆天好看啊……   徐夫子拿出了八股文大家唐顺之《一匡天下》的起讲来熏陶他们,让他们先去背诵这篇文章:“明天抽查背诵,而后仿写这篇之中的起讲……”   作业一布置,今日的学堂接近尾声,又交代几句别的,很快放学。   五月初八,端午节热闹完没几天,龙舟还搁浅在溪水边的时候,顽童们趁着大人不注意夜里跑上去玩。   有两个贪玩的一直到深夜还没回去,忽然惊叫起来,叫声大骇,把村里的人全都惊动了,等大人们跑过来,两个孩子翻着白眼倒在龙舟里抽搐不已。抱到村子的大夫家中,一番施救,两个孩子苏醒了。   “帽子妖怪,”一个大哭道:“有帽子妖怪啊。”   “什么帽子妖怪?”人人惊愕不已,不过只当孩子看走眼受了惊,并没有当回事。安抚了孩子们几句,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谁知道次日天不亮有人从村里去镇上,走到清镇的时候,一抬头发现云压得低低的,一个形状如乌帽的不明物体从头顶倏地一下子闪过,眨眼的功夫不见踪影。   乌帽是当时的一种雨具,或者说是遮阳,就是后世农村的草帽,牛仔的帽子之类的形状。那人想起昨日孩子们遇到的帽子精,又前看看后看看一个人都没有,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他极度地害怕起来,双股战战走不动路了,这时他又一看,那“帽子妖”竟直接朝他扣了下来。   男子大叫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腊月的清晨很冷,等天大亮村民发现他的时候,早死透了。   有离得近的村民黎明听见他大喊“帽子妖”,于是说道:“是帽子妖杀人啦。”本来有个帽子妖怪在天上晃来晃去的就很吓人了,这下还死了个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于是,一天之内,整个禄县的人都听说帽子妖会杀人的事情了。这可不得了了,诺大的禄县,人人畏惧帽子妖,到了黄昏都不敢出门,犹如一座死城。“人民多恐骇,每夕重闭深处。”可是这帽子妖似乎跟禄县有仇,隔几日就随机找个村子来晃荡晃荡,关于它的劣迹也增加了许多,谁家的老人过世了说是帽子妖怪杀的,谁在田里干活跌了一跤也说是帽子妖怪干的,还说这帽子妖怪“变化多端,形状怪异。”,甚至天上飞过一只乌鸦他们都说是帽子妖来了。   面对如此狡猾又杀气重重的帽子妖,整个禄县的人都不淡定了。他们组织起来,严阵以待,拿起锄头当作武器,叫着要与帽子妖怪决一死战。   为了相互壮胆,禄县的村民几家结合围坐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喧闹个不停,为自己壮声势。但是夜里人困,难免有人疑心或者看错物体就高声尖叫,邻居也跟着叫喊,夜班群叫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没办法睡觉。   终于惊动了禄县所在的长州知州大人许寻,他给禄县县太爷陆沉下令——赶紧捉住帽子妖。   陆沉焦头烂额,让县丞带着三班衙役们一边搜寻帽子妖的藏身之处,一边张贴告示,招募能收妖的道士。   沈持:“……”怎么觉得是一种气候现象?   他根本不信有什么帽子妖怪。   孟度也不信,沈持还是有盟友的:“我看死去的王九根本是穿着单薄黎明出门被冻死的。”   沈持:“……”孟夫子是有点科学精神在身上的。   两人话很投机,异口同声地说道:“要不今日让学生愿意留下的都住在书院,敞开大门,让帽子妖进来,跟它会会面?”   一拍即合,孟度让各班的夫子宣布了这个消息——结果一身反骨的学生还不少,竟然有一半的学生要留在书院与帽子妖相会。   “但愿帽子妖今日光临青瓦书院。”孟度不羁地邀请帽子妖。   禄县的民众都为青瓦书院捏了一把汗,有同行背地里嚼舌:显得他孟度很能是怎么滴,等着瞧吧,夜里书院死几个学生,明日不冲了书院才怪。   哼,禄县早不该让青瓦书院一家独大的。后来他们还有食堂,开个书院赚得盆满钵满,成何体统。   到了夜里,县里的人都紧紧关闭院门,人坐在天井之中,敲盆打鼓,弄出好大的动静。只有青瓦书院什么事情都没有,安安静静的。   孟度带着沈持坐在天井的桂花树下闭目养神,孟度喝茶,他则摆弄着一套木头刻的积木,能活动的,他想做一套风灯。   “你家是做木匠的?”孟度问他。   沈持:“没有,我喜欢,做着玩儿。”孟度:“你手还挺巧的啊。”看不出来。   坐到月上中天,沈持身体幼小,熬不住夜,趴在藤椅上香甜地睡着了。孟度看着他睡熟了,笑了笑:“心可真大。”还没见过这样胆大又淡定的蒙童呢。   坐了会儿,困意来袭,他给沈持盖上毯子,自己也拉了床毯子盖子身上睡觉。   帽子妖怪在青瓦书院的上空来来回回,县中的人都看见了,沈煌和朱氏几次要冲出去找沈持,都被他那句:“爹娘,我没事的,你们要相信我,千万别冲动啊。”给拉了回去。   熬到黎明,两个人的眼睛都充血,通红通红的。   终于漫长的黑暗过去,东方翻出鱼肚白,天大亮。   沈煌头一个冲进青瓦书院,焦急地呼唤:“阿池,阿池……”   沈持正做着美梦呢,被他爹焦急的一声惊醒,从藤椅上坐起来:“爹,我在这儿呢。”   沈煌定睛一看,没错,正是他全尾全须的儿子阿池,好好的,看起来睡了一个囫囵觉,精神饱满着呢。   “帽子妖……”他连连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孟度也这时候也被吵醒了:“沈捕头来了?”   想让座给沈煌倒杯茶水喝,却发现煮茶的炉子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他歉意地笑了笑,去汲井水洗脸招待客人。   有人见沈煌冲进去后没声音了,也都纷纷跟着冲了进来,看见孟度悠然自得地沏茶,而沈持则拿着书本在树下念书——帽子妖不吃人。   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过来的谣言不攻自破。   民心自是稍稍稳定,沈持在禄县越发出名。   陆沉:“孟先生大义,沈小郎君聪慧,是本县之幸。”说着拿出自己的八两俸银,赏给了沈持。   孟度私下里和沈持说:“陆大人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运气不太好。”   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三十九岁外放当县令,他在任上几乎全部遵循了上一任县令的做法,不敢变革,只能说无功也无过吧。   眼看着县中出了个神童可拿出来圈点一下的时候,又出了帽子妖这等糟心事情。   “幸好没出大乱子,”沈持后怕地说道:“陆县令这次的升迁也有望了。”   孟度:“也是。”   大概是怀了感恩之心,过了两日之后,陆沉有意将沈煌调到皂班当差,说了之后,沈煌却拒绝了:“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也是误打误撞才成了这一桩功劳,原是他该为县中人做的,大人已经赏赐,再给别的让小人羞愧难当了。”   沈煌坚决不受,陆沉这才作罢。   回到家中后,张氏在老刘氏面前吹风:“娘,阿池立了功,跟县太爷搭上了,县太爷想调二哥去皂班,他不肯去,你说这不是傻吗?”   在沈持考中县试后老刘氏对二房刮目相看,再不听大房和三房瞎哔哔,她耳背地说道:“去皂什么的能给多少银子啊?”   打马虎眼。   张氏眼珠子骨碌一转:“娘,要不让二哥去县太爷趁热打铁,去县太爷跟前求个情分,让我相公也去当跟班跑腿,一个月拿300钱就行。”   沈凉不稼不穑,一直在沈家吃大锅饭,来日老两口走了,他们三房吃谁的去。张氏想的很长远。   老刘氏寻思着说道:“还是你脑瓜子灵活,这好处不能白白不要,等我跟老二说说,让他把老三举荐给县太爷,莫说三班衙役了,就是去县衙当个轿夫,每年也有进项。”   县衙的轿夫都是临时工,但是不是一般人能捞得到的。   老刘氏甚至想把老大沈文给拉上,让他也去县衙当差。她跟沈山提了句,老子头黑着脸说道:“二房的事情轮得到你我来指手画脚?”   甭说沈煌在县衙当差比家里人都见过大世面,就拿沈持来说,已经考中县试,依照这个势头,过几年考上秀才也不是不可能,他一个只会在土里刨食的人,仗着长辈就比手划脚,显然是不行的。   “你傻,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老刘氏说道:“阿池有了些出息,难道不该给他大伯小叔谋点什么?”   沈山哼了两声:“他一个小辈,叔伯不能庇护他也就罢了,他该给叔伯谋什么?传出去不怕人笑话,说咱们俩糊涂了。”   老刘氏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开。她背着沈山去找沈煌,把给沈凉要差事的话说了:“如今你们二房有本事了,该拉扯你兄弟一把才是……”   沈煌为难极了:“娘,话不是这么说的。”他谈何与县太爷有直接能给家中兄弟要差事的交情啊。   沈持不过一介蒙童,不算有功名在身的,他越发该静下心来上学,而不是借着机会去给叔伯要好处。   沈煌在这件事情上很是清醒。   他对于老刘氏的无理要求直接不理会,不闻不问,该干嘛还干嘛,连朱氏都没提过一个字。   气得老刘氏跺脚,甚至扬言要把二房撵出沈家,沈山比她跳的还高:“好,好,你个糊涂老婆子,你想撵老二容易,我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说着回屋收拾包袱,看架势连地里的农活都不打算干了。老刘氏跟他过了一辈子,知道他脾气甚倔,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不敢跟他硬刚,跟着进屋是一个字都不敢再提了。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张氏哭哭啼啼,逢人就说二房发达了是一点儿都不想着拉自己家里人一把,要瞧他们的笑话呢。   有明白人说道:“阿秋比阿池上学还早,阿池考中县试,怎么阿秋没考中?”沈家的人情长短,村民心里是有数的。先前她总是在村里头炫耀沈知秋,话里话外沈持是个草包,又笑话沈月是个哑巴,以后嫁不出去,要沈家养一辈子……   臊得张氏直想哭。好多日子没有出门,也不敢再提沈凉的事情了。而沈文每日从地里回来,蹲在屋里头,脑袋低垂着,双手捧着后脑勺,好像个闷葫芦,这让杨氏更来气了:“老二要拉扯老三一把,你不去说说?”   难道就剩他一个人窝在家里种田吗。   沈文:“我没那本事。”沈煌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份苦他都吃不了,比种庄稼还累人。   他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   ……   家中磕磕绊绊大半年,青瓦书院中忙忙碌碌日复一日,次年的府试临近了。   说实话,这次府试他的压力很大。经历了县试甲榜之后,神童的光环给到他头上,在禄县,走到哪儿都有人或是羡慕地打量他,或是说一些“早慧必伤”“小时了了”的话对他指指点点,难免影响他的心情。   好在他平日里住书院,不怎么露面,放假时又回到没玉村,这些流言也没有让他内耗半分。   但是府试之前,县中押注的那波人要薅他的羊毛,押他能不能考中府试的甲榜。   “前头次说不定都是好运气,”有人说道:“像赵秀才那样,考了多少年都没中举人啦。”   但凡这时候,赵秀才一定会被人拿出来说笑的。   沈持听说此事,一开始没当回事。   但是后来下注的人越来越多,听说已经要花80文押一次了。10文都不够他们玩的了。   押他能考中甲榜和考不中甲榜的人数各半。 第30章   加之先前在沈持手中吃过亏的外舍丙班的冯高和何九鸣推波助澜, 专门说些败兴的话,故意出大价钱押他考不中府试甲榜,让风波愈演愈烈。   热火朝天的押注让沈持自己都拿不准了, 挺自我怀疑的。   同窗挚友江载雪,岑稚这次也名列县试甲榜, 名次一个第五一个第七,每天喜笑颜开, 见沈持心事有点重,知他承受了外头的压力, 变着法子开解他道:“沈兄, 你可知道隔壁献县的羊有多好, 煮着吃起来有奶香味儿,咱们跟孟夫子通个气, 买一头来改善伙食好不好?”   羊。   沈持第一想法是贵, 这个朝代的牛羊肉是上等肉,不是一般的贵, 其次, 不好煮, 水煮羊肉对火候上的掌控要求极高,稍有差池,煮出来的羊肉都会有极重的羊膻味,要是掌握好了, 出锅后自然放凉的羊肉不仅有奶香味儿, 入口还有回甜, 是道珍馐。   “等我考中府试再说吧。”沈持有点发蔫地道。他眼下没心情。   岑稚立刻掰着手指说道:“沈兄,我给你记着吃羊这事儿哦。”   “沈兄,要不, 过两日约着内舍班的同学一道蹴鞠,”江载雪挖空心思地说道:“狂跑起来什么都不想了。”   蹴鞠在当朝很是流行,不仅高门大户中的女眷爱玩,就连学生们也是不是要来一场。先前青瓦书院的内舍班和上舍班每隔一阵子都要比试一场,只是近来诸位夫子一心扑在美食上,倒把蹴鞠给抛脑后了。   当朝学生们之间的蹴鞠跟上辈子校园里头的足球友谊赛差不多,可惜上辈子沈持只能看球赛而没有亲自感受一次在足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快乐。   “好啊好啊。”沈持眸子发亮,下意识地模仿上辈子从直播球赛上看来的活动脚腕的动作:“踢……”啊不,“蹴起来。”   江载雪以前爱蹴鞠,鞠友不少,他去说了提议后,简直是振臂一挥一呼百应,不费周折便将蹴鞠之事张罗起来。   到了这一日。   沈持到书院后面的蹴鞠场地一看,哦豁,经过清扫、布置、打理还真像那么回事:球场东西向,呈长方形,场地四周筑有围墙。   地上两边各挖了6个洞,鞠友们热情讲解一番——这些洞就是球门,与后世的球门不同,它们称为“球洞”更形象。   球踢进洞中即得分。   那么相应地,守门员也一边各有6名。   开始后,沈持跃跃欲试,先在场外观摩了一场比试。弄懂规则之后,他被江载雪拉上场,在激动与愉悦的双重刺激下,他踢得……完全没有章法。   毕竟他上辈子只能站着坐着或者躺着,连跑步都不曾试过,一脚用力过猛,把十二片香皮——一种动物皮制成鞠,也就是球,踢飞出了围墙。   江载雪看到球飞过院墙,叫一声:“不好。”   鞠友们也跟着惊呼一声。   沈持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听隔墙一声大骂:“小兔崽子!”   “完了,”好几名鞠友眼神黯淡:“沈持你完了。”   是隔壁紫云观的道长邱长风的回来了。在青瓦书院后头一树丛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很小很不起眼,常年观门紧闭,门锁锈迹斑斑。   谁知道昨天夜里,咔哒一声,门锁被砸落,继承该道观的邱道长回来了。他今早出现在街肆上买早点,和书院赶来上课的学生们打过照面。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院墙上蹭地一下翻上来一位道长,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长的还挺周正,要不是骂得有点难听,但靠脸和颀长的身板到哪儿都不愁混不上饭吃。   学生们呼啦一下,除了沈持外,全跑光了。惹不起就躲。   江载雪跑出去两步又跑回来拉拽沈持:“走。”沈持站着不动:“唉,江兄。”   他跑了道长说不准要去找书院,还是躲不过去。来都来了,那硬着头皮面对吧。   道长凤眼一斜,拿手点着脑袋上的包哼道:“你干的?”   沈持:“对不起道长,我不知道墙那边有人。”   明明岑稚告诉他隔壁是一座废弃的道观,道长云游去了,已经十多来年没有回来过了。   道长又哼了声:“老道昨夜刚回来,观中还没有来得及打扫,你去帮老道打扫一遍道观,这事就了了。”   江载雪气道:“你的观中这么多年无人居住,肯定积累了比脚脖子还厚的灰吧,让沈兄给你打扫,得好几天才行,你缺不缺德啊?”   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被逼急了也是会骂人的。   “道长,”岑稚说道:“若只是打扫道观,等我放学后回家给你找几个仆人使唤,我们快到上课时间了,”他拉了拉沈持:“快走吧沈兄。”   沈持还是倔强地一动不动:“道长要打扫道观是吧?好,我放学后去给道长打扫。”确实是他的错。   道长这才转点和蔼的神色:“老道在道观等着你。”   这小子还挺犟的啊。   眼瞧着要上课了,沈持拉着江载雪和地主家的儿子一溜烟飞奔而去:“道长回见。”   江载雪:“沈兄,你连桶水都拎不动,得用盆端水去打扫,得花几天功夫呢,耽误功课。我去家中叫几个仆人来便是。”临近府试功课繁重。   “没事的江兄,”沈持说道:“我闯的祸,怎好让你拿家里的仆人去帮忙呢。”   江载雪叹口气:“沈兄总是见外。”   “小事见外,”沈持笑道:“大事不拿你当外人。”江载雪听了哭笑不得:“放学我同你一起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左右不过哄我妹子玩罢了。”   沈持:觉得好玩是吧,行,都去,一块儿去,说不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你们都得跑。   他因此没有拒绝江载雪他们的凑热闹。   依照约定,沈持他们一放学先去外面买了扫帚,还细心地买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而后去紫云观,为道长洒扫庭院。道长站在破旧的观门等他们,看见他们没有失约,哼了声:“小兔崽子说话算话。”   沈持:“道长,你看我们从哪里打扫起呢?”   “前院后院,”道长怒气未消:“先把院中的落叶清扫干净。”   沈持拿着扫帚:“好的道长。”态度不要太好,像真心认错的样子。他先把药膏给道长:“邱道长,给你这个。”   邱长风只是看了一眼:“不用,太差。”   沈持:“……”他明明已经买的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了。对于脾气古怪的道长,他吓得不敢说话,默默地动手开始打扫庭院,先把地面堆积的枯枝和落叶扫起来运出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清扫出来三大堆落叶,露出观中铺得整齐得青石板的地面。   “太多了,”岑稚说道:“没个手推车都运不去。”   沈持为了避免灰尘四处飞扬呛到肺上,去后院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用油纸袋扎了几个小孔当喷头,各处洒洒水。   邱长风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生怕太过于专注,一个不小心也给他来个洒扫清洁,于是轻轻一踮脚,跃到了六七米高的二层阁楼上。   沈持瞪大眼睛看着方才邱长风“飞”的一幕,内心热辣翻滚:哇啊,活的邱道长会轻功啊。   他又抬头仰望一眼邱长风,虽然道长身上的正蓝色道袍已经破旧不堪,但依旧掩饰不住他的姿色——丰姿俊逸,有一种别于世俗的气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仙风道骨吧。   洒扫的功夫,沈持和江载雪八卦:“邱道长好像功夫不低的样子。”   “紫云观么,”江载雪说道:“我也是从家里人那里听说来的,以前的道爷除了炼丹就是练功夫,还被天子请到皇宫中当御前侍卫的呢。”   “说是御前侍卫,”岑稚也凑过来说道:“天子对道爷的礼遇可高了,见面称道友的,不叫论君臣呢。”   说是御前侍卫,实则是给天子炼仙丹的。   都是少小离家,等老大了荣归紫云观养老,继续开炉炼丹等着白日飞升,讲真,他们还在纳闷怎么邱道长这么年轻就回到紫云观来了呢。   难道是术数不精,天家不用他,给撵回来了?   “道长的弟子是一代不如一代,”岑稚说道:“我爹说邱道长打十来岁上就皮,没有他不敢惹的事儿,这样的道长,料想天家是不敢用的。”   所以早早打发回来了吧。   沈持: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呢。怪不得邱道长看着气鼓鼓的,原来是有志难伸,屈才了呀。   替邱道长感到惋惜。不过,道长回来挺好的,能不能教教他们轻功呢?看着很神气,心向往之。   沈持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清扫道观,打扫灶房的时候,看见灶台的肚子里塞满东西,他扒开凌乱的柴禾抽出来,是个麻袋。   祖师爷的宝贝?收妖的还是捉鬼的?   想了一串有的没的,他想拎到高处存放,哪知道麻袋不结实,“哗啦——”麻袋发糟破了,里面掉出来三五个……帽子,帽子边缘还带着一圈围领似的装饰。   沈持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帽子沿里头最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一截类似放风筝的线。   难不成这是个风筝?能放到空中去的。   他怔了一怔。随后想到了前一阵子发生在禄县的帽子妖的事情,莫非,所谓的帽子妖不过是人夜里或者黎明放在空中的这玩意儿?   乍然一见它在空中飘荡,的确能吓死个人儿。   那么,背后放这个帽子风筝的人意欲何为。   对禄县百姓不利?还是有某种怪癖。   沈持不得而知,亦不知紫云观的深浅,他眼疾手快扯了一片布头揣在兜里,若无其事地走出灶房。   ……   到了黄昏时分,邱长风才从高高的屋脊上跃下,他看着几个汗流浃背的蒙童,语气缓和不少:“今日就到这里吧。”   言外之意:你们明日再来,接着干。   那神情,完全不像对灶台肚子里藏的帽子风筝知情的样子。   江载雪:“道长,我们明日要很晚才放学呢。”他看已经清扫的很干净了。   邱长风哼了声,他的视线落在沈持脸上:“你来不来?”沈持怂怂地说道:“……什么时候道长满意了,我哪天就不来了。”   江载雪气的又要理论,沈持拉着他往外走:“走吧江兄,回去晚了江夫人会担忧的。”   “沈兄,”他忿忿不平地说道:“你不要太纵容他了。”   沈持淡笑:“江兄,不是什么大事,学习一天,总要活络筋骨的。”   何况,紫云观中的风景不错,他在里面呆着挺舒服的,比书院中阴凉许多,和道长混熟了,以后来观中蹭读书的地方。   更何况他还要留意灶台肚子里头的帽子风筝。   江载雪见说不通他,第二天只要又跟着他去给紫云观做苦力。打扫完,紫云观好像被翻新了一遍,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个福地。   沈持去和邱长风告辞的时候,道长眯着眼睛觑他:“明天还想来吗?”   沈持:不,不想。   邱长风飞过来一个“不,你想”的眼神:“你是不是觊觎我和我的道观?”   怎么看着这小子心术不太正呢。   沈持:“不敢不敢。”他就动了那么一点点心思,怎么就被道长看出来了呢。邱长风摆摆手让他们走。   出来紫云观,岑稚有点生气地说道:“这破道观又不是金子做的,谁觊觎啊。”那邱老道又不是豆蔻梢头的少女,一点儿都不香好吗。   江载雪:“也只有沈兄这样好脾气的人他才敢跋扈,换换别人他都不敢。”   他听他娘说,邱道长刚入紫云观的时候,没少被老道长追着他打呢,可见小时候调皮,老了无赖,哼。   沈持一路沉默不语。   他觉得把邱道长头上砸了那么大个包,人家只是让他打扫了两天庭院而已,也不算太坏。   沈持觉得邱长风这人还算能处吧。   之后的两个月里,青瓦书院和紫云观相安无事。   沈持趁着一次休假回家的机会,说了帽子风筝的事,并把那块从帽子风筝上扯下来的布料交给沈煌:“爹留意着,看是哪家布铺的布料?”   沈煌:“嗯。”他暗中留个心眼。   但迟迟没有查到。   沈持:“罢了,要是再有帽子妖,我便拿出那些帽子风筝来拆穿便是。”   ……   到了府试放假前的几日,书院贴出告示,来这一年最大规模的蹴鞠比赛。只要报名的学生,都能参加。   是一次难得的健身运动,沈持当然踊跃报名参与。   “沈兄,”裴惟:“这次可少用点劲儿,别再踢过院墙,再惹上那紫云观的老道。”   沈持哈哈哈大笑:“这次不连累你们,我自己去给道长清扫院子。”   几个人都嘻嘻笑道:“老道不会次次都这么倒霉被砸到吧。”蹴鞠比赛之前开了会儿玩笑,等上场之后,蒙童们便把这事情抛之于脑后。   跑得热火朝天,“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①”附近的人也都来观望。   蹴鞠的孩童们越发兴致高涨,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踢的球越来越高。   大约是地势的原因,喜欢往坡下跑,然后不知道谁飞起一脚,一球冲向天空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地飞过紫云观的院墙,奔道观中去了。   沈持:幸好,不是我。   虽然闯了祸,但是这群蒙童跟没事人一般,又疯狂地追着另外一球蹴鞠去。然后,他们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吼骂声。   邱长风没有任何意外地跳到院墙上,他满脸怒气,手里提着一只歪脖子的白鹅,另一只手托着蹴鞠球:“谁干的?”   是谁砸晕了他的宝贝大白鹅。   沈持看着那只大白鹅眼晕了晕:好肥,好白,道长这只鹅是在哪里买的,喂的什么吃这么肥,好想铁锅炖。   就在他动这个念头的时候,别蒙童一看情况不对,又撒丫子跑了。   邱长风拎着大白鹅径直跳到了他面前:“又是你小子使坏是不是?”   “道长,”沈持委屈地道:“这次真不是我。”   他看着那只可怜的大白鹅:“道长,它还有救没有?”   邱长风眼睛瞪得像铜铃:“闭嘴。”鹅死不了,就是晕过去了,但是他也不能饶了这帮臭小子。一天天的都不能让他消停会儿。   “道长,这次真不是我,”沈持比较委屈地说道:“我没抢到鞠。”   邱长风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微抿了下唇。   沈持明显感觉到他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屑,想笑话人但又自矜身份,忍着没笑出来的意思,就差甩过来一句:你这么没用啊?   “让道长笑话了,”他干脆厚着脸皮自嘲道:“道长,我是挺弱的。”其实也不是,他只是上辈子心脏不好,极少跑动,这辈子虽然在乡间野了几年,但下意识地不会做特别剧烈的运动。   他甚至怕磕着怕撞到。   “嗯,”邱长风想都没想就赞同了他的说法:“你抢不过他们。”   沈持苦笑:“是,道长,抢不过他们。”   邱长风提着大白鹅去找孟度,见面就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学生一球把老道的大白鹅砸晕了。”   孟度看了看他手里的大白鹅,羽毛洁白,体态优雅,只是晕得有点厉害,踉踉跄跄的还站不太稳,但不妨碍这是一只好大鹅。   “道长在道观中自己烧饭吃啊,”孟度看着大白鹅两眼放精光:“观中有铁锅吗?”   都这样了,切点莲藕炖着吃了吧。   邱长风把大白鹅拽到身后:“孟夫子这就没意思了啊。”   孟度笑吟吟地说道:“我这就去把几个猴儿给抓过来,道长拿蹴鞠砸他们,也给他们砸晕怎样?”   “还是咱们去喝顿酒,”他有漫不经心地说道:“道长当年出去云游的时候,我正好借宿在紫云观中,次年就考中了秀才。”   他少年时随母亲逃荒来到禄县,没有地方住,母子二人就借宿在紫云观后面的耳房中,和老观主有几分交情。   也见过邱长风,那会儿邱道爷差不多五六岁的年纪,天天追鸡撵狗不干好事。   “不了,”邱长风才不受他提出的美酒的蛊惑,拈了一下美髯说道:“让沈持,还有他的两位同窗好友,今日放学到我观中洒扫庭院吧。”   已经去洗手洗脸准备回教室的沈持忽然打了个喷嚏,左眼皮砰砰直跳,有种不大吉祥的预感。   这边,孟度:“给道长洒扫庭院管饭吃吗?”   邱长风:“道观中伙食差,愿意留下吃的随意。”   孟度点点头:“请道长先回,在下安排几名学生放学后去打扫紫云观。”   “别人我不管,”邱长风此刻道骨仙风的气质也不要了,无赖地说道:“沈持必须得来。”   孟度:“……”想再跟他理论几句,奈何道长抱起大白鹅,一眨眼的功夫竟遁了,找不到人了。   放学时分。   沈持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家,孟度找过来:“沈持你来一下。”   把沈持叫过去说了邱长风的事情:“这个无赖老道,他该不会是要挖你去当道士吧?”以孟度敏锐的直觉,他觉得邱长风是来撬他墙角的。   “啊……”沈持有点惊惶。   他很喜欢花花世界,不喜欢修道。   “我瞧他在外面云游了十多年,竟孑然一身回来,”孟度:“估摸着没人稀罕拜他为师,他怕紫云观传到他这里后继无人,耍手段骗你跟着他当道士去。”   沈持:“……”他像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吗。   “大约是被咱们砸晕了大白鹅气不过,”他厚道地说:“也的确是我们无礼在先,先生,打扫道观也不是什么大事,道长既然点名了,我去吧。”   孟度点点头:“你随我来。”沈持跟着他走,除了书院,和东边挨在一处的有个院子,那是书院先生们的宅子,孟度进去后去树下挖了埋的一坛酒来:“邱道长喜欢喝酒,把这个给他带过去,另外再替我给他赔个不是,以后切莫再到他那处蹴鞠了。”   酒坛子有点重,九岁多的沈持还抱不动,恰好江载雪等几人跟来看热闹,孟度就让他抱了:“你们一块儿去紫云观,好好给道长清扫庭院。”   江载雪:“……”   这事儿又落到他们头上了。 第31章   紫云观。   洒扫庭院对沈持他们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进门后分工明确,有人去井里面汲水,有人去扫落叶, 有人去拿抹布……很快秩序井然地看起活儿来。   邱长风看见台阶上放着的酒坛子:“是孟度让你们抬过来的?”   “是的道长,”沈持说道:“孟先生说道长爱美酒。”   邱长风看了眼, 没动,转身回三清殿去了。   沈持:“……”仔细看道长, 确实有点惆怅的样子呢。不会因为很焦虑收不到弟子,担忧紫云观没有人继承吧。   不妨贴贴招生通知, 说不定很多人愿意来拜师呢。   沈持在心中调侃了下, 随后他去灶房看了眼, 里头还是他之前收拾过的样子,没有人动过, 可见邱老道没踏足过灶房。   想来道长多半跟帽子妖之事无关。   沈持稍稍安心, 转而一心洒扫。   这日打扫完紫云观要走的时候,沈持看见邱长风一人坐在屋顶的脊兽上喝酒, 微红的面色, 可以预见五十岁之后的道长必然是鹤发童颜, 不像发愁收不到徒弟的人。   觉察到沈持在看他,邱长风也看下来:“小子,还不想走啊。”   “道长,”沈持说道:“你干喝酒啊?对胃不好, 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跑回书院的食堂, 看看锅里还是卤着的豆干, 蒸锅里还有米饭,他都装了些,又跑到紫云观去。   “道长, ”沈持续把饭放在石桌上:“下来吃点东西啊。”   看样子还没修成可以辟谷的阶段吧,都是肉身凡胎。   邱长风放下酒,轻巧地从屋脊上跃下来:“你也坐下来跟老道一块儿吃吧。”   沈持与他相对而坐,擦边试探:“道长要是早回来几天就好了,还能帮禄县捉捉妖呢。”   “贫道不会捉妖。”邱长风摇摇头。   沈持给他斟了碗酒,露出“怪不得孟夫子他们说你术数不精呢”的微愕表情:“道长不会捉妖?”   “不会,”邱长风喝了酒,微醺,一双凤眼微眯:“没见过。”   连妖都没见过,谈何捉妖。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妖,即便有,也都躲在四极八荒深山老林,来人堆里挤什么,找捉啊。   都是以讹传讹之事,他是不信的。   沈持沉默了。   邱长风反过来问他:“禄县能有什么妖?”这里人口稠密,连个大点儿的山头都没有,什么妖眼神不好来这里晃悠。   “帽子妖。”沈持一边看着邱长风的眼睛一边说道。   “帽子妖?”邱长风皱了皱眉,忽然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没这号妖,莫不是什么人闲着无聊吓唬你们小孩儿玩儿的吧?”   那语调就像一个专家说“我可以很负责人地告诉你……”,叫人信服。当然事情确实是这样,的确不是什么帽子妖,是人在作怪。   他说完端起酒悠闲地饮尽。   沈持:“……”   天色不早,他准备告辞回书院,邱长风忽然说道:“贫道上个月路过省城秦州府,听人说隔壁献县的山匪死灰复燃,你们听到风声了吗?”   山匪。   献县的山匪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史成麟老将军给剿灭了吗。   沈持惊讶:“没有啊,道长能否详细说说?”   “贫道就听了那么一耳朵,”邱长风说道:“秦州府里有人说献县县令管复给知府大人去信,说马老三又回来了。”   “马老三”是二十多年前盘踞献县的山匪头子,真实姓名、出身不详,他对外自称叫“马老三”,手下的人都叫他“马王爷”。   “马老三?”沈持从他爷沈山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和事迹:“不说早被史老将军打死了吗?”   “或许不是他本人,”邱长风正经地说道:“二十年前献县剿匪的时候,有些个漏网之鱼,或者说后来有人想当山匪,顶了当年的名字,无非为了招揽人上山来落草。”   献县还真是倒霉,光招山匪了,一波又一波的。   沈持:“那朝廷,还会派人来剿匪吗?”   当朝的县域没有戍守的兵力,有且仅有衙门快班一拨会功夫的衙役,或是零星的解甲武将。   会不会还派史老将军或者史家别的什么人,他蓦地想到这个。   “剿匪啊……”邱长风想了想,摇头:“如今的山匪还没成什么气候,只在献县小抢小掠的,即便朝廷知道了,不过让县中多加戒备而已。”   再闹大了,或许秦州府知府会派将士过来镇一镇,当朝叫做府兵,戍守一省城安危的。   秦州府剿匪不力,才会上报朝廷,请求兵部派兵前来。   “哦,”沈持若有所思地说道:“多谢道长教我。”   邱长风喝酒喝上头了:“你回吧,贫道要睡觉了。”说完他以天地为席,躺下就睡。   沈持回到书院,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读书、画滚滚——不是,练八股文、习字。   破题、承题、起讲三部分跟着夫子们精细学完之后,即当朝所称这三部分为八股文的“冒子”,学生学到这里,已算老练。   《骈文概论》中说:“凡是屋场的文字,都重在一个开头的冒子,要这个冒子动听,才能得主司的青眼。”①   屋场的文字,指的就是科举中应试的八股文。   说的是写八股文,这三部分极其重要,能不能抓住考官的眼睛,从一堆文章中脱颖而出,就看这冒子写的好是不好了。   沈持对八股文的“冒子”再度深度总结、复盘。   “制艺者,代圣贤以言之也。②”这是书院夫子们每堂八股文课都要强调一遍的话,在他们看来,八股文的实质,尤其是写冒子,就是代圣贤立言,一定要体味、贴合圣贤之言以涵泳贯通之,才能从中生发出新的义理来。   圣贤典籍,流衍后世,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手中,虽然文仍是其文,字仍是其字,但朝代离开他们说话的语境过于久远,故其常出于文字之外的心传意解,后人相当难以领会。   譬如上辈子智能手机的时代,大部分人已经很少会要死要活思念活着的人了,因为联络太方便了。   只要互相加微,即便相隔千里也能随时聊上几句。   上辈子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③,这样的诗句,不细细品味琢磨,也砸不出味儿来。   同理,对于做八股文,只有精心揣摩体悟,在心目中追想当时的语境和圣贤的心理,才能捕捉到圣贤言论的真实意旨,发掘出其中的微言大义。   又回到最初的破题上,因而破题对题目的概述,是建立在对经文的分析领悟基础之上的更深度的解经,就是检测学生解经水平,正反思维,概括分析,领悟水平,只有这几方面一处不拉跨,才能更好地揣摩微言大义,心贴先圣,体悟还原其语境。   承题同样如此。   起讲可以稍稍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一些。   ……   他在纸片上用蝇头小字记下:八股文与四书五经深度捆绑,是一目了然的功利关系,抽空再次精读四书五经一遍。   习完功课,他拿出从前画的简笔画滚滚看了看,笑着喃喃自语:“以后该画工笔画滚滚了是不是呀?”   工整细致,活灵活现。   做八股文亦如是。   之后,夫子们开始细扣八股文正文的写法,一下子像从小学生作文升华到了初中生作文。   八股文的正文部分规定要用正反、开合的方式将题旨内蕴阐发完全,在冒子的框架内合理发挥,有天马行空的余地,但不多,夫子们都是提倡中规中矩的。   标准的八股文是由两两对偶的四个段落组成,就像标致的滚滚背心整齐,腰是腰腚是腚的。   这四个段落分称为提比、中比、后比、后二小比。每比分出股与对股,共计八股,所以叫做八股文。   这个有着起、承、转、合逻辑关系的段落的设置,表面看起来是个结构问题、表达方法问题,但实质上是一个内容问题。   《骈文概论》中说:“凡是说理的文字,愈整齐愈有力量,复反复愈易明白。”④   这让沈持想到,上辈子写作文议论文题材的,老师也每每强调,要有主题要层次分明,要前后照应……当年高考他们理科班好几个孩子不会写作文,语文老师没办法,骂骂咧咧揪翻出几篇八股文名篇整了个新八股文框架,说按照这个框架给他套……看来写文章这件事吧,从古至今都大差不差,或许就一个古人多死板一点儿,后世更灵活一些。   整齐对偶、正反开合、反复阐述的八股文字,让科举应试者一层层深入地将题旨阐述出来,其经学性更为凸显。对偶反复,只不过用以增强文章的气势力量,明白畅达而已。   八股文中的“八“在科举中,它是有灵魂作用的,兼具工整对称以及美感。   ……   精练完八股文的冒子和正文,已到四月中旬。   繁花落渐稀。   当朝今年的府试在四月二十八开考,由县域所在的州府承办,考点设在州府的官办州学里,省知府派遣主考官和省贡院的夫子充作阅卷官到各州府去主持府试,并拟定考生名次。   禄县所在的州府是长州府,因而沈持等今年准备应试的考生得到长州府去考试。   书院帮着下场府试的学生们办理手续,诸如填报考生姓名、籍贯、年龄以及家庭出身,取具同考者五人互相结为连保,廪生作保等和县试大体相同,有专管此事的夫子们大包大揽,全然不用学生们操心跑腿。   内舍班的夫子们则抓着他们没日没夜地苦练八股文,期望他们在这次的府试中取得名次,考中童生。   照往年的惯例,考生们刻苦至考前三天,放假回家,等着赴考。   “岑兄,沈兄,”江载雪早早与沈持他们说道:“咱们仨考前头一天就赶去长州,宿在州学边上,夜里睡个饱觉,次日精神头足足地去考怎样?”   经他一提,沈持开始核计这事儿。   他还没说话呢,裴惟找过来问:“那个,我能不能和你们一道赴考?”   近大半年来,裴惟那个从前不爱说话的孩子也和沈持他们越走越近,话也多了起来。   “好啊,一块儿走。”江载雪笑道:“裴兄肯跟我们一道赶考,荣幸荣幸。”   裴惟家世好,学问也好,求之不得。   “哪里哪里,”裴同学脸微红,不大好意思地说道:“和你们县试甲榜的三人同行,是我的荣幸,请多提点。”   他在去年的县试中考中第十五名,虽未能跻身甲榜,但对和沈持同年入学,同龄的他来说,已经不得了了。   沈持么毕竟上辈子考的多多,粗略算了算,从小学一年级到研三,也就区区几百次吧,真论起来算是老手,比小裴强那么一丁点儿也属正常。   “嗯,”沈持这时候才接话:“咱们考前头一日早起去文庙拜了文昌帝君,许了愿,出来便直接去长州府吧?”   岑稚打了个哈欠,这阵子实在是缺觉,他顶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商定好赴考的诸项事情,沈持回到宿舍挑几本书拿上,出门雇辆骡车回家。   考前半点儿都不能累着,他可是备考经验很丰富的,绝不会为了省几文钱步行走几里地路。   沈家。   为了沈持的这次府试,沈煌跟别人调了班,侯在家中,等着为儿子送考。   沈持见着他的第一句话则是:“爹,那块布料有出处了吗?”   他还惦记着帽子风筝的事呢。   沈煌一瞬眼神微闪,俄而又苦笑道:“还真打听不出来。”其实,他问到了,那布料不出自禄县,而是邻着的献县一户人家妇女纺的布,她丈夫拿到集市上卖了,至于买走的顾客是谁,早不记得了。   禄县县衙听到一点儿眼下献县闹山匪的风声,这布料又查出是来自献县,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心道:献县县衙已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县中官吏尽数出动,日夜巡逻不止,警戒深严,山匪几次下山没有讨到好处,难不成断了粮,把主意打到禄县来了?   先放个帽子妖吓唬禄县百姓,等他们陷入极度混乱时,山匪们趁火打劫,抢走粮食和财物?   幸好帽子妖被儿子戳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沈煌每每这么一想,都后怕地出一身冷汗。   但他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县太爷陆沉,他没证据买走布料的是献县的山匪,贸然去说,有给儿子沈持邀功之嫌。   只能在当班巡逻县中时愈发仔细。   ……   沈持一门心思扑在府试上,没过多琢磨他爹极细微的眼神变幻,“哦”了声:“我知道了爹。”   ……   朱氏和杨氏早就着手缝制了两套新的青衿,两双布鞋,让沈持去长州的时候带去,出门在外,没有可换洗的衣裳哪里行。   沈山编了个新的长耳考篮,用的竹篾更细更光滑,小巧美观不说,更是可提可挎,轻便极了。   祭拜祖宗时,老刘氏烙了一大盘子鸡蛋白面咸香油饼,平生头一回大方地能让沈家的列祖列宗每人分到一整张饼享用,当然,祖宗们不会真的吃饼,最后都进了孙子孙女们的口中,孙女们吃得最高兴,男丁都吃完各自回去,她们还细嚼慢咽,三房的沈知朵说道:“阿池哥每次考试,咱们都能跟着吃好吃的,阿池哥真好,这次一定又能考中。”   七八岁的女娃儿大大咧咧的,吃得两眼冒光。   “就知道吃,”她娘张氏白了亲生女儿一眼,生气地说道:“看看这一开春你黑得跟炭一样,赶明儿在家里捂着吧,也好帮我做些家务。”   不叫沈知朵到外头玩儿去。   张氏嫌弃沈知朵黑,不经意把在场吃得正欢的大房的沈莹也给捎带上了,她比沈知朵还黑,十来岁的女孩子家在意好赖话儿,放下手里的油饼说道:“小婶,村头的刘大娘说了,姑娘黑一些没什么的,长大一搽粉就白了。”   沈知朵听了乐呵道:“就像娘你一样,早起抹三遍粉,你瞧,脸儿白着呢。”   一直在埋头吃油饼的沈月听见姐姐们说笑,抬起头来,盯着张氏的脖子看个不住。张氏的脸很白,脖子却是黑黄的,两个色儿泾渭分明。   大房杨氏笑了:“老三媳妇儿,明儿舍得用些粉,把脖子也给擦白了。”   女眷们笑得前仰后合。   张氏臊得跑回自个儿房中。路过沈知秋的屋子时,她看见儿子伏在书案上,埋头专注地看着书,昏暗的光线下,他削瘦的肩胛骨高耸刺眼,她的心蓦然痛了痛,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像泄了气的球一样,想说又说不出来。   ……   两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温书,临考前一日,沈持早起沐浴更衣,之后按照和江载雪几个约定的时间去文庙拜文昌帝君,烧香许愿。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较眼熟,大多数是在上次县试的考场中打过照面的,看来,大家的流程都一样,赴考前必拜文昌帝君。   “沈兄,”沈持刚进庙门,江载雪从前头折回来:“县太爷来上香了,咱们等会儿再进殿吧。”   随同陆沉来的县衙中人不少,他怕这会儿进殿许愿,声音小了文昌帝君听不见。   沈持笑道:“好。”   文昌帝君殿中。   王大虬取出三根香递给陆沉:“大人的升迁调令终于下来了,恭贺大人,也感谢帝君庇佑。”   前几日,吏部发来调令,升他为京兆府通判,这可是京城正六品的官职啊,比七品县令高出许多地位。   陆沉语带喜悦:“是啊,朝廷终于肯委任本官重任了。”他又道:“一来拜谢文昌帝君恩德,二来明日府试,再为禄县的考生们许个愿吧,求帝君保佑他们府试顺利。”   王大虬又递上三根香。   许完愿,二人走出大殿,陆沉忽然说道:“沈煌年纪不小了,总在外面风吹日晒或许跑不动,过几年皂班缺人,给他塞进去吧。”   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享享清福的。   他离开禄县去京城赴任之前,想着要拉沈煌一下。   “下官也是这么想的,”王大虬说道:“正好沈小郎君这次下场府试,等考完出了榜,咱们再把这件事告诉沈捕头,岂不是锦上添花?” 第32章   到那时喜上加囍, 多好。   “你说的好,”陆沉撩下官袍跨出文庙大门:“就这么办吧。”   走几步路他又提醒王大虬:“献县的山匪又闹起来了,你拟个告示贴出去, 叫咱们县的人近日没要紧事别到那儿去。”   万一正正好撞上山匪,再丢了命。危险。   ……   等县衙一行官吏离开, 沈持他们四个快步走进文昌帝君殿,虔诚地上香、许愿, 再踮脚仰头看一看帝君,好像在确认帝君收到了他的心愿后, 才安心地退出殿去。   从禄县到长州府, 走官道有一百里地出头的路程, 乘坐马车一两个时辰,不算远。   早在头天晚上, 沈山把他的牛车收拾得锃光瓦亮, 四角系上大红绸布,对沈煌说道:“明儿你赶车把阿池送到州府去。”   “爹……”沈煌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还是我骑马送阿池吧, 快。”   这牛车实在是赶不出去啊。   沈山眼睛瞪得像铜铃:“骑马颠得难受, 不如坐车舒服, 你赶慢些,他还能躺着睡会儿。”   他捡回家的狗儿,老刘氏当初让沈持喊小叔的旺财,冲着沈煌“嗷嗷”两声, 好像在说:就是, 躺着舒坦。   沈煌:“……”   次日一早, 春鸠鸣,春风和,沈持在四月底的暮春里换了身崭新青衿, 准备出门。一抬眼,看见沈山牵出牛车:“这回爷不送你了,你爹赶车快,让他陪你去吧。”   牛车四角系着的大红绸布迎风招展。   沈持:好拉风。   不过,行吧。   牛车吱吱呀呀走到县城,他去文庙跟江载雪他们碰头。   ……   江家和裴家派出了马车夫、家仆,由族中得力的长辈陪伴江载雪和裴惟到长州去赴考,每家甚至赶两辆马车。   马车上同样系着大红绸布,比沈持家的还夸张,风一来像花旦的水袖,抖啊掷啊抛啊拂啊……   只有岑稚孤身一人背着包袱,显得单薄伶仃。   “岑兄,”沈持拉着他:“来吧,上我家的牛车。”他朝江载雪挤挤眼睛:“你们人多,路上热闹起来趁得我这里冷清,就让岑兄陪我说话吧。”   江载雪气鼓鼓的。   官道平坦开阔,所遇多是赴考的学子,过往熟人不断,哪辆马车牛车骡车驴车上都红绸飞舞,一路说说笑笑,很快抵达长州府。   从进入城门那一刻开始,不断扑来的烟火气息让沈持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肆两侧,小吃店的幌子上挂着:黄鸡粥,鲫鱼粥,羊脊骨粥,豌豆尖粥……看得他饿了,心道:看来长州人喜欢喝粥,种类也太多了吧。   “长州繁华,”岑稚被他带得也一直在看外头的铺面幌子:“吃食比咱们县多。”   沈持应得极快:“嗯嗯。”   到了长州府州学门前,四人从车里下来,肃然望了望,想到明日的府试,难免心中微微紧张。   “青瓦书院的同窗们,我住在开合客栈,还有上房,你们来吗?”一名不太熟的内舍甲班的同学对他们摇手。   “我打听过了,咱们青瓦书院的学生每次来长州应试,都住这家,走吧走吧。”裴惟说道。   开合客栈离州学有一里地的路,在巷子深处,幽静,但不偏僻,是个好地方。   找到地方,进了门,姓胡的掌柜是个读书人的面相,笑着问前来办理入住的考生:“各位小郎君知道我这‘开合’二字如何解吗?”   有人说道:“‘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①’,李商隐咏荷花的对不对,掌柜,我看你庭院里正好养着荷花呢。”   胡掌柜笑而不语。   “应当是‘深竹风开合,寒潭月动摇。②’,这句,”另一人说道:“我看客栈后头有片竹林。”   “……”   胡掌柜还是摇头。   裴惟拽了下沈持:“沈兄,他……考咱们这个做什么?”   沈持:“我也不知道。”   “套几句诗显摆他有学问吧。”已经有人开始不满,小声嘀咕。   胡掌柜也不恼,叫小二沏了好茶切了瓜果端上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们这下来这么多人,办手续要点儿时间,找个乐子呵呵呵……”   众考生又找出几处诗句、典故来,他都说不是。   这可惹恼了考生们,他们气愤地问:“掌柜你来说说,到底是哪个出处?”   胡掌柜:“我不信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晓得的。”   岑稚:“他激咱们呢。”   江载雪苦苦思索:“你们倒是想想啊,‘开合’二字到底什么出处?”   沈持低声说道:“我记得哪本书上说的来着,当朝大儒王渊曾说过写八股文要‘开合首尾,经纬错综。③’?”   “掌柜的店开在州学附近,又是接待考生的,当与八股文有关吧。”他又道。   “哎呀呀,”岑稚嗟叹:“沈兄你记性真好,想来这句最贴切了……”   胡掌柜耳朵灵,他们的话被他听去,大笑:“还好,还好,幸好有人识得小店苦心,不错,我这‘开合’二字就是提醒各位小郎君名日写八股文时要冒子要放开讲究作法但不要斤斤拘泥于法,正文要横竖交叉熔经史于一炉多方位阐述冒子,结尾要合,收住……”   “我多嘴了,你们原是比我有学问的,可是你们来我这里住店,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们一遍……我呀希望你们这次全都高中……”   听到这样用心的提醒和祝福,有人绷不住哭了:“多谢胡掌柜,我们一定好好应试,呜呜呜……”   有第二回来应试的考生悄声嘀咕:“这掌柜的也不知从哪里捡来这么句话,每每比试之年都拿来说,赚了许多感动,也赚了许多钱财啊……”   这家客栈一年比一年出名,不光开恩科之前,平日里来住店的读书人也不少。   沈持:“……”虽然是套路,但是他觉得“开合首尾,经纬错综。”这八个字还是挺有深意的,值得细细咂摸。   至办好入住等了好一会儿。   客栈中全是考生,许多人独自赴考,沈持于是对沈煌说道:“爹,你回家吧,不用陪我了,考完我自会跟江兄他们结伴回去。”   “也好,”沈煌说道:“你考完试就呆在客栈,不要到偏僻的地方去……”他交待儿子许多话,才慢吞吞地折回。   沈持看着一晃一晃走远的牛车,胸口竟猝然闷闷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跑过去追上沈煌:“爹,你路上当心些啊。”   等沈煌应下赶着牛车走出一段路,他又追了上去:“爹,你当差的时候谨慎些。”后来说的沈煌不想回去,要陪着他考完府试,沈持这才不追牛车了。   江、裴二人也打发家仆回去,等考完再来接。   拉拉杂杂的,转眼到了该吃哺食的时辰,他们也饿得两眼发黑,赶紧去寻摸吃的。今日来不及细细打探,看着近处一家豆汤饭小店还算整洁,就吃这家了。   他上辈子去过三次成都,每次都要吃豆汤饭,店老板会在上餐的时候附赠一碟子红油泡萝卜,辣脆爽口又下饭。听说做豆汤饭的关键是“耙豌豆”,用清水把豌豆泡软后,熬到软糯,再把一部分水分去掉,余下浓浓的带着豆沙般口感的豆汤,搭米饭做成豆汤饭,和肥肠做成豆汤肥肠……香啊!   禄县没有卖豆汤饭的,岑稚问沈持:“好吃吗?”   江载雪和裴惟也都眼神怀疑地看着他。   “好吃的很,”沈持说道:“不信试试啊。”   坐下后看了看菜单,小店只有豆汤饭和凉拌豌豆尖,他们每人各要了一碗豆汤饭,统共一盘子凉拌豌豆尖。   店小二去小店后头的菜园子里新鲜给采摘了一把豌豆尖,交给后厨师傅焯水,捞起来放凉,加入蒜泥、麻油一拌,滴两滴香醋、撒上盐,给端上来了。   四人都饿了,闻着味儿怪香的,伸筷子夹起来尝尝,豌豆尖入口清甜,嚼一口,赴考的日子好像立马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豆汤饭里有鸡丝点缀,汤汁香鲜,清淡适口,江载雪头一碗吃得快了点儿,没细品其味,又红着脸添了半份:“让你们见笑了。”   其他人:“掌柜的,麻烦再添一份。”说完,四人皆笑出声来。   回到客栈,这夜沈持放空心思让自己好好睡了一觉,不凉不热的春末夜晚,一觉酣睡到四更末。   窗外雄鸡司晨,看黄历,今日初二十八诸事皆宜,大吉大利。   沈持他们将应试用具预备齐全,整齐地码放在考篮里,去客栈厅里吃早点。   今日胡掌柜亲自招待考生们,他撸着袖子,笑盈盈地问每一位考生:“昨晚睡好了吧?吃点儿什么?”   早点有鸡蛋、卤面、米饭……,沈持要了两个鸡蛋,一碗鸡丝卤面,找张桌子坐上去。江载雪端着一碗红烧肉卤面,与他说道:“胡掌柜真细心,你看早点没有汤汤水水的。”   怕他们吃多汤水到考场上时不时去茅厕耽误时间。   “不用谢我,”江载雪的话又被胡掌柜听见了,他笑呵呵地说道:“是一年一年的考生们留下来的经验之谈。”   沈持顿了下,心想:这掌柜虽然有些生意套路,但也算是个实诚人。   胡掌柜:“多吃些,待会儿鱼跃龙门的时候有劲跳得高。”   在场的考生们听了都笑起来,多少都添了点儿吃的。   沈持他们吃饱早点,一路疾走到州学门前的空地上。此刻天光大亮,这儿已有不少人或坐或站,等侯入场。   长州府辖下有五个县,一个县大约来一二百名考生,约有六七百名。加上送考的,乌泱泱的一片。   稍等片刻,有衙役“吱——”一声打开州学的大门,喊道:“把路让开,先请各县作保的廪生入场。”   一拨廪生——当朝有举人身份的读书人,昂首迈步进入州学。   青瓦书院的学生多,因而孟度带了三位夫子过来,有徐夫子、李夫子和有程夫子,他走过来的时候扫了自家的学生们一眼,眉眼弯起笑了:考不中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再多给书院交几年束脩是不是……   气得学生们直跺脚:孟夫子我就不信邪,这次非考上不可。   两下里眼神这么一交流,学生们忽然觉得:咦,怎么不紧张了?   取而代之的是较劲,十分想和孟夫子唱反调,他说考不中,他们就还非得考中。   作保的廪生进入州学后,衙役又出来吆喝:“我喊哪个县,哪个县的考生就排好队进来,一个县一个县来。”   “你倒是喊啊。”站久了的考生们烦躁地道。   “献县考生。”衙役扯着嗓子喊道:“禄县考生下一个,排队做准备吧。”   ……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持终于挎着他的考篮走进了州学的大门。大门左边,有道通往正院的微凸的“八”字门,上面悬着“龙门”二字,等从大门进来的考生们搜检完之后,便从这里走过去,去往考场,考生们戏称“跃龙门”。   府试对考生的搜检比县试要细致的多,从人到考篮,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一遍,甚至两遍,确实找不到夹带文字了,才放行。   经过搜检后的考生,敞衣散发,一脸羞愤地走到旁边去整理仪容。竟还有考生抱着侥幸心理用老鼠须做笔把文章写在中衣上,伪装成花纹的样子,尽管字儿小的看不出门道,但衙役拿鼻子闻了闻——墨的味道不是汗臭味儿,判定他作弊,要交给知州大人去定罪。   “余下的还有谁夹带作弊的,自己扔了吧。”衙役不屑地说道。他们见过的作弊花样,不比考生们认的字少。   “嗖嗖——”眨眼的功夫,地上掷下各种东西,有手帕,有鞋袜,甚至还有馒头……   颇让人大开眼界。   ……   沈持站得都眼花了,才终于轮到他。   搜检的衙役见他年纪尚小,讶道:“我们知州许大人听说你们禄县出了位神童,不会就是小郎君吧?”   沈持淡然笑道:“不敢当。”   后头有人起哄:“就是他。”   衙役停下手,一脸“终于轮到我搜检神童,运气太好了,下了差得去赌一把。”的兴奋模样:“小郎君此次必能高中。”   沈持:“借大哥吉言,谢谢了。”很想提醒他一句“衙役大哥千万远离赌博啊。”。   衙役忘记接着搜检,一摆手让他去跃龙门。   进入考场之前,一轮红日透过薄薄的云层从东方冉冉升起,江山丽,花草香。   进去考场后,去找各自的号房,也叫号舍,号房呈一圈又一圈回字形设置,每个号房都编有字号,不用数字而用《千字文》加上天干地支,比如“天字甲号”,最内一圈号数最少,是各县县试的案首之位,向外依次是甲榜考生的号房位,一圈是甲榜头名,另一圈便是甲榜第二名……总之,是按照上次县试的名次安排的。   沈持稍稍一看便找准了他的号房,上面写着“玄字辛号”,对了一下,果然,号房里面的桌子上贴有他的名字。   这号房目测仅有1.16平米,三面墙壁,里头架一木板,一坐椅,写字的时候木板当作书桌,夜里拆下来当作床板,一物两用,啧,设计还挺巧妙的。   沈持坐进去试了试,以他十周岁还差两个月的身板来说,尚能舒展开,还不算太憋屈。他看到一个长胳膊长腿的青年考生,试了几次才把自己塞进号房,坐定后,几乎不能动弹,心想:这考一场坐几个时辰下来得多难受。   看来,科举还是要趁早!   幸好当朝的府试只考两场,一正场一副场,今日考正场,考的时间长,四个半时辰,明日的副场只要三个时辰,因而只要熬过今日的正场,副场就容易多了。   “咚——”州学里的锣鼓敲响一声,考试预备开始。   这时候,长州知州许寻领着主考官,一位胡须斑白的老夫子,也不算太老,五十来岁的男子进来,还有数位州府的官吏一道与考生打照面,落座,宣读考场规矩。   而后,就是固定的流程,发放答题卷,草稿纸,以及试卷。   府试考生较多,要是主考官读题,坐在犄角旮旯的考生或许听不清楚,诸多不便,索性印发试卷,方便又公平。   拿到试卷,沈持先整体扫过一眼,一共四道题,一篇八股文,两道阐述四书五经的题,一道试帖诗。   八股文是头一道题,也是此场考试的重中之中,你想啊,阅卷官拿到考生的试卷,首先要去看考生文章做的如何,要是文章做不好,这卷子就直接弃了,谁还去看你后面的题目有没有答出花儿来呢。   成败,可谓全系在此篇八股文上,沈持细看,题目是:人莫知其子之恶。④   出自《大学》中的这句——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意思是说当父亲的总是看不到儿子身上的恶心,总以为自家的禾苗比别人家的壮硕。   沈持:这不就是亲爹滤镜吗?   自家的儿子最好,自家的苗儿最壮。自家的心上滚滚最靓,土豆腿一样当超模。   朱熹老夫子曾对此发言,哦不,是对此经文注释说“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⑤”,看,是论偏爱与护短的,这题他会。   沈持在脑海中飞快地画出滚滚圆圆的脑壳,朵朵,眼圈,嘴筒子……画好大脸ber,他笔下也有文字了,思路顺畅而下,破题、承题、起讲,一气呵成。   此篇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这时,其余大部分考生还在思索如何破题呢。   ……   再给滚滚画个腰,添一双土豆腿。   好了,八股文正文成,小结成。   一个半时辰之后,沈持作完八股文,暂且搁下笔的一瞬,他深深地吐出口气。能说胸有一多半的成竹了吧。   他喝了几口水,稍稍休息。   对面的考生见沈持早早作完文章,双眉皱得像打结,似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感,手一颤,竟想不出下一句要写什么来了。   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   禄县。   听说献县又现匪患之后,县令陆沉担忧地问县丞王大虬:“王大人,二十多年前献县山匪横行的时候,祸及咱们县了吗?”   王大虬是禄县土生土长的官吏,熟知本县各种过往的事情:“当年他们抢完献县往咱们这儿来,被朝廷派来剿匪史老将军给截住了。”   陆沉听着很不安,眼下朝廷是不会派兵来剿匪的,要是山匪来禄县,治下出了乱子,他的前程可就没戏了。   他八岁开蒙,苦读三十年才考中进士,全家的荣耀都系于一人身上,想到这里,他浑身冷汗淋漓,手在衣袖中不停地颤抖:“万一他们来了就任他抢?”   王大虬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任凭他抢有什么办法呢。”或许他们抢几家富户就罢手离开了。   陆沉的面色越发苍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传我的命令下去,招募守护县城的兵丁,但凡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从即日起都操练起来……”另外,得赶紧向省城求援,派兵前来剿匪。   “你派人去打听一下献县的管大人他是如何应对的。”他又嘱咐道。   沈煌听说要招募兵丁,这才去找陆沉,把帽子妖一事说了。   陆沉大惊之后愈发恐惧,他深叹一口气说道:“山匪怕是早盯上咱们县了。”“沈捕头,山匪所求,往往是财物,这些日子巡逻,多留意县中的富户、乡绅之家吧。”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财气外露的,更容易招匪。   “是,大人。”沈煌的声音不甚清晰。   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巡逻让他的喉咙如同吞了火炭,痛到只能发出嘶哑声。   陆沉忽然又叫住他:“你既说沈小郎君猜到帽子妖与山匪有关,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应对?”   沈煌愣住:“……回大人的话,犬子并没有多说。”   陆沉止不住哀叹:“……我糊涂了。”沈持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孩童。他这是急病乱投医啊。 第33章   号房内, 沈持重新埋头答题。第二、三道题考的实质上是背诵,对他来说是最不花费时间的,连草稿都不用打, 直接在答卷上作答,节省许多时间。   最后一道试贴诗略吃力, 沈持写写改改,改改写写, 勉强写出一首还算能看的,这时他已近灵感枯竭, 有丝丝烦躁, 改不动了。   他抬头环顾周遭, 有几位通身的气度颇出挑,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腹有诗书的考生, 比他更早做完题目, 正在悠然地检查着答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沈持心道:这次高手多, 不像县试那样菜鸡互啄, 他或许与甲榜无缘了。   无妨, 只要考中名次即可。   沈持对甲榜没有太多执念。   只是坑了那些押他考中的人。他在心里默念:对不住,叫你们亏钱了,押注很好,下次别押了。   沈持又仔细过了一遍答卷, 无格式错误, 无别字, 无疏漏,不出特大意外堪堪能考中。他深吸一口气,微松懈下来后, 心中忽然隐隐不安,总觉得家里要出事,他举起手,示意考官他要交卷。   离此场应试结束尚有一个多时辰。   考官觑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命负责收卷事宜的书吏拿着名录和印尼走过去,核对名字、答卷后让他签字画押,走人。   真狂啊。   考场中不少人心想:此子莫不是把县试的运气当实力了,呵,府试能一样么,等着放榜哭去吧。   深持的同窗挚友们见他提早交卷,心下疑惑: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还真叫他们给猜中了。   沈持从州学出来,一路小跑回到客栈,匆匆去找胡掌柜:“掌柜的,你消息灵通,能否告诉我一下禄县……的动静?”   似乎不好上来就问一句“山匪有没有去禄县打劫”吧。   胡掌柜眨眨眼,显然知道他说的“动静”是什么意思,却道:“沈小郎君明日不就回去了吗?能有什么动静,无非是今儿东家长,明日西家短的。”   “沈小郎君安心应试。”   沈持说道:“还请胡掌柜告之。”   “沈小郎君,”胡掌柜拨着算盘珠子,低头看也不看他:“我是个买卖人,要打发伙计去打听……”   沈持直接拿出一两银子:“够吗?”   赴考之前,青瓦书院给每位考生发放了二两银子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胡掌柜眼皮往下耷拉觑他手里的银子一眼,笑了:“够,够,我这就找个靠谱的伙计去给沈小郎君打听。”   到天快黑的时候,胡掌柜告诉沈持,禄县县令陆沉往长州府送了求援的信,且在县中招募临时兵丁加大巡逻,让百姓夜中闭门塞户,时刻防备山匪袭掠。   “放心吧沈小郎君,没事的。”   山匪还没来,沈持心中稍安。   禄县。   县衙火急火燎地招募兵丁,告示贴出来一大早,许多男子扛着铁锹、锄头前来报名,衙门口人声鼎沸。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鄙夷不屑地说道:“几个落草的山匪能有什么本事,咱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哎哟哟,你岁数轻不晓得,”一个年过四旬的敦实男子谈匪色变:“二十多年前马老三在献县闹腾的那会儿,秦州府来的兵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后来朝廷派兵来剿匪,三千将士带着弓箭硬是打了半个多月才把山头给踏平。”   领头的史姓大官在作战中反被下了套,险些丢命。   马老三是个悍匪啊。   “你都说是二十多年前了,马老三再凶悍,他也得服老。”说话的是名少年人,赤膊,背上斜扛着长木棍。   年长的男子摇摇头:“他们虽是匪,狡猾的很呢。”   听说那会儿匪群里有能人,会用兵,更有占着山头的地利,叫朝廷好不头疼。   ……   沈煌巡逻一日,半夜回到家中,门口挑着风灯,沈山站在门洞里等他。   “县太爷招募兵丁,真要跟山匪打?”沈山问他。   沈煌说道:“爹,献县也是这么做的。”   沈山:“山匪真来了,打得过吗?”   “照爹的意思,该怎么办?”沈煌的嗓音跟破锣似的,又粗又哑。   “阿池小时候,我跟他讲二十年前山匪的事,说他们差一点儿到咱们县来,”沈山道:“你猜阿池怎么说?”   “阿池问我,禄县的县太爷,一定提前准备了许多金银珠宝米面粮油吧?”   “我当时呀说他说的不对,说当年的县太爷让县中的男丁严阵以待,等他们来了就要打一仗……”   “阿池说,哪里打的过,不如暂且用钱财打发走,反正朝廷军要来了。”   打不过的时候,破财消灾未必不是上策。拿钱粮先把山匪砸退再说。   沈煌舀起一瓢凉水灌下去:“他小孩子家家的,说的话哪儿能当真。”   “老二,你想想咱们县中的男丁,就算尽数出动,”沈山看着沈煌说道:“能打得过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山匪吗?”   沈煌琢磨了会儿,醍醐灌顶般地自语道:“阿池说的对,哪里能打得过呢,想要保住县中,只能乖乖给山匪钱粮……”   “山匪凶狠杀人不眨眼啊。”沈山唉声叹气。   万一打不过再惹怒了山匪,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再肆意报复,在禄县大开杀戒……沈煌不敢想。   当年马老三在献县残暴得令人发指,至今提起来还能让人在六月天里浑身发凉到牙齿打颤。   沈煌连夜去找县丞王大虬:“大人,不如召集县中富户,或是让每家每户拿些钱财预备下,万一山匪来了,咱们好打发他们走。”   “山匪未至先准备钱粮给他们?”王大虬好像听到了玩笑一般:“沈捕头,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种法子的?”   县中百姓谁肯干。   太荒唐了。   沈煌无奈,只得又去找陆沉:“大人,就算咱们招募上千兵丁,可他们都是务农的百姓,哪里能打得过山匪,大人三思啊。”   以卵击石。   “不可不可,”陆沉深重地叹气:“要是拱手给山匪钱粮,他们会狮子开大口,没完没了地索要。”   他对此方法存疑:“沈捕头的想法天真了。”他还有一层私心在:未抵抗便给山匪钱粮,传到朝廷,他会被言官弹劾,他触手可及的前程可就没了。   因此不肯答应。   让沈煌等衙役们带着新招募的男丁日夜看护县中。   ……   四月二十九日,府试副场。   沈持昨日夜里睡得不太踏实,中间醒了两次,早上起来眼皮又重重地乱跳,直到坐于号舍中才静下心来。   今日的考题比昨日少,仅有两道题,但却不见得容易。题目并不是写完整的八股文,而是择其中一部分考之,比如第一道是: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①   不让考生破题,而是给出了一个正破“圣人不显其敬,而天下化成焉。②”,让反破。再比较正破好还是反破好。   如果你觉说正破好,便接着正破往后面续写承题和起讲,如果你认为反破好,也请接着写。   出的题目还挺灵活。   看来古人也不完全是死读书,读死书。这大约是后人的偏见。   对这道题目,经过层层剖析之后,沈持很快将答题思路整理了出来。他在草稿纸上写道:正破大气磅礴,精神一气贯注,而反破则使其文章有浑浩流转之势……   有了思路框架,便是润色辞藻,让人读来口中回甘,留个余韵。   这一场考的似乎比昨日那一场还要顺利。沈持几乎是掐着点作答完毕的,他才搁笔,“咚咚——”州学的锣鼓声响起,要停笔交卷了。   沈持最后扫一眼他的答卷,信心十足地递给走过来的书吏,画押。   考生们鱼贯走出号舍,最后回望一眼,眼神变幻数次,有失落有期待……在衙役的吆喝催促下不得不快步离去。   出来州学,沈持等待片刻,江载雪几个一道出来了。三人都道:“今晚在长州再住一夜,明日再回如何?”   考完放纵一两日也无妨的。   沈持说道:“禄县近来不太平,我还是回去吧。”   想到山匪这件事,其余人也没了玩的兴致:“走吧,一块儿回。”回到客栈,江、裴二人找不到家中来接的马车和奴仆,嘟囔:“说好考完试来接的,怎么这会儿了还没到?”   沈持的心咯噔一下如坠冰窟。   定是出事了,禄县出事了。   客栈的胡掌柜看见考生们回来面色不好看,说道:“禄县的小郎君们,听说昨夜你们县遇到山匪袭掠,许多人家被抢,死伤不明。”   山匪袭扰。   对于禄县的学子来说,听了这话犹如头顶上炸了一声响雷,人都震麻了。   “知州大人不管?”有人情绪失控地吼道。   胡掌柜一脸无奈地说道:“一早得知禄县遭了山匪,许大人带着长州数百名衙役赶去,至今还没回来呢。”   外县的人考生纷纷说着同情的话。   沈持几人听不下去了,一块儿跑出客栈:“雇辆马车回去。”   岑稚去找来一辆马车,四人之中唯有他还算冷静,毕竟家中没有什么牵挂之人:“走吧。”   马车夫也听说了禄县的事情,不肯送他们进县,只肯到禄县边上,还好到了半路,江家的人来接了,他们上了江家的马车,心急如焚地往家中赶。   “县太爷没了。”马车夫说了句。   “陆大人没了?”几人惊呼。   马车夫说道:“山匪来的时候县太爷犯了心疾,一下子没了。”沈持:心疾,不会是突发心肌埂塞吧。   人在持续紧张之下,极易突发这种要命的心脏病。   “县太爷的调令来了,哪怕山匪晚来十来天,他就该进京赴任了呀……”马车夫无比惋惜地说道。   来不及细想陆沉的事,就看见马车夫瞟着他,抬起粗粝的手指揉了揉鼻子。   沈持:“老伯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马车夫心虚地挥动马鞭啪地抽了声:“沈小郎君……唉,你爹,沈捕头他……被山匪给抓走了……”   一阵劈来的眩晕。   沈持一头撞到马车壁上,他恍恍惚惚地问:“老伯,这是怎么回事?”沈煌怎么会被山匪抓走,他们抓他去做什么。   “马老三说了让你们沈家总坏他的事儿,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马车夫悲戚地说道:“山匪啊……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只怕沈煌凶多吉少。   江载雪扶住沈持:“他们捉了沈捕头去,不会是要赎金吧?”他拍拍沈持的手臂:“到时候若是有难处,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的。”   “咱们家……”马车夫见小郎君放出豪言,哭得手都在抖:“被土匪索走一千两白银。”   恐怕从此没那么阔绰了。   江载雪脸色煞白:“我爹娘和妹子还好吗?”   “老爷夫人和小姐没事。”马车夫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裴家马车没有来接人,裴惟的心悬着,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听闻裴家被勒索,他掩面低泣起来。   无人顾得上安慰他,越近禄县越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家中是什么光景。   到了禄县,各自急急巴巴地回家。   沈家。   宅院之中一片死寂。   沈持进门喊了声:“阿娘,阿月。”无人应他。   他跑去堂屋沈山那里,门窗都关着,屋里黑洞洞的,沈持大声拍门:“阿爷阿奶,是我回来了。”   一声呜咽伴随着开门声响在他耳畔,老刘氏从屋里爬出来,满脸泪痕:“我的阿池,你还回来做什么,你留在外头不要回来有山匪呜呜呜呜……”   沈持:“奶,山匪走了,没事了,知州大人在县里坐镇呢,不怕不怕。”   “得……”这时候沈月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跑出来,扑到了沈持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但发不出声音:“……”   接着钻出来的是沈知秋,望着他无声地哭着。随后,沈家人一个个从躲藏处出来,坐在地上哭成一片。   沈山最先镇定下来:“阿池,你爹……唉,你爹被山匪抓走了。”   “说是咱们家坏过他们的事,再有下回,就要杀了你爹。”沈文也渐渐缓过神来:“阿池,是帽子妖那事儿吧?”   山匪打好的主意,被沈持给截胡了。   下回。   沈持:他们抓走沈煌,是以此要挟沈家不要再和他们作对?那么,沈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持扶起她娘朱氏说道:“阿娘,马老三一时半会儿不会拿我爹怎么样,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把爹救回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油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像要顶天立地的气势。   山匪劫掠之后,禄县人家的日子一点点恢复正常。   五月十五日,府试放榜。快到黎明时分,长州知州亲自将红榜放在特备的黄稠彩亭——一块刷着黄漆挂彩绸的木板上,轿夫抬着彩亭,鼓乐手在前面开路,州府的官差在两旁护送,一路敲着锣鼓往禄县来报喜。   前来看榜的学子早早挤在路边等候,锣鼓喧天,短暂地驱散了山匪留下来的阴影。   红榜一放,榜上有名者飘飘如登仙,这下就是童生了,总算有半点儿功名,不枉读那么多年的书。而找不到自己名字的人则万念俱灰,酸溜溜地想着下一年再考。   “丁申年长州府府试案首——”唱榜的官吏扯着嗓子高声喊:“禄县考生,沈持。”   此次长州府府试的案首出自禄县。   “沈持。”多少人齐声重复一遍沈持的名字:“是他,他啊……”   有惊愕之下的狂笑声,也有骂“娘的,我押的是他考中甲榜啊……”的绝望声,还有“阿池考中了,沈家的阿池考中了。”的狂喜声……   沈持并不在场。   他默默地坐在没玉村的家中,想着怎么才能把沈煌从山匪手中救出来。苦想多日,仍旧没有一丝头绪。   官差将喜报送进家门的锣鼓声震出沈家人的几分神志,他们想:阿池考中案首,以后就是童生了,有功名的,打交道的都是贵人,会有门道救出沈煌的……   因此又有几分得意。   沈持面色疲倦,他打起精神接过喜报,应酬州府的官差,招待前来贺喜的乡里乡亲。   好在都体谅沈家出事,只走一遍礼节过场,都知趣地散了。   沈持关起门,对整日以泪洗面的朱氏说道:“阿娘,我很快要回书院念书,不放心你和阿月,你们跟我一块儿去县城吧。”   他想过了,即便沈煌不在家,日子也要往前走,阿月的病要继续治,她七岁了,还得为后头做打算。   主要是沈煌出事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山匪再来,不把娘亲和妹妹放在身边不安心。   朱氏没说话。   “阿娘,阿月要在县城看病,你们娘俩跑来跑去的也不方便,我想,咱们在城里租个屋子,娘和阿月住到县城去,娘觉得呢?”   “阿月七岁了,”他又道:“该上学了。”   女子能识文断字,将来出路会更好些。他原先就有这个念头,即便沈煌没有出事,他也会提出来的。   “阿月……去上学?”朱氏觉得沈持癔症了:“女娃儿哪有读书的。”   沈持:“阿娘,江家的小姐,三年前你见过的那位小女娃儿,如今进学了。”   朱氏愕然动了动嘴皮:“可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咱们……”沈月哪能跟人家江小姐比呢。   他娘认识有限,沈持也无法跟他做过多的解释:“娘,你听我的好不好?”   “县里租房子贵的很吧?”朱氏心疼银子:“从前我和你爹商量着除去束脩外,每个月多给你攒200钱,衣服不能穿太久,饭菜也不能吃的太差,用的也不能太差……不要叫同窗瞧不起咱。”   沈持:“阿娘,真不用,”他炫耀似地说道:“我这几年何尝用你们操心给攒钱。”再说了,他如今是童生了,县中少不得每月发一些补贴。   朱氏:“阿月上学的束脩银子一年得多少啊?”   “我打听过,说是一年下来得六两银子。”沈持说道:“阿娘,我来想办法。”   朱氏斩钉截铁:“不行不行。”虽说她心疼女儿,但也没有让儿子补贴女儿的道理。   “阿娘,”沈持坚持地说道:“阿月以后大了,人家万一欺负她不会说话,她可以写出来啊。”   “这样,不等于能跟咱们说说话儿了嘛。”朱氏听得十分动心。   她想了一想说道:“非要去县城租屋子的话,我先找找有没有缝补浆洗衣服的活儿,这样也不至于家中的花销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去县城的次数多了,发觉富户竟然还要对外雇人浆洗衣裳,做刺绣什么的。   沈持说道:“阿娘,那些活儿对眼睛不好,你别担心银子的问题,我有办法。”   许久之后,朱氏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租赁房屋之事由江载雪帮着,很快有了着落。江夫人出面在离江家不远的地方给找了两间屋子,不大,也不临街,在居民区里,也怪安宁的。   沈持看了一眼很满意,虽然租金有些高,但他还是坚持租这套:“方便阿娘带着阿月晒太阳,以后我爹回来夜里归家晚,也吵不到你们。”   朱氏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搬进去之后,沈持着手给沈月找女子私塾。   当朝女子的开蒙比男子更早,七岁就有人收,县中几大家一块儿请了女夫子,在江载雪家中设了一个院子,专门教女学生。   江载雪把这件事跟江夫人说了之后,江夫人为难了:“那女夫子极是严厉,我看阿月又是个极娇惯的女娃儿,我担忧她受不了这份读书的苦。”   “阿娘,这事儿不要瞒着,还是当面问问沈家妹子吧。”江载雪道。   江夫人:“也好。”   沈持听了把沈月叫来:“江夫人说教书的夫子很严厉,要吃些苦头的,阿月肯吗?”   沈月慢腾腾地发出模糊的音节:“肯。”   她虽然口齿不清,但沈持还是听懂了。   “阿月这么聪明,”沈持说道:“一定很会读书的。”他领着沈月去见江夫人:“阿月不怕累的。快谢谢江夫人为你介绍夫子。”   阿月很乖地给江夫人行礼,她知道别人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安安静静地看着沈持。   江夫人拉着她的手:“你以后常来我家玩,和阿雨一块儿上学。”江载雪的妹子名唤江载雨。   沈月自是求之不得。 第34章   奔波数日, 沈持总算安顿好娘亲和妹妹。   府试之后,按照当朝规定,案首和甲榜学生每月能从府衙领取六斗米, 有了这一进项,娘仨不愁口粮了。   朱氏背着沈持在一家绣坊找了个帮工的活计, 每日拿绣样子回来刺绣,工钱不算多, 但好歹不用坐在家中哭哭啼啼了。   回青瓦书院上学的头天晚上。   “阿娘,”沈持对朱氏说道:“我爹的事, 我心里头打算着呢, 阿娘莫急。”   “阿池, ”朱氏愁眉不展:“是娘没用,让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作难了。”   持轻摇头:“阿娘说哪里的话。”   朱氏强忍着眼泪, 笑着让他和沈月去睡觉:“你俩明日都要去念书, 早些睡吧。”   撵走儿女,她坐在窗前, 就着月光做绣活儿。今晚外头亮如白昼, 省了油灯钱。   沈持回屋后, 觉得窗外格外亮,侧耳倾听片刻,才知街肆上有大批的衙役挑着风灯在巡逻,给县中百姓壮胆儿。   县令陆沉过世之后, 长州知州许寻暂时接管禄县。这次禄县的富户乡绅之家全都遭了劫, 被抢走约有上万两银子, 还有一些个爱财如命的,当晚不肯舍财,死在山匪的刀下, 成为城外荒坡上新添的几座坟茔。   失了财,死了人,民心惶惶,许寻一边安抚县中百姓,一边给秦州府写信求助——山匪来一次没空手回,必然还会来第二次。   你瞧他们还抓走了沈煌,叫沈家不要再坏他们的事,可知这次对禄县的抢掠绝不是一锤子买卖。   得更加加强戒备。   长州府调派来的几百快班衙役们,把县中的富户、乡绅之家看护起来,日夜轮值。   ……   沈持在屋中晃悠了会儿,他睡不着觉,起身穿戴整齐,偷偷溜出家门。   县衙之中灯火辉煌,人影瞳瞳。   沈持对守在门口的衙役说道:“在下沈持,想拜见许大人。”   衙役低头一看来者是沈持,知他新近考取了府试案首,态度可亲,接过名帖说道:“沈小郎君稍后,小的这就给你通报。”   不大一会儿,县丞王大虬从里面出来:“沈小郎君,快请。”   沈持阔步跟随他走进室内,跨进厅中之前,他理了理衣衫。   屋里的长书案前端坐着一个四旬上下的男子,瘦脸狭长眼,穿当朝正五品墨绿色绣凤凰的官袍,想来是长州府知州许寻,沈持恭敬施礼:“许大人。”   “本官忙的焦头烂额,”许寻打量他一番客气地说道:“还未腾出手来恭贺沈小郎君高中案首,快快请坐。”   “多谢许大人,”沈持寒暄两句便开宗明义,他说道:“在下这次来,是来求大人救救家父的。”   许寻的面色一正,他摆摆手叫旁人出去,而后揭开油灯的罩子拨了拨,把屋中照得更亮堂。   “坐过来。”他对沈持招手,用犹带着几分对待小孩子的语调说道:“沈小郎君,本官知道你父亲被山匪抓走一事,不是本官不救,是毫无头绪啊。”   那些山匪盘踞在献县的献山里,山脉绵延数十里地,进山的路全是密林阻隔……山匪的老巢易守难攻,要想从中救出沈煌,难如登天啊。   “许大人,”沈持郑重地说道:“在下有一拙计。”他思忖良久,或可以一试。   “你说说,”许寻没当回事地说道:“你有什么良策?”十一岁的小子,能有什么办法对付老练的山匪。   沈持:“大人,这次山匪抢去上万两银子,却没有一粒粮食,他们很快会再度来的,这次未必是抢掠。”   而是采买粮食,甚至酒肉等吃喝享乐之物。   如人一旦暴富,守着巨额银两,保管会生出诸多享乐的心思来,只要一起心思,他们必然要下山去找人间烟火,花花世界。   断不会一直躲在山里面。   这是人性。   谁见过某人一夜暴富之后光守在家里数钱,不吃不喝不花天酒地的。要是这般无欲无求,也不会抢掠他人。   “对,”许寻挽了挽袖子,他看着沈持说道:“沈小郎君说的极对,他们抢掠走那么多银子,不会不挥霍,至少这几日不会少了买酒买肉,大吃大喝……”   沈持:“大人英明。”   “只要他们下山,”许寻眼神幽暗,竟一本正经跟他商议起给山匪设计的事来:“本官手底下颇有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拿住他们不难。”   据献县县令管复写给他的信中来看,这伙山匪共聚集了二十来个人,还未坐大。   “过几日,五月二十五是财神爷的生日,”沈持说道:“往年到了这一日,人人都要去庙中拜财神,是县中最热闹的日子,在下想,那一日山匪说不定会重来禄县。”   这次不是抢掠,或许会浑水摸鱼来采买物资。   “可是沈小郎君,”许寻不解地说道:“即便山匪下山,定然不会带着你父亲……”   沈持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大人想进山剿匪立功吗?”   许寻呵呵淡笑:“山匪扰我长州境内日久,不铲除本官对不住百姓啊。只要有胜算,本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持起身对着他深深鞠一躬:“多谢大人肯施以援手,在下会铭记大人救家父之恩。”说完,他道:“山匪掠走万两银子,定然不会手提肩扛,而是靠马车运到山中的,大人,只要咱们派出探子找到车辙,顺着追过去,说不定能摸到山匪的老巢。”   好一阵静默。   “沈小郎君思虑细致入微,”许寻感概道:“叫本官想起一个人来。”   沈持:“此事牵连家父,在下心如火焚,日夜殚精竭虑,大人谬赞。”至于许寻想起的是什么人,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的贺俊之,”许寻说道:“自小便是这般明察秋毫,胆略过人。”   大理寺少卿贺俊之是当朝酷吏,大名如雷贯耳。   沈持:“在下微末,岂能与贺大人相提。”   许寻笑了笑,带过姓贺的话题,说道:“那么,本官明日便不叫衙役日夜不停巡逻,在禄县做出放松的姿态来。”   “而献县那边,本官会佯装调集衙役过去,让他们加紧巡逻。”   为了让山匪下山不去献县,还来禄县,要放松县中的巡逻监视。   “大人行事周密。”沈持说道:“在下拜服。”   二人分头依计行事。   次日,许寻这边,撤了日夜不停的衙役巡逻,取而代之的是调集了许多商行,开始售卖财神爷生日相关的酒水,吃食,玩的等物品。   好似山匪那件事从此揭过去了,禄县如从前那般该干嘛还干嘛。   处处又是一派悠哉详和的生活。然而在暗处,探子日夜来往献县,盯紧了山匪的动向。   时隔将近二十天之后,五月中旬,沈持回到青瓦书院。   这次下场府试的内舍班学生,不少人考中府试,见面全是彼此恭贺之声。考中府试的学生,不再留在内舍班,而是要升到上舍班,为后年的院试做准备。   搬东西换去上舍班的学生都很雀跃,除了沈持。   他也没有哭丧着脸,通身非常冷静平和,叫挚友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书院只有一个上舍班,教室在书院东边单独的小院子里,极是幽静,几乎听不到蒙童哼哼唧唧的斗嘴声。   上舍班的学生年岁参差大,从十一二岁到二三十岁,但无一例外,全是童生身份。   沈持的桌椅被放在头一排,还是和裴惟做邻桌。上舍班的夫子们不教什么课,多数时候不过作为答疑的存在罢了。   好像多半靠自学。   “等京城或是省城一有好文章传出来,夫子会让咱们抄写背诵的。”在上舍班呆了多年的学生传授经验。   新来的学生一脸虔诚地记下。   由于在城中租赁了房屋,离青瓦书院不过几步远的距离,沈持不再住宿,一连几日放学后早早离开书院,回到家中闭门读书。   到了五月二十一,他放学后去了书院隔壁的紫云观。   邱长风出息了,不知从哪里招来个道童,还把传承多年的大铁鼎——香炉给挖出来擦抹干净,放在观中,大抵是要吸引一拨善男信女来进香,收香火钱了。   紫云观上一任道长在的时候,香火很旺的,都说这里的财神爷和药王爷最灵,求财呀求个好身体,都来这里拜拜。   “哟,稀客啊,”邱长风看见沈持,笑吟吟地说道:“沈大才子来了?”   沈持扯着他破旧的道袍,小脸蛋一皱吧旋即呜呜哭起来:“道长,我爹被山匪抓走了,呜呜呜……”   他这一哭给邱老道整不会了,以前称兄道弟的没哄过孩子,手忙脚乱地拉着沈持坐下:“贫道都知道了,蹲墙头上等了你好几次,都没看见你。”   持抽噎两声:“求道长帮我救救我爹吧。”   邱长风:“你别哭,有话好好说。”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不对劲:“喂,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贫道的心很硬的。”   沈持说道:“很不巧,这件事牵连到紫云观。”   “贫道才回来几天?”邱长风的眼神有点促狭:“嘿嘿,就算你怎么攀扯,也牵连不到观里的。”   想吓唬他,没门。   “道长离家这些年,道观零落,”沈持说道:“成了最偏僻的地方,盗贼最佳的藏身犯事之处,道长还记得帽子妖的事吗?”   邱长风不耐烦地看着他,心中骂骂咧咧:“你一口气把话说完。”   “道长回来后,用过灶台吗?”沈持不紧不慢地拿帕子沾水擦去脸上已风干的泪痕,把灶房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一说了出来。   邱长风脸儿一白,拽着沈持往灶房跑,一下子把塞在灶台肚子之中的乌帽给找出来:“娘的,山匪什么时候盯上小观了。”   沈持:“道长,我想他们还会来的。”人多半喜欢在熟悉的地方行事,或许这次,他们还会在紫云观碰头。   “贫道抓几个换你爹?”邱长风气鼓鼓地说道。该死的山匪,竟把紫云观当他们的据点。   沈持:“要是道长手痒,也可下手,但是这次我只是想让道长演一出戏。”   “这个容易。”邱长风应了他。   到五月二十四,禄县庆贺财神爷生日的头一天,一切布置就绪。   往年拜财神,禄县香火最旺的是关帝庙,人人都要挤到那儿去上一炷香,或者抽个签,求个好兆头。   县中怕出事,每年都要调集大批的衙役在这里巡逻,飞进飞出一只苍蝇都知道是几只脚的。   而献县境内。   一群衙役找到山匪前几日运银子进老巢的车辙,不远不近地蹲守在那里,果然到了次日黎明时分,一行几个山匪从山上下来,每个人兜里都鼓鼓的,约摸是钱袋子,等他们走远之后,他们沿着车辙悄悄往山里头摸。   紫云观也在这一日敞开观门迎接香客。   别说,还是有人来的,稀稀拉拉的三五个。   邱长风坐在大殿中,他今日是个脾气暴躁的老道,但凡有在观里发疯耍无赖的香客,他大喝一声“福生无量天尊”,身高八尺的壮汉也能给踹出门去。   沈持和裴惟潜进去——求签。   紫云观从前的签一绝,今日,邱长风把从前积攒下的家底儿也都亮了出来,在给人解签。   “裴兄你抽着签,”沈持要去寻找“目标”:“观里环境不错,我四处转转。”   他出门走遍了道观,而后在财神殿前面跟那个小道士并排坐在石阶上,看着外头飘进来的烧香的白烟。   可惜不是紫云观的,要是观中的香火也这么旺就好了。   到了快中午时分,小道士晒得昏昏欲睡,去财神爷前面台子上拿香客供上的果子、点心,填起肚子来。   沈持:“道长晨起没吃早点?”   小道士:“嗯,起不来。”   沈持:“……”很随邱长风。   “你也吃。”小道士塞给沈持一个。   沈持没有推辞,拿袖子擦了擦啃起来。   他跟小道士并排坐吃果果,小道士吃完拿起核往旁边的垃圾桶“咻——”地一丢,拍拍手,准备再眯会儿。   沈持也吃完了,他准备起身去丢桃核,一抬眼,一个前发覆盖下来的男子撞入他的眼中,他登时心中一跳,这人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匪气。   他不敢盯着男子看,转开眼睛,去逗小师傅,玩笑的功夫,眼角的余光却盯着拈香的男子不放。   男子穿着一身粗布长衫,露出的一截手臂壮实,有疤。   沈持愈发觉得他像山匪,不过他不敢打草惊蛇,若无其事地跟小道士斗着嘴,等男人上完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财神爷的时候,裴惟找过来了。   “沈兄,你拜完财神了吗?”他说道:“怎么还吃上了?”   沈持给他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伸个懒腰:“道长说财神不在家,让我等会儿再拜。”   小道士吃得渣子掉了一地,含混不清地说道:“……贫道……没……。”   沈持眼疾手快拿个奶糖堵住他的嘴:“道长慢点吃,别噎着……”   上香的男子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心想,怪不得这里今天冷清呢,这小道士太胡闹了吧。   如今的道士都收的是些什么人,他本来想给道观放二两银子当作香火钱,想了想,只放下一吊钱抬脚要走。   走到门口,却又缩脚回来,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沈持:怀疑他了?   他装模作样跟小道士谈论起道法来。说起道法,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也是能胡扯几句的。   看样子是个一心好道的小香客。   那人大抵觉得一个小儿和小道士打闹的紫云观是安全的,甚至把他当作了观里收留的打杂的道童,四下看看,给他身边的另外一位男子使了个眼色。   沈持:不会是去叫人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没有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去的年轻瘦猴回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眉眼满是凶气的男子,他比之前的男子更加匪气,一颗毛发稀疏的半秃脑袋缩在宽阔的双肩之上,面色黝黑,蓄着一圈粗硬的短须,双目凸出,眼神凶狠狰狞。   是马老三,传闻中山匪头子长这模样,对上号了。   连沈持看了都觉得小小的身躯受不住那份靠近,要想从这里滚出去。   但是心中一个声音告诉他:是了,是这人了。   他跟小道士甜甜地说了句:“道长,我找邱道长解签去喽。”   那人看也没看他,只是像普通的善男信女那样,拈了香去上香。果然没有人不信财神,财神爷才是yyds!   不过还是眼观六路嘴骂八方的警惕。   沈持从侧门钻出去,那里极隐蔽的地方蹲着一个衙役,他飞了个眼色过来,沈持也用眼神往紫云观财神殿的方向瞟了瞟,没有说一个字,却什么都说明白了。   那人转身去找县丞王大虬:“大人,那厮在财神殿。”   王大虬:“抓人。”   早已埋伏好的州府训练有素的衙役们立马行动,瞬间把紫云观围得如铁桶一般。   连弓箭手都就位了。   “福生无量天尊,”邱长风满面红光地看着山匪,从身后变出一顶破乌帽来:“这是你的帽子吗?马老三。”   说着谁也没看清楚他是如何飞起一脚把马老三给踹翻在地上的,反正等衙役们冲进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地上送给他们了。   与此同时,顺着车辙摸进山里的衙役们很快找到了山匪的老巢,里面只有几个看家的,他们没有惊动这些人,而是按照事先说好的,蹲了大半天,摸到关着沈煌的柴房,把人给救出来,又悄悄离开,走之前放了一把火,撤。   ……   次日,马老三被押送回献县,直接枭首示众,挂在献县的城门上挂了三日,又呈报朝廷,为知州许寻请功。   除去马老三这一祸患,不仅献县人拍手叫好,连禄县的人也都大大松了口气。   没多久,地痞流氓圈里就流传着一句话:禄县那个地方的神仙太灵,做好事的去拜祈福,做坏事的啊,去了就回不来喽。   禄县的人也都以为是财神爷显灵,让山匪被抓,保护他们的财富呢,于是乡绅们出钱翻修紫云观,谁知道大伙儿抬着钱走到观里的时候,邱长风喝醉了酒在呼呼大睡。   “神仙道长啊。”放下钱,默默地走了,心想,什么时候邱道长炼出长生丹,哪怕百两金子一粒,他们都买!   传到青瓦书院,内舍的学生们大笑:邱道爷每月才能早起一次给炼丹炉烧一把火,想要吃上他炼的丹药,等下辈子吧,有钱都可能花不出去。   ……   沈煌是被衙役们给架着回到县城家中的,他的右腿被山匪给打断了,不能行走。   朱氏见到他这般模样,“哇”地哭出来。   “我没事。”他忍着痛,笑着拉着妻子的手说道:“你们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夫妻俩叙着话儿。   沈持请郎中过来为他爹看诊,过后送出门去:“我爹的腿还有治吗?”   郎中说道:“骨头断的时间不长,我尽力吧。”   “多谢大夫,让您费心。”沈持说完,忽然泪如急雨,簌簌落下。   好在沈煌尚年轻,身体底子好,治疗几日就见了成效,让沈家人的脸上逐渐有了笑意。   青瓦书院,孟度适时抓沈持来收心学习。   “沈持啊,”他老父亲一般说道:“院试比府试难的多,多少人考到七老八十还中不了呢。”   每年的院试考场上,都能见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童生。   “但是发奋考中院试,成了秀才,好处很多。”孟度苦口婆心给沈持画大饼:“要是再往上考中举人,秀才的好处又不值一提了。”   “学生晓得。”沈持恭敬点头。   中了秀才,虽说还不能像举人那样称老爷,但也算读书小有成就,县衙每月给发银子,不用干农活也能过活,因此有秀才是断了手的说法。至于中了举人,那在禄县更不得了了,出入都是轿子、马车,来往全是贵人,有人夸张地说举人是断了脚的,中了举,连路都不用走了。去哪里都有得坐马车乘轿子。   “走啊,考啊,去断手断脚,这褴褛的青矜,这卑微的梦,致那黑暗中的呜咽与怒吼……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①”沈持学习之余改编了一首上辈子的流行歌曲,没事就哼上两句,怪解压的。   裴惟好音律,听了皱眉问他:“沈兄,你这曲儿挺顺口的,是谁写的?”好通俗直白,但是他有点听不懂。   沈持:“哦……,我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估计是我们村吧。”   反正不是古代乐府唱片公司出品的乐府诗。   裴惟:“……” 第35章   “沈兄, ”江载雪也听见到沈持唱不同于他们的乐曲,问道:“可有曲谱让我看看?”   沈持:“没有,我不懂音律, 听见别人唱学着哼来罢了。”   江载雪:“……”他原本打算明日从家中取古琴来书院,闲暇之时一人抚琴, 一人唱歌,好好“雅”一回的。   教上舍班的魏景仁魏夫子听见他们在谈论音律, 竟在教室中引吭高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①。”   他唱完有学生自发另唱一首:“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②”   “……”   学生们大大方方一首接一首唱着。   得, 开起演唱会了。   在悠扬或粗犷的歌声中,沈持笑得特别开怀, 特别放松。要不怕太炸裂, 他肯定边唱边跳来一段科目三。   在上舍班适应十来天, 到了盛夏六月,书院中的大树葳蕤苍翠。   “瘦了,”这天晌午孟度背着双手晃悠到上舍班,摸着沈持的头顶说道:“今日食堂炖鸡, 多吃点儿饭。”   沈持:“……鸡?”   他想起来了。   那是府试之前, 他从集市上买了一堆小鸡娃儿, 在山坡背风的地方搭了个窝棚,晚上唤回窝里,白天撒出去漫山遍野跑着吃虫子, 孟度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其他夫子也饶有兴致地没事就在心里想想,等过几个月是不是就有肉吃了。   于是人人兜里揣一点儿麸糠,一把剩饭,时不时跑到林子里去“咕咕咕”喂鸡,还都是相互瞒着的,谁也不跟谁搭伙。   不到两月,那群小鸡已经长成羽毛五彩斑斓的公鸡母鸡,成群结队在小树林子里打鸣、觅食。   很快长成膘肥体壮的,浑身有肉,到吃的时候了。   赵秀才便捡肥的抓了两只来杀了,炖汤给学生们吃。   听说有鸡吃,外舍班同学的脑袋嗖地从书本中抬起来,哗啦一下全跑食堂去了。   沈持和孟度从容不迫地往食堂走,等他们到了,赵秀才扁扁嘴,埋怨他们:“磨蹭什么去了不早些来,只剩两碗鸡汤了。”   就这还是他提前给盛出来的。   孟度:“没事,有什么吃什么吧。”   沈持也说:“要是有面条的,给我下碗面好了。”   赵秀才开锅,给他煮了一碗苋菜鸡汤面,清甜香醇的汤面入口,很是熨帖胃。   “上次抓获山匪的事情省城知悉了,”孟度边吃鸡汤面边说道:“长州知州许大人受到知府韩大人赏识,很快要升迁。”他看着沈持,有些不平:“他在折子中没有提及你一句半句的功劳。”   许寻在给秦州知府韩其光的信中把剿匪的功劳全揽到他一人身上去了,只字不提沈持。   孟度等了许久,不见有嘉奖沈持的文书送来,着人打听才是知许寻瞒下了。   沈持从来没想过要那份功劳,他甚至还怕传扬出去,山匪里要是有漏网之鱼的记恨上他伺机报仇呢,释然一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自然全是许大人的功劳。”   孟度轻声叹气:“要是他在折子中提一句你,韩大人必要嘉奖于你,你也好在他面前挣些名气。”   “先生,”沈持有些疑惑地问他:“先前已故陆大人捧我为神童的时候,先生满不在乎,从来不当回事,如今为何又这般计较?”   那会儿不是还很清高。   孟度摇摇头:“这次不一样,他要是在韩大人面前说你几句好话,或可助你在院试中录得名次。”   陆沉的分量岂可与秦州知府韩其光相比。   县试只在禄县的读书人中则优录取名次,府试与长州府的读书人比拼文章,而院试,则要同整个秦州府的士子较量,往年禄县的考中率极低,只有四五人而已,青瓦书院也不过占两三个名额。   上舍班的学生中,有人早早考取童生,却在院试中折戟多次,郁郁不得志。   多年的经验告诉孟度,院试录取,知府韩其光会参与其中,他更偏好他看重之人。   沈持这次难得攀上秦州知府韩其光的机会,竟被许寻给抹去了。   他对此事颇有不满。   沈持:原来关乎院试,怪不得孟夫子耿耿于怀。   却奈何许寻不得。   “先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看得开地说道:“请相信我的运气,能……八成能考中院试。”   好险,差一点儿就把话说满了。   孟度笑了笑,吸溜吃面条,估摸着在心里头又给他的话打了个折扣。   ……   沈煌卧床月余,才勉强能从床上下地挪动两步,看样子要行走自如还得两三个月才行。   这阵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沈家人全都有搭把手,尤其是沈文和沈凉哥俩儿,每日五更轮换进城,来家中搀扶他起身、如厕等琐事,日复一日,丝毫没有一句抱怨,叫旁人看了很是动容。   小婶子张氏总跟着沈凉一块儿来,夏日潮湿,她把家中的床铺全部拆出来清洗了一遍,给他们换上她新织的粗布床单,夜里睡上去干爽凉快,无比舒适。   大房的沈全和沈正在村子里的溪水里捞了鱼虾,走几里地路送过来:“给二叔吃的,补补身子早些好。”   一次沈文跟沈持说起他们小时候,他比沈煌大四岁,但从小他受人欺负,都是二弟为他出头护着他,兄弟间很亲密,后来他们都成了亲,彼此有了各自忙碌的日子,这才看着疏远起来。   而沈凉,几乎是在沈煌的拉扯下长大的,没成亲之前在外头挨了打,欠了赌债,都是他二哥给他摆平,提起旧事,兄弟仨哭得跟什么似的,将这些年各房之间生的小嫌隙全都忘了。   沈持放学回家,听见父亲和叔伯倾诉过往,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对一道来探望他爹的沈知秋说道:“阿秋明年县试下场?”   沈知秋点点头:“嗯,苏先生让我报名,我没什么把握。”   沈持想了想:“先前书院有几套题目,是夫子们自己出的,据说县试跳不出这些,等我有空了为你抄写一份。”   他原先和沈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处的时候,除了对爹娘和妹妹沈月,对其他人,甚至沈山和老刘氏,都很冷淡疏离,从不觉得有多亲近。   “阿池哥,你很忙吧。”沈知秋拘谨地说道:“怎好耽搁你的时间。”   他知道沈持要考院试了,听他爷说阿池哥每天都挑灯夜读,万分辛苦。   “不碍事的,花不了多少功夫,”沈持说道:“我回头抄给你。”   他心道:往后,我会尽力扶持你的阿秋。   沈知秋谢了又谢。   到了六月中旬,进士文丛被外放来禄县当县令,他三十多岁,比起上一任县令陆沉来,他少年得志,二十多岁考中进士,被左迁贬官到禄县之前在京城当了多年的监察御史,他生得瘦骨伶仃,据说却有着一身傲骨,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怼天怼地,非常会得罪人。又没有人捞,官途只好往下走。   他来到禄县之后,成日在县衙借酒消愁,几乎不处理公务,叫下头的官吏摸不着头脑。   一连消沉大半月,文丛振作起来,开始点卯上衙门值班。   第一天就点名:“沈煌?”   “本官未曾见过此人,为何每月支领俸禄银子?”他诘问县丞王大虬。   王大虬把山匪之事告之:“他是为了禄县百姓才和山匪结仇的,当初陆大人在世的时候,许诺把他调到皂班,许知州也晓得这件事,所以才留了俸银。”   “既这样,让他养好伤之后到皂班来当差吧。”文丛随口一说。   王大虬替沈煌谢过他,又转告沈持,让抽空去谢过文丛。   这日书院放假,沈持换上夏装,穿戴一新,到府衙去见拜谢文丛。照例先见到的是王大虬,老油条拉着他说道:“文大人早年考中进士,文章锦绣拔萃,万不可在他面前卖弄,记住。”   沈持:“多谢大人提点,在下记得。”   王大虬进去为他通报。   过了片刻,他苦着一张脸出来说道:“文大人说不见你,回去吧。”   沈持:“……”   送他出来,王大虬对沈持说道:“大人骤然贬官至此,胸中烦闷,一时不想见人也是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持:“多谢大人宽慰。”   二人走了不多远,听见几名衙役凑在一处悄声议论:“我有个姨丈的姐夫的侄子在秦州府当差,听说咱们文大人在京城弹劾武信侯史家,这才被贬到咱们县来的……”   “武信侯是什么人?”   “被御史台弹劾的,十有九个都不冤,不过势头大,扳不倒罢了。”   “……”   武信侯史家。   沈持竖起耳朵。是不是他爷沈山认识的那个史家。   “武信侯你知道吧,史老将军,许多年前还领兵来过咱们临近的献县呢,”那位家里有七拐八拐在秦州府当差的衙役消息最灵通:“可惜天不假年,听说前些年战死在西南边关……”   武信侯是他战死后天子加封的。   史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持微微惊愕失神。   “武信侯都死了,”有人不解地发问:“文大人还弹劾他作什么?”找为国捐躯的已故老将军的麻烦,活该被贬官。   那位小灵通拔高了嗓音说道:“听说史家一直是镇守西南边关的,武信侯死了之后啊,万岁又派他儿子去戍守,没过几年,儿子也死在那里了,只得又从史家挑了个能文能武的孙子……”   “文大人弹劾的是武信侯的孙子?”余下衙役一齐发问。   小灵通呷了口水,继续说道:“史家胆大包天,把天子挑的孙子……是少年将领给掉包了,让一个孙女充任去了西南边关……”   时任监察御史的文丛弹劾史家蒙蔽天子,视戍守边关之事为儿戏,由此列出多条罪状,在朝堂上发难。   但不知为何没有撼动史家,却把自己监察御史的官儿丢了,落到禄县来当县令。   ……   王大虬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末了却对沈持笑了笑说道:“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   “那是,”沈持略略走神,施礼道:“在下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史家的事,有的没的。   后来他爷沈山也听到了史家的一些风声,摇头叹息:“他们胡说八道,史家怎么舍得送女娃儿去戍守边关。”   至于史家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晓得。   ……   六月底,青瓦书院快要放长假的时候,孟度带来了个好消息——当朝大儒王渊的得意弟子,贞丰四年,今年是贞丰十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开恩科时的状元郎,现任国子监博士,邹敏,即将在八月初赴秦州府贡院讲学,计划驻留三个月之久。 第36章   秦州府学子都想法设法要去听他讲学, 哪怕预计花费不菲也在所不惜。   孟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青瓦书院要到十个去省城贡院旁听邹博士讲学的机会。   沈持是上次府试的案首,自然要占一个。   岑稚、江载雪和裴惟虽未能如县试那般稳稳钉在甲榜, 但也取得了比较靠前的好名次,又占去三席。   余下六人, 也都是夫子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得知要去秦州府贡院听课,他们一开始很忐忑不安。   孟度后来说了一句话:“各县、州府的才子云集贡院, 你们去见见别人的学问深浅,才知自己的不足。”   “再说了, 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入冬后你们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   “资费盘缠全都由书院出,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孟度近来出手格外慷慨。   沈持他们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下定了去贡院旁听邹敏授课的决心。   敲定此事后, 青瓦书院开始放长假。   沈月所在的女私塾也随大流停课放假, 为了更好地让沈煌下地活动筋骨,一家人回到没玉村。   沈持给沈山老两口, 大伯、三叔, 还有家里的小狗旺财都买了东西, 沈家人欢天喜地,都说阿池有出息了。   得知沈持要去秦州府贡院听国子监博士邹敏讲学,沈山觉得孙子师从名师学习,考中秀才的事稳了, 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大房和三房有眼馋有小九九, 同样一夜没睡。   他小婶子张氏跟沈凉咕哝:“阿池要是去省城贡院, 一走仨月,那青瓦书院食堂的好处,是不是就占不着了?”   每次的饭菜、纸、墨、灯油……好家伙, 算下来不得好几两银子。就阿秋在苏家私塾这几样的花销,一年少不得五六两。   这等好事,沈持一走占不着了,他们沈家得填个人上去吧,不能白白便宜别人。   大房的杨氏也私下里向沈文抱怨:“书院的食堂赚很多很多银子,都是阿池给赚的,他这一到贡院去,都留给别人得了。”   沈文是个老实人:“你可别跟着三房给阿池找不快,以后他中了举人老爷,沈家都得仰仗着他。”   别叫沈持寒心。   杨氏委屈地说道:“老二躺在床上不能动,老二媳妇顾不过来,每次有事我二话不说就过去帮忙照顾沈月,我怎么让阿池寒心了。”   沈文:“这就对了,咱本来是长辈,该疼小一辈的。”   杨氏不满地哼了哼。   大房和三房都打上了青瓦书院食堂的主意。妯娌俩先到老刘氏跟前吹风:“阿娘,咱们沈家的生财路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老刘氏:“那可不?阿池去省城贡院,那份好处不能抹了。”   俩妯娌狠命点头。   杨氏说道:“阿大和阿二在苏家私塾念书,念不出什么来不说,还平白花了吃饭、买纸买墨的银子,一算倒不如去书院念书呢,等七月底我给他哥俩儿去书院报个名,不去苏家私塾念了。”   “阿秋死心眼,我前年就想让他转去书院念书,他不肯,”张氏也道:“不知道苏秀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阿大和阿二去了,”杨氏说道:“阿秋说不定就肯了,他们哥仨儿相互壮胆儿。”   沈家人为沈持去贡院听课的事开心,又为阿大他们仨换去书院的事发愁,每日的说话声充斥着大房九岁的沈莹和三房六岁的沈知朵的耳膜。   沈莹看见沈月背着书包很神气,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们也能去上学就好了。”   她也想像沈月和哥哥们一样去念书认字。   沈正听见,哼了声道:“上学有什么好的,天天往那里一坐跟听天书似的,时不时还要挨夫子的手板子……”   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莹听着眼圈红红的,跑到后院的角落里低声哭泣起来。她娘杨氏骂道:“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好好学针线才是正经。”   三房的沈知朵听见大伯娘杨氏的骂声心里难受:“大娘说的话我不爱听,阿月也是小丫头片子,二叔二婶怎么送她去上学。”   看看沈月这次从县城回来,梳着蒲桃髻,穿着新式样的衣裳,举手投足浸染一股书香气,像出身富贵的大小姐,和她们全然不同了。   沈知朵拿起镜子照了照,心中蓦地自卑起来。   张氏神情黯然,说道:“那是你二叔家发达了。”   能给沈月出得起那笔束脩银子。   沈知朵不说话,捂着眼睛低声啜泣。   夜里,沈月连说带比划把这件事告诉了沈持,她说,要是三姊妹能一块儿去念书就好了。   “你们私塾的女夫子还收学生吗?”沈持问她。   沈月点点头,吃力地说道:“女先深她愿意……看到女……都束……”   女先生愿意收更多的女学生。   沈持笑了,脸上的少年气张扬:“好,哥哥知道了。”   在家歇了两日,有人上门来找他,想求一只会憨叫的蝈蝈。沈持已经是童生,今非昔比,经他点药的蝈蝈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登门者带了丰厚的礼物,不止8文一只了。   老主顾推托不得,沈持只能应下。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跟着沈山到麦田里去捉蝈蝈。露水深重,爷俩坐在田垄上看麦浪,旺财追着细小的风撒欢。   沈山:“等你八月份去了省城贡院,得机会打听打听史家怎样了,我竟不知道史老将军他早就战死沙场了。”   老将军的儿子也没了,听人家说只能把孙女送去戍守西南,可见这些年过的不如意啊。   想来令人唏嘘。   禄县到底不如省城消息灵通。   “我会的。”沈持说道。   祖孙二人又坐了会儿,他又道:“爷,阿莹和阿朵也想去念书。”要让沈莹和沈知朵去念书,得先说动沈山。   让沈山跟大房和三房说。   不然,大房和三房是不会同意让女儿去上学的。   “想的美,”沈山张飞翻脸——吹胡子瞪眼:“她俩女娃儿读什么书,咱家的银子没地儿搁了?去扔那个钱。”   沈持:“爷,女娃儿念书也有用。”   “你看县城里头好多女娃儿在私塾上学呢。”   搬出城里人来一压,沈山语气没那么硬了,他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咂了砸:“阿池,不怕你怨你爷偏心,这几年阿大、阿二和知秋哥仨上学,时不时从你奶手里要钱,零零碎碎的,一个人一年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饶是这般,也没给他读出什么名堂来。沈山对那仨孙子有些失望。   更不要说再让俩孙女去上学了。   “阿月能去念书,”他说:“结交富家的小姐们,是享了你和你爹的福,阿池。”   沈莹和沈知朵没学上,是她们的父兄不争气,怪谁。   “爷,”沈持朝旺财招招手,叫它不要跑远了:“阿莹和阿朵念私塾的束脩银子,我出。”   沈山“咯嘣”一下咬断了狗尾巴草:“没这个理儿。”   别人家中都是女娃儿干农活、做针线,补贴家中男丁读书考功名,等男丁光宗耀祖之际,女娃儿们依仗门第嫁个好夫婿……男丁出头了送家中女娃儿去上学之事闻所未闻,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松这个口。   “爷,阿月自个儿挺孤单的,就当让阿莹和阿朵去跟阿月做个伴儿好不好?”沈持苦心相劝。   “今儿你就是说出花儿来,”沈山搓搓手,起身去给他抓蝈蝈:“我也不同意。”   沈持只好暂时作罢。   他往地里那么一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青头蝈蝈:“阿池,拿着。”   沈持捏着它的脖子拿在手里一瞧,肚子大、翅膀小,“大肚小鞍,一叫半天。①”,一看体格就是只能持久鸣叫的好蝈蝈,忙用草串了,系牢靠。   ……   日头上来的时候,沈持微微出汗。   他对庄稼地里快捷如春燕点水般,双手轻轻一扣一翻捉住一只蝈蝈的沈山说道:“爷,够数了。”   “你回吧。”沈山催他。   沈持拎着一串蝈蝈往家走,路过药铺,进去买了一些朱砂、松香等物,回去点药。   后头两日,老主顾们来取蝈蝈,熟识了,话也多起来。沈持挑沈山在家的时候,故意问人家家中的女眷是否上过学,读书认字否。   “女儿家也是要读书的,不过,咱们小门小户的嘛,上几天学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   “是啊,能识个字算个帐就够了。”   话题后来有点跑偏。一老主顾话多:“咱们穷乡僻壤不比京城人家的女子,家中是文官的要继承家学渊源,学得满腹经纶做才女,吟诗作赋的;家中世代习武的,要练一身武艺熟读兵书,用得着她的时候还得出征边关……”   这不说的是武信侯史家的事儿嘛。   县令文丛阴差阳错把京城史家的事带到了禄县,近来议论的人挺多。   沈持:“……”   沈山听得烦躁。 第37章   等老主顾们闲聊完一走, 沈持故意带着憾意大声说道:“爷,看样子女娃儿还是不要读书了,你看史家的女娃儿饱读史书, 却不得不去戍守边关,不如当个睁眼瞎在家安安稳稳的好。”   史家发生了什么变故外人不得而知, 但他们敢让女儿换上戎装去领兵,他心想:那小女郎一定是文武双全, 胆识过人。   不会是个草包。   不然就算史家敢送,朝廷也不会用这么个小女郎。   沈山立眉瞪眼, 作势要揍他:“不许说这样的浑话。”   小崽子你当我听不出你说的反话。   沈持嘿嘿一笑跑开。   点药的朱砂没了, 他跑到村头的药铺, 想买一包,掌柜拿出来之后, 他瞧着颜色不如先前的鲜亮, 拿手指抹了抹,亦不光滑:“掌柜, 这朱砂好像不比之前的货好啊。”   不过他也不是配药用, 就给蝈蝈点药来说, 好不好的没什么妨碍。   就这么随口说说。   “唉,”掌柜的叹了口气:“沈小郎君好识货,你大概不知道,上好的朱砂产自西南的黔州府, 这阵子朝廷在那边用兵, 暂时运不出来, 眼下只有这些次等货凑合卖了。”   沈持心中长叹,不知能说些什么:“……”   还好这不是生活必需品。   过了几日,沈月告诉他, 他爷把仨孙女叫到堂屋,给她们讲了史家女将镇守边关的故事,还领着她们去镇上买了笔墨纸砚,说了一番她们听不太懂的话。   沈持:“爷这是同意阿莹和阿朵去上学了。”   沈月听了高兴地跳起来。   给老主顾点完蝈蝈,七月行半。   有件事沈持想了很久,那就是几月前山匪之事过后,他猝然萌生习武的念头。   但彼时手头的事情太多,只能深深压在心底。这期间说服自己放弃又蠢蠢欲动往复数次,终于在这天觉得非行动不可了。   他去紫云观找邱长风,道长似乎又道骨仙风了些——瘦了。而且还很大的火气,不知是被谁给惹到了,见了沈持,白眼一翻:“你来做什么?”   “我下个月要暂时离开禄县去省城的贡院听邹夫子讲学,”沈持说道:“来跟道长道个别。”   “空手道别?”邱长风还在气头上。   “城北有一家江南菜馆,”沈持早有准备地说道:“各色江南菜一应俱有,道长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邱长风:“有好酒吗。没有不去。”   “……”   沈持闻到了观中一股刺鼻的味道,比较熟悉,是硫化汞——朱砂被加热的味道,他给蝈蝈点药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极轻微的气味:“道长,炼丹炉炸了?”   邱长风没好生气地“嗯”了声。   他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想炼一锅丹药,可开火没几天炼丹炉炸了,险些没把他给炸飞,这丹是炼不成了。   也不知是禄县的风不行,还是水不行。   沈持:“……”   很正常吧,他记得火药不就是炼丹炸炉的意外发现嘛。   “不提了。”邱长风摆手道:“你方才说,请我吃江南菜?”   沈持:“道长,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打了过来给道长品尝,不好吃明日我再换别的馆子请客,如何?”   邱长风斜眼看了看他:“臭小子,说吧,我觉得你找我不单是告别,可能还有事。”   有点过于殷勤了。   沈持:“道长,你看我这不是要去贡院嘛,我怕出门在外被人欺负,想学点拳脚,道长……”   科举之外,他还想习武,一来为健身,二来嘛,往后走出禄县,甚或秦州府,冷兵器时代蟊贼匪徒不绝,有武艺傍身总是安心些。   不容易吃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许久了,只是才腾出手来付诸行动。   沉默,沉默。   邱长风抬起手指指门槛,让沈持滚出去。   明明他懒得动弹,还来找他做师傅习武,许愿请到别的地方去。   又一阵硫化汞夹杂着别的什么气味扑进鼻中,沈持捏着鼻子,依照上辈子半瓶子水的化学常识,心中有个猜想:“道长,我大概知道你的炼丹炉为什么炸了。”   “你说说?”邱长风对他的这句话兴致盎然。   沈持:“道长,我猜的,不一定对。”   “你快说。”邱长风给了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   “道长炼丹,”沈持说道:“是否要用大量的朱砂?”他根据上辈子所学的化学知识和方才闻到的气味推测。   邱长风:“那是自然。”   “没有好朱砂,”沈持把他给蝈蝈点药的事情说了:“我从药铺买的朱砂都不算好的,更不要说道长用的朱砂矿了。”   杂质多,纯度很低。   不过他只是给蝈蝈点个药而已,对朱砂的品质几乎没有要求,但想来与邱长风炼丹不一样。   邱长风恍然:“怪不得,原来是被朱砂矿给坑了。”   他买的朱砂贵不说,还难以甄别好坏,劳心劳力,耽误他炼丹白日飞升。   看来日后要从外头买朱砂了:“小子,你知道哪里的朱砂好吗?”   沈持拍拍胸脯:“只要道长肯教我武艺,我会尽力帮道长找好的朱砂。”   他算是被沈持拿捏住了,不耐烦地说道:“行行行,教你,教你。”   找到炼丹炉炸了的缘由,他胸中的气顺了些:“习武比读书苦多了,你真要学?”   沈持怕他反悔,立即要给邱长风行拜师大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被道长一把薅起来。   邱长风眯眼看着他:“不用拜师,你要学,我便随意教教你罢了。”怕受了他这一拜,就要卖身了一样似的。   沈持不敢给邱道长压力:“好的,道长。”   邱长风往后殿一指:“眼下你先跟着邱长夏练练八段锦,祛病健身蛮好的,等你下次从贡院回来,晨起可跟着贫道练剑。”   邱长夏是他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道童,跟着他的姓取了名字,六七岁的小孩儿,看见沈持总咧嘴笑。   “你可千万别叫贫道师父啊。”他又强调一遍:“不然贫道不教你。”   沈持:“是,道长。”   邱长风这才有点满意。   那天之后,他每日黎明即起,从没玉村步行走到紫云观,和邱长夏打一套八段锦,邱长风坐在屋檐上,和脊兽肩并肩,看着他们动作实在不像话的时候,跳下来做个示范。   让他们跟着他重做。   沈持练了十来天八段锦,果然觉得神清气爽,筋骨结实了一些。   也到了该启程去省城的日子。   他又和江载雪、裴惟、岑稚碰了个头,约定七月底一块儿赴秦州府,各自相互提醒了要带的行礼之后,又各回各家收拾包袱。   沈持去贡院前一天,县太爷文丛罕见地叫人给他送来路费银子,说是每个学生都送了十两银子当作盘缠,并带话给他们要好好听邹夫子的课,莫错失了良师。   王大虬带着笑脸说道:“沈小郎君此去,一定能学得锦绣文章的精髓,后年定当泮宫折桂。”   沈持深鞠一躬谢过他:“多谢王大人吉言。”又说了些请他日后多照顾沈煌的话,他把文丛赠的十两银子如数放到王大虬手里:“家父这些年多得大人照顾,请大人喝酒。”   王大虬自然是推辞不肯受。   离家的头一天晚上,二更初。   三房那屋,张氏叉腰在训沈知秋:“阿秋,你能给娘争口气吗?明年要县试了,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不用功不刻苦,怎么能考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跟大房二房闹了,只关起门来跟儿子闹。   低吼哭泣声把沈家白日里的喜气涤荡得一干二净,街坊邻居们被吵醒,都伸着脖子听她骂沈知秋不争气。   夏夜凉风习习,有人走到院子里爬到院墙上看热闹。看热闹是刻在祖宗骨子里的喜好之一啊……   沈持本来已经睡下,霎时被吵醒,沈月也被惊醒,吓得张嘴大哭,朱氏还在借着月光为即将离开禄县的儿子叠衣服,她揉揉眼睛冲出去对着三房的屋子喊道:“老三媳妇你们能不能小声点,阿月都被吵醒了。”   张氏反倒声音更大了:“哟,二嫂啊,我在我屋里管教我儿子怎么碍着你的眼了,别以为阿池要去贡院听讲学你们二房能上天……”   “我们不能上天,但能让你眼气得跳脚,”朱氏说道:“弟妹呀,考不考中功名不是打骂出来的,要是这样,天底下谁爹妈不会打孩子,那全得中秀才喽,打不出秀才的……”   这番话算是狠狠地扎进张氏的心,她看着窝窝囊囊的沈知秋,又想起旁人提到沈持已是童生时朱氏脸上的神气,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你……你……”   妯娌俩白天还好的跟什么似的,这下说掐就掐起来了。   吵架声惊动了堂屋。   沈山骂老刘氏:“老三媳妇太不像话了,你还不快去说说她在这儿躺着装死?”   “怎么又怪我?”老刘氏不满意地起身。   沈山眼睛一瞪:“要不是你把沈凉给惯成那样,能娶个扫把星回来?”   老刘氏心虚,赶紧往三房屋里冲:“老三媳妇,你给我闭嘴。”说完她抬手打了沈凉一巴掌:“你娶的媳妇天天作耗,夜里不让阿月睡觉,你们还有个当长辈的样子吗。”   沈凉夜里睡得正熟,无端被他娘打了一巴掌,脾气很大,上来红着眼要打人,又被赶来的沈山踹了一脚:“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想跟谁动手,嗯?”   张氏见沈山老两口轮流打沈凉,又心疼起她男人来:“爹,娘,我就是心里头难受,不甘心……”   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瞬没控制住爆发了。   大房杨氏披上衣裳跑过来:“老三媳妇你太心急了,不是说好了这两日就去青瓦书院给阿大阿二阿秋报上名,下个月转去念书,往后他们就跟阿池一样,给咱们考中功名,叫朝廷封诰命哩……”   “阿秋这个犟种,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转去青瓦书院念书。”张氏大哭道。   杨氏:“我说呢,原来是为这个。”   先前她们妯娌合计着沈持去省城贡院后,得让阿大他们哥仨转去青瓦书院占着阿池的那份好处,阿大和阿二答应了,唯独阿秋依旧不肯。   这让张氏心中郁结,这才闹来闹去的。   朱氏听到是这个缘由,敲了敲沈持的门说道:“阿池,你去劝劝阿秋吧。”   沈持披衣起身,去找沈知秋:“阿秋。”   “你娘有意让你去青瓦书院念书,”他说道:“你不顺着她,她时不时会闹上一闹。”   全家都不得安生。   月光之下,沈知秋面带忧郁:“罢了,我顺着她便是。”   他听沈持的。   他终于答应这两日去青瓦书院报名。 第38章   “阿娘, ”答应沈持之后,沈知秋去安抚她娘张氏:“我决定了,去青瓦书院念书。”   他乖巧地掏出帕子给张氏擦了擦眼泪。   张氏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好阿秋, 乖阿秋。”   母子二人和好。   几盏昏灯被吹灭后,沈家各房重新睡下。   下半夜庭户无声, 月色如银。   沈持一觉睡到晨光初照,屋室大亮。   朱氏在窗外唤他:“阿池, 起床吃朝食了。”   沈持发了会儿呆,慢悠悠穿衣洗漱, 到堂屋去吃朝食。   餐桌上, 摆在他面前的有一碗肉末炸酱面, 两个水煮蛋,一碗酒酿甜汤, 还有一屉四个皮薄如纸的小笼包, 肉馅的,在沈家从来没见过这样丰盛的朝食, 沈持举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都是我的?”   其他人面前只放着一碗一筷,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白米粥, 一盘野菜窝头。   老刘氏笑眯眯地看着他:“阿池,快吃呀。”   她三更天就起来给沈持做朝食了。   三个妹妹咽着口水看了看他,去舀粥吃。   沈山说道:“阿池,你奶早上来不及, 只做了你的份, ”他摸着大孙子沈全的头:“托阿池的福你们也都有份, 咱挪到哺食时吃好不好?”   等送走阿池,老刘氏还会做给他们吃的。   孙子孙女们眼睛亮亮的。   时候不早,沈持听罢埋头吃了那碗炸酱面, 喝了酒酿甜汤,又端上一份朝食去沈煌那屋:“爹,我今天就去省城了。”   沈煌点点头,父子二人之间的话不多:“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   “晓得。”沈持看着他爹吃完饭,回屋漱口,带上包袱,之后坐上沈山赶的牛车,往县城去和江载雪他们汇合。   禄县距秦州府省城有三百多里地的路,赶车要从清晨走到傍晚,一来一回,至少要花两天的时间,到了县城,沈持便不让沈山送他了:“我早先和江兄说好了,搭他家的马车,爷你回家吧。”   沈山讷讷地“嗯”了声,看着沈持坐上江家的马车,许久才牵过牛调了个头。   官道上马车粼粼。   裴家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裴惟和岑稚从马车窗里探出头来:“江兄,沈兄。”   岑稚搭乘裴家的马车。   沈持偏过头去同他二人打招呼。   一名穿锦袍的少年骑着骏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风姿绰约,让旅途瞬间变得鲜活。   “江兄,你会骑马吗?”沈持有点心思。   江载雪:“会,可惜不熟练。”他说道:“你想学骑马?”   沈持:“想啊。”看起来骑马比乘坐马车快,还很恣意。   等这次回来,要让沈煌教他骑马。   “咱俩一块儿学。”裴惟听了附和道。   江载雪哼哼两声:“要学一块儿学,后年院试一块儿骑马出行。”沈持笑了。   马车哒哒哒走出禄县,到了长州府的境地,他打了个哈欠,小憩片刻。等他醒来,裴惟和岑稚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俩人还用纸叠了一副象棋,用笔写上“兵卒将士相马车”,画了棋盘,下起象棋来。   裴惟连输三局,一张小脸皱得像长老了的苦瓜。   江载雪也输了一局,不敢再下第二局。   “你会下象棋吗沈兄?”他俩想搬救兵。   沈持:“略会一二。”   岑稚手一挥:“你来,我再杀你三局。”   沈持:“……”   恐怕不能随便如你所愿,他心道:我曾经是校园里下象棋的孤独求败,难逢对手。上辈子不能跑跳的他只能玩些智力游戏消遣。   岑稚让他先走。   沈持执一子:“跳马。“   “飞象。”岑稚跟了一步。   “架炮。”沈持再来。   岑稚:“出車。”   “……”   几个回合杀下来,沈持的子被岑稚吃了不少。   眼看着沈持一步步落于下风,江载雪在一旁撸胳膊挽袖:“你的炮快回来,马快跳走……”   看沈持的棋艺,好像还不如他呢。   沈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江兄你且闭嘴,看我如何反杀回去。”   岑稚笑得前仰后合:“快,沈兄你快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持跳了一步马,淡声说道:“将军。”   岑稚立马一看棋局,懵了。   三步之内,他的老将要被钉死走投无路了。   “这……”   没给他留一点儿余地。   江载雪和裴惟往前复盘数步,才看懂沈持的棋路,不由得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岑兄你输了,输了……”   这时候,恰好过了长州府,往前再走就是秦州府了,马车夫在官道旁的河边停下来,让他们乘凉、休憩。   岑稚拉着沈持从马车里出来,趴在河边的草地上:“沈兄,方才马车颠簸,我看花眼了,再杀一局。”   此刻他的胜负欲超强。   这条路是通往秦州府的必经的官道,其他各州府赶赴贡院听邹敏讲学的童生也在此停车休息,听说他俩要比试下象棋,不约而同地前来围观。   沈持呵呵笑着又陪岑稚下了一局。没有悬念,这局他又赢了。   围观的童生们开始打听:“几位兄台也是去贡院的吗?”   “嗯,”江载雪:“我们是要去贡院。”   一听是同路的,又都是今年下场府试考中的童生,他们纷纷自报家门。有庆州的武州的真州的……秦州府辖下的九个州府,聚齐了,其中多数是各州府府试的案首和甲榜。   聊得热火朝天时,恰好一阵狂风刮过,卷着纸画的象棋棋子连带棋盘一下子吹入河水中,众人先是惊呼,而后大笑起来。   有才情比较好的童生即兴吟诗一句:“象棋在手乐悠悠,狂风一来全然丢。①”   他们其中不乏才子,有人接道:“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②”哎呀你看,象棋里的将军和卒子一块儿掉进水里了,谁也救不了谁。   这调侃绝了。   这句哪怕是没有诗词天赋,也还没有来得及学习作诗的沈持都听出来非常好。   接着有位手执折扇的白面书生道:“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③”   沈持在心中默默点评:这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   “……”   后头也是佳句频出。   一副随手画的象棋和一阵风,让几十号童生们在临场吟诗中相熟起来。   沈持:大佬云集,小透明瑟瑟发抖中。   只有不停地叫好,充当氛围组。   等童生们诗兴过了,才重新上路。   这回更热闹了,童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流逝飞快,近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抵秦州府。   到了贡院,由司业接待他们并安排住宿,为了方便管理,这三个月他们吃、宿在贡院,每十天休息一天,能出去,但要拿着贡院的名牌出去,到点要回。   沈持:封闭式八股文集训啊。   在贡院,从各方赶来的学生们见到了当朝大儒王渊的学生,国子监博士邹敏邹夫子,他面如古井,两眼无波,一看就是个严谨的先生。   对于各地送来的几百名学生,邹敏说他都看过他们府试的卷子,记得许多人写的文章。   头一节上课,邹敏让他们点评自己府试所作的八股文。   “人莫知其子之恶。④”就是那篇写父爱滤镜的,儿子是自家好苗是自家壮的八股文。   他点名:“沈持,长州府府试案首,你来说说你的八股文比别人好在哪里?”   沈持:让他自己夸自己啊。   他迅速理出自己文章的长处,说道:“学生审题细致,在破题时既阐述了题目的本面,又理出题目之对面。”   此一优胜处。   “破题正反面阐述,学生在正文八股中股股相生,正面阐述与反面一一对照,胪列情状从四面八方写来,层层捋剥,没有一字作含糊语,说得尽,说得透。”   此二好。   “学生所作八股文中,表露性情之文字有之,拟声摹神,生动活泼乡土俚语有之,气势雄浑而不死板,此三也。”   他大言不惭地把自己的文章夸成了花儿,有点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不要脸的劲。   说完,自个儿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邹敏一开始微蹙的眉头平展开来,说道:“还有一处,你没说出来。”   沈持:“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你的文字切中人情、洞合世事,用乡间俚语警醒世人,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这一点非常让阅卷官共鸣,所以他们列你为案首。”   他在文中曾引用了一句类似“乌鸦爸爸站在煤堆上看不见自己家里一窝黑。”的俚语,使阅卷官判卷的时候忍不住发笑又点头赞同。   沈持:他的文章之所以糅合人情世事,那是因为活过两辈子,心理年纪加起来一大把,成熟得嘞。   说白了就是他的府试文章抓题准、老练又新颖。   他心中正有些小得意呢,就听邹敏往下说道:“各州府府试案首的文章中,你的文章垫底,火候欠缺,还要多打磨才行。” 第39章   沈持赧然道:“是, 夫子,学生日后定谦虚好学。”   有来自长州府的府试甲榜学生萧末唱反调:“夫子,当日府试, 沈案首头一场提前一个时辰交卷,其狂, 长州府都要塞不下了。”   那天沈持交卷时,他才开始誊抄八股文。   邹敏浅浅地觑沈持一眼。   沈持低下头, 做出“我错了,下次……不好说, 看情况。”的姿态, 没有说话。   萧末哼了声, 嘟嚷:“等着瞧,你总有好运气耗光的时候。”   沈持不羞不恼, 眨巴着眼睛笑道:“好呀, 我等着。”他上回府试或许靠的是运气,但下一回院试考秀才的时候, 他尽量靠实力。   气得萧末咬牙喘个不住, 要不是在贡院, 他非跳起来暴打沈持一顿不可。   邹敏又叫真州案首黄彦霖点评他的文章,那叫一个理足气盛,脉络分明,典故信手拈来。沈持一下子发觉他与真才子的差距, 邹夫子没有骗他, 他的文章跟各州府的案首比, 确实末位。   接着又点了其他甲榜的人来点评,有几篇文章辞藻靡丽,邹夫子不喜, 说虚话太多,并指出初学者往往更爱在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过分堆砌,让阅卷官看着热闹,回味却不足,很难判个好名次。   沈持:“……”他品了品,听懂了邹夫子的意思。就如后世小女童多数喜欢亮晶晶的水晶鞋,但到了二三十岁她们却不穿了,嫌幼稚。   八股文同样是这个理儿,沈持反思自己,因为两辈子活过的岁数加起来可能和这辈子的阅卷官年龄趋近,心境有点相仿,代沟没那么大,所以他写的文章容易引发共鸣,取得看似与他实力不相符的名次。   其他考生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是年龄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顶着年仅十一岁的壳子,沈持这么想。   一一点评完学生的文章,邹夫子问他们每人手中是不是都有一本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书是四书五经之外,学做八股文必备的参考书,说要求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学生们都说有。   这等必需的教科书,没有还得了。   只是有人翻得滚瓜烂熟,有人才浅浅地读了一遍,比如沈持,他上学的年头尚短,才嚼完四书五经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啃透《四书章句集注》。   邹敏让他们把这本书再细细读一遍,默一遍,同时又布置了许多八股文题目,让他们依据《集注》中的注解各种练。   有一篇《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①》的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说的是乡间的宴飨礼仪,宴席上有老人的时候,年轻人要等到老年人走之后才离席,两个字,尊老。   这题目很难,一半多学生哀嚎不会写,沈持瞪着题目一整天,翻遍了《四书章句集注》也没破出题来。   而邹夫子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作完。   到最后沈持也没完成作业,领了罚。不过挨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不多他一个,好像又没那么难过。   邹敏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至于学生们在贡院求学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有几个年岁小的学生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受不住这般苦日子,病倒的不在少数。   沈持每日早早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黄昏时分,入夜挑灯读书之前,再练半个时辰,活络筋骨,道家养生操护体,让他暂时还没有染上头疼脑热,在宿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安然无恙。   一开始学生们身体略有不适,并没有当回事,依旧苦读,但又过了十来天,有人发烧了,很快,一大片学生也都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唉哟唉哟的喊全身痛,动不了了。   裴惟也染病了,他白天夜里咳嗽发热,没几天人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呆的,说胡话还闹着要回家。   贡院的司业——负责学生日常起居的夫子给找来个秦州府有名的大夫刘叔照,开了汤药,让每日煎服。   这件事落到沈持身上,每天帮着裴惟熬药,无法,江载雪和岑稚他俩也不会啊。   后来裴惟才有点好转,江载雪又发烧了。他得一回煮两个人的汤药。江载雪发着烧打着摆子,嗓音沙沙的:“你吃了什么仙丹,这么结实。”   在同窗一个接一个轮流生病坐庄吃药的时候,他生生熬了过去,虽然某一天早上起来也打了两个喷嚏。   真羡煞旁人。   “邱道长偷偷给我的仙丹,”沈持一边照顾他吃药一边玩笑道:“可保百病皆消。”   岑稚捂着嘴剧烈咳嗽:“你诓我,邱道爷好不容易炼一次丹还炸了炼丹炉,他自己都没有仙丹吃,哪有仙丹给你吃。”   可见是扯谎。   沈持这才正经说道:“是没什么仙丹,但是来贡院之前,我跟他学了一套八段锦,每天练上一练,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个朝代的学堂,连贡院都没有体育课,从早到晚枯坐不动,不生病才怪,他这是把八段锦当体育课上了。   幸好来贡院之前跟着邱长风学了学八段锦,不然他也得病倒,沈持看着同窗们生病,有点后怕地想。   这个朝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手段和药品,病了只能找大夫开汤药喝,起效慢,没那么快见好。   可是这次也太慢了,裴惟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人都烧迷糊了。   刘大夫再来时,沈持忍不住问他:“刘大夫,他一直不见好是什么缘故呢。”   “这副中药中本有一味药,是黔州府出的朱砂,”刘大夫抱怨道:“无奈那边不太平,朱砂断了供应,没有好朱砂,我这药效折半呀……”   沈持:“……”   继上次没玉村药铺的掌柜之后,他又一次听到人提到西南边境的黔州府在打仗,没有好朱砂供应之事。   沈持正有意打听西南边关的战事,不经意问刘大夫:“这一仗,是朝廷和谁打?能打赢吗?”   刘大夫用小秤称着药材,嘴里说着:“有痰湿,加甘草三钱……”半天抽出心思来回他:“朝廷在西南边境的戍军驻在黔州府,和临近的南诏国,也说大理府打。”   “什么时候打赢啊,这个不好说,”刘大夫包好草药,取出银针来:“一直这么高热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先针灸退热吧。”   沈持一个激灵:“……”   刘大夫一边给裴惟行针一边和他聊道:“黔州府一直一来是武信侯府镇守,武信侯史家,你听说过吧?”   沈持:“……最近听了一二句。”   “武信侯史老将军镇守西南黔州府多年,抵御南诏国的攻打,守着黎明百姓,守着朱砂矿藏,老将军战死后史家又送了个儿子史坤过去,”刘大夫颇痛心地说道:“三年前史坤将军又死了,听说死于西南的烟瘴,现如今府中的男丁,武信侯的孙儿辈……”   京城有童谣:史家将军走西南,几年不到躺板板……说他们送去一位将军,不几年就死在了那里。   武信侯史成麟的孙子这一辈,只有四个男丁,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钻在青楼里头享受风月,老二史玉庭小时候骑马摔下来断了腿,是个跛子,老三史玉蛟是个病秧子,风吹吹就倒了,另一个老四还在襁褓之中没长大成人呢。   朝廷看着史家的孙辈无可用之人,遂另从别的武将家选了将军过去镇守,你猜怎么着,南诏国欺生,别的谁也不怕,就惧史家军,好了,从此月月来侵扰,打得朝廷军一再溃败,无奈,只好又重新从史家瘸子里挑将军,下旨封十七岁的史玉蛟为镇西将军,赴黔州府戍守。   然而出征前一日,史玉蛟吹风受寒病倒了。   西南战事紧急,他的亲妹子,自幼随父亲史坤习武,年仅十三岁的史玉皎挺身而出,披上戎装抱着将军大印,二话不说奔赴黔州府。   光这么听着,沈持的心重重地揪了下。   “虎父无犬女啊,”刘大夫说起来,十分敬佩这名小小的女将:“她这一去还真去对了,听说她一到黔州府就打了一场胜仗,这么看,说不定很快就得胜了。”   一打胜仗,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他就不发这个愁了。   沈持也在心中默默祝愿:史玉皎小将军赶紧得胜归来。到那时,不仅刘大夫能用上好的朱砂入药,连邱长风炼丹也不会炸炉了。   对了,他从禄县离开之前还说大话要为邱道长寻上好的朱砂呢。   一样两样,全都要着落在史小将军身上。   ……   贡院的日子还在继续。   听了一阵子邹夫子的授课,沈持发觉,邹敏之所以让学生趋之若鹜,不是他能把八股文讲完了,笔给你,你就立刻下笔如有神,立马文章璀璨,一朝登科。他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让你写八股文,只点评,告诉你写的不行很垃圾,但又不告诉你怎么修改,朝什么方向修改,就让你自己去悟,去找感觉。   沈持找他点评几次文章后,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不是文章而是狗屎,还是那种形状不完整的臭狗屎,强憋出来的,他深深怀疑自己。   夜里无比怀念青瓦书院的夫子们,他们对学生常常鼓励,让人时刻如沐春风。   但等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写文章,干脆不要念这书的时候,下一瞬,突然醍醐灌顶,悟出来了,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了。   不知不觉中,做八股文一日比一日娴熟。   但这种绷到极限又松弛下来像坐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起伏难免让人紧张、焦虑,不安,连日子也过得漫长。   好在几天之后,江载雪几个病好了,几人能一块儿去上课,有人作伴,心理上似乎轻松许多。 第40章   八月尾声, 残云收尽夏暑,秋雨带来凉风。   沈持在贡院听讲已月余,瘦了一圈, 长高一截,拿出带来的秋装换上, 裤腿竟短了,要露出脚脖子来。   正等着放假那日出去找裁缝铺子做身衣裳, 江家的仆人来探望江载雪,顺带捎来了沈家给沈持的包袱, 里面放着两套衣裳, 还有一双鞋袜, 三块手帕,全是簇新的, 但阵脚却不算极工整, 不像他娘朱氏的活儿。   倒像是刚学了两三年针线的堂妹沈莹做的。当朝百姓家里的女子拿针线早,五六岁开始跟着娘亲缝缝补补, 十来岁会做衣裳鞋袜, 是为女红。   有不让在家吃闲饭的意思。   “沈小郎君, ”江家的仆人交给他的时候说道:“沈捕头让我给你带个话儿,说你那两个妹子也都上学去了。”   沈莹和沈知朵去上学了?   到底还是说动了他爷沈山。想来沈莹做了这些针线来谢他,真是辛苦她了。   沈持谢过他,又问:“你见着我爹了?他的腿好了没有?”   仆人说道:“沈捕头已在县衙当差, 沈小郎君放心吧。”   江家来过没几天, 裴惟她娘裴夫人亲自来了, 一见着裴惟抱到怀里心肝儿肉地哭起来:“阿娘才听说你生病了,好了没有?快告诉阿娘。”   消息传回去的晚,她得知后立马赶来。   裴惟:“幸得沈兄悉心照料, 早好了。”   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裴夫人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持:“多谢你照顾惟儿,”接下来恐怕要说“大恩大德”之类的话了,沈持听不得,赶紧说道:“我和裴兄同窗挚友,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应当的,夫人不要客气。”   “真叫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裴夫人带着泪花笑了:“你要是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沈持:“先谢谢夫人了。”   裴夫人后来回到禄县,听说沈家的三个女娃儿都在私塾师从女夫子念书,纳罕之余送了一匹十样锦给沈家,以示对沈持的感谢。   浓粉色的料子,正适合沈家三个女娃儿的岁数。大房杨氏狠狠心用那匹布料裁了三套衣裳,给沈莹姊妹上学穿,新衣上身,涤荡了女娃儿身上的几分村气,果然是人靠衣装,老刘氏叫一声:“乖乖,个个都成小姐了。”   沈山眯着眼看了看孙女,忍不住咧嘴笑起来,沈家的日子是越过越有奔头了。   他回头踹了一脚瘫在藤椅上的沈凉:“老三,走,下地干活去。”孙儿辈都在往上走,不能容小儿子再懒下去了。   秦州府贡院。   九月初八,这天邹夫子在讲五经之一的《春秋》,讲到精彩处,忽然真州案首黄彦霖提问与讲课不相关的内容:“夫子,什么叫‘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里的“春秋”确实是《春秋》里的“春秋”,但春秋笔法和《春秋》的内容关系不大,这要从《春秋》的成书说起。   《春秋》是孔子根据三家分晋之前三百多年间的历史删减编辑而成的史书,那会儿,各国的历史、人物、事件的素材都写在竹简上,《史记》这样讲:“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①”   啥意思。   “笔则笔”就是孔子看到他愿意看的便把竹简上保留下来,收录编辑在《春秋》之中,“削则削”就是他不喜欢的事情,用小刀削把竹简上的皮刮掉,这样字就没了。就没有收录在书中。   《春秋》里都是史实,叙述性的,孔子没有加一句评价,但是他的喜好,却都以收录或者削去的形式呈现出来了,这就是后来写史、写文章著名的春秋笔法。   比如司马迁记录汉史,拿吕雉来说,《史记》中只写她杀大臣、杀情敌、杀皇子,没有一件好事,但也没有捏造,直直给她打上了狠毒的标签。   从此被历史定格,好像到了后世都没有翻身。   但是你看吕雉执掌天下的十几年,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上启文景之治,老百姓受苦了吗?没有。所以说吕雉除了狠毒一无是处吗?那也不是。   但史书中没有记载。   这就是春秋笔法的厉害之处,写一个人,一件事,作者想褒便挑好的事来写,想贬,就挑不好的事着墨,不写一句评论,但憎恶已在文中。   这是一种语言的艺术。   邹敏听完黄彦霖的提问,面色微沉,说道:“春秋笔法是曲笔,科举文章若用此法,写得好是圆熟,写得不好就沦为刻意追求机巧,不是我瞧不起诸位学生,而是你们当中还没有人能驾驭。”   黄彦霖讪讪低头。   他又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做八股文,学着春秋笔法拐到时事上,竟有人暗暗讽刺史家女将,”邹敏有些生气:“大言不惭妄加评论战事,要是在科考中,遇上脾气不好的阅卷官直接把你卷子一扔,想考取名次就难了啊。”   有些学生年轻气盛,动辄在文章中明里暗里讽刺这个那个,可笑。   邹敏垂下眼皮看了沈持一眼:“沈持近来的文章多在短小精炼上下功夫,文字简洁明白,没那么多机巧,就不错,你们课后可找他多切磋切磋。”   别光想着今儿靠春秋笔法取胜,明儿写得花团锦簇拔得头筹,难免舍本逐末。   沈持:“……”   他懂,写科举文章少带个人情绪。省得写上头,义愤填膺洋洋洒洒一通输出,对的不对的,运气不好容易让阅卷官破防。   反正他不爱输出,每一句都谨守绳墨,一切以圣人的观点为中心阐述,想气到阅卷官都难吧。   嘿嘿,他啊,真是个机灵鬼。   这堂课结束,次日放假休息,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同窗们约定去秦州府附近的山上登高赏菊花,饮酒,作诗……反正听起来很高雅。沈持随大流,接了同窗的邀约。但到了晚上,外面传进来消息,说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史玉皎小将军班师回朝——上回去黔州府是替她兄长,打着史玉蛟的名号,这次回京受赏,从今往后名正言顺镇守边关,不叫言官们成日嚼舌了。   明日她途径秦州府!   “我得去瞧瞧女将军生的什么模样,有没有三头六臂。”有少年学生说道。   “我也去。”   “……”年岁轻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史家的事,不提明日登高赏菊的事了,转而相约去看史玉皎。   唯有年纪大的,嘴里不屑地说道:“一个小女娃儿竟比男子还得势,世风日下啊……”   “沈兄,”裴惟眼中闪着新奇的光芒:“咱们也去看史小将军吧?”   沈持嘴比心快:“好啊。”   打了胜仗,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了吧,他想着日后回禄县,要买一些送给邱长风,好让他别再炸炉了。   又想:十三岁的武将女孩儿会是怎样的气度……   一夜秋雨沥沥淅淅。   翌日清晨雨后新晴。   学生们早早起来,拾掇得光鲜,乍一看个个翩翩玉树映风前,他们迫不及待到城门口去,等着看史玉皎进城。   沈持挤在人群中。   等到快晌午时,城门外飞扬起一阵烟尘。   枣红的战马马背上端坐一名身量尚不足的女将,身穿铠甲背一杆长矛,上面系着红缨,她微微倾身,右手抓着马疆绳,飞驰而来。   史玉皎骑马行至城门外时,沈持遥遥望见,她脸上罩着银质狻猊的面具,遮住了容颜。他心想,可能她怕稚嫩的面孔在战场上无法震慑敌军,所以出征时带着凶兽面具加持气势吧?   看见她到来,早已侯在那里的秦州知府韩其光带着府衙的官吏们迎上去,与她见礼。   史玉皎跳下马来,从容回礼寒暄。   沈持凝视着她,这时候的史小将军大方娴静,身上没有一丝杀气,面具后头,她的眼神坚毅,一抹水光让人遐想无限。   再走近了,能看到她执鞭的手纤细如竹,不像闺中女儿那样凝脂如雪,日光里,她的手背泛着淡淡的浅黄色。   秋风拂着她紧窄的袖口,一抹新鲜的伤痕蜿蜒上手背,若隐若现,让人直觉沙场凶险,叹一声:这女娃儿不知经历了几多战场上的磋磨呢。   史玉皎未多做停留,她只是从秦州府路过而已,和韩其光说了片刻话,再度翻身上马,穿过秦州府北上。   留给沈持一个娇小但飒爽的背影。 第41章   史小将军策马远去。   她身后, 秦州府的少年学子们有人啧啧称羡:“史小将军此番回京,必是‘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①’, 不知有多风光。”   这一仗得胜,史玉皎军功赫赫。   音落, 有人酸唧唧地说道:“都散了吧,来日你我春闱考中状元, 金殿传胪后簪花披红,去京城御街夸官, 显亲扬名, 那才是正经功名。”   科举功名, 不是区区几分军功可比的。   说这话的人二十来岁,是庆州府试案首吴凤中, 他微昂着下巴, 迈着四方步,从沈持面前走过去的时瞟了一眼:“沈案首, 邹夫子常夸你文章好, 今日得闲, 不知能否切磋一二?”   沈持不咸不淡地笑道:“无非夫子怎么教,在下就怎么写,比不上吴案首文章出巧出奇,高出一筹。”   邹敏曾点评吴凤中的文章, 说:巧是巧但有小气之感。   说白了, 邹夫子嫌吴凤中的文章格局不行, 小家子气。   吴凤中的脸色不大好看:“沈案首这是瞧不上在下呀。”   “怎敢,怎敢,”沈持的语调冷清:“不敢献丑罢了。”   这时候武州府案首陶滔笑道:“沈案首的文章, 最是‘听话’二字,想来切磋之时,必是搬着夫子的话,”他学着邹敏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右手抬起来虚空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这题目不求出奇出新,细审题求稳……”   声音、神态仿的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话沈持太听邹敏的话,当圣旨,不敢逾越一字。   此时,他们全然不记得当初头一节课上,邹敏点评沈持的文章,给他的“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的评语。   沈持也跟着他们笑:“在下天资愚钝,不如吴案首陶案首敏快老辣,只能循规蹈矩,让诸位见笑了。”   他言语上吹捧着他们,不与他们斗气,逞口舌之强。   江载雪看不过去,拉着沈持直接走:“我们还有事,失陪了。”   走远了,他才生气地说道:“我看他俩今日是故意找茬的。”沈持心道:我也知道啊。   那浓浓的挑衅之意,他早看出来了。   可他现在不是很想理会。   不过,后年院试的时候,他要不盖过这二人的名次……他这辈子都吃素行了吧。   “还有半日假期,”岑稚有些无聊地问他们:“咱们回贡院?还是接着去登高赏菊啊?”   沈持:“今天贡院必然清静,我想回去看书。”   大多数学生都出去过重阳节了。   裴惟:“咱们就算不去登高赏菊,也得过节,我娘上次来的时候说,秦州府有一家叫做‘无肠公子’的蟹店,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晃了晃钱袋,声音很小,可见囊中有些羞涩:“我请客,一人一只蟹可好?”   多了好像也请不起。   重阳秋日吃螃蟹,再应景不过了。往年在禄县,这一日家中必是要买一篓螃蟹来吃的。   江载雪也挖出钱袋子:“好像还够买四盏菊花酒的。”   沈持:“……”   贡院的伙食一般般,趁着过节小小地饱一下口腹之欲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四人去寻“无肠公子”蟹店。   在一处深巷中,一个小门脸,门前放了个大木盆,里面装着个大饱满的螃蟹,店小二用猪毛刷在刷洗螃蟹壳,看到客人来了,招待说道:“四位里面请,清蒸红烧小店都能做。”   裴惟问他们:“清蒸还是红烧?”   “清蒸吧。”岑稚说道。   沈、江二人同时点点头:“每人一只母蟹,清蒸。”   清蒸蟹黄满膏肥,沾着黄酒、糖、醋、姜末吃,极美味。就着桂花酒吃上一口,让人变得慵懒,世事也跟着柔和美妙起来——嗯,他们回去后连夜能作一篇题目刁钻的八股文。   “好嘞。”掌柜的招呼他们坐下:“四只大螃蟹,清蒸。”   等了片刻,红彤彤的螃蟹装盘端上来,香气扑鼻。   店小二又上蘸料,不是生姜调和的料汁,而是新鲜橙子捣烂而成的——店小二叫做“橙膏”的。   新奇。   四人一块儿尝试新吃法,剥出蟹肉蘸橙膏吃,入口先是微甜,又带点儿点到为止的咸,再是橙子的清香融合蟹肉的鲜香来袭,唇齿间霎时似含甘霖,不由得眯眼带笑,心照不宣地举起酒盏轻碰了碰,慢慢品饮。   吃完螃蟹,饮了菊花酒,又散着步溜达,遇上小玩意讨价还价买来留着送人,等黄昏时回到贡院,竟不由得文思泉涌,抱着《四书章句集注》作邹夫子留的八股文作业去了。   重阳一过,九月很快溜走。   十月初,天气骤冷,一夜起来,雁摇枯苇,鹜映残霞,看来今年的冬日来的要早。   家中又寄冬衣来,夹棉的青衿,还有一件厚厚的披风,生怕沈持挨冻。   沈持并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每日清晨早早出去练八段锦的时候,体感有点凉,这凉恰到好处,让他头脑格外清醒,听课的效率高,功课一天天向上攀升。   这月是邹夫子在秦州府讲学的最后一个月,大抵他倦了,又或者归京心切,对学生不再像前头那般严厉苛刻,偶尔还会开个玩笑,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学生们不再嘴角下压,脸上的表情渐渐生动活泼,年岁小的竟调皮捣蛋起来。不经意一看日历,竟然已是十月底,邹夫子在秦州府贡院讲学结束,该回京了。   在几乎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邹夫子临走前,说道:“我在京城等诸位,后会有期。”   只有浅浅的这么一句寄语。   却让学生们心潮澎湃,含泪说道:“邹夫子,我一定会进京考取进士的。”   一瞬,他们听到的好像不是邹夫子的话,而是功名和前程在向他们招手。   邹敏挥挥手,让他们放学下课。   次日早上,学生们一步一步走出贡院,门槛内读书声琅琅依旧,外头,迎接他们归家的马车翘首以盼,不时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沈持提着包袱出来,一抬眼,沈煌牵着马朝他走过来:“阿池。”   他爹来接他回家。   “爹,你的腿全好了?”沈持问。   沈煌说道:“差不多好了,已经上差两个多月了,皂班没什么事,去了也是歇着。”   骨头断过的地方遭逢阴雨天还会疼,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沈煌催他上马。   “江兄,岑兄,裴兄,”沈持笑着对挚友们一扬眉:“我爹来接我了,咱们禄县见吧。”   挚友们朝他挤挤眼:“嚯,骑马回啊,你快走吧。”   沈持被他爹扶到马背上,他再回眸看了一眼贡院,说道:“爹,走吧。”   “对了,咱们说好回禄县后一块儿学骑马,后年结伴骑马来省城考院试。”江载雪跑两步追上来说道。   沈持:“江兄,我记得呢。”   声音散在风里,马儿已经撒开蹄奔出秦州府城门。   等马儿跑平稳了,沈持问他爹:“家里都还好吧?”   沈煌抽了一下马:“阿大他们哥仨到青瓦书院念书去了,孟夫子很照顾他们,吃的用的都不用家里出钱,只是功课跟不上,你大伯娘和三婶有时候难免动气骂他们,阿月她们姊妹倒是好的,念书都不差。”   也不知阿大他们在苏家私塾这几年是怎么念书的,去了青瓦书院后,夫子考问他们功课,一个劲儿摇头。   “爹,慢慢来吧。”沈持说道。   念书这事儿急不得。   一路疾驰无话。   清晨从秦州府出发,午后便归没玉村家中。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庭院安静,只有狗小叔旺财叼着他的裤脚摇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增添不小的动静。   沈山老两口接了沈持,拉到堂屋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越发长的高了,脸面瞧着也长开了。”,搂在怀里问个不停:“省城的贡院有多大,几进的院子?”   “京城来的夫子是什么脾气?打手板吗?”   “……”   沈持一一答了。   末了,沈山把老刘氏支出去,问他:“你在省城打听史家的事了吗?”   沈持:“听说了,史小将军在黔州府打了胜仗,回京受赏时从秦州府路过,我还远远看见她了呢。”   “史老将军的孙子真有本事。”沈山感叹道。   “爷,这次去的不是史老将军的孙子,”沈持说道:“先前咱们县传的没错,史家去西南打仗的是史姑娘。”   “真的是个女娃儿去打仗了?”沈山惊心吊胆地问:“还打胜了?”   沈持:“嗯,打胜了。”   沈山缄默不语。   老刘氏进来喊道:“老头子,我做了点儿吃的,快叫阿池吃些东西回屋歇着。”   沈持被老刘氏轰去吃东西。   不一会儿,沈全他们放学回来了,得知沈持归来,扔下书包跑过来:“阿池,阿池……”全都围着他说话。   沈家堂屋。   沈山从壁橱里摸出两锭上好的纹银,这是三年前史家打发人送来的,看着它们发呆。   “老头子,你在干什么呢?”老刘氏不满地说道。   沈山拿那两锭银子碰了下,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听了个响:“老婆子你说,史老将军和他儿子史将军死后,史家其他人是不是不知道和咱们家有婚约的事呀。”   照阿持听来的说法,三年前史成麟的儿子史坤死了,也正是三年前,史家给他们送来了百两银子。   这个节点一对上,沈山想:给沈家送银子,难道是史坤临死前交待的?   除了送银子,他有没有留下遗言,说史家与沈家有婚约在。   沈山百抓挠心般想知道。   老刘氏:“既然史家不来往,咱们还想着做什么。”就当这件事早了了吧。   沈山把两锭银子包起来:“不提了,不提了。”   “老头子你不想想,就拿阿月来说吧,”老刘氏唠叨他:“明儿长大了养得娇花一般的又有本事,咱们肯她下嫁?”   必是要高攀一些的,没玉村的后生都不行,怎么说也得找个家在县城里的。   “史家的闺女也一样,京城里的贵人多的是,轮不到咱们家。” 第42章   “我就说说, ”沈山短叹了口气:“以后有人来给阿大他们提亲的,看着不错就应下吧。”   沈全是十四的后生小子了,零七碎八的有人来说亲。   老刘氏笑道:“这就对了。”   她只巴望着给孙子孙女们都寻一门踏踏实实的亲事, 门当户对的就够了。   沈持在家中完完全全地歇了一日,吃睡, 睡吃,连书本都没翻一眼。   当日就寝前, 沈知秋说了句:“阿池哥,明儿咱们一块儿去书院上学吧?”他更瘦了, 一把骨头撑着个脑袋, 看什么都眯着眼, 大约近视了。   这个朝代没见过谁架个眼镜的,大概还没有, 近视眼没得矫正, 阿秋只能凑合。   沈持:“好,早些睡。”   大房那屋, 杨氏推醒沈文:“阿池一回来, 家里老的小的都来精神头了啊。”   “那可不是, ”沈文伸胳膊从床头底下摸出个精巧的小铁铲子来:“你瞧,阿池从省城给我买回来的,以后种地剜个苗真好用。”   阿池有心了,出门在外还惦念着他们。   “说的好像只给你带了东西一样, ”杨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根坠流苏的银簪子:“我也有份。”   “哟, 你这个贵不少吧。”沈文凑近了看:“银的呢。”   沈持给老刘氏和伯母婶子带的都是这个银簪子。   杨氏笑道:“你瞧瞧我头上白头显眼的给拽掉, 我怕明儿带出去不衬。”   沈文扳过她的头发来一瞧:“还真有几根。”说着给她拔了。   二房这屋。   沈持从省城回来直接回了没玉村,朱氏只得带着沈月也从县城回来,哪知道沈持回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亲娘亲妹子反倒只能在睡前关起们来才说了会儿话。   沈持从省城带回来一套胭脂水粉:“不知道该给阿娘买什么,看见裴惟给裴夫人买,我也给阿娘买了一套。”   朱氏打开用指肚匀了匀:“好细的粉。”比她出嫁时买的铅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呢。   “阿池有心了。”她心疼地问:“很贵吧?”   沈持:“也不是很贵。”确实有点小贵,但他不能说。   给沈月的是一对新式样的珠花,带着发髻上,更显女童的俏皮娇憨。沈莹大了,给她买的是发带。   给堂兄弟们带的则是一个竹雕魁星点斗的书签,竹片上绘着的魁星一足翘起,另一足踩鳌头,右手执笔,是登科高中的寓意。   其实沈持不懂这个,全靠抄江载雪和裴惟的作业,毕竟江、裴两家是大家族,族中长辈堂兄妹一大堆,二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叫沈持省事了。   这次带回来的礼物,沈家人都很满意。   第二天,沈持几人重新回到青瓦书院上学。   在上舍班的院子里,孟度笑得跟偷吃了鸡的狐狸似的:“学成归来啦。”   “半成品吧,”沈持说道:“还得回来再加工加工。”   江载雪猛点头同意他的话:“顶多是个半成品的胚子。”还得回来塑一塑才能成才。   岑、裴二人在一旁笑他们的话。   “书院的夫子们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孟度说道:“只往后流出八股文名篇,让你们抄写背诵罢了。”   平时里还要多练练八股文,保持手熟。   聊了几句,他说:“赵秀才知道你们回来,晌午饭定然丰盛。”他得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哼着小调儿离开上舍班。   晌午食堂做了莲藕雪梨排骨汤,在冬日里喝着很暖,沈持一口气要了两碗。   赵秀才看着意气风发的他们,想到他当年,滔滔不绝说了一堆,还拎出一坛酒要同他们对饮,被沈持以还有事推了。   他是真有事。   从省城回来后,还没去拜见邱长风呢。   他们从后门进去紫云观,里面香火缭绕。   恰好今日邱道长没有午睡,观中香客多,他忙着画符、解签呢。   一个读书人后生抽了个下下签,哭丧着脸长跪不起。   “道爷给你个改命的机会,”邱长风折断那枝下下签扔了:“来,重新抽。”   后生又摇晃出来一根签,这回是中吉。他欢天喜地地谢过邱长风,回家耕读去了。   沈持在一旁啧啧两声:邱道爷提供情绪价值有一手啊。   他轻咳一声:“道长。”   邱长风斜瞟一眼,见是沈持,立刻卸下方才的仙风道骨,一脸嫌弃地说道:“你回来了,唉,贫道这里又不得清静了。”   沈持涎皮涎脸地往他跟前凑:“道长,我想死你啦。”   邱长风抬起宽大的道袍挥了挥:“别贫嘴,说正经的,你上次跟我说朱砂的事……”   沈持:“眼下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道长再等等,禄县很快要上好朱砂了。”   黔州府的朱砂外运,禄县很快也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朱砂好矿了。多谢史小将军,沈持在心里说道。   “最近不炼丹,”邱长风说道:“不过打听着些。”   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就想炼丹了呢。   沈持:“……”亏得他一直惦记着朱砂的事。   “道长,”忽地,沈持身后探出三个脑袋来:“还需要人打扫道观吗?”   “你们好像有心思?”邱长风瞪着他们。   “我们想跟随道长习武。”四人齐声说道。   “习武?”邱道长摇头。   “没有三五年打基础入不了门,”他说道:“比你们学做文章还慢。”更何况习武讲究的是童子功,他们都十岁往上,肢体硬了,并不好练基本功。   “学了也是三脚猫的把式。”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沈持:“吓唬人可以吗?”   “吓唬人够用了。”邱长风说道。   沈持:“想着日后出门在外防身、健身之用。”   “多半够了。”邱长风说道。   他带他们去到后院,折一根树枝为剑,“飕——飕——飕”,象鼻甩水、卧虎上岗、老鹰扑食,一招接一招,最后一个凌空后旋身落地。   树枝上的黄叶片片摇落下来。   “看到了吗,方才贫道是舞剑,这个易学。”并不是真正的剑术,是个没什么杀伤力的花架子。   但有点防身的作用。   江载雪拍手叫好:“道长,我想学。”   舞起来特别好看。   邱长风还是那句话,他不会收徒,但会告诉他们怎么练基本功,还允许他舞剑练剑的时候他们在一旁看着,能学会多少是多少。   四人得空去刻了木头的佩剑,一放学就去紫云观跟着邱长风比划上半个时辰,几个月下来,学没学到武艺不清楚,但身子骨是结实了许多。   眨眼到了年关,沈持又窜了一截,裁制的新衣足足比旧衣长出一寸之多。   新的一年,贞丰十三年在飞雪漫漫中到来。沈持有童生的功名,到了年关,县衙送了米面肉蛋来,去年地里的收成又不错,沈家这个年过的比往年富足许多。   正月里,来沈家拜访的人也多。   想是看着沈家的日子还得往上走,沈全十五岁了,沈正十三,沈持和沈知秋十二,大的正好到了说亲的年纪,小的再过一二年,也差不多该说亲了。家中有闺女的来相看人,回去再斟酌看要不要找媒人来保媒。   这时候都不会把话说死了,相看的后生小子都是池子里的鱼,先养着,最后捞哪条又能捞到哪条不好说。   大房杨氏把两个儿子收拾得很是光鲜,有意无意推到人前去露面:“嘴巴要甜,要会哄人,说不定谁将来就是你丈人呢。”   阿大和阿二臊红了脸:“阿娘,他们多半是来看阿池的。”   没听见他们总是拉着沈持问:“明年开春去考秀才吧?”人家是来想看秀才女婿的,才看不上他们。   杨氏白了俩儿子一眼:“万一有人看上你俩了呢。”   沈全:“娘,眼神不好的人你也瞧不上吧。”   万一有眼瞎的看上他,他还嫌人家眼瞎呢。   沈正更是什么都无所谓:“阿娘,你省省心不好吗省得老说长白头发。”   杨氏:“……”   俩小兔崽子。   正月在闹哄哄的喜庆中很快过完了。这半年年对于沈持来说,过得极为匆忙但是很平淡,日子从头拉到尾,似乎只余八股文,连美食都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青瓦书院的食堂有什么他就吃什么,没心思挑嘴。   盛夏七月书院放假,邱长风一时兴起出门远游,沈持他们不习武练剑,便等沈煌休沐的时候跟着他学骑马。   他们羡慕人家锦衣怒马的少年郎,相约明年春日骑马去省城赴考,不学会骑马哪儿行。   小孩子上手快,不过三日时间,都能骑着马绕着县城走一圈了,想跑起来,还需要再练。   断断续续练到孟冬近寒,他们已能骑马驰骋,听着马蹄得得声,竟有一丝春风得意之味,尽管现在刮的是西北风。   日子匆匆又到年关。   踏过去,便是贞丰十四年。今年春天二月底,各省府举行院试,童生们摩拳擦掌皆要去应试。   过来年,沈持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做八股文上,跟着青瓦书院的夫子们,卯足劲冲刺了两个来月。   窗外柳青复桃红,院试的日子很近了。   启程去省城赶考的这天清晨,风潇雨晦,沈家不禁为沈持此次的远行担忧。   然而等送行的牛车扎着大红花一出来,风雨止住,天登时放晴,虽有点寒风料峭,但让人心中大为舒服。 第43章   沈持在一家人的凝视下坐上牛车, 缓缓驶出家门。   没玉村今年赴省城赶考的童生不多,仅有四五名,但送考的仪式排场真不小, 从村头到村尾随处挂着红绸,各家敲锣打鼓, 一直把考生们送到县城。   沈持在老黄牛温吞吞的步履中,拂着春风来到县城与挚友们汇合。   四人这次要骑马去省城, 是以提前在县城专营马匹出租的地方挑好了马,付了押金、费用, 店掌柜十分乐意做这门生意, 今日早早牵出马侯着他们。   马鞍上还特意为他们缠上红绸。   沈持从掌柜手中接过缰绳, 拍了拍马脖子,上马。   “祝小郎君此次应试独占鳌头, 考取功名归来。”掌柜说道。   “多谢。”沈持拱手道。   出了城, 四人对视一眼飞快地甩了一声马鞭,登时, 骏马驰如风。   路上, 有独自赶着驴车赴考的老伯, 嘴里唱着“千钟粟,黄金屋。”,一脸期待地驶往前路,以盼功名。   沈持看到了不止一位赶考的老伯, 看来从童生到秀才, 很多人到老了还在这一阶段挣扎。   心中多少有点紧张。   到了长州府半路休息的时候, 有人骑着毛驴过来揽客,推销自家在省城的客栈,说赶考的学生很多, 去晚了客栈满客没有住的地方,要在他们这儿预先定好房间。   江载雪信以为真,问他们客栈离省城贡院有多远,有没有上房、热水,晨起有没有早点供应……   都要掏钱袋子付定金了,沈持拉着他道:“他拿了定金,不过骑着毛驴赶到省城那家客栈给咱们订房,难得会比咱们骑马更快?”   和后世一样,去哪个地方旅游都有人推销旅店什么的,沈持见识过,这种一般都是坑,不要理会的好。   “还真是,”江载雪慌忙把钱袋子收好,婉言谢绝了对方:“走吧,咱们早早赶去住店。”   沈持喝了几口水,又骑马上路。   不到两个时辰,即进入秦州府的地界,在此遇到一行同是骑马赴考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人喊:“长州府沈案首。”   哦,原来是前年一同在贡院求学的同窗,他们是秦州府学子。   沈持打马上前与他们同行。   他们之中有位叫做汪季行的考生,二十四岁,是上次府试秦州府的案首,学问非常好,做八股文文气博大,说理透辟,非常出色。   沈持曾与他打过交道,此人话不多,但博通经籍,叫人不敢轻视。   汪季行是他这次院试很难超越的,沈持在心中给自己定位。   他一一与他们见礼打过招呼,一道进城。   到了城门口处,好巧不巧,又遇到了熟人。还是两位,一位是庆州府案首吴凤中,另一位是武州府案首陶滔,这二人当年在贡院的时候明里暗里没少挑衅沈持,叫他当时发誓,此番院试要是盖不过他俩去,往后一辈子吃素不吃肉……   这二位显然也没有忘记沈持,一打照面,脸上就写着“谁的文章好邹敏说了不算院试见分晓,哼。”一行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沈案首,又见面了,荣幸。”   “荣幸,吴案首,陶案首。”沈持回以淡然一笑。   他眼睛时不时瞟向汪季行,并没有把吴、陶二人放在心上。   进城之后,沈持他们先去离贡院最近的一家状元客栈瞧瞧,幸好还有上房没有订出去,叫他们赶上了。   汪季行入住的也是这家客栈,无形中让沈持紧绷三成。   吴、陶二人跟甩不掉的牛皮癣似的,也来这家客栈住宿,要的上房还跟沈持挨着,有点小膈应。   这日未到黄昏,状元客栈已经住满考生,据说连柴房都有人住,可见拥挤。   客栈里经营吃食,菜品多样,看上去不亚于外头一家小饭馆的规模,对考生提供吃宿一条龙服务。   入住之后,沈持洗了把脸,叫江载雪他们下楼去吃饭。   竟然排队的人极多,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点菜。沈持问掌柜的:“我们可以把明日朝食的钱一块儿付了吗?”   看这情况,明天来吃早点的人很多,时间都花在排队上匆匆忙忙吃不好饭,怕上了考场影响发挥。   店掌柜哪有不可的,立即说道:“随小郎君的意。”   沈持看着朝食的菜单,连明早的早点一块儿点了,一并付款,让掌柜给个凭证,等明日下楼便去吃饭,不再来排队点餐付账。   “沈兄你脑子真灵活,”坐在餐桌上,裴惟叹道:“总是想着前头的事情早做准备。”   江载雪笑道:“他做事惯会走一步看三步的,从那次下象棋就能窥得一二,是不是呀岑兄?”   一人行事的风格多半能从棋技上看出来。   岑稚气得拿筷子敲他,能不提上次输棋的事了吗。   沈持笑而不语,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正在吃饭的汪季行,那青年人举手投足间都是才子风范,叫人在心中暗暗比较之下竟生出了平常心——强者太多,能考中名次就好。   孙山他都不嫌弃。   刹那间又瞥见吴凤中和陶滔,沈持的平常心没稳住:不行,怎么也得考过这二人。   也就是从此刻起,他就在揣摩:院试会出什么样的题目,他又该怎么做八股文。   “此次院试应试的考生快两千人了,”岑稚说道:“只录四十五名,我觉得我要落榜了。”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三年后再来,轻车熟路的挺好。”   沈持神色僵了一僵,秀才的考中率这么低的么:“还没上考场呢,胜负谁也说不好,岑兄别泄气。”   “快吃了饭回屋温书,”江载雪的手抖了下:“录取者四十五名之多呢,我不信我不占一席。”   裴惟看着沈持:“我和沈兄年岁小,三年之后再来……”   沈持飞速打断他:“三年以后我要来考举人。”谁要再来考一次秀才啊,会不会说吉利话。   他说完,四人相视一笑:“温书去!”   各自回房闭门埋头读书。   沈持随身并没有带很多书籍,他只翻了翻《四书章句集注》,到二更初便早早熄灯睡下,以养足精神。   贡院离客栈不过几步路,院试的考生人数亦不如府试的多,搜检不用花费过多时间,次日不用四更即起,他一觉睡到五更末,醒后神清气朗。   检查一遍考篮,数了数笔墨纸砚、身份文书——当朝院试入考场要验明考生的童生身份,这是入场券,要带的东西齐全后,沈持叫上挚友们,下楼吃早点。   楼下一群考生在排队付账买朝食,人声鼎沸,他们昨日黄昏吃饭时就结过账了,拿着凭证直接去取吃食,有糯米做的定胜糕,水煮蛋,三丁包,油饼……满满的一托盘,真不少。   羡煞排了许久队还没有吃上饭的考生。   四人快吃完时,身旁的考生端着托盘坐下,一通狼吞虎咽,末了扯着脖子喘气,差点没被噎死。   外头一声鼓鸣传来,贡院的大门打开了。   沈持走出客栈,向贡院走去。在路上,汇入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群之中,他们来到贡院的大门前停下,等候主持此次院试的衙役们搜检之后过龙门,入考场。   侯考的童生们有老有少,府衙的书吏出来喊道:“长者先。”   话音才落,白发苍苍的老童生从人群中挤出来,颤颤巍巍地优先接受搜检去了。   有人少年登科,有人白发不第,令身置其中的考生深深嗟叹。   “老人家这么早坐进去,不会还没等开考就憋不住要上茅厕了吧……”有年三四十岁,一看就曾经贡院多次游的中年童生边说边笑。   沈持对周围人的言语充耳不闻,他在想,此次院试,要是遇到偏难的八股文题目,题象深微难以下笔时,他就选中规中矩的写法,力求一个切中事理,章脉贯通,准确全面没有疏漏吧。   要是万一考平常题目,对于考生们来说都能写得不错的时候,很难出彩,那便在八股文的绳墨之内,笔走偏锋,抓住一点,挑起全文,以思致独特取胜,这样或许能令考官耳目一振,一举夺得名次吧。   费心想好对策后,轮到他被搜检了。书吏坐于一旁,两个衙役一人搜考篮,一人搜身,从上到下,从外到里细细筛过一遍,末了说道:“该考生没有夹带之嫌,可放行。”   书吏给他发放了考牌,让他去考场找自己的号舍。   他身后,岑稚紧跟着追上来,面色发白,鬓角有汗。   “岑兄怎么了?”沈持问:“身体不适吗?”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岑稚:“我昨夜没睡着,方才被搜检时忽觉心慌,头也晕了起来。”   沈持这才留意到他眼下乌青一片,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这是怯场了吧。   贡院的第二声鼓鸣响起,催促考生赶紧入考场,坐进考号之中。   “岑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持匆匆说了句:“管它呢,先拼了再说,别怕。”   大不了三年后再来一趟,多大点儿事啊。 第44章   走过龙门, 贡院主楼的东西两侧,便是鳞次栉比的考生号舍。   目测号舍的外墙高近三米,里头的一间间号舍高两米, 宽有一米,深一米五不到的样子, 和府试一样,号舍采用《千字文》外加天干地支编号。每一个《千字文》里面字的号为一排, 长的有百余间,短的有四五十间, 皆朝南排列。两排号舍之间留了一条狭窄小路, 看着能容两人擦肩而过, 号舍没有门,遇上风雨天气, 考生要自备油布当作门帘遮挡风雨。   不过秦州府雨少, 据说举行院试的日子也是看过黄历的,挑风和日丽的天气, 一般不用自带油布。   号舍砌砖槽, 放置一块木板, 是书桌亦是床,白天伏在上面写文章,晚上抽出来放下,当床睡。   沈持拿着对照考牌找到自己的号舍, 在天字丁号, 在头一排比较显眼的一处, 前头不远处是个讲台,想是主考官要坐在那儿的,后头是地字号的号舍, 茅厕在更后排一侧的尽头处,离他较远,考试中不用担心臭味干扰,运气还不错。   他坐进去一试,不如上回府试伸展自如,他长高了,号舍小,有些不大活动得开手脚。不过比起一些人高马大的考生还是好许多,沈持放眼望去,不少人是缩在里面的。   考生全都落座后,又响起一声鼓鸣。   书吏说了句“肃静”后,一抬头朝前面看去,讲台上多了几把太师椅,大约是主考官要登场了。   本朝的院试由各省知府主持考试,省学政作为主考官出题并监考——学政是执掌一省科举考试的专职大员,和知府一样是四品官阶,由天子亲自选拔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六部等官员到各省任职,据说这次秦州府的主考官,学政潘聿春就曾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问高资历深。   果然,片刻之后,秦州知府韩其光携一同穿四品绯色官袍的中年儒官来到考场上,落座于讲台的太师椅上,紧随其后又进来两名穿深青官袍的男子,看架势是副考官。   考官团到齐之后,知府韩其光说了一些考场上的规则之类的话,而后勉励考生好好考试,都能捧得功名归。   主考官潘聿春环视全场一圈,命书吏发放试卷。   这次一共考两场,头一天为正场,第二天第二场叫复试。   今日正场的考卷发下来,沈持浏览一遍,第一道是四书题,就是从四书之中出题的八股文,第二道是五经题,从五经之中抽题目,让稍微阐述一下的题目,不用写那么多字,最后一道是试贴诗,和府试的题型大差不差。   第一道八股文是重头戏,他细细看去。   知止而后有定①。   是出自《礼记·大学》的一道题目,不偏不难,说不定有考生都试着破过题呢。   沈持:好写,不是那种你才学完乘法口诀,考试却让你做解析几何的题目,但极难写出彩。   跟上辈子某次考试时卷子简单,许多人能轻松考满分,对于学霸来说就没有多大的优势了,区分不开。   今儿这黑白滚滚……这八股文不好写啊。   须得笔走偏锋,以思致独自取胜吧。就是在谨守八股文绳墨的基础上,玩点儿花样。   沈持拟定好思路,在草稿纸上画了只写意的黑白滚滚,只在滚滚的眼圈上下了苦功,余下皆是陪衬,全神贯注画出的小鸟眼圈使滚滚气度高雅,让人呼吸一窒。   对,待会儿他作八股文,就这样抓住一点儿挑起全文……   沈持布局了一下八股文的整篇,最后选定破题、承题开头这两部分循规蹈矩,稳稳地开个头。   他思索了下,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破题:圣经推止至善之由,不外于真知而得之也。②   写完又对照一遍题目,把《礼记·大学》篇回想了想,参照《四书章句集注》中的注释,觉得他的破题是准的。   承题很快也顺下来了。   而从起讲开始,他要放大招了,开始花心思,正文也极尽奇格,于平淡之中多求变化……   沈持写得很吃力,他还难以驾驭求新求奇的写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字一字琢磨,写一句修三遍,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和手腕都快僵硬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草稿。   仅仅是草稿。   中途,主考官潘聿春巡场,扫了一眼他的试卷,面上连一丁点儿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出现。   沈持:……入不了他的眼吗?   累了,毁灭吧。   他抬起头舒展脖颈,不经意瞟到和他隔了一个号舍里坐着的庆州府案首吴凤中,那人已经搁笔,从头到脚带着志在必得的悠然……这有点刺激到了沈持,不行,他绝不能认输,他要修文修出一篇入考官眼的八股文,他以后还要大口吃肉呢。   沈持重又拿起笔修文,不能犯忌讳,不能有疏漏,这两处过了,把整篇文章的用词给过了一遍,力求用词简洁精练,一语不溢,一字不浮,又看正文的阐述有没有做到精理明辨……   删、改、修……两个时辰之后,全文终于读来一气贯注,字字紧扣,句句相承,可挑剔之处已不算多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誊抄到试卷上。   而后,考场上的时间已余下不多,沈持抓紧去写另外两道考题,当中有些小磕绊,但好在后面都作答满意。   写完搁下笔想去喝水,水壶还没拧开,外头急促的鼓鸣声起,时辰到该收卷了。   早侯在考场外的书吏走进来,拿着花名册挨个收卷,画押一个放走一个。   有没有作答完的,捶着号舍的墙壁嚎啕大哭。   外头涌进来几名衙役,二话没说将他们拎了出去,身后,试卷散落了一地。看来此场应试无望考中了。   沈持从号舍出来后,深吸几口春日芬芳的空气,浑身陡然一轻。只是消耗有些大,待会儿得去找吃的。   遇到汪季行,彼此轻轻点头致意,擦身而过。   迈出贡院的门槛,沈持找了找,江载雪他们还没有出来。   又等了片刻,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他连忙闪身躲避。谁想冲出来的人却叫住他:“是沈持沈兄吗?”   沈持定睛一看,几个曾一同在贡院求学的考生架着岑稚从里面出来,几乎是把人拖到他跟前的:“快搭把手,这位兄台吐得厉害,还是扶去看大夫吧。”   沈持急忙掏出手帕给岑稚,揽住他的肩膀问道:“岑兄,你头脑还清醒吗?”   “我胸口疼的厉害,”岑稚有气无力地捧着心口说道:“疼得恶心……”   沈持无法,只得背起他,问了人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带岑稚去看大夫。   到了医馆,竟意外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从贡院考下来的考生,毛病也都是一样的,捂着胸口叫疼的,蹲在地上狂吐的,双手抱着头说晕的……   沈持:……   院试流行病吗?看起来还挺严重的啊。   大夫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捋着胡须说道:“回去喝碗热水,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沈持:……   他们到底还是经历的少,有机会都去约个古穿今,经历一遍初高中一周恨不得考几次的生活,就治好这毛病了。   ……   回到客栈,岑稚才渐渐缓过来。   沈持松口气,问他们仨:“找点儿什么吃?”他的肚子空的很,急需变身老饕去饱餐一顿。   江载雪举起钱袋子晃着:“我要吃八大山珍,四大海味。”   恰好叫店掌柜听见了,眼中贼光四射盯着肥羊:“小郎君想吃什么小店的大师傅手艺不错,烧的菜很好吃。”   不能叫这个金主顾客跑去别的店照顾生意,得揽下来。   沈持飞过去一个眼刀风叫江·地主家的傻儿子·载雪把钱袋子藏起来,呵呵一笑说道:“掌柜别听他胡说,他这是被考试刺激的,我看咱们家的菜不错,捡家常的给我们来四菜一汤吧。”   明日还有一场考试,不能乱吃东西以防坏了肚子,财亦不能外露,以免横生枝节。   坐着等上菜时候,隔壁桌的考生议论:“嘿,今天的考题比我押的容易,这次我肯定一举考中。”   裴惟偏头看去一眼,跟沈持他们说道:“我不觉得。”   沈持不接腔,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答案啊。   他默默吃完饭,回房继续温书备考。   今晚他依旧在二更时分按时就寝,可到了深夜,其他房间时而传来低吼声,时而又有哭泣声……数次打断沈持的睡眠。   没有头一晚睡眠好。   幸而次日清晨一只花喜鹊飞到窗户后头的大树枝头欢快地叫了两声,清脆的鸟鸣涤荡去些许疲惫,叫沈持神采奕奕地走进贡院,坐在考号之中开始考试。   第二场的考题一如昨日,平平无奇,一点儿都不为难考生。   因而号舍之中甚为平静。   沈持打好腹稿,又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看着没什么可修改的,一气誊抄到试卷上,极是顺利。   这场到了后来不时有考生提前交卷,沈持却不敢,他睁圆了眼睛,一笔一画都不放过,一直筛到最后。   考试结束的鼓鸣声响起时,他心道:这个秀才八成稳了。 第45章   这场考完, 沈持气定神闲地走出贡院,风暖烟淡,他看到值守的衙役微笑, 遇上对他翻白眼的陶滔也面带笑意,心情如同春光一般灿烂。   街巷里有小童挎着篮子卖花, 他买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上,步履轻快地回到客栈。   “哟, 小郎君考完啦?”店小二见他捧着一簇深红浅红的桃花回来,凑上来笑道:“小的寻个花瓶给您把花枝养起来, 保管晚上还跟新折的一样, 姑娘们瞧着喜欢。”   说完, 他不知从哪里给翻出来个白瓷花瓶:“小郎君瞧瞧,这花瓶正好养这桃花。”   沈持被他说懵乐:“……小二哥?”   什么姑娘们。   他只是看这枝桃花开得灼灼, 且枝条的长度跟他的木剑差不多, 他想晚上赏完花,当作木剑比划一会儿罢了。   小二哥讪笑:“小郎君今晚不去热闹热闹?”   今晚秦州府各青楼的头牌姑娘们都会出来和才子们见面, 不知多旖旎风流呢。   沈持还是愣怔:“……”   店小二挤眉弄眼:“小郎君要是不知道青楼的门朝哪里开, 跟着您的同窗好友一块儿去就行了。”   沈持:“……”   他懂了, 今晚这些考生们要上青楼?他上辈子心脏病可能给这辈子留了点儿后遗症,嫌吵,不去。   沈持笑道:“小二哥,今儿咱们有新菜吗?我饿了。”   店小二:“……”   到底年纪小, 净想着吃的。得嘞, 赶忙去问大师傅今天烧什么菜。   过了会儿, 江载雪他们回来了,三人边走边讨论这次的考题,岑稚的脸皱巴着, 走一步还要喘三口气,看到沈持打个招呼,上楼钻进房里不出来。   陆陆续续回来的考生更多,有相熟的邀请江载雪晚上去听曲儿,说秦州府有位叫红菱的名妓谈琵琶如仙乐,人间难得几回闻,他一听玩兴大发:“裴兄沈兄,一块儿去嘛。”   说完噔噔噔跑回房里找他的钱袋子。   沈持看了裴惟一眼,二人几乎同时说道:“不是很想去。”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江载雪在楼上的房间里带着哭腔喊道:“我的银子被偷了。”   他钱袋子里的十两银票不见了。   裴惟听到他的钱被偷,慌忙回屋去翻找自己的钱袋子,未几,跟着干嚎道:“我放在客栈的银子也没了。”   沈持赶紧去翻了翻他的——用破布包着塞在脸盆底下的二两碎银子,还好,尚在。   昨儿江载雪在楼下晃钱袋子露富,给自己招来贼了吧。   裴惟挨着他住,可能被贼给顺手牵羊了。   二人呜呜咽咽:“还有十天才放榜呢。”今儿三月初二,要到初十二才放榜,足足十天时间。   没银子怎么住店怎么吃饭啊。   沈持:“先报官吧。”   店掌柜听说他们丢了银子,将附近巡逻的衙役找来,录了案子,让他们等着。   江、裴二人丧气到极致,一左一右拉着沈持的袖子:“这可怎么办呢……”   “都怪我那日不谨慎,”江载雪懊恼地道:“叫人瞧见了我的钱袋子。”   沈持:“……”   唉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啊。   他拿出身上的二两碎银子:“我明日一早回禄县,你们俭省些能用到放榜。”   够住够饱腹十天的。   “你不等放榜就走?”裴惟愕然。   “我回禄县等。”沈持说道。   考中者的名单,知府大人会派人快马加鞭报给各县,供各县为考中的生员——秀才的正式称呼替换身份文书,县衙还要张一次榜庆祝,无非比在省城贡院看到的晚大半天时间罢了。   他们来的时候租了马匹,人吃住要花钱,马儿吃粮食也要开支,算下来少说得一两银子。   沈持觉得还是回去等着看县衙的榜划算。   “我明早也回去。”岑稚从屋里探出头来,弱弱地说道。   裴惟:“我也回去。”   没放榜悬着心,哪有雅兴去见名妓。   江载雪却倔强地不甘心错失这次玩乐的机会:“你们回到禄县,能不能告诉我娘一声,让她打发人给我送银子过来?”   沈持:“……”   “好吧,我回去跟江夫人说一声。”他把手头的二两银子交给江载雪:“凡事当心些。”   江载雪:“再转告我阿娘一声,让他等着迎她的秀才儿子吧。”   十天后回禄县,摇身一变就是秀才了,他笃定自个儿能挤进那四十五个名次里。   沈持:“……”   这一晚客栈里不安生,有人晚归,有人哭闹……直叫人无法睡个整觉。   次日沈持天不亮启程,等秦州府的城门一开即奔出城去,归心似箭。   一路顺畅,才过晌午片刻,他三人回到禄县,去马厩归还马匹后各回各家。   沈持回的是县城的家。   此时,沈煌在县衙当差,沈月上学,唯有朱氏坐在庭院中做绣活儿,今日件数多,绣花针在布料上穿梭,她却时不时走神:阿池昨日考完了吧,要等着放榜还有十来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在外头能不能吃好睡好?   忽地针偏了,险些扎到她的手指上,朱氏无声发笑:这就是沈月在私塾学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吧。   她把绣活儿重新放好,接着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响动,朱氏抬头望去,看到一角熟悉的青衿,她揉了揉眼睛:“阿池……回来了?”   沈持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阿娘,我回来了。”   朱氏手里的绣件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快回屋去,阿娘给你做点儿吃的。”   “回来的急,”沈持把随身带回的包袱放到堂屋的桌子上:“没来得及给阿娘带东西。”纵然他以为考的不错,但没有放榜前,实在分不出别的心思来。   “阿娘不会同你计较这个,”看着儿子只去了省城两三天就瘦了一圈,朱氏心疼地落泪:“很累吧,快歇着。”   沈持回屋换身衣裳又出来:“阿娘,我到江家去一趟,江兄的银子被偷了,他想让家中送点银子过去。”   “怎么被偷了?”   朱氏“哎”了声,围上围裙给他做吃的。   江家只隔着一条街,沈持很快把话带到,江夫人摇头叹气:“载雪这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江父出来说道:“他都十六岁了,你也不说给他说亲。”   家中娶了媳妇儿,栓住了才不会流连外头的。   沈持:“……”   江载雪只是想去凑热闹罢了,早知道江父这么打算,还不如给他拽回来呢。   沈持从江家回去便闭门不出,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等着十日后的放榜。   家人以为他考的不顺心,也不多问,每日只和他说些别的叫他宽心。   ……   院试结束后,秦州知府韩其光春带着一群书吏先将每份试卷糊名,后又经过誊抄,直至看不出考生姓名和笔迹了,叫做程文,才呈送到以主考官潘聿春为首的阅卷官手中。   头一轮阅卷,阅卷官们先将犯了忌讳、有漏题、卷面有别字有涂改的程文择出,半天不到已弃了百来份。   接下来去看八股文,做的不像样的又被放到一侧去,无人再看第二次。   又减去几百份。   ……   这样层层弃卷,到了第八天,阅卷官手中已只剩下四五十份,便是这次要录的考生的程文了。   他们又在这些卷子中选出出色的地方画圈,最后以圈数的多少定名次。   放榜头一天,名次基本已出,不过前三名还需要主考官潘聿春再次过目定夺。   阅卷官把拟定前三名次的考卷拿给潘聿春:“大人,这三篇文章各有所长,您瞧瞧。”   潘聿春接过来,点评头一篇说道:“此八股文点化题句,手法灵绝,更有峭劲磅礴之气游荡期间,是篇佳作。”   这篇阅卷官们画的圈数最多,毫无疑问俘获了所有阅卷官的心。   “可定为案首。”他一锤定音。   一名阅卷官又递过来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之妙全在转处,转则不穷,转则不板。如游名山,看着都是山,没有其特之处,但悬崖穿径,眼前忽又出境界,让人应接不暇,最是出彩。”   这篇八股文虽构架循规蹈矩,但胜在每一段都有反转,让人连呼精妙。   “难得邹敏教出来的学生有个不因循守旧的,”潘聿春阅览之后,面上裂出细微的笑意:“这篇文章,我看可以定为前三名。”   知府韩其光又递上一篇文章:“本官手里的这篇文章同样独出心裁,潘大人看看。”   到半夜,他们终于给这三篇文章定了名次,峭劲磅礴为首,以反转取胜那篇为第二,院试的头三名就此落定。   揭开糊名,汪季行为案首,沈持为第二名,另一人黄彦霖为第三。   “这个沈持,”秦州知府韩其光说道:“年仅十三岁。”   潘聿春看了看他本人的试卷:“年岁小,书法还不够火候。”   文章倒是够老练的。   沈持以其文之反转奇矫一举夺得第二名,被秦州府贡院收录,流传出来后,墨卷——取中士子的文章,经小作坊刊行之后,各州府的童生们无不争相摹仿。   但无人能学到一二。   这是后话。 第46章   沈持在家中闲了两日, 也不算无所事事,每日或看书,或舞剑, 有时还要来会儿八段锦,比起之前的日子, 多几分散漫。   放榜前一日,岑稚来找他:“沈兄, 要不咱们今儿赶去省城,恰好能赶上明早的放榜呢。”   他的心跟放着火上烤着似的, 一点儿都不踏实。   沈持在家里很舒坦:“我不去了, 多等等也无妨。”   若考中了, 好饭不怕晚,要是落榜了, 还是迟点得到噩耗的好。   岑稚最终多等不了那大半天, 风风火火赶去省城。   沈持稳坐……不是,稳躺家中大门不出。   沈煌从县衙下差回来, 问他:“要不爹明日跟别人换班, 今晚赶到省城去, 明早进城去看榜。”   “爹,这几日阴雨连绵,你的腿还疼着呢,别折腾了。”沈持说道。   沈煌以为沈持这次没把握考中, 于是不再提:“那便不去了。”   沈月放学回来, 她写字给沈持看, 他在一旁变着法子夸人,逗得妹子笑个不停。   “得,你考中才……”她憋了一口气问沈持:“能吗?”   “哥哥啊, ”沈持笑了笑:“能考中,能。”   “那……雪哥呢?”她发不出“载”字,指了指江载雪家的方向。   “他……也能,”沈持说道:“能。他文章好,能的。”可是他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没方才那么肯定。   三月初十二,院试放榜。   五更初。   院试之后滞留在秦州府的考生们,张着熬了一夜或者半夜的通红眼睛,涌至贡院前,人挤着人来回摇摆晃动。   对于此次应试的童生们而言,能否考中,直接关乎着他们从下个月开始有没有二两银子进账——本朝给生员每个月发放二两银子,免不免田税、徭役,以及见了官要不要下跪,犯了事儿会不会领刑,能不能光耀家族的门楣,回去向祖宗报喜还是关进屋里守着寒窗继续苦读……一句话,考中了都是好事,考不中,啊呸,谁会晦气地想着自己考不中呢。   衙役们抬着大红榜黑字出来,贴在了贡院东边的墙壁上。   人群如沸腾了一般,呼叫声吵得人嗡嗡嗡耳鸣。   “不要挤,小心踩踏。”张完榜之后,衙役们鸣了三声锣鼓,提醒前来看榜的考生们注意疏散:“这里张着榜,”一指对面:“另外,那边知府大人在唱名,漏不了各位秀才老爷们的。”   其实到了举人才称呼“老爷”,衙役们这是给秀才抬咖了。   挤在最前头的人眯缝着眼趴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遍寻不见,又挤到唱名的台子下面,竖起耳朵听。   不出意料,从头到尾都没听到他的名字,只好泪洒当场,唱着悲歌狂笑离去。有人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榜上,颤抖地笑了声,志得意满地离去。   而大多数考生默默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榜,确认没有自己的名字后,摇摇头苦笑着转身离开,心道:毕竟两千多考生,榜上有名者仅有四十五人的席位,考中者凤毛麟角。   自己也不是最没用的。   ……   留在省城等放榜的江载雪笃定自己会考中,他挤到榜前,蓦地一抬头,看见沈持的名字高悬在第二,觉得眼睛花了,又往后头一看“长州府禄县没玉村”,哦,是对上了,此人是他的那位挚友。   他跳了起来。   为沈持考中秀才而狂喜。   转念一想,他和沈持一道求学,无论在青瓦书院还是省城贡院,师承都一样,差不多少,不出二十名,必然能找到他的名字。   江载雪一行行找下去,眼越来越花,心越来越凉,到了第四十名,仍旧不见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往下坠了坠,安慰自己:大不了占个孙山嘛。   那也是考中了。   他弯下腰,视线一直扫到最后一名,傻眼了,孙山不是他!是别人。   整个榜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江载雪抹着泪又找了一遍,真的没有,除了沈持的名字高悬于榜上之外,也没有岑稚和裴惟的名字。   还好还好,不是他一个人落榜,有伴儿,不孤单。   庆州府吴凤中也在看榜,他考中了,排在第九名次,自然不如上次府试考中案首时意气风发,庆幸中带几分失落,当他看到沈持的名字在他上面的时候,同武州府陶滔说道:“你瞧第二名。”   陶滔沉浸在考中的喜悦之中:“第二名?”   跟他没关系,他考中第十二名,正准备回家报喜。   “沈持。”吴凤中咬牙切齿地说道。   为什么那个讨厌的人没落榜,反而考中第二,名次排在他们前面许多,他心中怏怏不快。陶滔抬头望了眼,嘴角抽动:“他啊……”   竟名列前三,凭什么。   二人眼中考中的欣慰被妒火烫了一下。   “罢了,三年后的乡试再比,”吴凤中说道:“我不信越不过他去。”   ……   没玉村,沈家。   沈持是悄悄从省城回到家中的,没有去没玉村,是以沈山不知道他回来了,他留心着日子,今天放榜,约摸到午后该有消息了,叫三个孙子向书院告了假,全家人换体面的衣裳,把大门打开,堂屋的门也开着,里头收拾的一尘不染,他一会儿往门口站站,想听听什么时候县衙报喜的马蹄声传来。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都穿着新洗的青衿,立在堂屋,低头掰手指打发无聊的时光。   阿大和阿二面皮红润,头发乌黑,和从前干瘪的模样大不相同,越长越不像沈文,倒有点沈山的影子了,青瓦书院的伙食好,夫子虽然絮叨,但也会瞪着眼睛啪啪打人,比从前滋润多了。   阿秋还是有点佝偻背,他皱着眉头,神情拘谨。   老刘氏带着大房儿媳妇杨氏在后院焚香祭祖,嘴里念念叨叨的,一旁的旺财看着猪头肉流哈喇子,却被两个女人一直说话烦得想捂耳朵。   “娘,阿池这次要是考中秀才,咱家的田地以后都挂在他名下,这样就不用给官府纳粮了,”杨氏算着一笔账:“家里一年能省出上百斗粮食的田赋呢。”   当朝的秀才免田税,沈家往后打下来的粮食都能放进自家的粮仓,不用挑给县衙了。   老刘氏白了她一眼:“老大媳妇儿你净算着眼前这点儿小疙瘩,你该想想阿池日后再考中举人老爷,莫说官府不要咱们交粮食了,还得反过来叫咱们举人老爷家,给送粮食呢。”   到时候他们都有享不完的福。   她给沈家的祖宗上了香,求祖宗们让祖坟多冒几缕青烟,让阿池之后再中个举人,到那时他们沈家祖宗也阔气阔气,逢年过节都能吃上子孙孝敬的猪头肉。   杨氏赶紧拜祖宗:“……保佑阿池,”声音低下去,她接着细声说道:“保佑阿大,阿二考中秀才……”   老刘氏耳朵有点背,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对,就这么求祖宗保佑。”   三房屋里。   张氏织布,织布机哼哼呀呀,像个漏风的老太太的牙,说不清楚话。今日院试放榜,沈家人翘首以盼,从昨晚就张罗了一大片,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知秋在青瓦书院上学,书院大方,平日里不用买笔墨纸,俭省许多花费,还送一顿晌午饭,油水大,一年吃下来脸儿都饱实了。   可叫她焦心的是书院的夫子们说沈家这三个孩子学识还不够扎实,想下场县试还得等等,火候没到呢。   要是早一些去书院念书就好了,张氏后悔得不行,总觉得在苏家私塾那三年把沈知秋给耽误了。   书院的夫子们又说,前头走得慢一点儿没事,别怕大器晚成,这是好事。   说得张氏心里服气,多纺了两丈布。   幸好沈持不知道这事儿,要是他知道了,必在心中嘲笑孟夫子是个大忽悠。   ……   等到晌午过后,报喜的衙役还没影儿。   不过,沈持一家从县城回来了。   “阿池回来了,”街坊邻里都来看他:“考中了吧?”   沈持:“得等会儿才知道。”   大约榜还没送到禄县呢。   他才说完,就见一名报喜的衙役飞驰而来,未下马就喊:“丙申年,秦州府院试第二名,禄县没玉村,沈持——”   沈持:哦,第二啊,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即便再怎么敢想,也得把汪季行放前头去。   嘿嘿,考过吴凤中、陶滔那俩货了吧。   他赶紧抓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钱给衙役。   忽地,没玉村村头鸣锣开道,禄县县令文丛坐着轿子来贺喜,沈家并邻里一齐出来迎他,除了沈持都要下跪拜见,呼啦啦跪了一院子。   文丛下轿走了两步,对沈持说道:“沈秀才八岁入庠,幼童才俊显,五年勤学,今日成生员,可喜可贺。”   沈持与他见礼,生硬寒暄道:“大人贵步临寒舍,在下感激不尽。”   瞥了文丛一眼,沈持心想:此人还是那么瘦,一副刻薄模样。听说他在禄县,还陆续上了十几本奏折弹劾武信侯史家呢,这什么仇什么怨啊没完没了的。   好在他没停留多久,说几句话便前呼后拥回县衙了。   文丛一走,沈持不再出头,而是让沈山出面招待街坊邻里,接受贺喜等事。他考中秀才,是沈家的大喜事,这一日门庭若市,欢腾至深夜。   ……   院试尘埃落定,当夜睡得很踏实。   “爷,爹,阿娘,”第二天早上,沈持说道:“我得去趟书院,把考中之事告诉孟夫子他们。”   师恩深重。   沈山点点头:“去吧,应该的。”   沈持一早来到青瓦书院,进门便隐约听到清脆的读书声:“……贺登科,曰荣膺鹗荐;入贡院,曰鏖战棘闱。金殿唱名曰传胪,乡会放榜曰撤棘。攀仙桂,步青云……①”   是他熟悉的《幼学琼林》。那几年,他也曾坐在书院的教室里,摇头晃脑地念书背诵。   沈持忽然有了泪意。   夫子们都在上课,只有孟度跟个街溜子一样在转悠,和沈持走了个对顶:“哟,沈秀才。”   他手里的折扇没事开开合合的:“恭喜荣膺鹗荐,为师替你高兴,也盼你九霄飞直上,三年后秋闱折桂。”   沈持眼睛湿漉漉的:“总算没给孟夫子丢人。” 第47章   孟度笑着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子, 五年前入学时才将将有他的腰高,如今已快及他的肩了,小少年行止间初显芝兰玉树翩翩君子的模样, 他甚欣慰:“走,去瞧瞧今儿食堂做什么好吃的……对了, 隔壁的邱道长云游回来了,”他说道:“请上他, 我与他饮一杯酒。”   俩人到了食堂,赵秀才忙活完今日份的酱猪肘, 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你考中了, 恭喜沈秀才, 恭喜孟夫子。”   沈持谢了他,去里面的储藏间一看, 有酒, 新酿的桃花酒,跟孟度说:“夫子先稍稍坐会儿, 学生去请邱道长来。”   孟度摆手:“快去。”   沈持快步来到紫云观的后墙处, 翻进去, “咚”的一声落地,惊起一边敲磬一边打瞌睡的小道童邱长夏:“有贼。”   “长夏师兄,”沈持拍拍衣服上的土:“是我。”   邱长夏立刻跑走呼叫:“师父,师父, 沈小郎君来了。”   沈持:“……”   不知道的还以为盗贼进观来偷东西了呢。可这破道观又有什么好偷的呢。   邱长风赶来, 眼一瞟他:“大门不够你沈秀才走?”   “道长, ”沈持在他面前从来没脸没皮的:“孟夫子让我来请道长去喝新酿的桃花酒,来不来?”   “沈秀才先回,”邱长风一本正经地说道:“贫道随后就来。”   好似去换干净衣裳了。   沈持:“……”   就随便吃顿饭, 真不用准备什么的。   书院食堂。   等邱长风一到齐,孟度打开了最里头的一间小黑屋,让赵秀才把饭菜摆进去:“找个僻静处喝酒。”   沈持看了眼邱长风,道长正在眼馋那一坛桃花酒,身上没有半分仙风,竟被孟度拐进了小黑屋。   而且孟度还不让沈持跟着他们喝酒:“食堂原本是你的地盘,你去随便弄些吃的吧。”   沈持:“……”   好的,他只是个跑腿的。   小黑屋的门关上了,沈持望了望外面的日头:咦,这离晌午还早,孟夫子邀请邱道长喝的是哪顿饭的酒啊?   还关起门来,莫不是要商议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沈持在食堂转了一圈,左看看老赵卤的酱猪肘,右看看他拌的凉菜:“嗯,真香,香迷糊了。”   “沈秀才,”老赵不怎么忙了,和他闲聊:“三年后是大比之年,该考举人了。”   沈持:“是啊赵秀才,听说乡试极难。”   “难。”赵秀才说了一个字,便沉默起来。   考举人太难了,他从二十来岁考到五十多岁,十几回乡试,回回坐进号舍九天——成功地落榜了。   天天想,日日盼中举,为中举耗费大半生心血,终于喝上了西北风。   沈持不敢多问,生怕让老赵太难堪,他见灶上炖了梨水,自己动手倒了一碗来喝,甜丝丝滋润润的,最解春燥。   “有人说,咱们秦州府啊,算下来,一个半县三年才出一个举人,”赵秀才却又跟他聊起来:“咱们禄县呀,几届乡试下来都考不中一个举人呢。”   县中有举人功名的没几个。   尽管禄县学风浓郁,城中家家有诵读声,可读书人就是中举难,千把个秀才里面也就考中三四个举人。   比不得江南地方人才辈出。   朝廷给秦州府每年乡试的中举名额仅有二十来人,而一年年落榜的秀才积累下来,少说应试的也得有四五千人。   好家伙,乡试下场的秀才比院试来的童生还多。   沈持:“……”   求你别说了老赵,我好怕怕。   “不过你能在院试中考得第二名,”赵秀才看着沈持,寄于他莫大期望:“想来三年后的乡试不在话下。”   沈持:“……”这个真不好说。   他悠悠然喝了梨水,又陪着老赵清洗食材,到了晌午时分,小黑屋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   传出来一阵淡淡的酒香气,让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紧接着,邱长风黑着脸从里面出来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吃好了喝美了,有被孟夫子好好招待……兴许话不投机,闹掰了?   沈持一愣:“邱道长。”   邱长风看也不看他,“哼”一声,走了。   沈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孟度满面春风地从小黑屋出来,眯眼对着沈持笑:“沈持呀,你跟为师去外头转转,为师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沈持更找不着北了:“……”他心道:孟夫子,拜托您把脸板起来说话吧,我以前看习惯了,您这样我心里发毛。   走在书院的桂花树下,孟度轻轻扇了几下扇子,在道边的石凳上坐下:“往常考中秀才者,有回家闭门苦读的,也有经县太爷推荐到省城贡院去求学的,还有去寻访名师大儒,拜在其门下的……你是怎么想的?”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将学生教到秀才已经顶天了,已经没什么可教授的东西了。   拿这次院试来说,禄县考中两名秀才,是近年来最少的一年,盖因学政潘聿春似故意要和国子监博士邹敏作对,邹夫子提倡多墨守成规少刻意求新,潘大人却出简单的题目,点写得最不落俗套的文章……神仙打架,那些听了邹夫子的课后下场的童生,这回少不得吃亏。   比方说江载雪他们那几个孩子。   另一名考中者是位三十岁出头的读书人,他早娶妻生子,大抵是不会到贡院去求学,也不会外出寻访名师大儒,多半只会闭门苦读。   而沈持年岁小,没有妻儿之顾虑,孟度觉得:他倒不必闭门苦读。   或去贡院,或去寻名师大儒拜师求学。   三十多岁的孟夫子面皮光洁,似乎不曾被岁月惦记,他摆弄着折扇,又追问道:“你有何打算?”   “打算?”沈持一脸茫然地看着孟度。   他还没来得及想以后的事情,被孟度这么一问,说道:“前年在贡院求学,已得邹夫子授课,夫子,寻访名师大儒很盛行吗?”   “许多年少考中秀才者,家中少牵挂,往往会外出访大儒,跟随他们学习,等到大比之前再回来下场应试。”孟度说道:“当朝大儒王渊,这个名字你不陌生了吧?”   “当然,学生前年在贡院师从的老师邹夫子便是王大儒的学生之一,”沈持琢磨着开口,刚喝梨水滋润过的嗓子带着少年人的清冽:“从邹夫子身上,学生能窥得王大儒之博学,夫子怎么问起这个?”   “听闻王大儒年初辞官回到江苏府同里祖籍地,在乡间建退思园,隐居不仕,”孟度说道:“许多士子到同里去拜在他门下,你……”   被春风缠住的蝴蝶栖息在树上睡觉,他欲出又止,笑道:“算了,怕你父母不舍得。”   沈持:“……”不,是他舍不得家人。   上辈子他出生时被医生判定先天心脏病活不过十六岁,他生父只看了一眼便再没出现过,生母把他抱给祖父母,很快他的父母离婚又各自再婚了,他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考上大学,才又一次见到父母,他们很生疏,几乎没有话说。   这辈子他胎穿来到沈家,父母很爱他,他贪恋这种温情,乍然被孟夫子建议到外地求学三年,沈持的内心是抗拒的。   “夫子,”沈持说道:“我得好好想想。”   孟度:“嗯,这是大事,你回去和你父母好好合计合计。”   “嗯,”沈持想了一想,有个疑问:“夫子,王大儒来者不拒是个学生就收吗?”   那退思园得盖多大啊。   要是他忽然改变主意,决意到退思园去求学,可王渊不收他怎么办。   孟度拿扇子指了指紫云观:“邱道长与王大儒相熟,你是他徒弟,他方才已经答应可为你写引荐信了。”   沈持:“……”   孟夫子下手真是又快又狠。还有,邱道长始终没说要给他当师父,孟夫子这是赖上人家了吧,怪不得道长方才黑了脸。   “回去好好想想吧。”孟度笑道。   沈持:“学生告辞。”   是得回去好好思量。   他还是回了没玉村沈家。从清晨开门起,来往沈家的人就没断过,宴请的帖子不少,沈持一数,要赴十多顿酒席,有县令的有乡绅的还有老秀才们的……各路贵人都集齐了,排场很大。   推不得,沈持只好应下。   一连数日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赴宴的路上,沈持才学着饮酒,不过这个朝代的酒没那么高的度数,和后世的米酒差不多,酒液又甜又浑,但他最多喝一盅就要上头,有些微微的醉意,因而每每早早告辞回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把孟度的话翻来覆去地想。   “阿池,离乡试还有三年时间,”这天,沈煌问他:“你去哪里念书?”   他听说考中秀才之后要求县太爷写推荐信而后去省城的贡院念书,怎么不见沈持有这般打算,他忍不住问儿子。   沈持说道:“爹,孟夫子说当朝大儒王渊今年年初辞官回乡,建了个退思园,好多学子都去找他想拜师求学……我也想去,可是我不想离开爹娘和阿月。” 第48章   这次院试, 沈持是有相当一部分运气在里面的,他不能把运气当实力。当朝大儒王渊曾做过两代帝王的老师,天下学子用脚投票不会错的。   这几日思来想去, 沈持理智上还是偏向于去江苏府同里寻访王大儒,拜师求学。   听出儿子有离家去远处求学之意, 沈煌脸上明显慌张了下:“江苏府离家千里……唉,爹不能陪你一道去, 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太苦了……”   “爹,我不怕苦的, 你想想史家那小女郎, 十三岁便赴边关领兵打仗去了不是, ”沈持低头不敢看他:“但一去三年,只不放心爹娘和阿月。”   按照当朝的交通状况, 从秦州府到江苏府, 舟车辗转要十来天的路程,一去一回便花费个把月, 要是真去了, 只怕要等到三年后秋闱之时才回家。   “你既有求学的志向, ”沈煌说道:“不必顾念家中,”心中默默心疼沈持:“去跟你娘说了吧。”   又过了两天,沈持才把话对她娘挑明,朱氏听了抹泪道:“阿池娘从没指望你给娘挣诰命, 秀才已经很好了, 咱留在家不到外省去受苦。”   “阿娘, ”沈持难受得不行:“儿子出去不会受苦的,一来为了求学二来也增长见识开开眼界,”他玩笑道:“儿子答应阿娘, 以后长大了娶了媳妇儿天天守在家里,陪在阿娘身边一日不离开,阿娘说好不好?”   朱氏破涕为笑,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娶媳妇儿了。”   大房的阿大都十六了,家里一提给他说亲还不愿意呢。   沈持:“阿娘,咱这样说定了啊,我怕阿月哭,不敢跟她说,阿娘你替我跟她说说吧?”   “阿池自己跟阿月说吧,她最听你的话了,”朱氏又流泪了:“会明白的。”   沈持又安慰了她一阵子,才叫她娘止住了眼泪,打起精神为他打点行囊。   “阿月,哥哥要出门一趟,”这天沈月放学回来,沈持陪着她玩了一会儿随意说道:“大概得三年以后才能回来,阿月在家好好念书好吗?”   九岁的阿月眨巴着圆圆的黑眸问:“得得去哪?”   沈持:“阿月听女先生讲过‘大儒’吗?”   沈月点点头。   “本朝大儒王渊在江苏府建了个退思园,”沈持跟她说得很清楚:“很多士子都到那边去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哥哥也想去,这样,三年之后的乡试哥哥就有把握考中了。”   沈月抽出纸片,在上面写道:哥,那个地方很远吧,你一个人去吗?江家哥哥还有岑、裴两位哥哥他们也都去吗?   沈持看完说道:“他们不去。”   这次院试,他那三位挚友备受落榜的打击,一个个关在家中不出来,至今他们都还没见过面呢。   沈月怅然不语,后来又拿笔写道:哥哥要请个书童吗?路上与你做个伴。   沈持笑了:“哥哥不用。”请个书童每月要给人家发月例银子不说,还不知底细人品,怪麻烦的。   沈月扭过头,用手揉着眼无声地哭了。   哭了好半天,她用小手揪住沈持的衣襟擦了擦眼泪鼻涕:“得去……去吧。”   “ 你打算几时去江苏府?”沈煌过来抱起沈月,问儿子。   沈持:“文大人估摸着还要宴请两日,我打算三五日后四月初动身。”   “去跟你爷奶说一声吧,”沈煌说道:“别说三年那么久,就说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沈持重重地点头。   后来,阿大、阿二和阿秋那头他也说了声,堂兄弟们都很担忧他独自出门在外,纷纷拿出零用钱让他带上:“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没钱会作难的,拿着吧。”   一共有快二两的碎银子,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   在禄县最末一次赴宴,县令文丛喝多了,竟然在酒席上说起京城的武信侯史家来,说史成麟他儿子史坤曾出五百两银子逼着早年他爹许下婚约的人家退婚——他不清楚史成麟当年被沈山所救之事情,沈家嘴严从来不说,外人甚少知道,如此不义,其女又擅自替代兄长出征,把国之战事当儿戏,不忠,这等不忠不义之家,怎么还腆着脸位列公侯之家呢……他越说越激昂,后来破口大骂差点把酒楼的桌子都给人家掀了。   沈持:“……”   五百两银子?!   可是他们沈家收到的只有仅仅一百两,是哪个中间商从中吃了差价?!   莫不是三年前来沈家送银子的史家家仆?那时候史坤刚死在西南黔州府,史家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顾不上许多,下人趁火打劫也是有的。   他心想:原来三年前史家打发人来是退婚来的,怪不得什么话都没说搁下银子就走了。沈家竟没想到这一层,光想些有的没的了。   ……   沈持在心里笑了笑,不再去想这件事情,还有,以后沈家大概也不用再想和史家有婚约的事了。   ……   这天,青瓦书院食堂的赵秀才把儿子赵蟾桂叫到跟前:“蟾桂啊,你有想过以后的出路吗?”   “爹,我除了杀猪卖肉还干什么啊?”赵蟾桂摸摸脑袋,犯难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秀才:“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找个贵人,一直跟着贵人。他发达了你跟着身价不一般。”   “爹,”赵蟾桂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的癔症又犯了吧?”   哪里来的贵人。   “这个贵人就在你眼前,”赵秀才说道:“沈持,我看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有大发展的。”赵蟾桂不服:“爹,凭什么这么早就断定他有大发展,就因为他考中秀才早?”   他心中嘀咕:爹你不也是很早就中了秀才嘛,后来考了三十年都没中举,万一沈持又是一个老赵呢。   “他跟我不一样,”赵秀才摇摇头:“他有眼光,他肯放手往前拼,我听孟夫子说呀,他要到江苏府拜王渊为师了,这样的人谁也压不住他,他会走得更远。”   赵蟾桂:“爹,可是他……会要书童吗?”他见过几次沈持,那个小郎君简朴的很,不像会指使人做事的。   赵秀才:“不要说你只给他做书童去的,日后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总要买宅子成家的吧?到那时候能不需要个管家什么的?”   他让儿子赵蟾桂奔着给沈持当管家,打理沈府的目标去。   官员家中的管家有一丁点地位,比当一辈子杀猪卖肉的屠夫要强的多。   赵蟾桂心想:他爹太势力了,他对沈持说不出口。   赵秀才:“唉,这么好的贵人你不该错过,罢了,你不说,我豁出老脸我去给你说。”   “爹,”赵蟾桂一急:“您可别给我添乱了,我去说,我去说还不行吗?”   把孩子给吓出来一头汗。   赵蟾桂磨磨蹭蹭地去找沈持:“沈秀才,沾你的光我给书院送猪肘子挣了不少钱,我想我也不能杀一辈子猪,要不,我跟着你吧,日后你发达了我鞍前马后追随你,也混个见识。”   沈持:“赵大哥,万万使不得。”   他可没这个雅好,考中个小秀才立马要配备书童给他打杂的。   赵蟾桂:我就知道我爹这事儿办的不对,你看沈秀才不答应吧。   “那……沈秀才,我能把你送到江苏府吗……”他挠着头说道:“你不需要我不要紧的,我送你到地方就回来,也算给你留个念想,三年以后你考中举人,要是需要个书童的话记得找我……”   “还有,我杀了许多年猪,想借这个机会出门游玩一趟……”他可怜巴巴地瞧着沈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持不好再拒绝:“好吧。”   路上有个伴也行。   就这么说定了。   细细地做了各种出行的准备自不必说,临行前,江载雪和裴惟跑来找他,一见面就上拳捶他:“沈持,你运气不好,赶上我们落榜的时候去拜师。”不然他们几个又能一道去江苏府了。   沈持眼皮子酸酸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月初三,和风拂面,宜出行。   沈持与赵蟾桂一道从禄县雇马车出马,去长州府换水路前往江苏府。途中十分颠簸劳累但遇到极多前往同里访王渊王大儒求学的士子,他们说王大儒收弟子极为苛刻,天子的推荐信都不大管用……他揣着邱长风写的推荐信,心里一点儿底都没了。   沈持心想:推荐信不管用的话得另想办法了。   十一日后,二人抵达江苏府。   停歇半日,又换了马车去往苏州——同里在江苏府辖下苏州府的同里县。   在苏州的码头上岸,没有人认得他是秦州府的秀才,许多人人拉他:“小哥儿外地来的吧?寻活干吗?”   赵蟾桂憨头憨脑傻大个一个:“都有什么活儿啊?”   “小哥儿生的俊美,”来人却眼睛盯着沈持,露出拉皮条的嘴脸:“这里多的是秦楼楚馆。”   沈持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风月场合呀,他笑了笑:“我做的一手好菜,有哪里的酒楼收厨师的吗?”   一下子挤过来好几个人,看着他俏生生水嫩的模样:“小哥儿去做厨师啊,烟熏火燎的,还赚不了多少银子。”   沈持淡定道:“我喜欢这一行,有需要的给我介绍介绍啊。”   “对了,”他又诚恳地说道:“我还喜欢给有学问的主家帮工,说不定人家还能教我识字呢。”   众人哄笑:“小哥儿心气还挺高。”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别说,咱们苏州还真有这样的好活儿,你知道王渊大儒归隐在咱们州府的同里吗?”   “王大儒……”沈持装着样子摇摇头:“小的没听说过。”   众人又神气起来:“你到同里那边的退思园去看看,保管你长长见识。”   沈持:“……”   他们又说:“哎呀,不知道多少秀才举人挤到同里的退思园想拜师呢,你不识字,靠脸大约是进不去的哟。”   沈持挠挠头,一副很无助凄苦的样子:“……” 第49章   “也未必呢, ”有人嘲笑完之后又想积些德:“你去王大儒府前蹲着,万一他府上有些小活计,比如打水啊, 传个话跑个腿什么的,秀才举人看不上的, 你去顶上也不是不行……”   沈持:“……”不过,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既然举人秀才太多了不稀罕,那么他可以去打杂。   他放得下身段。   沈持在书摊上看了苏州府的地图, 一眼就印在脑海中, 然后随着举人秀才们去同里。   “这位兄弟已经考中秀才了吗?”同行的人看着沈持, 不大确定地问。   沈持:“没有没有,我不认字的, 家里穷, 读不起书,我是想认字, 又出不起束脩银子, 想看看能不能去王大儒的府上谋个差事, 混口饭吃。”   众举人老爷秀才们大笑起来:“新鲜,还是头一遭听人说要去王大儒府上混饭吃的。”这一看不是竞争关系,对他分外热切:“要是咱们得知王大儒府上缺家仆,一定告诉你。”还有人见他少年清俊, 说话稳当:“要不, 你当我的书童怎样?”   这孩子好好培养一番会很管用。   好几个人来了兴致, 话语开始隐隐透出有文化的嘲笑之色,却又有正直的人站出来:“过分了啊。”   可见读书改变得了命运,却改变不了品性。   沈持当耳旁风。到同里的路很近, 不到半天的功夫,他们就上岸了,真如画中一般。“那片海棠林后头,就是退思园了。”当地人告诉他们。   他们一行人立刻噤声,一个个君子端方地往海棠林后头走去。到了王渊的地界,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就连刚才和沈持说轻佻话的人都狠狠那捏住了书生气质。   沈持:“……”难道你们都学过川剧的变脸吗。   苏州这几日下雨,很是阴冷,连沈持这样年少血热的都被冻得缩起了肩膀。到了退思园近前,被绵延两三里地排队等候的人围着,有人站了三天都挤不进去。   “沈秀才,”赵蟾桂说道:“不如我拿着推荐信先去退思园替你试试,真进不去的话,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不信来的时候船上的士子说的推荐信没用的鬼话。   沈持寻思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才要将推荐信给赵蟾桂,却见一锦衣玉袍的青年士子从退思园出来,气哼哼地撕烂了推荐信悻悻离去。   沈持微微苦笑:“算了赵大哥,我再看看别的路子吧。”   下着雨,很多人脸上出现沮丧的神色,有些人离开,可是蜂拥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整个同里都要前来拜师求学的士子们给包场了。   赵蟾桂为他发愁:“要不咱们回禄县吧?”他给沈持算了算,秀才每个月有二两银子领,够吃够喝还有地位,何必来这里受这个冷落。   沈持没有和他多掰扯:“赵大哥,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逛两日快回家去吧,免得你爹担心。”   催着赵蟾桂回去。   “我等你进到退思园再走,”赵蟾桂是个实心孩子:“不然你要回禄县,咱俩还能一块儿回。”   沈持看着湿冷的雨,不让他在这里淋着:“苏州繁华,赵大哥你去逛逛吧。”   赵蟾桂应了声:“我晚些时候再回来找你。”   ……   晌午时分。   “让一让,”一个货郎挑着担子往里面走:“这是王大儒要吃的鲜肉小馄饨,耽搁时间长了可就没那么美味了。”   众人让开一条路,让货郎进到王大儒府中。   沈持觑眼看他顺畅地进入王宅又出来,欢快地走了。他跟上去:“货郎哥,我也想来一碗热腾腾的鲜肉馄饨。”   货郎:“这里给你包不了,你跟我到前头店里面去,新鲜的从锅里捞出来吃。”   “我姓李。”他说道。   沈持跟着他走。   有人说道:“你不是来给王大儒当仆人的吗?”幸好王宅的管家没挑中他,不然啊这回去不得当祖宗。   他们一个个举人秀才的还不舍得说吃就吃一碗小馄饨呢。   沈持跟着他走,货郎说的小店就是水里停着的一条乌篷船,很旧了,家传的或者是人家二手卖给他的,一上去,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沈持弯腰走进去,货郎跟他说道:“我在船上捞鱼,捞完直接包馄饨,鲜美的很。”   边说着他边熟练地给沈持包了一碗馄饨,煮水下锅,香味就出来了,真的很鲜。沈持舒展开身体喝着热汤:“李哥你每天都给王大儒送馄饨啊?”   货郎去捞了两条鱼来杀:“也不是每顿都吃馄饨,王家有时候也叫别的菜,一个月轮到叫我去送两三回。”   沈持:“……”王大儒还挺挑嘴的。   “不过呀,最近来找王大儒的人多,我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货郎说道:“总有大方的举人秀才的来买我的馄饨的。”   毕竟这一口是王渊所好的,他们也想尝尝。   “李哥,”沈持看着他挺忙的,且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你需要打下手的人吗?”   货郎看了看他,摇头:“哎呀,我需要帮工的,可你……看起来不像会干活的样子啊。”   沈持:“李哥,我会干活的。不信,你接下来要烧什么菜,我大概都可以的。”   货郎半信半疑:“你会杀鱼吗?”   沈持从他的鱼篓里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拿刀来。”   他在河里涮了涮刀,看似随手在鱼身上抹了两下,那鱼连内脏带鳞片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货郎:“……这……”这杀鱼的技术比他娴熟多了。   沈持:“李哥哥,我只是跟以前的主家学过杀鱼的技巧罢了。”   货郎这才回魂。   沈持:“我说我会打杂,李哥这下信了吗?”   货郎小鸡啄米般点头:“信了,我信了。”   “我从前是个家仆,”在外面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大老爷辞官归乡遣散了咱们,流落到苏州府来想混口饭吃,本来想去王大儒府中碰碰运气的,可是,人太多了,我想我也挤不进去……”   货郎听他一番剖白甚是实在:“我正好缺个能干的,如今生意好了,你给我帮工吧,生意做起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沈持:“王大儒除了吃馄饨,还喜欢吃什么菜啊?”   不能仅限于卖馄饨,得拓展业务。   “他呀,不爱个河鲜什么的,”货郎头疼地说道:“他在京城久了爱吃肥肠。”当地人比较擅长河鲜,卖肥肠的不多,所以都是王渊的书童去买肥肠,回去自己做,至于做的什么菜,他们都不得而知了。   沈持的眼睛一亮:肥肠,肥肠好吃啊。   他对货郎说道:“你下次给王宅送馄饨是什么时候?”货郎:“八日后。”沈持激动地搓手:“小二哥,肥肠挺好的,别说王大儒了,我也很爱吃的,你吃过吗?”   这时候,有举人来买馄饨,货郎忙着招待去了,交代沈持:“把莲藕洗干净切了。”   沈持应下,老实干活去。   这一忙就忙了大半天,沈持收拾了七八条鱼,五六个莲藕,他看了看货郎的馄饨馅,剁得差不多,等货郎进后厨一看,惊喜地说道:“你果然会干活。”   沈持:“要是能再添一些肥肉进去,味道会更鲜美。”只有鱼和莲藕,馅料的口感不够丰富,也不够过瘾。   货郎:“才夸你一句就开始来教我了。”   沈持:“我掏钱去买肥肉来,做一顿给你吃怎样?”货郎心道:他花钱让我吃,这可是难得的便宜事情,哪有不应下的。   次日沈持起了个大早,到早市上买了肉,买了肥肠回来。从禄县来时,沈山拿出摩挲多日的一锭银元,换成银票让老刘氏给他缝在里衣里,孟度又送了二十两来,是以他手头暂时不紧。   他先按照自己的配方包了两碗馄饨,等货郎起来已经煮好了:“你尝尝我的馅料。”货郎不屑地笑道:“一天的功夫你就偷师到手了?”   沈持:“嘿嘿都是原主家教的。”   货郎心道:这不是捡了个大宝,难怪大年初一求了个上上签,没想到到了年尾,应在这个捡来的人身上。   心中喜不自胜。   他先去尝了口汤,入口的感觉比他自己调的更清,更甜,更鲜,让他吃了一小惊,他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肉馅,在味蕾卷进去的时候,他享受地眯起眼眸:“好吃,好吃。”   一口气吃完,意犹未尽地看着粗瓷碗:他卖了小二十年馄饨,竟做不出这般滋味来。   但他不能再夸了,回味之后点评道:“头一次尝别人的手艺,换换口味竟这么好,怪不得王大儒不会可着一家店吃呢。”   沈持还是憨笑,并不反驳:“货郎哥,我今儿买了肥肠和豆腐回来,等下做个肥肠炖豆腐,是我们秦州府的当地菜,感谢李哥收留之恩。”   吃了馄饨,货郎已经很期待沈持的手艺了,还是不忘记心疼烧饭浪费柴火:“你省着点火用啊。”   沈持:“我已经买了些木炭回来。”他受不了江南冬日的湿冷。   货郎又大跌眼睛。敢情在大户人家里当过差的,花钱不眨眼啊。他可占大便宜了。   沈持从乌篷船跳下来,找了口井开始打水清洗肥肠,味道把货郎呛道了:“这会好吃吗?”   他远远地躲开。   沈持:“李哥快去做生意吧,等晚上回来就知道好不好吃了。”货郎又眯着眼睛摇着头走了。   在炖制肥肠炖豆腐的过程中,烹饪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其独特的技巧。首先,通过炒制大肠、葱姜蒜、八角、干辣椒,将食材的香味激发出来,为后续的烹饪奠定基础。接着,通过巧妙的调配料汁,使得整个菜品更具层次感,口感更为丰富。最后,在加入清水、豆腐、鹌鹑蛋的过程中,火候的掌握至关重要,既要确保豆腐入味,又要使得肥肠变得鲜嫩可口。   沈持忙活了整整大半天。   等货郎挑着卖空了的担子回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让味蕾一刹那沦陷的香味。还带着驱散寒冬的暖意。   他的五脏六腑一下子熨帖了。他急忙放下担子跳上乌篷船:“这就是你说的肥肠炖豆腐?”   沈持已经摆好了碗筷:“李哥,快来尝尝。”   货郎敷衍地洗了个手,弯下腰夹起一筷子,甚至来不及坐下就往嘴里放,吃到和闻到的香气又不一个样,双重的刺激让他大脑窒息,想手舞足蹈又想放声高歌,只是一开口的鸭子嗓把沈持吓到了:“小二哥,你,你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别是酒精过敏了吧。可是他明明看见货郎半夜还要摸过去酒瓶子喝上一口呢。   “好吃,太XX好吃了……”货郎词贫,一嘴的油:“玉哥儿,你手艺真好。”他拿出几个铜板给沈持:“你说这道菜卖多少钱不会亏本呢?”   沈持:“小二哥,你不是说王大儒喜欢吃肥肠吗?你过几日送进去给他尝尝,让他看着给,肯定比咱们定价要高。”   货郎:“……”这真的行吗。   沈持:“试试吧,你想他馄饨都给的是别人两倍的价钱。”   “成本多少?”货郎精明地问。   沈持算了算:“得50文了。”货郎咋舌:“王大儒真会舍得给100文买一份肥肠炖豆腐?”   “试试吧,”沈持意不在钱上:“要不,等到那天,我同李哥一块儿去送馄饨?”   货郎犹豫了下:“也好,到时候你端着钵,到时候王宅的仆人让你进去的话你就进去。”   沈持:“好的,都听李哥的。”   到了给王宅送馄饨的前一日,货郎受了风寒全身筋骨疼痛躺在床上哎哟唉哟地叫着难受:“明天的钱怕是赚不到了……”他瞄着沈持,心疼地想:还得管他吃管他住,我要赔钱了。   “玉哥儿,”货郎没好声气地说道:“你去王宅跑一趟,找王六,就说明天不去给王大儒送馄饨了。”   王六是王宅的管家。   沈持:“李哥是担心做不了馄饨吗?”   货郎又哼唧两声:“我都动不了了。”他恐怕要去给大夫送钱了。   “我可以包馄饨啊。”沈持小声缓缓地说道。   货郎还在哼唧中:“快去,去跟王六大哥说一声啊。”沈持拔高了声音:“李哥,咱们上次不是说送馄饨,顺带让王大儒尝尝咱们的肥肠炖豆腐嘛,你忘了。”   “我会包馄饨,”沈持:“李哥,我给你包一碗馄饨尝尝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或许你喝上一碗馄饨,风寒就好了呢。”货郎没有说话,继续大声哼唧。沈持掩住口鼻上前摸了摸他的脑门,烫手,发烧了,而且是高烧。   沈持跑去厨房,他速度给货郎熬了一碗姜汤,端过来说道:“李哥,喝碗姜汤发发汗吧。”   高烧很危险的,容易把本来就不太好用的脑瓜烧得更不好用。   货郎有病乱投医,端起碗一口气灌下去,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问:“你给我喝的什么辣烘烘的?”   “姜汤,”沈持说道:“还有葱白,发汗的,良药苦口。”   货郎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我想吃馄饨,刀鱼馄饨。”他从来都是吃卖货之后剩下的,这回,他要吃一顿新鲜的馄饨。   “包十二个,我吃八个,你吃四个。”他又说道。   “好嘞李哥,”沈持咧嘴淡笑:“你睡片刻醒来就能吃馄饨了。”   他回到厨房,想着以前货郎的馄饨馅略有些口感单一,于是出去买了猪油和荸荠,这个朝代没有花里胡哨的调味料,只能用最普通的。   回到之后泡了一碗底葱姜水,开始调配馅料,新杀的鱼,从河里捞上来到馄饨出锅仅仅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荸荠的甜味儿把汤都拉扯得明媚。   货郎喝下姜汤后辣得发了一身汗,全身的痛疼神奇地去了大半,他的鼻子灵了,忽然从床上跑下来:“你……你做了什么?”   “馄饨啊,快来吃吧李哥。”沈持端来两个碗,一个碗中放着八只馄饨,另一个里面飘着四个馄饨。   李货郎迫不及待地吸溜着喝了一口汤,半天存在口中没咽下去,他在品味——是用了什么食材做出来口感这么甜脆香滑嫩的汤呢……   沈持优雅地拿起勺子舀汤喝:“馄饨最大的吃头就是这一碗汤。”   货郎反驳不得:“嗯嗯。”大口吃着,生怕错过了这一次的味觉的极致享受。   “李哥,”沈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个,能给王大儒送吗?”   货郎放下筷子,吃得意犹未尽:“勉强吧,横竖我是包不动了,不送就没钱吃饭,没办法,送吧。”   他当然不能承认沈持包的馄饨比他包的好。   沈持:“好的李哥,我这就准备好,明早起来杀鱼包馄饨,保证让王大儒吃上最新鲜的。”   货郎没应声,回屋躺着去了。   眼看天色渐晚,沈持做好了准备,明日黎明即起,然后包了馄饨担着担子往王宅送。海棠林从天不亮开始就人潮涌动,沈持挑着货郎的担子,吆喝着“让一让”往退思园中走去。   远远忘见“退思园”三个字,沈持这两日听士子们说“退思”二字出自《左传》中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①”,白话就是为官时一心想着忠君,辞官后弥补过错之意,只不知两代帝王之师,为何在盛年突然归隐,又有“补过”之意?   ……   艰难地挤到大门口,有小厮看见挑挑子的过来,问了一嘴:“今天送的挺早啊。”又看一眼:“李货郎呢?”   明明是李货郎的挑子,怎么换了个白净颀长的少年人来送。沈持:“李哥受了些风寒,让我给王先生来送,还说要找王六。”   “李货郎是我表姨家表哥,我是他表弟。”他不得扯了个谎,无中生一门远房亲戚。   家仆去喊了王六过来,从沈持手中接过馄饨:“嗯,闻着比之前的还要甘鲜。”   沈持:“王大哥,这里还有一份肥肠炖豆腐,是李大哥自己做的菜,说拿给先生尝尝。”   王六愣了一愣:“李货郎做的?”没想到李货郎不仅馄饨包的好,还会做肥肠,这可是整个同里都找不到几个厨师会做肥肠的。   沈持拘谨地胡诌:“新学的。”   家中的李货郎一个又一个打着喷嚏。   王六接了东西,让家仆拿钱来给沈持:“去吧。”沈持挑起货担子的时候恰好传来声音:“今日的馄饨来了?”   男声中淬着儒雅、人情世故,还隐隐有翻云覆雨的气势。很难把他和一个爱吃肥肠的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是的,李货郎来送馄饨了。”   沈持在王宅能停留的时间太短,找不到跟王渊搭上话的理由,只好挑着担子出来。外头的人熙熙攘攘,都拿着拜帖往里面替,无奈能进去的人寥寥无几,还有人被请进去之后,半天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看来是拜师失败了。   沈持:这么进去是不行的,不知道他另辟蹊径,能不能成功。   他还未走出半里地,后面有个声音叫道:“小哥儿你等等。”是王六的声音。沈持站住脚步回过头去:“王大哥?”   是刚才钱给多了要找点回扣要回去吗?   “刚先生看了你们李货郎做的肥肠,”王六说道:“想请他到府中给烧一顿饭,你看怎样?”   沈持说道:“我表哥这两日感染风寒,肥肠是我做的。”   疯狂暗示:你们可以找我去做,真的,不亏。   王六上上下下打量沈持:“你做的啊?”他们这一家子表哥表弟都还挺有做饭天赋的啊。   “嗯。”沈持说道:“不信我可以带食材去贵府上烧饭。”   “信了信了,”他拿出半吊钱来:“以后你不用挑着挑子到处去卖馄饨了,来我们府上烧饭怎样?”   沈持求之不得,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应,怕太快了对方起疑心,又怕慢了对方反悔。   王六又把那半吊铜板收起来:“回去和你表哥商量商量,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啊。”   “好,”沈持只能板板正正地说道:“我回去和我表哥商量商量,明天一早就来给您答复。”   从退思园出来,他手心全是汗水。 第50章   沈持回到家中, 李货郎躺在床上骂骂咧咧,他听到之后:“……”骂人能骂得这么起劲,看来他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李大哥, ”沈持回到屋里晃得钱袋子叮当响:“饭送到退思园了,这是拿回来的钱。”   他暂时没跟李货郎说王六让他到退思园做饭的事情。   退思园的门眼瞧着要对他敞开了, 沈持这时才想起另有一桩事情比较棘手——跟后世找工作需要看身份证一样,当朝寻个正经差事, 比如到大户人家做工要看验看身份文书,不是逃犯逃奴人家才敢用你。   要真的进退思园当厨子……沈持摸了摸放在贴身里衣口袋里的上面印着“秦州府生员”明晃晃几个大字的身份文书, 心想:只要王六看一眼, 必定要操起扫帚把他打出退思园, 再向王渊揭穿他的意图让王大儒厌恶他,从此把他拉入黑名单……   不行不行, 恐怕暂时还不能给王六看他的身份文书。   “明天还送。”王渊没说明日还送馄饨, 但他得去给王六答复,总不能空手去吧。   李货郎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明天还送?送馄饨还是肥肠啊?”   “李大哥, 是送馄饨。”沈持说道:“晨起来不及做肥肠。”   李货郎皱巴着眉头:“你再去送一回。”   又得让这小子占便宜了。不知退思园给的赏钱有多少, 他会不会昧下。   “好的李大哥。”沈持应下。   李货郎哼唧:“得了赏钱要拿回来交给我。”   沈持还是很好脾气:“一定。”   次日他五更初即起, 现包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挑着去退思园找王六。   到了退思园,王六贵人多忘事:“咦,先生今儿没叫馄饨吧?”竟不提叫他来园子里做饭的事。   沈持:“……”   这才发觉人家昨日只是是随口一提, 说过便抛之脑后了。   沈持心想:到底不是王渊亲口说的, 不可靠。   不过王六没有为难他, 着人把馄饨送进王渊的书房,付了钱让他回去。   沈持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那件事,谁知道王渊的书童找来了:“小哥儿, 先生说昨日的肥肠做的好,打发小的来问问明日可否再送一份豆腐炖肥肠来?”   王渊隔三岔五吃顿馄饨,却不可一日无肥肠,他爱极了这道菜,可惜上次送的太少了,他吃的不过瘾。   沈持欣然道:“先生爱吃是我的荣幸,我明日做好就送来。”   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先要讨好他的胃。此话诚不欺我。   沈持:嗯,继续投王大儒所好。   王六在一旁还没走:“你是来投奔你表哥的?日后打算跟着他一块儿卖馄饨吗?”   这些天来拜访退思园的人如过江之鲫,日日闹哄哄的,他忙的晕头转向,昨儿都没想起来细问沈持的情况。   你瞧这草率的。   “小的是来投奔表哥的没错,”沈持说道:“只是,日后做什么还没想好,我从前是在京兆府的一大户人家帮厨的。”   “帮厨?”王六眼睛微眯,这才想起昨日说的话来,一拍大腿说道:“对了,你昨日回去和你表哥商量的怎么样啊,愿不愿意到退思园来做饭?”   沈持:“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两日表哥受了风寒,我得照顾他几日,可否晚两日再进退思园做饭?”   “我这两日会按时送肥肠来。”先拖一两日,想辙。   王六“哦”了声:“你还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见他年纪小,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给你说亲了吗?”这孩子不仅有手艺,长的还俊俏。   “我叫沈持,他们都叫我阿池,没……”沈持没留意到自己脸红了:“没有。”   “好,”王六想着府里好几个伶俐的丫头,笑道:“好啊。”   沈持一脸不解:“……”这有什么好的。   难道单身狗做的饭更好吃吗。   王六这次实在地拿了半吊钱给他:“阿池,明日记得送肥肠来。”   沈持作揖谢过他,拎着钱回去。   到了李货郎家,他把铜板放在几上:“李大哥,我回来了。”   李货郎从床上爬下来,看见足有半吊钱,瞬间病全消了,他往桌子上一扑,把铜板拢到手里:“这都是王大管家给的?”   “嗯。”   李货郎又一松手丢在几上,撸起袖子,一个个捡起来穿在麻绳上,吹着口哨回屋挂起来。   “李大哥,这两日要给退思园送肥肠,”沈持幽幽地提醒他:“还得留35文出来买肥肠呢。”   李货郎手里盘着铜板,极不情愿地拆了30个给他:“够了吧?”   沈持大无语:“……”   李货把余下的铜板揣好:“你多去几家买肥肠的铺子,讲讲价格知道吗?”   沈持唯唯诺诺:“知道了李大哥。”   次日。   沈持做好肥肠,盛在碗里正要给退思园送,却被李货郎一把抢了过去:“我去送就行了,你在家吧。”   他留个心眼防备着沈持,生怕退思园给的赏钱被这小子贪了。   沈持:“……好的李大哥。”他心道:反正王六会问起我的,你去又何妨。   李货郎出门后,他半靠在乌篷船上钓鱼,一手扶着钓鱼竿,一手执书本,耽搁近十天了,还没怎么看书。   有人划船过来:“哟,李家表弟,你还是个读书人啊?是不是没考中童生?”   “是啊,”沈持腼腆地笑笑:“我才开始识字呢。”   水中的鱼儿突地跳出水面打了个挺又钻了进去,好像看他一眼:当你是姜太公呢,鱼饵都被我吃了,一个光秃秃的钩子能钓上鱼,才怪。   沈持看着鱼儿,一脸怡然自得。   日上三竿的时候,李货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   沈持连忙把书收起来:“怎么了李大哥。”   李货郎气鼓鼓的:“王六让我带话给你,说你要是想好了,就收拾东西到退思园帮工,还说管吃管住,一天另给30个铜板。”   一个月能挣900文,快一两银子了。   他起早贪黑挑着担子四处卖馄饨,也挣不了这么多钱,李货郎心中泛酸:他给退思园送了那么多趟馄饨,人家都没有让他进去帮工,而沈持才去两次而已。凭什么,凭沈持长得白净俊俏吗?   不对,凭他会做肥肠,可自己做的馄饨也不差啊。   李货郎的眼珠骨碌碌转,双手捏得关节啪啪作响:要是让沈持没办法去,是不是就轮到他了,一定是这样的,现在退思园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王大儒才需要厨子帮工,一定是沈持赶上了,他运气比自己好。   沈持看他面上酸溜溜的神色,心中骤然涌起几分警惕:这人的心底只怕没那么好。   “李大哥,”他说道:“我去买东西了。”说完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取出推荐信揣袖子里,看了看他的包袱,迟疑片刻,没有拿直接走了出来。   李货郎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目送他走下乌篷船。——沈持没拿东西,他还会回来的。   李货郎想:今晚上趁他睡熟了,假装抢劫的进入船舱,打断他的腿,退思园的差事就是他的了。   沈持走在路上想:李货郎大概起了跟他争退思园帮工的,晚上肯定会使坏,他今晚不能回乌篷船。   同里当地人脑子活泛,自打王渊回乡之后,同里到处都是打着他名号的客栈,沈持找了一间住下,只等后日一早就到退思园去入职。   赵蟾桂还没回来找他,想是被苏州的繁华被绊住了。   这两日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处理了下身份文书,泡水涂猪油……总算把“生员”二字折腾得几近看不出来,日后只怕要回禄县更换新的了,夜里躺在床上,又为见到王渊设想了许多处场景。   后日一早,沈持买了新鲜的肥肠和佐料,带上去敲退思园的门。   小厮极不耐烦地给他开门:“李货郎,你平日都是辰时初才来送馄饨,今日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还没到王渊吃朝食的时间呢。   沈持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生肥肠,说道:“小的沈持,是来退思园做厨子的。”   竟有这样的好事?!   小厮愣了一愣,不敢擅自做主,他去找王六:“外头一个叫沈持的说来咱们园子做厨子,他不是没睡醒吧?”   王六:“快让他进来。”   沈持被小厮带去见王六,果不其然,要办入职手续——让他出示身份文书,看看底细。   “住在乌篷船上泡水了,”沈持掏出来展开,忐忑万分地说道:“您请看。”   “哟,这是掉水里了?”还湿哒哒的,王六扫了一眼笑道:“原来阿池是秦州府人士,你好好在府上帮工,不会亏待你的。”   沈持:“小的知道。”   他心中惊喜:我进到退思园了,哪怕王渊不肯收他当学生,每日只要知道他们在学 什么,就够了。   不过他相信来日方长,会有办法让王渊收他当学生的。   他做肥肠的手法娴熟,一碗香喷喷的豆腐肥肠很快出锅,王六在一旁看着连连点头:“不错,果然是帮过厨的。”   沈持嘿嘿笑了声,转头去洗锅铲:“我还会做些别的,以后换着给先生做。”   王六很是满意,又嘱咐他:“灶房还有早饭,阿池先吃早饭吧。”这样勤快又能干的孩子,他很容易生出怜悯之心。   本来要让退思园适龄的丫鬟过来见见人,谁看上了就说媒的,想着人家是头一天来,要忙的事情多,就没有开口。   反正,沈持都进到退思园里了,早晚是退思园的女婿。   在退思园的头一天,沈持过得比在李货郎的乌篷船舒坦多了,只是没有见到王渊本人,夜里就寝之前,沈持微皱着眉头,犯难。   到了夜半,他听到了隐隐的读书声,当是王渊的学生在灯下温书。   沈持披上衣裳,循着声音悄悄摸过去,是退思园后院的一处客房,里面亮着灯,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苦读,有人埋头写字,有人在小声念书,像极了上辈子考前的自习室。   看来老祖宗和后人一样,都喜欢夜中心静的时候读书。   沈持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很羡慕他们。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挑灯夜读,一轮凉月西沉,他有些困意地回到杂院的铺中,揣着满腹心事睡下。   次日,王六过来告诉他,今日王渊想吃些清淡的,他没什么活计,想回家帮着表哥卖馄饨的也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在府中歇着也行。   沈持:“王管家,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六紧皱眉头:“什么事情?”他想要提给沈持说媒的事情呢。   “我想学识字,”沈持说道:“我想钻研菜谱做好多的菜,可是我不识字,看不懂菜谱,只能靠感觉,有时候得试验好几遍才行呢……”   王六一开始听他说想学识字的时候心中一哆嗦,不会是又有人另辟蹊径来找王渊拜师的吧,当听他说要看菜谱的时候,他的心完全释然了,甚至还想拍大腿。   “退思园里啊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王六说道:“不过呢,你想认字倒有些麻烦,这里的一般都是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找先生有点难……”   沈持暂时没有说话,一脸委屈的模样。   “要不这样,”王六又一次打量他通身:“先生跟前的书童啊一到晚上就犯困,但是他呢夜里总是喜欢写字,写到深夜,书童总是打瞌睡,要是你能去给先生研磨就好了……”   夜里王渊脾气很好,会把写的字念给书童听,教他们认字,只是他现在的两个书童的不爱学习,总是偷奸耍滑,每每到了子夜,坐在角落里打盹,任凭王渊一个人在那里练字。   “王管家,”沈持说道:“我自小吃惯了苦的,能陪先生在夜里写字,我行。”   王六:“你先做你的饭,等我哪天跟先生提一嘴,你等我叫你。”   “嗯。”沈持很积极。   他在退思园呆到第十天的时候,天黑,王六找过来:“阿池,今儿给先生煮锅清汤,亥时初送到书房,记住了吗?”   “他写字的时候你不要出声,等他停下笔来的时候,你问他,他就会教你了。”   “记住了,”沈持把自己做的梅菜扣肉给他闻了闻:“香吗?”   王六:“香,可太香了,自从你来之后啊,厨娘都清闲到去园子里养鱼种花侍草了。”   沈持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对于抢了厨娘的活儿干,他也很过意不去呢。不过他以后还是不要太能干了,就做王渊指定的肥肠炖豆腐吧。   沈持看着园子里丝瓜,摘了一根来,心想,晚上就烧个丝瓜蛋汤,再来盘点心吧。   他看了看缸里的面粉,不知道做什么点心好,看着掐来的小葱,算了,做个葱花千层饼吧。   沈持想好晚上的菜谱,回到房中闭目养神,今晚随机应变,时机到了,他不介意挑明自己来退思园拜师的目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能装的人,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沈持在亥时来到的一炷香之前烧好丝瓜蛋花汤,又烙了两个葱花千层饼,他用的是鸡油,尝一口,外皮很酥脆,内里绵软,非常适合宵夜。   他飞快地换了身衣裳,用淡淡的熏香遮盖住身上的油烟气,而后提着食盒去书房。   琉璃风灯之下,他得以把王渊的面容看得真切,一张瘦长端正的脸,高挺的悬胆鼻,伏羲骨很是明显,是古人说的出将入相的贵相,而且,他大概是没有睡扁头的,一根墨玉簪子挽起的发,后脑勺是圆圆的,是个俊美的中年男子。   只是眼睛能看得出经历诸多风霜,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人设。   他提笔的手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多年盘踞高位之人。沈持听着他放下笔才叩门,而后得到了一声沉着和蔼的回应:“进来吧。”   沈持拎着食盒走进去:“先生,王管家吩咐我来给你研磨。”   “他还让你给我带了夜宵?”王渊笑呵呵地说道:“做了什么?”   沈持把食盒打开:“一碗丝瓜汤,一些葱花饼。”   王渊起身慢甩了甩袖子,看着他:“你那日来送肥肠豆腐,我遥遥看了你一眼,听说你之前在京兆府的高官家中做过厨子帮工?”   “是的先生,”沈持声音清澈地回道:“我原是在灶上帮工的。”嗯,在青瓦书院的灶上掌过勺的。   “你……读过书?”王渊的眼神深邃起来。   沈持:这要怎么回答呢。   他想了想说道:“嗯,读过书,一知半解。”王渊:“考取了什么功名?”沈持:他上来就问我考取的功名难道是被看穿了?   大儒果然有过人之处。   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沈持说道:“学生是秦州府人士,今年院试考中秀才。”   “先生,你先把夜宵吃了,而后一边说话一边消食,岂不是两全其美嘛。”   王渊脸上没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他笑呵呵地对沈持说道:“走,咱们到院中坐下用餐。”   沈持:……   原先王六教他的,还有他设想的场景一个都没有用上。   月下凉亭,不知名的花的馨香飘来。   沈持在王渊之后落座,王大儒夹起一片葱油饼尝了,而后又是第二块,他吃着,又舀起一勺汤喝:“很不错。清淡,素美。”他如是评价道。   “先生喜欢,”沈持说道:“是我的荣幸。”   “你是来拜师的?”王渊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持亦是直接地说道:“学生本是来拜师的,不过现在……学生可能是好奇大于求学吧。”   王渊看着他,面色平和:“你好奇什么说来听听?”   “学生想知道天下的大儒不止先生一位,为何多数秋闱的解元、春闱的状元都出自先生的门下?”   甚至某年的春闱,三鼎甲都出自他的门下。   “嗯,不止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王渊笑道:“你去煮壶茶来,咱们慢慢说。”   很不见外嘛。   沈持去提了炉子,还有茶壶,以及茶具,摆在石板上,给二人烧水泡茶。   王渊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等沈持坦诚说完,他笑道:“秦州府,嗯……院试第几名?”   “不瞒先生,”沈持笑着说道:“有幸考第二名次。”   “院试第二名,”王渊听了收敛一些神色说道:“三年后的秋闱不出意外你当考中举人。”只要不作死,没听说哪个省的院试第二名在秋闱中落榜的,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同里拜师呢。   沈持答道:“不瞒先生,家乡的夫子说天下士子皆想拜在先生门下,又说学生年少当趁机寻访名师求学,不应当蹉跎时光。”   王渊呵呵笑了:“你这是从众。”   沈持也跟着他笑:“嗯,先生所言甚是。”他看起来好像真没必要来同里一趟。他很想开玩笑地说一句“那我走”,但是他还是表现的相当沉着:“少年轻狂,不管如何都要来碰碰运气,让先生见笑了。”   王渊:“只是没想到你一个秀才,竟做得这么好吃的饭。”   “学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美食了。”沈持一点儿都不心虚地说道。   “哈哈哈哈,”王渊爽朗大笑:“我与你有共同的爱好。”平生最喜书与美食。   沈持很机灵地对着他作揖:“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王渊把他扶起来:“委屈你在我府上烧了这么多天的火。”他心中却道:此生能屈能伸,不太把自己当回事,看起来是个能成事的。   他半眯着双目,从沈持身上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可那个人……王渊在心中深深地叹口气,说道:“你看过我的文章吗?”   市面上流传的王渊的文章并不少。   沈持说道:“市面上流传出来的先生所写的文章极多,学生拜读过几篇。”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让他们抄写背诵过王渊的文章。   王渊:“嗯。”不意外,他的文章墨卷在市面上随处可见。   沈持又说道:“众多流传的文章之中,有一篇《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①》,学生记忆深刻。”   王渊偏头凝视着他。   沈持:“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莫过于能‘游行理窟’,换言之,先生的文章融贯经注,如同己出。一下笔便能紧扣经注,层层阐发,游刃有余,读此文章,处处能发现与经文传注已达水乳交融之境,说理透彻,见解新颖。”   “这与国子监博士邹夫子,”他继续说道:“在秦州府贡院讲学时所教授的文章做法技巧一脉相承。” 第51章   “邹敏得我三四分真传, ”王渊说道:“你能看出来我们师生之间的传承脉络,可见当初听课认真,没少下苦功夫领悟, 琢磨。”   “老师过誉了,学生被邹夫子的学识风度所吸引, ”沈持说道:“孜孜不倦以求学,丝毫不敢怠惰。”   王渊沉思片刻, 让书童去取出几篇墨卷来:“你方才问我为何各地解元、状元多出自我的门下,你将我学生的文章拿回去读一读, 过两日你要是还没有答案, 再来问我。”   “多谢老师, ”沈持将几上的餐具、茶具一一收好,深揖一礼:“学生告退。”   此时已二更末, 他抱着一沓墨卷回到住处就寝安歇。   次日早起, 他没有以王渊学生的身份自居,而是依旧到灶房去烧饭, 撸袖子在井水边清洗家仆新买回来的肥肠。   王六听说后一路小跑过来:“哎呀呀, 沈秀才, 怎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   他昨晚得知沈持的生员身份后,惊讶之余差点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之前是我冒犯了。”   他竟还想着给退思园里的丫鬟做媒呢,亏得没说出来,不然造次大了。   “是我有意欺瞒, ”沈持作揖给他赔罪:“您不同我计较我已感激不尽。”   王六笑得有点僵, 叫了个帮厨过来:“王河你来洗肥肠给沈秀才打下手, ”他掏出手帕递给沈持:“沈秀才快擦擦手,你以后啊吩咐他们做这些事就行了,他们使唤着不顺手的, 就叫我来。”   他不叫沈持做下人的活:“你既跟着先生念书,便专心学问,其他的一概不用做。”   沈持又谢过他。   他等小厮将肥肠清洗好之后,用大料腌了——当然,他也没动手,只动动嘴皮子支使别人。   “我这个豆腐炖肥肠的佐料配方与火候都容易,”他跟灶房的厨子、帮厨说道:“我说一遍你们记下,看试着能不能做好,要是忘记了的随时来问我。”   “一斤肥肠放六颗八角,新鲜的紫苏叶八片……”他缓缓道来。   “多谢沈秀才教咱们厨艺。”几人都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这可是门手艺,学会了能傍身的。   等厨子把肥肠放到砂锅里煮上,沈持才洗净手,他出来向王六打听:“先生如今有多少学生,怎么个上课法?”   王六说道:“退思园中有十多名学生跟随先生求学,先生每月初一至初十在园子紧里头的退思堂授课。”   这些学生,有的是王渊从京城带过来的,还有的是来了同里之后收的,从人品到才学,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如今四月底,再等几日到下月初就能听到先生讲学了。”   沈持一一记下。   王六又道:“你也不能跟家仆住在一处了,今儿晚些时候,我叫人去退思堂那边给你收拾个床铺,你搬过去吧?”   沈持:“麻烦王管家了。”   当日傍晚,他搬去退思堂住,看到了一拨同窗。他们多是二十岁上下年轻士子,有一看就是出身侯门的贵公子,也有普通的寒门士子,但不论出身高低皆温文尔雅,礼仪周全。   见沈持来,帮他拿东西的拿东西,收拾床铺的收拾床铺,还有详细告知他日常生活事项的……他们话不多,却让人如沐春风很舒服。   不愧是王渊的学生。   安顿下来后,沈持细细阅览王渊给他的墨卷文章,中间放松的时候,听到了王渊的过往。   据说王大儒早年只是抚州府的一个穷小子,他的秀才父亲过世之后,他投奔了与他订下婚约的岳父杜家,从小在杜家长大,杜家供他读书,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他与未婚妻杜如菡青梅竹马情分很深。   后来杜如菡渐渐长成,出落得如花似玉,一次出游不幸被抚州知府贺世仪看上,逼迫王渊跟杜家退亲,把杜姑娘抢去当侧室。   次年王渊考中秀才,贺世仪一看这人出息了,派人去刺杀他,但他早防着贺府,提前得到风声逃了,他逃进京城进了当时的临川王萧志安府,在王府当书吏,贺家鞭长莫及只能作罢。   很快,王渊又考中了举人,又无缝衔接在三年后的春闱中被天子钦点为状元郎,得到重用。   这回贺世仪彻底慌了,他赶紧写了和离书把杜若菡送回杜家,企图一笔勾销他和王渊之间的夺妻之恨。   但王渊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他二十四岁出任刑部尚书,收罗二十多条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贺世仪免官下狱,并牵连贺家九族诛了个干净。   当年杜若菡从贺府归家的时候已有身孕,怀了贺家的子嗣。王渊不在乎这些,他料理了贺家之后,迎娶了她,把她过门不多久生下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抚养长大。   这孩子冠王家的姓,叫王俊之。   他很聪慧,在王渊的教导下,十六岁考中举人,二十一岁考中探花,被当今圣上看重,只在翰林院呆了两年就协助大理寺办案,二十六岁破天荒升任大理寺卿,可谓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当时王渊在朝任太子太傅,王家父子二人俱是公卿,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而不知是谁暗中把王俊之的身世捅了出来,说他本不是王渊的儿子而是贺家的子孙,而王渊杀他父亲诛贺家九族,王、贺两家有着血海深仇,他这是认仇作父……   王俊之穿着正三品的官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之后他跟王渊断绝父子关系,上奏天子改回贺姓,从此变得冷酷残忍,在大理寺大兴酷刑,成为人人惧怕的酷吏。   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王渊以有这样酷吏的儿子为耻,这才辞官回到同里,在乡间建退思园从此隐居不仕。   原来是这样。   沈持心道:酷吏一般都没有好下场,王大儒说是“退思”,倒不如说他怕被贺俊之牵连,提前隐退了吧。   能在高位时毫不留恋权力,走得彻底的人是让人最佩服的。   ……   唏嘘之余,沈持为每篇墨卷做了点评。   “此文在破题时都能抓住其中的关键字眼,就连虚字也无妨,”沈持在纸上写道:“上联下挂,整理出他与上下文的脉络与关系作深入阐释,神理、口气俱显跃无余。”   是篇上品之作。   仔细一瞧,原来是六年前春闱第二名榜眼的会试文章。   他又去点评第二篇。   “此文篇法、股法、句法无不精熟。对虚字的唱叹深情,流溢纸外,打动人心。文真气流注,骨力苍浑,有古文色泽。”   在一众文中,显得格外醒目。文章比文章,这种文章一放进去,但凡是个有眼睛的考官,都要点他为文魁。   点评完翻开小字一看,竟是三年前春闱被点为头名状元的文章。   ……   沈持将手中的墨卷一一点评完,两日后去找王渊。   “学生先前所好奇之事已有答案,”他说道:“老师的学生所做的文章平正通达,各有特色让人看了不禁叫绝,是以天下解元、状元多出自老师门下。”   王渊对他的点评很满意:“参照这些墨卷,你的文章能赶上几分?”   沈持:“学生惭愧,只能及三四分。”   “你能点评如此到位,”王渊笑道:“不止三四分,最起码能及五分。”   沈持:“……”   五分……一半还不是一样菜,老师求你别说了。   谈论完八股文,王渊随口问他:“你一个人来的同里?”   “有一位同乡与学生一块儿来的,”沈持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正巧这两日我要出去寻一寻他,免得他找不到我为我担心。”   王渊:“去吧。”   沈持回去换了身衣裳,对王六说了声:“王管家,我出去寻一寻同乡,很快回来。”   不知道赵蟾桂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王六以为与沈持同来的是位读书人:“哎呀沈秀才拜师成功,你的同伴可要孤零零一人打道回府了。”   “先生收的学生少……”   沈持:“啊……王管家,我的同乡是出来玩耍见世面的,他不是来拜师求学的。”   王六:“……是游侠?”   “不是,”沈持说道:“他是个杀猪的,屠户。”   王六:“……”   说起来,王渊只是收学生严苛,结交朋友可不挑了,道士僧侣媒婆稳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这位新晋弟子跟老师有点相像呢。   沈持出了退思园,四处寻找赵蟾桂。   遍寻不见他人,走到脚底冒火的黄昏时分,在一家客栈处他听到了熟悉但垂头丧气的声音:“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知道今日又白跑一趟了。”   江载雪?   沈持觉得自己幻听了。   “我今日精神不大好,又是没有喜事发生的一天。”是裴惟的声音。   后头还传来岑稚唉声叹气的声音。   沈持在外头站了许久,最后他轻咳一声,走进客栈:“江兄,岑兄,裴兄?”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听到他说话也如梦似幻的懵在那里:“……沈持?”   沈持:“是我。”   仨人狂奔下楼围住他拽胳膊的拽胳膊,捶他的捶他:“真的是你啊……呜呜,我们在禄县读不进书,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第52章   沈持被他们拽得哭笑不得:“……”   看来挚友们还没有从院试落榜的打击中走出来, 他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们:“你们来多久了,跟家里人说了吗?路上顺不顺利……”   一连串的发文让沈持觉得自己有股男妈妈的味儿,他红着脸不说话了。   裴惟:“我二姑父刚调任江苏府句容县县丞, 我爹说这地儿好歹有熟人,便让我来了。”   当然, 还打发两个得力的家仆跟着。   江载雪、岑稚:“托裴兄的福,家里没拦着让出来了。”江夫人遣四个奴仆一路跟着照顾宝贝儿子。   沈持:“……”   当家长的都还挺开明的。   但一想蹲守在退思园门前十六七岁, 和江、岑差不多年纪的士子们——少年人出门一趟或游玩或游学,多正常个事儿啊。   “他们说你进退思园拜王大儒为师了, ”岑稚问他:“是真的吗?”   “嗯, ”沈持道:“王大儒已经收我为学生。”   “你是怎么做到的?”裴惟好奇地问。听说来这里拜师的士子绝大多数铩羽而归, 只有极个别的才能如意。   让他忍不住怀疑,沈持给王渊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说来话长, 有空我再详细跟你们说, ”沈持有点焦急地问他们:“对了,你们来寻我, 见着赵蟾桂没有?”   那孩子说好的去苏州逛逛, 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回来找他。   三人都摇头:“没见着啊。”   沈持:“……”   难道赵蟾桂忘了折回来跟他说一声, 自个儿先行回禄县了?   “我们仨会在同里住上一阵子,”裴惟说道:“要是他回来找你,我们对他说就是了。”   沈持跟着他们进到客栈里面瞧了瞧:“你们打算住多久?”   “散散心就回去。”江载雪语调敷衍地说道,似乎还没有想过回去的事:“反正回不回的也没什么事。”   “倒是你, ”他看着沈持说道:“这才几月份呀咱们县就有人打听你七八月归不归家, 给不给他们捉蝈蝈点药了。”   “往年你给蝈蝈点药得有十来两银子的进项吧?”岑稚家中拮据, 他对钱财还算敏感些。   “最初那年有六两多银子,”沈持如实说道:“后来好蝈蝈的到家中找我给蝈蝈点药,每年的七八俩月加起来有十来两银子。”   卖蝈蝈赚的银子恰好给沈月当束脩和上学的开支, 今年他不在家中没办法赚这份钱,但本朝生员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恰好填补上这个亏空,暂时倒还过得去:“不知我家中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裴惟说道:“江夫人和我娘时常到你家去,阿月妹子有什么事她们会出面帮忙的。”   沈持这才稍稍安心。   岑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阿池你快回去念书吧,别叫王大儒的其他学生把你比下去。”   沈持笑道:“……无妨。”   他目前可能是王渊的学生里头排在末名次的那位,同窗们看起来都比他有学识,八股文段位也比他高。   又聊了一阵子,沈持说道:“对了,我之前在一名姓李的货郎处栖身,东西还留在他的乌篷船上,我想请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把我的书本拿回来。”   那些书都他手抄的,丢了太可惜。   一个人去要的话,他怕李货郎心里有气再对他动手。   “走,”江载雪说道:“我与你一块儿去。”这个朝代,高门大户的孩子大抵是食物富足,个头不矮,沈持看他长到跟上辈子高中男生的中等个头差不多,而像李货郎这样从小就忙活生计的多半身材矮小,目测也就初中生中下身高吧。   跟江载雪一比实属矮小,带着他去能镇住场子吧?   四人找李货郎,这家伙一看公子哥儿过来索取书本,连忙说道:“沈秀才,都是你的朋友啊?”   “要不要煮碗馄饨?”他已经知道了沈持的身份,虽然心里气极了,但面上变得十分客气起来。   沈持没有跟他废话,拿到书本检查之后:“先前多谢李大哥收留,以后得空,还来找李大哥叙话呢。”   他拿了二两银子给李货郎:“对不住前阵子抢了你的生意,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李货郎哪里敢要,推来推去的,最后被沈持硬塞进口袋里才勉强收下。   四人从李货郎家出来,看见路边卖青菜的,裴惟问:“退思园很大吗?里面有没有人种菜啊?”   沈持:“……”   种菜的基因果然极悠远且普遍。   “挺大的,”沈持说道:“不过我没怎么逛过。”他还没来及逛一逛退思园,不过上辈子他游玩过苏州园林,一座座的园子都很大且十分美,值得一逛,现在他都住进去了,让上辈子的他好羡慕这辈子的他。   这天说了许久的话,眼看天黑,沈持不得已跟挚友们告辞回退思园去。   退思园果真很大,他从正门进去,穿过九曲回廊半天才回到学生们居住的退思堂。   新的同窗们给他留了饭:“还热着呢,你要不爱吃,自个儿去厨房搜搜有什么可口的吧。”   沈持:“不必,多谢了。”   是一份豆角焖面,咸淡适中,配上一碗清汤足够好了。   他吃饭的功夫,同窗们则聚在一处论诗:“……老师前几日作了一首诗,我听着意境好极了。”   一日王渊游园诗兴大发,写道:退思同里三月初,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①   据说王渊不太擅长作诗,外头流传的文人的诗词中几乎没有他的。   不过这首诗一经传出去便引来很多追捧,说是田园归隐诗词中的翘楚,热度很高。   他们的讨论把饭后散步的王渊给引来了,他笑呵呵地说道:“我年少的时候不爱作诗的,可以说写不出来,如今上了岁数,心境不一样了才容易作出诗来啊。”   沈持:“……”这不和我一模一样吗?我现在就是一句诗都作不出来,当然他启蒙的青瓦书院也没教。   全凭学生们自学成才,他是那个没成才的。   浅浅几句之后,王渊不和他们说诗了,换了个话题:“京中国子监有名叫林瑄的学生,你们听说过吗?他的文章实在锦绣啊。”   “林解元?”同窗李颐见惊呼:“他可是上回京兆府的解元郎啊。”   王渊点点头:“他作文章对题旨的把握极为准确,阐释义理,不偏不倚,不温不火,寥寥数语,既能见心明性,一篇文章下来醇白无暇,倘若你们学不到这个火候,能与他平分一二文气,那么,三年后的春闱,状元必是他的了。”   “这篇市面上流传出来的他的文章,你们看看。”王大儒从袖中抽出一份抄写的文章。   学生们凑过去看了看不禁赞道:“太好了,写的真是太好了。”   直呼比不过。   “老师,我听说林瑄的母亲年初过世了,”有人提出疑问:“下次春闱他定然考不成了,我们和他做不成同年,”他看着沈持:“说不定沈兄你能赶上呢。”   沈持:“……”   怎么说着说着压力就莫名给到他了呢。   他还没考乡试,还是个小小的秀才呢。和春闱有什么关系呢。   王渊看看他,笑而不语。   探讨完林瑄的文章,他问沈持:“你可取字了?”同窗之间多以字相称,他却听别人叫沈持“沈兄”,生疏听着耳朵痒痒。   沈持:“学生还未有字。”   “你取字‘归玉’,”王渊沉思片刻后说道:“寓意三年学成归家,在乡试中写出玉振金声笔有余力的文章,怎样?”   “‘归玉’,好字啊。”有同窗羡慕地说道:“而且啊,我记得归玉是秦州府禄县没玉村人氏,以后你回家,你们村不就有玉了吗?”   这字取得真好。   别的同窗哈哈大笑。   沈持很满意“归玉”二字:“多谢先生赐字。”   “时候不早了,你们好好读读林瑄的文章,”王渊说道:“读完早点睡觉,别熬夜。”   学生们听话道:“好的,老师。”   等王渊一走,他们都来祝贺沈持得了字,到底年少说闹腾就闹腾起来了,“归玉”叫个不停。   这一玩闹话就多起来,一个叫贾岚的同窗说道:“听说你没有推荐信,扮厨子进的退思园,归玉你可真敢啊,换我没有推荐信来都不敢来。”   多少人有推荐信还进不来呢,别说两手空空的了。   沈持:“……”   谁说他没有推荐信的,他有,找机会还是拿出来给王渊吧。   万一邱长风在信中除了推荐他之外,还写了问候王大儒的话呢。   过了几日,沈持去见王渊的时候说道:“其实学生来的时候同乡的长辈写了一封推荐信,学生想了想,还是拿给老师过目。”   “给你写推荐信的是谁?”王渊有些惊讶。秦州府禄县……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他的故交。   沈持:“是紫云观的邱长风邱道长。”   “他?”王渊更是惊讶:“邱道长去了秦州府?”   沈持把信恭敬地递给他。   王渊看了之后说道:“想来他在禄县过得滋润,竟有心思教小儿习武。”   “老师与邱道长是旧相识?”听了他的调侃,沈持忍不住问道。   他们好像还很熟。   王渊解释了一下:“邱道长本是抚州府人氏,二十多年前抚州府发大水,他娘把还在襁褓中的他放在一大瓮里顺水漂流……当年我奉朝廷之命去赈灾……唉,他是那场大水中唯一活下来的孩童……后来,我把他带回京城交给相熟的道长抚养……”   那是二十七前的夏季七月,离京城不远的抚州府在接连几天几夜的大雨后,黄河支流抚河决堤,高达两丈的水头如同一面壁立的黄墙,低声啸叫着一路狂扑过去。   街肆、房屋只一眨眼,便一声不吭地泡在了浑浊的水里。   四十多万人在一夕之间丧生。   ……   事后,时任刑部侍郎的他去赈灾,查出抚州知府贺世仪连着多年贪污岁修银——每岁朝廷发放的疏浚各省河道的银子,竟多达三十多万两……   ……   沈持:“原来老师是这样与邱道长结缘的。” 第53章   王渊轻声“嗯”了下, 追忆往事,他脸上染了一层悲悯之色,没有再和沈持多说:“去吧。”   “是, 老师。”沈持默默从他的书房退出去。   黄昏时分,王六遇到他:“阿池啊, 你前几日说去找同乡,找到人了吗?”   沈持心中隐隐担忧:“还没有。”   “这两日啊来退思园碰运气的人越来越多, ”王六愁苦地耷拉着眼皮:“难免有人生事,不大安生的, 你出去寻人当心些啊。”   他近来为了这些疯狂的士子们伤透了脑筋。   “我晓得了。”沈持说道:“多谢王管家提醒。”   他再一次出去见江载雪他们的时候万分谨慎, 也提醒挚友们:“来同里的士子越来越多, 退思园日日被围堵得厉害,我不能经常出来, 你们自己小心些。”   “阿池, ”裴惟拽着他的袖子闷闷地说道:“我心里好苦闷。”   “该哭该叫苦闷的是我和岑兄,”江载雪一把拉开他:“我俩今年都十六七了,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家里时不时要张罗, 这要成了,日后一旦落榜,数落的不光是爹娘,还有媳妇儿。”   回家连躲清静的地方都没有。   裴惟和沈持同岁, 才十三, 他道:“哎呀, 光爹娘数落就很难过了……”   正说着话儿呢,外头有人敲门寻来:“沈秀才在这里吗?”   哟,这不是赵蟾桂的声音吗。   沈持忙去开门:“赵大哥, 你跑哪里去了?”   赵蟾桂嘿嘿笑了两声:“苏州好繁华,我多玩了几日。你见着王大儒了没有?”   “我已经是他的学生了,”沈持的心终于踏实了:“赵大哥,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你快些回家去吧。”   赵蟾桂睥一眼屋里的另外三人:“江郎君岑郎君裴小郎君,你们怎么也来了?”   难道也想拜王渊为师吗。   “我们出来散散心,”裴惟说道:“顺便来看看阿池。”   赵蟾桂吸了吸鼻子:“这里是个好地方……他们都说叫什么钟灵毓秀来着……你们读书人来正好……”   苏州文风真盛啊,处处有文人雅士的身影。   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去听个小曲儿都被唱曲儿的娇娘嫌粗俗,爱答不理的。   沈持:“……”你不也玩得挺好的吗?   “我这次来找你,”赵蟾桂说道:“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回家了,回去之后让我爹教我识字。”   唱曲儿的娇娘鄙夷他不识字,可她们家中还不一定有个秀才爹呢。   江载雪他们听了啼笑皆非:“他都这般悟了,我还在自己作的茧中耗什么呢?阿池,我想我们也该回去闭门苦读了。”   “对呀,”赵蟾桂一个劲儿点头:“他们说这里落榜的读书人多了去,哪家没有一个闭门苦读的书生。”   江南文风太盛,应试时竞争太大,以至于落榜者比比皆是,没看见他们面有颓色,不过接着寒窗苦读,下一回再考就是了。   “江兄你能这样想真好,”沈持嘴笨不会劝人,生怕越劝挚友们越萎靡:“得意失意都是暂时的……”   上辈子看的鸡汤文太少,他说不下去了。   岑稚勉强笑了笑:“阿池,我们过两日就回,就不和你辞别了。”   “你在这里好好念书,”裴惟:“得空给我们写信。”   沈持:“嗯。”   ……   退思园。   到了五月初一,是王渊每月开始授课的日子,他讲史书,也讲《说文》《毛诗》《尔雅》等文学经典,甚至还讲当朝的律例……五花八门,不拘泥四书五经。   不过讲的最多的还是怎么做八股文。毕竟三年后,学生们考乡试的考乡试,考会试的考会试,写好文章才是一等一的头等大事。   授课结束之后,沈持总结了下王渊这段时间授课的内容,还要细细把经典咀嚼一遍,这样才能消化完。   退思园不是填鸭式教学,而是学生自学外加先生点拨迷津的方式。在这里,每个学生都很自律,除了身体不适外,没有谁找理由偷懒不用功的。   沈持:这拨同窗找不到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都太强了。   跟着他们,他每日都有新的收获,学识日渐广博。   时光流转到了金秋九月,在讲了更多的圣贤经典之后,王渊给了学生们一个惊喜。   “我叫人把二十一年间各省乡试、京城会试的题目都整理出来,”他说道:“放在退思堂的藏书阁中,日后你们可以每个月借阅几道题目,试着写一写文章给我看看。”   二十一年间的题目!竟还有各省乡试的!   太难得了!学生们雀跃欢呼差点跳起来。   沈持心道:除了王渊,天底下没有谁有这样的大手笔。   太好了,没有什么比考前练习往年的真题更有效的学习方式了。   退思园,他没有来错。   闲云飘来又走,一寸光阴不可轻,沈持每日温书、自字到深夜,往往鸡鸣方就枕,窗前咿喔又起来背诵,不觉物换星移,已到了次年的初夏时分。   他收到了沈月写给他的信。   沈持接过信没敢立马展开来看,心中涌起“近乡情更怯”一种酸的,苦的……无法说出的愁绪。   在袖中放了两日,他方拆开来。   书信的开头,沈月写道:久违芝宇,时切葭思。①   看完头一行字,沈持笑了:写得好,小丫头在私塾念书念得不错嘛。再往下看,嚯,字写得娟秀工整,是经过一番苦练的。   后头是白话:……今日是哥哥离家的第400天了,私塾放假,爹爹当差去了,娘亲在做绣活,她的眼睛似乎变得不怎么好了,大白天总是低着头……   我十岁了,前几天又去看了一次阮大夫,他说以他的医术只能给我看到这里了,没有再给我扎针,说以后都不用去了。哥,我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以后不用再花这笔银子了……   每次回没玉村,咱爷总是问咱爹,阿池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是说外出游学一年就回来了吗?他们都很惦记你。   阿二哥不念书了,他说他和书本有仇念不下去,大伯大伯娘随他去爱念不念,他跟着咱爷去地里种庄稼,晒得黑黑的……   阿秋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用功念书,他说等哥哥回来,后年朝廷正好开恩科,他去考县试,哥哥去考乡试,哥俩一起考功名……   哥哥考中秀才后,咱家缴纳的田税每年少了200多斗粮食,咱奶舍得蒸白面馒头了,有时候里头还放糖呢……   江哥哥、裴哥哥还有岑哥哥他们都在家中闭门读书,有一次我去江家玩儿看见江哥哥,他嘴里还背着书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觉得他下次一定能考中。   ……   啪嗒。   沈持的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模糊了一行行的蝇头小字。   他放下信去洗了把脸,才提笔给沈月回信,写来写去的只有三行字:   得书之喜,旷若复面。②   哥哥也很想家,快回去了,快了。   暂书至此。   叠好信,次日出去交给同里的差驿,寄出去心中默默说道:今日离学成归家又近了一天呢。   此后,他更加不知疲倦,疯狂读书、作文章。   急景流年,白驹过隙。   沈持于贞丰十四年的春日考中秀才后来到退思园求学,只觉一晃的瞬间,两年多的时光已过,园中的梅花覆雪白了头,已是贞丰十六年的腊月年底了。   过了年,他就十六岁了。   除夕,同窗们聚在一处饮屠苏酒守岁,同窗们对沈持说着祝他明年九月“桂子高攀第一枝”的吉祥话,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喝完这顿酒次日便是贞丰十七年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朝廷开恩科,各省二月末三月初选拔生员的院试开考,到了九月份,各省考乡试放桂榜,次年的二月又在京城开春闱选贤才栋梁,天下读书人很忙。   在退思园中学习近三年的学生们也到了该“出师”的时候。   沈持一边愈加用功读书,一边着手准备归家事宜。   初九立春,随着春一日比一日深,他已归心似箭。   正月十七,王渊来“遣散”学生。   秀才功名的,要先回到家乡,等着桂子飘香时去考乡试,而已经考中举人的,有人要远途跋涉回到家乡,有人直接去往京城等待次年二月底的春闱。   临行没有寄语,王渊只说:“路上平安。”   沈持对着他深深一揖:“老师,学生走了。”   王渊微垂首抚琴,琴音深沉悠远。   同窗们拜别老师,走出退思园后折下路旁的新生的嫩柳条相互赠人,而后一一道别。   沈持:这要是后世有相机,拍张照片发出去一定能成为网红景点,不知多少人得来打卡,柳枝都要被薅秃了吧。   呀,又想多了。   他背着来时的包袱,十步一回头,直到走出同里,再也望不见退思园。满眼只余一泓江南春色。   到了苏州府,沈持坐船回秦州府,水路不能直达,出了江苏府后要转陆路,同行的不少士子自来熟,在船舱中有说有笑,驱散旅途的几分枯燥。   一日后,船出了江苏府,改雇马车走官道。   路上沈持贪看春色,他卷起帘子,请车夫将车赶得慢一点儿。却引来不少在路旁、乡间行走的少女驻足。   她们看着他俏皮地笑:“郎君是哪里人氏?多大了?”   被这样大胆地搭讪,沈持的脸红的不像样。   “郎君眉宇轩轩,”马车夫笑道:“女娃儿们都走不动路了。”   沈持:“烦请老伯赶车快一些吧,别误了她们赶路。” 第54章   赶车的马夫甩着马鞭嘿嘿笑起来:“嘚——驾——”   沈持的脸更红了。   一路车驰马骤, 颠簸十多天,疲惫到开始眩晕时终于到禄县了。   已经到了晌午,街肆上行人少, 县城宁静祥和。   马车刚停稳,他还没下来就听见有个粗粝的声音说道:“是沈家的阿池秀才回来了。”   沈持打眼一瞧:“王叔?”   原来是从前和沈煌搭班巡逻的王姓衙役, 禄县人也叫“王捕头”的。   “可算回来了,如今你爹不在县中巡逻了, 每日下差都要到城门口望一望,看看你回没回来, ”王捕头对着两个搭伙的衙役吆喝:“丁黄叶, 快去告诉沈捕头一声, 阿池秀才回来了。”   “沈捕头家的阿池秀才回来啦……”   男人们的嗓音高亢。   沈持:“……”   此时他人风尘仆仆的,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待我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后再出来见人不好吗。   那会儿, 你们会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青袍美少年,你们眼前一亮, 会说“哎呀江南的水真养人, 你看阿池又长高了还白白净净的……”   其实他的白净是在退思园小三年间深居简出捂出来的, 呵。   可沈持的美好愿望终究是落空了,他进家门后洗净手,长时间的旅途让他的嘴唇上全是裂纹,他娘朱氏正倒了几滴香油让他涂, 娘俩说着话呢, 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江载雪那小子便来了:“怎么不提前写信回来告诉一声我好去接你。”   沈持抿了抿唇边的香油:“我怕途中耽搁白叫你们等。”是以他回家之前没有写信回来。   “好歹说说大致的时间也行嘛。”又来一个,是裴惟,他不光一个人来还带着裴夫人及家中姊妹一块儿来了, 登时把沈家的堂屋给装满了。   连坐的板凳都不够,只能把长木头案子端出来放在石阶上让来客暂时坐一坐。   江夫人在隔壁听见热闹,等江载雨放学后也来了,笑道:“我来迟了,阿池呢,快叫我瞧瞧三年没见长成什么模样了?”   沈持只好用帕子沾湿把唇上抹的香油擦净,顺带擦了把脸出去给两位夫人见礼:“多日不见,二位夫人越发像无事小神仙了,可见江兄和裴兄之孝顺,二位夫人好福气。”   江、裴两位夫人同时瞄了自家儿子一眼:“借阿池吉言,他俩啊省心是省心,读书也勤奋只是这功名……”   到底是功名难求啊。   “二位夫人放宽心,”沈持说道:“江兄与裴兄今年定能喜至庆来,一举登科的。”   江、裴两位夫人被他说的喜上眉梢:“也愿阿池蟾宫稳步,在今秋的乡试中桂香满袖,一举考中解元。”   沈持:“谢夫人吉言。”   只是考中解元嘛,是不是有点想大了,不过可以试试。反正底线是考中,先上岸再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江载雨,还有裴家一个小姑娘叫裴欣的,一直看着沈持在笑,她俩对沈月说:“你哥哥这次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像个大人啦。”   沈月哼了下,用不太连贯清楚的话说道:“你们的得得……还不是一样,”她拉着江载雪在鼻子下面比了比:“长胡啦。”   她想说江载雪长胡子留胡须了。小儿王阮行说沈月的哑病他只能治到这个样子了,再想要她说话更清楚利索,他办不到。   其实本朝男子三十岁才开始蓄须,江载雪不是留胡子了,而是这两日废寝忘食地看书忘记剃须了。   不巧他正好听见沈月的话,猛然惊了一惊:他长糊了?   有多糊?   不会吧,他晨起照镜子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除了脸上有些疲倦之色……再看看沈持不也是灰头土脸的吗?沈月啊沈月,你自己的亲哥长糊没?他的心情那叫一个复杂没法说。   沈煌从衙门赶回家,听见家中说说笑笑的,探头一看竟是江、裴两家的夫人来了,没好意思打扰她们,又骑马去了没玉村给家中说一声。   江、裴两位夫人兴许怕打扰沈持太久,只坐着说了片刻的话就告辞离开,还把江载雪和裴惟也薅走了:“你们有话明日再说,让阿池好好歇歇。”   怪体贴的。   江、裴二人走得很不情愿:“阿池……”   沈持无声地比了个口型:院试。   两人各自拽着他们的娘亲:“阿娘快走吧我得回去背书了。”   沈持无声发笑:这俩傻孩子。   江、裴两家人一走,沈煌从没玉村回来了,他见了儿子,下意识地想伸手做个抱孩童的动作,却猛地意识到儿子的头顶已到他的下巴处,很快要跟他一样高了,又笨拙地垂下手:“阿池,在外面这两三年还顺利吧?”   沈持:“爹,一切都挺顺利的。”他把在退思园求学的事捡了有趣的说给沈煌听:“夫子和同窗都很好,都是温其如玉的君子,儿子不虚此行。”   “那就好,”沈煌脸上欢欣满溢:“爹回没玉村跟你爷你奶说你回来了,他们高兴得恨不得马上见到你,我说你刚到家路上太累了歇息一晚上,明日再回去看他们。”   沈持:“好的爹,我明日早起先去拜访孟夫子和邱道长,而后回去看我爷我奶。”   “还有大伯、小叔他们两家。”他又补充道。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敲门:“二叔二婶,阿池阿月。”   是沈全的声音。   一开门来了五个,沈家大房和三房的男娃女娃全都站这儿了,三年不见,他们的个子、容貌都变了,阿大胖了,阿二黑了,阿秋还有些瘦小,沈莹白了,沈知朵长高一头……叫沈持愣住了,他几乎要认不出堂兄弟姊妹们了。   他们也快要认不出沈持了,沈知秋:“呀,阿池,你……在外头挺好的吧?”   沈莹啧啧两声:“还用问吗?你看外头的水把阿池滋养得面如玉盘,能不好?”   “个子还长了这么高。”沈知朵踮起脚尖伸手比划了下。   沈持噗嗤笑了:“阿朵也长高了呢。”   沈全和沈知秋是从青瓦书院放学过来的,说了会儿话,他们拿出自己做的文章:“阿池,我们学作八股文有段日子了,先生也说文章作的通顺,你帮我们看看,点评一下好不好?”   他们明年要下场县试,这阵子很是用功读书、写八股文。   沈持才要接过来,沈月过来说道:“阿大,阿秋得,”他指指沈持:“才……家累,要歇……”   沈正在一旁看乐了:“阿月心疼她哥哥,你俩真没眼色。”   “是我俩心急了,”沈正和沈知秋又把文章收起来:“阿池哥,你回来吃东西了没?饿不饿啊?”   沈持看着几上放着的两个水煮蛋,心想:早饿了,这不没顾得上吃呢么。   听着你一句我一句说话,沈持连嘴都腾不出来,朱氏忙打发沈煌出去买了一兜糕点回来,给他们每人分一块占着嘴,这才让她儿子得空吃上两口东西。   看着沈持大口吞咽吃食,沈煌夫妇俩是又心疼又自豪。   等沈家大房和三房的娃儿们回去,已是晚云消尽的黄昏末了。   朱氏赶紧烙了鸡蛋饼炒了菜煮了白米粥,一家四口关起门来吃饭。简单吃过一顿家常饭,沈持想陪爹娘和妹妹说会儿话,被沈煌赶去沐浴:“阿池早些睡下吧。”   沈月也跟着点头:“快睡……”   满木桶的热水,巾帕,能沾水的木屐,牙刷牙粉,干爽的寝衣……一应俱全地放在屋后自家搭建的简陋狭小的浴室里,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冷,沈持进去沐浴,沈煌抱了一捆柴禾在外面说道:“我去给你再烧锅水,水凉了续进去。”   沈持泡在热水里,连日来的疲累消去多半,他随意乱哼:还是自己家里好,有爹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一夜酣眠无梦。第二天一觉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睡得浑身轻巧文思泉涌,好像提笔立刻能写就一篇八股文一样,爽极了。   沈持伸了个懒腰,窗外万物复苏,杏花暖风点缀仲春二月末。   “阿池起来了?”朱氏把早点搁在蒸笼里热着,听见他醒了赶紧端上桌来:“快来吃早点。”   一碗清汤手擀面里面卧着荷包蛋,还有一碟子自家腌制的小咸菜,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子盐煮花生。   沈煌去县衙了,沈月上学去了,只有母子二人在家中,他撒娇:“阿娘陪我一块儿吃嘛。”   “都多大的人了,”朱氏佯装数落他:“江夫人她们每每说起要给你做媒说亲,我都说你心里头还是个孩子呢,只怕娶早了不会疼媳妇儿,白白委屈了人家姑娘。” 第55章   “阿娘说什么呢。”沈持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他拿筷子飞快地往嘴里扒拉汤面:“还是阿娘做的饭好吃。”   “你呀新学的滑头,”朱氏顺手拿起绣活儿来做:“哄上你娘了。”   做了这些年绣活下来,她的手指关节粗大, 指腹处生着层厚厚的茧子,一双手又黄又糙, 配不上她秀丽的眉眼。   “阿娘,”沈持吃完饭漱了口, 看他娘费力地盯着绣件,说道:“这绣活儿太伤眼, 跟绣坊说一声以后咱不做了。”   朱氏舍不得:“虽说累些, 可一年下来有三四两银子呢, 你和阿月都长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娘给你们攒攒钱。”   沈月不再去阮行那里治病后, 家中一下子宽裕许多,每年沈煌拿回来六两银子, 沈持的生员银子有十二两, 地里一季还收几百斗粮食, 加上她做绣活的银子,有小三十两了,刨去阿月每年给私塾五两银子的束脩,一家子的开支, 到年底满打满算手里落二十两。   不算少, 可眼见着儿女们大了, 日后娶媳妇的出嫁的,哪一样不需花钱,不多积攒些银子怎么行。   沈持知道她娘说的“用钱的地方多”是什么意思——给他娶妻给阿月攒嫁妆, 微微窘迫却又不太正经地说道:“阿娘要是把眼睛弄坏了,以后挑儿媳妇挑女婿看走眼了怎么办?”   朱氏气笑了:“就你嘴贫。”   “走走走,别耽误我的绣活儿。”   “阿娘还有啊都说买房看梁娶妻看丈母娘,以后咱们给阿月挑夫婿,人家也得挑咱们,”沈持赖着不动:“怎么挑,除了沈家外私下里还得问一嘴阿娘呢不是?”   总不能到时候一提起朱氏来说她是个半瞎眼婆子吧。   朱氏叹了口气:“唉,我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可这个银子挣惯了,不干心里慌啊。”   “你大伯母起早贪黑在地里侍候庄稼,腰疼得直不起来。”   “你小婶子这几年为了给儿女挣束脩银子,”她说道:“每日从五更起纺布纺到天黑,累出许多毛病,前年怀上个娃儿不到两月就……”   累得见红没了。   想着沈持是个男子,不便对她说妇人家的这些事,朱氏换了句话:“你爷把每年田税省出来的粮食卖给官家,得十几两银子,平分给他们两家这才过下去了。”   说到底还是沾了沈持的光。   “再苦再难的让你们哥儿四个,阿月她们姊妹仨念了书,”朱氏又说道:“县里人高看沈家一眼,今年过年时候媒婆给阿莹说的媒是个读书人后生呢。”   可把沈家大房给高兴坏了,逢人便说让闺女念书有多好。只是那后生家中太穷,沈家犹犹豫豫的还没应下来呢。   沈持:“……”   沈家的媳妇儿都很要强,想要说动朱氏不挣绣活儿这个钱,挺难的。   “为人父母辛劳些不打紧的……”她说道这里抬眼看了看庭院中的日头:“哎呀都快晌午了,阿池你今儿是不是要去见孟夫子他们?”   沈持:“是的阿娘,我得去一趟青瓦书院,等阿月放学回来,咱们一块儿回没玉村吧?”   “去吧,”朱氏取出两块碎银子给他:“路上给你的夫子们买坛好酒。”   沈持揣着银子出去,捡县城中最好的酒买了两坛,让店小二帮忙,一坛送到青瓦书院,另一坛送到紫云观。   他又去买了兜时令水果拎上,施施然往书院走去。   恰到了晌午时分,沈持径直去了食堂,一进门便闻到久违的酱猪肘的香味,他往里探头:“赵秀才?”   咦赵秀才比以前胖多了,脸上的褶子看着浅了。   老赵回过身,两眼茫然看着他,待认出人之后“咣”一扔锅铲抄起抹布擦了擦手:“沈秀才?”   “我回来了。”沈持快跟他差不多高了,伸手拍着他的肩膀:“你和蟾桂还好吧?”   “你坐,”赵秀才拉着他坐下,笑眯眯地说道:“都好,蟾桂念书识字了,好着呢。”   三年前赵蟾桂从江苏府回来说要念书的时候,不知道他有多欣慰。   虽然那孩子不一定会考功名,但总算不是一字不识了。   “那就好,”沈持看着食堂又多了两名帮工在忙东忙西,问:“新雇的?”   “是啊,”赵秀才道:“孟夫子说我终究是读书人,老当厨子这一肚子学问没了用浪费,让我有时间还帮着书院抄抄书。”   沈持:“……”   书院是不是扩招了,夫子们忙不过来就让老赵跨岗兼职。   孟度就一大忽悠。   正腹诽着那人呢,他就来了:“听学生说你潜进了书院,我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你了。”   沈持:“……”   他大大方方从大门走进来的,怎么能叫“潜入”呢。   孟度又拿钥匙打开食堂后头的小黑屋:“没吃饭呢吧?来咱一块儿吃。”   这时候店小二送酒过来,点卡的正正好。   沈持去端了些吃食来:“多年不见,夫子还是如从前一般神清骨秀。”   “咱们之间不用说客套话了,”孟度说道:“这三年跟着王大儒学习,有什么收获啊?”   沈持想了想:“多读了些书,多作了些八股文,结交了一些士子,再就是痴长三岁,没了。”   孟度又问:“王大儒待你不错吧?”   “老师待学生如亲子,”沈持点头:“很好。”   孟度听到这句话气得有点吃不下饭:“难道比书院的夫子们待你还好,你别忘了,书院的夫子们才是你的正经夫子,再怎么着他也在这里的夫子们后头,越不过去的。”   沈持:“……是是,书院的夫子们待我最好了。”   咋,听这语气还得争个嫡室夫子侧室夫子呢。   “我在回来的路上作了一篇秦州府九年前的乡试文章,”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几页纸来递给孟度:“夫子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他从退思园走的时候,特地把藏书阁历年乡试、会试的题目誊抄一遍带上,路上看见漏掉的题目,便试着写了写。   孟度拿在手上:“我记得秦州府九年前的乡试文章题目是‘敢问交际何心也?①’,是这篇吗?”   “夫子记性真好,”沈持道:“正是这篇。”   “你的破题是,”孟度拿着他的文章往下看:“‘大贤论交际,始终以为不可却也。②’,此一句开合极大。说理也明确,未含糊其词。”   孟夫子在心里道:文章一上来便抛出阐述之论点开门就见山,雅正大气,这很王渊的学生了。   他细细把沈持的文章看完,满意地说道:“你的文章已相当老练,这次的乡试有把握了。”而且把握很大。   青瓦书院教不出能将这种题目写出浑成一片,题目节节俱见的好文章来。   “借夫子吉言,”沈持说道:“学生尽力而为。”   想到昨日沈全和沈知秋拿文章来让他点评,他于是问孟度:“我堂兄和堂弟的书念的怎样了?他们说明年要下场县试。”   还是满心欢喜跟他说的。   孟度头疼地说道:“你那个堂兄叫沈全是吧?我看他为人憨直,读几年书出去做事不错的,你堂弟沈知秋呢四书五经背的还可以,只是作八股文只会依葫芦画瓢,考个童生是有可能的,再往上走我看难了。”   沈全压根儿不是考功名的料子,沈知秋勉勉强强的吧。   沈持:“……”   “夫子,”他说道:“王大儒给我取了字,‘归玉’,我虽未到年二十弱冠的年纪,但在退思园同窗之间以字相称,已经叫开了。”   《礼记·曲礼》中有“男子二十冠而字”,说的是古代男子到了二十岁那年方才取字,以供相熟的同辈们相称。   一来对于有生员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同辈直呼其名不礼貌,二来显得过分生疏。   孟度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之色:“原来他都为你想到了,‘归玉’,嗯,还不错。”其实他也翻了很多书为沈持择了几个字,没想到用不上了。   “多谢夫子夸奖,”沈持:“我也觉得不错。”   孟度面无表情:“普普通通两个字罢了,就你拿它当宝贝。”   沈持:“……”   怎么总觉得今日孟夫子有点吃王渊的醋呢,酸味真大。   是他想多了吗。   可当初,还是孟度竭力劝说他去找王渊的呢。   沈持陪着他吃完一顿晌午饭,孟度要去给上舍班的学生讲课,说道:“这两天江载雪他们要去省城院试,你多给他们鼓劲儿。”   今年秦州府过来年正月里下了半个月大雪,知府韩其光找人占卜院试的日子,选在了三月初五,比往年晚几天。   今天二月二十九,院试迫在眼前。   那仨孩子虽然在家闭门读书没来青瓦书院上学,但他还是很惦记他们的。   “学生晓得,”沈持说道:“那孟夫子,学生先告辞了。”   “你要到隔壁去是不是?”孟度问。   沈持拱手施礼:“嗯,学生想去看看邱道长,谢谢他上次的推荐之恩。”   “呵,”孟度冷笑:“上次写推荐信的事他记仇,这次他定然要揭我的老底。”   “哎吆夫子,”沈持不厚道地笑了:“您光风霁月能有什么叫人说道的。”   孟度拉下脸:“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罢了。”   “……学生不和他提夫子的话题便是了。”沈持:孟夫子难道有什么把柄在邱道长手里?   “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罢,”孟度忽然又释然了:“当年我父亲与王渊同朝为官,弹劾过他,后来被他打压罢官回家,我们孟家从此就衰落了。”   省得邱老道添油加醋嚼舌根。   沈持:“……”   所以孟夫子考中举人之后没有再考进士去朝中做官,是惧怕王渊吗。   孟度九曲十八弯一声长叹:“罢了,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纵然他再讨厌王渊,还不是把学生送给人家。   谁叫王渊是老师宿儒呢。 第56章   沈持对他深作一揖:“竟不知夫子与王大儒还有这样的恩怨, 饶是如此,夫子还隐忍下来让学生去找他拜师求学,夫子明月入怀, 学生永不忘师恩。”   “啰嗦,”怎么出门一趟添了这话多的毛病, 孟度摆摆手:“快到邱道长那儿去吧。”   沈持“嗖”地翻墙过去不见了。   孟度:“……”也不用跑这么快吧,他还有句什么话没说来着。   紫云观中, 邱道长昨夜开了个炉,手有点生捣鼓到黎明才去就寝, 此时犹自睡眼惺忪:“长夏, 有人翻墙。”   邱长夏:“听声音是书院那边过来的, 啊,说不准是沈师弟来了, 他方才还叫人送了一坛酒给道长呢。”   邱长风:“……”   掐指一算, 那小子是该滚回来了。   “你先躲躲,别跟他说贫道刚起床。”他得拾掇一下。   沈持遍找不到邱长风, 只好坐在后殿的台阶上数海棠落下的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   “回来啦?”   沈持听见声音抬头——嚯, 这位“素手掬青霭, 罗衣曳紫烟。①”打扮的是谁?他好像不认识。   道士的正式道袍都这么好看的吗?他能不能弄一套行头来穿穿。   他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这不就是邱长风本人换了一套华丽丽的衣裳嘛,人还是那个人没变,看来道观的画符解签等业务挺赚:“邱道长别来无恙?”   “马马虎虎, ”邱道长笑道:“还没能白日飞升。”   沈持:“……”   白日飞升?挺敢想啊。   “我在外求学很顺利, ”他道:“今日特来感谢道长为我写推荐信。”   邱长风:“小事不值一提, 王渊收你当弟子了?”   这么给他面子的吗?   沈持:“……嗯。”   邱长风:“那你这回考举人必中无疑了。”沈持:“应……应该吧。”这话可不能说满了。   “他比你们孟夫子强吗?”邱道长开始话多:“这两位之间有仇你知不知道?当年孟夫子他爹在朝中当大官,跟王渊对着干被罢官赶出朝堂,孟家从此穷的叮当响, 孟夫子考中举人后也没进京考进士……”   沈持:“……”   劝道长别太八卦了。   “道长,孟夫子的父亲为何跟王大儒不对付?”   “朝堂上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的事多了,”邱长风道:“以后你考到京城做官,这等事情一点儿都不稀罕。”   沈持:“……”   “归玉兄,”这时候隔墙有人爬上树伸过来个脑袋,是先前上舍班的一个同窗:“孟夫子说方才忘了交待你一句话,这两日早早见完人回家念书,别骄傲自满。”   沈持隔空喊话:“麻烦你告诉孟夫子,学生谨记在心。”   那学生哧溜一下又从树上滑下去了。   “归玉?”邱长风:“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出去一趟连名字都改了?   沈持:“道长,‘归玉’是王大儒为我取的字,同辈间习惯以字相称。”   “哦,就是说以后世上的钟鼓馔玉都归你了?”邱长风把那坛酒搬过来闻了闻酒香:“跟叫‘富贵’是一个意思吗?”   “不对,那得叫玉归。”他又摇摇头。   “道长,老师盼着我回来后能写出好文章。”沈持说道。跟“富贵”没半分关系。   邱长风面色不改:“你知道贫道读书少……”   沈持:“……”   道童取了酒杯来,沈持把酒坛子打开盛了三杯,于是三人坐在花木荫深的小院里,一边喝酒,一边你发你的呆,我发我的呆,他发他的呆。   喝了一阵子酒,邱长风瞥他一眼:“在外面的三年还练剑吗?”   “我每天清晨都练八段锦,”沈持说道:“倒是没练过剑了。”   在退思园的时间太珍贵,几要一刻不停地汲取学问,他抽不出空来练剑,只能每天打打八段锦以增强体力。   “也算没偷懒。”邱长风:“以后还来学剑吗?”   沈持:“自然要来的。”   他今日回没玉村一趟,明日要是没什么事就闭门谢客读书了。   但练剑还是要练的。   邱长风:“你早上别来太早,贫道起不来。”   沈持:“……”   他回到家中等了片刻,沈月从私塾放学回来,娘仨一块儿雇了辆牛车出城回没玉村沈家。   老牛甩着尾巴走到村口,立刻有毛头小子喊起来:“沈家的阿池回来了。”   “怎么还叫他阿池,要叫沈秀才,要是让官府听见得治你个大不敬罪。”他家的大人喝斥道。   “……”   一嚷嚷,村里的街坊邻里都跑过来了:“哟沈家二房娘子,这是阿池吗?”   “都这么大了,说媳妇儿了吧?”一位姓穆的婶子问:“是哪家的闺女啊?”   朱氏:“还没呢,嫂子要是听说谁家有合适的闺女,想着给阿池做个媒。”   “阿月也长大了,”又有人来拉沈月的手:“多俊的闺女。   明明知道都是客套话,可沈持、沈月都不大敢抬头:“……”   沈山从沈家一路小跑出来:“哎呀我的孙儿总算是回来了。”老泪纵横哭得让人想陪哭。   沈持从牛车上下来给沈山和老刘氏磕了个头:“爷,奶,我回来了。”   老刘氏伸出枯瘦的手拉起他:“回家说,回家说。”   沈持跟着他们回去,被拉到一间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里,他家果然阔气了些,不年不节的,给祖宗的贡品竟用了猪头肉。   小狗旺财的毛发白,在门外对着他叫得中气十足:“嗷~~嗷嗷~~”似乎也知道沈持回来它要改善伙食了一样。   沈持:“上完香你就有骨头吃了。”   老刘氏:“给祖宗磕头的时候别跟狗说话。”   沈持拈三根香烧了插进香炉里,磕了几个头许了个愿,算是祭告完沈家的祖宗们。   而后就是陪着他爷说话,问问大房和三房长辈的安了。   三年没见,沈文苍老得很快,腰有些佝偻了。沈凉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阿池小叔可想你了。”   他媳妇儿张氏瞪他一眼:“叫你给阿池洗的果子呢?”半天了人还在这里歪着。   杨氏笑了笑:“阿池,饿不饿想吃什么大伯母给你做。”   “……”   跟长辈见面就是这样,三两句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吃晚饭前,沈持看了看沈全和沈知秋作的文章——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点评。   沈全胡扯一气,他只能想到“不通”二字,沈知秋没有这个问题,能看出还是学会了怎么写八股文的——框架的。   用词干巴巴不精准,表达忸忸怩怩不明朗……叫人看得很没耐心。沈持现在信孟度的话了,沈知秋考上童生封顶了。   不过童生也不差,在当朝还是有一些地位的。   先考上再说,有了童生作保底,即便比上不足那也比下有余。   不过沈持还是纤悉不苟地一字一字给他改着:“阿秋,以我的经验你还是多背几遍墨卷吧。”   哪怕是背过的墨卷好文章,也要重新温习多背几遍。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器而后识物。②,看看背多了能不能背出感觉来。   他不敢说一个重字。   “多谢阿池哥,”沈知秋如获至宝:“阿池哥这么一改,瞧着是比我先前的顺畅多了。”   条理也明晰了。   怪不得他们都说阿池天赋优越。   他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如今是一个正常的中等生,虽暂时平庸但很上进。瞧,青瓦书院是个多么靠谱的地方。   沈持以前总担忧沈知秋在苏家私塾呆的时间长了会抑郁,如今完全没这个顾虑了。   当晚留宿在没玉村,夜里听春虫鸣唱,看月影移动,是久别的恬静安逸。   次日沈山还要留他,沈持说要回去读书,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他走。   这两日,江载雪他们该赴省城应考院试了,仨人让江载雨捎来句话:不用送行啦,在家中等着他们考中的喜讯就行了。   沈持:……   从考中童生之后,院试乡试会试,全是青云路,越来越艰难。   能够胜出的读书人,除了学识和才华,还得依靠良好的心态。   挚友们不让他送行,想来是怕见着他又想起上回落榜的事稳不住心态吧。   沈持默默在心中祝福他们考试顺利烧尾飞升。   打这天起他开始闭门苦读。也不是真的关在家中不出门,黎明还是要去紫云观把邱长风吵醒练个剑的。   半个来月之后,院试放榜,江载雪与裴惟籍名在箓,考中了生员。   而岑稚又落榜了。   因着要赶考乡试,他已立下谢客的誓言,未能与他们一聚。   只等他乡试完再说。   春去夏来,沈持书房前的水缸被他洗笔洗成了一缸墨水,在阳光下散射着黑莹莹的细碎光泽。   乡试在八月初九举行,每隔三天一场,一共三场,因时逢秋日,故又称秋闱。每隔三年,当盛夏的暑热开始逐渐减弱时,禄县的秀才们变得兴奋而忐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落榜,兴奋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忐忑越来越多。 第57章   准备下场应考的秀才们一连数日的忐忑滋生烦躁, 烦躁又转成心火。到了七月底,这时候恰是一年中最后一拨莲蓬上市的日子,禄县的街头巷尾都有小贩在叫卖:“新鲜的甜嫩清爽的莲蓬喽, 清心降火的好莲蓬喽,秀才郎君们吃了提神醒脑, 下月必定考中举人老爷,金榜高悬诸位的大名……”   一声声吆喝传遍大街小巷, 扎着考生们的心。   有考生的人家总会打发人出来买上一些回去,把莲子剥出来盛在碟子里端进书房, 哄着即将赶考的人吃了, 而余下的莲房也不会扔掉, 用绳系了挂在屋檐下晾干,便可插在花瓶当装饰了。   沈持温书之余听见了, 他无声地发笑:古人是会蹭科举热点的, 这谁听了能不买,他都想拿几个铜板出门买莲蓬了。   正走神呢, 沈月举着一个莲蓬头来敲门:“得, 吃莲……”   给他送莲蓬来了。   沈持拉开门:“你今儿怎么没去上学?”   “得, 假……假了。”她说私塾放假了。   沈持:“……”一看黄历本,不得了,明儿就八月份了。   离乡试倒计时只有九天。   他把莲蓬头从沈月手里接过来:“多谢阿月,去玩吧哥哥再看会儿书就吃。”   可一天又一天, 青绿色的莲蓬渐渐变黄, 蔫了, 沈持的视线似乎很少从书本上离开,从没想起来剥一颗莲子吃。   八月初四,沈持最后翻了一遍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 末了合上书,闭目深吸口气,“出关”了。   他“闭关”的时候,沈家人也在为他赶考做各种准备。   沈煌请人看了日期,明日初六正是个宜出行的吉日。于是八月初五沈家大门一打开,书院的赵秀才头一个送了十两银子过来:“这是孟夫子的意思,去了省城不要事事俭省,吃住都宽裕些才好。”   沈持接过来:“替我谢谢孟夫子。”   周渔周夫子送给他一个自己画的书签,上面用红色勾勒一只鹭鸟站在莲花旁边嬉水,想是谐音“一路连科”,当朝称连续考中为连科,是极好的寓意。   “也替我谢谢周夫子。”沈持说道。   “嗯,”赵秀才拿出一包油纸装的肉干:“这是我用猪前腿肉煮熟后风干的,能保存好多天,你带在路上吃吧。”   沈持:“让赵秀才费心,感谢的话今日不多说了。”   昔日的同窗相熟的不相熟的也都有吉言相赠。   江、裴两家打发仆人送了许多物件来,连在号舍烧水喝的小炉子、茶壶都有,很全乎不用他自己再添置了。   最后一次去紫云观练剑,邱长风起的格外早,他说没什么给沈持的,却在最后拿出半根人参:“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贫道的师父给贫道的,贫道懒得吃,你拿去吧。”   据说考试的时候含在嘴里一段参嚼着能补精神。   沈持:“道长这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收,道长……”   “你瞧不上这个,要不贫道开炉给你一丸仙丹,”邱长风一脸诚意:“新炼的,这回炉子没炸。”   沈持:“不用不用。”   这个真不用,他怕被送走,道家炼的仙丹送走的皇帝可不少。   邱道长最终还是掐了几根参须让沈持拿走。   ……   旁晚,江载雪和裴惟结伴来了,到底是功名养人,他俩跟见风长似的,脸润了,整个人都舒展了一般。   沈持在心中叹气:要是岑稚能考中就好了。   岑稚没来,这弄得他又不好意思主动去岑家跟他告辞,生怕刺激了岑同学脆弱的小心灵。   “我叫你一声举人老爷,”裴惟开玩笑地道:“怎样,听着是不是特别悦耳?”   沈持十分淡定:“还行吧。”   他心想幸好裴惟说的不是“我叫你一声举人老爷你敢答应吗?”,他现在还真不敢。   “气人,我俩还得再等三年才能下场。”江载雪说道:“不然这次能和你一块儿去考。”   本朝的科举制度有规定,考中生员后当年不能连着考举人,要接着苦读三年书之后才能下场应试。   有点小小的遗憾。   ……   初五这日,一家四口回到没玉村沈家。   沈山新编了一个藤条考篮,三层,一看就是预备一层给他放笔墨纸砚、镇纸、水注,乡试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都要在号舍里度过,因而有必要携带齐备的起居用具,第二层就是给他放油布门帘、蜡烛和烛台、小凳、搁脚板、枕头、竹钉、锤子、水筒、烧水的小炉子茶壶等的。   除此之外,乡试不管饭,三天两夜不能饿着肚子写文章,要带食品,第三层便是给他放吃食的。   天热,点心小菜等吃食不好放,沈家没有给他准备,嘱咐他到了省城自己买,确保在考场上吃得饱吃得好。他们听说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考科举要带烧鸡板鸭,还要带参片,进了号舍含在嘴里,能补气醒神续命。   沈山到处打听哪里有便宜的参片卖。   沈持:“爷,不用了,我到了省城多买二两肉吃一样的。”   他兜里还有几根参须呢,到时候实在撑不下来,也学着人家含嘴里嚼嚼。   沈家人都来帮他收拾考篮,装好了试着一提,好重!   看来科举士子,除了文章出众以外,还要力争做肌肉壮汉,随时准备扛大包啊。   不过他听说乡试考生的仆人可以跟随考生进场,帮助考生提扛考篮,烧好开水之后再退出去。   上辈子看明清著名的一本禁书《九尾鱼》,里面有一段:石升……便当先引路,掮着书箱……替他解了考篮,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又把风炉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方才一齐出去。①   你看,分明是记录考生科举进号舍的时候一样能带着仆人。   不知当朝乡试是个什么光景,让不让仆人跟着进去。沈持忽然梦醒:想也白想,他哪有仆人跟着,让不让他不都得一个人干活。   最后老刘氏拿过来两尺红绳系在考篮上,是为图个吉利。   “我爷我奶有心了。”沈持看到精美的腾编考篮,心想:这次不考个举人回来,对得起谁啊。   自己先PUA了自己下。   朱氏给儿子缝制了三件新的青袍,里衣同样也是三套,还纳了一双平步青云鞋,青色的斜面绣云纹,鞋底较厚,穿脚上真像踩在云朵上行走一般。   ……   考篮、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数来数去,总觉得少带了什么东西,可检查下来又一样不少。   沈山跟沈煌说:村里有个后生小子挺不错的,是知根知底的,要不雇来给沈持做书童吧。   沈煌试着跟沈持商量,被他一口拒绝:“可别,爹,我还是自己来吧。”书童什么的,他太不习惯了。   这些年习着半吊子的武,虽然没能练成大力士,但背个考篮这等事情还是可以的。   初六,沈持要从没玉村沈家的老宅走,走之前沈山带着他给祖宗上香,磕头,求保佑沈家子孙一举考中功名。   牛车早翻新了,拉车的老牛也养得油光水滑。   沈持穿着新袍新鞋,全村的人都来送行:“郎君此去定能泮宫折桂,考中举人给沈家光宗耀祖。”   沈持鞠躬回礼:“谢乡亲们吉言。”   锣鼓喧天,乡亲们从没玉村一直把他送到县城。   沈持这次去省城乡试,还是和上次一样,租赁了一匹马骑马过去。马厩的掌柜连租金都不要了,还额外给他挑选的马匹打扮了一番,马嚼子上都缠绕着红绳。   要是这次俊马能驮个举人老爷回来,我以后得把它供起来。   以后这匹马不愁租客,且会有人花大价钱来租赁,掌柜美滋滋地想。   沈持哪里想到他的想法,他还是付了租金牵着马出来,回头看看爹娘和妹子他们,挥挥手:“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沈秀才,”出来禄县,有人在身后喊他:“等等我。”   沈持勒住马回头一看,竟是赵蟾桂那小子骑着头小毛驴追上来了。这孩子读了三年书,涤荡去身上的屠夫莽气,现在看是高大之中带着秀气,直爽中带着腼腆的样子。   “赵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你一个人去省城应考,让我跟你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忙,”赵蟾桂嘿嘿一笑:“你看我名字挺吉利的,‘蟾宫折桂’,就让我跟着吧。”   沈持:“赵大哥……我自己能行,怎好麻烦你来帮我。”   这次乡试要持续十一天呢,时间很长,怎能白白使唤赵蟾桂。   赵蟾桂:“沈秀才你别客气,以后你去京城做大官,总需要家仆的,看着这次的份上,你给我留个位子就是了。”   他这些年瞧着沈持一步一步往上走,越发觉得他爹老赵说的对,这人是实打实的贵人,要抱好这棵大树。   沈持:“……”   “你不是跟着你爹读书了吗?”他问:“赵大哥你不考功名吗?”   赵蟾桂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考,太难了。”他念书就图个能写会算,识文断字,不妄想考科举求功名。   “走吧。”沈持被他说得动容:“咱们快些赶到省城去。”   不知道上次入住的离贡院近的那家状元客栈还能不能订到上房。   走到半路下起细雨,沈持愈发快马加鞭飞驰。赵蟾桂骑的小毛驴累得直着脖子喘气,在后面苦苦追着。   同路赶考的士子他们看见人高马大的赵蟾桂骑在小毛驴上脚尖几乎要够着地,而另一清秀少年却骑在高头大马上,纷纷笑道:“这一主一仆合该换着骑。”   细雨骑驴赴秋闱也是一桩风流事。   赵蟾桂:“我不敢骑马。”马跑的太快了他生怕把他颠下来。   士子们:“……”这么大个子,这么怂。   再看沈持,他骑在马背上仿佛大鹏同风起,隐隐带着扶摇直上的气势,看来此去定要登科折桂了。 第58章   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午后,沈持进入秦州府。   三年没来,省城依旧是十里长街市井连, 车水马龙。   他带着赵蟾桂直奔状元客栈,刚踏进门就见店掌柜挥着肥胖的手:“上房没了, 只余下稍房,通铺, 秀才郎君要住哪间?”   如果说上房对标后世的豪华间,往往在客栈的二层楼上, 那稍房大概就是一楼的普通间了, 只不过古代卫生条件不好, 一楼的稍房容易滋生老鼠虫蚁,夜里闹腾, 因而考生应试多数人都要住上房, 图个好睡眠。   通铺嘛大约是多人间。   沈持对赵蟾桂说道:“算了,咱们去别的客栈看看吧。”他记得走远一点儿还有不少客栈。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   店掌柜似乎不缺生意, 眼皮都不眨一下。   从状元客栈出去的时候不巧碰到了熟人——庆州府秀才吴凤中, 陶滔, 这俩被他在上次院试中超过名次的货,又结伴来了。   两个人头上都带着月白方巾,一走一晃一晃的,自以为风度翩翩。   三年了, 吴凤中还没咽下那口院试被压了一头的恶气, 看到沈持, 他甩了个白眼:“哟这不是沈兄吗?”   陶滔也跟着他看过来,怪声怪气地说道:“这回考解元来了?”   “你放心,”吴凤中冷笑:“人的好运气是有数的, 没准早用光了。”别说考中解元了,落榜还差不多。   这三年他家在庆州府请了大儒来授课,这回他要考不过沈持,倒着走回去。   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沈持付之一笑。   且让他们得意几天。   “沈秀才的气量真大啊,”赵蟾桂气不过要去理论:“姓吴的欺人太甚。”   沈持:“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大比当年,不值得跟他们浪费分毫心思。   沈持牵了马,赵蟾桂牵着毛驴,二人到别处去住了。   来省城考乡试的三千多人,难道还能都挤在这一家客栈不成。   果然,拓宽思路走出去二里地,便有一家采芹客栈。进去一问,上房有的是,而且还比状元客栈便宜许多,前来投宿的考生也不多,但也有。   沈持入住后除了吃饭,几乎很少出房间,他还在细致地温书。   赵蟾桂是操持事情的一把好手,喂马喂毛驴,每日的吃食一一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一次吃饭时他问沈持:“沈秀才,乡试来这么多人能考中几人啊?”   沈持:“不到二十个吧。”   本朝乡试录取的名额各省不一,秦州府一般只有十几二十名,只有京兆府(京城)乡试的录取者可达一百六十余名。   这么看不管是古代还是后世,但凡考试都有容易模式和艰难模式之地域区别啊。   三千多秀才选不到二十名举人,这比例,让人只能呼叫老天爷了。故而士子常说“乡试之难难于登天”,真的很坑!   两日后,初八傍晚,沈持早早吃完饭,把明日要带进号舍的东西又一一清点了一遍,才打热水沐浴就寝。   这一晚他入睡并没有那么容易,辗转反侧许久才勉强睡着,半夜他还醒来一次,彼时窗外漆黑漫漫,夜色如同浓墨。   隔音不好,他听到隔壁有人在长叹,还说着:明月,明月,读书人一声愁绝。   像是来过很多次乡试又铩羽而归的人发出来的愁苦调调。   沈持:可是今夜没有月亮,这人呼叫个锤子啊。   之后他睡踏实了,清晨醒来天光大亮,不用点灯,沈持开始穿衣服,都是新的,他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穿身上十分熨帖,哪儿哪儿都合适,鞋子合脚,只是厚底让他看起来更高了。他这里一有动静,隔壁的赵蟾桂也起来了:“我算着时辰还早,沈秀才还能再睡会儿。”   沈持:“不用了,早点吃完早点,要是还早就买点东西带到号舍里。”赵蟾桂:“我早起去买了只烧鸡,让给片了,这样搜检的时候会不会快一些。”就不用扒开鸡肚子去看有没有夹带了吧。   “赵大哥你真细心,”沈持看着装了满满一碗的鸡肉说道:“多亏你了。”   赵蟾桂:“我到底比你年长几岁。”   沈持下楼去吃早点,这个客栈的饮食很单一,早点只有稀粥和包子、煮鸡蛋,他不想喝粥怕考场上频频跑厕所,却听店小二说道:“咱店里的粥是加了白果煮出来的,保管郎君一坐一天都不用小解。”   沈持:“……”   倒也不用这样,一天不代谢真的不会憋出毛病来吗?他宁可费事去两趟茅厕。   还是他们店掌柜有经验:“唉你不懂,这位小秀才年岁轻,用不着喝白果粥,要不给你下碗汤面?”   又不是岁数大的秀才,坐不住一个时辰得去好几趟的那种。   沈持:“谢谢掌柜的,我来一碗汤面吧。”   客栈待客有耐心,这顿饭吃得还算舒服。   饭后赵蟾桂背着考篮送沈持去贡院,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看见贡院的一瞬,沈持心想:三年退思园求学,检验结果的一刻到了。   赵蟾桂:“让送进去吗?”他指了指考篮:“还挺重的。”   有半大的猪崽那么重了。   然而过去一问得知贡院不让带仆人进去。   晴天霹雳,好多养尊处优的读书人开始干嚎。沈持从赵蟾桂手上接过来:“我来吧。”自己背着去排队。   进龙门的时候,站在沈持身旁的考生黄彦霖提不稳考篮,险些把自己带翻在地上。   沈持背着考篮,腾出两只手把黄彦霖扶起来:“你没事吧?”   黄彦霖大声咳嗽着:“好险好险。”   “我帮你一起拿吧。”沈持帮黄彦霖一起抬着考篮才进到龙门里头。   “沈兄你看着瘦瘦的怎么这么有力气,”黄彦霖说道:“真是令人佩服。”   沈持:“习惯了。”他早做了来扛大包的思想准备。   ……   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之后,终于前面没几个人了。   此时衙役们在搜检一名四十来岁的考生,他把外衫脱掉,竟露出个女子才穿的红肚兜来,书吏、衙役和在场的考生们看见都笑了。   “我身体弱,所以总用肚兜护着肚子,”男子怪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不是来考试嘛,为图个吉利,家里老娘给做了件红的……”   考生们的笑声更大了。   衙役搜检完就要放行的时候,忽然秦州府同知萧仁稔走过来说道:“肚兜翻过来,细细检查一遍。”   男子脸上立刻出现慌张之色:“大人,这……”书吏瞪大了眼睛想在他滑稽的大红肚兜上找出夹带的痕迹,然而并没有。   萧同知走过来翻了翻,他让衙役拆了精美的双面绣,打开从中抽出一方手帕来,放在光线下一照,上面密密麻麻如蚁一般写满了字。   “这是把老鼠须劈成几瓣写的吧?”上次有人见识了用老鼠须写字夹带,这回又见识了更小更密的,什么眼睛能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呀。   沈持:“……”   为了抄袭也够拼的。   萧同知:“革除秀才功名,倒查他上一次是不是也穿了红肚兜,还有,把他考中生员的文章找出来,让他背。”   两个衙役押着人到一旁去了。据说要枷号一个月,然后问罪发落呢。那考生瞬间瘫软在地上。   后头排队的考生中一片默默扔掉东西的声音,还有人腿抖的如狂风中的黄叶一般。   也有人为他惋惜:“你说你都考中秀才了,即便考不上举人那也是有功名的,何必呢?”   沈持:呵,有了五升想一斗,有了八两想一斤,考中童生的想秀才,秀才巴望举人,举人又瞅着进士流口水,人心哪能那么轻易满足,都在拼了命不惜手段往上走不是吗?   论到沈持时,书吏看着他的鞋底比较厚,命他脱了鞋搜检,连鞋底都用刀子划开搜,没看见夹带后又让他脱衣服,可以说完全被剥了个精光……他记得清代蒲松龄曾记述乡试:“秀才入闱,有七似焉①”,搜检是这样的——“其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乞丐。②”,没错,搜检完毕,他披着头发散着衣裳光着脚往里面走去……这一刻比丐帮弟兄还寒碜。   可谓将秀才应乡试的狼狈之状描绘殆尽。   进去找号舍时和院试的案首汪季行碰面了,他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人夫感,想来已经娶妻成家。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贡院的号舍和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要说有变化,他的号舍换到第二排地字甲号去了,是个把边的。   号舍里面落了一层灰,沈持拿出手帕来擦抹干净,他看看天,似乎没有落雨之意,于是就没有拿出油纸钉上去当门帘,这样敞着透气。   他从考篮里取出几样东西,摆放在木板上。   隔壁的考生进来后竟取出炉子点火,架上锅,放水,扔了一把米进去……把沈持看得呆了。   哦,他想起来了,本朝的乡试是允许考生携带者米面油盐酱醋到号舍里来煮饭吃的,听说是为了照顾贫寒买不起熟食的考生。   ……   沈持往号舍里面坐去,他的头差点撞到墙壁,比三年前更难塞进去了,累得一身汗才找到舒适的坐姿。   等考生一一就位,就轮到考官团登场了。   乡试考官团的规格亦很高。   正、副主考官,一般由天子任命在京的翰林及进士出身的正三品以上官员充任,协助主考的同考官,又称“房官”,则由各省进士出身的儒官出任,监考一般由知府充任。   此次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天子钦点的礼部侍郎李叔怀,时年五十一岁。   鼓鸣之后,他一亮相沈持发现他开口讲话之前有个习惯,总是接连不断地眨巴眼睛,这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朝中高官,而是邻家老伯。   号舍之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他年少时其貌不扬可以说有些丑陋,即便考中榜眼也不得天子待见,进士出身却做了二十年偏远之地的官员,到了四十五岁后,当年的同年们成了一群老头子,好看不好看的,差别已经不是那么大了。   李叔怀这时候才入了天子的眼,一步登天当上礼部侍郎。 第59章   听了主考官李叔怀一耳朵八卦后, 又闻一声鼓鸣。   是要发卷子了。   一同考官说了声“肃静”之后,书吏们开始分发卷子。乡试的试卷均于每场考试前一天夜里由抄写完毕,据说不让付梓印刷怕漏题, 并于考试当天发给考生,人手一份。   发卷子的时候顺带还发一个透明的油纸袋, 是交卷时用来装试卷的,防止被溅水或洇墨。   试卷拿到手, 沈持先数了数张数,不缺, 又看看题目, 无漏, 这才去细看考的是什么题目。   头一场题目还是四书题——考大小七篇八股文,头一道是大, 要作囫囵一篇八股文, 余下的是小,都是只论述一段即可, 后面还有两道当朝律例相关的题目, 不过是死记硬背之类的, 倒容易。   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跟他说,乡试重头场,头场又重头一道题目,也就是说把这篇文写好, 金光闪闪的举人功名就朝你走来了。   沈持看着头一道题目默念: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①   一共念了三遍。   题目出自《大学》, “《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此以没世不忘也。”   这句话在朱熹的《四书集注》中有注疏:“《诗·周颂·列文》之篇。……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所以既没世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②”   是记录、歌颂周朝文王和武王父子二人功德的。   沈持在脑海中把做八股文的素材都翻出来,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抬头去观察了几眼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叔怀。   按照考生们的说法,李叔怀是榜眼出身,但因容貌不佳导致仕途不顺,只能到偏远的地方当微末小官,,多年宦海苦苦游弋,这与他脸上深重的沧桑之感相符……想来他好的文风更倾向于恪守绳墨,厚重不跳脱……   退思园的同窗们曾不止一次提及:文无定法,但要想胜出,不光平时要学扎实,还靠考场上随机应变。   揣摩考官喜好很重要。   ……   结合题目和考官,沈持给今日要作的八股文定调了。   他打算用大量的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中的注疏语,排列铺陈,略加点缀勾连,写出一篇意义完整,却又不能留拼凑、支离之迹的文章。   思索周全,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   “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子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③”   顿了一顿,又写下承题:“使文武新民之功不止于至善,又焉能使后世之人仰其德而思慕之不忘哉?请绎而论之。④”   破题、承题抓住注疏中的“既没世而人思慕之”,“前王所以亲民者,止于至善”这两句,稍加勾连并略作发挥,使其有一语破的之效。   起讲也顺着写下来了,同样抓住注中关键之字融其要义,贴定“至善”这个核心。   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到了正文第一段的一、二股,沈持引用《书·洛诰》中之“公称丕显德”、《诗·烈文》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等字句,实疏题中之四个“其”字,贴定文王武王,虚讲后贤对二王之德的宗仰,欲继承其功业之心迹。   第二段三、四股,沈持同样引用《庄子·马蹄》中的“含哺而嬉,鼓腹而游。”及孟子中的字句,为什么要使用庄子,他从李叔怀的发言中听出一抹超然物外之意,这是有心投他所好了,但于这篇文章,贴“乐”和“利”二字,实讲文武二王安民、利民之功,惠及后世。   第三段五、六股,又引经据典,强调因前王之贤与亲,使其德久而不泯;小民因乐而利,而前王之德远而不息。   第四段两股即七、八股,他以当世与后世之人与物皆得其所来赞颂文武二王之功德。   最后的小结,沈持以“文武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也,为何如哉?故虽已没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能忘也。”   呼应破题作结。   写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文章可谓前后呼应,层次分明,结构紧凑。虽然多引用经籍和注疏中的字句,但文字简练,浑然己出,古朴淡雅,对经籍熟练领悟可以融贯,叫人不太好挑出毛病。   ……   他在草稿上一气写完,又修来修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   差不多明日就可以抄在试卷上了。   科举试卷答题时除对内容有要求外,在形式上还有许多规定,如避讳等,且不许出现越幅、曳白及涂改太甚等现象。违者则要被贴出名单公布,并不准再参加第二、三场考试,就拜拜了您嘞。而所谓“越幅”,即考生在答卷时隔了一页,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清代蒲松龄一次应乡试时,卷子答得很好,但因写得太过瘾了而“越幅”,再大的才子也一样落榜。因而应试时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让多年的寒窗苦读白费,举子功名梦碎。   沈持在草稿纸上又列出这几条注意事项,之后没有急着誊抄,放下笔打算吃饭。   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斜对面的一位考生拿出桂圆和冰糖莲子之类的滋补零食,兑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在喝,沈持心想:咦这个不错。   他翻过板子来准备当小桌板吃饭,发现板子背面有火烧的痕迹,旁边刻着“毛竹削成双筷子,饭团结住燥咽喉。⑤”的诗句,估计是往届考生即兴写的,正品味着当时的场景呢,正对面考生的饭煮糊了,发出焦味儿,这主儿也是没带筷子,不管不顾地直接拿碗往嘴里倒着吃。   后来被焦糊的饭团卡住,发出猛烈的一阵咳嗽。   沈持:……   他取出几片切好的烧鸡,还有赵秀才给他做的猪肉干,点心……生炉子烧一壶热水,就着吃了。   吃完饭,外头似飘起了雨,号舍甬道的地上落了许多雨点。   沈持从考篮中找出锤子,油布,站起身把它挂上去,之前的钉子锈迹斑斑,敲了一手铁锈。   雨越下越大,号舍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里头的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老少紧绷的脸庞。   沈持没有再动笔,他熄灭蜡烛,把稿子在脑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读来读去,琢磨着怎样删改。   就这样过了两遍之后,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声。   沈持把号舍里的地面用另一张油布铺了,把板子拆下来上面铺了一件既能当被子又能当褥子的盖被,蜷曲上去睡觉。   号舍里的灯越熄越多,最后只剩一点儿光,像登科中举的功名希冀,微弱,渺茫。   沈持睡到四更天,被一股异味呛醒,是便溺的臭味。说是夜里许多考生闹肚子,抢了一夜的马桶。   他的号舍虽然离底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臭号很远,但夜里下了雨,使用的人又特别多,没有衙役来收拾,一反味让整个考场都被波及,谁都躲不过去。   很多考生被臭醒,他们从考篮里翻找出装着香料的香囊挂在脖子里,但是无济于事,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什么香都盖不过去。   还有一些有洁癖的考生干呕起来,大吐特吐,很快又混了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进来。   沈持这辈子在农村长大,经历过家中施粪肥,对这些气味还是有一定的承受力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又睡去。   好歹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五更,号舍里亮满了蜡烛,沈持翻身起来洗把脸,今日打算再精修一遍文章。   昨夜那股令人作呕的便溺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沈持想起在退思园时同窗们聊起号舍之臭,说过把墨涂在鼻子周围,墨香能盖过异味。   于是沈持用笔直接在脸上涂了一层墨,画了个黑脸,果然有些作用,墨香气暂时占了主流,好受许多。   不过也招引来考官团的目光,大约以为这考生癫了。   癫就癫了吧,反正每次都有癫的,还不少呢。   沈持心无旁骛,只一字一字修他的文章,一日下来埋头下来,已修剪得不枝不蔓,多一字嫌啰嗦,少一字又觉火候不够。   可以说恰恰好。   修完他深深地松了口气,一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晚,而他从早到晚竟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忘记了时间整整坐了一天。   且此刻已有点头晕眼花。   他赶紧生炉子烧水,完全顾不得讲究味道,把肉、点心等东西放进水壶里一块儿煮一煮——预防不太新鲜窜稀,晾凉后填肚子。   然而他并没有胃口,只吃下两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沈持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抹额头,果然微微发热。且他浑身发冷。   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发烧啊。   这要是病了,这次乡试极可能要落榜了。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沈持在心中祈祷。   他赶紧把试卷和草稿纸等与考试有关的全部装到油纸袋里,然后支上炉子又迅速烧了一壶开水。   烧了开水,一通猛灌起来。初秋的夜里阴冷,热水灌下去,全身都像被泡过一遍,沈持心想:如果能出一场汗就好了。   他又拿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外面捂着,期待出一场汗来。   但是一个时辰过去,额头越发热了,身上越发冷了,发起烧来。   进号舍的时候身上也揣了常用的药丸,但都是普通的草药,起效很慢,他听说考场有救急用的紫雪丹,若有考生发烧或是晕厥让其服下一粒能快速退热定惊,便同书吏说了,那人问东问西极不情愿给他:“明天头一场就结束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忍忍。   沈持:“……”结束后只间隔一天,大后天还有第二场呢,万一他真起了烧,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岂不误事。 第60章   向书吏求药无望, 沈持只得另想别的法子。他盯着主考官李叔怀,等他巡场走过来的时候,沈持把身前木板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下去, 后从油纸袋中拿出草稿纸,一张张对着外头拜访整齐, 路过的人只要眼神还好,稍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的文章。   直说吧, 他想吸引主考官的注意。   李叔怀走近了更近了,沈持看到他身板瘦小, 头上的官帽显得空空的, 全靠身上三品绣孔雀官袍支撑着气势, 但当他的眼睛扫视过来,又让人登时心神一敛, 肃然起敬了。   随着那双官靴往这里移动, 沈持的心跳加快。   好在李叔怀走到他的号舍时放慢脚步,先是淡而不厌地瞥来一眼, 而后眼眸显出神采, 驻足细瞧。   他看了裹紧襕衫瑟缩在号舍里头的沈持, 惊讶于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文章,再仔细一看,草稿纸上圈的涂的,改也改完了。   不禁又多看几眼。   这次乡试, 他还没有在哪位考生的号舍前头停留, 余下的考官也好奇地向沈持这边张望:是什么绊住了李大人?   先前那个拒绝给沈持紫雪丹的书吏也留意到了考官团的动向, 他瞬间紧张起来:李大人看得津津有味,这考生不会写出了好文章能考中举人吧?   举人老爷……得罪不得,书吏忙开箱取出一粒紫雪丹给沈持送过去。   他走到沈持号舍的时候, 李叔怀已经离开到别的考生处去了。   书吏把紫雪丹放在木板上:“快吃了吧,这药吃下去一个时辰便能见效。”   救命的药来了,沈持有礼有节地谢了他。   不远处的李叔怀看到书吏来送药,想起方才看到沈持的模样,倏然明白那少年秀才为何要把文章摆得那么明显了,为了吸引他去看,为了让书吏给他药。   够机灵。   他心想:想起自己当年也打这么过,也曾在号舍里生过病,如果沈持明目张胆地向他求助,他心中没有触动,甚至一点儿波澜都不起,根本不会让书吏给他药。   偏偏沈持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写的文章把主考官留在号舍前一会儿,就让书吏乖乖把药拿给他了。   李叔怀再一次在心中叹道:这后生小子很善于揣摩人心啊。   淡淡地对陪同他巡视的同考官说道:“秦州府的天气不好,这场乡试病的人还不少啊。”   开考头一天气炎热暑气蒸腾,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可一到夜里就下雨,号舍阴冷,寒气从地上冒出来,轮休时候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要缩成一团。   何况睡在地上的考生们。   秦州知府韩其光听见他的话,忙命书吏们去问问谁病了,该发药的发给药吃。   ……   沈持拿到紫雪丹赶紧就着水服下,又收起草稿放进油纸袋中,裹好衣裳等着出汗。   等待出汗的片刻他眯了一会儿,不算完全睡着了,就好像身体睡了脑子还醒着,号舍里的动静他都知道,只是抬不起眼皮动不了罢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醒过来,又烧了一壶热水喝下去,这时候身上的汗湿透了一层衣裳,头也轻了许多。   问题不大了。   这时大约是夜里的三更末,号舍里是昏暗的,考生们多数就寝了,偶有人去上马桶的声音。   沈持摸黑从食盒里翻出些吃的来,稍稍补充体力。吃完,他感觉头脑清明,手稳稳的不是很虚,于是点亮蜡烛,从油纸袋中取出试卷,打算誊抄文章。   研了磨,涮好笔,坐端正,运了运手腕,他无比郑重地在试卷上写下第一个字……一行字,一页字,直至五更天亮,号舍里嘈杂声一片,沈持沉醉于笔端,没有被外物所扰。   多年练下来,他的字已经不会在科举应试中减分了,出彩不出彩的不知道,反正不拉跨拖后腿就行。   此时,他的答卷已经写了一半,大约还需再花费两个时辰就能完工,头场考试要到傍晚时分才收卷,他的时间很充裕。   沈持细嚼慢咽吃了一顿早点。吃完饭后并不急着誊抄,又裹着衣裳眯眼小憩了会儿。   到了辰时初,考场中只余下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他也养足了精神,起来用清水抹了把脸打算把余下的誊抄完。   外头又下雨了,号舍之中添了一层寒凉。   研磨时稍一抬头,看见一排排号舍之中,每个洞都露出一个头,每一房都伸出一双脚,像……就秋末冷风中的蜂子。   誊抄很快,几乎是个不太费脑子的体力活,沈持在午后时分已经写完毕,他把试卷检查了一遍,又装进油纸袋中卷起来,解下考篮上栓的红绳系好,听说这是历届考生的习惯,系了个好看的结之后,他把东西收了收,也不早交卷,靠在号舍里一口口喝热水。   许久之后只觉得外头天黑了一层,他抬头看去,天光隐了大半,快到黄昏掌灯时分了。   也是乡试每场交卷的时候。   考场之中也随之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叹气,有人坐立不安,还有人在奋笔疾书赶最后的时间……   沈持安安静静地坐着,很快,一声催促的鼓鸣传来,主考官李叔怀沉声道:“停笔。”   考场中的笔应声而收住。   书吏们依次收卷子。   沈持的号舍在前头,他出来的较早,背考篮竟觉出有些吃力,不过他硬撑着出来并没有丢丑。   别的考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出来号舍后一个个面如菜色,哆哆嗦嗦的,走路东倒西歪……也不知是病了还是熬的。   沈持:这才是头一场。   等候在贡院外头的赵蟾桂跑过来接过他的考篮:“沈秀才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是文章做的不好吗。不会不会。   “昨夜发了烧,”沈持说道:“不过不碍事今早已经退了。”   李叔怀真是他的贵人。   “去看大夫吗?”赵蟾桂很紧张:“抓几副药煎着喝吧?”   沈持:“不要紧。”   后天才考第二场,他能缓个两夜呢。   二人回到采芹客栈跟掌柜的说了,人家立马说给他作的饭菜清淡精细些,沈持上楼回房歇着。   从贡院走回来全身又都是汗,他拿帕子擦干,脱了鞋袜躺床上去歇息。   在号舍蜷缩两天,乍然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舒展,惬意无比,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他很快睡着了。   这次是三天以来的深度睡眠,真正解乏的那种睡眠。   睡梦中,有人进来轻声唤醒他让他喝水,他迷糊了一下,知道那人是赵蟾桂才接过去喝了,是米汤,他贪恋地喝了一大碗,一句话没说又躺下去接着睡。   一夜酣睡。   第二天起来已然全好了。   沈持:万幸,万幸啊。   这一日秋雨点点滴滴,风又寒了一层。   “沈秀才,”赵蟾桂说道:“咱们从禄县带来的衣裳还是薄了些,不如买件夹袄吧。”他想着沈持在号舍里病了:“就是那日夜里下雨冻的。”   沈持把钱袋子拿给他:“是该添衣裳了。”   叫赵蟾桂去买两件,他俩一人一件。   夹袄买回来,沈持试了试还算合身,也很暖和,再看看天,这衣裳买的算很及时了。   他又列了个单子,让赵蟾桂去买了第二场考试的吃食,到了次日按时赴第二场考试。这场考试题目比头一场容易些,沈持作答很顺利。   考完下来能与汪季行等熟人言笑晏晏,看上去没耗费太过。不过也有上百名考生病了,缺了第二场考试,只能等三年后再来。   最后一场考试考到第三天晌午,只两日又半天,比前两场都轻松,但考生们似乎失控了,考场中时时被叹气和哭泣声淹没,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像病鸟,大限将至一般。   而考试结束后从号舍里放出来,许多考生摇身一变又成了精神小伙儿,呼朋唤友结伴一头扎向青楼。   沈持:“……”   给他看呆了。   汪季行邀请他去茶楼听说书,沈持想这个可,到了地方,茶汤上来,只听说书的老头说的是:   “……你们有所不知,西南黔州府那个地方,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到处是密林,瘴气弥漫,荒无人烟……戍军在边境上巡逻操练总是遇到瘴气,老朽在这里押个注,这史小将军能活五年,最多五年……”   可怜红颜不久要成为枯骨了。惋惜呀!   又在嚼舌京城武信侯史家的事。   沈持:“……”   这说书的真的嘴臭,走了,再也不见。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他又随着汪季行去逛书摊翻了翻本朝文人写的小说,挑一本看起来,谁知道看着看着来气了:明明故事很好看,可到了主角性命攸关的章节突然笔锋一转,开始着墨在女子的红酥手,樱桃小嘴……就跟上辈子看武侠小说紧要关头忽然开始对女子的身材描述,看得又气又急,一边骂作者“这个老登”,一边不得不快速翻过去追后面的故事情节……   似曾相识却也索然无味。   沈持决定还是回客栈窝着。 第61章   秦州府今年的秋后又干又燥, 风是干的、燥的、热的,像用火烤过,或是放在锅里爆炒过。   沈持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到客栈, 只觉得身上的襕衫拧一拧能出水,拿扇子不停地扇风, 可是心不静哪里能凉,还是热得他喘不过气来。   出了房间, 一群考生聚在客栈的大厅中议论这次乡试的题目,一名叫杨兆琦的考生看见他自来熟地说道:“沈兄同是听过邹夫子讲学的, 这次八股文‘君子贤其贤’的题目, 按照邹夫子所教, 是该这样破题的吧?”   问完,他背出自己的破题句子。   引来稀疏的几声奉承叫好。   沈持对这位四年多前在贡院短暂求学时的杨姓同窗没印象, 方才也没听仔细, 只得硬夸了几句。   杨兆琦挑挑眉:“沈兄又是如何破题的呢?”先前在贡院一起求学时,那会儿邹夫子为数不多的夸赞都给了沈持。   沈持:“实在对不住, 我记不得了。”   “定是你作的破题不如杨兄的, ”一个他不认识的考生尖声笑道:“说出来怕被杨兄比下去喽。”   沈持拱手道:“在下愚笨, 的确不如杨兄。”   说完,他打声招呼又回房去了。   这下更觉得热了。   后来他发现了,他不是热的他是烦的。最要命的也不知道是在烦什么,就莫名其妙燥得不行。   大概是多年没日没夜的读书, 乡试完一下刹车突然停下来的空虚感让人不适吧。   “沈秀才, ”客栈掌柜上来敲门:“您还在在小店住上几日啊?”   此次乡试的放榜时间在九月初十日左右, 其时正逢桂花盛放,故又称“桂榜”。   今儿八月二十,距放榜还有一段日子。   不是所有的考生们考完之后都要滞留省城花天酒地, 沉默且安分的是大多数,这一两日陆续要返回家中了。   沈持:“在下明日就走。”说完他拿出碎银子结了房费:“这阵子多谢掌柜照顾了。”   与其在这里每日浑浑噩噩等放榜,不如回禄县暂且躲躲清静,等放榜那一日再来。要是考中的话,放榜后的第二天,例由知府大人举行宴会,要宴请考官团、阅卷官及新科举人,席间歌《鹿鸣》诗,大家一起吃一顿“鹿鸣宴”。   听说宴前还要会给新举人发一套丝质的衣帽等物,反正考中的话不白来。   “哪里哪里,”客栈掌柜满脸堆笑:“不知沈秀才能不能为小店留下一份墨宝?”   这十多天他暗暗观察,入住他家客栈的乡试考生里头,只有沈持一人每场考完没在房间砸、摔东西,或者半夜对着黑魆魆的夜空喊明月……   以他开了多年客栈的经验,那些考生多半是中不了举的,像沈持这样该吃吃该睡睡的的主儿,押吧,一押一个准儿。   沈持:“……”   他心中闪过一抹浅浅的得意:你眼光真不错啊。   但尚未放榜一切皆不好说,他可不敢大剌剌地留什么墨宝,万一不中举那要被笑话死:“掌柜看重,在下十分感激,待张榜之日若及第成名,在下定来奉上。”   一句话:先欠着吧,等他考中桂榜再来赠字。   客栈掌柜不敢勉强,只得笑道:“小的在此恭候沈秀才此次乡试攀蟾折桂。”   沈持:“多谢。”   入夜收拾回家的东西,赵蟾桂问:“举人老爷回到禄县做什么呢?”   刚考完总不能还要闭门读书吧。   “回去呆着。”沈持说道:“好好说话。”叫什么“举人老爷”。   回到禄县跟他爷沈山下地种地或者著书立说,写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小说他是不行了,他脸皮薄当不了老登,要不写写怎么玩虫给蝈蝈点药吧。   这个可写的很多很多。   反正不能闲着。   赵蟾桂:“……”听他的语气好像带着火气,得,把舌头收起来少说话吧。   二人睡了一晚,八月二十一日早上吃过朝食往回赶。   ……   考生交卷后,考官团还要组织阅卷、录取。   乡试结束之后,贡院后头的阁楼里人头攒动,衙役们将两座阁楼打扫干净,一座外头一些的贴上“外帘”,供阅卷时候存放考生们的试卷,一座紧里一些的贴上“内帘”,供阅卷官在里面阅判文章。   考生们的卷子不能直接交给阅卷官——阅卷官有同考官,也有当地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先经过书吏弥封、誊录、对读等各种处理,弥封,即是将试卷弥封糊名,先把考生的姓名隐去,誊录是将考生的“墨卷”由专门的书吏照着用红色的笔抄一遍,这些誊抄下来的卷子称为“朱卷”,对读呢则是抄完之后还要再核对朱卷与考生本人的墨卷是否一致。   这是一项极细致的工作,每经过一道程序,书吏都会在相应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负责地说这工作没出错误。   誊录完,考生们的墨卷存外帘由知府调派府兵看管,朱卷则送给内帘之阅卷官。阅卷官分头阅卷,并将自己选中的试卷加圈加评语放在右手边,等着判阅完推荐给主考官,这叫做“荐卷”。而去取排名之权衡,最后全看主考官。对未被推荐的试卷,主考官翻一翻过目一遍,以防遗珠之憾。对于“落卷”,则分别由同考、主考官加上简短的批语,写下为什么没有被录取。   等到阅卷完毕,放榜之前,知府大人从外帘调取墨卷,经过再次与阅判完毕的朱卷核对无误后,才能拆开墨卷的糊名,看到考生姓名,然后在榜上写名次。   秦州府阅卷的工作繁重但进展有序。   ……   晌午过不多久,到禄县的马厩还马时,赵蟾桂骑的毛驴对着他就是一通狂叫:“啊呃——啊呃——”   路上他快马加鞭跑在前头,赵蟾桂骑着驴子拼命追赶,把个驴累得直翻白眼,心中怨怼。   沈持走过来摸摸它的头:“对不住了驴兄。”毛驴叫得更大声,显然不肯原谅他。   沈持笑了笑,故意对它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听说驴肉火烧不错,好吃,不如杀了它吃肉,赵大哥再买一匹马骑。”   毛驴立刻噤声不叫,它将一张驴脸藏到赵蟾桂身后,不敢去看沈持。   “乖,举人老爷和你玩笑呢,”赵蟾桂抚着他心爱的小毛驴:“不怕不怕。”   沈持:“快回家吧赵兄,先替我给赵秀才带个好,过几天再去看他。”   毛驴用嘴拽着赵蟾桂,一刻不敢多呆,速速离开沈阎王。   沈持大笑,心情转为大好。   笑声未落,他身后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你馋了?想吃驴肉火烧?”   一回头是裴惟这个老六。现在该叫他裴秀才了。他穿一袭当朝生员的襕衫,身姿挺拔,用一根青玉簪子挽着发髻,腰间挂着鹅黄色的香囊,一块坠流苏的玉佩,一身打扮让他看起来俊俏又贵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同入学那年害羞的裴惟变得脸皮厚了话也多了,后悔当年没多逗逗他。   沈持:“你怎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裴惟笑道:“考完乡试肯定不会在省城等放榜,今儿一准回禄县来,我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接着你了。”   沈持:“……”   你还真了解我。   他和裴惟走路回去,到沈持家门口,这老六又不肯进去了:“你先歇一晚,明日我和江兄再来找你一块儿去吃驴肉火烧。”   沈持:“……不不不,我不吃。”他真的不吃驴肉,毛驴不在他这个老饕的食谱上。   裴惟嘿嘿笑着告辞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一切如旧。他们租房那一年院子里野生的夹竹桃长得已是蓊蓊郁郁,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衬着翠绿的叶片,绿茵红妆煞是好看。   “啊……得得回……”午后,沈月坐在窗前看书,偶一抬头看见沈持,放下书从屋里跑出来:“真是……得得……”   沈持放下考篮:“我回来了阿月,阿娘呢?”   沈月撇撇嘴:“回……家,家了。晚回。”   她给沈持倒了白开水,又去厨房盛出来一盘红枣桑寄生煮的鸡蛋让沈持吃。   这是之前阮行推荐给她吃的药膳,说能补肝肾通窍,不过那时候哪有闲钱闲功夫煮,一直到这两年家中稍稍宽裕些,她这次放假在家学煮饭,才想起买药材试着炖这个来吃。   沈持:“阿娘回没玉村了,你一个人在家?”   沈月点点头:“莹姊……婚……”她说不清楚,便跑去书案上写了一行字给沈持看:下个月村里的虞家来向莹姊姊提亲,大伯娘给姊姊做衣裳,让娘去帮着绣几针。   提亲,是上回她娘提了一嘴的那个媒婆说的读书人后生吗?听说那家姓虞,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穷的叮当响……   沈持:“阿月怎么不跟阿娘回去?”   沈月摇摇头,又写道:我不喜欢虞家,也不想莹姊姊嫁过去。   “虞家怎么了?”沈持忍着浓浓的中药味剥开一个鸡蛋:“这……能吃吗?”   沈月扑闪着圆圆的黑眸子:“能,就是吃了……”她忽然闭嘴了。   吃了放屁多。这是她一个女娃儿能说的吗。   沈月忙切换话题,嫌说不清楚只能写道:哼,几天前回没玉村,虞郎君看见爹就打听哥哥这次乡试能不能中举,有几成把握。   你想他为什么定在下月中来咱家提亲,不正是哥哥放榜的日子吗?   敢情要等沈持中举后才向沈家提亲,势利。   沈持:“也许是正巧赶到下月中的时候了呢,阿月会不会想多了。”   沈月摇头,又换了一行字来:对了哥哥,你回家后还要读书考进士是不是?   “暂且不读书,”沈持说道:“写书,阿月,我写写怎么给蝈蝈点药怎么样?” 第62章   在乡试放榜之前暂放下四书五经和八股文, 换换脑子。   沈月拍手:“好。”   她比划着:哥哥说,我来写,哥哥休息。   “好啊。”沈持笑着吃了她炖的桑寄生鸡蛋, 入口有点涩味儿,但吃到后面还挺香的, 顺带还盛了几口汤喝,甜丝丝的:“阿月真能干。”   沈月不敢与她直视, 见他还要去剥第二个鸡蛋吃,赶紧说:“得, 吃饽……”捧来昨日江家送过来的几个饽饽给他吃。   兄妹说了会儿话, 沈煌下差回来了, 他在院子里听到沈持的声音眼睛瞬间瞪大,满脸惊讶之色:“阿池回来了?”   语音尾调是拖长的。   当时送考的时候说好的, 让他在秦州府与同年们交游等放了榜再回来, 怎么这考完第二天便到家了。   沈持:“爹,我先回来, 等放榜那天再去看榜。”   儿子回家, 当爹的自然欢天喜地不再多问, 沈煌说道:“你娘回去帮着你们大伯娘给阿莹绣衣裳了,爹去给你们做饭。”   沈持:“爹你还会做饭啊?”   记忆中从来没见过沈煌下厨。   沈煌挠挠头:“西市有家卖炸酱浇头的,那附近还有一家卖生面条的,爹去一样买些回来, 咱们下个面就能吃饭了。”   沈持:“……”   好吧。   等沈煌买了炸酱和生面条提溜进家门, 朱氏也从没玉村回来了。她本来有一肚子气话要跟丈夫或女儿叨咕, 可一看见沈持什么都忘了:“哎呀阿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她原想着还要等上个把月呢。天天在家中想儿子,担心儿子,又发愁这次乡试, 县里人都说难啊,三年都出不了一个举人。   这十多天真是度日如年。   看见沈持脸颊比去省城乡试时消瘦许多,她心疼得不觉眼泪已流下来:“阿娘洗手给你做饭吃。”   沈持:“阿娘先歇歇,我不饿的。”回来嘴就没停过。   沈煌让她坐着跟儿子好好说话:“炸酱面的浇头是现成的,我去煮个面吧。”   朱氏睁圆杏眼娇嗔:“你个败家……”男人。   想吃炸酱面她会做呀,还花钱出去买做什么。见她生气了,沈煌给她作揖赔礼:“我错了娘子,你做的肉酱最好吃,顶外头的十倍,下次一定等你回家做给咱们吃。”   朱氏又被他哄笑了。   沈持和沈月相视而笑,这俩老小孩儿。   沈煌安抚好朱氏去煮面,一家四口很快吃上了哺食,沈持习惯说是晚饭,就着浇头的肉汤吸溜一口面条,又香又劲道,能使人忘了许多烦恼。   吃过饭,沈煌夫妇去做家务,此时城中华灯初上,沈持和沈月点上灯,有一搭没一搭商量怎么写本关于玩虫的书。   首先,要给这本书起个名字。沈持即兴拟了几个,他问沈月:“蝈蝈鸣,螽斯鸣,鸣虫……哪个好听?”   沈月蹙眉:“……得,不好。”   没有一个中听的。   “那捉虫,虫宠,戏虫呢?”他又想了几个来。   沈月:“……”没有一个好听的。瘸子里挑将军都下不去手,谁家的正经书起这样的书名。   沈持笑了一下:“哥哥再想想。”他说道:“哥哥有个开头的句子,就写‘俗话说:立秋寒蝉鸣,秋分蛰虫坯户……’,怎样?”   说的是立秋的时候蝉在树梢上做最后的鸣叫,到了秋分家宅中冬眠的虫子要封住洞口开始睡觉了,到霜降的节气所有的虫子都藏起来了。   沈月提笔润了润用蝇头小楷在纸上写下来:“好。”然而等沈持还要往下说,她停下笔,跑去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给沈持:“得,看。”   沈持:“……”什么意思。   他接过书一看——《婉娘传》,沈月又示意他翻看来看,他硬着头皮翻开,“从前扬州有一个富户,生了个女儿叫婉娘……”   懂了,沈月嫌他用文言文写书晦涩,让他写白话文。   沈持:“……”   好的,他听劝,你们爱看什么就写什么。   “蝈蝈、蟋蟀、油葫芦被称为三大鸣虫……”他想一句,沈月就写一句。   “李二凤真的用虫鸣治疗过失眠吗?”   传说二凤皇帝有失眠苦恼,画家阎立本奏入眠秘方——夜听蛐蛐,果然见效。   “……”   兄妹二人你说我写,半天已写成一页。   沈持兴奋地瞅了瞅:“……”他好像颇有写书的天赋。   沈月打了个哈欠,连带着他也哈欠连连,这时候朱氏过来催他睡觉:“在外头劳累许多天,早些睡吧。”   沈持虽意犹未尽,但还是听他娘的话去沐浴安歇。   很快,他在松软的床铺上酣然入梦。梦里,好像是贡院的阅卷官们在批阅他的试卷,一个个笑得像家中新添了个大胖孙子,画了好多推荐的圈圈……   美梦一直持续到大天亮,他笑着醒来,一起床便看见庭院中站着三个脑袋,是他那仨挚友。   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归玉兄你起来啦?”   沈持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又听江载雪笑着打趣:“玉面沈小郎君?”   岑稚:“沈郎?”   “走啊小老爷,”裴惟对着他眨眼睛:“吃驴肉火烧去。”   沈持:“……”   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   他跟着他们出来,沿着巷子里僻静的小路走着:“先说好啊,我这次在号舍病了一场,要清淡饮食,咱们,找个粥铺喝粥去吧?”   三人齐齐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怪不得瘦了些。”又说起城中哪家的朝食滋补,拉着他一道去吃。   他们找一张僻静桌子坐下,等店小二上饭的时候,岑稚脸色忽然黯淡:“归玉兄这次应能考中吧?”   “几年过去,你们都功名加身,唯有我……”他低下头去不说了。   他和他们仨,求功名路上的节奏终是踏不到一处去了。   沈持拍拍他的背:“暂时的。”总会考中的。   上回岑稚院试落榜,并非他学问肤浅文章做的不好,而是他发憷号舍,一坐进去便狂吐不止,极大地影响了应试。   江载雪见他伤感,忙挑起另一个话题:“归玉兄这阵子在家中做什么呢?”   沈持说道:“等放榜的间隙便不再读书,想写本书。”   他这话一出,三人齐齐看着他问:“写书?话本吗?”   沈持摇头否定:“想写一本关于玩虫的书,蝈蝈,蟋蟀,油葫芦……”   裴惟:“这倒新奇,还从未在市面上看到这样的书呢,你快写,等写完了付梓后你去禄县卖文玩书籍地集市上支个摊子,保证卖得好。”   “诸位好友们来说说,我这书要叫个什么名字呢,”沈持苦恼地讨教:“想了许多,都难听死了。”   三人一边吃饭一边帮他想。许久,岑稚说道:“叫‘蝈蝈经’或者‘雅虫’怎样?”   沈持马上想起一句要写进书里的:“秋日正好以小巧笼子捉蟋蟀,夜晚放在书案上听其声,这不正是雅事吗?”   “‘雅虫’二字取得妙。”比“蝈蝈经”有看头。   “你要写虫,就不要单写虫嘛,”江载雪给他出谋划策:“市面上卖的好的话本全是写尽一个‘情’字的,沾了它的边才有人看。”   “《国风·召南》里写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①’,写男女爱慕之情的吧,你不如依据这句编写一个情爱故事,比如上辈子才子佳人未能成双,死后一个变成了蝈蝈,一个投胎成蟋蟀,两虫在草地上相遇了……”   沈持:“……有没有可能,再好看的蝈蝈在蟋蟀眼里也只是个比它大的讨厌虫子?”   “是啊载雪,蟋蟀不会和蝈蝈结亲的。”岑稚笑得几乎要喷饭了。   江载雪抓了一把头发:“好像也是……”   沈持:“……”   感觉这书给他们去写也不是不行。   “你那个给蝈蝈点药的最是妙,”裴惟问他:“你要将方法写在书中吗?”   “旁人看了学去以后会不会抢了你的生意?”   沈持吃得饱足:“不会,”他道:“点药这手艺我手把手教旁人也未必学的会。”点药时,得计算手里的这只蝈蝈翅膀的长度,振动的频率,点药的分量……没点儿数学、物理基础不行。   调不出好听的憨叫。   三人很是遗憾:“看来只能是归玉兄的独门绝技了。”   裴惟:“吃完这段饭,我们仨回去读书,你回去著书,啊,桂榜放榜后再小聚如何?”   安排得明明白白。   吃了饭各自归家。   ……   贡院的内帘里,主考官李叔怀看到一份朱卷上画满了圈,好奇地问阅卷官:“此份试卷有何出彩之处?”   三五个阅卷官说道:“大人请看。” 第63章   “哦?”李叔怀接过这份画满圈的朱卷, 他翻了翻众阅卷官们的评语,讶道:“看来你们为了写评语花了一番苦思啊。”   点评的花样还挺多,一行一行的评语成了阅卷官们的文采大比拼。   头一拨阅卷官写下“此文谨守绳墨, 恪遵传注。”之类的评语,后来的阅卷官更进一层夸“体会语气, 出经入史。”,再后来的阅卷官觉得这些八股文基本标准根本就是这篇文章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于是直接说这篇是这次乡试三千多文章中最靓的崽儿,独占鳌头——“此卷一开锦绣生, 三千文章无颜色。”, 还有简明扼要的“当是解元之佳作”……   众阅卷官:“下官们都快词穷了, 大人快看文章吧。”   李叔怀:“……”唉,你们这些人到底是见的好文章少啊。   区区秦州府一篇乡试文章都能被你们夸成天下有地下无的。   他把这份朱卷立在眼前, 一字一字看过去。阅卷官们时不时瞧他一眼, 一开始李叔淮只是绷紧了眼皮,待到翻页的时候他把朱卷往眼前挪了挪, 而后眼睛越睁越大, 朱卷也放得离脸越来越近……   众阅卷官:啥情况。   眼看着那张朱卷都要贴到李叔怀的脸上去了, 只听他忽然说了声:“果然不错。”说完,他提起手边的笔,好不容易在朱卷上寻了个空白处,写道:光而不耀, 静水深流。①   众阅卷官:不得了了, 李大人为这份朱卷写下八个字的评语。   据说李叔怀在偏远之地为官二十多载, 后被天子召回京城授三品官的时候,给他的折子上写了同样是八字的评语:松柏之质,经霜弥茂。②   看, 都是八个字。   众阅卷官:这份朱卷为第一,定了。   只不知道是哪一位考生的文章,他做梦有没有梦到被点为解元郎?   ……   禄县。   沈持兄妹俩还在奋笔疾书写《雅虫》一书,写蝈蝈张开翅膀在低空群飞,子孙众多预示家族兴旺,写给蝈蝈点药怎么配药……太顺畅了,洋洋洒洒四五页,二人一个说的口干舌燥,一个写得手腕发酸,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朱氏来给他们送洗干净的果子吃,听见儿子嘴里“蝈蝈蝈蝈”的,问:“秋后哪儿还有蝈蝈?”   沈月放下笔抓起一个果子吃着:“……”   写书又不是卖蝈蝈。   沈持也拿起一个果子:“阿娘说的对,没蝈蝈了,那就着重去写蟋蟀。”   蟋蟀又叫促织,是很早就引起老祖宗注意的昆虫,《诗经》中的名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③”,就是写它的,八九月蟋蟀正当时。   沈月看着他:写蟋蟀写蟋蟀嘛。   沈持:“玩蟋蟀的最大乐趣并不在‘听’它叫,而在‘捉’,阿月,我们回没玉村捉蟋蟀吧。”   他还没上手摸过蟋蟀,怎么写,从四书五经里翻资料吗?那样写出来多干巴啊。肯定卖不动,沈持还指望着这本书付梓后发大财呢。   沈月:顺带回去看看爷奶他们。   “家里近来为了给阿莹预备婚事呢。”朱氏说道:“你们回去凑凑热闹也好,在县城成天关家里也闷得慌。”   兄妹俩收拾东西回没玉村。   到了家中,老两口又惊讶又喜气,拉着沈持往怀里抱:“我的乖孙孙啊。”   靠近老刘氏,沈持嗅到了她身上泥土混合着的暮气,他道:“奶,又下地干活了?”   听说老两口又从村里一户人家手里租了几十亩地,跟沈家自个儿的地一块儿种,添了许多的农活。   老刘氏笑道:“没事跟着你爷去地里捣鼓了几下,算什么干活。”   沈持:“……”   老人家就是这么嘴硬。   还想多说两句,哪知道街坊邻里消息灵通如斯一听说他回来,哗哗啦啦全都挤他们家来了。   本来沈莹在预备虞家来提亲的事,家中忙得不行,这下更腾不出手招待客人了。   沈月她们姊妹仨被大房杨氏叫去陪大娘婶子说话。   沈持正和沈山爷俩儿说着话呢,沈文进来讷讷地说道:“阿池,虞家的后生来了,想见见你。”   沈持:“……”家中长辈都在,虞家后生为什么要见他。   看着沈文期待的表情,他还是说道:“大伯,我去堂屋见他。”   虞家后生叫虞唤才,二十岁出头长的不赖,一身书生气,沈持见了生出五六分好感,知道为什么虞家穷的叮当响,沈家也愿意结这门亲了。   虞唤才看见沈持过来行礼:“沈秀才,久仰久仰。”   他已经考中童生,连考两次秀才不第。   沈持:“虞大哥坐,别客气。”   虞唤才眼睛盯着他看:“听说沈秀才今年乡试下场,只是下个月才放桂榜,怎么不等看榜就回来了?”   看沈持气定神闲的模样必中举吗?还是说知道自己考不中,等了也是无望干脆直接回家了。   他的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又变。   他先前听说沈持这次多半能考中,这样他娶了沈莹,等于是和举人之家联姻,举人可以做官,以后再不济,沈家也是个官身不是白丁。   可要是沈持考不中,沈家说不定最多是个秀才之家……何况沈秀才不过是沈莹的堂兄而已。   年初他爹虞好听说沈持去江南找王渊王大儒求学,他们觉得必然是能考中举人的,这才来想与沈家结亲。   没想到沈家嫌他们家穷,一开始没应下,没想到这月突然松口了,难道是沈家知道沈持中举无望也就不拿捏了。   虞唤才心中有些不快。   沈持冷不丁瞧见他面上细微的表情转换,笑道:“此次乡试在下不过是去凑人头,不敢奢望考中,所以一考完便回家来了。”   虞唤才:果然叫他猜中了,沈持这次考不中举人。   三年后……那会儿说不定他都考中秀才了,再三年,他或许考中举人,要是沈持还考不中,沈家是配不上虞家的。   虞唤才心道:爹呀,你还是看走眼了。   看来向沈莹提亲下聘之事无论如何得拖到乡试放榜之后,他爹一看沈持没考中或许就不情愿了。   虞唤才拿定注意,脸色淡淡的,就连沈莹跟着杨氏出来打招呼,他都爱答不理的。   沈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却还傻乎乎地以为虞唤才腼腆,反对他嘘寒问暖……   沈持看得直皱眉。   但是本朝男女的姻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小辈自然插不上嘴,也不该去插这个嘴。   他大伯娘杨氏还悄声问他:“看到虞家那后生了吧,长的多俊啊。”   看着虞唤才的冷脸笑得合不拢嘴。   沈持:“大伯娘,阿莹才十六岁,怎不多留几年?”   “哎哟阿池你不知道,”杨氏说道:“她这个岁数正好说婆家,再过两年大了没的挑,就要向下看了,阿大阿二不要紧,阿莹的亲事万万耽误不得。”   沈持:“……”   方才虞唤才的表情,大约也不会在这两天来提亲下聘的,或许等他考中乡试之后,来沈家提亲的人更多,沈莹有的挑便看不上虞唤才了吧。   入夜,沈家才渐渐静下来。   沈持和沈月提着风灯,到墙根下翻找蟋蟀。   半夜下来,捉了五六只。   沈持随手记下:捉蟋蟀时,在园圃垣墙之中侧耳听其声音,然后觅它的洞穴。一旦发现蟋蟀所在,用手扒拉开它洞穴的门,以尖草撩出来。若不它肯出窝者,就将水缓缓灌于窝中,它就蹦出来了……   第二天又去捉蟋蟀。   回来后得到经验:捉蟋蟀分为“昼捕”和“夜捕”,白天捉蟋蟀一般在晌午之后进行,顺着虫鸣而去。夜捕则是从晚饭后开始,尤以二更末最易得手,此时夜深人静虫鸣听得最清晰。但夜捕视力不佳想抓到好虫不容易,只能多听它的叫声,记清方位,等白天找到那里去捕,蟋蟀最爱伏于碎砖瓦片的缝隙之处,一般翻开瓦片能找到……   体验了捉虫的乐趣后,他写在书中,觉得笔下的文字真实了。   几天过去,白话文拉拉杂杂的,很快写有一两万字了,本朝的话本、书籍字数都不多,三五万左右,再写写改改就是一本书啦。   沈持想着他的书《雅虫》付梓后一举风靡文人士子之间,一度让洛阳纸贵……   走红和发财是如此容易。   ……   九月初九,省城贡院,今日是放榜前的一日,到了夜里还是灯火通明,连过重阳节吃螃蟹喝菊花酒都忘了。   “李大人,终于定了此次录取朱卷的名次,”众阅卷官们说道:“该揭开墨卷写榜了。”   李叔怀:“记得把头名的墨卷拿来,我要亲自再看看他字。”   秦州知府韩其光领着人去揭墨卷的糊名,对照朱卷写榜。过了片刻给李叔怀送进一份墨卷:“李大人,这份朱卷是长州府禄县考生沈持的。”   一并将墨卷也送了进来给他看。   “沈持?”李叔怀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年纪小,才十六岁,先前在诗文上没什么才气,所以不是很出名。”韩其光说道。   “年纪小?”李叔怀眉头一抖:“你还记不记得,头一场考试的时候有个考生病了,拿着卷子将本官吸引过去,让书吏乖乖给它送一粒紫雪丹……”   韩其光:“回大人的话,正是此子。”   李叔怀:“是他!”   “后日的鹿鸣宴上,大人便能看到他了。”韩其光说道:“秦州府的解元着落在一个十六岁的小郎君身上,真是意想不到啊。”   但雄才出少年,又让人不胜欣慰。 第64章   沈持在没玉村沉迷于捉虫著书, 到了九月初九日重阳节那天仍不见他有去省城看榜的打算,沈家人心里咯噔一下:阿池这次乡试失手了。   沈山沉默半晌才说道:“十六岁中举,那在咱们县得是文曲星下凡, 叫阿池再读三年书去考,别泄气。”   小狗旺财听到这话瞪着狗眼冲着他呜呜叫, 好像在说: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我阿池侄子不可能考不中, 他说过考中了给我买肉骨头吃,吃一根扔一根, 嗷嗷……   老刘氏:“还没放榜呢你瞎咧咧个啥?看吧, 他狗小叔不愿意了……”   旺财卖力地点头摇尾巴。   大房屋里, 杨氏关起门拉着沈文说道:“今儿初九了,阿池还是绝口不提放榜的事, 我看……”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会不会……”落榜了。   阿二正好在屋里头, 听见他娘如此说话“咣”地拉开门:“娘,要不你去问问阿池?”   杨氏瞪了他一眼:“问什么问, 败坏阿池的心情。”   阿二:“那你还说。”   杨氏沉下脸:“你这孩子……”   “闲着没事操心我妹嫁人的事儿吧, ”阿二这小子有种不管别人死活的混不吝劲儿:“阿池多半会考中的, 到时候不止虞家一家来给我妹说亲,眼睁大多挑挑,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兴胡说,”杨氏抄起扫帚要打他:“咱沈家嫁闺女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我看虞家后生就不错, ”他又看着沈文:“虞家不是说这月初来提亲的吗?怎么也没个音信?”   沈文那张老实的脸皱了皱:“许是人家还没准备齐全下聘的礼吧。”   三房两口子一直盼着沈持中举, 几天前张氏说道:“阿池今年中举,明年开春阿秋再考中县试,咱家就是双喜临门。”   沈凉被沈山逼着下地干活才回来, 累得瘫在藤椅上:“他中举好,家里出个举人老爷,阔气了我就不用天天去地里刨土了。”   今日还不见沈持有动静,两人都的心都悬了起来。   ……   沈煌夫妇决口不提乡试的事,只时常打趣他:“阿池,私底下想要给你提亲的人不少,要不要爹娘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   沈持心无波澜:“爹,娘,这事以后再说,对了今天初几?”   “初九了。”朱氏温声道:“重阳节,阿池想吃什么?”   沈持微微一惊:“……初九了?”   “我明日得起早去一趟省城,”他说道:“看榜。”   沈家人在听到他说的“看榜”两个字的时候都差点儿跳起来——阿池说他要去看榜,有戏!老刘氏把沈山拽到后院供着祖宗的屋子里头,跪地“砰砰砰”磕了一串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左不过是“保佑阿池榜上有名考中举人大老爷……”这样的话。   沈煌急道:“明日五更便放榜,你从禄县过去再快也到晌午了,哪里来得及?”   “不如我明日告一天假,今儿咱爷俩就赶到省城去。”   沈持:“……”   “不必了爹,”他说道:“我明日去即可,早晚一样看的。”桂榜要在贡院的墙上贴数十天,又不是稍稍晚一点去就看不到了。   朱氏给沈煌使了个眼色:这事儿阿池他自己哪里拿得准,万一……你别跟着去给他添堵了啊。   沈煌:“好,爹不去了,爹在家里等着你。”   这时一直在里屋读书的沈知秋出来说道:“祝阿池哥此去领乡书①,折得一支桂。”沈全也说道:“以后我们就仰仗你了。”   沈莹:“阿大哥,别说以后,咱家眼下一年靠着阿池哥的秀才功名省下来的田税有几百斗粮食,阿爷卖给官府换成银子,都叫咱们念书用了。”   “多谢阿大哥阿秋了,”沈持点点头,同一大家子人说道:“我过几日就回来。”   他下意识地看了沈莹一眼,心想:姓虞的……不大靠谱啊。   当晚天黑,他拉着沈正跟他和沈月一块儿去捉蟋蟀:“阿二哥,我踩了几个蟋蟀的窝点,可听说那个地方有蝎子出没,你跟我们去好不?”   其实今天他意不在捉蟋蟀。   沈正提了个带盖子的小木盒子出来:“走,我正好捉几只大蝎子来泡酒喝。”   沈持沈月俩吓得一哆嗦:“阿二哥……”   “有我在蜇不到你们。”沈正笃定地说道。   三人一块到屋后的瓦砾堆里去,路上,沈持说道:“阿二哥跟虞郎君打过交道吗?”   提到虞唤才,沈正一脸不屑:“那个小白脸唉……”他总看着虞唤才不大顺眼,没奈何,他娘和妹子看上人家了。   “这么跟你说吧阿二哥,”沈持亮了明牌:“我这次乡试必是能考中的,”,考不中会砸了王渊王大儒的招牌,那还得了,他说道:“虞家连秀才都没出一个呢,攀不上咱们家,给阿莹妹子慢慢看着,多挑挑吧。”   沈正深深地看着他,他近年来长得又黑又壮:“行,我跟她说。”   他心想:阿池是为了跟他说看不上虞唤才才故意拉他出来捉蟋蟀的吧,于是笑道:“阿池阿月,这块儿蝎子太多了,蜇人,咱这就回吧。”   沈持两手空空:“……”   “明日早点去省城,”沈正提着风灯在前头走:“早看到榜心里早踏实。”   “嗯。”沈月替沈持应道。   这一夜,沈持没睡踏实,三更末醒了一次,四更末又醒来就再睡不着觉了,有兴奋,有紧张,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忐忑……种种情愫混杂在一处搅了他的好梦。   他干脆不睡了,起来听听黎明时分窗外的虫鸣,练练八段锦,等着天亮就去县城租匹马到省城看榜去。   练完八段锦,他忽然想起上次去乡试之前邱长风给了他几根参须,考场上竟没想起来吃,啊呀呀真是暴殄天物,沈持找出来,还就着原先的油纸包好放起来,心道:等三年后进京会试的时候吃吧。   外头的天逐渐放亮,沈持穿戴齐整悄悄出去。沈家大门外,沈山和沈煌一个坐在门左边,一个右边,两尊门神似的,把沈持给下来一跳:“爷,爹,你们俩……唉,起这么早作甚。”   “送你去县城啊。”父子二人齐声说道。   沈持:“……”于是他又一次坐上了沈山赶的牛车。   到了县城,小贩们打着哈欠刚开始一天走街串巷的叫卖吆喝,袅袅炊饮方起,市井气才将将苏醒。   沈持从牛车上下来:“爷,爹,你们回吧。”   沈山肚子里有许多话要交待给孙儿,不巧这时候前头站了一壮汉一毛驴,驴子耳长尾秃肥但没精神,壮汉虎背熊腰容光焕发:“嘿,举人小老爷,看榜去呀?”   是赵蟾桂。   沈持:“哎呀赵大哥,你这么早来这里等我啊?”   赵蟾桂:“我算准了你必是今日一早去省城看榜,天不亮就等在这儿了。”   “赵大哥,这次我一人去就行了。”沈持说道:“何苦让你受累再同我跑一趟。”   “举人小老爷,”赵蟾桂的脸皮变得很厚:“我是诚心诚意……我爹说的‘追随’你的,你把我当自己人用吧。”   沈持想了又想,终于说道:“走,一块儿去吧。”   赵蟾桂确能张罗事儿,日后他若真走上仕途,这孩子是个好随从。且又是知根知底的用着放心,应当留住人的。   沈山父子看到有人陪同沈持一道去省城看榜,这才简略叮嘱一二句话后放行。   沈持照例去熟识的马厩租了一匹马,他跨上马出城而去。到半路回头一看,赵蟾桂紧跟着他呢,那毛驴并不喘气,跑起来比上回轻松许多。   看来它习惯了。   一路逐日追风,恰晌午时分便进了秦州省城。   然后,他俩人傻眼了。   二十来天没来,城中处处是镀金挂银的豪车——装饰奢华的马车在转悠,还时不时有尖叫声、大笑声传过来。   “举人小老爷,这是?”   沈持:“看这阵仗,说不定是城里的贵人们在榜下捉婿呢。”   当朝高门求婿少问阀阅,达官显贵愿意求贤才——科举高第者,每届桂榜放榜时,贡院门前的黄榜下往往成为贤才集散地,这时候有待嫁女的大户人家便会把家中的马车装饰一番,赶着到榜下捞人,是为榜下捉婿。   不过贵人只是有钱有势并不是傻,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捉,他们更钟爱年少貌美的举子,比如像沈持这样的,就危矣。   今日五更天一亮,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四个衙役抬着黄榜出来,冲在最前头的人扯破喉咙高声大喊:“放榜了,放榜了。”   三年才出一桂榜。   系着多少秀才读书人的青云梦。   士子们挤作一片黑压压往前面涌,有准备动手捉婿的旁观者问:“秦州府三千士子,不知谁被点中解元?”   他一连问了好几遍。   “三千士子取一二十人,”有人突发狂笑:“莫说解元,就是考中孙山的家中已是儿孙满堂,是老翁啦,捉不得呀。”   这时候十名报喜官骑马从贡院的大门出来,最前头一人打着旗子,戴红缨礼帽,手拿铜锣,他一边骑马飞奔,一边敲锣,高喊:“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持高中秦州府乡试头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②”   他是要到禄县的沈家去报喜的。 第65章   “沈老爷!”   “沈老爷高中解元!”   “……”   报喜官路过之处, 引来街肆上一片排山倒海的狂呼,震得他的马都在打颤。尽管看热闹的百姓未必清楚沈持是哪一个。   由报喜官从省城一路敲着铜锣喊着捷报将喜讯送至家中,让十里八乡都知是谁家的读书人高中桂榜头魁, 是解元的风光之一。   然而桂榜之上,无论中的是解元还是占了末名次的孙山, 以后都是镶金边的举人大老爷,能做一些边角料的官, 在待遇和名次上没有分毫差别,因而也是要给足风头的。   桂榜张贴出来之后, 主考官李叔怀还要在秦州府知府等一众官吏的陪同下, 登上贡院正殿的明远楼, 为考中的举子唱名。   咚!咚!咚!   五更末,三声鼓鸣之后, 墙垣高耸的明远楼上, 挂着“明经取士”的匾额下面,穿绯色官袍的朝廷大员李叔怀肃然而立, 他身后站了一群穿青袍绿袍的各品阶秦州府的官员。   绯、青、绿, 那是士子读书人的荣耀加身的颜色, 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功名的具象。   仰望着那片官袍,前来看榜的读书人瞬间安静下来。   李叔怀环顾众人,他手中拿着桂榜名录,亲自唱名。   此届秦州府乡试共录取举子二十一人, 他从孙山之名次开始念起:“秦州府XX县XXX高中乙卯科第X名次, 贺!”   被唱名的士子听到后, 浑身战栗,哽咽着朝明远楼深深一揖,久久直不起身来。直到同年们——一同考中的士子, 前来恭贺,他才又哭又笑:“我中举了,我中了……”   “……”   “庆州府抱璞县黄彦霖高中乙卯科亚元第六名,贺!”   当朝桂榜从第二名至第六名称为亚元,不过朝廷分给各省的新科举子没有定数,像京兆府录取举子人数多的,到第十名都为亚元。   “……”   “秦州府秦州县汪季行高中乙卯科亚元第一名,贺!”   他念到这里时,底下听榜的士子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方才报喜官骑马出贡院时太过于喧嚣,他们甚至没听清楚他们喊的是谁。   或者说不是他们没听清楚,而是“沈持”这个名字,很多人听了不服气,不肯相信是他罢了。比如吴凤中和陶滔,前者这次中了桂榜第十六名,想起之前发的毒誓,乡试考不过沈持的名次他倒着走回去……又沮丧又后悔,嘴里文骂个不停,后者则落了第,精神恍惚。   他们在心里下意识地抗拒: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肯定是我听错了。   心存万一的侥幸,就等着唱名呢。   李叔怀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长州府禄县沈持高中乙卯科头名解元,贺!”   是沈持,解元郎是他。   伴随着他字正腔圆的唱名声掷出,底下先是一阵死寂,某些人老实了,而后有人呼道:“恭喜沈解元!”   “恭喜沈解元!”一声高过一声。   却无人应答,也不见今科解元沈持对着唱名的李大人作揖致谢——他人呢?   沈持人呢?   汪季行这时候才想起来:“沈解元乡试一考完便回禄县去了,或许还在来看榜的路上。”   有士子听了发自内心叹道:“沈解元真是不被名缰利锁羁绊住啊。”   考完便回家去了,明明高中解元,却不见他人到场享受这等风光。   “汪亚元,”同是新科亚元的黄彦霖问汪季行:“沈解元乡试时住哪家客栈?咱们去等他吧,他总归要赴明日的鹿鸣宴吧。”   今日怎么也得来省城。   乡试的时候沈持帮他提过考篮,这次二人又同榜高中,甚觉亲切。   “他住采芹客栈。”汪季行说道:“也好,正好我无事,一道去那里等着他吧。”   二人挤出人群往采芹客栈走去。   ……   他们刚一露面,有人笑道:“哟,黄亚元,你还不躲躲,这一会儿啊榜下捉婿的来了……”   二十来岁的亚元也是货真价实的贤才,秦州府显贵们帮下捉婿的目标。   音落,一辆捉婿车倏然飘到他们身边,车帘子上挂着金珠子,一看就是财主巨贾之家,然对于举子来说并非良缘,吓得汪季行忙挡住黄彦霖:“在下家中已有妻儿,多谢厚爱了。”   捉婿车纠缠了一会儿,不见汪季行松口这才不甘心地驶走。   到了采芹客栈,黄彦霖说道:“汪兄,桂榜一放满城都知道沈解元郎了,他又是那么年少俊逸,只怕来不到客栈就被捉婿捉走了吧?”   汪季行哈哈笑道:“不知他被谁家的女郎捉去,莫非是魏家?”   听闻秦州府好几家显贵出来捉婿,甚至魏家的女郎都亲自坐着捉婿车出来捉夫婿了。   要是方才碰上魏家的捉婿车,他定然会把黄彦霖给推上去。   黄彦霖:“那沈解元岂不是天降一份好姻缘?”   汪季行哈哈一笑:“说不准你我待会儿要去魏家寻人了。”   ……   街肆上正喧闹着,忽然想起一阵战马的铁蹄声,有秦州府的兵士出来瞧着铜锣吆喝:“今日朝廷押运粮草的车队从咱们这里路过,乡亲们看见他们闪开避让,别堵路……”   “往哪里运军粮?”有人一怔:“又要打仗了这是?”   “还不是往西南那边的黔州府,”有人叹气道:“谁知道呢,反正那边天天兵戈不断,哎呀,秦州茶楼的说书先生是不是说武信侯家那小女将军,朝廷封的平西史将军最多活不过五年,这算着今年是她戍守西南的第四个年头了吧……”   “你们说说,要是这武信侯家里没人了,”头一个人又问道:“又派哪家去?”   “呵,这咱就不清楚了,本朝开国的武将世家啊,子孙后代一代不如一代,”有人说道:“都不愿意打仗,家中不过吃祖上挣来的军功罢了……”   ……   这边,沈持进城后没走多远,忽然有人对着他掷了一个香囊,上面绣着大红的绣球花,而后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爹,他便是秦州府新科解元郎沈老爷……”   这是致仕的金紫光禄大夫魏巨洪老大人的孙女魏娴,是秦州府有名的贵女。早在乡试的时候,她就带着婢女坐在马车里远远观摩贡院门口士子们的一举一动,几位年少的士子之中,沈持最能入她的眼。   魏家着人打听了他的出身、学识后勉强满意,就等着这次榜下捉婿呢。   魏娴说完,魏家两辆四角挂着银铃的捉婿车掉头过来出现在沈持面前:“沈老爷,请上车。”   沈持一下子慌了,他从来没这么慌过。他下马对着那女声传出来的马车长揖一礼:“女郎对不住,在下暂无娶妻之意。”   马车里的女子未有回应。   榜下捉婿讲究的是个“捉”字,对于看重的贤才,不需要他同意,直接捉就是了,这时候,只要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一桩习俗,官府概不干涉,以后还会被传为佳话。   且以魏家在秦州府的门第,魏娴的才貌,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没有贤才不愿意的吧。   ……怎么沈解元还扭捏上了?   那就来硬的吧。   十几名魏家家丁朝沈持围拢过来,而旁观的人还在大笑助威:“解元郎要成为魏家的女婿了。”   “郎才女貌真是般配的一对啊……”   “解元郎双喜临门啊,攀得上这样的好姻缘,祖上积了大德了……”   沈持:“……”   愚昧,野蛮……这可恶的封建社会!他猛一回神,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还等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弃了马,微提起襕衫便跑。   赵蟾桂也从毛驴上滚下来,他挡在魏家的家仆前面:“沈老爷年少害羞,你们别追了。他说不娶妻就是不娶妻……”瞧,不考功名是对的吧,考中解元了被人追着娶亲,身不由己难啊!   他还想说:当年他爹就是这样被他外公拎杀猪刀逼着娶了他娘的吧。   读书人真可怜。   他的缓兵之计不管用,魏家家仆誓要为魏家求得解元郎女婿,紧追沈持不放。   路旁看热闹的群众:嚯,解元郎跑起来挺快的啊……快追上了追上了……   沈持小跑着穿过人群。   忽然前头铜锣声声响:“路人避让!”   一抬眼,大路上闪出一面写着“史”字的黑旗,在开路的兵士背上猎猎作响,他后面跟着一辆连接着一辆的运粮车。   车上挂着户部的字样,看来是史家军和户部共同押运粮草车途径秦州府。   一位二十岁模样的圆脸女将端坐在马上,跟在运粮车的后面。   沈持猝然收住脚步,总不能一头撞上朝廷的运粮车吧。   可身后的魏家家仆追上来了……沈持实在无法,只得对着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将作揖:“姐姐救我。”   圆脸女将听到他的话噗嗤笑了,蹙眉拿鞭子轻轻一甩停住马:“小郎君缘何如此狼狈?”   “女将军有所不知,”一看热闹的市井百姓笑道:“他这是遇上天大的好事了,咱们秦州府魏老爷家榜下捉婿,魏女郎看中沈解元啦……”   女将瞟一眼沈持:“原来是解元郎,失敬失敬。”   沈持害怕地瞧了瞧魏家虎视眈眈的家仆,又看着女将。   这时,魏家的家仆们认出了女将:“可是平西史小将军的兰副将?魏家与史家从前在京城时是故交,请代问史小将军好。”   原来她是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因入黔途中蟊贼多时常打劫朝廷的粮草车,她不得不亲自带兵护送押运,正巧赶到桂榜放榜日路过秦州府。   兰翠:“同问魏老大人安。”   沈持怕她同魏家寒暄完走了不管自己,再次抱拳求助:“兰姐姐救我。”   兰翠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豪爽大笑,她看着魏家家仆中挑头的男子说道:“魏大?”   “当街抢亲呢?”   那名叫“魏大”的想是魏府的管家,被她看得心虚:“这……跟沈解元开个玩笑罢了。”   大抵是在魏家的故交面前丢不起人,魏大只得带着魏家家仆悻悻而归。   沈持整衣理袖,又一次给她作揖:“多谢兰将军。”   兰翠扬鞭一笑追运粮车而去:“解元郎不必客气。” 第66章   解元郎。   从兰翠嘴里说出来的“解元郎”让沈持狠狠一怔, 这才回味过来自己乡试中了头名,此时此刻,他真想把两手一拍, 呆笑一声道:“噫!中了!我中了!”那种狂喜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有种双腿虚浮,甚至咬紧牙关想往后跌一跤。   他欢喜得要疯。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好想捞把剑边唱边舞上一段……   可是他疯不出来,憋在心里几欲使人透不过气来。   缓了许久, 他终于平静下来。   兰翠押运的运粮车队渐行渐远看不见踪影了,沈持还在目送他们, 直到赵蟾桂牵着一驴一马找过来:“沈老爷, ……沈老爷?”   他方才远远看见魏家家仆空手而归, 于是赶紧找过来。   沈持除了眼神有点呆,余下看着全尾全须的, 他摇了下头, 若有所思地说道:“赵大哥,我没事。”   赵蟾桂立刻忘了方才捉婿那档子事儿, 转而眉欢眼笑:“沈老爷, 你考中解元啦。”   不仅考中了, 还中的是举子里的头名,头角峥嵘的解元郎呀。   都是魏家榜下捉婿闹的,害得他们现在都没看到桂榜。   赵蟾桂现在看沈持都有种他镶了两层金边的感觉,哪儿哪儿都金光灿烂, 金贵的不得了。   “咱们去贡院看榜?”   沈持心中已是风平浪静:“暂不必去看, 先去采芹客栈住下吧。”   他的衣襟上溅了泥土得尽快换身干净的襕衫。   解元下榻采芹客栈, 很快就会满城皆知,即便他不去看榜,官吏们也自会找过去把中举的乡书——类似后世的通知书, 用大红底黑字写就,上面盖着此科主考官、秦州府知府的官印,和明日鸣鹿宴的请帖送给他。   不急。   二人往采芹客栈去了。   路上又碰到别家捉婿的,沈持大老远就绕开了。   不过他们也听说沈持连魏家都看不上,自知自家没成算,也不敢去他面前讨没趣了。   到了客栈,里面传出说笑声,沈持还在拴马,里头的店掌柜眼尖瞟见他,丢下手中的算盘跑出来迎接:“沈解元来了。”   声调一抖三颤。   往届的解元乡试时都宿在那家状元客栈,每到乡试时节那边熙熙攘攘他这里却门可罗雀生意冷清,他羡慕了好多年,回回盼着他的客栈什么时候能出个解元郎,今年总算让他盼到了。   以后他也可以跟那边平分秋色,遇到大比之年招揽更多的士子前来投宿,必然赚得盆满钵满。店掌柜心中连请泥瓦工,多盖几间上房的念头都生出来了。   在客栈的客厅中说笑的人也都跟着他挤到门口:“沈解元。”   沈持一看这人他熟:“汪兄?”   是汪季行。   又一个旧面孔:“黄兄?”是黄彦霖。   汪、黄两人一道恭贺他:“恭喜沈兄高中解元。”   汪季行指了指黄彦霖:“在下次名,黄兄中了第六,同是亚元。”   沈持又恭贺他俩。   他往客栈里头走:“走,去坐下详聊。”   这时候客栈外头来了两名衙役,一人手拿大红请帖,一人恭敬地捧着一套质地优良的举子襕衫、帽子、鞋袜:“请问沈老爷是住在这里吗?”   沈持:“正是在下。”   这名衙役把大红烫金底子的请帖交给他:“这是鹿鸣宴的帖子,沈老爷请收下。”另外一人奉上新衣:“恭贺沈老爷。”   沈持给了他们赏钱,叫赵蟾桂接过来,汪、黄两人说道:“我二人的当送到状元客栈了。”   请柬和新衣都是送到举子们投宿的客栈去的。   黄彦霖:“我瞧着这里清幽,不如换过来住吧。”   汪季行着人去那头收拾东西搬过来:“也好,与沈解元作伴。”   三人围一张圆桌坐下,店掌柜送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顺带问沈持讨墨宝:“沈解元大老爷上次说考中便赠小店一幅墨宝,小店日夜盼着您高中。”   沈持想到当时他对自己格外照顾,大方地说道:“请取笔墨来。”   等店掌柜取了笔墨纸砚,他悬腕微压,写下“为人着想”四个字赠给客栈:“我的字不怎么中看,叫掌柜见笑了。”   店掌柜如获至宝:“沈老爷的字如其人,既有才气也有贵气,今年高中桂榜,三年后定能高中杏榜。”   春闱放榜时杏花春雨,故而又叫“杏榜”。   一幅字换来一句吉言,也算值了,沈持笑道:“承掌柜吉言。”   同年之间说了会儿话,沈持回房更衣,而后出来说道:“我还未去贡院看榜,出去一趟。”   “我们随你一道去,早上没有来得及看今科的解元、亚元的墨卷,”汪季行笑道:“这会儿过去看看,我看看我哪里写的不如你。”   今日随同桂榜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解元、亚元们的墨卷文章,不过考中的忙着报喜、贺喜,落榜的悲痛欲绝,无暇看什么魁首文章,或许明日,许多举子们会重返桂榜,细细揣摩状那几份墨卷文章,之后落榜落得甘心一点儿。   于是三人一道去贡院。   站在今科桂榜下面,落日的余晖一抹打在他的名字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沈持仰头眯着眼,一字一字细细看过去,喜疯的感觉又来了一遍。   “沈兄,你的文章我已拜读,是当之无愧的解元佳作。”黄彦霖读完桂榜贴着墨卷文章,说道:“我的确写的不如你。”   差出不少呢。   汪季行随后也开了口:“你的文章胜我一筹。”两篇文章好比两颗稀有的珍珠,各自看时分不出高下,然而放在一处对比,一颗的光泽明显盖过了另一颗,便瞧出较好的那颗来了。   沈持说了几句自谦的话。   又来了几名同年的新科举子,在一处执了礼,相互道贺之后天色见晚,纷纷说道:“不如回客栈试穿新衣,明日鹿鸣宴再叙吧。”   该回去准备明日鹿鸣宴之事了。   沈持悄悄跟赵蟾桂说道:“你去外头寻一寻,有没有特色饭菜来,买一份回客栈。”他晌午那顿饭没来得及吃,这大半天有大惊有大喜忘了食欲,此时情绪回落才觉出饥肠辘辘。   天色蒙蒙黑时分,二人用过饭——晌午饭跟晚饭一并吃了,沈持漱口净手:“我试试新衣裳。”   赵蟾桂给他拿过来:“嚯这质地真软和。”这鞋面的阵脚真齐整,这包边……一套下来得花二两银子吧。   似乎又懂了他爹赵秀才为什么不管不顾地考了三十来年的乡试。   他心思回转间,沈持已经穿好襕衫,前后看了看:“怎样?”   屋里没有后世那种清晰的穿衣镜,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不到全身。   “老爷好风姿。”赵蟾桂说道。   沈持:“……”这孩子如今好像只会对他说恭维的话了。   一夜无话。   次日没有起的太早,吃过早点已是半晌,又同汪、黄两位同年说笑一回,到晌午过后才往省府衙去赴鹿鸣宴。   其实鹿鸣宴吃的是哺食,晚饭,因宴前礼节繁琐,是以要提前一个时辰到那里才行。   省府衙处处挂满红绫,一派喜气。   出示请帖后,衙役们恭敬放行:“恭贺举子老爷们!”   新科举子们进了府衙后院,听见丝竹管弦在奏《小雅·鹿鸣》,多人满脸喜色地跟着曲子轻声哼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①……”   据说这首诗歌唱的是小鹿在野外发现丰美的草地,发出呦呦之音呼唤同伴来一同享用,鹿鸣宴选它作为助兴乐,一来“鹿”与“禄”同发音,中举之后便能当官,禄这不就来了吗,二呢提醒举子们发达了不要忘记提携同年,不能光顾着自己吃肉,要让同年也跟着喝上汤。   沈持:“……”   原来音乐一响古人也会跟着燥起来啊。   有书吏来领着他们进到宴会厅中。   正副主考官、阅卷官及参与乡试的各官吏均参宴。主考李叔怀着朝服,会同知府韩其光等各官互相行谢恩礼,然后依次入宴。   新科举子进来后,先挨个谒见主考官等人后才能入座。   沈持作为新科解元,是头一个去谒见李叔怀的,他肃然走上前去执大礼:“学生沈持,拜谢李大人拔擢之恩。”   当朝为防止读书人以师生关系结党营私,考生在拜谢主考官时候能自称“学生”以自谦,但不能称对方为“恩师”,只能称“大人”或者官职。   李叔怀满意地拍了拍他右手边的位子:“快入座吧。”   沈持再次执礼:“谢李大人。”   “你带病还能写出这般好文章,”李叔怀说道:“实属难得。”   乡试头一场时候,他巡场走到沈持的号舍前俯身一看,只见该考生已起好文章草稿,数张一字排开正对着他,上面圈的改的删的添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目视不好,不能细看文章作的如何,心下稍稍遗憾。   本欲拔腿离开,又看见少年考生烧得通红的脸,干裂没有血色的唇……那强打精神的模样让他想起当年同样身为考生时的苦楚,不禁心有戚戚…… 第67章   李叔怀主动提及他乡试时在号舍中生病之事, 沈持说道:“当日若非大人体恤,学生今日恐无缘鹿鸣宴了。”   “学生的桂榜风光都是大人给的。”他又道:“学生铭记在心。”   沈持嘴甜,给足了李叔怀情绪价值, 他乐呵亲切地说道:“小事一桩,不必提了。”   秦州知府韩其光看二人相谈甚欢, 过来凑热闹:“看着沈解元,本官不由得想到当年新中桂榜意气风发, 如今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沈持恭敬而谨慎地给他施礼,又起身一一拜谢在座的各阶官吏。   行完礼, 新科举子们跟着奏乐一起歌《鹿鸣》之章, 之后由伶人上前献魁星舞。   欣赏魁星舞的时候, 开始上菜了,菜肴就有二十八种, 点心十多种, 水陆八珍,尽皆入撰, 荤素冷热, 咸甜并陈①。葱醋鸡、乳酿鱼、汤浴绣丸肉……   不过份量很少, 一人一筷子这盘菜就要光盘撤下桌子了。看来鹿鸣宴不是来吃饱饭的,是来品尝官府的佳肴的。   酒过三巡,酒盅很小,也就是喝了三口之后, 官员与举子们开始作诗互赠。   李叔怀身为此科的主考官, 他先来一句赠给新科举子的:“今日桂枝平折得, 几年春色并将来。②”   新科举子们叫好后再度拜谢他。   余下官吏也赠了恭贺的诗。   而后,他们都看着沈持:“沈解元,该你了。”   沈持窘迫地说道:“诸位大人, 学生不会作诗。”这个风头他抢不了。沈持有点不明白,他明明是胎穿来的,也算当朝土著吧,为何能学得会八股文,就学不来作诗呢。   众人:“沈解元无需谦虚。”   沈持汗颜:“学生着实不会,连韵脚都押不清楚。”当然他也没专程学过怎么作诗。   众人:“……”   “我正好有了一句,”汪季行出声给沈持解围:“诸位大人、同年请听。”   他沉声吟道:“桃花直透三千浪,桂子高攀第一枝。③”   “好!正合汪兄亚元的名次,”黄彦霖赞道:“也算赠给沈解元了。”   沈持举起酒杯谢他。   这诗作的还都挺有水平的——他发自内心地想:将来也是脍炙人口的。   韩其光笑道:“某少年时也总是得不得佳句,后来年岁渐长就自然而然有感而发了,沈解元年少,得不到好句也是有的。”   一席话既吹捧了汪季行作的诗,又安慰了沈持,说话好有水平。   赠诗比较磨洋工,要想,要品……生生贯穿整个鹿鸣宴,使得宾主尽欢。   最后,李叔怀再举杯赠新科举子一句:“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④” ,他说完,奏乐停,宴会结束了。   临走时,知府韩其光又给举子们一个小小的惊喜——送了一盒印有桂榜字样的饽饽来,让举子们带回家中同家人一道享用。   饽饽不愧是省府衙出品,用镶着银边的盒子装着,看着非常精美。   各省的鹿鸣宴散了之后,新科举子们要回到家中,接受当地官府的宴请,还要祭祖修坟……总之,要忙活一两个月。   这就是为什么秋闱考中的举子,明明做文章上已学无可学,但却鲜少有赶考次年春闱的,时间太紧凑了。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再读三年书,待下一次杏榜。   九月初十放榜日。   禄县。   没玉村,沈家。   午后。   “沈老爹,挂红绸的官差来了,嘴里念着沈老爷,”一个后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沈家的大门喊道:“定是阿池考中了。”   秋后农闲时节,沈山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在编个小笼子给沈持养的蟋蟀换换地方,听到声音一探头:“你说啥?沈老爷?”   他倏地丢下手里的竹篾:“快,快把大门打开……”   “老婆子,阿二,快拿赏钱出来。”   “……”   一声敲锣声落地,官差亮着大嗓门在沈家门外喊:“这里是沈老爷家吗?”   沈山带着沈家一大家子人趔趔趄趄出来:“是,是沈家,沈持是我孙子。”   报喜的官差又把沈持考中解元的词说了一遍:“恭喜沈老爷。”   后面的报喜官送上解元匾额还有二十两银子。   各省乡试录取之后,府衙会给每个举人发放二十两的嘉奖银子,这银子按照惯例,举人的家中会拿来修祠堂修祖坟,或者立个牌坊,让乡里乡亲看见这家是书香门第,给子孙后代留一份荣耀——以后吹嘘时说“我祖上也是出过解元”的,因而也叫“牌坊银”,连同一起的,还有一块大红底子,上书“解元”两个大金字的匾额,供悬挂在大门上,以彰显门第清贵。   沈山捧着解元匾额,沈煌一把钱撒出去:“辛苦各位官差老爷了。”   报喜官兜了满满一把钱,他们最爱干这种给人送喜报的活儿了。每年这个差事都抢破头。   送走他们,沈山眼中噙着泪花,哑声说道:“都愣着做什么,放鞭炮,给祖宗烧香磕头去啊。”   ……   沈持高中解元的消息不一会儿传遍了整个禄县。虞唤才父子二人听说后:“他不是说考不中的吗?怎么就……就考中解元了?”   他们家直到今日还没有准备正经提亲下聘的礼,登时慌了起来。   “快去准备呀,”虞父对着虞唤才一通吼:“沈老爷吃过鹿鸣宴,过两日就要回来了。”   虞唤才:“爹,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准备聘礼。”   虞父叹了口气:“你问问媒婆,捡最便宜准备,要快,是那个意思就行了。”   虞唤才:等沈莹过了门,他和爹就能到点吃饭,也有人给浆洗衣服了……唉,虽然她长的不美,但看着是个能干的。   罢了,等以后考中功名,再寻两房美妾弥补人生不足吧。   他拿着前去清镇置办下聘之礼,按照县中的风俗,虽然下聘不如外头讲究,只要置办八件像梳子,镜子,这样的小物件,再加上二十两银子便可将这门亲事订下。   虞唤才不敢去专门的铺子里买,那儿的东西贵,他去了集市上,还能讨价还价。   他先去采买梳子,梳子在县中被排在聘礼必备八样之首,说是梳子梳头既有结发之意,又有希望夫妇一生相爱相守,白头偕老之意。送嫁时拿这把梳子为新娘子梳头,还要说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以示好兆头。   他看了好几家,都嫌人家卖的贵。   后来挑了一家最便宜的,还要还价,小贩不肯,他耍赖道:“我要娶的可是新科解元郎沈大老爷的妹子,你卖贵了,我要告诉沈大老爷来与你讨回公道。”   卖梳子的小贩本来是小本生意,听他这么一说怒了:“你娶的又不是沈大老爷的正经妹子,沈大老爷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仗着他的势作威作福来了,讨媳妇儿还要买最便宜的东西,抠搜,沈大老爷家倒了什么霉,跟你这样的人结亲。”   “区区一个童生……”一旁卖梳子的小贩也烦了,刚才虞唤才在他这里看了半天不买还说些酸话,气得回讽:“又不是秀才老爷。”   虞唤才被人这么瞧不起很生气,用他的伶牙俐齿刻薄了小贩一顿。   几个小贩今日生意冷清,被他一搅和更来气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拉扯,动手打起来了。   又不是秀才,一个童生尔,打你就打你了。   三五个小贩一块儿动手,打得虞唤才鼻青脸肿。   虞父得知后哭着找过去:“你们怎么敢打我儿……我要告官,他要娶的可是举人大老爷的妹子……”   “就是县太爷来了也得讲理。”小贩们硬气地道。   ……   沈家没等到虞唤才来提亲,但等来了一顿笑话。   村里人:“沈伯,那虞家后生忒不地道了。”把虞唤才在集市上买梳子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沈山听了后老脸臊了个通红:“老天爷,就是阿池考中举人他也得讲理,哪有护着虞唤才欺压乡亲们的道理。”   回家就让大房跟媒人说,这桩婚事他不同意,以后不要再提了。   大房杨氏没想到虞唤才借着沈持的名头贪小便宜,垂泪道:“莹丫头命不好怎么就遇到他这种人了呢。”   沈莹听说后跑进房里哭了,沈月和沈知朵都来安慰才渐渐止住了。   她的婚事只能慢慢再看。   ……   九月十二日,沈持带着举人大老爷的头衔和知府大人赏赐的那盒饽饽回乡,他到了禄县,沈家一家老少都等在城门口,他下马先给他爷奶磕头,又去给他爹娘行礼,把个一家人欢喜得笑哭了:“没想到咱们沈家还能出个解元……”   沈持随手把饽饽交给沈山,玩笑道:“爷,你要收好了,当传家宝。”   “饼子最多能放个把月,省府衙预备得五六天,你拿回来又一两天,”沈山咬牙说道:“快分着吃了吧。”   别不舍得吃再放坏了。   沈持:“爷,这可不能吃。”省城的糕点说上天和禄县新鲜出炉的不会有区别,他上辈子踩坑无数,这辈子不会带滤镜了。   沈山瞪眼:“东西不吃放家里等着发霉啊,你个傻小子,还舍不得啊?”   “爷,”沈持把红绸布拿下来,高调地捧着走在路上:“你看我的。”   这样走了一段路,有个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看见了,瞧着他手里的饽饽问:“是沈解元沈大老爷吧?”   “桂榜的饽饽?”   沈持:“是啊是啊。大哥好灵通的消息。”   “卖给俺一个好不好?”男子的视线粘在那盒饽饽上:“我考了三次都不中,想沾沾解元郎的喜气。”   “这位大哥,”沈持有点为难:“这非市面上所售之物,实在是不好定价啊。”   那位身材圆润的兄台说道:“88文一块?”   88文。   亲娘嘞。   出价高的沈持于心不忍,但他看到男子袖口精致的金线,连忙笑脸打开饽饽盒子说道:“这样,为给兄台添个彩头,好吧。”   男子虔诚地取出一块饽饽,给沈山88文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家一家子都是懵的。   等回到没玉村,村中富户听闻沈持得了知府大人赏赐的饽饽回来,纷纷前去围观,有人也和半路遇到的兄台一样,想要出钱买一个回家供给祖宗,求个吉兆。   来一个,就有第二个跟风的。   八个饽饽愣是一个没留,全卖出去了。   沈持:“爷,明日去县城捡好的饽饽买来放盒子里,照样能卖88文一个。”   “举人大老爷钻钱眼里了?”老刘氏抱着她养的一只公鸡准备去杀了吃:“都没留一个孝敬祖宗。”   一直趴在墙角柴禾堆里的旺财走过来斜着狗眼瞧沈持:也没给它留,不孝的侄儿啊。 第68章   沈持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旺财的狗头:“等下吃饭的时候看我眼色机灵点儿, 给你肉吃。”   旺财同伸出前爪拍他的脑袋:阿池好侄儿这次干的不错,下次干个更大的,比如考个状元郎回来。   听你小叔我的, 你可以的。   沈持看它眼神温柔,狠揉一把它的头。   “得……”沈月叫沈持进屋:“风, 大。”   九月中旬值霜降时节,草木黄落, 秋风萧瑟该添衣了。   堂屋里,前日报喜官送来的红底金字的解元匾额, 还要他高中的捷报一起放在八仙桌上, 进来便看见“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持高中秦州府乡试头名解元, 京报连登黄甲。”这一行打着官印的字,格外的醒目。   一家人都带着笑意看着他, 招呼他喝水的吃东西的……给他一种前呼后拥的错觉, 让沈持怪不自在的。   沈知秋把他推到上首的位子挨着沈山坐了:“前日报喜官把解元匾给送了过来,咱爷说等你回来挂咱们家大门上呢。”   以后沈家就是书香门第了, 他们进出其中无比骄傲。   “你阿池哥从省城回来, 还没吃饭呢你就给他指派活儿, ”张氏轻嗔儿子:“不叫他歇一会儿。”   沈持:“三婶,没事的。”   反正这种事不可能让他动手。   沈山发话道:“阿池今日好好歇着,明日一早挂吧。”   沈知秋的眼神瑟缩了下。这是他头一次在全家人面前说句话,竟被他爷给驳了回去。   沈持拉了拉他的胳臂, 极轻声道:“我不累一会儿就挂。”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些敏感。   他喝了口茶, 对沈山说道:“爷, 我不累的,既回来了就把它挂起来吧。”   “好——欸,”沈凉:“爹, 阿池,等着我这就去买鞭炮,多买些放它个震天响,让全禄县人都知道咱们老沈家出了个解元郎。”   沈山:“快去快去。”   “哎呀阿池,你考中解元把你三叔的懒病都治好了,你看他跑的多快。”   老刘氏拧了他一把:“老三这两年勤快多了,你还老嫌他。”   沈凉这两年天天被沈山押到地里干活,被晒蜕了好几层皮,脸也不似从前白净,到底是小儿子,她每每瞧着心疼得厉害。   大喜的日子,沈山不和她计较:“老婆子快炖鸡,阿池还等着吃呢。”他打发老刘氏去下厨。   不大一会儿沈凉买鞭炮回来,在庭院中噼里啪啦地燃放起来。   沈山举着解元匾额出来,他爬上梯子,将之悬挂于沈家大门上面。   挂好之后,又放了几挂鞭炮。   村里人捂着耳朵跑到沈家门前来贺喜,一顽童吸溜着鼻涕仰头看着那块解元匾额:“还怪气派哩,回家让我爹也挂一个。”   他家的大人哭笑不得,捞起自家娃儿骑在脖子上:“以后长大了送你去念书,也像阿池……沈老爷一样给爹挣块回来挂咱家门上。”   多风光啊。   ……   沈山带着三个儿子背负着双手在匾额下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   沈家的三个妯娌抬起头笑着,朱氏又去屋中取出一块红绸缎来,让沈煌爬上梯子挂上去,显得愈发喜气。   街坊邻里看见沈持作揖道:“沈老爷。”   沈持笑了笑道:“各位大伯大娘婶子嫂子,您还是叫我阿池吧,别见外。”   朴实的没玉村人哪儿敢,还是一口一个“沈老爷”,叫得沈持脸上挂不太住。   忽然。   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没玉村人,传来个挺欠的声。   “阿池——”   “我们不见外叫你阿池。”   “阿持——”很好,两声不见外。   沈持迎出来,是江载雪和裴惟二人,笑嘻嘻恭贺他高中。他二人听说沈持回来了,直接打听着找到没玉村来了。   沈持对他俩眨巴眼睛:你看这么多乡里乡亲,咱们得像读书人知礼是吧。   当下他拿捏好腔调:“江兄裴兄,屋中已备好茶水,要进屋一叙吗?”   江载雪笑道:“那定要尝尝的。”   “江兄裴兄请!”   “不敢!”   三人扭捏作态一番随后进到屋中相视大笑。   玩笑几句,裴惟正经地问他:“你如今已中举人,明年开春直接进京会试吗?”   当朝读书人考取举子之后地位很高,不仅免除徭役、税赋、每个月还有三两的银子可领,还可以到官府任职,到学堂授课……他们收入不菲衣食无忧,一般不太着急赶次年的春闱求取进士功名。   这可把沈持给问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没想好。”   要是明年开春赴京会试,的确稍稍显得仓促了些。   只是若不考,又要再等上三年。   江载雪拿起茶杯斟了茶自饮起来:“是得好好想想,你一回来很忙吧,刚看见你家门上挂的解元匾额了,这两天门槛都要被人踏破的,乡绅富户,县太爷……”   什么叫乌鸦嘴,这就是,他才说完,禄县的大乡绅,郭意递了帖子进来,说求见沈老爷。   沈持:“……”   只得起身去迎接。   郭意五十来岁,他适中身材,面方眼睛小,一看就是精明老练之辈。   他见到沈持亲切极了,开口就是“归玉兄”,让沈持好一番紧张。郭大乡绅在环顾了沈家的老宅之后,道:“归玉兄此番高中解元,真是给禄县长脸了。”   “只是这宅子地处村子里,又不够阔气,着实委屈归玉兄你了。”他的眉稍稍一横:“在下在县城有不少五进的宅院,多在闹中取静之处,归玉兄随便挑一处安置家人便是了。”   上来就送大豪宅,出手阔绰的嘞。   沈持心道: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再看看。   他谢绝道:“多谢郭兄美意,这宅子是沈家的祖宗传下来的,在下住在这里只觉得离他们近些,不敢搬远了。”   不信你去瞧瞧,我们老沈家祖宗的牌位都在后院供着呢。   郭意笑道:“归玉兄当知读书做学问何所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①,朱门大宅,珍馐佳肴,良妻美妾,才配得上年少才高的解元郎归玉兄你啊。”   “在下是真心赠归玉兄一座宅院的。”   沈持听出点儿意思来,他一般不跟不熟的人兜圈子拐弯抹角:“郭兄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郭意:“……”这小解元郎怎么就不知道享受的好处呢。   “那在下直接说了,”他道:“归玉兄你晓得,在下家中有良田六百亩,每年缴纳的田税实在是太多了,在下想将其挂在归玉兄的名下,免了这田税……”   一年就是上百两的银子啊。   县中一座五进的宅院不过一年的田亩税。他算着:赠沈持一座宅院换来一年免百两银子的田亩税,这是多有赚头的生意啊。   “哦。”沈持:“……”   他懂了,这位土地多的郭大乡绅希望自己可以少交田税,想将他家名下的田产挂到他名下——当朝的举人可免名下田亩之税赋,方便偷税漏税,为了表达谢意,可以赠他一座县城的大宅子。   嚯,真是互利双赢的好事情啊。   沈持在心中想了又想,说道:“郭兄,在下年少侥幸得志难免日夜诚惶诚恐怕辜负昔日师恩,实不敢湎溺金屋美色,叫您错爱了。”   他拒绝得直接又彻底,不给郭大乡绅抱丝毫幻想的余地。   郭意的那张方脸看上去微微扭曲,他的笑不达眼底:“难得解元郎高洁,是在下唐突了。” 第二卷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第69章   “您言重了, ”沈持站在解元匾额下淡声说道:“叫在下惭愧。”   郭大乡绅的笑也是极淡的:“解元郎才回乡想来还有很多事要办,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沈持送走他返回屋中。   “听了一耳朵, 郭大乡绅来给你送宅子了?”江载雪笑道:“阿池要发达了。”   裴惟:“你省省吧,没听见他想把家中的田产挂到阿池名下。”   像郭家这样的大乡绅家中至少几百亩田产, 一年要缴纳的田税折合成银子过百两,谁不肉疼, 没有不想方设法少缴或不缴的。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个举人给人家好处把田产挂在其名下,所以他们要巴结举人, 还有一劳永逸的, 干脆招个举人当女婿, 成为一家人就再不用交田税了。   江载雪:“县中的举子,除了书院的孟夫子和程夫子他俩, 其余谁名下不是挂了上千亩的田产?”   全富得流油。   裴惟笑道:“我的江大公子, 如今各地都钻这个空子,朝廷年景好的时候国库充盈不追究, 若是万一……”他打住了话头:“倒查起来还不晓得怎么倒霉呢。”   沈持坐下来喝茶:“天下没有免费的……晌午饭。”   江、裴二人起初听不太懂:“怎么没有, 书院的晌午饭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   沈持笑道:“我就打个比方。”你俩憨憨。   江载雪回味了下:“阿池说的我懂了, 诸如说郭大乡绅赠你一座宅子,你明面上没花一文钱,实则要给他省更多的田税,是用你举人功名的好处交换来的, 对吧?”   那宅子可不是白拿的。   沈持笑着点头:“孺子可教也。”   裴惟看看天色不早了:“阿池, 我们这就回城去了。”回去读书以待三年后的乡试。   “我得空去找你们。”沈持把二人送到村头。   ……   沈家白日里的熙攘喧嚣终于被黑夜送走, 沈持沐浴之后,坐在书桌前看他前一阵子写的《雅虫》手稿,该写的差不多已经点到了, 再对其删减扩充,增添些趣味便可以成书了。   沈持不觉得累,便提起笔又修改了会儿书。   沈月看见他屋中的灯亮着,端了一盘果子进来:“得,吃。”   沈持:“阿月怎么还不睡?”她明天不还要早起去县城上学吗?   沈月从他手里要过去笔,在纸上写道:哥,你是不是明年开春就去京城赶考啊?   她黑亮的圆眸子里写满担忧,沈持一去京城日后再难回家来了。   沈持还是那句话:“哥哥还没想好。”   在退思园求学的时候,他见过要下场春闱的一批京城优秀的举子,自问与他们的差距很大。   他要是明年开春仓促赴京应试,只怕结果不太遂人意。   沈月又写道:哥,你才十六岁,不如等三年后才下场会试,一来再读三年书增加杏榜的胜券,二来这两日来咱家给你说亲的媒婆很多,爹娘说你都十六了,该相看起来了。   沈持笑了:“不急,哥哥等考完杏榜求取了功名再说不迟。”   他想起之前沈莹的事,问:“阿莹的亲事怎么说?”   沈月眉头紧蹙,她手里的笔颤了下:虞家太不像话,告吹了。她用三言两语便把虞唤才买梳子被打的事写清楚。   沈持看完:“……”   虞唤才这狗东西,黄的好。   兄妹二人又说了些别的,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睡下。   次日沈持想睡到自然醒,可五更天才亮,沈家的大门前就热闹上了。沈山一开门,一张描眉画眼,鬓插大红花的媒婆脸挤进来了,这是县中有名的马媒婆,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扭着水桶腰:“沈老爷大喜。”   沈山咧嘴:“昨儿解元郎归家已经大喜过了。”   马媒婆:“知道知道,我今儿又来送一桩大喜事,您猜猜,这回我要给沈老爷说的媒是哪家的姑娘?”   “……解元郎说了‘他功不成名不就,不敢耽误佳人。’”沈山把早年听说书人说过的话摁到沈持头上:“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马媒婆不必费心给他作媒了。”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您先听听我要做的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媒,”马媒婆信心满满:“保管您听了……”   沈山打断了她:“马媒婆,您知道我们家长孙阿大还没娶媳妇儿,这么富贵的事儿得兄什么弟什么来着,要不这桩亲事说跟我家阿大吧?”   马媒婆脸上的笑意一下子砸地上去了:“沈大哥,这……”   “马媒婆您回去跟富贵人家吱一声,”沈山笑呵呵地道:“要是他们看上我们家阿大的,您再来。”   马媒婆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地从沈家走了。   她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个王媒婆。   沈山招架不住,让老刘氏去:“管她说哪家的闺女,咱一口咬死这媒只说给阿大,阿池……叫她们不用想了。”   老刘氏:“这就奇了,阿池也到了说亲的岁数,怎么你把媒人一个个往外推呢?”   沈山:“哎老婆子你不知道,有人说阿池在省城被一个什么大官的孙女相中了,要榜下捉婿,阿池不干。”   “我看这孩子心思不在这上面,何必叫人烦他。”   老刘氏单手叉腰:“行的老头子,来两个我打发走一双。”   ……   至晌午禄县县令文丛带着本县官吏们来贺喜,沈持不得不招待一回,到晚间又去县中参宴,散席后回到家中已是子夜时分。   沈持看着书案上的手稿,他本该在家中写书的,只觉得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回家的第四天,沈持终于抽出身来去了趟青瓦书院,孟度看见他先审视了半天,而后大笑:“解元郎是个大忙人哟。”   沈持:“……”孟夫子,求不笑话。   “过这阵子就好了,”孟度说道:“明年春天赴春闱吗?”   “夫子,虽然很想去但是没有什么信心考中,”沈持说道:“我在退思园的同窗明年多半是要下场的,以他们的实力,必是要包揽前十的,再加上各地的解元亚元,我能不能博个同进士都不好说啊。”   孟度:“我虽没考过春闱,但还从未听说有哪一省的解元考不中进士的,你这是自己唬自己。”   沈持:“……”   怎么没有,唐伯虎啊。   “如今王大儒不在京城为官了, ”他问孟度:“夫子不打算考进士吗?”   一起呀。   孟度语调平平:“不了,早已过热衷仕途的年纪了。”他更享受眼下闲云野鹤般当教书先生的日子。   沈持:“……”   拉不到同伙,不开心。   “你今日不必到紫云观去了,”孟度见他往紫云观的方向瞟了眼,说道:“邱道长又云游去了,昨晚走的。”   沈持:“……”   对不住他来晚了。   “夫子……”沈持举棋不定,声调低下去:“我想,我想过一阵子到京城去,或许明年开春头脑一热就下场了。”   或许到时候反悔了不敢下场试试的,在京城游学三年后再考,反正那里遍地的举子进士,谁都不会把他当回事,自在些。   不像禄县,一县中统共没几个举人,虽说地位高些,但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让他总觉得自己像被耍的猴儿,有如履薄冰之感。   孟度:“这就对了,考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沈持:“嗯。”   孟度:“你既拿定主意便不要犹豫,过了年同秦州府赴考的举子一道,进京去吧。”   “我也这么想。”沈持说道。   孟度:“你坐在这儿喝口茶等我一会儿。”   他去去就来,手里抱了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好多张面额不等的银票,他拿出六十两给沈持:“这几年食堂的生意不错,每个月多少都有赚头,这是给你攒的进京赴考的银子,拿去吧。”   沈持连忙道:“孟夫子,这……”他离开青瓦书院之后,沈全和沈知秋又来这里念书,在书院吃的用的,没少占便宜,更何况以往他每次应试,孟度都送路资,怎好意思再拿。   孟度:“听夫子的话,拿着吧。”   不容沈持拒绝。   沈持只得收下。   回到家中,他以明年开春要赴京赶考为由闭门谢客,在家中读书、写书。这段时间,沈知秋明年要下场县试,日日在练八股文,时常来找他讨教,沈持看他所作的文章比以前饱满不少,很是欣慰。   十月底,秦州府入了冬。   沈持在江南求学三年,那里十月的天气很好,冬景似春华,让他一时没适应来得这么快的寒风凛冽,淅淅沥沥头疼脑热了一阵子,病中不敢伤神读书,只好每日有一搭没一搭修改他的《雅虫》,到了十一月底竟不知不觉完稿了。   《雅虫》的手稿有四万字,里面风趣地记录着蝈蝈、蟋蟀、油葫芦三大鸣虫,还收集了大量关于鸣虫和名人的趣事,读来比市面上那些围绕情之一字写情天恨海的话本爽多了。当然这是沈持自以为的,沈月就不认同,她说这书里没有故事,赚不到看书人的眼泪不说,看完还得花钱去买鸣虫,败家。   沈持:“哼罗卜白菜各有所爱,定有不喜恨海晴天的,等付梓后你瞧瞧。”   兄妹俩正争执呢,他们的娘朱氏找过来:“阿月你出去玩会儿,娘有话跟你哥哥说。”   朱氏的话让沈月莫名地头皮一紧,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去关上门,趴在门缝上仔细听娘和兄长说话。   朱氏:“阿池,你还记得先前来咱们家见你的郭家家主郭老爷吗?”   郭意。   那个想把田产挂他名下的鸡贼乡绅。   沈持:“我记得,怎么了娘?”   “他找了媒人来给他小儿子作媒,”朱氏说道:“想求娶阿月。”   沈持:“……”沈月才十二岁!   郭家这他娘的哪里是诚心求娶阿月,是盯紧了他这块肥肉。 第70章   “阿娘是怎么想的?”沈持问。   朱氏:“郭家那小儿子娘向媒婆打听过了, 今年十四,在私塾念书,斯文有礼是个很不错的后生小子, 只是……他不是郭大乡绅的正室夫人生的,是个妾生的, 他上头还有正室夫人生的四位兄长……”   想来正室夫人的儿子也不会向沈月提亲,门不当户不对的。   “阿娘, ”沈持沉思:“阿月还小不急着相看女婿,要不咱们推了吧?”   郭家显然是冲着他的举人身份来的, 眼看以利易利不行, 便想着拿出个儿子来与他家结亲, 势利之心可见一斑,并非良缘。   “你上回驳了他面子, ”朱氏担忧地说道:“这回要是再回绝他, 显得咱们家太不识好歹,就彻底把郭家给得罪了啊。”   沈家小门小户的, 虽说出了个举人但到底没有根基, 她怕啊。   沈持:“阿娘, ”他起身去关上窗户:“我如今已有举人身份,他不敢明着怎样,或许背后使坏也难说,阿娘咱们还是防着些的好。”   “我跟你爹说, 咱们日后行事要万般小心。”朱氏说道。   “嗯, ”沈持点头:“阿娘, 我决定了,明年过了年去京城应试。”   “我尽快考取进士的功名,好打消他们染指咱家的念头。”除了让自家强大到旁人不敢打主意之外, 似乎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阿池……”一听很快又要母子分离,朱氏的眼泪不争气地落出来,她强忍着道:“去京城那么远,要多带些东西,阿娘明日就开始为你准备。”   沈持拉着她的衣袖:“阿娘,去京城路远,我带不了什么东西,我自己收拾就行。”   他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有赵大哥照顾我,娘放心好了。”   朱氏唏嘘道:“那孩子肯跟着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待人家。”   沈持:“知道了娘。”   母子二人说完话,次日,沈家拒绝了郭家的提亲,据说大乡绅郭意得知后脸都黑了。   不过,这一下子进入腊月了,家家户户都在囤年货准备过年,还有谁在乎他呢。   腊月初七,朱氏买了两匹布回去给全家人裁制新衣裳,这是沈持的意思,三房的张氏摸了摸说道:“这料子好,颜色也亮,以前我去布铺里看好几回都舍不得买,今年竟能穿身上了。”   “还有新式样的,更贵,”朱氏说道:“我没舍得买,等明年吧,明年再买。”   ……   沈家的日子在餐桌的白馒头上,在祭拜祖宗用的猪头肉上,在媳妇儿们穿的衣裳上……一天年比一年好。   除夕守了岁,次日换上新衣打开大门,便是贞丰十七年,丙辰年的元日。   今年的元日来沈家拜年的人更多,家里的年礼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馋坏了街里街坊的孩童们,也让旺财一直流口水……   沈持拆开了拿出去给孩子们吃,旺财在后面一直瞪他,心里骂他是败家子,可当他把点心递到它爪上时,它又乐上了,多好的侄子啊。   沈家的正月就在它咔嚓咔嚓吃点心的声音中过去了。   二月初六,沈持带着赵蟾桂离开禄县,北上去往京城。   离家前,沈月抱着沈持的手臂不放他走,沈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哥哥若是考中进士,回乡省亲祭祖时接你一起去京城。”   沈月点点头这才放开了他。   因路途遥远,骑马会过于疲累,沈持雇车先去省城,到了再做其他的打算。   秦州府的多数举子也是择的这天启程赴京的,他到了省城之后,遇到了汪季行和黄彦霖。   三人相互贺了新春,与同是赴考的秦州府举子们结伴雇马车同行。   两日后出了秦州府,又三日过了豫州府,再往被便是通州府。大约要三四日才能路过通州府抵达京城。   夜里要在通州府的地界上住宿几晚。   同行的一名老举人王皓说道:“以前通州府有一帮蟊贼,专门夜里去客栈偷窃或打劫住宿的行人,尤其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们身上都带着银子。”   而且还带的不少,全是肥羊。   三年前他进京赶考夜里住客栈就被打劫过一回。   “通州官府不管啊?”黄彦霖傻愣愣地问。   老举人说道:“这帮蟊贼就是通州府衙官爷纵容的,他们只劫财,不杀人,路过这里的举子都要被扒个精光。”   “这里的知府大人是谁?”沈持问。   老举人王皓说道:“当年的知府叫周六河。”他摇摇头:“是个同进士出身,他是宫里头周贵妃的外甥靠着裙带关系当上四品知府的大官,不知如今调到京城中去了没有。”   每三年一次春闱,一波一波的举人路过通州府都要被扒层皮,他们气不过到了京城到处投诉,甚至联名状告通州府治下不太平,蟊贼横行。   结果很快又有一封信送到朝廷,是周六河的,说府衙经常被蟊贼洗劫一空,请求在通州府内追捕蟊贼。   朝廷自然不再怪罪,让周六河去办这件事。   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死囚顶罪,就这样,不仅没被怪罪,还立了功,愈发嚣张。   ……   如果周六河还在通州府,他们就遭殃了。罢罢罢,在头发里藏一块银子,能活着到京城再说吧。   沈持想着自己身上带了七八十两银子,心中不服气:凭什么给他。   蟊贼的背后竟然是官府,简直令人不齿。   “咱们从通州府绕过去如何?”他提议。无非是多走几天的事情。   老举人拿出地图给他看:“也不是不行,只是挨着通州府的官道不多,要走小路过去,路上遇到打劫的也不少,更不可以预知。”   沈持:翻山越岭,对于书生们来说的确没有走官道安全。   “要是把书籍托人送往京城,”他说道:“咱们扮做普通百姓路过也不行吗?”   老举人噎了一噎。   “扮作乞丐?”一个年轻的举子提议。   沈持看看一个个功名加身镶了金边的举人大老爷,说道:“不像。”汪富贵儿,黄富贵儿,沈富贵儿的……一看就出戏啊。   同行的人一筹莫展。   沈持眼下也没有万全之计,越往通州府走,行程越慢。遥遥看见通州府城门的时候,都走不动了。   “先找个客栈住下来。“沈持说道。   再冷静琢磨进城的事情。   傍晚,沈持和黄彦霖说道:“我俩扮做探亲的人先混进通州府打探消息怎样?”   万一蟊贼正忙着打肥鱼呢,不能只有他们秦州府的一家考生吧,江南岭南的那些考生,哪个省的不比他们富有。   万一蟊贼没把他们当目标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他们能脱险,管别人做什么。   他们拿着官凭路引进了城,守门的小吏用“肥羊来了”的眼神瞟着他们,黄彦霖拿袖子抹鼻子哭得眼睛通红:“沈兄,你说咱们能找到发善心的大老爷资助盘缠进京赶考吗?”   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苦情戏。   沈持故意压低声音,又隐隐能让门吏听见:“大老爷不好找,咱俩家中没有订亲,万一遇到谁家的小姐看中我们愿意资助的……”   门吏“啊呸”了声,冷嗤道:“当我们通州府是冤大头呢,千金小姐没有,乞丐婆子领走得了您嘞举人小老爷……”   沈持和黄彦霖进城后四处打听,还真去找街上的流浪儿了,他买了一屉肉包子,给他们连着吃了两顿,套出各种话来——上百条广撒网的信息之中筛出一条有用的,那便是:五日后,平西将军史玉皎要率副将等人经过此地,回京探亲。   二月十六是武信侯府老夫人七十岁大寿,西南暂无战事,天子特地恩准她回京为祖母贺寿。   “唉,别看封了平西将军,”一个小乞丐吃完肉包子后嗦着手指头上的油腥说道:“听说才十八岁。”   “戍边五年了。”   “真是少年有为啊。”黄彦霖说道。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封侯为将了。   小乞丐瘪瘪嘴:“你们还不清楚京城史家的事情吧?”   京城史家。   小乞丐卖弄地说道:“你们秦州府离京城远,也难怪你们不知晓,史家太惨了。”   沈持:“怎么个惨法?”   “几代人奉旨戍守西南,”小乞丐的同伙继续说道:“那地方打仗死人,山里的瘴气熏死人,林子里的毒蛇也会咬死人……唉,一来二去的,这史家填进去好几代武将了,如今啊,平西将军守了五年了,什么时候……”   说不定就又死在那边喽。   “唉她要是再没了,”小乞丐嗦得手指头发白:“史家真就没人去了。”   沈持听得心里很窝火:“……”   才过来年就不能多说吉利话吗。   他迅速拉着黄彦霖往成外走:“我有办法了,咱们等史小将军进城那天跟上跟着她。”   黄彦霖:“可是咱们跟她没有交情,就算遇到蟊贼,她也不会出手帮咱们的吧。”   沈持说道:“那是自然。”   黄彦霖:“……”   沈持:“可是如果我们跟她住同一客栈,或许蟊贼夜里不敢靠近呢。”   他心想:史玉皎怎么也得随身带一二十兵士吧。   武将们耳朵灵,夜里稍稍有点动静就抄家伙出去了。他不信蟊贼这么没有眼色,敢来惹打杀惯了的武将。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如果兰翠兰副将跟着史玉皎一道回京探亲,他还能厚着脸皮上前搭话呢。   雪后新晴,天边浮着一道彩虹,冬日的空中一片澄明。   次日,他又进城去。门吏歪眉斜眼冷笑:“又来碰千金小姐啊?你小子可真能想美事。”   “是美事,”沈持笑道:“成了给官爷敬喜糖。”   门吏放声大笑:这傻举子虽然有些异想天开懒□□想吃天鹅肉,但还是很有意思的。   沈持并不理会他,在城里踩了踩点,大概知道哪里都有哪些客栈。   他们在城外等了四日,得到史玉皎次日的消息后,一行人全都收拾好包袱,只等城门一开就进城,确保遇上她们一行。   沈持紧张地捏紧手指,也不知兰翠兰副将还记不记得他。 第71章   次日天亮后, 寒随一夜去,初春的暖意拂来,五更天一到, 通州府的城门缓缓打开,等候进城的人们拿着身份文书, 排队依次核验后通过城门去往城中的八街九巷。   秦州府一行举子走过来后,门吏瞥一眼沈持, 这次他们终于背上了包袱,看样子是要宿在城里了, 当下笑道:“小老爷快些的吧, 一拨一拨的举人大老爷早过去了, 您可千万别误了会试哟。”   秦州府举子:被扒了层皮走的吧,呵。   沈持眸中略带笑意:“多谢操心。”   门吏爽利放行, 不怀好意地说道:“快进城吧。”   今夜就让你们留下买路财。   沈持收了文书往里面走, 心道:也不知史将军她们什么时候来。   他们为了能跟着史玉皎走,拟定了两种方案。   头一种是:要是史玉皎白日里进城, 不会一进城就找客栈宿下, 必然还要策马北上再走一程, 到天黑才有可能投宿。   万一是这种情况,他们会骑马的买马匹骑马跟上她,不会骑马的雇马车跟紧,总之是想尽办法竭力跟上她。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黄昏时进城, 来不及赶路就宿在这里, 那么他们只要跟她投宿同一家客栈就好。   进到城里, 举人们先去打听买马、雇马车等事宜,近来进京的举子多,这里有许多做这样生意的, 早市上倒不难找。   他们预先也看得七七八八了。   很快,沈持和会骑马的汪、黄二人买好了马,其他举人们雇好了马车,出行的万事俱备。   此时距离城门打开不过一个时辰。   “先找个饭铺吃早点吧。”沈持说道:“史将军入了城定然要和此地的知州大人见面打过招呼再走,咱们来得及。”   这是秦州府的南大门,辖下的燕山府。   汪季行悄声说道:“早点铺最好是临街的,万一平西将军进城,咱们也好看得到。”   能考中举的都不傻,立刻同意了他的提议,寻了个视野开阔的早点摊子。坐下后他们一边吃着饭填肚子,眼睛一边瞟着四面八方,生怕错过了史玉皎这个“护身符”。   沈持:大老爷们,你们偷感有点重啊。   秦州府举子们三心二意地吃着早点,左等没动静,右等还是没动静,快到午时的时候,终于听见一个骄横的声音说道:“快点快点,把城门口的人清走,别耽误平西将军入城。”   沈持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色官袍的男子坐在马车里,打起门帘,对马车夫颐指气使地呼道。   看来是燕山府的知州了,听说此人叫夏先,是秦州知府周六河的连襟。   来了。   他拿起手帕擦擦脸,又擦擦手,擦完没那好险些掉在地上,沈持深吸口气,给众举子们使了个眼色。   “平西将军乃圣上亲封正三品的武将,”举子们各自拎好包袱,凑在一块儿议论:“怪不得夏知州要亲自去迎接她。”   老举人王皓撅撅胡子:“走个场面罢了,自古文官哪有真正瞧得武官的,心里只叫他们‘莽夫’是了。”   呸,秦州府的知府周六河不过同进士出身,算什么正经文官,更别提跟他沆瀣一气的连襟夏先了。   多半也是个狗官。   另一名四十来岁的举子欧阳新上回进京赶考行至通州府时也被打劫过,心中骂道:这样的人竟忝列知府、知州之位,皇帝糊涂啊!   ……   沈持看着夏先的马车发了片刻的呆,交待赵蟾桂:“你去悄悄跟上,盯紧平西将军她们进城后和夏大人寒暄多久,对了,千万别惹麻烦,实在无法靠近就算了。”   “好的沈老爷,”赵蟾桂:“放心吧我够机灵。”   沈持和举人们商议待会儿怎么跟上史玉皎:他和汪季行、黄彦霖会骑马,待会儿等她们一开拨跟在后头,乘马车的则先行往前头走,他们很快会追上去……   史玉皎这会儿进的城,小半天时间,到天黑根本走不出去通州府境内,沈持算着战马的速度,差不多能走到紧挨京城的昌平府,宿在哪里。   到时候她投宿哪家客栈,他们就跟着去哪家客栈过夜。   推演几遍计划,自觉计划没有漏洞后,举子们依计行事。   ……   正如沈持预料的那样,史玉皎进入城后和当地知州夏先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赶路。   赵蟾桂大老远看见那背着长矛的女将翻身上马后,立刻奔跑来告诉沈持。   沈持他们牵着马等着路旁。   不一会儿。   “平西将军车驾行经,闲人避让——”有衙役开始敲铜锣驱散路上的行人了。   沈持牵紧了马。   马蹄声越来越重,大抵是看到有百姓,史玉皎一行十来个人掣住马缓缓而行。   沈持想绕到她们队伍后面。   这时候他眼前飞驰而过一位骑马的女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沈持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史玉皎这次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武将窄袖便装,头戴帷帽,她双手牵着马缰,玄黑色的披风在春风中恣意飞扬。   马上惊鸿一瞥。   看背影她应当比五年前见长,因为她背上的长矛好似短了一截,多半是她长高了衬的。   跟在史玉皎身边的是她的副将兰翠,沈持一眼便认出了她,但是相隔太远,他无法贸然上前打招呼。   出了长街,沈持骑在马上,用目光远远地追着她们。   行人少时,他打马快速前行,终于跟上了史玉皎一行人。   大概感受到有人跟着她们后头,史玉皎忽然勒住马,扭头精准地瞧了过来,目光对视的一刹那:“……”   沈持飞快低头:“……”是他小看人家了,一个年少就领兵打仗之人,怎能不敏感犀利。他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说了声:“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想到扰了将军赶路,罪过。”   史玉皎极其微微一笑:“无妨。”   她通身的英气逼人,声音带着微微的肃杀,让他听得想打马上前与她同行,又怕唐突了她,只能停下马踟蹰在那里。   史玉皎又转身催马快走。   “咦这不是……”史玉皎的副将兰翠看见主子跟人说话,也扭过头来看,她认出了沈持,讶然道:“你是秦州府……”   那个喊“姐姐救我”的解元郎吧。   沈持被她的话唤回心神,不太流利地说道:“……兰副将,真巧,又见面了。”   兰翠:“上京赶考呢?”   沈持点点头。   “与我们同路,”兰翠打马去追史玉皎:“还真是巧。”   她的话散在春风里。   沈持算得极准,天黑时分,恰好到了昌平府,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进了城。   昌平府当地的官吏又来迎接,沈持故意放慢脚步,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史玉皎一行人下榻的昌平府的昌平客栈,沈持也跟着她们进入这家客栈要了上房。   “兰副将,一路上跟着咱们的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进了屋,史玉皎摘下帷帽问兰翠。   “是,将军,那个最年少的是秦州府去年桂榜的解元郎。”兰翠笑道。   史玉皎:“……”   兰翠说道:“你道我怎么认得他,去年押运粮草途径秦州府省城……”遂把去年桂榜时节沈持被捉婿的事说了。   史玉皎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天将黑时,昌平府送了犒劳平西将军的饭菜,一共七八个五层的食盒,里面装的菜品异常丰盛,鸡鸭鱼肉样样全乎。   史玉皎看了一眼:“送一些给赶考的举子们吧,一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她们吃不了这么多,丢了可惜。   “是,将军。”兰翠说道。边关粮食尤为珍惜,她们的确见不得半点浪费。   客栈简陋没什么好饭菜,举子们一路狂奔勉强跟上史家军,都累得骨头快要散了架,正打算有什么吃什么随便对付一顿。   餐桌上,他们正对着一盆炒得齁咸的白菜不知道怎么吃第二口时,兰翠命人搬了两大盆菜来:“我家将军说昌平府送来的饭菜多,吃不了,叫我送来一些,都是没开封的,诸位郎君请慢用。”   举人们一时不知为何忘记客气,直接说了谢她的话,收下了!   从食盒端出来饭菜后,香气扑鼻,让他们的眼都瞪直了。   “多谢史将军赏饭,”老举人王皓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多谢史将军。”   犒军的吃食不算很精致,别的不说,和鹿鸣宴上的差的很远,但很豪气,大块煮得熟烂的牛羊肉……吃一顿能管好几天饱的那种份量。   举子们一开始还只是矜持地尝了一口,品到滋味后又飞快的塞第二口……而后放下斯文大快朵颐。   “香啊……”黄彦霖边吃边道:“史将军真大方,我得……”他想说去叫人家一声“史兄”,可一想人家三品的武将官阶,又是名女子,他笑道:“好好感谢她。”   沈持吃得酣畅,他夹起一块肉正往嘴里送,不经意一抬头,楼上一张芙蓉面正往他这里看来……   史玉皎未带帷帽,同男子一样挽发,以桃红色缎带束着青丝。   这让沈持几乎拿不稳筷子:“……史将军。”   她微微颔首致意。   他记得真切,她方才是在看着他笑,是在笑他狼吞虎咽吗?沈持脸上发热,红得跟碗里的虾子没差别。   ……   一连绷了几日,当晚松懈下来后夜里难免睡得沉。   深夜,客栈外,夜风送来一阵粗噶的吵架声。   “老大,到底劫不劫啊?给句痛快话。”   “知州大人说了,谁胆大包天惊扰平西将军,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怂货,怕一个娘们。”   “你不怕死你去。”   ……   客栈小二夜里当值听到了,心道:今日这里宿的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将,大官,我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   ……   翌日。   沈持一觉睡到五更天醒来,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睡得这么死没被偷了银票吧?   急忙一摸中衣里面,还好,尚在。   别的房间里的举子们都如他一般,醒来后急急去摸钱袋子,摸到了才知是虚惊一场。   沈持从包袱里挑了身新衣穿上,挽发时又觉得发带旧了,又换了新的浅青色发带束发,下楼时赵蟾桂瞧了他一眼,总觉得沈小老爷今天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嘶——”马棚里有马的嘶鸣声。   沈持快步下楼,往外头一看,只见史玉皎牵出马,正准备启程上路,他快步走出去说道:“多谢史将军。”   谢谢庇护,谢谢你送来的肉,真的很香。   史玉皎一抱拳:“祝愿郎君此去提衡霄汉上①,早日看尽长安花。”   沈持想不出除“谢谢”之外的话回她,微微发呆的瞬间,她已翻身上马,飞驰远去。 第72章   举子们也收拾行囊, 匆忙上路。   至黄昏之前他们出了通州府,抵达京城。   京城城门宏伟,气度非凡, 城楼上的守卫如罗汉一般,俯视着一个个进出的马车和行人。   如果说一路经过的州府是繁华, 那么一对比京城就是富丽堂皇。   从马车的装饰到迎面而来的路人的服装,都比别的地方多了几分光鲜, 街肆上的小贩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见谁都打招呼。   不是真正来古代看过, 很难从历史书中想象出古代京城的市井到底有多繁华, 淳朴和自然的交融, 农耕社会的形形色色,和后世的科技与光影交织的城完全不同。   古香古色也能让人为之震撼。   举子们来京城参加乡试, 一般都会去会馆——各省在京城开办的官办餐馆客栈一体的, 供乡贤们平时聚会、举子进京春闱的落脚点,报到、入住, 不用另寻住处。   王皓是第二次赴考, 轻车熟路, 带着沈持沈持他们很快找到秦州府会馆——一个偏远的破旧门面,里面不大亮堂还有些冷清。   “有人在吗?”汪季行用秦州话去问。   很快有两个伙计跑出来,嘴里同操着秦州方言:“可算是来了。”   原来别家会馆的举子们早几天前就到了,只有他们秦州府的迟迟等不来人。闻声会馆掌柜申四明又带着几个伙计出来殷勤地帮他们拿东西:“路上还顺利吧?”   “从哪里进的京?没走通州府吧?”   听说好多省府的举子们都被偷被劫, 有人到了会馆身无分文, 吃住都得找在京城的同乡资助了。   沈持说道:“我们是从通州府过来的, 不过还好没遇上蟊贼。”   申掌柜几乎不敢相信:“从通州府进京的?”   竟然没遇上专抢举子的蟊贼,奇了怪了。   或许是他们来的晚,蟊贼抢够钱罢手了, 也有可能。   举子们并不多说,办了入住后各自回房。   会馆给他们安排的全是最好的上房,早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屋中的一应家具也收拾得洁净,看着很舒适。   沈持进去后对赵蟾桂说道:“赶了一天的路,先坐下歇口气。”   赵蟾桂放下东西往椅子上一坐——“咔嚓”椅子腿断了,把他摔了个脚角朝天,“唉哟”直叫疼。   沈持:“……”   楼下申掌柜听见动静,立马亲自前来问询怎么回事,这要是摔着举人老爷还得了。   “申掌柜,这椅子糟了。”赵蟾桂委屈巴巴地说道。   申掌柜看着他,却叹着气对沈持说道:“这屋子里的陈设是旧了些。”   沈持:“我方才进来时看见门面亦是破旧,莫非会馆开办艰难?”   “实不相瞒沈老爷,”申掌柜说道:“真叫您说对了,秦州府每年的考中进士的人少,自然在京城做官的就少,在京的乡贤少,每年给会馆捐钱的人就少……”,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少”字:“维持下去捉襟见肘啊。”   外省比如江浙二府每年考中的进士占此科人数的一半还多,甚至某些年份的甲榜三鼎甲基本上被他们包揽,他们日后做了官,会拿出一些钱来捐给本省的会馆,捐赠的人多,他们省的会馆自然装潢富丽看着气派许多。   而给秦州府会馆捐钱的乡贤太少,以至于他每年不得不去找秦州府要银子,修缮左支右绌的,屋内的椅子腿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换,一修再修俭省着用。   沈持:“难为申掌柜了,我们小心着些用吧。”   “委屈沈老爷了。”申掌柜万分歉疚地说道:“在下给您换一把好的来。”   沈持心想:他说的“好的”也只能是糟得不厉害的吧。   果然,一会儿搬来一把四条椅子腿新旧不一的,可能之前断了腿修过,不过试了试还算结实,凑合能用。   “要是咱们秦州府什么时候能出个三鼎甲就好了,”申掌柜换好椅子后,又检查了一遍屋里的门窗:“我们秦州会馆也扬眉吐气一回。”   “掌柜的,”赵蟾桂揉着摔痛的屁股指了指沈持:“您的期望可能要着落在他身上了,沈老爷是去年咱们府桂榜的解元郎,文曲星下凡,一到做文章的时候啊谁也挡不住他的运势……”   沈持:“我听着呢,赵大哥你接着吹。”   赵蟾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申掌柜听说沈持是解元郎,惊喜地拱手道:“沈老爷这么年少就高中解元,真想不到啊。在下失敬了。”   沈持:“掌柜别听他胡说,我今年也是来碰运气的。”   “我看解元郎这气度,”申掌柜把他打量一番说道:“定会占得杏榜一枝,高中进士。”   沈持拱手还礼:“他日真能登科,必不忘掌柜今日吉言。”   将将安顿住下,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   晚饭时,申掌柜拿出会馆最好的饭菜招待举子们,种种照拂十分周到。   一度让沈持觉得这次春闱考不出个名堂来就无颜见江东父老,是以他夜里又熬夜——文人说的三更灯火,读书了。   ……   第二天他们外出一次,与各省考生打了个照面。   各州府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涌进京城来,五湖四海的,谁也不知道谁的根底,都相对比较谨慎,头一开始几乎看不到口若悬河,大谈特谈的人。   可厮混几日后,有些人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沈持想起江载雪说过的话,“每次话说多了都得后悔。”,他有同样的感悟,因而开口之前三思再三思,能少说的绝不嘴贱多说一句话,只听别的考生瞧不起这个轻视那个,看着他们不消停,横竖不参与。   有人打听秦州府来的举子,得知沈持年纪最小却是桂榜解元,好奇地去翻他的老底。听说他父亲不过是禄县的一名微末小吏,他们对他的家学嗤之以鼻:“如今这世道啊,什么人靠运气都能中解元,还进京来考进士了呢。”   “他文章究竟如何?”有人提出质疑:“作过什么诗?”   有好事人:“听说沈解元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会作诗,听说他在鹿鸣宴上都一句没作出来呢,呵呵,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嘛……”   于是有人偏偏要拿作诗来说事,邀请他们去游西山,文人的游山玩水,不单单是游,还要输出,你看古人的诗啊赋啊,好多是不是都是游山玩水之后的副产物。   这种邀约对于沈持来说就是浪费时间,他想都没想就以要温书为由,拒绝了外省举人大老爷们的提议。   那些人笑呵呵:“沈解元这是怕了?”   沈持也不争一时:“在下不才。”   没错,他怕的很呢。   正要腹诽他们一句“无聊”,转念一想,大考当前他们怎么都这么闲,不担忧落榜吗?   反过来挺佩服他们的心态的。   后来才了解到,本朝还算仁义的,但凡来京参加会试的考生,考到最后要是落榜的,朝廷给他们发放十两纹银,这在当朝够一家老小吃穿用度,让返回家乡,或者都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京中的一些人家开始聘请师爷、私塾西席的,朝廷专门写举荐信,大概是出于要尽量安抚好每一名考生的目的吧。   让他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动不动逼个黄巢出来造反什么的,闹得鸡犬不宁。   更有江南的举子们,即便考不中,他们回到家乡,莺歌燕舞,诗酒风流。也不会落魄苦闷,所以在大考前有心情玩闹。   沈持觉得当今天子在这方面还是很会疏导读书人情绪的。 第73章   这些走哪儿说哪儿, 喋喋不休的举子入不了他的眼,但总有几位士子雅人深致,比如荆州府解元顾钰舟, 广东府解元长孙泓,江苏府解元徐照真……让沈持生出仰慕之心。   但, 这些如圭如璋的举子,到了会试的时候多半是他的对手, 他们之间必然要有一场较量。   沈持挺慌的。   他正隔着人群打量徐照真,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 爽朗清举的青年才子……忽然左肩被人拍了下:“归玉兄?”   他一回头, 两位身穿华服的惨绿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想不到退思园一别这么就又见面了。”   “言念兄, 允芳兄?”沈持惊喜道:“我昨日到了京城之后还曾想过昔日在退思园的同窗,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们了。”   这俩是京城人氏, 一位是李颐, 他字言念,另一位是贾岚, 字允芳, 都是他在退思园时的同窗, 一同学习过三载。   “听说你考中了秦州府解元,真是可喜可贺啊。”李颐说道。   沈持忙道:“京城今科才子云集,我自愧不如还来不及,言念兄可别再提什么解元不解元的了。”   “你当年在退思园最是勤奋, ”贾岚说道:“悟性又是上等, 文章作的是实打实的好, 秦州府解元实至名归,不要妄自菲薄长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啊归玉兄。”   沈持一笑:“不瞒允芳兄,此次桂榜之后不自量力赴京会试, 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李颐笑道:“归玉兄你今年下场就对了,要是等上三年,你与京城解元林瑄林挚一同场,就要被比下去了。”   京城桂榜解元林瑄的继母不幸于前年冬天过世了,身为人子他要守孝三年,故而不能下场今年的春闱。   林瑄。   这个名字勾起了更多在退思园的回忆,那时王渊对林瑄的文章赞不绝口,还让学生们去看他流传出来的程文。   沈持记忆犹新。   “还是跟我们这些平庸之辈一道考好啊。”贾岚开玩笑地道:“你看今年来应试的举子格外多,说不定都是为了避开他呢。三年后的春闱,我瞧着是给他一人开的。”   三人一起笑起来。   “言念,允芳,你二人又在背后笑话我,”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来了位意气飞扬十八九岁的少年举子,他看着沈持问:“这位是?”   “挚一,”李颐说道:“他是秦州府解元沈持沈归玉,也曾是王大儒的学生。”   林瑄嗓的京腔音清晰有力:“失敬失敬。”   沈持道:“当年先生曾让我们读过林解元的墨卷,就是十个在下也不及也,还请林解元多点拨才是。”   林瑄笑起来眉目俊朗:“要我点拨也容易,不如沈解元你寓居京中,同我一道再读三年书,三年后再下场应试如何?”   沈持哈哈大笑起来:“若此科落榜,定赴林解元之约。”   其他三人都知道他在说笑,一省的解元怎么会在春闱中落榜,滑天下之大稽。   贾岚提议:“咱们去书市上走走?”他看着地上的影子渐渐变得又宽又短,快晌午了:“转一圈便该回去读书了。”   今日出来的时间不短了。   去书市。   正合沈持的意,于是他跟着他们一块儿往书市走。   路过一处地方,他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时而传出来的抽气声。   沈持:“那边是?”   贾岚说道:“是大理寺。”   果见气势恢弘的一坐南朝北依“井”字排列的建筑,据说京城衙门这种样式的建筑是礼仪的表现,沈持暂时还不懂这里面的关联。   林瑄:“你初来京城恐不知道,大理寺少卿贺大人最喜在大理寺门口用刑,”他看了眼沈持:“沈解元要是觉得晦气,咱们换条路绕过去吧?”   沈持:“无妨,有你们给我壮胆,还好,走吧。”   再走近了,见大理寺衙门上面悬着“断狱”二字,前面有个小广场,右边竖了块石头,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字,两侧则是衙门口的标配——两个表情狰狞发型时髦的大石狮子。   一个待受刑的倒霉蛋趴在一张木凳上,他身板薄弱,看样子这是要打板子?   大理寺的门“吱呀”一声,围观的百姓听到动静,忽然散去不少。   沈持看见从里面走出一名年纪轻,约摸不到三十岁穿绯袍的官员,他眼下有着深深的乌青,或许是近日没有睡好的缘故,让人望一眼觉得这人有躁郁症——时而满脸躁狂,时而又一身颓丧……就很不正常。   “是大理寺少卿贺大人。”李颐对沈持说道:“老师的爱子。”   贺俊之。   沈持朝他看去,只见贺俊之走到受刑人面前,冷漠地从左看到右,又从右扫到左。   “褪衣。”贺俊之的声音从口中吐出来,如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周遭的寂静,吓得不远处的几只鸟雀扑棱扑棱逃窜而去。   沈持的耳朵似被扎了一般,他心想:奇怪,这贺大人的嗓音怎么这般尖细。   几名衙役闻声上前,走到受刑人身后,用剪刀粗暴地将受刑人身上的衣裳剥开。   衣料凌乱地丢弃在地上。   “圣上有旨,舒兰庆等人诬告浏国公,着即仗廷二十。”   ……   贺俊之的话音才落,林瑄用手蒙着他的眼睛便要把人拉走:“走吧,太血腥了。”   贾岚:“他一贯这样的,不论谁到了他手上都拉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刑,有人受不了这种侮辱,哪怕只犯了小错回去也自尽了。”   “呸,酷吏。”李颐愤愤地说道:“老师怎么会养出这种儿子。”   “市面上还出了一本他发明的酷刑合集呢,”林瑄放开沈持说道:“光看着就吓得人尿裤子呢。”   什么“驴驹拔撅”“仙人献果”“瓮中焦香”……让人看着就毛骨悚然。   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贾岚:“你当姓贺的是什么好人呢。”   “此人当年为了与贺氏划清界限,”他说道:“发誓终身不娶,还动手把自个儿……,誓要让他贺家的血脉断了。”   当年贺俊之是抚州知府贺世仪儿子的事情被揭开后,他不为贺家喊冤,反在朝堂上痛陈贺家的罪,说虽诛其九族亦不能弥补当年河道决堤四十万人丧命之罪,说完他以身上流着贺氏的血为奇耻大辱,就要一头撞死在朝柱上谢罪。   皇帝萧敏说道:“朕早知你是贺家子,朕和太傅都不在意,爱卿又何必在意几句风言风语。”   要是在意,就不会让他考功名做官了。   尽管皇帝大度地安抚了他,贺俊之回去后还是对自己下了狠手,把自己弄废了,虽说他不像阉人那样缺件物儿,但此生于子嗣上是无望了。   皇帝听说后觉得此人是个狠人堪作一把快刀用,趁手,因而越发看重他,贺俊之于是一路飞黄腾达,二十多岁便当上大理寺卿。   沈持听得脊背发冷:“……”怪不得贺俊之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正常的男子,丝毫没有雄浑之气。   走远了他问:“却不知受刑的舒兰庆是什么人?”   “为何方才咱们未听到他一声呼叫或者喊冤?”   看体型,是个瘦弱的年轻人,极有骨气板子打在身上一声不吭,也不知扛不扛的过去。   “唉,”李颐摇了摇头:“他呀,舒二郎和咱们一样,是位举子。”还是一位家底不算薄的京城世家公子。   如果家里没出事,这次应当和他们一样下场今科的会试了。   沈持大惊:“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哎呀,还不是因为他妹子舒五娘嫁错了人。”贾岚叹气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考完春闱,你还好奇的话我详细同你说说。”   “不用等,咱这不是去书市吗?”林瑄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持跟着他们往书市走。   古代的读书人大概没有不逛书市的,未到书市那条街已是摩肩接踵的人流,多半是进京赶考的各地举人。   随着人流往前行到开阔之处,乌泱泱有人围着,有大瓜的样子。   沈持没打算往里面挤,有正义之人看见一个人解说一次:“……舒五娘少时说给浏国公周家的一个孙子,叫周弘,这人在刚订亲不久从马背上摔下来成了个瘫子,从十二岁就开始卧床不起,舒家想要退亲,奈何周家死活不肯……上个月嫁过去了,谁知道舒五娘前脚进门,后脚周公子就咽气了,说是感染风寒早已是拿药吊着命了……”   就这样,舒五娘一进门就守了寡。   舒家气不过,想把女儿接回娘家,谁知道周家不干人事,直接把舒五娘住的院子门全封了,把她堵在里面,每日派一个婆子从狗洞爬进去送饭。说她生是周弘的妻子,死是周弘的鬼,想离开周家,门都没有。   要她在桃李年华为亡夫守贞。   “她哥哥舒二郎为她喊冤却被抓进大理寺,舒家从此状告无门啊……”正义之人痛哭流涕地说道:“浏国公一门双进士,皆在朝中为官,却放着家中这样的事情不管不问,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各地的学子们听得满腔义愤,纷纷说道:“这周家难道能只手遮天,任凭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在后宅抑郁而死?”   “……”   沈持:“……”京城处处的水都很深的样子,这舒家真是可怜。   他吃完了瓜,问好友们:“不知京城的书市有无卖虫、鸟之类的书?”   林瑄三人绞尽脑汁:“……额,这还没留意过,归玉喜欢看这样的书?”   “我去年桂榜之后闲来无事,”沈持说道:“写了本关于鸣虫的书,现已完稿,不知付梓后能不能卖几两饭钱。”   “何为鸣虫?”李颐一看就是那种不太会玩的好孩子。   沈持说道:“我有点雕虫小技,可以在夏日捉蝈蝈让他‘奏乐’,便记录在书中。还有蛐蛐、油葫芦……”   “蛐蛐,油葫芦京城倒有人玩。”林瑄说道:“只是你说的让蝈蝈‘奏乐’实在是新鲜,你的书呢?何时让我目睹一下。”   反正他要等三年后考会试,正闲得慌呢。   沈持:“挚一兄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我住的秦州会馆,我把手稿拿给你瞧。”林瑄乐不可支。   贾岚:“便宜你了,我俩得等会试后再拜读归玉兄的大作。”   沈持谦逊两句,几人逛了半圈书市各自回去。   回到秦州会馆,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回房中读了会书,想起什么又把在退思园时抄写的历年会试的题目一一摆在书桌上。   “沈老爷,这些文章不是都考过了吗?”赵蟾桂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题目,头疼地问。   沈持:“嗯,我想再看看。”以他两辈子大考小考无数次的经验,备考不就是看最基础的书,然后一遍又一遍过真题嘛。   真题就是考试的方向,出题的参照……还有什么比真题更适合考前复习的呢。   看真题找规律,说不定遇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还能押中题目呢。   沈持乐观地想。   反正距离会试没几天的时间了,除了翻翻书顺手押押题目,也没别的可做。 第74章   贞丰二年的题目出自《论语·泰伯》, 题目为“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①,……”题目的意思就是, 朝廷的官职,要授给才、节兼备的君子。   沈持看了一遍题目, 目光落在“贞丰二年”四个字上:那时候当今天子萧敏刚刚登基,头一次主持春闱, 渴盼贤才,所以有了这样的题目。   贞丰五年, 天子封禅于泰山, 那年的会试题目出自《孟子·尽心》中的一章:“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 则有之矣。②”,说的是春秋打仗的诸侯之间的那些事, 看似跟泰山没有关联, 实则封禅前年西北边疆两军对峙,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与战事有关。   贞丰八年, 十一年, 十四年……   他又把先帝在位二十一年时期的会试题目拿出来对比,反复揣摩比较,期间赵蟾桂盛了饭菜给他,沈持随意扒拉两口, 他吃饭的时候嘴里念叨:“八股文又叫‘时文’, ‘时艺’, 时——文,时、艺——”   他反复琢磨这个“时”字,悟了:这不就是紧追当下人和事, 拿四书五经中圣贤的理论来做阐述嘛。   他做了那么多八股文,从前的注意力都在文上,可从没联想过题目与当下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沈持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既揣摩出了规律,那他可以押题了啊。   从前年到今年的三年之中发生的大事情……   首先,王渊离开朝堂退隐同里,天下士子对他的评价极高,说他秉持的是儒家正道,是君子……这件事算一件大事。沈持在脑海里哗啦啦翻书,圈出《孟子》中一句“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③”,押上。   除此之外,他在秦州府并没有听过什么大事情发生。史玉皎的事情虽然很轰动,但毕竟老夫子们不会在女子身上做文章,就不押了。   沈持放下书,去找会馆掌柜申四明:“在下初来乍到想和申掌柜聊聊京中的趣事。”   或者什么不得了但却没有传到秦州府的大事。   “你们读书人爱听的事吗?”申四明想破脑袋想出来一件:“大才子大乐师纪守楣的爱妻过世,听说他再也不抚琴了,陛下很是遗憾,赐了很多美女给他,然而他一个都不留都被他打发出去嫁人了……”   沈持:“……”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想来这入不了考官的眼,不过他还是在脑海里翻了翻,从《论语》中圈出一句“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④”跟乐师有关的题目,内蕴是说要君臣要重视礼乐。   似乎也能跟当今天子因为乐师不再抚琴而伤感扯上点儿关系。   又一道题目,押上。   ……   申掌柜谈天说地到半路,叫人盛了两碗银耳粥来:“沈解元每夜都读书到很晚?我叫人做了些夜宵,都是秦州府口味的,有鸭子肉粥,炸菜丸子,杏仁茶,爱吃什么便让阿桂去厨房给你盛。”他昨日夜里看到沈持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才熄灭,想来小孩子家家的读大半夜的书肯定肚子饿,于是今天就让厨子做了夜宵。   他叫赵蟾桂“阿桂”,让沈持感到莫名的亲切,他们秦州府,最爱叫小孩子“阿”什么了:“多谢您精心照顾。”   申掌柜:“秦州府要是能出个三鼎甲,我们秦州会馆脸上也有光啊。”   沈持:“……”   今科的三鼎甲就别指望他了,他是来凑人头的,已经做好了落榜后寓居京城,跟林瑄一块儿念书的打算。   要不您再等三年吧。   与申掌柜侃完回到屋中,沈持继续看书,临睡前又温故一遍往届会试的真题。   来京城的第四天,二月十七日,出了点儿风波。   起因还是前天沈持跟林瑄一块儿从书市上听来的,舒家的闺女舒五娘舒兰瑛嫁进浏国公周家后就守寡,舒家怨恨周家骗婚,去告官反把自家舒兰庆给折进去的事。   恰逢举子们进京赶考,两家这一闹,闹大了。   举子们得知后,全都说周家不是东西,大理寺黑白颠倒偏袒周家,要联名告御状。   秦州府举子沈持一行人之中,黄彦霖也激动起来,他冲过去跟那群士子们说道:“我们要联名上告,天子脚下,周家怎能骗婚?”   “黄兄,”沈持拉都拉不住他,犟起来像一头驴:“你别冲动,打听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   黄彦霖哪里有什么理智,被那帮人一拉,便跟着人家联名写讨伐周家的檄文去了,中年举子欧阳新也蠢蠢欲动,沈持左手死死拉住一个,右手臂死死摁住一个,强硬地说道:“不许去。”   拽着他俩头也不回直奔客栈。   “黄彦霖我问你,”沈持气道:“听那人话的意思,舒家也是京城的世家,他们都干不了的事情,几个举人能改变吗?”   他们渺小如同蚂蚁,自不量力想去撼动大树,怎么可能。   最后对舒家无益处不说,可能连自己的前程都要搭进去。   “可是沈兄……”黄彦霖不服气地说道:“咱们读书考功名,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明百姓吗?”   沈持:“不管为了谁,都要量力而行。”更何况,听来的只是舒家的一面之词,连整个事情的全貌都不知道,直接动手是不是鲁莽了些。   黄彦霖回过神来,蔫蔫地说道:“罢了,咱们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吧。”   欧阳新生着闷气,觉得沈持没有骨气。   他们只随便吃了会馆的几口晚饭,在灯下看书之后就寝。   次日,舒、周两家的事闹得更大了。说有御史已经在朝堂上弹劾周家,然而周家却说,周弘与舒兰瑛自幼订亲,要是不娶,是周家不义,周弘瘫了舒兰瑛不嫁,便是舒家无德。   皇帝和稀泥道:“不过是两个小儿女家的亲事,周郎君新丧,新妇合该守孝三年。”   民间却有这样的习俗,舒家虽然吃了暗亏,但女儿进了周家的门,不认也得认。   虽有年轻的礼部员外郎秦雅据理力争,奈何皇帝铁了心要偏袒周家,只说三年后命周家放舒兰瑛回娘家,秦大人看不过这乌烟瘴气的,不多久上表辞官,自此绝迹仕途,只纵情山水美食,有人看见他寒冬腊月坐于孤舟之上独钓,颇令人惋惜。   你看,连秦大人都因为此事被迫辞官,他们填进去几个举子,定是成不了事的。   加上离月底的会试更近了,举子们识趣地消停了,都觉得还是关乎仕途的会试要紧。   但是听说朝廷之中这件事开始发酵,御史言官上折子抨击周家在朝为官的两位进士,说他们往日干了哪样哪样无德之事,没有引领好家风才使周家骗婚舒家之女……意思就是你没修身没品德,也就没把家管理好,古人叫“齐家”,连家都管不好你还好意思来当官治国,还不赶紧辞官滚蛋……   可劲儿闹了一阵子。   赶上这么大的事情,沈持定然要押题的,他押的是《大学》中的“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⑤”这段题目。   ……   此后的几天,沈持又押了三道题目,一共六道。还有六七天就到月底的会试了,沈持不再押题,而是试着拿这六道题目来作八股文。   管它押中押不中的,就当是考前练个手熟吧。 第75章   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 秦州府会馆的伙食是一天比一天精细,可见申掌柜对家乡的举子们有多上心。   别省的会馆还有一些花样,尤其是南省的, 有请了舞狮来祈运气的,有给每个举子都请了登科符箓加持的, 还有实在的会馆一天三顿全是肉菜随便吃让举子们补身体的……学问上帮不上忙,但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举子们私下里也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今科会试的主考官, 副考官是谁, 还有去拜访身居高位的同乡的……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沈持稳坐会馆不动, 他愈发饮食清淡,每日早晚各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 更是潜下心来将所押六道题目细细地做了一遍, 有一篇《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他怎么写都不满意,一遍遍推倒重写, 到第六遍才渐入佳境, 觉得写出了彩。很快到了二月二十八日, 会试的前一天。   举子们不再读书,留一半天休息以养精蓄锐。还有,收拾考篮,准备明日上考场要带的东西。   赵蟾桂从前天就开始为他整理考篮, 沈持闲着无事把这阵子作的八股文草稿和练的字都叠放在一处, 洇了少许水, 放在火盆里作为夜里烧火取暖之用。   午后,林瑄来访:“归玉兄,我来拜读你的鸣虫大作了。”   沈持把手稿拿给他:“现丑了。”   “我不打扰你明日的会试, ”林瑄说道:“回去慢慢品读。”他来去如风。   沈持:“……”   本来还指望这家伙陪他说会儿话呢。   他正百无聊赖,汪季行从屋里出来,说道:“归玉,你曾拜王大儒为师,京城遍地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为何你入京之后不去拜访,多少让他们照拂一二呢。”   这时候安分的都是一丁点儿门路都没有的,比如自己。   沈持听他是为自己着想,如实说道:“老师当年并未在学生面前提及他身居高位的学生,我岂敢贸然登门打搅人家。”   “归玉你太谨慎了。”汪季行由衷地说道。   沈持一笑并不答话。   不知京城水之深浅,任何轻举妄动的钻营都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合算。   看见他二人在聊天,申掌柜过来问:“两位举人老爷收拾好考篮了吗?明日是在号舍里做着饭吃还是让厨子做些熟食带进去?”   会试和乡试一样考三场,一场考三天,考生们要在号舍之内停留三天两夜,吃食自备,因而考生们或自带炊具或带好熟食填肚子,总之自己操办。   听到他这样问,沈持说道:“往年会试,是自己带吃食的多还是到号舍之中煮饭的人多?”   “当日乡试,”汪季行说道:“煮饭的考生不多。”毕竟那是会浪费时间的。   申掌柜说道:“汪老爷有所不知,这京城二月份的天气常有倒春寒,要是带点心或是饽饽、包子馒头之类的熟食,容易放凉到时候吃了胃疼,一般都会带上锅、铲自己煮饭,那样吃得热乎些。”   楼上传来一声轻咳,是老举人王皓,他说道:“申掌柜说对,我十二年前头一次会试,带了熟食进去,夜里突然下了雪,我的吃食冷得跟冰一样吃得我胃疼闹肚子。”   那次吃亏了亏,后来的每次会试他都带锅、铲进号舍自己煮饭吃。   沈持和汪季行对视一眼:“看来还是带着炊具,米面,煮几顿能填饱肚子的饭就行了。”   “或者再搭配上一些熟食,能热的热一下才下肚。”   申掌柜:“我这就叫厨子做些卤肉,或者半成品的熟食,拿到号舍一下锅就能吃的。”   举子们对他作揖致谢。   商定好在号舍之中如何吃饭的事情,有人提议:“我等头一次来京城,还未到国子监去过,去看看国子监的大门朝哪里开吗?”   明日的会试在国子监举行,这是提议去踩考点,顺带买套简易的炊具。   “走。”秦州府举子们呼啦相应他的话:“去国子监看看。”   沈持跟着他们去国子监,当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今日肯定是进不去的,无非在门口站一站罢了。   没想到他们还是想多了,走到国子监附近,前头人挤人,有明日要下场的举子,也有纯看热闹的路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别说去门口站一站,就是踮起脚尖能望到国子监的大门就不错了。   举子们一堆一堆地边走边说着话。   “今年的状元,说不定要从江苏府出喽?”江苏府的解元徐照真,来京城数日就名声大噪,文章锦绣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广东府解元长孙泓的文章才叫绝,”广东府举子不服气:“三鼎甲要有他一个。”   “我们荆州府的顾钰舟才二十来岁就名满楚地,”荆州府举子信心满满:“这次状元必是他的。”   “……”   “我们秦州府的解元郎也很不错呢,”秦州府的学子不甘示弱:“他可是王渊王大儒的嫡传学生。”   “王大儒如今收那么多弟子,难道一个个都能考中状元榜眼探花不成……”   这边还在争吵不休。   沈持自然不会理他们的,他只是回到客栈安静等待明日的会试。从踏进京城之后,在这里每次说的一句话都要三思,不能带任何的情绪。   汪季行:“归玉兄真是谦逊啊。”   沈持笑着摇摇头,并不想解释什么。   粗粗踩了踩考点,回去的路上看见药铺,他进去买了一些常用的丸药如治肠胃病的保济丹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又跟着其他人买了套锅铲,这套炊具又小又轻便,好像是专门为举人们会试量身订制的一样。   ……   傍晚时分突然下起了雪,白皑皑地覆了一地,要点上火盆才能驱散屋中的寒湿。   夜里,沈持门窗关好,不留缝隙,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止噪音,比如半夜有人蓄意放鞭炮不让举子们安睡什么的。   实在不是他多心,而是还真听说过有考生来京赴考时宿在友人家中,有人夜里放了数次鞭炮让他几乎一夜没成觉的事。   谨慎总是没错的。   这夜沈持前半夜睡得还行,后半夜被不知哪个举子震天的打鼾声吵醒,然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躺到四更半,他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举子们陆续起床了。沈持:算了,早些起来吧。   赵蟾桂住在他隔壁,听到动静过来敲门:“沈老爷醒了?”   沈持“嗯”了声。   过了片刻,赵蟾桂端了盆热水来:“夜里睡得好吗?我隔壁的举人老爷一夜没睡一直在翻身。”他都听见了。   沈持用毛巾蘸着热水敷脸:“前半夜还好。”   擦好脸后睡意全无倒不觉得疲倦,他想:还好,这么大的考试前夜能睡着就不错了,一夜没睡的考生兴许不在少数呢。   穿好夹棉襕衫挽了发,带上四方巾,做标准的举子打扮。开窗户感受了下外头的气候,他又在身上加了件棉披风,赵蟾桂给他掸了掸袖口:“小老爷你紧张吗?”   “这会儿还好。”沈持笑了笑说道。   这时候别的举子们也都起来了,会馆里脚步声嘈杂,伙计们上楼来挨个通知:“举人老爷,朝食已备好,请到楼下用餐。”   此时天上的启明星还没出来,夜色尚浓。   窗户一开便有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某些衣衫单薄的举子们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冻成了狗。   大约是司天监没算准,选这么个日子会试。   王皓等岁数大的举子们已坐在餐桌上,他们无一不是眼袋鼓鼓的,精神萎靡,完全没睡好的模样。   沈持过来和众举子打招呼寒暄。   今日的朝食换了花样,及第粥,蹄膀、定胜糕,笔粽……全是为举子们以谐音讨彩头的。沈持打了一碗及第粥,里面有猪肉丸,猪肠、猪肝,据说这三样分别代表“状元”“榜眼”“探花”,头一口吃到哪个就考中哪个。   沈持:待会儿用筷子先捞个猪肉丸子吃。   他看着笔粽包得可爱,打开一个里面还包了花生,哦,原来还藏着一个“妙笔生花”的寓意呢。   沈持先咬一口粽子,吃下后他下意识地喝了口粥,吃到嘴里的竟是猪肝!   哦嚯,探花。   沈持乐了下,又吃下一块定胜糕。他早上不爱吃荤食,没拿蹄膀,但是赵蟾桂端了一块过来让他加餐:“小老爷这可是‘题榜’的兆头,您好歹吃一口。”   沈持指着手里的笔粽:“有‘必中’了。”就是不吃蹄膀。   赵蟾桂:“……”   主仆二人的话叫别的举子们听到都笑了。   待众人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外面的天全亮了。   老举人王皓拱手说道:“有句诗说‘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①’,诸位,这次会试,愿诸位如卧龙得雨,一飞冲天,在下愿与诸位同登科共上青云路。”   沈持听了这动员令心中激昂:难得他老人家还有这番壮志,冲吧。   众举人都拱手道:“愿同登科。”   他们出门时,会馆雇的一排马车侯在路旁,上面挂着一盏写有“金榜题名”的琉璃风灯,不得不说,古人科举的仪式感真是拉满:“请各位举人老爷上车去国子监。”   等举子们上车坐好,几匹马同时撒开马蹄,浩浩荡荡地把他们送到国子监。 第76章   昨夜的春雪落地融化成水, 更添春日湿寒。   五更末,国子监门前已聚集起全国一京二十三省府前来赴考的举子,粗粗一估算有五千多人。这些举子之中, 年少的多是像沈持一样是头一回来参加会试,而更多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举子, 他们是第二回或者第三回来,一些年岁大的甚至已经来数十趟了。   会试不是只要你来考就能考中的, 一场春闱只录一百来人,只有五十取一左右登科的几率, 大多数举子只能落榜而归, 要么接着考, 考到白发苍苍,要么以举子的身份谋个地方上的小官, 终身不再奢求进士的功名。   总之, 能考中进士是极小概率事件。   沈持置身满腹经纶的各地举子之间,下颌线微绷。   他不经意间瞥见一群气质华贵的京城世家举子, 他们个个操着京腔, 神色比外省的显得格外松弛, 说说笑笑的,有种“不要问我考不中怎么办?我不知道,只想过考中以后的事。”的自信,羡煞旁人。   他们之中有沈持的熟人, 李颐和贾岚, 看到彼此的时候, 互相遥遥拱手致意,并不走过去攀谈。   今日天空阴沉,辰时初, 国子监大门开启,鼓乐齐鸣。   栖落在牌楼上的鸟雀被惊动,它们迟疑地在天空划了个半圆,飞到别处去了。   国子监的门面阔宽有五扇门,中间那扇门即为龙门。   正中间悬挂石质竖匾,上面刻着“国子监”三个大字,往里面一眼望见更为显眼的一块匾额——“辟雍”,左右两侧的廊柱上左书“春日载阳”,右书“合射辟雍”,四周是高高的镶嵌着青黑瓦的围墙。   看到龙门,年老的举人们像一匹匹焦躁不安的老马,在原地一圈一圈地打转叹气,只差没时不时喷出一个鼻响。   手续都是提前办好的,当场验人。   京兆府士子最先入龙门,余下各省的士子依照举子人数排队,秦州府士子人较少,因而排在后面一些。   需要等待的时间很长,更添了一层焦心。   “这是什么味道?”有举子在等候进场的时候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他刚说完,自己腹中一痛,急得弯腰夹着腿急急跑去找茅房。   谁知道国子监的茅厕外面挤满了人,有人来不及进去就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得哇哇的,根本直不起腰来。   不知他们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感染了什么胃肠方面的疾病。   传染吗?   沈持警觉地看着跑走的几个人,他连忙去看秦州府的众举子们,看到黄彦霖面色不好,问道:“黄兄,你还好吧?”   黄彦霖因为沈持没有和他一起讨伐周家还在生气中:“沈兄盼我出什么事呢?”   结果他说没说完,腹中的绞痛让他眼前一黑,接着不受控制地喷出呕吐物,天昏地暗地吐起来。   看来这些人不是吃坏了肚子,多半是群发性的胃肠传染病。   沈持拿出从昨日新买的保济丹,用手帕包住手强行掰开黄彦霖的嘴,给他喂了下去。这是专门治疗呕吐和腹泻的。   为了防止被感染,他丢掉方才那块手帕预先吞服了一粒。   黄彦霖又俯身在地上吐了许久,这时候已经轮到沈持他们进龙门了,他快步往前走。此刻,顾不得黄彦霖了,各人看命吧。   会试对举子的搜检依旧十分严苛,解发、脱衣、脱鞋袜……这些基操一样不少,又增了两个书吏用手搜摸□□的一项,这……头一次来乡试的举子没有不皱眉的,大声喊道:“使不得有辱斯文啊……”   因为喊叫的功夫忘了搜检之后快速穿上衣裳,被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看样子要感染风寒。   搜集的书吏都是大老爷们,沈持才懒得矫情,轮到他时,他十分配合地散开头发,脱掉襕衫,随便他们怎么上手搜,只求以最快的速度过龙门。   等搜集完通过龙门进到考棚找到考号,他赶紧拿出香囊佩戴上,生怕沾染了令考官不愉悦的气息。   沈持坐定后用眼角的余光环顾考号,大约有三十余名考生还没到,后面快要开考了才陆续进来,人人都是面如菜色,很不好看。   这三十多人里头,竟然有荆州府解元顾珏舟,他弯着腰走着,看来肠胃还在闹腾。   外面下起雨来。   沈持起初还挺烦雨天,一直在心中嫌弃钦天监混日子,给今科会试选的是什么日子啊!   可他后来意识到国子监里有超过六千的号舍,外面虽是砖瓦结构但里面两个板子是木头的啊,考生们在里面生炉子的生炉子,点蜡烛的点蜡烛,有极大的火灾隐患!   他以前看历史,宋代、明代都有会试国子监发生火灾,救火不及时被烧死了很多举人的惨剧发生……想到这儿他心神一震,连忙抬头看了看门,幸好,他的号舍离考棚的大门不是很远。   有利于逃生。   沈持又抬头看了看越下越急的春雨,他取出油纸布严实地盖到号舍上,心想:遇到阴雨天并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没那么容易着火了。   之后,他把号舍里头用清水细细擦拭一遍,拂去落了三年的陈年旧灰之后,坐了进去。京城对待考生也不大方,号舍一如既往地狭小,檐齐于眉,屋顶只到成年男子的眉毛处,想站起来直个身都不行,更别说伸胳膊伸腿活动一下筋骨了。   他把笔墨纸砚取出来放在几案上,将小火炉放在号舍的右前方,装好木炭引燃,把烧水壶坐上去,在试卷下发之前先烧一壶开水,省得中途口渴了再生火烧水浪费时间。   再次盘整考篮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三年前带到乡试考号里的几根参须,依旧用油纸包得好好的放在一角落里。   沈持拿出来,放到鼻尖闻了闻,还是纯正的老人参的味道,应当还能吃,心想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含嘴里一根吧。   ……   黄彦霖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辰,沈持给他灌的药起了作用,他赶着发试卷之前坐进号舍。   很快,考生们悉数就位。   又是三声击鼓。   而后,京兆府知府柳晦先行入场,他说了几句勉励考生们的话之后,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夫子进来了。老夫子其貌不扬,但是他身穿绣大团花仙鹤的官袍,老天,这是一品文官。   相爷?   当朝有两位相爷,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看年纪,这位大约是曹右相。   曹慈是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多年,在百姓中的口碑还不错。   再看副考官,五位之中有主持过秦州府乡试的礼部侍郎李叔怀,依旧是邻家大伯的神态,还有一人竟是大理寺少卿贺俊之,他对考生们只是淡淡瞥一眼,既有探究之意,也有不耐烦。   朝廷这是每个部门都扒拉来一个组成的考官天团吗。   沈持心想:千万别抬头跟贺俊之对视,躲着吧,否者说不定会被针对。万一遇上这位爷脾气不好的时候,得倒霉。   很快,试卷发了下来。   是和草稿纸一块儿装在透明的油纸袋之中发到每位考生手里的,到底是国子监,考卷用纸看着就很好,上面的馆阁体印刷的特别工整清楚。   他先检查了一遍号舍有没有漏雨的地方,生怕取出试卷后被雨滴到上面污了卷面。   还好,没有。   沈持万分小心拆开油纸袋,打开考卷去看考题。   头一场如乡试一样,照例考四书五经题——即八股文,和一些背诵的、一首试帖诗,后面就是后世所说的送分题,可能是让个别渣考生别在考场上闲着没事干才出的这类题目吧。   沈持先去看那道决定了会试成败的八股文题目——此谓……   当这两个字跃入眼帘之时,沈持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下。   “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他一口气看下来,整个人像被雷击一般定在那里,瞬间,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押中题目了?   沈持掐了掐手臂,睁大眼睛又把题目给看了一遍,没错,他……他押中了,一字不差,就是这道题目!   他伸手从考篮里摸出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含着压惊,有点不敢相信。他回忆着这篇几天前曾修了六遍的草稿。   这个题目,他在会馆里练的时候是整篇是从“不可以”三字得间而入,破题一如王渊一派的风格,简练,单刀直入:身不修者之于家,齐之而愈不可也。①,承题,起讲和入题可以作的曲曲折折,顺逆往来,无不曲尽题意。   第一、二股极力跌起“不可以”三字,奥笔陡势,力求盘曲超腾。三、四股切定“身不修”来说,揭出“不可以”三字之根。四股的首句他特地设为通篇的关键句,简洁挈领不可之故,沈持开玩笑地想,这四句是为“不可以”这个题旨追魂摄魄的。第五、六股稍微缓一些,更进一步说身不修则家不齐,辅助前面四股。第七段有又转到“不可以”之正位,笔势起伏如龙在云中蜿蜒。第八段的开头他用的是矫拔的笔力——“夫以相凝之心,成争胜之势……②”,总束前七段。八股的笔力驱驾自如,与前面的文势相辅相成。文末以“呜呼,岂家之不可齐也哉!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昭昭然也。③”收结,呼应全文力追的“不可以”三个字。   王渊曾教给他的,要想八股文胜出,要作得不拘成法,一层一层去洗发,文中精理与浩气相辅相成,如此才是上佳之作。   沈持觉得在这篇八股文中他都做到了。 第77章   饶是如此, 他还是在草稿上又写了一遍,通篇九百来个字,他又删去三字, 读来更是简洁。   写完后他把草稿晾在一旁,搁下笔中场休息。   此时外面的雨停了, 但是太阳没有出来黑压压的辨不出什么时辰,沈持闻着号舍里飘出的各种饭味儿, 猜大约是午后了。   先前烧开的水冷了,炉子里的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只觉冻得脚尖生疼, 想站起来跺跺脚取暖。   一抬眼, 远远看见端坐在号舍前方的考官团们,静静搓手的搓手, 前后一下又一下跺脚的跺脚……看来都冻得不轻。   但他们上半身坐得稳稳当当, 目光不减丝毫威严地注视着整个考棚,让考生们喝口水都要提醒自己礼仪周全, 万不可被嫌弃了去。   号舍里有衙役端着一筐木炭在四处巡场, 为需要的考生添炭, 不过这些都是要收银子的不白给你。毕竟来会试的都是举人大老爷,每月从他们当地府衙领银子,朝廷没有再补贴的必要。   沈持从考篮中拿出几枚铜板买了木炭重新生火,热了水倒出一杯来喝。   几口热水入喉, 暖意瞬间流变全身, 驱散了早春京城阴雨天的湿冷。   这时眼前晃过一角绯色衣袍, 沈持定睛一看半截刺绣羽尾翠绿透亮,大约是个孔雀补子,他的手极其微微一颤, 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大理寺卿贺俊之。这次的考官团中只有他一个三品文官。   “这水,”姓贺的低声说话时与正常男子的声调无异:“烧开了吗?”   他方才在这一排号舍的另一端巡视时才看见沈持买木炭点火生炉子,这一转眼的功夫这考生就喝上水了。   沈持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水是先前烧开过的。”   不过嫌凉温一温罢了。   那绯袍一摆又走过去了。   沈持:“……”   难道他看起来像喝生水的人吗,正在揣摩贺大人什么意思,忽然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提醒他该安排吃顿饭了。   再不开饭,五脏六腑都要饿成段誉他哥断粮了。   沈持赶紧支上锅,从考篮第三层放吃食的里面拿出几个会馆厨子炸的肉丸子搁进去,放水烧开,等煮出来连汤带水的就是一顿饭,不得不说会馆的厨子是懂快餐的,不错。   他周围的考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生活烧水又烧饭,号舍之内白烟袅袅,心想:这小举子一顿饭消磨掉小半个时辰,这场考试能作答完吗?   会试三场考试,头一场,就这场最为要紧,浪费不得光阴呀。   他们正要拿出饽饽就一口冷水对付一顿,忽然想起方才贺俊之的话“这水烧开了吗”——进号舍的时候许多考生又拉又吐,莫非是备考时懒得烧开水,或者书童偷懒,他读书时渴极了喝了冷水的缘故吧。   有人想起来了,进京赶考的时候家乡的老举人们曾提醒,说开春这个时节去京城,一要带穿得厚扛住倒春寒,二万万不能在吃了荤腥后喝生水凉水,喝了闹肚子……哎呀差点儿给忘了,他们赶紧支上炉子,烧水,喝开水。   考棚里生火的人越来越多,到黄昏时分暖意融融,已觉不出寒意了。   但几千人的考生之中,总有几名迂腐不机灵的,他们怕耽搁作文章的时间,头铁一口冷水一口饽饽地吃,非要把烧开水的时间都省去,主打一个我行我素。   沈持吃了一碗肉丸子汤,身上微微出层汗,通泰了。   他漱过口,再看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到黄昏了,也就是说会试头一场三天两夜的考试过大半天了。   沈持:真快。   他把晾干的草稿收进油纸袋中,又把试卷拿出来去看后面的题目,不难,但也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写。   来不得半分马虎。   沈持又抽出几张草稿纸来,先打草稿。   一个又一个的馆阁体字从他的笔尖流逸出来,八岁入书院跟随夫子习字,曾一日千字,二千字,四千字临摹习帖……将手臂都写肿了才写得有模有样,又在至今的九年间不辍一日才练得这么一手科举通用字体,甚是正雅圆融,华美讨喜。   初更时分,考棚之中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这会儿考生们都在作答,很安静,只有磨墨或是翻动纸张的细微声音。   沈持却在这时候停笔,他没有点蜡烛,将写了一面的草稿纸收起来放进油纸袋中,又归置好笔墨纸砚,而后起身弯腰拆下一当书桌一当座椅的两块号板——两块实木的万用板子,铺在号舍的地上,看样子是要睡觉了。   他周围的考生见这间号舍熄了等,号板撤下,极是迷茫:……   他们在极短暂的走神的空隙心想:刚才敲的是初更的更鼓吧?   这位考生是要就寝了吗?这么早睡觉是打算三年后再来一趟吗?   沈持铺好板子,又在上面铺了一层油纸布,才下过雨的地上潮湿,防一防潮气总是没错的。   又铺上被褥,勉强弄了个床铺——上辈子早年坐过的绿皮火车卧铺的既视感。   然后他将棉袍裹在身上,面朝里面蜷曲着身子,开始睡觉。   几千盏灯火中,只这一处漆黑,考官们看了都想问问这名举子是来求功名的还是来会周公的。   不过他们见的考生多了,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怪胎,随他去吧。   沈持:这是我乡试的经验,头半夜考生们都在做题很安静,到了后半夜,考生们虽然熄了灯睡觉,但有人鼾声如雷,有人不停地跑马桶方便,有人梦游……响动根本停不下来,对睡眠不是很友好。不如前半夜抓紧把觉睡了。   他在别的考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中酣然入睡。   有考官看见了淡然一笑,有的却嗤之以鼻,觉得此考生是来凑数的。贺俊之的眼眸在暗处微微低垂,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当年会试,他也没把考棚中的几千名举子当回事,不过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饱睡足后写写文章罢了。   这考生,有那么点像他。   ……   沈持的预料分毫不差,一到子夜时分,考棚之中开始鼎沸,先是一个考生打瞌睡不小心碰翻蜡烛失了火,他大叫请求衙役们灭火,把他旁边的考生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紧接着,一群闹肚子的考生冲向马桶,,有人憋不住上吐下泻弄得浑身都是,出来时熏得几个贵族子弟吐了,那一片又乱作一团。   今夜考官之中当值的是贺俊之,他眼神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满身污秽的考生,低声骂道:蠢货。   这个季节来号舍里吃冷食喝冷水,蠢死算了。   ……   那些睡眠不好的考生,躺下刚有点困意被吵醒了,快要入睡的时候又被吵醒了,如是两三次,直接睡不着了。   江苏府解元徐照真便是这样的,这场考试的题目对他来说还算容易,他想趁着头一天见号舍体力好,赶紧把草稿写完,于是弄到深夜才吹蜡烛睡觉。   但是考棚之中实在是太吵了,他压根儿没办法入睡,只能强制自己眯着眼睛养精神。   到了三更末,本来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考棚之中一声狂呼,原来是一个年过六旬的举子,衙役巡逻时看到他的号舍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叫了两声,一看人都快凉了,连忙抬出去施救。不知后来救活了没有,也没听到后续。   沈持就在这时被吵醒了。   他还睡得不错。用手帕蘸水抹了把脸之后精神头大好,他又生炉子烧水喝了一杯,时间还没到清晨,正是灵感满满的时候,抓紧时间拿出昨日写的草稿了,又一字一字看起来。   考棚里此时打鼾声跟打哈欠声还有烦躁的踢号板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甚是聒耳,叫人不由得感慨能睡的人丢大街上都能睡着,不能睡的人,像徐照真还有几位京兆世家的公子,只能苦笑着熬去漫漫长夜罢了。   幸好都带了参片,再眯片刻起来含嘴里一片,期望把这场考试撑下来。   ……   沈持写到试贴诗的时候卡顿了下,一分神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原来吃朝食的时间到了。   他抬起头,一轮红日挂在天空,又圆又大,天终于放晴了。   他猫着腰钻出来,将挂在外面的油纸布取下,闷了一夜的浊气消散,连呼吸都通透不少。   而后,沈持把坐在火炉上的水壶取下来换上小锅,烧开水,扔了一把大米和花生进去,给自己煮碗粥喝。   有一举子大抵平日里四体不勤,烧开水时把自己给烫了,在号舍之中哀嚎起来,让人听得心揪,又打断了几位才子的思考。   他们无奈地叹口气,掩面平复心绪。   不过此间也有人对外在的纷扰充耳不闻,胸中文思如泉涌,落笔字字珠玑。用一句话说就是——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比如徐照真在一夜未眠后含了几片参在口中,埋头书写犹在无人之境。   还有京兆府的李颐和贾岚,二人皆稳如泰山,摭拾词华,开合阐述精细,全然没有一丝烦躁。   ……   沈持吃过朝食,将最后一道题目,试帖诗做出来,在草稿上一字一句写着。   这一日举子们都适应了号舍的生活,夜里还算平静,加上所有题目均已写完,只差誊抄于试卷纸上,他睡了个好觉。   次日头一场考试的第三天,清晨,号舍里皆是笔尖落于纸上之沙沙声。   沈持郑重地拿出镇纸压住试卷,一字一行抄写作答。   考棚外的中天上旭日赫赫,光芒洒在他身上,九年寒窗潜心经史,服膺朱子理学,博览百家群书,竭尽呈于纸上。   祈占得鳌头龙首,一举登科。 第78章   午后, 主考官曹慈祥带着考官团下来巡场,从号舍见的甬道一个个负手而过,贺俊之夹在他们中间, 走到沈持的号舍前时,他扫了一眼, 但见该考生的目光完全贯注于笔端,对他的窥视毫无察觉, 极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他与你是同类。冷心冷肺,只管目的, 向来不会留意到周身发生了什么, 天塌下来与他何干!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道。   走到前头, 离考生们的号舍远了,贺俊之阴阳怪气地对曹慈说道:“也不算白白闻了两夜的秽气, 有个人, 他若考中,本官必要向翰林院讨要。”   曹慈皮笑肉不笑:“贺大人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啊。”考中考不中的, 谁知道呢。   “是吗?”贺俊之的笑意凝在唇边:“那是下官鲁莽了。”   ……   将答案从草稿纸誊抄到试卷是个大工程, 非常耗费体力, 沈持写到一半已是眼睛发涩手腕酸胀,不得不停下来闭目养神,片刻后又蘸着墨继续誊写,这次一鼓作气直至将试卷完全答完。   而后, 又从头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读过, 再三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他把试卷按照考场的规定装入油纸袋中,封好口, 放在桌案右上角。   此刻,会试的头一场考试已到尾声。   沈持没再生火烧炉子,他只吃两口点心略填了填肚子,便开始收纳考篮,方便待会儿一交卷便直接出去,不用跟别人挤。   等他不慌不忙整好考篮,外面传来一声震耳的敲锣,一声鼓鸣,提示考生考试结束该交卷了。   顷刻间,衙役、书吏、收卷官一块儿下场,行云流水般让考生画押按手印交卷子,走人。   很快,沈持跟随一众考生们走出龙门。会试三场考试,头一场是重中之重,能不能考中就看它了,后面都是走过场打酱油。因而这一考下来,有人如释重负一身轻松,有人跌足大哭痛不欲生,哭的正是在考试中或腹痛或夜晚没有睡着觉作答时丢三落四的举子们,怨时运不好,老天不公……反正没考好不是自己的错,委屈,太委屈了。   秦州府的老举人王皓拉着沈持快速离开国子监:“你头一次来不晓得,这些人是非多,还是赶紧回会馆吧。”   尤其沈持还是秦州府的解元,年纪这么小,又是大儒王渊的嫡传学生,其实……很显眼的。   沈持听他的,加快脚步往外走。   路上听见   有人说道:“哎呀咱们陕西府才子郭祖昇可惜了,这次要不是他吃坏肚子,必是要摘得头名状元的。”   他的同伴疲惫地嗤笑一声:“你莫不是考傻了?会试顶了天摘得会元,要想考状元啊,还得考殿试,由咱们万岁爷钦定三鼎甲,状元郎哪里是这次考试能考出来的……”那得皇帝亲自考了才点状元郎呢。   那人拍了拍脑门:“你瞧我真格傻了,竟全然没想过殿试这回事……”   沈持边走边听:“……”   巧了,他也还没想那么远。   老举人王皓说道:“只要考过了会试,殿试就没有不过的。”考不好顶多名次靠后弄个同进士出身罢了,不影响入仕做官。   沈持“哦”了声。   走出国子监,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前几天在秦州会馆押题时作的大量手稿,是放在火盆里洇了水等着当炭火烧掉取暖了对吧,他没记错吧,不会被伙计拿出去丢了或者流落出去吧,那万一被人看见实在说不清……他迷糊了,在又飘起小雪花的初春惊出一身冷汗。   巴不得赶紧回到会馆的房间求证一下。   沈持心中急切,但在国子监门口站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秦州会馆的马车来接,也不见赵蟾桂那孩子来迎他。   汪季行道:“定是来接咱们的马车堵在前头过不来,要不咱们走过去吧。”   这处人太多了。   他们往远处挤,出来国子监街,才碰到赵蟾桂,一把接过沈持的考篮说道:“这里只让人出不让进,小的故而没能区里面迎接,让沈老爷受累了。”怕里头的考生往外挤,外头迎接的人往里挤,再发生踩踏等事故。   他在外面看着好几个被衙役架出来的虚弱考生,急得团团转。   沈持说道:“不碍事,我还好。”毕竟年少体力好,还没有考虚脱。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很快乘坐马车回到会馆。   进了门,直到他看见火盆中早已烧成灰烬的手稿这才放下心来,幸好幸好。直到现在,沈持还觉得这次押中考题恍如一梦,让人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会试三天考一场,每场之间不再像乡试那样隔一天再考,而是考完一场次日接着考下一场,九天六夜,一气考完。   沈持叫赵蟾桂帮他打来一桶热水,他要好好洗个澡,好好吃上一顿饭,今夜好好睡一觉,奋战第二场。   ”沈老爷,明日,考篮里需要增什么减什么吃食吗?”吃过晚饭,赵蟾桂问他。   有没有上了考场不想吃白带去的,或是想吃却没有带进去的,今晚调整一下。   沈持:“还按照头一次带的什么明日便还带什么吧。”   赵蟾桂着手准备明日要带的吃食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沈持依旧与秦州府举子们一道早早来到国子监门前。大门未开,他们站在空地处低声说话。   今日的考生们收放自如许多,不见昨日压抑紧张的气氛,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沈解元,久仰大名。”昨日考完一场,已有不少人把沈持和秦州府解元对上号了。   沈持拱手与他们寒暄,不矜不骄,特刷好感。   “归玉兄,前一场考试我偷偷看好几次,”李颐走过来笑道:“你写的挺顺畅啊,从来没抬头看我一眼。”   沈持:“难道不是因为我写得慢,是以紧赶慢赶不敢分心?言念兄这是在笑话我了,惭愧。”   李颐鼻子微皱:“归玉兄你就谦虚吧,我还不知道你,退思园做了三年同窗难道是白做的。”   沈持笑道:”为了不让言念兄觉得与我白做同窗,今儿这场考试,我多抬头看看言念兄。”   李颐呵呵一笑。   稍稍玩笑两句,龙门开了,考生们如昨日一般排队搜集,依次入号舍。   第二场题目不难,但要写的字却不少,三天两夜下来就是写写写,写到他体力透支精疲力竭,考完出来号舍边走路边打盹,恨不得就地一躺睡过去先解解乏再说别的。   第三场依旧是一个字,累。   三月初八日午后,会试三场终于考完了,连绷多日的举子们一下全都松了劲。沈持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一丝,他回到会馆抱着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等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午后了。窗外影日迟迟,一派春声鸟语。   “老爷你可算醒了。”赵蟾桂笑着说道:“来拜访你的人都要把会馆的门槛踏破了。”   沈持:“……都是谁?”   “光林老爷都来两趟了。”赵蟾桂说道:“还有李老爷,贾老爷……”一堆举人大老爷。   沈持:“……”明白。   会试一过,等待放榜的时候,考生们会相互邀约,今日赏美景明日品美食,后日鉴美人,只要你想,身边随时会出现打扮华丽的歌姬,温柔清秀的小厮,随时会奉上柔情蜜意,寂寞空虚冷这会儿不会来打扰你,它逃离得远远的。   沈持不中意烟花柳巷,想来别人也会笑话他不解风情,不带他玩,这下正中他的意思,他真不想去附庸他们的风雅。睡觉帮他挡去了不少麻烦呢。   “林解元为何来了两趟?”沈持讶异地问:“他说什么事了吗?”   林瑄不像单纯来找他去玩的吧。   “说有书肆想梓行老爷的那本《雅虫》,想跟老爷见面说说。”赵蟾桂说道。   沈持又惊又喜:“呀,这是好事。”林瑄真是他的贵人,给他拉来一桩大生意啊。   他两眼放光似看到了一堆银元宝。   然而沈持看看天,不早了,说道:“纵然我沐浴更衣一番也来不及去找他了,待明日吧。”   ……   从三月初八夜里开始,国子监后院的明经楼里。   三场考完,五千余士子的试卷已尽数收在此处。   按照本朝阅卷的规定,收卷之后,当先经过专职的弥封官,带着书吏们将试卷一一加以弥封糊名。   糊名弥封完毕后,这些试卷——称为墨卷,将会被送去誊录,由专门的书吏们用朱笔照着誊录抄写。   誊录抄写时,遇到犯了忌讳,卷面不洁,文章越幅的,直接抽出来,待余下试卷誊录后才用蓝色的笔抄写,这样的卷子叫做蓝卷,不论文章好坏,一律捆成一团束置高阁,也就是说不会呈送给阅卷官,废了,让考生长长心三年后再来的意思。 第79章   誊录之后的朱卷, 弥封所要给他们用千字文编号,叫作印红号。印红号之前,由朝廷派的监临、知贡——辅助阅卷的官员, 先将千字文戳印次序搅乱,让弥封官随机给每张朱卷印号。   除此之外, 在印号的时候还要检查朱卷是否有折痕、针眼、记号等等,以防考生与考官串通关节舞弊。   印号之后, 考生们的墨卷,即原卷, 将和誊录的朱卷还要被另一拨官员——对读所校对, 比如在誊录的时候有没有给人家抄错字, 或者漏了文字,甚至故意截去文字, 挪东挪西……一旦发现, 轻则丢官,重则治罪, 非常严苛。   受卷、糊名弥封、印号、对读, 每一步所经人手都要签上名字, 责任到人。   读后的朱卷、墨卷会被送给收试卷的部门——外收掌。外收掌官吏在接到试卷之后,会再次核对朱卷、墨卷的红号,确认无误以后,将朱卷与墨卷分开, 考生的墨卷存放在外收掌, 朱卷则分为若干束, 分别标号,其上书写第一束、第二束字样,钤盖关防印后送进内帘。   也就是说这才到阅卷官——会试的主考官主持阅卷, 另选若干同考官亲自阅卷,手上,一套流程下来跟新娘子出嫁似的,此刻,不管是丑还是美都要见公婆了。   朱卷到了内帘之后,主考官会让同考官抽签,抽到试卷的哪一束,就判阅哪一束,比如曹慈抽到了第二,那么他就看第二束,这么一道程序,让同考官与试卷临时匹配,减少作弊的可能性。   同考官开始阅卷后,主考官要带着辅助的官吏们监视同考官,比如不能带出外帘去评阅,也不能与其他同考官交头接耳……   本朝阅卷“去取权衡,专在主考。①”,就是说,录取与否的决定权都在正副主考官手里,考官们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来判卷,“理”考查考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看是否阐述清楚题旨,“法”考察有没有谨守八股文绳墨,看是否真的遵守格式,“辞”考场考生的文采,看用词雅不雅,“气”是格局,品文的思想正不正统,“清真雅正”,如文章缺一或某一方面稍稍欠缺,副主考官看一遍就会从手里抽出来放在桌子右上角,淘汰。   如此三轮之后,同考官会将自己还留在手里的佳作用蓝笔在上面画圈,写上评语,之后推荐给主考官,称之为“荐卷”。   但同考官推荐的卷子,主考官不会马上评阅,还要经过其他同考官看过,画圈或不画圈之后,才会最终拿给主考官看。   ……   会试的阅卷相当繁琐,要花去个把月的时间,因而等到阳春四月杏花开时才放榜。   从三月初考完到四月初放榜,考生们要逗留在京中等榜,这注定是段漫长而焦心的时光。   别看一些人呼朋唤友去烟花巷风流厮混,其实都特别焦躁不安,不过找些刺激不掰着手指头熬日子罢了。   对于沈持来说,林瑄为他牵线梓行《雅虫》一书之事,恰好填满了他接下来可能无聊或胡思乱想的日子,让他有事可做。   无比重要的是,或许还有钱可挣。   于是会试完次日,三月初九微晴,一早沈持拿着拜帖出去找林瑄。林家住在竹节胡同,离会馆不算远,申掌柜告诉他在兵马司附近到那儿一问就知道了。他带着赵蟾桂打听着路,很快走到了兵马司胡同。   闲来无事的老人家端着大茶碗坐在胡同口慢悠悠地饮着。   沈持上前拱手问道:“老伯,这兵马司胡同有多长,穿过去可是竹节胡同?”看来得空还得去书市上买张京城的地图。   “对,小郎君从这条胡同穿进去,走到最后一家武信侯府门前的时候往右拐,”老人家说道:“就是竹节胡同了。”   武信侯府啊。   “多谢老伯了。”沈持往胡同里走。   果然,在胡同的尽头处看到一座古朴大宅,上面写着“武信侯府”四个遒劲黑字,是武信侯史家了。   沈持放慢脚步。他是二月中来京途中遇到的史玉皎,不觉已过去月余,想来她早已离京去边关了吧。他又朝那边看去。   史家朱门半掩,一穿锦袍的五六岁男童从门里迈着小短腿跑出来,满脸都是泥巴,他身后跟着个丫鬟。到底是武将之家,这丫鬟看上去孔武有力是个练家子,随意一伸手就能拎起男童:“小公子该回去习兵书了。”   “不学不学,”男童强烈抵触:“我还没玩够呢呜呜呜……”   “唉,”丫鬟叹气:“小公子,三娘还在边关等着你日后长大了去接她的帅印呢,她一个女子早晚要回来的。”   她说的三娘想来是史玉皎了。   沈持听她这么说微一眯眼:原来史玉皎将军在家中行三啊。   男童哼唧道:“连朝廷都说了三姐武艺高强且精通兵法,西南是坤位适合女将军坐镇,那大理的段家如今也是女子掌兵,她在那处镇着就正好,我以后长大了要像大哥一样,‘赢得青楼薄’什么来着……”   武信侯府的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年之中十个月都流连在青楼,据说连京城中的名妓们身上有多少根体毛他都记得门清。   听小童的话,看来他是史府的幺孙,史玉皎的弟弟了。   沈持:“……”   无话可说但很想上去揍他一顿是怎么回事。   他飞快地往前走,把赵蟾桂落下挺远。   “沈老爷……”赵蟾桂在面小跑两步追上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史家那小郎君才五六岁就要读兵书太可怜了吧……”   沈持:“……”   想连这孩子一块儿胖揍。   他不吭声继续往前走。   林家在竹节胡同的深处,他们走过几处大宅后才看到林府——一座世代儒官之家的宅院,两侧的门柱上写着对联,书香气满面,一看就是家学渊源。   赵蟾桂上前叩门,将沈持的名帖递进去。   很快,林瑄一袭锦袍迎出来:“哎呀我正要去拜访你呢归玉兄。”   沈持:“等不及了,来打扰挚一兄。”   林瑄笑道:“求之不得,归玉兄快快里面请。“   宾主穿过垂花门在客厅中落座,一番寒暄后沈持说道:“昨日让挚一兄白跑两趟,我心中愧疚不已……”   他还未说完,林瑄道:“是我不够体恤你会试之疲劳,主要是獬豸书肆的潘掌柜追得紧,迫不及待想要梓行归玉兄的《雅虫》,我不由得多寻你两趟,幸好没扰你清眠。”   沈持拱手谢他:“挚一兄太客气了,更叫我惭愧。”   獬豸书肆。   却不知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书行。   林瑄说道:“京城文人想要挣润笔费,多半是找这家潘掌柜的。”   古代把文人写文作画取得的报酬叫做润笔费,尚且没有“稿费”这一说。比如陈阿娇以百两黄金求《长门赋》,韩愈写《平淮西碑》,得五百匹绢……“作文受谢,自晋、宋有之,至唐始盛。②”,到了唐朝,文人除了为别人写赋、写碑文,还作话本拿出去卖文为生,类似《游仙窟》这样的话本,编个才子佳人,以华艳浅俗的调调写男子求欢,对坐先眉目传情,然后试着牵手,“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③”,牵上小手手后下一步求抱,摸一摸腰,抱上了又进一步求接吻,“但若得口子,余事不承望。④”,听听,给女子保证只亲一下,就只亲一下,其他的不敢再想了。   可是后续呢,亲都亲了,其他的还有啥好拒绝的呢?   这样的话本在唐代风靡一时,想来一开始写书的文人不过自娱自乐,但书流传出去后很受欢迎让他赚足了润笔费,别的文人一看纷纷效仿,有的人甚至以写书为生,润笔费便渐渐兴盛起来。   沈持:“多谢林兄费心。”   “我今日正巧无事,”林瑄说道:“咱们去潘掌柜处瞧瞧,要多少润笔费,你自可与他商量。”   他叫人取来《雅虫》的手稿,装在木匣中,带着沈持一道去獬豸书肆。   獬豸书肆开在京城的书市边上,他们一路走过去,今日来和上次来时不同,今日没有人在诉说京城舒家的事,换成了其他一桩事情——一群好事之人聚集在那里说今科会试,“……我押京兆府解元林瑄取头名第一中会元。”   “他啊……这次会试我怎么没看见他,下场没有……”   “他没下场京兆府完了……我押杭州府解元徐照真……不对他是江苏府的,杭州府的叫薛溆来着?”   “……”   沈持路过听了两耳朵,没人押他,怪没排面的。   林瑄玩笑道:“归玉兄,要不我去下个大注押你吧,赚了钱你我一人一半。”沈持大笑:“不如明年押你来得准。”   二人说笑着走进獬豸书肆。   一个胖胖的穿丝绸衣袍的潘姓男子出来招待,他看了一眼林瑄又瞧着沈持说道:“这位便是林老爷说的沈老爷吧?”   他已经看过沈持《雅虫》的手稿。   沈持拱手:“不才正是在下。”   “沈老爷快快里面请坐。”潘掌柜殷勤地说道。   林瑄:“……”他好像有点多余。   好,他且忍耐一回,等沈持谈妥了润笔费,得狠狠敲他一顿才行。   ……   国子监明经楼内帘之中。   第三天阅卷到黄昏时分,才终于出现头一份几位同考官堪磨之后一致认为可以给主考官的荐卷,上面写着:此文魅力厚,气机畅,辞藻丰腴,笔仗灵活,荐。 第80章   主考官曹慈接过来一看:嚯, 几乎每个同考官都在上面画圈了。   到底是怎样的文章,能让在座的同考官全部荐卷给他呢。   曹慈扫过朱卷上的一个个圈,移目去看这篇文章。   他看了头一句破题之后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许久一动不动,直到看到文末最后一字仍意犹未尽:“哎呀呀, 这举子真是可恶,怎不多写几行。”   叫他看的不过瘾, 心痒。   同考官们笑道:“这篇文真是八股妙文,清真雅正自不必说, 最难得举子将题句虚情实做, 笔翻波澜, 笔翻波澜,竟似凿凿真言, 写得独出心裁别开生面, 简约精练,令人叹为观止啊。”   “本官看这篇文章的火候, 从起草稿开始, 不修多遍不能写成这般凝练, ”曹慈说道:“很难相信这篇文章出自号舍。”   他当年也从会试过来,深切体会过在号舍里的时间既难熬又仓促,作八股文打一篇腹稿写在草稿纸上后最多修一两遍就得誊写到试卷上了,否则时间根本来不及。   能在号舍之中将文章修到这般, 可见根基非一般扎实。“这份朱卷, ”他欣然道:“必能在今科会试中占得头三名。”   头魁或许也有可能。但毕竟才到阅卷的第三天, 后头有什么惊喜等着他还不知道呢,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了。   同考官们也附和他道:“这般佳作,必然是今科的前三。”心中道:真的还能遇到比这篇更好的吗?有点怀疑。   他们继续马不停蹄地阅卷, 等着遇到下一篇让主考官为之一震的奇文。   ……   时光往前倒两日。   獬豸书肆。   沈持和潘掌柜天天说地一番,后来才转到正经话题——《雅虫》这本书的梓行事宜,经过大约一个时辰多的心理、语言交锋,双方来回试探拉锯,终于谈妥了润笔费——120两银子。   对于他这种没有名气的小举子来说,书也不是流行的话本,不少,要不是这本书新奇,潘掌柜是不会出到这个数的,但对于买个笑都要一掷千金的京城来说,一点儿都不多。   大概连个两进院的小宅子都买不到。   从獬豸书肆出来,林瑄抱怨:“真不如等放了杏榜后再卖给他,到时候有新科进士的名头加持,或许可以多要些呢。”   沈持说道:“无妨,又不是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   他心道:看吧等着《雅虫》付梓后,潘掌柜还会来找他的。   那会儿恰好到了夏天,他只要点一只会憨叫的蝈蝈出来在书市上亮相,必能成为卖此本书最大的噱头。   到那时,潘掌柜必然会来求一只的,沈持心想:到时候不要他十两银子算他傻。   何必跟他计较一时的润笔费。   “你急着换钱做什么?”世家公子林瑄大抵从未因生计发过愁,是遇到灾荒年景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话来的富贵孩子:“莫不是看中了京中的哪位名妓要去见她?”   才急着赚润笔费的。   “……”非也。   沈持噎了下:“不怕挚一兄笑话,我有一妹不会像常人一般说话,赴京赶考时她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我答应她等考中进士便接她来京。”他缓了口气说道:“如今会试已过,我心中有五成把握,不得不提前为她来京作准备。”   提前要租赁一套宅院作为居所,还要给沈月买个丫鬟照顾她,再置办一套家具……样样都要银子,京城居大不易啊。   听到沈持说他有五成登科的把握,林瑄心道:你这是稳了才敢这么说。   “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道:“归玉兄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   沈持谢过他,收好银票:“得正经请挚一兄一顿。”算是多少还些林瑄的人情,这是礼数。   林瑄:“你做东,就我一人多没意思,不如叫上言念、允芳,咱们四个一道怎样?”   沈持:“那更好了。”   又请了李颐和贾岚。   择了日子,四人一道去了京城的便宜坊,吃烤鸭。   沈持上辈子对烤鸭并不陌生,只是来到这个朝代之后还没有吃过,老饕瘾犯了,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早早去要了个包间坐在里面等候友人。   李颐是头一个来的,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清秀小厮,穿一件淡绿色绣百花袍,腰系玲珑大红腰带,真是柔婉可人。   沈持:“……”这是他的书童?   沈持:我懂,我都懂,其实我虽然这辈子出身低微,但我上辈子经历过的繁华你们可能没经历过,不至于是个没见过世面之人。   京城中的富家公子入有美妾侍奉,出有清秀小厮陪伴,李颐不算失礼出格。为了不让他拘束,沈持还和那小厮攀谈了几句,倒是个知书达理的。   李颐见状也自在起来。   随后而来的贾岚则带的是本分的书童,进来后就和赵蟾桂一块儿到旁边的包间里候着去了。   林瑄姗姗来迟。他不喜人服侍,只有家中的马夫在便宜坊外候着。   看到李颐随身带的书童,笑道:“这是来劝酒助兴的?我看归玉兄不大能饮酒的样子。”   那书童乖觉地盈盈一笑:“小的是来给各位郎君斟茶的,郎君要是不喜,小的这就退下。”   沈持道:“你可别走,你走了就得我服侍你家郎君了,我摸不准他的饮食喜好,再叫他这顿吃不尽兴。”   “回去生气了还要你哄他。”   一席话叫李颐主仆听得都笑了。   李公子对他的小厮说道:“好了,他们都不是外人,你不用拘束,该怎么样就怎样。”   饭桌上,林瑄道:“归玉兄,我提前向你索要一样东西。”   “挚一兄只管说。”沈持摆出大方的姿态。   林瑄:“你书中说的会奏乐的蝈蝈,真的有吗?点药是不是真的?”他从来没见过,亦没听说过。   夏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倒有卖笼子里装的蝈蝈的,只是声音聒噪的很,他从来没买过,烦还   来不及呢。   沈持:“哪里要挚一兄提出来,到了夏日,我必送诸位一只,包管它叫得好听。”   “那就这样说定了,”林瑄说道:“归玉兄不许赖账啊。”   沈持:“放心,不会赖你一只蝈蝈的。”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情谊更厚一层。   然而回到会馆,沈持有些惆怅,发了很大一会儿的呆。   “老爷是有什么心事吗?”赵蟾桂问他。   沈持:“……没有。”   只是今日头一次在京城与人聚餐,想起在禄县时和江载雪他们一起的几年时光,微微有些唏嘘罢了。   眼前的景,眼前的人,终是不一样了。   大约,往后的生活也将与之前全然不同吧。   ……   因后面还有一场殿试,沈持再次闭门谢客,专心看书。   四月初,国子监中,阅卷录取进行到了扫尾阶段。   考官们收获满满,在那一篇佳作之后,又看到了两份同样让人拍案叫绝的朱卷,一篇阐述深刻鞭辟,有新见,显出别于其他文章的深邃之状。   另一篇,格局皆超,不经意语中俱伏深情奥旨。   将这三篇佳作放在一处,甚至分不出伯仲来。   已临近放榜之日,从第四名之后的名次已经定了,这三份如何定名次叫曹慈和一众同考官们头疼不已。   拟录取的朱卷择出来之后,还要请三位京中进士出身的三品以上儒官前来堪磨,生怕看走眼选出劣等文章来。   苦苦比较两日之后,曹慈说道:“罢了,等着堪磨时让他们来选就是了。” 为国选贤才,分毫马虎不得,考官们衣带渐宽,说话声都嘶哑了。   此次会试的三位堪磨官中,有一位是大理寺卿贺俊之,他之前也是同考官,但没参与判卷。   曹慈把三份朱卷拿出来说难定名次,应并列头名。   贺俊之冷着脸说道:“难不成曹相准备点三个会元?”滑天下之大稽。   曹慈:“不如等墨卷揭开之后按照考生年纪来排?”   “哈哈哈,”贺俊之笑起来声音细弱没有中气的模样:“曹相何不直接从最老的举子中选出来当会元,还要这会试做甚。”   曹慈被他气得想要骂人:“那贺大人说该怎么办?”   “既然文章做得都一样好,”贺俊之说道:“何不拿来考生墨卷,比对书法,谁的字最好就点谁为会元,如何?”   其他考官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反正也到了该拆墨卷的时候,只是不拆糊名,比对书法罢了。   曹慈:“这……本官得奏请陛下允许。”   本朝科举以文取士,不是以书法选才。   他不敢擅做主张。   贺俊之:“那么曹相快一些吧,天下举子盼杏榜望眼欲穿。”   曹慈:“……”别说举子了,就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到你们大理寺手里还不是给拆成骨头,这会儿倒装好人发善心了。   次日,皇帝准允,同意拿墨卷对比三位举子的书法。   然而考官们一通对比下来,三份墨卷的书法都很好,也不相上下。   正为难间,贺俊之翻了翻其中之两份说道:“这两份后续的字稍显仓促,曹相请看。”   一篇的最末一行,另一篇的最末一字,有极细微仓促收笔的痕迹。   或是到最后临近交卷了担忧时间来不及,或是写顺畅了得意忘形。而余下那份则从头至尾气定神闲,通篇不慌不忙有静气。   曹慈:“果然如此。”   于是便拟定另一篇为头名次。其余一篇只有一字仓促的为次名,另一篇为第三名。   至此,终于拟定完会试的录取名次。   另一拨官吏——录取官拆开墨卷的糊名,将朱卷与考生一一对照登榜。会试登榜从最末一名写起,录取官写到最后,“嚯”了声:“这次的会元竟不是出自江浙二府,也非出自京兆府,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   众人惊问:“是谁?”   录取官说道:“头名乃是秦州府——沈持。” 第81章   秦州府。   他们在脑海中想了想, 那地方什么时候出过三鼎甲都记不得了,看来今年被天上的文曲星君眷顾了。   “哟,”录取官又说道:“第二名是江苏府徐照真, 这位才子该不会是宜兴县一门七进士的徐家子弟吧?”   众人皆叹徐家真世代书香。   “这第三名薛溆来头就更大了,”录取官写完榜跟众人闲话:“杭州府薛家祖上在咱们朝曾出了两位相爷……”说起杭州府薛家, 他们可不陌生,议论纷纷。   又往下看, 广东府长孙泓,豫州府韩济, 徽州府张一桐……无一不是当地的望族。   而对于沈持, 他们除了知道他是秦州府解元外, 从来没听说过沈家的来头。   有人说道:“寒门自来少贵子,沈会元能出头极是难得呀。”   “可不是, ”录取官正在核对考生们的籍贯、年龄等事项, 说道:“看样子这沈家似乎连寒门都算不上,”寒门好歹也是个没落的世家呢, 沈家……他忽然惊呼:“沈持, 年十七。”   众人:他看花眼了吧。   纷纷凑过去一看:“……”没错, 今科会试的会元沈持确实年方十七。   才十七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贵不可言啊。”   ……   还在秦州会馆闭门读书的沈持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起身漱口时听见赵蟾桂在笑话他:“莫非是哪位小姐爱慕老爷,在闺中念老爷的名讳呢。”   沈持:“把你藏的话本拿出来,我瞧瞧。”   他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   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没少看市面上流行的话本, 瞎代入罢了。   赵蟾桂:“……”   他赶紧转移话题:“老爷, 明日是不是要放榜了,老爷去看榜穿哪套衣裳,我这就去准备。”   沈持:“……”   可不嘛。今日四月初八, 明日四月初九,正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是灰溜溜卷包袱回家还是留下等殿试后衣锦还乡,明日一放榜便知晓。   沈持拿出前一阵子他赚来的银票,摸了摸,深吸一口气:就算万一落榜了也不白来,好歹赚了润笔费,不亏。   三年后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有了。   “赵大哥,”他说道:“会试不用去看榜。”   本朝会试中式者成为贡士,过几日再赴一场殿试,出来后摇身一变最差也是个同进士,被朝廷委派正儿八经的官职,以后就是官身了。   非常矜贵。   哪儿还能让贡士大老爷明日黎明苦哈哈地跑去国子监看榜,自会有报喜官将喜报送到会馆中来,他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给足排面让新晋的贡士大老爷们风光一把。   赵蟾桂:“那我去准备赏钱?”   沈持:“你去找申掌柜打听打听,往年会试放榜,都来几拨人,官府的报录官大抵什么时候来。”   录取官填榜之后,朝廷会派专职人员——报录官将登科喜讯报给新科贡士。但往往到了放榜那日,来给新科贡士们报喜的不仅仅有朝廷的报录官,还有上辈子看明清小说里提及的“报子。”   “报子”是一些专门在放榜当日黎明屯在国子监门口,等榜单一出来他们便抄写下登科贡士的名单,而后跑到人家的会馆去,叫声“老爷”说几句吉祥话,而后索要赏钱的非官府报录官。   因而报喜不止一回,可能还会有二回,三回……且索要赏钱以百文起,不给就赖着不走。给了很快他又打转回来,再次要赏钱。这么一算,一旦考中,要撒出去的赏钱上不封顶啊。   沈持很担忧。   赵蟾桂很快回来:“老爷,沈掌柜说往年咱们府考中的仅有一二人,且名次靠后,往往只有官府的报录官来。”   不值得报子们来一趟。   沈持点点头:“你先预备好给报录官的赏钱吧,要多一些。”   他觉得他应该能考中……吧,有必要提前预备下给报喜官的赏钱。   赵蟾桂连忙去了。   当晚下楼吃饭时,秦州府的举子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碰面只颔首致意,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抵都没心情吧。   沈持扒拉两口饭后回房,当晚早早洗漱躺下。但他睡不着,不停地回想着会试三场的作答,一个字,一个字……在他脑海中循环回放。   隐隐听到隔壁一声声叹气。   沈持又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光着脚站在屋里。   街肆上传来二更的梆子声,窗外,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①,分毫不为五千余举子们今夜的无眠而减淡繁华。   屋内的几上,放着一盘京城的点心。   沈持于无聊中随手拈起来一块,正要往嘴里送却看见上面爬了一只蚂蚁,他连忙又放下。   余下的他不会再吃,但他今夜小心眼到也不想给蚂蚁吃,于是他就地取材,将房间里破旧的炭盆剪开,用铁皮做了个挂钩,挂钩的上面串了一个可以盛水的铁碗,然后他把挂钩悬到房梁上,又在铁碗中注入水,弄完一看,嘿嘿,蚂蚁要想吃糕点,顺着绳子爬下来一下就掉进水里了。   吃不到了吧嘿嘿。   沈持把糕点放进袋子里挂在挂钩上,这时候,三更的梆子声出来,深夜了。   大约是忙活一个时辰跟蚂蚁较劲累的,他打了个哈欠,终于困了。   遂就寝。   灯一熄灭,他屋中顺着房梁偷偷爬上去的蚂蚁眼看着就要够到点心了,却被一碗水横在面前,往前一步是淹死,往后一步是饿死,它们气得想爬上床啃咬沈持一口,想伤害我的方法有很多,只要你伸出手指放在我身上用力一碾,可你非得用这种让我吃不到又气死我的办法……   床上,沈持睡得也不安稳,他翻了个身,似乎在回应蚂兄:没错,我是故意的。   就这样从床头翻到床尾,又从床里滚到床外,一夜便过去了。   次日黎明,红日初升。   秦州会馆门前换上了红色八角风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喜庆。   伙计们扫着庭前石阶上的落花,对早起的申掌柜说道:“都说风水轮流转,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元的风光轮到咱们。”   每次会试放榜报喜,会元出自哪个省,他们会馆的风头就最盛。而自家今年又要看别家的会馆热闹,他们关起门来喝醋了。   申掌柜笑了笑:“等吧,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老举人王皓恰好从屋里走出来,说道:“今年咱们秦州府不一样了,你们有所不知,沈解元曾师从王渊王大儒学习三载,这次春闱,即便会试中不得头名,殿试也得点个一甲。”   申掌柜听了立刻说道:“快,把咱们会馆扫干净,树上都挂上红绸,只要沈解元他们考中贡士,不论多少名,都给我狠狠打赏报录官。”   为殿试之后迎接一甲的喜报提前预热。   “得嘞——”伙计的话音还没落地,忽然听到跟他们隔了几条街的广东府会馆舞起狮子来:“咚——咚咚——咚咚咚——”   申掌柜:“呀,报喜的去了?”今科会试的会元花落他家了啊。   没事没事,方才王老爷不是说沈解元这次春闱定然能中三鼎甲嘛,他们秦州会馆的风光在后头呢。   申掌柜咬牙:他不羡慕,一点儿都不羡慕!   会馆的客房之中,沈持和其他举子们早已起床,心吊在嗓子眼上等候着今日放榜的消息。   汪季行来敲沈持的门:“归玉,方才的动静是广东会馆那边的吧?”是报录官去了吗。   “昨儿问过申掌柜,”沈持说道:“报录官要到辰时初才到,这会儿多半是报子在热闹。”   他们那么高调舞狮子,报子还不扎堆去要赏钱啊。   “怎么没报子来咱们这儿。”汪季行忐忑地说道,他们秦州府不会一个没考中吧。不可能。   沈持:“……”   也许秦州府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中不了几个贡士,入不了他们的眼。   可是反过来,没来不好吗?多省钱。   汪季行:“不行,我去外面站站,看见报子问问他们我究竟考中没有。”   沈持:“……”老兄,这会儿不该躲着报子吗。   汪季行出去片刻,他在屋里听见有人高喊:“汪相公高中贡士。”   “汪老爷登科了。”   “……”   很快,数十人蜂拥进秦州会馆嚷的喊的拍门的,索要赏钱的闹成一片。   汪季行则硬着头皮在撒赏钱。   好半天才把他们打发走。   快到辰时的时候,两名报录官在外面喊破嗓子: “沈相公在吗?”   沈持隐约听到官差的声音,急忙带着赵蟾桂出来:“在下沈持。”   报录官拿出喜报:“恭贺沈相公高中丙辰年会试头名会元。”   会元!   沈持接过喜报,他的心一颤一颤的:中了!还是个大的!   他赶紧掐住手心,以防自己激动得晕过去。   赵蟾桂连忙奉上赏钱,报录官说了几句吉利话儿,撤走。   报录官一走,申掌柜哈哈大笑:“轮到咱们了,沈老爷高中会元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去问问广东会馆请的谁家舞狮?咱们也请!”   至少要舞三天狮子,让京城的狗都得知道新科会元是他们秦州府的。   沈持此刻已冷静大半,忙拦住他道:“申掌柜,接下来我和汪兄还要赴殿试呢。”   会试中的胜出者已是科场的佼佼者了。接下来,他们将迎来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步入紫禁城,接受天子的殿试。   殿试不是为了往下撸人,而是对在会试之中胜出的贡士排个名次等级,因而殿试不像其他几场考试那样,每场都有无数黯然神伤的落榜者。参加殿试的贡士,个个都有糖吃,只是糖多糖少罢了。   尽管如此,但贡士们还是渴望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被点个三鼎甲,让杏榜上的风光更胜一筹。 第82章   “对, 对,两位贡士老爷还要殿试呢,”申掌柜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瞧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净出馊主意。”   他懊恼得不行。   沈持一笑:“不怪申掌柜,接下来几日我打算闭门谢客为赴殿试作准备, 还请申掌柜费心招待来客。”   他意外高中会元,接下来必定会有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前来祝贺。   申掌柜想了想问他:“沈会元连上门的来客都不见吗?”   他总是听说考中贡士后要为自己造势, 以便在殿试的时候借着势博个一甲进士及第,点个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   你听外头各家会馆都吹吹打打的热闹起来了, 都在给自家的贡士造势呢。而沈持, 竟连露个面都不肯的吗。   沈持淡声道:“麻烦申掌柜帮我接待一下吧, 多谢多谢。”   殿试之前像林瑄肯定不会来扰他,冷不丁来的或许都是不熟的, 没有见的必要。至于造势什么的, 他已经是会元了,势就在那里, 还要造吗。   想借势逆风翻盘的都是会试没考过他的。   沈持在心中稍稍自负一回, 其实, 他闭门谢客不过是愈发谨慎,不敢结交不知深浅之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罢了。   “二位贡士老爷放心, ”申掌柜说道:“打今儿起我就是你们二位的门神, 谁也不放进去。”他又吩咐伙计:“尽管做些可口的饭菜, 按时给二位贡士老爷送到房里去。”   沈持:“……”   倒也不必,他还是会出门在会馆里晃悠一下下的。   “沈会元,汪贡士, ”老举人王皓这次又落榜了,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来京考进士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能让我看看你们的榜贴吗?”   榜帖就是刚报录官送来的喜报,类似后世的录取通知书,但可以看作这个是不正式的,毕竟贡士并不算最终的录取嘛。   听说当朝杏榜的榜贴叫金花帖子,是用上好的黄花笺写的,笺用素绫为轴,再在素绫上贴上金花。考生的名字以及名次,都要用洒金粉的墨题写,更为精美。   沈持拿出那张阔三寸,长四寸许的榜贴给他看,上面写着“丙辰科会试第一名沈持”,还有他的籍贯,祖父、父亲的名字等,右下角过朱——加盖礼部朱红的大印,以显得非同寻常。   榜贴以后一般会被放在本族的祠堂里,供后世子孙和族人瞻仰——说嘴吹牛,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一个家族的底气。   王皓看得老泪纵横:“好,真好啊。”   他穷其一生所求的就是这张纸啊,从鬓角鸦青到白发苍苍,二十多年,终是没能给子孙挣上一张这样的榜贴。   哭完了,落榜的举人们对沈持和汪季行作了个揖:“祝愿二位丹墀对策后占杏榜鳌头。”   沈持肃然还礼。   落榜的举人们去礼部领了各自的十两纹银,当天就离开京城打道回府去了,年轻的举子们继续苦读等三年后再来,而年迈的,或许就认命了。还有中年举子领银子的时候顺带要了推荐信,找个小官之职安身立命去了。   也不是所有人落榜后都恍恍惚惚要死要活的,据沈持观察大部分人是很佛系的,考中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考不中也不打紧,该干嘛干嘛去。   秦州会馆,黄彦霖出了门又折回来:“归玉兄,上回的事情对不住了。”他说的是为京城舒家鸣不平的事。   沈持摇头:“我早忘了。”黄彦霖眼皮肿胀,这次的落榜的失意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我走了。”   沈持点点头,跟着他出来,把黄彦霖送上马车,一句话没说。   黄彦霖哭了:“先前我还说你这人冷得很没有热心肠,我这会儿才知道,你不说话才是对我好。”   哪怕沈持只说一句“回去好好念书三年后必能考中”之类的话,他都绷不住情绪要疯。   世人只写登科后的春风得意,却无人看得见落榜后的万念俱灰,还要轻描淡写说什么三年后再考,好像三年后来再来就能考中似的,知道有多杀人诛心吗。   沈持以手拍拍他的手臂:“归途平安。”   黄彦霖大哭。   等马车走了,沈持转身再回到会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和汪季行两个贡士了。   汪季行这会儿才感知到登的喜悦,发起疯来,他跪在地上对着秦州府的方向“咚”地磕了一个:“爹,娘,夫人,我中了,考中了……”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八岁始进学堂开蒙,读了二十年书。二十年终于换来了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换来了通往高官厚禄光耀门楣的仕途,除了磕头,他不知怎么表达心中的狂喜。   沈持被他这个气氛组带得也想磕一个,他稳了稳心神,最终只是站在哪里低喃道:“爹娘阿月,我登科了。”   过了好半晌,汪季行才发完喜疯,他一抬头看见沈持,满脸羞愧:“归玉兄,我……让你见笑了。”   沈持:“彼此彼此,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我流露出一些真性情又何妨。”   他要回屋,汪季行又拉住他:“归玉兄,你能不能借我二两银子?”   他今日沉不住气招来报子,赏了一拨人,后来又来一拨,再来一拨……汪季行只得每次都打赏银子。   今日光打赏出去就三两多银子,加上先前来京后去了一趟青楼花掷了不少银子,如今已囊中羞涩了。   既是同乡又是同年,沈持自然要借的:“好。”他给赵蟾桂使了个眼色:“去给汪贡士取二两银子来。”   汪季行谢了又谢。   沈持:“……”   三日后,初十二日,春闱殿试。   沈持四更末起来,从头到脚讲究地梳洗一番,下楼去吃朝食。   同会试那天一样,今日的朝食又是及第粥,蹄膀,定胜糕之类,他取了两三样坐下来吃,细嚼慢咽,等吃到一半才想起这粥有说法——里面有肉丸子、猪肠、猪肝三样,分别代表状元、榜眼、探花,头一口吃了哪一样就中哪个,他今天头一口吃的什么?   忘了。   大约是块猪肝。   探花啊……   沈持在心里笑笑:不是特别满意,那就再喝一碗吧。   我命由我不由天嘛。   于是又盛一碗,他拿勺子舀起两个肉丸子吃下,嗯,这回是状元了。   四月维夏,绿荫满地。   今科中式的一百三十来名贡士们清晨来到紫禁城外,但见头上青云朵朵,一大雁俯冲而去,鸣叫声嘹亮。   拿出榜帖验明身份后,大约是怕他们见到天子礼仪不周,贡士们先被主持这次殿试的礼部官员带进礼部,学习见天子的三跪九叩礼,在沈持的熟人——礼部侍郎李叔怀的注视下,从他这个头名会元开始,每个贡士学会后演练三遍,经李大人检验合格后才能站到后面去。   沈持的肢体还算协调,很快学会了标准的三跪九叩礼。李叔怀捻着胡须望着他,想起曾经是沈持乡试的主考官,老怀甚慰。   沈持也以眼神无声地问候他。   而有极个别贡士就没那么幸运了,长期的坐着读书不动让他们身体僵硬,一开始一跪一叩总要翻壳或者歪了偏了,被人嘲笑得满脸通红。   好在最终都学会了,这时候已是辰时中了,以沈持为首的贡士们鱼贯进入宣政殿,这时,皇帝萧敏已经坐在他的龙椅上了,百官也列在丹陛之下,在上早朝。   沈持带着贡士们对皇帝行三跪九叩礼,皇帝则温言鼓励他们,这一来一往的,贡士们就算成为天子门生了。   读书人的荣耀,到这儿算是高光时刻了。   见完皇帝,沈持这些贡士们又由礼部官员带去宣政殿偏殿的一间屋子,看样子是殿试的考场,这儿的考试环境比号舍不知道强多少,有一排排的桌子和椅子供贡士们使用,他们以会试录取名次依次就坐。   开考之前,一个耸着肩的中年太监丁吉带着几名官员来巡视,其中又有大理寺卿贺俊之,他看见沈持坐在头一个位子上,微微一怔,好似早知道会元是他,又好似极意外。   沈持微垂着眼皮,静到有点冷漠。   太监丁吉也打量了他几眼。   他听说沈持出身不太好,是穷乡僻壤一个下等小吏之子,不知家中祖坟冒了多久的青烟才出来这一个会元,只怕后续得歇着,青烟冒不动了成不了大事。   要说能成事,还得看各大门阀世家高门大户之子,他看着薛溆,徐照真就不错,点状元榜眼探花一甲啊,还得这样的人才拿得出手。   而沈持就别想了。   他的眼中晃过一丝轻微的玩味。   巡场毕,由主持殿试的礼部官员散卷——发放考试的题目及笔墨纸砚。 第83章   殿试的试卷到底是要让皇帝看的, 版式、尺寸、行格、印刷、用纸等都颇讲究,用上好的宣纸印制,经折装, 一共十五折,一折十二行, 很精致整齐。   按照礼部的要求,沈持在头一张扉页的前半开, 恭敬地呈报姓名、年龄、籍贯、科考履历、三代脚色——就是他爷的爹,他爷, 他爹, 应殿试举人:臣沈持, 年拾柒岁,秦州府禄县人。由生员应贞丰十七年乡试, 中式。由举人应贞丰十八年会试, 中式。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一、三代曾祖河, 祖山, 父煌。   写完他翻到第二页, 空白,大抵是留给读卷官写评语或敲章什么的。   题目在第三页,几乎印满全张,就是策问了。一个“策”字便是让考生解决问题来的, 要在答题中写出对策。   沈持逐字看去:   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仰承天眷, 寅绍丕基,于今十有八年矣。……慈闱之训教,夙夜兢兢……思与海内贤士, 酌古济今,共图上理。兹当临轩发策,……尔多士各抒己见,启沃朕心。①   ……   《周礼》一书,半论理财,岁终则会货贿之入出,善政可得闻欤?两汉时,武帝创均输之法,章帝以布帛为租,果施行而无弊欤?②……   沈持从头至尾读了两遍,懂了,天子手头紧,想让贡士们给他出个圈钱的主意,但还不能动税赋啊什么,还得用君子手段,不能卖朝廷盐铁什么的……反正你自己体会去吧。   策论的题目可以提炼为出自《大学》的:是故君子有大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③   ……   等沈持看完题目,许多人已经开始动笔作答,偌大的屋子里便只有毛笔在纸上轻快滑行的沙沙声,像茁壮成长的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江南春日绵绵的细雨轻轻扑在屋檐上。   从前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讲过,殿试的题目一般为守礼,选才,增财——为国库,还有经边,官员守廉等五方面,为此,沈持在离开退思园之前阅读了大量相关的书籍,这次殿试的题目便是增财,对他来说倒不算很难。   只是皇帝萧敏已经是当朝第七代天子,开国两百多年来代代积蓄,国库并不空虚,他出这样的题目——殊觉有些意外。   沈持没有动笔,他在揣摩皇帝萧敏。   他的老师王渊年少时以秀才的身份在萧敏的祖父,临川王萧志安府中当过文书,后来考中状元后又当过临川王世子萧似的老师,萧似后面当了皇帝,又让他教导并辅佐太子萧敏,可以说,王大儒和临川王一家三代人亦师亦友,关系非比寻常。   沈持记得王渊曾提及,当今天子萧敏的母亲柳氏出身微贱,不过是先帝,当年还是临川王世子时候的侍妾,诞下儿子几年后就故去了,死后以侍妾的身份埋在皇陵的边缘。   先帝萧似坐上皇位之后,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过这么一位侍妾,到驾崩都没有提及让她迁陵陪葬之事,是以柳氏还在皇陵的边缘埋着。   一直到她儿子萧敏登基当上皇帝之后,才加封她为贤懿太后。名分有了,但她还跟侍妾们躺在一起显得有点寒碜,于是早在几年前萧敏开始请风水先生点龙穴,向工部提出要为其生母修筑陵墓……但户部以修筑皇陵动辄耗费百万两白银,上千吨朱砂为由,说这样会掏空国库,迟迟不肯主动答应他给他娘修陵。   萧敏小时候常常思念生母,又不敢在他父皇和皇后面前表露出来,常常背地里扑在王渊怀里痛哭,说他娘亲在梦里哭诉住的苦寒,夏日热出痱子,冬日冻出冻疮……   沈持:由此可见皇帝说他缺银子,不是国库缺,而是他自己缺给他娘修筑皇陵的银子。   知道他的出题目的,答题也好答了。修皇陵花费最大的一是人工费,一是买朱砂的费用。如今国内朱砂枯竭,仅靠黔州府一个小小的朱砂矿藏显然是不够的……户部之所以迟迟不答应修筑皇陵,缺的可能不是银子,而是朱砂。   朱砂在古代真是必需品,道士炼丹,皇帝修陵,大夫配药,青楼的老鸨给姑娘们避孕……行行都需要用到它。   但是矿少,好的矿更少,极不好采买。   沈持:不对呀,他记得上辈子西南那边有世界最大的朱砂矿,难道,本朝还没发现吗?现在挖掘的还是边缘小矿坑。   沈持明白了:矿的问题。   他心中放出狂言:这好解决呀,培养大量的地质人才,探矿,挖矿不就行了吗。   但是能这么写吗?显然不能。   思索一番,沈持先在试卷上写下开场白:   臣对:臣闻怀忠报悫者,贞士之恒德,极言敢谏者,然往往以冒犯忌讳,弃而不录求。④   先说一句,我说话直接,待会儿可能直接给你丢答案了,看你接还是不接吧。其实在条条框框之下,写不出什么有用可实操的对策来,懂的都懂,科举殿试的策论多数流于夸夸而谈。   沈持在腹中打着草稿,开始还有一半傻乎乎地写干货,后来他发觉不行,太憨傻了吧,有句话叫“有用的话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开始往下缩减,这个容易,天知道他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的书读了多少,好听的话直接往上面甩,至于继续在黔州府寻朱砂矿之事,点到为止,他相信天子迫切所求,必然能从他文中读出弦外之音……   辰时发卷,黄昏收卷,殿试只此一天。   ……   从礼部出来,走出紫禁城的大门还要一段路,出礼部官员外,由太监丁吉带着一帮宫中的小太监一块儿送他们,给足了天子门生应有的排面。   走在路上,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只有太监丁吉和考生们说一两句话。他虽然心中嫌沈持出身低,但面上还是要给足会元应有的风光,这正是他的圆滑之处,头一个与沈持说话:“听闻沈会元曾在退思园跟随王大儒学习三载,转眼王大儒去庙堂四载了,老奴甚是思念他啊。”   沈持的家世不堪一提,他便拿王渊来说事,总归是捡好听的奉承话说。   说着还沾了沾眼泪,演得跟真的似的。   沈持:“在下去年离开退思园的时候,老师抚琴相送,每每想起来不由得泪水涟涟。”丁吉哭,他也陪着哭。   演嘛谁不会,不过对王渊确实有几分情在的。   新科贡士之中,除去沈持外,李颐和贾岚也是王渊的学生,这次会试他们分别中式第二十一名和二十三名,皆在今日殿试之列。   丁吉和沈持说起他们的老师哭了,他们也陪着落泪,当然哭出来得巨艰难,酝酿了好久,把这辈子最难堪的事都翻出来想了好多遍。   哭完,丁吉又与会试第二名徐照真打招呼: “安和十六年,先帝时你的叔祖父殿试,也是老奴这般送出紫禁城的。”   “……”   跟薛溆说道:“看到你,老奴想起了当年薛相在朝的日子。”薛家祖上曾出过两位丞相。   薛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还是一副长辈的口吻。   沈持:“……”   不过贡士们似乎不怎么瞧得上他。   你想啊,但凡历经寒窗苦读走科举这条路的,能熬过号舍之苦的,纨绔子弟、拍马逢迎投机取巧之辈还真不多,那些人也不走这条赛道,世家子弟中读不来书的,可能会放到军营中去捞军功,那水就很深了。和科举完全不一样。   光是号舍的那份罪,他们就受不来。   因而科举取士取来的士,绝大多数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儒士,骨子里清傲,谁把他一个阿谀奉承的阉人放在眼里。   他们虽然面上不显,却保不齐有人在心里道:豆芽长破了天也是个小菜,奴才,再得脸也个是个奴才。   呸了几声去晦气。   并不把他当回事。   出来紫禁城,沈持跟汪季行一块儿回会馆,其他人也各自回家等殿试成绩,大约三日后出结果。   次日,李颐和贾岚一块儿来找沈持:“归玉兄你看我们在书市上淘了本什么书?”   沈持:“……”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左不过是话本,情情爱爱的,他是看不动。   当贾岚把书掏出来之后,是本精装印刷,里头画了鸣虫插画的《雅虫》:“槐叶落徒写的,新鲜新奇,你瞧瞧。”   槐叶落徒是沈持的笔名,譬如“金陵笑笑生”这样的,如今梓行都爱附这个雅,这个槐叶落徒就是他。   沈持一时尬住:“惭愧,允芳兄,这是在下的拙作,糊弄之作,实在叫你们见笑。”   李、贾二人一起瞪圆了眼睛。   沈持:“还是挚一兄为我找的门路梓行的呢,他嘴真严竟没告诉你们。”   李颐大呼:“上当上当,早知是你糊弄写的,我就不买了。”他故意这么一说:“你看你多敷衍,文中只用白话文,没有遣词造句就知道省事。”   “肥水不流外人田,”沈持呵呵笑道:“你上谁的当不是上,自己人的不更好。”   贾岚笑得肚子疼:“我发现归玉兄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人没法反驳,你说的对,与其给别人赚,不如让你赚。”   李颐:“姓潘的给你多少润笔费?”   沈持如实说了。   贾岚:“要少了,这本书如今在书市上十分热门。”   文人们看了这本书手痒去虫鸟市场上买蛐蛐,买油葫芦,听叫。   于是渐渐流行一种风雅,养鸣虫。   ……   主持殿试的礼部这边。   殿试结束后,他们将考卷收好,而后糊名弥封,与会试一样要誊抄朱卷。一通繁琐的流程走下来才送到阅卷官手里。   到了阅卷日,八名阅卷官一人一桌,一卷卷地轮流传阅,并对每份卷子用画圈或是画叉表示不同的等级,写上评语。画圈的最佳,画叉的最次。   等到读卷官们都评定完了,再把画圈最多的前十本拿出来,堪磨无误之后,呈送给皇帝御览。   皇帝将会从这十本试卷中,挑选出最出色的三本,定为春闱的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但皇帝只看试卷还定不了名次,要在金殿传胪时看到人,根据卷子和人,点谁是状元,谁榜眼,谁当探花郎。   这三位合称一甲,叫三鼎甲,也叫进士及第。一甲之后的五十名以内是二甲,称为进士出身,再次之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84章   四月初十四, 阅卷的第二天黄昏,皇帝萧敏突然带着左丞相萧汝平来了。他四十多岁,中年发福挺着个肚子, 五官生得好,是相师口中的五岳朝拱之相, 非常富贵。   萧汝平是个干瘦的老头子,须发花白, 但面色红润,目中似有精光, 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二人的到访吓得礼部的读卷官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们已经挑出了殿试中较为优秀的十份卷子, 就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皇帝萧敏也不说话, 他随手拿起一份试卷翻了翻,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左相萧汝平说道:“陛下, 这是前十的试卷。”   皇帝的眉头皱起来:“年年都是这样, 毫无新意,你们拟定好名次给朕看一下就罢了。”   “陛下还是看看吧。”萧汝平开口劝道:“春闱的三鼎甲……”   皇帝:“你给朕读一读, 左不过是挑用词新一些吧了, 这些士子尽学得八股文妙法, 朕看得乏味。”   萧汝平只得拿过来十份卷子一一读给他听。   读第一份的时候皇帝还认真听着,到了第二份他皱起眉头,叫萧汝平只读一半便罢,如此这般到了第六份, 当读到“……西南黔州府朱砂之矿藏……”一句的时候, 他微微一顿:“左相。”   萧汝平以为他不耐烦了连忙放下朱卷, 但听皇帝说道:“拿来给朕看看。”   朱卷递到他手中。   皇帝翻着看起来,一直翻到最末一页才抬起头说道:“这篇有点意思。”   众读卷官连忙把那篇策问文章夸了一番,极尽溢美之词。   看来这份要被点为三鼎甲了, 只是不知是谁做的文章。   萧汝平趁机说道:“陛下既已看重这篇,不如再挑两篇,将三鼎甲给选出来。”   皇帝点点头,他打起精神来看了会儿,又从众挑出两篇:“这三份各有所长,分不出高下,等明日揭开墨卷糊名送到上书房来。”   读卷官道是。   次日,三份揭开了糊名的墨卷被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未看卷,先问丁吉:“新科贡士们,你都见过了?”   “回陛下,”丁吉一双三角眼微眨了下:“老奴都见过了。”   皇帝萧敏:“说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丁吉跪在地上郑重施礼:“这次新科贡士都是极好的士子,老奴看到了薛相的孙子,还有宜兴徐家的子弟。各省高门世家代有人才出,是我朝之幸……”   “京兆府没有人考出头?”萧敏讶异。怎么没听他提京兆府。   京兆府每年考中的举子最多,难道一个贤才都没有。   丁吉:“陛下,京兆府解元林瑄因为母守孝未能参加今科春闱。”   萧敏:“哦。”   薛相的孙子薛溆,宜兴徐家的徐照真,他记住这两个名字了。   看来这二位是要占三鼎甲的两位了。一看御案上的墨卷,果真有薛、徐二人的。   而另一份墨卷,正是昨日他说“有点意思”的,贡士叫沈持,他没从丁吉口中听到沈家,看来沈持出身不高。   “去请萧相和曹相来。”皇帝萧敏说道。   丁吉退下。   过了片刻,萧汝平和曹慈来到上书房,看到御案上放的卷子,瞬间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和他们商议金殿传胪的时候点谁为状元,以谁为榜眼,谁是探花之意。   虽还未见着人,但在金殿传胪之前皇帝和大臣心里先要有个数的。   “萧爱卿,曹爱卿,”皇帝把三份墨卷拿给二人看:“单看墨卷,爱卿以为谁可点为状元,谁居榜眼,谁当探花郎?”   二人看过墨卷上的名姓,对视半天才缓缓开口:“臣以为薛溆无论出身还是文章皆无可挑剔,可为状元,徐照真家学渊源,可居其次。”   皇帝萧敏眼眸微不可见地深了深:“还有一位探花郎。”   曹慈说道:“这位沈会元年岁小又风姿瑰丽,正可为探花郎。”本朝的探花郎除学问好之外还主打一个年少俊美。   皇帝萧敏点点头:“二位爱卿说的是,朕再想想,你们退下吧。”   萧、曹二人跪安告退。   皇帝萧敏又拿起沈持的墨卷看了看,对端茶送到他手上的丁吉说道:“去传贺爱卿来见朕。”   丁吉拖长声音道:“是,老奴这就去召贺大人来。”   他心里纳闷:有什么事跟二位相爷都商议不好非得找姓贺的来呢。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贺俊之进宫了。   皇帝萧敏屏退于上书房候着的太监们,只留君臣二人在场:“贺爱卿,你看看这三份墨卷。”   贺俊之今日换了身崭新的绯色官袍,似是进宫之前才沐浴过,面皮干净无一点瑕疵,要不是眼下的乌青太重,他也是容华艳艳一美男子,他接过去看看浏览一遍:“回陛下,这三份策问文章皆有至味,耐人久咀,实是制义中之圣。”   “贺爱卿过誉了,”皇帝萧敏说道:“此次春闱,朕看重一人。”或许能帮他了却心头之事的一个人。   沈持。   贺俊之抽出沈持的墨卷:“陛下看重的是他?”   “知朕者贺爱卿也,”皇帝萧敏说道:“朕看重他的文章,想点他为新科状元。”   贺俊之想了想说道:“沈会元出身低微,只怕不能服众。”   论文章,三人旗鼓相当,论出身,沈持不如薛、徐,凭什么他是状元。   “如何说服朝臣,”皇帝说道:“那是朕的事。”   贺俊之:“……”他心道:那还找他来做什么。   皇帝萧敏眼睛微微眯起:“只是朕不知,沈持,他能不能担得起朕的看重。”   贺俊之:“……”   “贺爱卿,”皇帝又说道:“金殿传胪之前,你帮朕试试他,看此子胆识气度如何。”试试沈持堪不堪重用,值不值得他与大臣们作对一回。   这个容易。   贺俊之:“臣遵旨。”   ……   晌午时分。   秦州会馆。   沈持这两日忧心殿试结果,睡得不怎么好,吃的也不怎么好。   赵蟾桂反向安慰他:“点状元有什么好,我听说考中状元的都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老爷年岁小长的好,点个探花郎最好了……”   “老爷听听那些及第诗,‘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多少岁,五十年前二十三。①’,啧啧……”   “老爷勿要忧心,再不济的还有同进士兜底呢。”   沈持听得气笑了:“正经学问你不做,偏学这般歪诗。状元和探花,进士及第与进士出身,好处差很多呢。”   虽说当朝凡是进士都可做官,但在授官前,还得再经吏部朝考,择优录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点翰林。没能点中翰林的,多半是同进士出身的,会被地方去任职。只有进士及第的三鼎甲,不必再经过朝考,立即享受官职,状元直接授翰林院编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状元的好处,怎么说都不为过。   他又想起话本的事:“拿出来我瞧瞧。”   赵蟾桂:“沈老爷饶了我吧,我就靠那书打发时间呢。”   沈持:“明儿问问林瑄他们,你去学个管账,你爹培养你可不是让你给我当小厮的,要当大管家。”   马上要租个宅子了,得有人张罗操持家里的一应事宜。   赵蟾桂:“沈老爷……好吧。”   这时候,忽然有人递进来一份名帖,说道:“沈会元在吗?我家大人有请。”   沈持一看那名帖——竟是大理寺卿贺俊之的!   这个大概是推辞不得的,可是,他与姓贺的不熟啊,怪了。   这是整的哪一出。   得罪不起贺俊之,他连忙穿戴齐整出门,来人叫翁泉,说道:“贺大人想请沈会元到大理寺吃个便饭,不知沈会元赏不赏脸。”   沈持听完有种不好的预感,哪有在大理寺中请人吃饭的,吃牢饭吗?也不像,他心中万分忐忑,面上风轻云淡:“既是贺大人相邀,岂敢不去。”   不知贺俊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为何找上他,沈持硬着头皮跟着瓮泉去了大理寺。   到了后被引到后院的厅中,只见早已摆好的餐桌上放着一盘切得如纸张般厚薄的雪花牛肉,旁边没有涮锅,看起来像是要生吃。   沈持心道:见过吃生鱼脍的,没见过吃生牛脍的,他蘸什么吃啊。   可看了半天,没有见蘸料上来。   沈持:难不成就这么生吃。   正想着呢,贺俊之从外面进来,他打量着沈持一拱手道:“本官冒昧了,沈会元快请坐。”   “多谢大人。”沈持大方地说道。   贺俊之也随之落座,鹰眼一瞥:“去提两个人来审。”属下:“大人,刑具?”   “都带过来。”   属下去了,片刻之后先提了两个犯人进来,接着搬进来各种各样的刑具,带着一层又一层陈年留下的血腥味儿。   两个犯人的看到刑具面上失去血色,瘫软在地上。   贺俊之:“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   属下说了一堆。   贺俊之淡淡道:“先审吧。”   “……”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就知道来大理寺根本不是吃饭,他给自己做了好多心里准备,但是没想到贺俊之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他。   上来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直接审问犯人。   一股冷气直直灌进他的后脊梁骨,沈持只觉得遍体冰冷。   贺俊之的属下上来就给那两个犯人的牙齿拔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着每一次呼吸搅进肺部,让浑身的都难受得想要吐点什么出来。   沈持不经意地微微垂首,嗅一口腰间悬挂的香囊,玉面微绷:“让大人见笑了,山林粗人,竟一时闻不得人气了。 ”   贺俊之哈哈大笑:“沈大人会说话,别人都说本官身上血腥味重,大人说‘人气’,好听,又实在。”   沈持在心中冷笑:呸,酷吏。   面上还得报之以冷静而疏离的笑意。   犯人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候有人来上菜了,一共六道菜。   饭菜的香气冲淡了些许入鼻的血沫子味儿,沈持得以稍稍喘息口气。   “沈会元请。”贺俊之提起筷子却未落到任何一道菜上:“今日沈会元能赏脸光顾,本官甚是欣慰啊。”   沈持抬眼与他对视一瞬,又微垂了视线,显出恭敬的姿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能得贺大人相邀,是沈某之大幸。”   贺俊之莞尔一笑,吐出阴恻恻的气息:“沈会元来,吃饭。”   他夹起一筷子薄如蝉翼的牛肉要往嘴里送:“沈会元尝尝这道菜,从活牛身上切下来的,这是活肉,好吃。”   不等沈持开口,他又一字一字轻飘飘地说道:“还缺了一味蘸料。”   他的心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上前鞠躬道:“大人稍等,蘸料马上送上来。”   周遭的人又是一悚,面色大变,如死灰,又惊恐又绝望,却又要克制住不能失了仪态。   “啊……”两声更比之前更凄厉的叫声之后,有人端了个托盘上来,血沫子味儿又淹没了鼻腔。   细腻的白瓷盘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刚挖出来的眼球,沈持看过去的一眼,死灰的眼球正对上他的眼。   他感觉是三九天用冰水从头浇下来,血气在一瞬间凝结住了。他头晕目眩之下,他想撞墙自残,又想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又无法呼吸,大脑窒息而空白,像溺水了不能动又喊叫不出来。   贺俊之的筷子落在白瓷盘中,将生牛脍裹上人眼血后缓缓送进口中嚼着,享受般咽下去之后才道:“本官试过了,这牛肉,这蘸料,极好,沈会元,请?”   沈持又不失礼节地抬眼看了看贺俊之,笑了笑:“不瞒贺大人,”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几根蕨菜放到面前的盘子里:“在下早年师从道家习武,道爷不吃牛肉,在下从小也不吃牛肉,扫了大人的兴致,还请大人恕罪。”   青牛是道家祖师爷老子的坐骑,是以道家不吃牛肉。   乖乖,幸亏搬出邱道长来救了个急,此时非常思念他。   贺俊之放在筷子上的手微扣了下,也笑:“哦?原来沈会元文武双全。” 第85章   “贺大人过誉了, ”沈持四平八稳地端着筷子,眼中微含了点笑意:“在下并没有习武习出名堂来。”   贺俊之大笑:“沈会元必是偷懒了。”   沈持赧然笑道:“叫贺大人猜着了。”   “本官与邱老道是旧相识,”贺俊之扫了一眼餐桌:“他们一脉的确不吃牛肉, 来人,把这盘生鱼脍撤下。”他偏头看着沈持, 要笑不笑地说道:“原不知沈会元与邱道爷有这般渊源,本官就不在沈会元面前吃了。”   沈持:“大人体恤。”   他在心中冷然:要不是你们家老贺作孽贪污河道岁修银, 邱道长的家人也不会被洪水淹死,他才不同你称什么“旧相识”, 说不定还得淬你一口呢。   “沈会元言重了, ”贺俊之放下筷子说道:“你与我同出一师门, 本该更亲厚才是,今日在这里请你吃饭着实寒碜了些, 他日再邀沈会元凤元楼喝酒如何?”   凤元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沈持的身体状况已近极限, 他还得陪着笑脸说道:“难得大人有这样的好性子,在下怎能扫了大人的兴?”他好像很受用地说道:“他日在下上凤元楼与大人不醉不归如何?”   贺俊之哈哈一笑:“沈会元有心。”   “那么, ”沈持起身拱手道:“在下告辞。”   贺俊之:“沈会元好走。”命翁泉送客。   从大理寺的牢房走出来, 沈持扶着赵蟾桂低声说道:“去雇辆马车, 回会馆。”   他过于平静,让人没留意到他的的脚步虚浮,再多一步都要晕倒在地上了。   等到了马车里,他拿手帕死命捂着嘴, 一口一口吐在里头。赵蟾桂慢悠悠地赶着马车——他一点儿都不敢快, 生怕颠一下里头的人碎了。   贺俊之看着沈持的马车驶离大理寺, 问翁泉:“沈持这个人,你怎么看?”   “大人,”翁泉斜睨着外头渐行渐远的马车, 说道:“极其冷静,不可小觑啊。”   贺俊之复盘着方才的事情玩味地说道:“十七岁的少年人,胆子挺大的。”要是日后能为他所用就好了。   他微阖眼:“本官回去沐浴更衣,该进宫复命了。”   ……   沈持回到会馆的房间,趴在痰盂上吐了个昏天地暗,几次险些晕死过去,他能感觉到魂魄离开身体,已经飘向虚无的境地,不知是不是走了一段黄泉路,有人唤他,脑中精光一闪,又回魂了。   “沈老爷,”赵蟾桂捏着他的虎口:“沈老爷你醒醒啊……”   见捏虎口没用,他又准备去掐沈持的人中。   “不用了,”沈持用残存的清醒挡住他的手吐了口气:“我没事,去帮我烧点热水,洗澡。”   赵蟾桂:“大人,你吐完马上洗澡肯定是不行的,更容易头晕,大人喝点热水,我给你擦擦身,待会儿换身香薰过的衣裳。”   沈持:“也好。”   赵蟾桂去打了一大盆热水,拧着毛巾给他清理身体:“你说他是不是受了谁指使,故意在金殿传胪之前吓唬老爷,让你在御前失态输给别人啊?”   “这个酷吏。”   沈持:“不好说。”   似乎不像。   他想起贺俊之也曾是饱览群书,进士出身之流,竟沦为酷吏,唏嘘不已:古往今来,酷吏哪有什么好下场,没有的。   不知道这姓贺的能蹦跶多久。   ……   皇宫上书房。   “陛下,”太监丁吉在帘子外头轻声说道:“大理寺卿贺大人求见。”   皇帝萧敏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御案上放着的沈持的墨卷上:“快宣。”   贺俊之进来后施礼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萧敏看着他:“如何?”   “臣以为陛下没看错人,”贺俊之说道:“沈会元少被外物撼动,行事颇有几分从容。”   皇帝萧敏顿了片刻:“朕知道了。”   今科春闱的状元就点沈持了。   他命丁吉去传礼部侍郎李叔怀,准备金殿传胪大典。   如果说放榜是把登科者的名字张贴出去,那么金殿传胪则可以理解为天子参与的仪式宏大的唱名。   传胪大典之前有很多事情,比如要请钦天监择吉时,还要拟定礼节。之后,礼部通知各贡士,有请他们闪亮登场士子们最荣耀的时刻。   金殿传胪的吉时选在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中。   得知皇帝萧敏要点沈持为状元后,萧汝平和曹慈急急进宫面圣,却被太监丁吉挡在了上书房外:“万岁爷说春闱的事就这么着吧,二位相爷请回。”   萧、曹二人面面相觑,但不甘心还想要见到皇帝萧敏争论一番:“烦请公公再为本官通报一声。”   丁吉:“哟,万岁爷说了,往年京城百姓多看探花郎,今年让他们看状元郎吧。”他揣摩到皇帝要点沈持为状元后也很吃惊。   两位相爷闻言灰了脸,知皇帝铁了心,今科春闱以沈持为一甲之首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不可更改了。   ……   四月十五日,晌午。   沈持正在房中习字静心,忽闻礼部的衙役来报:“请秦州府沈会元和汪贡士前往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笏板,明日卯时中金銮殿面圣。”   进士巾服是参加传胪大典面圣时所要穿戴的,笏板是拿在手上的。   沈、汪二人一道去国子监领了衣裳顶冠笏板,捧在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澎湃不止。   笏板类似当朝官员上朝时手里拿的,但他们的没有刻官职名字,双面都是空白。   进士巾,也就是俗称的乌纱帽,帽顶微平,展脚阔寸许,长大约五寸,用皂纱所作,两侧有垂带,帽子左侧簪一支红色绒花,其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在当朝只有官员,还有新科进士可穿戴。   进士服是深蓝色罗袍,圆领大袖,衣襟有青色的缘边。这套衣帽不是送给他们的,只是借给他们穿几天,参加个传胪大典啊,拜谒先师孔子啊,行择菜礼啊,赴荣恩宴啊……之后还得还给人家国子监。   留给三年后的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沈持从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出来,遇到了三五同年,李颐、贾岚他们,都笑着相互恭贺登科,此时的国子监街桃花醺红,杏花微白,仲春风物宜人。   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新科进士们的风采,他们的目光追着沈持:“好俊的新科进士啊。”   “听说还是今科的会元哩。”   “走在身边的那位也好看,一身翩翩公子气。”他们说的是李颐。   “……”   沈持面带微笑,而李颐则不断向行人拱手:“过誉了。”他朝沈持挤挤眼睛:“等明日金殿传胪后御街夸官,我俩不知要被多少女郎掷花,归玉兄……你家里还没给你说亲吧?”   沈持:“……还没有。”   李颐嘿笑两声:“要不那日谁掷你的花最多,你便从了她怎样。”   沈持:“……”他赶紧说正经的:“祝言念兄金銮殿上早题名姓,大魁天下。”   金殿传胪从一甲状元开始唱名,越早被唱名中的名次越靠前。   李颐摆摆手:“三鼎甲我就不想了,倒是你归玉兄,这般年纪模样正适合点探花郎,必能占尽风光。”   沈持呵呵:“多谢言念兄。”比起探花郎的风头,他更想要状元的实惠。   他边走边拿起那块笏板看了眼。   “哟,我得回家练持笏板的礼仪了,”李颐看见笏板,拍拍沈持的肩,郑重道:“别再明儿一高兴给掉了,告辞了归玉兄。”   沈持:“告辞言念兄。”   他也得回去拿在手上试着走两步。   ……   次日五更初,清露清风,沈持等士子们着进士巾服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由他——会试头名会元领着去谒见鸿胪寺卿杨旭,双方见礼寒暄后,步入宫门。   皇宫之中,天子的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太和殿前,礼部设了中和韶乐于檐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古代举行大典时都要奏乐,文武百官着朝服齐聚,等候今日的传胪大典。   沈持一众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卿杨旭引着来到东华门内,吉时一到,乐声起,鼎钟鸣,传胪大典开始了。   金阙唱名,尊荣煊赫。十年寒窗,从此去,青云直上。   沈持抬手理了理簪花的乌纱帽,他手持笏板,率领新科进士们穿过东华门,徐徐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很快,新科进士们的脚步声停在太和殿外,以会试中式名次列队等候。   鼎钟又鸣三声。   皇帝萧敏身穿玄色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微微朝太和殿门外看了一眼:“宣。”   中和韶乐开始奏降平之章。   这时候一道道声音从太和殿中传出,扑进新科进士们的耳中:“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进殿面圣!”   “……进殿面圣。”   声声回响不息。   随后,太监丁吉走出太和殿门,对新科进士们又喊了一遍:“陛下旨意,宣新科进士入殿面圣。”   沈持领着众新科进士谢恩。   丁吉不着声色地打量他一眼,但见今日换上进士巾服手持笏板的少年丝毫不怯,举止华美,真乃“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①”,耀眼,实在是太耀眼了。   老太监心想:是时候承认之前是他眼瞎,连新科会元都看不上,这下脸被打的可真疼。 第86章   沈持率众新科进士们依旧跟着鸿胪寺卿杨旭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走上太和殿前的汉白玉拱桥,来到太和殿正殿广场——俗称的金銮殿前,其实就是天子与百官每日上早朝的殿, 据说是皇宫紫气最重的地方。   太和殿屋顶的每条垂脊上都蹲着一排走兽,数一数, 一龙二凤三狮子……十个,兽越多建筑的等级越高——上辈子去故宫, 逛到太和殿的时候导游是这么说的。   穿越后旧地重游,此时感慨良……不算多。因为眼前的太和殿比他上辈子见的还要震撼, 他看见了各色龙纹, 廊柱上盘踞的龙, 汉白玉须弥座上刻着的龙,丹陛四周探出的龙首……   比雕刻的龙更摄人心魄的是殿外各处林立的御林将军——皇帝的亲兵侍卫, 他们穿着铁甲, 一手持金瓜,一手托着宝顶, 威风凛凛地站在两侧。   走兽, 龙纹, 高大宏伟的宫殿,御林军,将太和殿的威严给出具象,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臣服, 不可忤逆。   沈持沿着御道稳步走近丹陛, 遥遥看见正殿在曙光中光芒夺目, 左侧文官们面向西而立,右边的武官们面向东而立,一眼袍笏整齐, 再瞧一眼,不少站在不显眼位子的官员眯着眼,头一栽一栽的手里的笏板要掉不掉,好像在打瞌睡。   可以理解,毕竟古代官员上班要起大早,“上班”这个词就是由“早”上来的,“上班”一开始叫“上朝班”,臣子鸡鸣即起,五更天赶到皇宫觐见天子,奏事议政,叫“上朝”,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资格去皇宫上朝,但他们也得到点去衙门点卯,于是他们叫“上班”,以区别人家有资格上早朝的,后来干脆都叫“上班”。   所以,上班狗哪有不困的。   新科进士们步入正殿之后,跟随沈持的脚步停立在百官之下,按照会试考中名次序立在东西丹墀之末,他们敛声静气,一刻都不敢分心。   沈持也没有近距离好好看一看太和殿的心思了,他全身心贯注于皇帝和大臣们的动静,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御前失礼。   忽然听得一声“陛下到”,原来是皇帝着龙袍乘舆上朝来了,众人都不敢抬头朝金銮殿上龙椅的方向望去,依旧肃立不动。   又闻礼部中和韶乐奏降平之章。   乐声响起的时候,丹陛之上,銮仪卫官手持一条金色长鞭,舞向空中,又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台阶下。   其声音缭绕于空中,响彻云霄,余韵悠长,直如鸾鸣凤啸,入耳清脆可听,还怪好听的,一点儿都不吓人。   啪。   啪。   又是两鞭。   这是为新科进士们取鹤鸣长天的好兆头,寓意他们之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家中的狗能仗的势更大了。   新科进士们起初走进太和殿大门的时候还算平静,阶下三声鞭鸣后,忍不住落出泪来。鲤鱼跳龙门,可算没摔死还飞升了。   而后,换成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礼部官员对着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跪九叩之礼:“陛下,新科进士皆已侯着。”皇帝萧敏点点头。   翰林院侍讲学士捧出东案黄榜交给礼部侍郎李叔怀,放在御案正中。   鸿胪寺卿杨旭又引着沈持等殿试前十名的新科进士们往前走出两步,等大乐停奏后,礼部官员大声喊道:“文武百官并新科进士,齐!”   意思是该来的都来了,一个不少。   左右两丞相进前一步,率文武百官行叩拜礼,齐呼“万岁”。之后,所有人稽颡再拜,还是三叩九拜,磕最勤的头行最大的礼。   新科进士们上次殿试验之前已经跟着礼部学过面圣的礼仪,沈持他们丝毫不怯场,没有人出差错丢丑。   “众卿平身。”皇帝萧敏说道。   大殿之中,响起窸窸窣窣提官袍的声音。   之后,两位丞相率领百官往丹陛之上走了几步,留下新科进士还侍立在后头。   不大一会儿,礼部尚书——一位微微颤颤的老头儿刘禹捧着一本金册,走到皇帝下手处,正殿前的丹陛上高声念道:“丙辰年四月十六日,礼部尚书臣刘禹于太和殿,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一百三十二名,本年四月十二殿试,策试天下贡士,合请萧汝平,曹慈,李怀叔等八人读卷。依照春闱资格,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例取三名,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例取四十五名,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例取八十五名。”   一口气念到这里可把老尚书累得不行,他喘了口气,微微停顿片刻。   整个太和殿在他停下来换气的时候静得落针可闻,连路过的风都在等他下一句话,凝固不动了。   置身其中的新科进士们如泥塑一般,完全定在那里。直到刘老尚书攒了下一口气,从身边的太监丁吉手里接过黄榜,他们才跟着深吸一口气咽下,耳朵齐刷刷竖向黄榜的方向——那上头题着自个儿的名字,但是在前呢还是居中游还是在后头呢?   沈持藏在进士服大袖里握着笏板的手微微发紧。   但见刘禹双手将黄榜的卷轴缓缓展开,他先看了一眼,再抬头对着新科进士们念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头名,”他复又低头看了一眼黄榜,朗声道:“沈持。”   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①   太和殿内发出一片克制的惊呼声,官员们都微微张望丹陛之下的少年状元郎沈持,唯有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没有人回头张望,他们早已知道今年天子点了沈持为状元。   没有如他们的愿选薛溆或是徐照真,心里憋着不爽。   站立在丹陛下的沈持,双手紧紧捏起,方才是他的名字从黄榜上飘下来,灌进耳中了对吧?此刻,他无比想要求证。   很快便遂了愿。   只听礼部官员接着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顿了一下又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紧接着又唱了一遍,如是三遍。   唱名声音极为缓慢,唱时依次传唱至丹陛下,侍卫们齐声呼之,传胪之义由此而来。   金殿传胪,三鼎甲唱名三遍。   沈持听得清清楚楚,他考中了状元!   这时候鸿胪寺卿杨旭引他出列,跪在左侧的丹陛之上。   “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薛溆。”黄榜之中又飘出一个名字。   薛溆在他之后被引着出列,跪在他右侧稍后。   紧跟着是一声“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徐照真。”,被唱到名的徐照真出列,跪在沈持左侧稍后。   二甲与三甲仅唱名一次,不在引出跪丹陛,从这里就开始区别对待了。   唱完三鼎甲之名,紧跟着太和殿内又响起声音——   “新科状元沈持上前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声音从丹陛上传来,一声高过一声。鸿胪寺卿杨旭拱手对沈持说道:“   “沈状元,陛下传你上前觐见,快过去吧。”   这一刻,沈持方才松弛的手又微微蜷紧,他起身还礼道:“多谢杨大人。”   走丹陛是有十足讲究的,怕新人不知如何上前觐见天子,礼部侍郎李叔怀陪同鸿胪寺卿杨旭一道在前头引路:“状元郎这里走。”   沈持跟着他们,转过身从新科进士身旁绕过去,路过的那一瞬,他眼角的余光扫视线到了同年们的表情,有平淡的,有高兴的,有失落的……但他从他们身边擦过的时候,没有人不投来羡慕的视线,以及……无法掩饰的嫉妒。   是啊,同是多年寒窗苦读,凭什么他就能被点为状元郎呢,或者说是不服气吧。   在他们无声的目光中,沈持手捧笏板,跟着两位大人转到百官末,又徐徐踏上丹陛。   春风乍至,轻拂沈持进士巾上的簪花,进士服的袍角随着他向上的步履一下一下微微摆动。   他身后一阶又一阶,仿佛是没玉村麦田里的碧绿的蝈蝈,油灯下一根针一点朱砂。   是书院里夫子拿着戒尺,宣布今日要临摹的四千字。   是寒食梨花时节,县试放榜了,小小孩童高中甲榜。   是江南梅熟日,退思园中老师说“我为你取字‘归玉’,望你学成之后发金振玉质之声”……   是去年仲秋九月,桂榜上高悬的解元。   还有进京路上寡言少语的史小将军的一句祝愿……   沈持一步一步踏上丹陛,少年的身量颀而长,丰神隽上,将深蓝色的进士巾服穿戴出拏云志,尽显人间第一流的风华,他在御前的丹陛上停下,道:“臣沈持,拜谢天恩。”   说完他提起袍角,对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拜九叩之礼。   “沈爱卿平身。”萧敏的目光落在沈持身上,微微停驻片刻:“今日你三元及第,可喜可贺啊。”   沈持眼角的余光也模糊地看到了天子,他面皮细,有一点点女相,此刻很是平和慈祥。 第87章   像一位富贵人家的中年大叔, 衣食无忧,心广体胖,和百姓眼中动不动就拿大臣和他们全家消消乐的“天子”“皇帝”等字眼糅合的并不是十分完美。   极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听到他的恭贺之后, 沈持再拜:“臣再谢天恩。”   谢完恩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撞见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 密密麻麻的斗拱,重重咬合的梁柱, 雕梁画栋让人不敢相信那不过是一根木材铺搭而成,后世人说木材的温润性, 应和了含而不露, 木材的独特纹理, 应和了沉敛大气,儒家的帝王之道, 也与之相合, 含而不露是每一位帝王的必修课。太和殿将木材做到建筑的极致,坐在这里的帝王也将此四个字深深刻在骨子里。   近在咫尺的皇帝萧敏, 展现给他的面容祥和, 正合了“含而不露”这四个字。   沈持一瞬清醒, 生出的亲近之心刹时没了,唯有对皇权愈发的谨慎,敬畏。他目光微微低垂,等候皇帝再一次开口。   满朝的朱紫大员, 穿蟒袍的, 身前补子绣锦鸡的绣孔雀的……也都在静听接下来天子要对新科状元郎沈持说什么话。   好一会儿, 皇帝萧敏才再一次开口,却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朕已一睹新科状元郎风采,甚美, 甚风流矣。”   音落,不仅文武百官大惊,连沈持亦是一惊。   本朝的金殿传胪,一般来说,三鼎甲唱名之后站出来跪地跪一会儿,等到大典结束后谢恩就完事了,天子极少宣他们上前觐见,除非某一科的状元文章特别好的,叫天子看了意犹未尽才会召到御前问对。方才听宣沈持觐见,他们还以为皇帝萧敏要问他治国之良策,结果……就这,只为了看一看夸一夸状元郎好看?   真叫人捉摸不透,少不得又要感慨一句君心难测。   而沈持,在殿试之前早已准备好了各种对策,就是怕被皇帝临时起意抓去奏对,这下好了,来听彩虹屁来了。   但他很快反映过来,皇帝这次殿试策问求的是私心,并不是为江山社稷求一堆治国良策的,守成之君,只要不太荒淫残暴江山便固若金汤,只要诞育个儿子抚养成人皇储不空就万事大吉,没啥天天求贤若渴的。   而他的私心私事,又不能在朝堂上讨论的,让沈持上前觐见,不过是为了给他荣恩,激发他“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①”的忠心罢了。   这是驭下之术,皇帝有求于他,给他荣恩,让他把事儿给办漂亮了。   沈持:我懂,我挺上道的。   当即跪下说道:“臣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作为臣毕生之追求。”   皇帝萧敏听到了他想要的话,龙心大悦:“沈爱卿退下吧。”   “臣谢主隆恩。”让天子满意沈持也稍稍松了口气,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唱名之后,皇帝也召见过新科状元郎了,传胪大典也将随之结束。左丞相萧汝平率百官上贺皇帝,做几句诸如“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②”的应景诗句,彻底收尾了。   銮仪卫再次鸣鞭三下,众官员和新科进士们再行三叩九拜之礼,而后,皇帝萧敏坐龙辇离开太和殿。   不知心中有没有“天下士子尽入吾彀中。③”的得意。   上朝的官员和新科进士们依次离开太和殿。   金殿传胪之后,礼部会在东华门外张贴杏榜,而新科进士们接下来则该去御街夸官,感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了。   太和殿的广场上奏起风流喜庆的竹丝管弦乐,新科进士们从殿中出来,神色松弛,嘴角微微翘起,步履带春风,眼中放着期待的光芒。   迎面一位礼部官员朝沈持走来:“沈状元,请来更衣。”   他跟着往礼部走去,路上遇到太监丁吉,热情地上前说道:“巧了,老奴正是来服侍状元公更衣的。”   沈持忙长揖一礼:“不敢劳驾丁公公。”   丁吉为自己先前看走眼而心虚,此番格外殷勤:“不想状元公竟知道老奴的名姓,状元公生得一脸贵相,当日殿试,老奴就知你必能点状元,今日能服侍状元公更衣,是老奴的荣幸。”   沈持:“……”真的吗?殿试那日你就知道我能考中状元,竟有这般相人之术吗?敢问您老师承哪门派啊?   你们那门派,会相地貌寻朱砂矿吗?   但他面上还得笑着说道:“丁公公高看在下了,在下有今日乃皇恩浩荡。”   “状元公说的极是,”丁吉很喜欢沈持的识趣不清高,说话实在是叫人听了舒坦:“老奴也常思皇恩浩荡。”   当下陪沈持到礼部更换上状元礼服。   他更衣的时候,其他新科进士们在外头等候,按名字一个个来。不过等待的时候也不寂寞,这时候,不少官员过来道贺,与新科士子们攀谈。   不过官员间的任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吐出口的,细品都有目的。   “这不是魏国公家的李进士吗?”有相熟的官员看到李颐过来恭贺:“今日登科之喜,要是老国公还在看到你这般得志,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   李颐想了半天没想起他是谁,只得道:“多谢多谢,今夜家祖父在天上能睡个好觉了。”   众人都笑起来。   那官员又说:“听说当年老国公在时为李进士订下一门亲事,是关内侯万家的吧?怎么听说后来又不作数了?”   确实有此时,但因他祖父过世后李家门第式微,关内侯家悔婚了。这在京中人人皆知,属实明知故问了。   李颐脸色微微一变:“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安敢多问。”   那官员说道:“哎呀好事多磨,李进士今日金榜题名,本官想着凑个双喜临门,家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自幼熟读《女则》,长得如花似玉,本官挑了一圈看下来,李进士既风流倜傥又文采……哦哦,马上要御街夸官了,本官让小女多多给李进士掷花……”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挤到李颐面前一位传绯袍孔雀补子的官员:“方大人怎么说话呢,我关内侯家什么时候说悔婚了,不过小女尚且年幼,想晚一些嫁人罢了,方大人竟不厚道撬人墙角……”   他正是关内侯家的人。   那位姓方的官员登时翻脸:“……你万家怕不是看李进士高中,又不想悔婚了吧,出尔反尔……呸……”   “……”   方才在朝堂的肃然全没了,吵吵闹闹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榜眼薛溆那边更离谱,有人竟打听他的儿子女儿多大,竟是想给自家的孙子孙女作媒了。   探花徐照真前年才娶妻,他们寻不到机会,倒没开口问了。   ……   沈持更衣出来。   他身着朱红色的状元朝服,脚穿黑色云头履,头顶乌纱帽左侧的簪花,换成了新鲜的芍药花,与状元服的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及绶带十分相配,长身玉立在着蓝色进士服的新科进士之中,有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感。   与他相熟的李颐、贾岚、汪季行先来恭贺,其他新科进士与官员也陆续围上来贺喜。   他这般年少,又是三元及第,从今天的传胪大典看还简在帝心,更十年寒窗没读得他一脸迂腐老相呆相,年长的官员们不由得心想:三元及第的少年郎前程不可估量,要是家中的小女得这么一佳婿就好了。   于是就在沈持与几位同年说话时,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老年朝廷大员,眼里冒着光走了上去:“状元郎啊,金榜题名后得再来个洞房花烛才叫好,本官……”   “哟,郑大人啊,”别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呵呵笑道:“敢问这是为您老五十岁上老来得的爱女捉婿吗?”   “您孙子都跟状元郎差不多大了,状元郎要是娶了令爱,”有人笑道:“辈分可就大了,平白得几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侄子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沈持亦哭笑不得,只能那些话来搪塞敷衍他们。   好在御街夸官的仪式马上要开始,三鼎甲要走御道出宫,礼部官员过来引路,那些人才消停。   当下沈持与薛溆,徐照真一起行在御道上,走御道——皇帝上朝轿辇行走的路,是金殿传胪之后,天子恩赐给三鼎甲独有的殊荣,其他进士们不享受这个待遇,只能行御道的旁侧。   一众新科进士徐徐走出皇宫,他们看着走在御道上的三鼎甲,说羡慕已经说累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想着来日方长,宦海沉浮,说不定自己有更好的机缘以后来者居上位呢。   沈持阔步走在御道上,路过一扇扇宫门,林立的御林军,在宫中行走的太监,无一不对自己施礼,他有点微微的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⑤”的美梦,醒来后梦就不在了。 第88章   他一生有过两次这样的迷茫, 一次是考中状元后走在御道上,再一次,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大权在手, 一言足以兴邦,一言也足以丧邦, 天子信任,赞他为国之柱石, 是在京城里跺一跺脚, 全天下都会跟着颤抖的大人物。   这是头一次。沈持从太和殿走到东华门外, 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礼部侍郎李叔怀, 鸿胪寺卿杨旭, 大理寺卿贺俊之,还有六部、京兆府的官员也一并站在门外。   在看见贺俊之的一瞬, 想起先前在大理寺的种种, 猝然碎了他的恍惚, 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眼前的宫墙是真切的,春日的琼芳馨香,他身上的状元朝服也是真切的。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   沈持心中雀跃得有点不像话, 他不形于色, 领着新科进士们与各官员见礼。   这时,京兆府官员牵来一匹骏马,引到沈持面前:“沈状元会骑马吗?”   京兆府的官员都要给状元郎牵马, 让他受宠若惊:“多谢大人,在下略骑过几回,只要马温顺,在下倒是不怕。”   他倒是会骑马,只是待会儿人多,沈持担忧马儿会不会受惊,万一冲撞了围观的百姓该怎么办。   “状元公放心好了,”京兆府的官员打包票道:“这马是精挑万选出来的,最是温顺,遇人不惊。”   沈持放心地点点头,再一次谢过他。   远远地冷眼望着一身红衣状元郎的贺俊之眯起眼睛:谨慎得有点过头了。   礼部官员将大红绸花拿过来,为他系在身上:“更显状元郎一身风华了。”   沈持谢过他。   当日萧、曹二人是反对皇帝点沈持为状元的,不过到底没有拗过皇帝,如今木已成舟,他们没有再和沈持过不去的必要,皆笑呵呵地恭贺他大魁天下:“我二人一左一右扶状元郎上马怎样?”   二两相爷这般伏低,吓得沈持连称不敢:“萧相、曹相,你们真折煞在下了。”   “说哪里话,”曹慈说道:“当年我二人及第,也是前头的相爷扶上马的,代代相继,让百姓看见我朝待士子的诚恳之心,激励百姓向学,是美事一桩,沈状元不必推辞。”   “再说了,御街夸官有天子圣旨,为了激励士子向学之心,不管什么人见了都要下跪,状元郎就更不用客气了。”   说白了,御街夸官是朝廷招揽人才的一种仪式,令天下士子学成文武艺,甘心货与帝王家。   推辞不得,沈持只能在萧、曹两位相爷的搀扶——他一个小伙子哪里要人扶,就那么虚虚地一托之下,他便跨上马背,端坐自如。   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也都由人服侍着上了马。   这时候京兆府官员又递上马鞭,拉着马缰绳亲自给沈持牵马。   待一切就绪,鸿胪寺卿杨旭高声唱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   四十八名京兆府的衙役们分列左右两侧,手里提着铜锣往前开路,最前面一名衙手持“状元及第”的彩旗,礼部侍郎李叔怀与一众礼部官员手捧金榜跟在他身侧。   沈持骑马走在前头,他左侧稍后是新科榜眼薛溆,右侧稍后是探花徐照真,其他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在后头随行。   今日的十里御街上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三年一次的春闱为国选才,今日放杏榜,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京城人蜂拥至街上一睹士子们的风采。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才十七岁,”百姓之中总有消息格外灵通的大喇叭:“好像还是三元及第呢……”   “哟,不得了,”认识不认识的总有人接话:“这怕是文曲星君下凡了吧。”   有人开始打听沈持的家世出身:“新科状元郎是谁家子?”   这下戛然而止。   谁也说不上来沈持的出身,可见不是什么名门世家,有厚重的家学渊源。   沈持坐在马背上缓缓而行。两侧看热闹的人如潮水一般挤来,又被衙役们拦着推远,不让他们把游街的路给堵住了。   忽然,人群之中一个道士拎着酒葫芦,抬头散漫地望向新科进士们,沈持不经意扫了一眼,又定睛一瞧:咦,这不是邱道长吗?   乖乖,云游天下游到京城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邱长风身上许久,直到人家懒懒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葫芦喝一口压压惊:嚯,这小子出息了啊。   遂笑了笑。   从邱长风的笑意里,沈持读出了恭贺、欣慰之意,他眼眶不由得泛湿。御街上熙熙攘攘,他再去看时,邱长风已遁于人群之中,不见了身影。   有女郎低头含笑,轻轻将手里的拿的花掷向沈持,登时,他的鼻尖上全是花香气。   人群中一个梳着角髻的孩童骑在他爹的脖子上,一路追着御街夸官的队伍,沈持对他笑了笑,那驮着儿子的中年男子激动地说道:“新科状元郎对我们家伢儿笑了,伢儿将来读书科举定能跟状元郎一般出人头地。”   ……   一路走去,万人瞩目。   春风得意嫌十里御街太短,更觉马蹄疾,一日便看尽了长安花。   御街夸官之后,赴琼林宴之前,沈持回了一趟秦州会馆。   他三元及第的消息。早在金殿传胪之后,早已是传遍了京城。   秦州府会馆的大门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的风灯,门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到处都是人。   会馆内爆竹声声,鼓乐喧天。   沈持到了会馆门前,还未下马,申掌柜带着人便迎出来,呼呼啦啦左右围了一大片人,一句话没说就拜倒在地。   赵蟾桂更是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老爷,你中状元了……”   “申掌柜,赵大哥,”他翻身下马伸手将申掌柜扶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申掌柜说道:“我这是为秦州府高兴啊。”新科状元出在他们秦州府,不知叫他们乡人脸上多有光。   以后至少能说说嘴,我们那儿虽穷乡僻壤但家家有读书郎,重教化识礼仪,你看状元郎都是我们府出来的哩。   沈持听了他们发自肺腑的恭维眼眶微红:“快,咱们进去说话。”   和外头来围观状元郎的百姓们拱手打过招呼,他进到会馆之内。   众人坐定说话,沈持看到室内家具竟焕然一新,连屋子的纱窗都糊了新的,不等他问,就听申掌柜说道:“今儿一早金殿传胪之后,秦州府的乡贤们集资将会馆修了一修,生怕怠慢了状元郎。”   沈持:“……”   他对赵蟾桂说道:“尽快给家中送信,让他们得知我考中状元不日将回乡祭祖省亲的事。”   几名乡贤一并说道:“沈状元,这点小事我们早安排了,今早已经水陆路齐发,定是将你殿试独占鳌头之喜讯尽快传回家中。”   沈持心不安理不得地道:“多谢多谢了。”   申掌柜也说道:“不光咱们,今日传胪之后,朝廷已经快马加鞭给各地府衙送去公文,想来家中很快就得知消息了。”   沈持:“那再好不过了。”   说了两句话,看看天时辰不早,他回房整理仪容,这便去赴琼林宴。   后人对“琼林宴”这三个字,大抵最早是从黄梅戏《女驸马》中的一句唱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①”中听来的,琼林宴是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之后赴的一场饭局,一开始是在唐朝新科进士们凑钱买单自发的,到了当朝成了官办的国宴饭局,天子都有可能出席,旨在优待天下文士,服膺俊才之心。   宴会设在皇家的上林苑,由礼部和鸿胪寺一道承办,邀新科进士们与京城进士出身的官员们一道赴宴。   再出来时已是半规斜日照黄昏,礼部的马车早侯在会馆门外,见到沈持与汪季行一道出来,挂上“琼林宴”的八角风灯,接他们往皇家上林苑而去。   路上,沈持不说话,汪季行的话也不多,但二人皆是春风满面,意气飞扬。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很快来到上林苑。   在上林苑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当朝进士出身的一众官员,新科进士们从马车上下来之后见到他们身着各色朝服,无形中变得有些许拘谨,不闻一句说笑喧哗之声,只有相互对拜之礼。   沈持拜完各官员,又与同年们相互见礼。之后,一道赴上林苑宴会厅。   礼部早已安排好位子,新科进士们井然有序落座。刚坐定,只听鸿胪寺官员高声道:“萧相爷到。”   宴会厅内的众进士们肃然起身,一并朝萧汝平躬身行礼。   想不到这位左丞相竟来的这般早。   但见左丞相萧汝平阔步走入宴会厅,温和笑道:“今日新老进士齐聚同乐,不讲尊卑,诸位无须多礼。”   “谢相爷。”新科进士们听了除礼,重新落座。   萧汝平自在他的席位上落座,悠悠然开口道:“诸位,本官来的时候陛下说一时起兴,想让诸位新科进士写个‘不正字’给他瞧瞧。”   他说完,命鸿胪寺官员端了笔墨纸砚来。   “不正字?”众新科进士一脸懵。他们写的馆阁体都足够方正,这是书法最基本的要求,哪里有不正字呢。 第89章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不正字。不正, 字……有人在手心里写了个“歪”字,却感觉远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又继续苦思冥想。   迟迟未有人提笔。   不是想不到, 而是不大确定该不该写心里所想的那个字。   鸿胪寺官员把笔墨端至沈持面前:“状元公?”   沈持沉思片刻,他一手挽起大袖, 另一手执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笔“丿”,顿了顿, 笔尖时缓时急,落成一个“朋”字。   “天下字皆正, 唯朋字未正。①”——这是唐朝刘晏同德宗皇帝所说的话, “朋”字因两个“丿”向左边斜去, 不管怎么写,视觉上都给人一种倾斜之感, 因而说他是不正字。但他不是在谈论文字的艺术, 而是有微微的讽谏之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唐朝朝廷内朋党之害彼时正烈。   士子结朋党,往往以同门, 同年, 相互勾连在一起, 而琼林宴上,高官与新科进士们同欢共祝,难免要攀裙带关系,成为日后朋党开始的机缘。   皇帝萧敏让他们写不正字——朋, 旨在提醒新科士子们你们都是天子门生, 不要在琼林宴上乱认恩师拜山门, 以免日后心术不正沾上“朋党”二字。   新科进士们被这么一敲打,如醍醐灌顶,赶紧收起心中的小九九, 做好了老老实实吃顿饭的打算。   扫一眼整个琼林宴,席面上,左相萧汝平居主席,六部尚书,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也是一人一席,至于其他官员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沈持一人一席,至于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   新科进士们看过席面位子后又去看餐桌上的菜式,有黄焖鱼翅,灌汤黄鱼,凤鸭,佛跳墙……粗略估算一桌花费十两银子不止。   真丰盛。   正食指大动,但在听到鸿胪寺官员喊“吏部尚书穆一勉到”的时候,多数新科进士们心中还是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心思又不在美食上了。   盖因当朝的新科进士,除了三鼎甲直接授官,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编撰,榜眼、探花为正七品编修外,其余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要经过吏部的再一次朝考,排名之后,才能授官,授京官或者外放,决定去向。   要好生经历一阵磋磨。   至于沈持他们三鼎甲,明日授官的圣旨一下,就可以去吏部换身份文书、领官服和官印了。   不从吏部手里走,所以他们三鼎甲明显比较淡定。   因而二甲三甲新科进士们的仕途直接捏在吏部手中,不少人今日来赴宴之前,把同吏部尚书穆一勉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就等着在琼林宴上讨得他的青眼,朝考之后授个最好是能留在京城的官,甚至有人放话道:“京城里的官职最容易往上走,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千万别被分到京外。”   在他们看来,京官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甚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官巴望着在吏部的考核中夺得优,被举荐给皇帝,拔擢他到京城做官。   但是天子来这么一出,有些话就不知敢说不敢说了。   因此他们愈发羡慕沈持他们三鼎甲。   跟他邻桌而坐的贾岚这次考中二甲进士出身,他端着酒杯过来碰了碰,说道:“归玉兄状元及第,此去青云始,琼林宴后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官,过几年有了资历升到侍读,学士,或直调入六部、御史台,官途平坦,真是令人羡慕。相较我等还要经过吏部的朝考才能授官,直如同云泥呀。”   沈持拱手道:“允芳兄有所不知,我听说翰林院修撰可以到六部甚至外放到地方去观政,或能放开手脚做一番事业,我正有意走这条路呢。”   这是他的实话,也是他的志向。   去翰林院熬资历,三年起步,日子十分清闲,修书读书,无过也不会有功,俗称混日子。   贾岚相当惊讶:“没想到归玉兄你是这么打算的。”   听他志不在翰林院,李颐过来劝道:“三思啊归玉兄。”   “哦?”贾岚转了一下弯儿:“归玉兄身为状元,初仕就是从六品,但翰林院里升迁不易,你想以翰林院编撰的身份到别的地方观政,快点儿功成名就是不是?”   沈持点点头:“还是允芳兄通透,我正在这样想的,如果今年六部之中没有合适的观政去处,只能外放到地方上去了。”   众人听到“外放”二字,翰林外放?逗我呢吧,谁不知道翰林院的官,在里面清闲三年,出来就是各部的员外郎起步,同时,天子与翰林院亲近,随时都有被召进宫面圣拔擢的机会。   外放是走弯路!   沈持他疯了吧。   这会儿,来琼林宴的新老进士,各官员陆续来齐了,绯色官袍窸窣作响。   大理寺卿贺俊之进来后朝沈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少年状元郎依旧穿着大红的朝服,乌纱帽上簪着新鲜的芍药花,不动声色地坐着,好似周遭的一切了然于他胸中。   贺俊之再一次确认,沈持是他的同类。三年后大理寺当有沈持的一席之位,不用等三年,过阵子他就向皇帝请旨,让沈持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去大理寺观摩政事,帮他做事。   他想:沈持早晚是他们大理寺的人。   席上雅乐奏起。   左相萧汝平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以后大家要一并同朝为官了,然后词里的大意就是尔等他日为官,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 ② 意思就是你们要做个对天子对百姓都有用的人,这种话没什么新意,新科进士们都能倒背如流了,不过他们还得认真恭敬地听着。   说到最后,他与新科进士们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左丞相萧汝平朝沈持看了一眼,轮到他来代表新科进士们说几句话。   沈持从席上起身,来至萧汝平面前,二人相对作长揖,之后萧汝平回到席上。   一坛一坛的杏花酒倾进酒樽,酒香愈冽。   沈持放眼望去,一片紫衣大员正看着他,他没有拘谨慌张,举止完全合乎礼仪,从寒窗号舍之苦不改凌云之志,说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③……反正内容是忠君,语调是激情有感染力,反正氛围给渲染到了,一席话说得官员和新科进士心有戚戚焉,不住地点头称是。   他说完,稳步走下来向各官员敬酒。   他一带头,蠢蠢欲动想要给吏部尚书穆一勉敬酒的立刻出动,离席向堂上各官员敬酒,当然只有吏部天官才是目的,其他都走过场。   沈持来到贺俊之面前时,那人眼皮微掀:“沈状元在之前已踏足过大理寺,下次再来就是熟门熟路了。”   沈持品着他的话,不疏远亦不热乎地举杯敬酒:“贺大人请。”   “本官上次说过要在凤元楼请沈状元吃饭,”贺俊之又玩味地说道:“沈状元不要忘了。”   沈持笑道:“在下不敢忘。”   他心道:这人可真难缠。   喝尽杯子里的酒,沈持回到座位上重新换了一杯到工部尚书李廉跟前去敬酒,李尚书五十多岁,人瘦到干瘪,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听说特别会治水,六部之中,他这边最是冷清,工部一般承担修河工什么的,辛苦活儿,新科进士们都不太爱干,是个偏冷的衙门。   沈持再一次来敬酒,李廉着实惊了一惊:“状元公。”没想到。   难道沈状元看上了他们工部,这不可能。   “在下曾在殿试的策问文章中提到过朱砂矿,听闻工部开采极为艰难,”沈持说道:“想来问问大人所以然,羞愧书面文章的夸夸其谈……’。”   李廉诚恳地说道:“状元公的策问文章本官有幸一睹,状元公真通晓天下之事,学问之广博,吾乃不及。”   “工部所开采的黔西南的朱砂矿年产量不过一百来担,”李廉摇头说道:“太少了,而其他地方的矿品质又不好,难啊……”   沈持:“……”   他记得上辈子国之西南,如今黔州府所在的东北部,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境内多山,气候湿润,非常适合朱砂的形成和生长。那里开采出来的的朱砂矿石品质优良,色泽鲜艳,被誉为“朱砂之王”。怎么可能只有年产百来担子的朱砂。   可能那里的大朱砂矿还没有被开采吧。   “那工部准备再探大矿吗?”   李廉重重点头:“在小矿附近探大矿,确是一种万不得已的办法。”   沈持与他聊起《管子》的探矿方法,李廉摆摆手说太理论了实地无法操作,又说起工部自个儿积累的探矿经验:“工部一般都是自己探矿,金矿,铜矿……前些年在你们秦州府还探出一处铜矿呢……”   沈持与他聊得很投机,末了意犹未尽。一众新科进士:竟不知道沈状元也有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时。   咦,他想三年后从翰林院出来去工部吗?好像工部并不是个好去处……人往高出走,哪个翰林院修撰会去工部。   与李廉聊完,沈持回到席位上开始用餐,这可是鸿胪寺请御厨备的好酒好菜,不能浪费,要吃。 第90章   他吃了五分饱, 酒已过三巡,各新科进士们还在向朝廷大员们敬酒,尤以敬吏部尚书穆一勉的最多, 那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其他人身边也不冷清, 唯独贺敬之,新科进士们都绕着他走, 似乎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来给他敬酒,一官孤零零坐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沈持在心里对他又是一声声唏嘘。   再看新科进士们作为刚踏入官场的新手, 在面对一众宦海老臣时畏手畏脚, 难免失了些分寸。   比如在皇帝才浅浅敲打过的“朋”与“不朋”的问题上,有新科进士拿捏了, 听说某位大官跟自己是同乡, 不敢明目张胆去攀,却在敬酒时一开口由京城官话换成了方言, 跟联络暗号似乎的, 大官皱眉:什么……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吧。   十分的尴尬。   沈持继续吃了两口菜, 这时候汪季行端着酒杯走过来说道:“沈状元,你我是不是该去向李大人敬个酒?”   他说的是李叔怀,当年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当年一道赴过鹿鸣宴,今又相逢在琼林宴上。他们虽不敢明着叫一声“恩师”, 却在心里早已不知唤过多少回了。   沈持:“走吧。”   这个应该的, 无关乎朋不朋的。   他们二人走过敬酒, 李叔怀微微点头:“状元郎不必多礼,这一次殿试本官也任了读卷官,看过你的卷子, 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眼光与才华,叫人赞叹,”话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贺俊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你少年得志更需大德,为官者常怀谦逊敬畏之心,不可得势倨傲。明日天子授你官职,你入了翰林院之后,本官望你静下心来再做三年学问,稳住心性,免得日后德不配位,欲行百里却九十啊。”   他的一席话,听得沈持额上冷汗直冒,说道:“大人教导的极是,在下谨记在心。”   李叔怀又叮嘱汪季行几句。   一来二去的,很快盛席华筵散场,沈持赴完琼林宴后回到会馆。   申掌柜端来醒酒汤叫他喝了,笑眯眯地说道:“明日去吏部领了官服、官印,去翰林院点了卯,便可回乡省亲了。”   秦州府不知设了多大排场的宴席正翘首以待这位新科状元郎荣归故里呢。   沈持:“嗯。”   是该回家了。   申掌柜又想起一件事来:“白日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给状元公送了二百两贺银来,”他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沈持面前:“说是《雅虫》一书卖得极好,这也是给状元公的润笔费。”   沈持盯着那两张银票,与其说是润笔费,不如看作是潘掌柜找个理由巴结他罢了——《雅虫》卖得再好,能在短短数月之内赚几百两银子?   没有的,肯定没有这样的好事。   如今的他,名利接踵而来,这才只是预热。   他倏然想起今日在琼林宴上李叔怀的谆谆告诫,不由得深以为然,年少得志,如何稳住心性不迷失,极不容易。   夜里入睡前,他反复复盘自己中了状元后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今日在琼林宴上的,还好,没有发一句倨傲之言。   当官三事在,曰清,曰谨,曰勤。①   沈持又趿着木屐下床,提笔写下了这句话,用以警醒自己时时戒之慎之。   次日,他让申掌柜将獬豸书肆送来的二百两银子还了回去,并令与潘掌柜约定,如果他的《雅虫》日后卖够先前付给的润笔费,后头赚的钱四六分成,明着算账。   书肆自然无不应下的,逢人便说沈状元不爱钱日后定然是个好官。   沈持:“……”   琼林宴的第二日,他率新科进士拜谒孔庙,行释菜礼,而后去国子监的碑林刻石碑留名。   国子监就在孔庙旁边,里面进士留下的碑为后世著名的碑林之一,镌刻着数朝几千名进士的诗文和名字。   每一次春闱,就会取一块石碑用来刻今科进士的名字,以留给后人观瞻,也留下士子曾经的风光和荣耀。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②”便是乐天居士及第后石碑留名时的心情。   沈持:他可是百余人中最少年的,自豪,嘿嘿。   主持石碑题名的礼部官员拿出一张榜单:“沈状元,你是一甲头名,你先来题名吧。”   沈持从他手中接过笔来,按照指引,在写着“贞丰十七年丙辰科”的下面,郑重题上“一甲第一名沈持”,属于他的一行高悬在石碑上,占的地方大,字也能写得大,这就是独自属于状元的风光。   他的名字下面是榜眼和探花题名的地方,而其他人只能依殿试的名次密密麻麻以小字写在更下方。   几百年后,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来国子监参观,或许会在碑林上找到他们的名字,骄傲地的说道:“我祖上可是出过进士的,瞧,他的名字刻在上头呢。”   带队的语文老师听见了,于是问他或她:“那老师以后多叫你写写作文。”   登时把那孩子吓得缩回脖子不敢吭声了。   ……   碑林题名后,至此,春闱登科后的仪式算是走完了。   沈持他们三鼎甲要到吏部换取新的身份文书,领取他翰林院编撰的官服、官印,而余下的新科进士们则要准备朝考,之后等待任命。   当朝的吏部一共有四个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沈持来报到后,文选司的官员笑脸相迎:“沈状元快请。”   坐下片刻后,他们捧来了授他翰林院从六品修撰的圣旨,新的身份文书,一套官服及一枚黄铜质的龟纽官印,一一给沈持过目。   官印加身,从此他就是朝廷从六品的官了。   沈持收了东西画押时,吏部尚书穆一勉笑呵呵地走过来问:“沈状元不日归家省亲后就可以到翰林院任职了。”   沈持对他长揖一礼:“穆大人,要是有机会,下官有意到工部的矿物司观政。”   听完他的话,穆一勉的神情变了几变,欲言又止:“……工部,矿物司?”   “你可知工部的矿物司常年游走在外?”是个非常苦的差事。   沈持说道:“在下还不曾远游看看这天下,如今想要走远一些,抒一抒狂志。”   穆一勉本来想替某位致仕的老友的孙女保个媒的,结果听到沈持这么一说,彻底不敢提了,这样狂放的少年人,不适合他老友的孙女。   只能舍弃这个状元郎,让老友看看别的才俊了。   沈持要是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必然也很满意他没有说出来。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他做做好事让给别人吧,自己就不去高攀了。   穆一勉声色不动地说道:“沈状元既有这个志向,本官自会为你同工部商议,而后呈报给圣上。”   “多谢穆大人。”沈持施礼谢过他。   辞别穆一勉,沈持去翰林院报到认认自己的桌子摆放在哪里,一进去,就翰林院学士、侍读、庶吉士等一众官员给围了上来,与他执礼互报名姓。   当有人问到沈持去不去六部观政的时候,他说:“在下想去工部矿物司。”   工部。   矿物司。   那种常年在外不回京的官职,与外放又有何区别。   众人惊愕不已,在心里暗暗给沈持贴上“不羁”“恃才傲物”的标签,等着瞧,等他撞了南墙,蹉跎岁月,到中年官场失意,离庙堂太远且没有机会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的。   他们委婉地劝了几乎,沈持却丝毫不为所动。   两日后,圣旨下达,命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到工部矿物司观政一年。   来送圣旨的太监丁吉用尖细的嗓音问: “沈修撰真的要去工部啊?”   “嗯,想走遍国之锦绣河川,”沈持笑道:“趁着年少。”   丁吉只能无奈地笑笑:“可不是,以后岁数上来就走不动啦。”   第二日,沈持便到工部的矿物司去点卯。工部尚书李廉早早在门口迎他,见了人亲自领他进去:“沈修撰可知工部从未来过翰林观政。”   当朝能点翰林的都是春闱三鼎甲,他们登第后授官进了翰林院,极少会到其他衙门去观政,沈持是头一个,选的竟还是冷衙门——工部!   “以后要仰仗李大人关照了。”沈持说道。   “那是自然,”李廉微微拧了下眉头:“只是,沈大人来的矿物司如今在西南黔州府有一桩难事,涉及我朝的朱砂矿藏……”   沈持听了肃然道:“下官愿与工部一道攻克此矿藏之问题。”   他心道:我便是冲朱砂矿藏来的。   “工部很快便要派人到黔州府去,”李廉说道:“算着时间,差不多在沈大人归乡省亲之后,还真是巧了,到时候恐要沈大人与工部人员一道前往。”   沈持拱手道:“下官悉听吩咐。”   对于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选择去工部矿物司观政,有人唏嘘,有人冷嘲,有人议论纷纷……那又怎样,不妨碍沈持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春日里骑马离开京城,回秦州府省亲祭祖。   好友林瑄一行人来送行,走出十里长亭,每人折一支柳条赠他:“归玉兄,路上保重啊。”李颐最是实在,从京城著名的药店买来几十个香囊让他带上:“这些都是防瘴气的,你省亲后去黔州府的路上佩带在身上,一个不行就带两个。”   沈持动容地谢过他,上马扬鞭:“诸位,后会有期。” 第91章   新科状元回乡省亲, 一路由礼部官员带着“状元及第”的匾额、黄榜随行,每行至驿站——供官员途中食宿或是换马等的地方,当地官吏得知都要去朝贺, 因奉有天子钦点状元的圣旨,不管什么官员一律要跪迎, 之后换一匹马去往下一驿站。   朝廷的驿站以京城为中心向四面辐射开来,三五十里一驿站, 越靠近京城,驿站之间的距离越短, 门前栽的花木越多, 马儿养的越肥壮, 跑起来越快。   四月二十九日,这天晴, 微风, 回乡省亲的新科状元郎沈持一行人行至出了京城后的第一省,通州府城, 彼时, 暮春的天阳挂在高高的天上, 当地的官员、士子和百姓早已等候在他要下榻的三岔驿门前,争相一睹少年状元郎的风采。   通州府知府周六河带着府衙一众官吏前来迎接,他生得面白少须,长相在中年男子中算是俊美的, 一身绯色官袍, 家世不俗, 却于矜贵之中透出一股贪婪的气息来,叫人看了霎时生出骂一句“呸,狗官”的冲动来。   赵蟾桂在远远看见通州府知府的车驾过来时就低声跟沈持说道:“大人, 那个与蟊贼勾结抢过往举子的臭知府来了。”   沈持“哦”了声,款款下马。   “恭贺沈大人大魁天下,”周六河上前恭敬地对着黄榜跪拜:“衣锦还乡。”   “周大人,多谢,”沈持慢慢还礼,他口中开始掉书袋子:“一进通州府便觉‘皇恩浩荡江河阔,圣德照回日月高①’啊……”他一字一字拖着长音,用废话文学大谈特谈忠君、为臣之道,没完没了。   叫周六河跪在黄榜前的时间真不短。   他身后跟着的赵蟾桂一撇嘴,想笑不敢笑,心道:我家大人去年进京赶考时,在你的治下险些遭了贼,没想到吧你也有今日。   跪在地上的周六河:哎呀,新科状元郎怎么这么啰嗦,这不就一大书呆子吗。皇帝昏头了吧,点这么个迂腐之人来当状元。   不是,年初他赴京赶考的时候没从通州府过吗?那帮蟊贼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没给他秃噜精光让他进不了京考不了春闱呢。   真是一群废物啊。   沈持吊书袋子吊得口干舌燥,他假惺惺地说道:“周大人,下官还有三两句话要说……”   周六河陪着笑脸:“沈大人请讲。”   他足足说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说完了话,请周六河起来,一行人进了三岔驿站。   赵蟾桂:“……”   这要是传出去让沈持那群最毒的挚友知道,还不得说他下河洗个澡,全京城的人今年都能喝上龙井茶,那可是上好的绿茶味儿啊,啧啧。   这是出京的第一驿,也是进京的最后一驿,叫三岔驿,青砖黛瓦、三重飞檐,前面的牌楼上悬挂着“置邮传命”四个大字,后面是一处合围式建筑,里面有供宦海北来南去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们食宿的地方。   沈持一行人选了二进院住进去。   风中飘来柴草的气息,城里人家正在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腾。   周六河咬着后槽牙把精心准备的饭菜送进来:“时候不早了,沈大人请用饭。”   毕竟他是后宫周淑妃的侄子,沈持不敢把人得罪太狠了,连忙说道:“多谢周大人,周大人执政一方,想是公务繁忙,下官一路风尘也想早早歇下,大人随意些,请回吧。”   “沈大人好生歇着。”周六河终于脱身,从客栈出来他面色阴郁,上了马车他瘫坐在里面,跪得他险些没晕过去。   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了,沈持这个酸腐文人,气死他了。   ……   沈持住进三岔驿后,吃了一餐饭,闲来无事在驿站之中转悠。   三岔驿的墙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凑近了一看,原来是过往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题的诗句。   他想起来了,后世流传很多绝唱,最初就是题在驿站上的,比如《阳关三叠》便是诗人在渭城驿写的。   有:   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   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寂回车去。   今古销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②   诗中“北去”指的是进京为官,“南来”指的是贬谪流放,“几朝暮”,这是说宦海浪大,变数瞬息的。   想来题诗的人定是一位官员,有过官场失意,才发如此叹息吧。   沈持往下看去,见另一行是:   今夜三岔驿前月,伴吟应到落西山。③   还有:何时驿使西归,寄与相思客,一枝新。④   ……   相思与愁绪,写了满墙。   墙壁上的诗句中出现最多的景是梅与月,他正好奇呢,抬头往窗外一看,只见几株梅树,一架蔷薇,天空上悬着一弯月牙。   天黑了。   沈持举着烛火看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眼睛累了,他望向今夜的月色,不知……远在边关的史小将军还好吗。   逛完三岔驿,一瞬旅途的疲劳来袭,他心中念着回家,早早歇下。一夜自是安睡。   次日沈持换了匹壮硕的公马,继续赶路。   十天后,抵达秦州府。   还未入城,秦州府城外早已有衙役敲锣打鼓来迎,高喊:“恭迎新科状元回乡。”百姓涌出城外来接他,鞭炮声响彻十里开外,散落的鞭炮在地上乱蹦,似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   秦州知府韩其光迎出来,在他礼部官员捧着的黄榜前跪下:“恭迎新科状元沈大人。”   沈持一把将他扶起来:“韩大人快请起。”   韩其光眼中含着泪,他克制地扶着沈持:“没想到我秦州府还能看到新科状元郎省亲啊,本官这心里……痛快了啊!”   他在这里当父母官快十多年了,别说新科状元郎,连个探花省亲都没见过,每次春闱之后,能孤零零回来一二进士便已是天大的喜事。   哪里还敢想状元郎携黄榜归来省亲!   当下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下筵席,要为沈持接风洗尘。沈持拱手说道:“韩大人,君恩眷顾,下官此次有幸摘得魁首,自当常思微时事,不敢贪奢华讲排场,如今一路走来浪费颇多财力,下官十分惭愧,还请大人万不要再开筵席,咱们能相聚说几句话就好。”   说什么也不肯在省城多停留。   韩其光只好送他出城,望着新科状元一行人走远,他对身边的官员道:此子少年得志却不忘本心,将来必成大器。   沈持在马上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路上,赵蟾桂说道:“今日迎大人回乡的官吏中,有一人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大人有过节?”   沈持:“我看见了赵大哥,同知许大人。”   当年占了他团灭献县山匪功劳的许寻,如今升了官,在府衙当同知。   赵蟾桂:“大人要不要告诉韩大人?”   沈持:“罢了。”   他回乡省亲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   或者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听说许寻这人为官的名声不算坏,就不同他翻旧日的账了。   从省城出来,沈持一众人快马加鞭赶往长州府。   到了长州府城外离城还有十多里,已被围得走不动路了,官道旁的百姓们夹道相迎,很多人手上抱着白胖的男娃儿,带他们来看新科状元郎,期望他们能沾沾文曲星的才气,长大后读书登科及第,耀祖光宗。   沈持让赵蟾桂打赏沿途遇到的家乡妇孺,有小娃儿挤到他马前的,他会把孩子抱到马上,跟他一起走一段路。   长州府的城门上高挂着红灯笼,门前铺了十里红绸,衙役们列队等候在门外,到处都是一片欢呼声:“新科状元郎回乡省亲喽——”   知州顾汲率大小官吏等在城门外二里地处,一直让衙役去探新科状元郎走到哪里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喊了声:“新科状元郎来了。”   这时,长州府城门口二人敲起大鼓,几十人敲着锣,在锣鼓玄天中,一队醒狮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舞起登科舞,醒狮龙腾虎跃,气势雄壮如风起雷鸣,舞着来到沈持面前跪下做恭迎状。   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沈持见此情景从马上下来,撩袍跪地一叩首:“乡亲们,我回来了。”   他这一跪让不少百姓眼中泛起泪花:“好,好,我们长州府的状元郎回来了……”   知州顾汲领着官吏们急忙上前跪迎黄榜:“恭贺沈大人高中魁首。”沈持:“多谢顾大人,大人快快请起。”   长州府的官吏们簇拥着,无人不说着恭贺的话。   在人群中,沈家上下的男丁穿戴一新,早已被府衙接到城外来迎沈持,只是他们挤不到跟前去,只能远远望着一身大红状元朝服的沈持缓缓而行,沈山哑声说道:“阿池回来了。”   说完他泣不成声,被三个孙子搀扶住勉强随百姓一道跟随新科状元入城。   沈煌一次次抬头去看儿子,那带着乌纱帽腰束玉带的孩子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红着眼,心中一遍遍念着:阿池,我们的阿池考中状元回来了…… 第92章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三人挽着沈山, 走一步往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望一眼,生怕一眼看不见,沈家的状元郎阿池就不见了一般。   这时候, 被团团围住的沈持对着长州知州顾汲长揖一礼:“顾大人,诸位大人, 下官家中还有母亲倚门盼儿归,下官归家心切, 这就告辞了,今日劳大人出城相迎, 叫下官愧疚不已。多谢多谢。”   顾汲还礼说道:“沈大人何须如此客气, 你既急着回家, 本官就不留你了。”   他对周遭的百姓说道:“新科状元郎思念家人,乡亲们让开路, 放他回禄县与家人团聚吧。”   有人说道:“沈家老爷子不是带着孙儿来州府了吗?怎么到处不见人。”   顾汲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呀呀你瞧本官这记性, 原是接了沈老爷子来州府一道迎沈大人的,想是他们被人给挤散了。”   人堆里, 有人看见沈家人, 高声喊道:“沈家老爷子在这儿呢。”   百姓们立刻让开一条道, 沈持顺着他们的声音望去,与七双通红的眼对上了,他爷,他爹, 叔伯, 还有堂兄弟。   他快步走过去跪下给沈山磕头:“爷, 孙儿回来了。”   沈山的唇微微发抖,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沈持头上的乌纱帽,又不敢碰着, 手停在半空:“孩子……快起来。”   沈全和沈正赶紧把他扶起来。   沈持起身后又去给沈煌见礼,父子一对望双双湿了眼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池消瘦许多,”沈文讷讷地说了句:“路上累,有话回去吃了饭再说吧。”   “对对,先回家。”沈凉也说道。   一旁的沈知秋看着他眼泪倏地一下迸出来,簌簌往下掉。   沈持握了下堂兄弟们的手:“走,咱们回家。”   说完,他搀扶着沈山上了沈家的牛车,一道回禄县。   沿途百姓一路相送,直到送出长州府城。   天已近傍晚。   禄县的城门亮起绘着登科图的八角风灯,把县城门口照得红红火火。   禄县县令文丛带着县衙官吏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等沈持一行人一到他们便迎上去,恭贺新科状元郎夺魁归来。   沈持与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由他们接待礼部陪同新科状元回乡的官员,先行回到没玉村沈家。   这时已经入夜,村中一片幽静。   乡村小道依旧如昔,溪水,桑葚树,麦田都是老样子。   只在村中通往沈家的那条路口,竖了状元第的石坊,看样子是新刻的,没有一丝风吹日晒的痕迹。   “你点了状元后,秦州府的乡贤们最早给家中送来报喜讯,”沈山指着石坊说道:“这也是他们给刻的。”   比朝廷官差送来的喜报还早两天。   沈持点点头:“他们有心了。”   沈家的牛车刚进没玉村,看见他的街坊邻里端着灯走到院子外头,依旧用朴实的乡音喊道:“沈家的阿池回来了。”   “……阿池回来了。”   “……”   声音传到沈家,沈月一下子从屋里冲到门口,立在门槛上向外头张望。   小狗旺财晃着肚子跟出来,嗷嗷叫着比沈月还急地往外冲去。   沈莹和沈知朵也出来了。左邻右舍得知后也都点亮了灯,天黑了不好去打扰沈家,便端着油灯站在院墙上朝沈家看去。   把沈家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沈持很快来到家门口。左邻右舍从墙头探过来齐声说道:“阿池,恭喜你考中状元啊。”   沈持赶紧拱手还礼。   街坊们提着灯回屋去了,留沈家一家人团聚。   他还未从牛车上下来,旺财已扒上来叼住了沈持的裤脚:“嗷嗷嗷……”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   沈持摸它的狗头:“知道了狗小叔,待会儿进屋给你磕一个。”   都是他长辈,礼得到。   沈月过来把旺财扒拉开,紧紧拽着沈持的袖子,看着他的眼里全是泪。   小丫头又长高了,沈持轻摸一下她的发髻:“阿月,哥哥回来啦。”   两个堂妹也过来迎他:“恭喜阿池哥高中状元。”   “谢谢阿莹和阿朵,”沈持对她俩笑了笑:“快,咱们回屋说话。”   沈家的院子里,老刘氏和三个妯娌都直勾勾地望着沈持。   沈持走到她们面前行礼:“奶,阿娘,大伯母,三婶。”不等他磕头,老刘氏一把沈持揽进怀里,连连说道:“孙儿,我的好孙儿啊……”   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抱着沈持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便笑着问他:“路上累吗?饿不饿?”   “奶,我饿了。”沈持撒娇地说道:“路上来不及吃饭,饿肚子了。”   老刘氏嗔道:“奶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去换身衣裳,咱们吃饭。”   “好的,奶,”说着,他转向他娘朱氏,撩起袍子跪地磕头:“娘,儿子不孝,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让你担忧了。”   朱氏连哭带笑:“阿池,娘很高兴,高兴……”   大房杨氏和三方张氏一起说道:“阿池,一家人不用多礼,快去换衣裳吧,咱们开饭。”   沈持这才回房间换下状元朝服,穿上他在家时的襕衫。   衣衫竟宽了不少,沈持:我瘦了?   他竟丝毫不觉得。   等他洗净手来到堂屋,餐桌上摆着一碗清汤小面,这是禄县的习俗,家人外出归家,头一顿要带着汤汤水水的面,先定定神、压压肠胃,消解一路上的舟车劳顿颠簸,补充体内缺失的水分,恢复胃口。   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下,这时他们脸上都挂着关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在看着沈持的时候,笑得嘴角都在飞扬:瞧,这是他们沈家的状元郎啊。   沈知秋递给他一个汤勺:“阿池,先喝口汤润一润。”他看到沈持的唇上起了干皮。   沈持谢过他,舀起一口汤送往口中。   是撇了油的鸡汤,清甜甘润。他一连喝了几勺,奔波的疲惫果然消弭不少。   “阿池,我考中县试了。”沈知秋又小声对他说道:“如今等着明年的府试考童生呢。”   他今年年初下场县试,考中了。   沈持笑道:“哎呀这下小叔和小婶该多高兴啊。”沈知秋:“阿池哥,我这次中的名次不高,跟你比还是差太远了。”   太远了,天上地下。   沈持正要说句什么话安慰阿秋,忽然看见坐在他对面的沈全眼神躲闪,双手揪住衣襟……他立时知道:沈全这是出师不利没考中县试,落榜了。   本想略过县试的事换个话题,谁知道大房杨氏没有眼色,偏偏要说:“哎呀这次你大堂哥落榜了,等下一次吧。”   沈持:“……”   他埋头吃饭,践行“食不言”。   这才没人说县试的事了。   吃过饭,沈正悄声对他说道:“阿大哥挺难堪的,家中时常比较咱四个,他虽然脸皮厚,但也搁不住天天受打击,尤其是我娘,说话太直了……”   沈持心想:阿大堂哥是非死磕功名吗?   如果读这么多年书连个童生都考取不了,可以说不开窍,该换赛道了。   “你们那房你有出息,三叔三婶那边阿秋会读书,我娘眼红不过,他是为了我娘才硬着头皮念下去的……”   沈正说完苦笑了笑:“有他顶着,我轻松多了。”   他得以想退学就退学,不用在书院听天书。   想来,阿大一定是羡慕他的吧。   沈持也无奈地笑了:“阿二哥,你想得真清楚。”   有这心态挺好的。   沈正心道:他最有自知之明了,读不来书做不来学问便不勉强自己。   他还曾背着大人给沈全写过小纸条:阿大哥,实在是难学就别学了,不读书之后天大地大,考不考秀才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活的自在就好。   他没什么文采,写了几行大实话,絮絮叨叨的——劝沈全躺平,别再为科举的事伤神了。   ……   “对了,你点了状元回来,”沈正笑道:“我还没恭贺你呢阿池。”他虽然读书读不出名堂来,可是心里却为沈持能考中状元而疯狂自豪。   沈持拍拍他的手臂,抿唇笑道:“阿二哥,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的。”   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沈山过来说道:“阿二,阿池才回到家,你们不要劳他神,让他早点儿歇着。”   他心道:阿池这次从京城回来风光是风光,可比去的时候瘦了那么大一圈,可见是在外头吃了苦的。   就是说,状元哪有那么好考的,又是会试又是殿试的,要做文章还要见大官和皇帝,哪一样不要耗费心血精神,他一想就心疼得不行。   尽管沈持一再说“无妨”,他爷还是把围在沈持房里的孙子孙女们都赶走了,还连旺财都给撵到门外去了:“阿池,沐浴后睡觉去吧。”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明天说不完还有后天大后天呢。   旺财在门外“嗷呜”了两声:状元郎侄儿说好的给他磕一个呢,不算数了?   沈持:“……”他本来还想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玩意儿拿出来分给他们呢,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他笑了笑,去净房洗漱。   回到家中,睡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床上自是踏实,一夜好眠。 第93章   从京城出发时尚是暮春四月底, 沈持回到家中睡了一夜,次日晨起,天微热细麦落轻花, 已是五月伴夏来。   沈宅之中,一棵石榴树花开欲燃, 枝间隐隐可见小小的果实初结成。   都知道新科状元今日要在家中祭祖,必抽不出空来, 因而今日无人登门打扰沈家,庭院之中一片宁静。   不像去年乡试考中解元那会儿, 他回家的次日媒婆早上五更天就来堵门开展业务了。你道媒婆如今是不想来吗?不, 她们是不敢来。   如今沈持已是朝廷从六品的官身, 要是惹怒了他可以开口治她们的罪,加上沈家眼光高, 不肯轻易与人结亲, 她们吃过一回闭门羹,此次说成媒的希望也极渺小, 犯不着来碍眼。   沈持起床后去院子里散步, 小狗旺财——它九岁了, 该叫老狗或老旺了,老旺贼溜溜地跟在后头,他一收脚步,它就缩一下脑袋。   “狗小叔?”他就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嘛。   老旺躲着他。   沈持笑了:“出来吧, 昨日说给狗小叔磕一个的, 忘了, 现在补上好不好?”   老旺这才踱着步子出来,它雄赳赳地伸出前爪扒了扒空气:好了你可以磕了,好侄儿。   沈持当真跪下:“狗小叔为沈家看家九年, 受得起我这一拜。”   他还没磕下去,老刘氏早起做饭看见这一幕,气得拎着擀面杖就过来了:“天杀的文曲星给狗磕头,你看我不打你……”   她不是要打孙子,状元郎孙子哪里打得,她是要打老旺。   吓得老旺吐着舌头逃窜。   沈持拦住老刘氏:“奶,奶,我跟小叔逗着玩儿呢。”   嗯哼,在京城端着那么久,都回家了还不容他精神状态美丽一下下嘛。   老刘氏转而笑眯眯地看着宝贝孙子沈持:“以后可不许这么玩了啊,阿池饿不饿啊?奶给你做朝食吃。”   “奶你要做什么?”沈持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帮你做吧。”   老刘氏:“用不着你,我才将看见阿月他们起了,你去找他们玩儿吧。”   沈持:“……”   多大的人了还贪玩。   但是在老刘氏眼里孙儿辈都还是孩子呢,得空要玩的。   石榴树下,沈正拿他编的小篮子给沈月玩:“阿月,你喜欢小狸猫吗?”   “嗯。”沈月瞪圆水灵灵的眸子:“二得,狸……在哪?”   沈正带她去后院看小猫,他从一只野猫处聘来的小狸猫才满月,浑身覆着软白的绒毛,一双宝石般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们。   沈月抱在怀里喜欢得不行。   “送给你了。”沈全说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捉小动物逗沈月玩儿:“你还喜欢什么,我带你去捉。”   沈月想了想,重新又把小狸猫放回篮子里:“二得,还给它妈……妈。”   沈正:“……你不喜欢它呀?”   沈月摇摇头:“我……跟得去……京城。”她想,那么远的路怎么好带它走呢。   “阿月,”沈正看着篮子里卧得乖乖的狸猫,失落地问道:“你和阿池以后还会回咱们家吗?”   沈月被问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二得我不……知道。”   沈正想起多年前他们村有个考中进士的人,他出去做官后一开始每年还回来,后来家中老辈人家过世了,他这一支就不再回来,不到几年间连音讯也断了。想是一帮目不识丁的亲戚没什么好来往的。   那……阿池会不会也这样。   他一想就觉得难过:“二叔二婶不会走吧?”   沈月这次清楚地说出来个字:“……会走。”她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听女夫子讲过,当朝为了彰显孝道,凡进士及第者,朝廷都允许其将父母接到京城居住,以后做了大官,还会给其父封虚官给母封诰命呢。   沈正的脸色更黯然了。   他捏紧拳头又松开,心中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二得……”沈月再一抬头,沈正人不见了。   小篮子和狸猫被他放在地上,也没有带走。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跨进后院看到沈月站在那儿发呆,微讶:“阿月,在想什么呢?”   沈月掰着手指头:“二得。”   沈持:“二哥怎么了?”   沈月说不上来。   沈持:“阿月,来帮哥哥帮从京城带回来的礼分了吧。”   兄妹二人回房去盘点他带回来的礼。   给沈全和沈知秋的每人一套文房四宝,给他爷沈山的是一顶瓜皮小帽,给家中女眷的是胭脂水粉,给叔伯们的是四方巾,给老旺的是细细的银项圈……这些都是在京中的时候赵蟾桂一手操办的,叫他省了不少心。   沈持挨个去送,到沈正屋里的时候,那孩子抿唇问他:“阿池,你也给我一套笔墨纸砚吧。”   沈持愣了一愣,他点点头:“好。”   正好他书房里还有一套未拆封的,当即拿出来送给了沈正。   “阿池,”他说道:“你说,不念书太没出息了是不是。”   沈持:“……”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正:“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念书。”那些年读书的时候,他既不如沈持聪颖有悟性,又不如沈知秋用功,多数时间都在白白混日子。   他想:他要是奋起用功,或许能跟沈知秋一样考过县试吧。   日后再考中童生,起码是读书人身份,以后就算沈持这一支发达了,也不会太嫌弃他的吧。   沈正活到十九岁,竟才头一次生出他想要好好念书考功名的打算,他甚至都算好了他这两年攒的娶媳妇儿的银子够不够他重回学堂……   沈持隐隐听出他的想法……没做置评,只说了几句鼓励他的话。   一家人吃过朝食,外头一阵脚步和锣鼓声,有衙役提前来报:“礼部的大人们和文县太爷一道给沈大人送匾来了。”   沈持忙去换了朝服迎接。   礼部官员将“状元及第”的匾额送上,又最后说了些恭贺的话,到此,状元省亲的事就算完了,他们要返回京城去复命。   沈持:总算知道为什么朝廷春闱点状元都是世家子了,毕竟,省亲的时候礼部官员也要方便许多。   好在秦州府在国之中西部还不算太偏,譬如要是点个瞻州府——国之最南端的州府,比韩愈笔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①”后世的广东潮汕那片去京师还远,你叫礼部官员怎么陪同回乡省亲,跋山涉水的一去一回两个月都得没了,所以立国百多年了,那地方从未出过三鼎甲。   沈持庆幸自己没胎穿到离京城过于遥远的地方去。   等送匾额的官吏们一走,沈家开始祭祖。   沈山摸着状元及第的匾额,还有黄榜,榜帖,肃然对祖宗叩头敬告:“我沈家世代做善事积德,到了阿池这一代上,终于有出息了。”   说完,他咚咚咚地给祖宗磕头,一个牌位磕三个响头。   沈持在一旁听着,生怕他爷磕出脑震荡来。   沈山磕完,让沈持领着四个孙子又给祖先磕头。沈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要祠堂仪式,他们简简单单就算祭过祖了。   沈家祖宗在那边这次要说嘴了,别人都是逢年过节才有供奉,他们今日比之别人白白添了个状元郎回乡祭祖的日子,吃上了猪头肉,在那边能吹嘘好一阵子。   祭祖之后,沈持去探望孟度。   他先去了一趟青瓦书院,得知孟度感染风寒在家中养病,又转去孟家。   孟家在城中一条窄巷中,官轿几乎进不去。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砖墙,墙头铺有饱经风雨侵蚀的黛瓦,昭显出此处是城内旧宅,从前住的也曾是殷实人家。   找到孟家,是个老仆人来给他开的门,沈持:“我是沈持,听说孟夫子病了我来瞧瞧他。”   “哟,新科状元郎啊,”老仆激动地说道:“快进来。”   孟度坐在堂屋喝热水,除了有点慵懒,病气不算很重。见他来了作势要拜:“沈大人。”   吓得沈持一把将他摁在椅子上:“夫子,别这样。”   “难为你还记得我,”孟度口气幽怨:“一回家就来看我。”   沈持:“学生心里一直记挂着夫子。”   孟度:“你自个儿坐吧。”   沈持看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了:“夫子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要紧,”孟度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家喝两天热水便好。”   沈持:“……”   “见过天子了吗?”孟度问他。   “嗯,”沈持说道:“金殿传胪那天有幸面了圣。”   孟度简单明了:“以后为黎民苍生当个好官吧。”   “夫子,”沈持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不解:“学生不知到底何为好官,还请夫子点拨。”   孟度忽然坐正了身板,他郑重其事一句一句说道:“做高官,掌大权。”   沈持:“……”   “小时候读史,书中记载很多朝代发生灾荒或是动荡之年,田地荒芜没有粮食,把人当羊吃,什么和骨烂,什么不羡羊②……民不聊生的时候发生的惨事纵然今日从史书中读来依旧令人心肝惧摧。”   “我朝百年来虽也有小疾,但从未成大患,皆是在紧要关头总有一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托住了这一段天下太平,”孟度说道:“前左相薛昧薛公,再往前开国之初有大将军卫翎,都是当朝曾经的国之柱石。你当效他们,他日身处庙堂高位时竭尽所能庇护天下百姓。”   听他说完,沈持起身长揖一礼:“先生的教诲学生谨记在心。”当官,当大官。   孟度自嘲了下:“你小小年纪已是朝廷从六品官了,而我蹉跎半生不过一教书先生,有什么资格对你说这样的话,你当耳旁风得了。”   “夫子最好了,”沈持去拉他的袖子,犹如他当年入学时常常顽皮去抱孟度的大腿那般:“我最喜欢听夫子说话了。”   “状元郎去了一趟京城,”孟度笑笑:“回来嘴都抹了蜜,果然还是京城好啊。”   说着他大笑起来。   沈持:“夫子就别笑话我了。”   孟家只有一老仆,看起来快七十岁了,也不做什么活儿,他到来时候连倒茶都是自己动手。   沈持心想:算着孟夫子今年四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个家也不成。   当日辞别孟度,从孟家出来的时候老仆人追出来:“状元郎啊……”   有话对沈持说。   “公子他这辈子约摸就一个人了,”老仆人说道:“老仆我来日无多,日后请沈大人多加照拂公子。”   沈持问道:“夫子为何没成亲?”   “唉,”老仆人叹了口气:“沈大人有所不知,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给公子订过亲,后来老爷罢了官回乡孟家门第衰落,人家不肯再认这门亲事,公子心灰意冷,之后再没动过娶亲的念头。”   家学渊源瀚墨留香的孟家,就这样无后了啊。 第94章   沈持从孟家的那条胡同出来, 迎面冷不丁扑来两条影子……哦,是两个熟人在胡同口蹲他,江载雪和裴惟。   他驻足隔着一段距离对二人笑道:“江兄, 裴兄。”   江载雪和裴惟跑过来,一左一右凑近了细细打量他:“嘿嘿, 新科状元郎,沈修撰, 沈大人……”   沈持左右开弓把二人推远一点儿:“岑兄呢?你俩怎么知道我来孟夫子家了?”   “岑兄他在闭门读书,”江载雪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们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总觉岑稚得有一股近乎要复仇的勤奋。虽然他知道岑稚是土生土长的禄县人, 家境平淡, 并没有什么仇家。   不过誓要考取功名罢了。   沈持:“……”看来他这次回乡省亲也未必能看到岑稚了。   “我们去没玉村找你,”裴惟说道:“沈夫人说你到书院去了, 我们又去书院找你, 赵秀才说你来孟夫子家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沈持,算着时辰他该祭完祖了, 立马去了没玉村沈家。   哪知和沈持走岔了。   沈持点点头:“听说孟夫子病了, 我来看看他。”   裴惟担忧地问:“夫子怎样?”   沈持:“还好, 受了些小风寒。”   “那还好,”江载雪问他:“你此番几日回京?”春闱登科后,朝廷给新科进士一个月的时间回乡省亲,而后该到哪儿任官到哪里去, 但这包括了在路上的时间, 这么一算, 沈持在家中停留不了几日。   沈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到工部去观政,如今有个西南黔州府矿物之事……”   他还未说完,江载雪就讶道:“你一个状元及第的翰林去工部观政?”   没听错吧。   在他对官场有限的认知里, 当朝进士及第点了翰林的新贵们是不会考虑工部的,连眼神都不会分一个。   裴惟也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   沈持不欲就此事多说:“待会儿路过书院我想顺路去看看周夫子他们,一块儿吗?”   “走吧,”江载雪一边走一边追着他问:“归玉,你真……的要去工部啊?”   沈持仅以一笑回应他。   他们到了书院,进门看见两个八岁上下的半大孩子不知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在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的岁数,谁也不让谁,动手推搡起来……   沈持笑道:“我们那会儿也是这样过来,这一晃都九年过去了。”   正忆往昔呢,周渔周夫子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两个挥动小胖手打架的蒙童喝斥道:“不许在书院里打架,许青上,谷霄去把《学规教条》抄二十遍。”   两个蒙童听见夫子来了,撒开对方便跑,一人跑得连鞋子都飞了出去。   沈持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笑声把周夫子招了过来,他扭头看了一遍以为眼花了,走几步又转过头来:“沈……状元郎?”   “学生沈持,”沈持走上前对他深鞠一躬:“见过周夫子。”   周渔还不到三十岁,但一年一年被顽童磋磨,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疲态,他细细地端量着沈持,见他今日仅穿一身素青色襕衫,头戴四方巾,仍做读书人打扮,心中只觉如当年一般亲近:“哎呀呀,前几日礼部送喜报来禄县,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载雪和裴惟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说了会儿话,沈持辞别周渔,又去拜见其他夫子们。最后还去食堂赵秀才那儿蹭了顿饭吃,走的时候每人手里还拿着块卤肉,连吃带拿的。   出来书院,沈持说道:“周夫子是不是也不曾娶亲?”   “嗯,他和孟夫子一样,”江载雪说道:“都未娶亲。”   “江兄你还好意思说他们,”裴惟笑道:“你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亲事不也八字没一撇呢吗?”   江载雪:“……”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我和归玉也早着呢。”   沈持:“……”   是书院风水不好吗?怎么从夫子到学生,都老大不小了还打着光棍呢。   一瞬,沈持不由得暗暗担忧自己。   他们路过紫云观,只见大门紧闭,邱道长在外云游尚未归来。   这半日与江、裴两位挚友喝了一顿小酒,直到旁晚沈持才回到没玉村家中。   ……   沈家。   早上祭祖之后,沈山犹喜不能自抑,他把沈持的“状元及第”匾额、黄榜、榜帖摆放在堂屋的正中,沈家人挤在这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至宝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厌。   沈煌握着朱氏的手:“沈家该好好谢你,生了这么好的阿池。”   老刘氏听见老二两口子唧哝,亮开嗓门说道:“老头子,咱们以后把老二媳妇当祖宗供起来吧,她给沈家生了这么有出息的孙儿。”   沈山看着朱氏,眼眶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打着转往下落,他太为有沈持这样的孙子而自豪了:“老二媳妇,我沈山在此谢谢你了。”他说完对着朱氏鞠了一躬。   朱氏哽咽着道:“儿媳妇不敢居功。”   老刘氏:“你十月怀胎生下阿池,没有你哪有沈家的状元郎,你怎么不敢居功,你功劳大着哩。”   沈山:“阿秋,来把黄榜上点状元的圣旨念几句给你二伯母听听,哎呀,咱们当时不在京城,没听到宫里头的公公宣旨,可惜喽。”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盛况。   沈知秋上前展开黄榜挑几句不犯忌讳的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丰十七年,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丙辰科状元沈持,学富五车,治经严谨,未及弱冠便登第……①”   “老二媳妇,你听听,连万岁爷都夸阿池学问好呢,”大房杨氏拉了拉朱氏的手臂:“阿池将来不知道要做多大的官,说不定能做到相爷呢,咱们沈家也要跟着他腾达嘞,你要没生下阿池,咱们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说你功劳大不大……”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用京师官话喊道:“这里是沈修撰家吗?”   隔着大门,隐隐看见来任中有一名穿灰袍的驿卒,背上背着个送递公文的包袱。   沈山领着沈家男丁忙迎出来:“回贵人的话,正是沈家,沈修撰是老朽的孙儿。”   驿卒问话:“沈修撰呢?”   沈山正要回话,忽然瞥见门口闪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不是沈持又是谁,他道:“回来了。”   沈持进门见院子里来了送公文的驿卒,忙开口道:“在下就是沈持。”   驿卒从包袱中取出一份公文,上面印着工部的红戳:“沈修撰,这是您的公文,您拿好了。”   当朝的官吏赴任之前,隶属的府衙会发一道正式公文,里面写明赴任的职位、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月俸等,算正经的上任手续了。   沈持接过去,不用看,这是工部发公文命他随同矿物司一道去黔州府赴任了。   他赏给驿卒一把铜板,等其走了才说道:“爷,奶,爹,娘,我选了去工部观政,暂时不去京城做官,要到西南的黔州府去办件事,短则数月,长则三年。”说到这里沈持停下来,过了会儿才道:“先前说带阿月去京城的事,只怕暂时要食言了。”   沈山和沈煌一脸震惊:“阿池,你考中状元点了翰林,我听送信的驿卒称你为‘修撰’,既已是翰林院的官儿,为何又要到黔州府去?”   在他们眼里,西南一直是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   难道他家阿池犯了错得罪贵人了吗? 第95章   没玉村的初夏草长蛙鸣, 时有微风穿堂而过。   “爷奶,爹娘,”沈持说道:“我年纪轻轻就考中状元, 外人看着是飞黄腾达,我心里却总不踏实, 我这些年的登科路走的太顺了,即便我再自省自律, 但顺境太容易滋生骄傲,骄傲又带来自大, 一旦自大, 日后遇事极易判断失误, 常擅一时之快而轻估了后果,一步不慎而踏空跌落, ”他又给他们长揖一礼:“此次去工部矿物司观政, 从微末操练起,虽说西南之地苦是苦了点儿, 可若能锤炼心性意志, 何愁日后的前程不像竹子一般, ‘一节复一节①’,节节高啊。”   沈家的堂屋中点着的油灯此时噼啪爆了个烛花,眼前骤然明亮,将沈持的影子投到他后背的墙上, 模糊而大。   他说到这里,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池哥, 你说的对极了,”是沈知秋,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节复一节, 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②,你此去西南,正像深山中的竹子,无花,因而无蜂蝶之扰,正好能静下心来成就一番事业,他日拿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政绩,有了这些铺就青云路,一步一步走上去才叫人撼动不了。”   沈持听了极是欣慰:阿秋能这么说,可见心里头是个看得远的,有成算的。   沈煌渐渐懂了沈持的志向,说道:“你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们为人父母总见不得孩子受苦受累,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和你爷奶,你娘没有不顺着你的道理,你到了黔州府,记得常写信回来报平安。”   沈持点点头:“我此去尽早办完事早日回京,到时候再将阿月和爷奶、爹娘接……”   他说到这里沈煌打断了他:“阿池,你要知道,阿月不是想去京城,她只是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处罢了。”   沈山拉着他的手:“好孙儿,你爷奶一把老骨头了哪儿都不如家中好,你在外头好生为朝廷效力,不要记挂家中,有你在外头做官,禄县哪个人不得高看沈家一眼,都巴结着咱们呢,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你放心干你的事去。”   沈持再给他磕了个头:“孙儿谨记。”   将去向告知父母长辈后,他回屋计划着去黔州府之事宜。   沈持先将工部送来的赴任公文拆开,瞧了瞧,上面果然写着让他于几日启程云云,与他猜想的一事不错。   当他看到本朝从六品的官员月俸仅有二两半银子的时候,笑了,每月就比秀才高半两银子,比举人的四两还低呢。   这是又倒回去了吗。   听说官员的月俸不过是一部分收入,逢年过节朝廷都有赏赐,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二十两了,这么一算,又不算低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同赴任公文一道放在信筒之中送来的还有一张面额40两的银票——这是给新晋官员赴任时用于安置家眷的,毕竟很多人考中进士选官之时已有家小,上任时要带一家子去也是常有的事。   这40两银子,算着正正好够一家七八口人从家中出发到赴任地方安置下来,不少但也绝不会多。   沈持本来还在纳闷,穿越前看书,主人公一旦考中状元,朝廷动辄赏赐金银数百两,但是到了他这里好像没这样的好事,金殿传胪之后,朝廷给的赏赐随同榜贴一块儿送到手中,也就二十两回乡省亲的银子,哪怕他一个新科状元都没有额外的赏赐,看着非常小气。   他那会儿曾有一瞬终于知道皇帝萧敏为什么给他娘修不动陵墓了——户部量入为出,手很紧,什么钱都是算好的,多一两都没有。   他想起了在琼林宴上看到的户部尚书,秦冲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就是他运作着王朝的财政,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为国库之精打细算到了什么地步。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是打仗还是赈灾,从未听说过朝廷缺银子之事,每每遇到大事都能安然渡过……沈持对朝堂上身居户部尚书之位的秦大人油然生出十二分钦佩之心。   他点了点手头的银子:150两润笔费,20两金殿传胪的赏赐,外加这40两的赴任银子,一共210两。   沈持拿出6份10两的银子来分别用书桌上的宣纸裹起来,其中5份是要给家中堂兄弟姊妹的,每人10两,毕竟都岁数不小到嫁娶的年岁了,要用钱的地方多。   另外10两给赵蟾桂那孩子,一路跟他走来非常之忠心了。   沈持亲自去叔伯房中送银子,到了大房那院,老远就听见他大伯母杨氏在喊:“……《三千百》背了几年,才能背十来句,毛笔字练了几年,还是不成样子,就是把毛笔绑在旺财的狗爪子上,写出来都比他强……当初怎么说他都不念书,现如今十九了又提重新去念书的事,哪还有夫子收他……”   她是在数落老二沈正。   沈正这两天怪怪的,冷不丁又说要去念书,把他们快给气死了。当年让他念书死活不念,如今又死乞白赖说要重新念书,这是犯的什么疯病啊。   沈持轻咳一声敲了敲门:“大伯,大伯母,是我,阿池。”   大房两口子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沈持拿出银子说是给堂兄妹的,他们不要,一个劲儿往外推,许久才接过去收下。   杨氏本来想问沈持几句话,阿大阿莹的亲事,阿二又突然想要去上学……但她知沈持极少开口,便也不敢问了,生怕叫他作难。   从大伯院子里出来,沈持又去三房他三叔屋里,沈凉得知他的来意,笑道:“我也算跟着享阿池的福了,你考中状元你爷一高兴总算让我歇两天。”没天天把他押在地里当牛马使唤:“听说你要去西南,”他说道:“路上用银子的时候多,家里好将就,你自个儿带上吧。”   沈知秋考过了县试,张氏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一点儿盼头,脸上终于苦相渐消,有点笑意了:“是啊,阿池带在路上用吧,家里好将就。”   沈持把银子塞到沈知朵手里:“一路食宿皆由朝廷供给,不用花什么钱,算是我对阿秋和阿朵的一点儿心意吧。”   沈凉两口子听了这才收下。   沈持说了几句话出来,回到屋中,他留了30两,把余下的银票尽数拿给朱氏:“娘,以后你和我爹还有阿月不必俭省,该怎么花便怎么花,享享福吧。”   朱氏收笑着收起来:“阿娘享儿子的福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钱给阿池攒着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用……   “阿娘,”沈持又交待了句:“以后你们还住在县城吧,有江夫人和裴夫人时常来看看阿月我放心。”   朱氏说道:“阿池,阿月最多再上半年的私塾,学会算账认字写字,女夫子便不再教了,不像你们要考功名的一直学下去,她们在私塾呆上个三四年到头了。”   沈持:“……”他倒忘记这个了。   “到时候我们在县城租房子住着不值当,”朱氏说道:“还是回没玉村来踏实。”   沈持:“好,都随阿娘的,只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花就是了。”   ……   家里安排妥帖,沈持夜里在油灯下给王渊写信,报及第之喜,也感谢师恩,他略做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不睹芝仪,转瞬经年。   学生幸得意进士及第,念师恩殊绝,诚非三言两语可写。……三年沐杏雨,时常念师恩……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执笔时几度哽咽,忽想起王渊是个非常内敛之人,不喜怆然伤怀煽情之语,故又删去这些辞藻,只说自己日后必然践行先生所教忠君爱民,简化为一页,又细细看了几遍才折好,待明日买些禄县的土仪一并寄出去。   次日他还未出门,禄县大乡绅郭意又递了帖子进来求见,还叫人捎话说先前唐突了沈持,心中不安,他要亲自上门来给沈家道歉。   ——说白了,怕沈持记恨报复他。   沈持接了帖子,亲自见了他,说道:“都是乡里乡亲,郭兄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还请多多照拂在下的家人。”   说完他心道:沈家人何须谁照拂,说这句客套话不过是给郭意吃个定心丸,让他放心就是了。   ……   日不暇给,转眼到了五月初七日,沈持找来找赵蟾桂与他一道收拾包袱。   “呜呜,大人,自从回到禄县,”赵蟾桂牵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我爹就押着我学算账记账,呜呜好苦……咱们总算要走了。”   “大人,我带毛驴一块儿走好不好,我跟它分不开……”   沈持:“……好。”这孩子就这性子,爱演。办事还是十分有谱的。   他一路上要好好看看这个朝代南边的风物人情,并不急着赶路,愿意骑毛驴就骑上吧。   临行前跟家人挚友话别自不必说。   次日,初八日清晨,沈持骑马离开禄县。   一日后出了秦州府,向东南进入宜昌府。沿途小麦覆陇黄,他放慢了脚步,慢慢悠悠地行走。   赵蟾桂骑着毛驴在后面跟着,前头的马儿太慢,终究是传染到了驴子,它也一点头一点头地打起了瞌睡……   主仆二人天亮赶路,天黑宿在驿站,山一程水一程。   越往南走风沙越小,气候变得逐渐温润起来。但是过了长沙府,他才发现林子越发繁茂,行人越发稀少,镇府越来越少——越来越嗅到蛮荒气息。 第96章   且朝廷的驿站越来越少, 相距也越来越远,一天走下来未必能遇到一处,与靠近京城天天人来客往的比, 冷清得跟野庙似的。   这一日,五月二十三, 从家中出来十多天的时候,总算进入到黔州府北边的第一县, 望黔县。   他感觉好像从长沙府出来之后便开始一路爬坡过来,丘陵愈发多了起来, 风飕飕的, 五六月份的天气跟秋天一样凉。   到了黄昏时分, 沈持主仆来到了县中的望黔驿站,驿丞——当朝管驿站的吏, 隋汀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沈持问他这几日有没有工部矿物司的人员来过, 他摇摇头说没有。   “算着是要比咱们晚十来天的,”赵蟾桂说道:“他们从京城南下来黔州府还得路过秦州府呢。”   同样五月初八启程上路, 工部的大人们最早也要月底才能赶到这里来。   “嗯, ”沈持道:“算着是这样的。”   这里吃的饭菜已经开始有黔地特色, 晚饭时上来一盆凉拌嫩鱼腥草,当地人叫折耳根,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味、泥土味和草味的混合出来的气味,有种不羁的奇特的野性。   赵蟾桂闻着味儿已经开始捏鼻子了。   沈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吃吧, 咱们到了南地要入乡随俗, 这才清热解毒, 吃能很好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难得婆妈一回。   赵蟾桂听劝吃了两口。   沈持吃了小半碗,入夜,他拿着羊皮地图来看, 工部的朱砂矿位于黔州府东部的樊武县境内,这个西接铜仁县,南邻安远县——据说武信侯府的史家军边驻守在这里。   他细细浏览了一遍安远县的地图。   铜仁。   而后,沈持的视线落在这两个字上,这儿不是后世界上最大的朱砂矿区所在地吗?但据说天然的朱砂产量极少,用的都是人工合成的辰砂了。   望黔县距离樊武县有二百多里地,按照他的脚程,后日当能到。   睡觉前沈持又用热水烫了脚才就寝。又把离京时李颐送的香囊放在枕头下面枕着,生怕染上湿气瘴气。   可到了半夜,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觉得有些头晕发虚,他以为是赶路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但躺着躺着他却浑身发冷起了低烧,病了。   而赵蟾桂也身体不适,在他隔壁房中又呕又吐,弄出很大的动静。   沈持强撑着去给赵蟾桂送了个香囊:“你拿这个捂住口鼻,试试还吐不吐,还吐的话问问隋大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随身也带了一些药丸,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错了东西,不敢随便乱服药。   驿丞隋汀听见了过来说道:“沈大人是北地人,多数进了黔州府都要闹肚子,无法,这地方山林茂盛,湿瘴太多了。”   他看了看沈持带的丸药,摇摇头:“还是明日请当地的郎中看看吧。”   沈持这会儿又是一阵难受,他面色惨白,出门俯在地上吐起来,极度的不适中,他想:才刚进黔地瘴气病就这般严重,怪不得这里被视为左迁流放之地呢。   房里的赵蟾桂抱着香囊,他又添了腹泻的毛病,一个劲儿找茅房,整整一夜没有消停。   谁知到了第二日,赵蟾桂稍稍好了些,沈持却突然打寒战,发高热,浑身酸痛起来,像得了重病一样。   赵蟾桂撑着刚能爬起来的病体照顾他,不停地给他喂热水。   沈持烧得快糊涂了,趁着还有几分清明,他对赵蟾桂说道:“我可能得了疟疾。”   “《周礼》中说,‘疟疾寒栗,腰脊俱痛,头疼如破①……’,你去告诉隋大人,让他帮我请个大夫吧。”   疟疾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书中多有记载,跟他的症状全都对上了。   隋汀听说后吓得脸发白:“沈大人所说的疟疾在这一带叫做瘴病,哎呀呀,你们知道吗?许多年前武信侯史老将军率三万北地大军初来这里征伐大理国时,将士也是染上了这种瘴病,死伤近九成,史老将军战死,全军皆没……”   “隋大人,”赵蟾桂心急地说道:“你说这个吓唬我做什么?快找大夫啊,这一带谁的医术好些?”   隋汀蹙了眉道:“史家后来专门从京城聘了一位名医来军中坐镇,要说治这个病,只他一人可以药到病除。要不,史家军怎么能连年打胜仗呢……”   “此地离史家军的驻地,安远县不远,二百多里地,”他说道:“要不,阁下带着沈大人的帖子去问问史将军?”   当地的医生治北人初来乍到染上的瘴病……见效很慢不太管用。   赵蟾桂同沈持说了。   沈持:“……”   古代的医疗条件比他想象恶劣多了。   “先找个当地的大夫开一副药喝,”他虚弱地说道:“要是不见效再想别的法子吧。”   赵蟾桂看他一直冷得在发颤打摆子,说道:“隋大人,麻烦你先请大夫来给我家大人看着,我这就去安远县找史将军一趟。”   沈持:“千万别,这太冒昧了。”   “大人你都病成这样了,”赵蟾桂说道:“还在乎这些虚礼,再说了,咱们上回在通州府就欠了史小将军一个人情,这回再多欠一个又何妨,后面一块还她就是了。”   沈持张嘴要说什么,胃中胆汁逆流,吐得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蟾桂出了门,花重金找当地人雇了一辆马车——昨日腹中闹腾了一夜,他实在骑不动毛驴:“去安远县,你跑得快些,我给你两倍的车马费。”   “好嘞。”马车夫咧嘴一笑,玩命地催马赶车。   ……   驿站这边,隋汀给沈持找了个大夫来,先开了一副汤药煎水喝下。头两天他还有些意识,到后来沈持大概陷入了昏迷之中,他只记得每天都有人来灌他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喝下去出些汗清醒会儿,但很快高热又会卷上来再度烧得他神志不清……   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也不知是第几天夜里,换了个人来给他灌药,那药太难喝了,他几乎以为出现了幻觉,穿成了武大郎被潘金莲摁着灌毒~药,边灌边说“大郎该喝药了”……他吐了灌,灌了吐,到黎明时分才不吐了,而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咦,高热退了头也不痛了。   沈持睁开眼,看见赵蟾桂趴在他床边睡着,头发乱糟糟的,脸黄巴巴的,看来守了他一整夜。   “赵大哥?”他轻声唤着。   赵蟾桂一下子转醒:“大人……你,你醒了?”他伸手摸摸沈持的额头,拔高了声音:“哎呀,退烧了,退烧了……”   这都第六天了,再不退烧人要烧出个好歹来。   沈持:“赵大哥,今儿初几了?”   “大人,这都五月二十九日了,”赵蟾桂说道:“你病了六天了。”   沈持:“……”   赵蟾桂絮叨道:“得亏史将军豪爽,我说大人你得了瘴病,她二话不说就让军中的云大夫跟着来了一趟。”   沈持:“史将军?”他在说什么,怎么跟史将军扯上关系了。   “大人忘了,”赵蟾桂说道:“那日隋大人说史将军军中有随军的大夫擅长治北人南来后的瘴病……”   沈持眸色一振,他想起来了:“……云大夫呢?”没想到赵蟾桂还真跑到安远县去找史玉皎求助了。   赵蟾桂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啊,云大夫昨日给大人号脉开药之后便回安远县去了。”   沈持:“……”   “军中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赵蟾桂喋喋不休:“大人才喝了一日便见好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这回的人情连同上一回的,两回,大人一并记下吧。”   沈持:“……”   他在心里对史玉皎道了声多谢:“赵大哥,你可问史将军好了?”   赵蟾桂笑道:“自然替大人问了。”   沈持垂下眼,片刻后他拿来铜镜照了照,镜中人脸颊消瘦不复往日风采,他移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在驿站中又养了两日。   沈持彻底好转的那天晌午,驿站外头热闹了下,是工部矿物司的人来了。   沈持立刻换上官袍迎出去,来的一行五人——三人穿着青、绿官袍,当朝三品以上为绯色官袍,四品蓝色,一下是青绿二色,可见来的官员品阶不高,大抵是工部员外郎之类的。   而另外两人……穿着道袍,其中一人胡须皆白,面皮红润一看就有仙骨,另一位,嘿,他认识,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邱长风啊。   邱道长低着头,跟在后面很听话的模样。   沈持:“……”   这二位是工部特聘的探矿的技术人员?   一位穿绿色官袍的工部官员对他说道:“在下胡见春,不意在这里遇到沈修撰。”   他是工部员外郎胡见春。   沈持连忙还礼:“在下沈持见过胡大人。”本朝工部员外郎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与他同阶,是以不用自称“下官”。   另外两位穿青袍的是工部主事吕居和严诩,都与他见了礼。   胡见春又看着两位道长说道:“这二位是姜道长与邱道长,是协助工部来寻矿脉的。”   这时候邱长风朝沈持看过来:“……”   沈持:“在下沈持,见过姜道长……邱道长。”   还果真是两位技术特派员。 第97章   姜道长手里扶正辟邪的拂尘悠悠舞动黔州府的夏风, 他呵呵一笑道:“贫道姜蘅,见过沈大人。”   说完,未等沈持还礼, 他看了邱长风一眼:“师弟,沈大人原是新科状元点了翰林的, 此次是来工部矿物司观政的。”   他二人师出同门,先师祖李为当年为了炼丹问药, 曾走遍全天下寻朱砂矿藏,后来在樊武县找到了这一处, 如今已开采近百年了。因而他们这一派被朝廷重用, 并多次随工部勘地形探矿藏。   邱长风面皮微抽:“认得, 我与沈富……沈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都怪王渊给沈持取了个“归玉”的字,害他差点将“沈富贵”仨字脱口而出, 可是话又说回来, 沈富贵有什么不好听的。   嗐,文人瞎讲究。   沈持再一施礼:“二位道长, 胡大人, 吕大人, 严大人,一路鞍马劳顿,咱们进屋说话吧。”   胡见春抿了下干裂的唇:“也好。”   他们从京城赶来,一路晓行夜宿, 途中少有停留, 着实累得很。   众人到驿站的堂屋落座, 驿丞隋汀送了茶水来:“道长与三位大人不是头一次入黔吧?”   胡见春拱拱手说道:“六年前正值朝廷和大理国在西南边关打仗,朱砂矿危,本官来过一回。”   那年黔地的交通几近断绝, 黔州府无法将朱砂运往京城,工部所营造的几大工程——修太庙,补皇宫、建皇陵等全部被迫停工,皇帝萧敏大怒,工部官吏部不得不亲自来运送,当时为了从黔地往京城运送朱砂,他们费了好一番周折。   六年前。   沈持:他记得,那时候他在省城贡院听邹夫子讲学,曾看见十三岁的史小将军得胜归来从秦州府策马而过回朝廷受赏。   “不是头一次来就好,”隋汀看了看沈持说道:“要是头一次来,入了黔地只怕要受些罪的。”   轻则又吐又泻,重则染上瘴病。   胡见春这才发觉沈持身上尚有病气未褪,惊问:“沈大人这是身体抱恙?”   “前几日染了瘴病,”沈持说道:“不过已大好了。”   得云大夫对症下药,他好转得极快。   “工部往来黔地开采朱砂矿藏,”胡见春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因为感染瘴病陆续折了好几位工事在里头,幸好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好了。”   还有被贬谪到这里的官员常常九死一生,可见瘴病很是凶险。   邱长风探究地看着沈持,嘴角微微往下撇:“……”   听着沈富贵还怪可怜的。   严诩说道:“纵然来往过几日,下官每次入黔还是要带上放瘴的药的,沈大人还是大意了,不过到底是好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隋汀在一旁说道:“镇西将军得知后速派军中的云大夫来为沈大人医治,这才很快好了。”   前几日沈持病得很重,让他以为这位年少的才俊出师未捷就要折在黔地。   “史将军虽一介女流,”胡见春听闻后叹道:“但行事有其祖父父亲之风,真乃武信侯府之幸,朝廷之幸啊。”   严诩插嘴说道:“听说这些年她能坐镇西南,守一方太平,不光靠武艺兵法,下官每每来往黔地,总听说她极得黔地百姓之心。”   沈持听着他们对史玉皎赞不绝口,心道:难道你们忘了,当年还有人在朝堂上大喊“女子误国”,如今六年多过去,他们却说她有父辈之风,堪为将军镇守一方。   “史将军在黔地戍守,”隋汀久在黔地:“无战事时,百姓之家生了女婴无法养活想要丢弃,她得知后便收在军中,给她们一口饭吃,六年来收养二百多名女婴,如今大的有六岁了,她们跟在军中习武,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常常自发为史将军盯着大理国的动向……是以得保黔地和平……”   当朝百姓人家多靠耕种为生,农户之家全赖男丁种田干重活儿,因而不喜女婴,生下来之后溺死或丢弃的比比皆是。   史玉皎在此戍边,无战事时,除去操练兵马之外,还让她的副将悄悄收养被丢弃的女婴,拿她的俸禄养在军中。   后来黔地人家但凡生出女婴不想要的,便送到安远县的史家军营中,让她跟着史小将军讨个活命。   ……   听了隋汀的话,吕居遗憾地道:“史小将军对黔地百姓有大义,只是可怜她以女子之身戍边多年,日后恐在婚事上难了。”   史玉皎离京多年,早过了婚嫁的岁数吧。   “呵呵,”姜道长慢捋胡须,笑道:“贫道早些年曾去过武信侯府,见过此女一面,观其面相极贵,来日必然子孙满堂,吕大人不用忧心。”   他说着话眼尾的余光扫见沈持听得仔细,又朗声大笑道:“在座的各位大人也都有贵相,后必能儿女双全。”   众人都大笑起来,沈持:“……”   邱长风无语:他师兄除了炼丹探矿外竟还会相面?八成是胡诌吧。   这时候外面忽然落起急雨,天骤然黑了。   沈持听着外面的雨声,心想:此时,史将军应该在帐下听属下汇报军情了吧。   闲聊之后开始说起正事。   胡见春拿出地图来,这个跟沈持的地图不一样,上面绘着樊武县朱砂矿——朝廷叫做“大万山朱砂矿局”的详细所在,大约是工部的机密,只给他看了一眼说道:“实不相瞒,樊武县的朱砂矿藏已近枯竭,开采艰难,要不是实在没法子,陛下也不会同意沈大人甫一点了翰林就来工部观政。”   进士及第三年才三人,都放在翰林院当宝贝栽培呢。   将来拜相入阁,执掌六部,前程不可限量。   不过他心里打鼓:沈大人能将文章做到极致,却未必于矿务有益。   探矿这门学问太复杂了。   胡见春想,也许皇帝不过让沈持来开开眼界罢了,若他有法子的,成了当作意外之喜,不成,再放到翰林院之中栽培,于朝廷也是不亏的。   而请姜、邱两位道长来,是请他们看看师祖点的矿坑山脉地势,按图索骥,看能不能再探一处这样的朱砂矿来。   “等到了樊武县,沈大人先看看当地的朱砂矿,”胡见春把矿地图收起来,说道:“大人还未见过矿吧?”   沈持摇头如实说道:“还不曾。”   胡见春:“等到了樊武县,沈大人可先去观一观矿藏。”   “一切全凭胡大人安排。”沈持说道。   当夜,一行人便宿在驿站。   吃过哺食,沈持立在驿站的廊檐下听风观雨。   “你小子……”邱长风拎着酒葫芦从溜达过来:“真是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你说说,你点了状元后不好好在京城做官跑这里来做什么……”   “道长啊,”沈持假惺惺地说道:“你我缘分太深厚,何处能不相逢呢。”直把邱长风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话跟你说啊沈富贵,我不会探矿。”   师祖的本事他没学到,这次是跟着姜蘅来充人头的。   沈持:“……”   “你夫子还好吗?”他便喝酒边问。   “我离开禄县的时候孟夫子感染风寒,”沈持说道:“无大碍。”   邱长风喝了口酒,不说话。   沈持也不说话,二人站了会儿,各自回房睡觉。   夜里伴着风雨入眠,次日清晨天放晴,他们换马离开驿站。   路上,被夏风缠住的蝴蝶栖息在树上睡觉还未醒来,沈持不敢惊扰了美丽的蝶儿的美梦,悄悄放慢了脚步,一路走走歇歇,两日后抵挡樊武县。   一行人下榻在樊武县的驿站,朝廷看重当地的朱砂矿区,驿站修得阔气多了。   等在驿站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沐浴更衣后,胡见春领着沈持去看矿坑:“樊武县境内有一处大万山,我朝的大万山朱砂矿局便开在大万山之中。”   出来驿站不多远就是大万山山麓,路旁树林清幽,泉声可人。有结庐的士子居住在此处,琴声悠扬。朝廷在这里开矿多年,处处立着“大万山矿局”的醒目牌子,从山麓到山中有石阶铺成的路,他们带着罗盘和雄黄,拾阶而上。   途中遇到大万山矿局的劳工将开采出来的矿用背篓背往山下,那矿石色泽红艳,一看就是上品的朱砂矿。   沈持跟着胡见春往大万山山中走去,半日到了山中,抬眼一望,群山连绵不断,横亘于天地之间。山峦起伏叠嶂,有险峻挺拔的,也有柔美婉约的。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群山之间,映照出金黄色的光芒,沈持为眼前这般美景所震撼,久久忘了挪动脚步。   “这段山麓之中有不少的矿坑矿洞,”胡见春轻咳一声对他说道:“有秦时便开采的,也有汉隋唐宋年间的。”   一路走着,果见不少废弃的矿坑矿洞。   再往里面走,胡见春说道:“这里便是我朝开采的矿洞了,大小一共有十九处,走去最大的看看。”   沈持跟着走,很快来到一处洞口处便能进出两辆马车的矿洞跟前,胡见春指着它说道:“这便是大万山矿局最大的矿洞了。”   沈持跟着他往矿洞里走去,见洞壁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朱砂矿石,伴生的石柱、石幔和石花千姿百态,瑰丽奇绝。   洞壁之上遍布一些黑乎乎的壁坑,听说是“爆火裂石”——就是用火~药炸矿炸出来的,沈持看了直称奇,这儿真是古代科技的真实现场啊。   里头传来石锤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他看见一群群的矿工正在洞壁上劳作。   “这矿洞有多长?”沈持问。   “大约有20里地,”胡见春说道:“此矿洞里面有上中下三层,一日有百余人在此采矿,一月能出十几担朱砂矿呢。” 第98章   沈持走在矿洞之中, 不时俯身看看矿工们开采下来的朱砂矿石,这些矿石有的是红的耀眼,有的是暗红色, 石块的形态不一,点点半生矿围簇着红色的朱砂晶体, 有的像玉树琼花,又有的似晚霞雪照……颜值很高。   怪不得这里产的朱砂自古就是给朝廷的贡品, 先不说它的种种用处,单摆在那儿给看也够养眼的。   “胡大人, ”沈持问胡见春:“黔州府内, 就樊武县这一处朱砂矿局吗?”   “只大万山这一处, ”胡见春说道:“唉,要是再有一处矿局, 工部何至于作难至此啊。”   他说完大步流星往前走。   矿洞里的矿尘四处飞扬, 呛得沈持掏出手帕虚虚掩了下口鼻。   “沈大人可看出什么来了?”胡见春问沈持。   沈持:“……”   除了朱砂矿石还怪好看的,别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咱们前两日从望黔县一路走过来, 两百多里地皆是这种地貌, 为何只此处有朱砂矿?”   这可把胡见春给问住了:“这矿是姜、邱二位道长的师祖李为探到的, 此后工部只是在此发掘罢了。”   至于为什么只这一处有矿,他也不知道。   工部探金银铜铁矿有一套,但在寻朱砂矿上,他们没什么章法。   沈持:“……”   可是他明明记得上辈子学地理的时候, 说整个贵州——大致是本朝的黔州府一带都有丰富的朱砂矿藏啊。   必是还没探出来。   从矿洞中出来, 沈持又望向大万山, 他展开地图,目视着山那边铜仁县的方向,一直未动。   上辈子他就知道黔地的铜仁地区有个朱砂镇, 是著名的旅游地点之一,可他身体不好,未能去瞧过,此刻恨不能穿回去看看再穿回来,而后笃定地告诉他们,铜仁县,对,那个地方有朱砂矿,而且是个很大的矿藏。   “回吧沈大人,”胡见春说道:“咱们到驿站再做打算。”   或许这次他们还要空手而归,没关系,已经习惯了。   沈持同他一道下山回驿站。   沈持今日走了大概有十多里地的山路,回到驿站累得双腿僵直,坐下后又觉得脚底灼痛,一看,鞋底子磨破了,脚板被山石扎得血肉模糊,袜子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迹。   嘶。   脱去鞋袜的时候好像要连他的皮肉一起撕掉那般,涌起一股又一股钻心的疼痛,简直是酷刑。   后来还是赵蟾桂一点一点沾着热水擦着帮他褪下来的:“大人这次真是吃足了苦头。”   他就不明白沈持为什么翰林院不呆非得来这个鬼地方,办这个破差事。   “一点儿小伤,”沈持皱着眉头说道:“不碍事的赵大哥。”   赵蟾桂犹自絮叨他。   “沈富贵?”邱长风在外面敲门:“贫道能进来吗?”   沈持忍着痛放下脚:“道长有事?”让赵蟾桂给他开门。   邱长风进来后看着他一动不敢动的双脚:“……今日进山把脚底磨破了?”   “嗯,”沈持不太好意思地说道:“破了层皮。”   邱长风:“你是没听说过工部叫‘贱部’,还往里钻?孟夫子没教你?还有王渊,他是怎么教你的?”   六部之五,吏部、户部、刑部、礼部、兵部,哪一个不比工部强,实在不行去京兆府,国子监……沈持这个书呆子却偏跳工部这么个大坑。   “道长,”沈持说道:“是我自己选的,跟两位夫子没关系。”   “不自量力,”邱长风哼了声:“你一个做八股文的能探矿?”   他骂完沈持又在心中骂皇帝,胡闹,近年来随着此处的朱砂矿日渐枯竭,工部急得不行,进出黔地数次探矿,哪一次不是无功而返,都探不到新的朱砂矿藏,难道遣一个文弱书生来,写篇华丽文章能蛊惑土地爷托梦告诉他哪里有矿?   想得美。   沈持与他玩笑道:“要不道长传授一下采金,什么分水定金、关山寻脉,潜渊夺金,凌云淘金①?说不定我学会了这些就能探出朱砂矿来呢。”这都是他上辈子看小说记住的,说道士有一行叫“采金门”,专门探金矿的。   实在找不到朱砂,找一处金矿也行吧。   “贫道学艺不精,不会什么采金,”邱长风总是很谦虚:“就是跟着师兄来凑热闹的。”   他们这一派主要是为皇室炼丹问药的,并不涉及探矿。   当年师祖李为皇室炼丹需要上品的朱砂,无奈之下遍寻天下才探出这么一处矿来。   大约是靠运气碰上了,他临终也没给徒子徒孙留下探朱砂矿的秘诀,因而姜蘅只能观这一处矿的“气”——地势地貌,而后依葫芦画瓢,去寻找有相同“气”的地方,挖一挖看地下有没有埋着朱砂。   就是这么笨但唯一的法子。   沈持:“……”   邱长风又看了一眼他的脚:“贫道本想找你去县城买酒喝的,看来只能一人去喽。”   “实在是对不住了,邱道长,”沈持说道:“过两天一定相陪。”   此后几日,他们每天都要进大万山,两位道长堪地形地貌,沈持则看从秦到后来各朝代在这里开的所有矿洞。沈持随身携带者小本本,试着用声音和重力的办法——古代最初的物理学便有一项用途是来干测量距离的,测每一个矿洞的长度和深度,每得到一个数据便记录下来。   樊武县的大万山中密密麻麻分布着几十处坑洞,他前后花费十多天的时间,才走遍大小坑洞,将它们的数据逐一测出来。   一日,胡见春问他:“你测量这些废弃矿洞的大小做什么?”   沈持铺开宣纸,蘸了墨,在纸上画了一处山体,之后,他又在山体里面按照比例大小将各朝代以及本朝的矿洞一处不漏地给画进去。   画完,图上的大万山也被填满了,几乎没空隙之处。   “胡大人请看,”沈持指着画说道:“本官画了一份山中的矿洞立体图,发觉樊武县境内的山体几乎被掏空,大小坑洞只见也就是一壁之距,也就是说,这里几乎被开采一空,没有可被挖掘的山体,因而不会再有新的矿洞了。”   再在这里探下去也是徒劳。   胡见春脸色一白:“真的?”   沈持点点头:“大人不信,可自己去探一探大小矿洞,作如是山体内矿洞图。”   工部也有用声音测量大致距离的办法,胡见春认可了他的话:“惭愧,本官从未想过用这种法子算算这里还有无山体可挖。”   只傻傻地让姜道长来勘地形地貌,继续在这里探朱砂矿。   “胡大人,”沈持说道:“既然樊武县已无朱砂矿可挖,咱们不如换个地方吧?”   不能死心眼在这里吊死。   胡见春去把人召集在一处,把沈持的推测说了——樊武县的大万山中已无矿可采,要换个地方探矿了。   邱长风气道:“历朝历代都在樊武县开朱砂矿,沈富贵你告诉我,换哪里去?”   沈持试探地说道:“道长,樊武县东边的铜仁县,我瞧着与大万山是一道山脉。”   邱长风:“……哼,贫道怎么瞧不出来?”   沈持:“或许是山林太密?碍了道长的视线?”   此时姜蘅开口说道:“那不会,”他沉思片刻:“贫道觉得沈大人说的有理有据,这樊武县境内的大万山几近挖空,料无新矿可探,不如,依沈大人的提议,贫道与邱师弟去临近的铜仁县一看?”   有枣没枣打三竿吧。   胡见春点点头:“有劳二位道长。”   姜蘅一拱手:“贫道与师弟二人三日后回来。”   他俩快马加鞭赶去铜仁县。   三日后。   黄昏,沈持望外面探了下头,问赵蟾桂:“邱道长从铜仁县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一道暴躁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像要揭飞瓦片一般:“沈富贵你给我出来,铜仁县那个地方全是密林,蛇虫一堆一堆的,哪有矿,我看你是故意骗我去的……”   他与姜蘅在铜仁县堪了整整两日,受尽进出密林之苦,憋了一肚子气回来。   不由分说操起拂尘就追着沈持作势要打他。   “邱道长,”沈持跑得慢了都不行,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说道:“息怒,请息怒……”   邱长风气不过,拿着拂尘继续追他。   “请问哪位是工部的大人?”不知道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来了:“我们史将军……”一听是史玉皎的人,沈持马上对邱长风求饶:“道长,我错了我错了,史将军的下属来了,你给我点儿面子,过后任你打好不好。”   邱长风气哼哼地道:“快去。”   沈持对他作揖一谢,赶紧出来去迎接史玉皎的人:“在下是翰林院修撰沈持,在工部观政,胡大人他们这会儿出门去了。”   来人是个小兵卒,笑着说道:“史将军听说工部的贵人来到樊武县,想着这儿离安远县极近,故而想做东为大人们接风,这是请帖,沈大人请收下。” 第99章   沈持从他手上接过请帖:“多谢, 本官一定会转达给其他大人。”   “有劳沈大人了,”小兵卒说道:“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史将军,洒扫门庭以待各位大人大驾光临。”   沈持送他出去, 而后折回驿站展开请帖看了看,上面歇着六月二十日, 今儿十八,也就是后天。   邱长风很给他面子, 等小兵卒走后才露面:“有酒喝了?”   沈持点了点头:“看来是的。”   旁晚胡见春他们回来,他把请帖的事说了:“史将军也太客气了。”   胡见春看了看他身旁的工部主事吕居, 笑道:“只怕史将军这酒是请吕大人的, 咱们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沈持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问道:“这是为何?”   “沈大人还不知道吧?”胡见春说道:“吕大人曾在军器监任职,擅制弓弩, 史将军只怕有求于他, 许是弓弩,又或是刀箭……”   军器监是本朝兵部和工部一块儿管辖的军之戎器的衙门, 吕居谙熟铁器、机关, 早年曾被工部派去主持□□, 经验很是老道。   军器监发给各军队的刀弓剑羽有时候上了战场也不是很好用,一般还要经过军营自己的改造才趁手。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常有武官拿着箭啊弩啊的去找他改进,这路数, 工部人都很熟悉。   沈持:“……”竟然是这样, 看来史玉皎的这顿酒的确不白请。   他们真的是沾了吕居的光才能吃上的。   大家都玩笑着说让吕居好好给史将军改造弓弩, 别白吃人家一顿筵席。   说笑之后,姜蘅开口来说正经事:“贫道绕着铜仁县走了数圈,望不见与樊武县相似的气。”他觉得在铜仁县找到朱砂矿的可能性不大。   胡见春看了眼沈持, 蹙眉:“沈大人?”   沈持的手在羊皮地图上敲了又敲:“矿藏,矿藏……”赵蟾桂说道:“会不会是林子中铺的落叶太多,道爷看不清楚矿脉,因而探不到朱砂矿呢。”   一入黔地,他每日出门都要惊呼这里的密林实在是太多了,比人多的多。   “有这种可能,”沈持的目光还在地图上:沈持若有所思:“等赴了史将军的宴后,本官同二位道长再堪一次铜仁县吧?”虽然他不懂探矿,但去走一趟说不定能发现别的什么。   邱长风冷哼:“要去你去,恕贫道不能奉陪。”   姜蘅温和笑道:“贫道愿意陪大人再堪一次铜仁县。”   邱长风不满意地哼了声。   夜晚,风灯下。   沈持又看了看史玉皎送来的请帖,上头的蝇头小楷字形为长方形,用笔圆润,又隐隐带着金戈铁马之肃杀,不同于闺阁之中女子的字迹。   赵蟾桂问沈持续:“大人,咱们这趟要给史小将军带礼品吗?”   要还上上次、上次欠人家史玉皎的人情,这可难预备了。   “不必了,”沈持想了想说道:“她在黔这么久,此地的风物特产大约都见过了。”   赵蟾桂一想,哦,也是,那不准备了,让自家大人厚着脸皮去吃席吧。   当晚早早睡下。   次日阴雨缠绵,沈持出不去门,只得在驿站的房中翻阅工部同僚们随身携带的书籍,都是些可以称之为古代科技的资料,他读得津津有味,不觉已将一日打发过去。   入夜。   “大人明日穿哪套衣裳?”赵蟾桂来帮沈持打点明日赴宴的事情:“随身所带的官袍与便服尚好,只是鞋袜都有些旧了。”   沈持说道:“不知道其他几位大人穿官袍还是便服?”   “我从胡大人房外经过,”赵蟾桂说道:“见他在晾洗常服。”像是为明日准备着装。   沈持:“麻烦赵大哥将我那套新的常服熨平整。”   赵蟾桂道了声“好”,给他熨衣裳去了。   沈持静坐于灯下,闲来无事,随手捞起一本关于弓弩的书翻开。   ……   翌日,夏雨方收,天放晴,远山尽出。   晌午之后,史玉皎的副将兰翠来到驿站,说是雨后黔地的山路不好走,怕他们行路艰难,故而来接他们前往赴宴。   胡见春说道:“史将军真是太周全了,叫下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大人不用客气。”兰翠对他拱拱手说道。   与胡见春寒暄完,她看着吕居的眼睛发亮:“吕大人。”   吕居无比直接地道:“史将军有什么吩咐,在下无不尽力。”   兰翠笑了笑:“那么,在下先替史将军谢过吕大人。”   三辆马车等在驿站外头,看样子要他们二人共乘一辆,兰翠说道:“请诸位大人和道长快上车吧。”   沈持跟在吕居后面踏进马车,兰翠笑道:“沈大人的病好了吧?”   “多谢兰将军记挂,”沈持回道:“已痊愈了。”   兰翠待他亲切:“四月份京城春闱的消息传到黔地,在下还和将军说你考中状元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她骑马走在马车旁:“还没有恭贺你呢状元郎。”   “多谢兰将军。”沈持在马车里对她拱手致谢。   “现在该称沈大人了。”兰翠笑着又说了句,打马转到前头。   马车里。   “原来沈大人与史将军熟识啊。”与沈持同乘一辆马车的吕居颇觉意外。   沈持:“本官与史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哦,”吕居笑问:“不知是怎样的一面之缘?”   沈持倏然微微拘谨:“这就说来话长了。”   “好办,”吕居笑道:“来,长话短说。”   沈持笑道:“吕大人,下官也爱捣鼓机关,不如本官向吕大人讨教弓弩之事?”   吕居:“……”   军营的战马跑起来飞快,仅一个多时辰后,他们便来到安远县。不愧是朝廷戍军的驻地,这里城垣峻整,跟别的县全然不一样,人口稠密,沿途有集市售卖各种玩意儿吃食,烟火气也较浓郁。   兰翠带着他们去戍军大营。   彼时,史玉皎面罩狻猊银面,身穿一身铁甲立,手持长矛立在校场上看兵士列阵操练,黔地的山风冽冽,吹拂她头盔上的红缨上下翻飞。忽而战鼓擂动,校场上持刀盾的先锋向前劈刺并齐声大吼,模拟与敌人对阵时候先锋的冲锋动作。再一声鼓响,举长矛的往前拼杀,又一声鼓响,弓箭手出列,大喝一声,举弓搭箭,射击。再一声号角,所有人齐喊"杀"声……   沙场秋点兵,铁骨铮铮,威震四方。   有兵士来报客人来了,她放下长矛,穿戴着铠甲出来相迎,脸上照旧带着狻猊银面。   沈持看着她的铠甲大了一圈,史玉蛟穿在里面略显空荡,她好似这阵子清减不少。   隔着狻猊面具,她的眼眸更乌黑明净,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兰翠同另一名男副将周胜将来客带到宴客厅,军中的屋子大而空旷,摆设粗犷没那么风雅讲究,但看起来每件都比较结实耐用。   片刻后,史玉皎卸下铠甲银面,着一身三品武将的常服过来,她身量虽纤细劲瘦但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全无粉黛之色,对着他们一一见礼:“胡大人。”   “近来无战事,西南安定,”胡见春还礼道:“甚好,甚好啊。”   到了沈持这儿,她说道:“听闻沈大人杏榜高中状元,在下今日才道一声恭贺有些晚了,不如祝沈大人平步青云,他日一举凌鸿鹄吧。”   沈持执礼道:“借史将军吉言,在下前些日子贸然求助,在这里对史将军道一声谢了。”她离他很近,嗅到了她佩戴香囊的气息,淡淡的极为冷清,却不知是什么香。   “小事,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玉皎一笑,看着姜蘅道:“姜道长。”   “吕大人,严大人。”   “……”   来客也都还礼,姜蘅看着史玉皎笑眯眯地道:“史家三娘,一晃多年,贫道今日差点未认出你来。”   史玉皎在家中行三。   “姜道长,”似乎只有在面对长者时,她才流露出几分女郎的婉约,笑起来右脸颊生出一个圆圆的酒窝:“我可是一眼就认出道长你来了呢。”   姜蘅大笑。   史玉皎说道:“各位大人快快请坐。”   或许她还是顾忌自己女儿身叫他们拘束不便,音落,戍军中的一位儒将,怀武将军苏瀚进来与他们作陪,史玉皎并未入座:“这是怀武苏将军。”   苏瀚三十多岁,他出身京城世家,十多年前弃文从戎,如今已是沙场宿将了。   之后,史玉皎再执一礼:“诸位大人、道长稍后请用些军中饭菜,在下就不相陪了。”   “史将军请便。”胡见春施礼道。   史玉皎领着兰翠退出宴客厅。   这时候飘来一股略带酸味辣香沁人的香气,饭菜端过来,是一盆酸汤鱼。随后鸡鸭猪羊肉一盆接一盆上来,烹调都极具黔地特色。   后又上来一坛酒,揭开便闻到醇厚的香气。   每人面前摆着一口粗瓷碗,苏瀚亲自为他们斟酒:“诸位大人能下榻舍下,在下不胜荣幸,快请。”说完他先豪气地一口干了。   沈持端着一大碗酒,有点作难。 第100章   他心道:这要一口闷下去, 会不会喝醉。   邱长风坐在他边上,抿了一口说道:“黔州府的酒天下一绝,好喝。”黔地虽多瘴气, 但酿的酒却最是醇香独特,其他地方不能与之相比。   他不是不一口干, 而是不舍得喝,留着慢慢品。   沈持低头饮下一口, 让酒液在口中停留,细细抿品, 再缓缓咽下。嗯, 甘醇香糅合于一处直让人欲罢不能……   沈持吃了大半碗酸汤鱼, 也不知被酸到了还是辣到了,非得就一口酒才能压下去, 于是他不自不觉贪杯了。   酒碗快见底时, 他已然微醺。   沈持觉得自己开始犯困,他忖了片刻, 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转也转不动, 于是干脆不去想。   吃了饭后,他们挪了个地儿,换到垂花厅的暖阁中,面前的酒已换作清茶。   沈持呷着茶。   苏瀚手里拿着一把弩, 与吕居正在探讨:“军器监发放的这一批弩, 望山跟前一批不同, 但军中试过后觉得并不趁手,请吕大人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当朝的弩由臂、弓、机组成,最重要的部分是“机”, 就是后世所说的机械连轴转动装置,一般为铜制,装在匣内,前方有挂弦的“牙”——白话就是挂钩,“牙”后连有“望山”——后世说的用于瞄准的准星,“望山”上刻有刻度,相当于后世枪械上的表尺,这是用来按目标距离调整弩箭射出去的角度,提高命中率的。   “苏大人,”吕居看着这张弩的望山,皱起眉头说道:“咦,这不是按照史将军早先提的问题改进的吗?”   这已经是改良后弩机的望山的刻度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正因为如此,”苏瀚说道:“才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吕居拿起那弩,反复看来看去。   “吕大人不妨随在下去校场演试一番,”这时史玉皎来了,她又带上了狻猊银面,拿起那张弩说道:“看看偏差究竟出在哪里。”   吕居说道:“也好。”   史玉皎又同在座的行礼:“诸位喝茶。”她待人接物礼仪周全,滴水不漏。   吕居起身离席才要跟她去校场,冷不丁听沈持轻声说道:“此事在下略懂一二。”   史玉皎听见骤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沈持:“沈大人方才可是说,懂弩机之事?”   吕居:“……”   狂言。   军器监不知召集多少工匠,都无法将弩机改得尽人意,关键问题就出在这个望山的刻度上,他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懂。   其余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沈持:“……”   毕竟这人往日里最是话少,轻易不肯开口,抽冷子来一句,还真叫人一下子发懵。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还教他这个。   邱长风摇了摇他:“沈富贵,你是不是喝多了?”   沈持摇头晃脑跟幼年在书院背书时似的:“史将军,在下知道,弩发射弓箭出去的轨迹近似于抛物曲线,而望山和牙是瞄准直线……使瞄准直线在一定距离上与弓箭的抛物曲线相交,抛物曲线无法调节,全靠调节望山……以射中远近不同的敌军……”   众人:“……”除了吕居,其他人尽管听不太懂,但怎么感觉沈持似乎真懂弩的机关,不是在满口胡诌。   史玉皎再拱手:“有劳沈大人一同去校场试演。”   余下的人也都说要去观看,于是一道往校场去。   沈持起身后脚步虚浮,他脑子里此时在飞速拆分那张弩,把弩机拎了出来,嗖,嗖,嗖往外发射箭羽……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托了下自己的手臂:“沈大人小心。”   那只手扶了下他收回去的迅如闪电,沈持只能靠细微的独特的香气判断是史玉皎,垂眼一看,他险些绊上脚下的一块石头摔倒失态,心中一惊,忽然酒醒大半,复盘前面之事,心中二次大惊:那弩,他上辈子也只在课堂上见过,见的是图片,连实物都不曾摸过、拆过,纵然知道其机械原理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到底是怎么敢说自己懂的。   幸好,幸好他只说“略懂一二”,没夸海口吹大牛,否则……不敢想。沈持不知自己今日为何会这般失言,他在心中将“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①”默背数遍,三省其身。   来到校场上后,此时夕阳西斜,彩霞满天。   史玉皎一声令下,兵士立刻举着数十个远近距离各不同的草人跑来,用于试演。   吕居请史玉皎用不同刻度的望山发射箭簇,以观弩机的成效。   沈持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   史玉皎连发十几箭簇,箭箭虚发,末了他对吕居说道:“吕大人请看,这弩箭射出来,总是差一点点无法命中对方。”   她明明瞄准了的,可无论远近都有半分偏差。这命中率真上了战场无法设想后果。   吕居一时找不出问题所在,只好道:“下官回京后将此事告知军器监,想法子再行改进。”   史玉皎谢过他,转而问沈持:“沈大人可看出门道了?”   像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   沈持当然看出了问题,就是射不中目标——将军的瞄准与发射出来的箭簇轨迹无法相交,至于怎么回事,他不清楚:“史将军可否将这弩让在下拿回去看看?”   “在下闲暇之时慢慢琢磨,或许能看出问题来,”他说道:“不过在下才疏学浅,或许也是枉费功夫。”   史玉皎把手上的弩递了过来,这弩不重,仅三斤多一些,是张六弦一弓的小弩,制作很精巧:“沈大人请拿去。”   沈持接过来:“多谢史将军信任。”   史玉皎微微笑了下,半弯的眸子如潭水般清澈:“不急,沈大人可当玩意儿慢慢细究。”   从校场出来,天空忽然黑云翻墨,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胡见春说道:“今日多谢史将军、苏将军款待,看样子有雨,下官等人这便告辞了。”   史玉皎点点头不再留客,将人送到军营外。   还是由她的副将兰翠带人驾马车送他们回樊武县驿站,到了,天也将将黑了。   兰翠临走之前笑着对沈持说道:“沈大人,那是史将军的弩,你仔细保管。”   “兰将军放心吧。”沈持往外送了送她:“天黑了,路上当心。”   兰翠一笑别过他。   沈持返回驿站,邱长风瞧着他从史玉皎那里“顺”回来的弩,道:“富贵你夜里早点睡啊,别光顾着给史将军办事献殷勤,忘了咱们是来寻朱砂矿的,明日还要去铜仁县堪地形呢,那才是正经事。”   沈持被他说得脸微热,急忙将那小弩藏在身后:“道长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邱长风抛给他一个白眼。   沈持进屋后又觉得泛起些醉意,忙打水沐浴后就寝,一晚无梦安睡至天明。   次日一早醒来神清气爽,用过朝食后带着赵蟾桂,与姜、邱两位道长去了铜仁县。   铜仁县不同于樊武、安远两县,一地有矿局,另一地有戍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有产业有人口大街小巷有挨挨挤挤的烟火,这里人口少,但县域内山高林密,少见集市与商业,一些百姓之家修建不起房子,全家老小像当初王阳明被贬谪到这里时一样,找个岩洞栖身其中,非常贫苦。   矿多在山中,堪矿要绕着山转,经过山麓下的小树林子,里面全是枯枝烂叶,还有动物死后腐烂的尸首,沈持说道:“道长,这林中瘴气太重,我头晕得厉害。”   不能再往里走了。   邱长风:“贫道也胸闷,想这林中往日少有人来往。”   他们来之前服了丸药,但依旧挡不住一片小树林子的瘴气。   姜蘅见状领着他们出来,边走边遗憾地说:“贫道方才似乎望见一处朱砂矿的气。”   沈持听了忽地提起精神:“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可惜林子太密,”姜蘅慢吞吞地道:“看得不甚清楚。”那一缕他们要望的气一晃而过,但以他的直觉,这里似乎有戏。   沈持的心又低落下去:“……”   来到大路上,他们席地而坐,姜蘅说道:“沈大人和邱师弟暂在此处歇息,贫道还要再堪一回。”   他沿着路绕着山行走,仔细看去。   一个时辰之后才又折回。   “沈大人,”姜蘅斟酌了下,终是说道:“这里,当有朱砂矿。”他又捕捉到了那一缕朱砂矿的气。   这回,他瞧清楚了。   沈持说的一点儿不差,铜仁县境内的山脉和樊武县一样,都是同一道大万山山脉。   沈持从地上站起来:“姜道长,真的?”   纵然他明确知道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但此刻从姜蘅口中听来,还是心头一震。双手捏得指关节噼啪作响。   邱长风一甩手中的拂尘:“师兄,真的?”   姜蘅叹口气:“许是师祖老人家保佑,贫道真的望见了与大万山矿局同样的气。”错不了。   赵蟾桂立刻牵了马来:“大人,二位道长,还等什么,咱们快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呀!” 第101章   他比沈持还亢奋, 恨不得立刻飞回樊武县驿站,将堪到朱砂矿的消息告诉胡见春等人。   让他们听听,看, 我家大人说铜仁县有朱砂矿就有,厉害吧。   姜蘅缓甩拂尘慢捋长须, 笑道:“小哥儿不要急,不要急, ”他瞧了眼沈持:“须得工部先将此事奏明圣上,再给黔州府、铜仁县两地的知府、县令发文, 发动人工清理山麓, 之后, 贫道才能详堪矿洞位置,方能挖矿。”   眼下只是粗粗堪明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 至于从哪里打洞下铁锹, 还要会同工部的官吏们一道再行细堪。   当然,在挥铁锹之前, 要上报皇帝, 请朝廷发公文知会黔州府上下官吏。   甚至, 朝廷还要给驻安远县的戍军传信,必要时,少不得请将士们协助帮忙。   工部开矿是项巨大而繁琐的工事,常常要调集各方共同协作。   沈持:“姜道长说得极是, 咱们先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吧。”   他们赶回樊武县驿站。   驿站之中, 胡见春正在给家中写信,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写一行停下笔叹一口气,眉间尽是愁绪, 一日日探不到朱砂矿,这是何等的煎熬。   听见门外马嘶鸣,他搁下笔,负手踱步出来:“回来啦?”   他都没问有没有堪到矿,似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回来了。”沈持回话的时候尾音上扬,眉梢带着淡淡的笑意。   胡见春:“……”这少年人路上遇到女郎跟他搭讪了吗?瞧这一脸喜气。   又见姜蘅回来也是带着笑的,他师弟邱长风没摆臭脸,胡见春微微一怔:“沈大人,姜道长,可是……”   “胡大人哟,”姜蘅说道:“你今晚有的忙了。”   胡见春的手抖了下:“可是堪到朱砂矿了?”   姜蘅:“据贫道所堪,铜仁县的山中十有八~九是有矿的。”   胡见春搓搓手,在庭院中转了两圈:“哎呀,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本官……本官这就去写折子……”   说完,他几乎是飞奔进房里的。   当夜,一封奏折从樊武驿站送出,八百里加急驰往京城皇帝萧敏的上书房。   等待批复的日子,沈持拿出史玉皎的那把小弩,将弩机拆开捣鼓来捣鼓去。   吕居瞧见了,也同他一道来演算,二人在驿站的后院扎起草垛,一次次演试,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数据。   “想不到沈大人竟如此精通算学,”吕居对沈持的“专业”水准十分意外:“真叫下官佩服不已。”   沈持:“吕大人自谦了,”他说道:“在下年幼时好涉猎群书,看算学书不求甚解,如今不过半瓶子水罢了。”   二人说话时已是七月初盛夏时节,然黔地翠竹婆娑,山风拂面几度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这日午后,太监丁逢带着一封公文从京城来到樊武驿站,他手里拿的是朝廷敕工部主持在铜仁县开朱砂矿的公文。连同公文一起的,还有皇帝萧敏托他捎给沈持的一句话——“沈爱卿,朕心甚慰。”   “陛下很是看重沈大人,”他把话带到后对沈持说道:“沈大人来日前程大好啊。”   沈持:“陛下隆恩,臣虽万死不能报其一,只求不负陛下所托,竭力而为。”   丁逢笑道:“老奴这就回京复命了,沈大人多保重。”   沈持将他送出驿站:“公公一路顺风。”   送走丁逢,沈持展开公文看了看,上面写着由工部侍郎朱文济前往主持这次开矿事宜,工部员外郎胡见春,翰林院修撰沈持,户部员外郎俞驯——他是来出钱的,三人倾力辅佐,另有若干名工、户部工事、钦天监博士苗芹等人协力……林林总总共派遣二三十名官吏参与,新委派的官吏已从京城出发来黔,不日即将抵达铜仁县。   黔州府下辖各县、驻安远县的戍军也于同日收到朝廷公文,命他们听候工部调遣,紧要时出人出力,以保朝廷顺利开矿。   胡见春拿到公文后一拍书案:“好,沈大人,严大人,吕大人,咱们立功的机会来了。”   办好这次的差事,日后回京升官便有望了。   众人脸上面露喜色。   姜蘅却笑着泼了一盆冷水:“胡大人,沈大人,铜仁县人口稀少,万一到时候征不到劳工该如何是好?   就那点儿人,想要征徭役只怕艰难。   “姜道长,”胡见春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本官这就给黔州知府焦大人写信,请焦大人在府内征发劳工。”   “嗯,先派一批人将铜仁县山麓密林中清理一番,”姜蘅点头说道:“贫道也好带着师弟进山再度堪明朱砂矿脉的具体所在。”   吕、严二人说只能这样了。   沈持沉思道:“我有个法子迅速清理山麓。”   众人问道:“沈大人说来听听?”   沈持瞧了一眼赵蟾桂,说道:“赵大哥,你明日带着几个人到铜仁县的密林中撒一些碎银子,过几日再找人扮成打猎的,从林中钻出来高呼捡到银子了,”他边想边说:“另叫人编个故事散布出去,就说前朝的时候有一队运输银子的车辆迷失在林子里,大抵是那些银子被冲刷出来了。”   “大人,”赵蟾桂一下子听懂了沈持的用心:“那这样,附近百姓很快会来这里山上寻找,肯定会将山翻遍的吧?”   将山林翻遍。   “县中百姓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比咱们进去容易,一旦进去寻找银子的人多了,他们会自发清理山上的枯枝和淤泥,这样,要不了多久,整个山就暴露出来了?”   诱民以利,顺带也将撒在林中的碎银子当作给他们的工钱。   还省去了征徭役的麻烦。   沈持:“你话真多。”不怕泄露天机吗?   “哎呀,瞧我这张破嘴,”赵蟾桂心中暗暗高兴终于猜中了沈持的思路:“是大人,小的这就去撒碎银子。”   “咦,”他并不很聪明的脑袋又想出来一个办法:“要不咱们放火烧山吧。”   沈持:“……”建议他不要建议放火烧山,毕竟那太破坏生态平衡。   赵蟾桂懊恼地抓了一把脑袋,闭嘴办事去了。   五日后,姜蘅带着邱长风再度去铜仁县堪矿。   不巧遇到下雨天,路滑,从清晨走到晌午才到铜仁县,邱长风骂骂咧咧一抬眼,倏然伸脖子愣怔:嚯,山麓怎么那么多人,还有人把树给伐了,密林瞬间显得空旷疏朗起来。   邱长风走进密林:“福生无量天尊。”   这是沈富贵骗人的把戏吧。   一个低头翻找的村民回头看他一眼:“道爷,听说前朝有位将军运送金银的车路过此地,到这儿翻了,如今金银现世,好多人都捡到碎银子了呢,道爷也快跟着咱们翻翻山,碰碰运气吧。”   “……好。”邱长风看着忙碌而认真寻找的身影,他们背上背着麻袋,将从地上翻起来的枯枝败叶和一堆腐烂的东西都堆在手推木车之中,地面露出薄薄的湿润的土层。   这里的土地真是贫瘠啊,只有三公分不到的厚度,怪不得种不出什么庄稼来。邱长风感慨地想。   一处的山麓已被清理大半,由于银子是从树根处捡到的,好多树木被砍伐,阳光透进来,瘴气瞬间飘散出去五六分。   即便不用药丸塞住口鼻,在林中行走,也不会感到头晕恶心。   “银子,啊银子!”有人捡到了半块碎银子,放声高喊起来。   一些年轻力壮的蜂拥而上,疯狂地翻起地来。“银子,银子……”他们近乎疯狂地高喊:“我要银子……”   林中有大胆的飞鸟,轻蔑地俯瞰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地面裸漏出来了!   邱长风忽然意识到这是好事,他跟着师兄姜蘅三步并作两步往山坡上走,等他走到高点,往下一望,东北方,没有矿藏之象。   西北方,毫无矿脉走势。   ……   二人细细堪矿。   林子外面的日头从东方渐渐拂过,在西面放处万丈彩霞。黄昏了,林子中阴冷,昏暗,几乎看不清楚两米开外的东西。   “姜道长,邱道长。”有人在山下喊人。   是沈持听说姜、邱二人穿过密林上山,到了傍晚迟迟不见人出来,他怕出什么事情,让赵蟾桂带人来找。   因为林子中被清理得比较疏朗,所以声音很快传了进来,邱长风声如洪钟大吼一声:“莫吵着贫道。”   南边,对,正南方,不对,他手中的角尺旋转、对齐,再旋转又对齐……   准、绳、规、矩……姜蘅飞快地计算着,而后一步一步往《周髀算经》说的“勾股共结一角”的方向走去。   山下,看着日渐芒薄的夕阳,赵蟾桂越发不安,喊破了喉咙:“姜道长,邱道长,你听见了应一声,我好去找你们。”   邱道长听见了他们的喊叫,他烦得恨不得立刻耳聋:别吵了,让贫道安静会儿行不行啊,沈持你会不会调~教下人啊。   怎么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彼时姜蘅默默在心中翻书,“……李淳风注释‘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   左一步,前三步,右后两步……   他沉浸在堪矿的乐趣之中。   赵蟾桂实在是得不到回应,带着人往山上冲——二位道长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差错。   等他沿着脚印找过半个山头,林中乌漆抹黑,幸而他们带了火把,照亮林中的路,找啊找啊……   入夜时分,赵蟾桂听到一个震天响的声音:“有光泽,有光泽,是了,是了……”   他吓得腿哆嗦:“两位道长都不小了一身老鸡皮哪儿来的光泽,你们放了他俩吧,别动他俩,别动他俩啊……”   跟着他的人现在懂沈持说这人“爱演”是什么意思了。这架势开个脸登台就能唱戏!   “赵大哥,那不就是邱道长的声音吗?”   “你哪里听出……”赵蟾桂稳住心神仔细听了听:“乖乖,还真是两位道长,那边,快走。”他举着火把循着声音找过去。   七拐八拐,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的时候,瞧见个人撅着屁股俯身在地上:“呜呜,师祖,你的徒子徒孙也找到朱砂矿了,这下咱们这一脉以后再不缺朱砂了……”   用上好的朱砂炼丹他再也不炸炉了。   他哭得很投入,赵蟾桂看得很动情,很想扑在地上跟邱长风一起哭。   “道长,”赵蟾桂上前把邱长风搀扶起来:“林子里夜晚天气多变,说不定会遇到猛兽什么的,咱们赶紧下山吧,沈大人还在担忧二位道长呢。”   邱长风跳起来:“贫道和姜师兄找到朱砂矿所在了,找到了,”他拉着赵蟾桂,极度兴奋地给他讲解:“往下挖最多十米,一定有最纯正最完整的朱砂矿,全是朱砂,全是……”   “道长,”赵蟾桂让人先凿出痕迹做标记:“回去告诉大人,今晚开挖,说不定您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朱砂了,好不好,咱们得赶紧下山把消息告诉大人,咱们,”他摊手道:“自己也挖不动对不对?”   在他的甜言蜜语,啊呸,油腔滑调的蛊惑下,邱长风恋恋不舍地跟他们下山,回去。   沈持正在书房看书,然听见院外一阵骚动,脚步声很是雀跃地传进来,而后,赵蟾桂疾风一般卷至门外:“大人,找到两位道长了。”   沈持:“先喘口气,慢慢说。”人都找到了,还急什么。   “我找到两位道长了,两位道长在山中探到朱砂矿的具体所在了。”赵蟾桂说道:“一铁锹挖下去就能出来。”   沈持:“……”   不大一会儿,胡见春得信儿,立刻把众人召集到堂屋中来议事。   众人坐定后,邱长风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斜倚在座椅靠背上,他双目精光一道道往外放射,好像服了真仙丹一般,已经在酝酿白日飞升了。   姜蘅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胡见春瞧着他二人问:“二位道长,这个矿,好挖吗?”   是铁锹能挖开的还是得需要点儿炸药?   “说好挖也好挖,”姜蘅说道:“说不好挖,也难挖。”   沈持微讶:“姜道长为何这么说?”   油灯下,他的眼眸远看蒙上一层浅浅的淡蓝色,看着既清澈又慧黠。   “胡大人,沈大人,”姜蘅肃然说道:“这里的土层很薄,囤不住水,要是再向下挖矿,江湖湖泊支流纵横复杂,很多地下暗河,只怕会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恐殃及此地百姓。”   邱长风顺着他师兄的话说道:“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走了,谁来管百姓死活,沈富贵,你说好挖还是不好挖?”   沈持听他这么说,油然生出钦佩之情,没想到一个天天暴脾气,不离酒的道士,在找到矿藏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这个矿一开挖,会引发地质灾害,祸及黎民苍生。   贫道这一派从不坑穷人苦命人。在禄县的时候,邱长风曾这么跟他说过,没想到,这竟是真的,真的。   沈持说道:“二位道长的悲悯之心让在下深深愧疚,在下和胡大人定将此事上奏,不会不管黔地百姓死活。”   邱长风烦躁地说道:“没找到矿的时候急,找到矿了细想起来还是急,贫道我该去给自己改改命了。” 第102章   沈持听了笑道:“邱道长不用那么麻烦改命, 改改你的急脾气就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邱长风瞪一眼沈持,手里握着的小皮鞭,不, 是拂尘蠢蠢欲动,今儿又该打孩子了。   笑归笑, 胡见春接着说正事儿:“趁着陛下委派的其他大人还未到,咱们清闲两日, 把手头的账目点一点,预估一下铜仁开矿所需的银两数目, 尽快呈报给户部。”   “沈大人, 咱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往密林里撒银子, ”他说道:“前后出去有上百两了吧,这笔钱尽快做账写明。”   让户部给拨付银子。   他们工部是万万不能搭一两银子进去的。   沈持对邱长风做了个讨饶的表情, 转而严肃地问:“胡大人可知当年开樊武县大万山朱砂矿时, 花了多少银两?”   胡见春瞧着姜蘅:“大万山朱砂矿开采距今得有七八十年了吧?据工部文献记载,当年怕凿山穿洞引发山崩及洪水, 朝廷提前疏散了两个县的百姓, 光此事就花去一大笔银两,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沈大人猜猜,户部为此花了多少银两?”   沈持:“哟,这个下官可猜不出来。”   “那次开采大万山朱砂矿花费共三十万两白银,”严诩笑道:“光安置两县百姓便占去十四万两, 不是个小数目啊。”   吕居笑道:“当今的户部尚书秦大人极是小气, 他手底下的人也一个比一个抠门, 下官敢说,俞大人此次一定是黑着脸来的。”   毕竟是来往外掏钱的。   之后开采出来的朱砂矿石或许大多数被用于朝廷工事的营造,可卖到市面上的不多, 这么一来,回流的银两寥寥无几。   对户部来说是个吃亏的买卖。   以户部尚书秦冲和素来的性子,花钱如要他命,估计这阵子都要睡不好觉了。   沈持:“……”   但愿这次开的矿产矿石量大些,刨除朝廷所用后,能有更多的朱砂矿石可卖,让秦大人看到些赚头。   ……   姜、邱两位道长堪明朱砂矿具体所在后,次日,他们不再向林中投放碎银子,上山的人一天颗粒无收,纷纷说道或许银子已经被捡完了。   赵蟾桂在一旁煽风点火:“可不是嘛,你想啊,当年前朝运银子的车翻了之后,人家也是捡了一遍后才走的,本来就没多少嘛……”   经过他一番“忽悠”,村民们悻悻地走了,有几个不死心的偷溜进去,赵蟾桂喊话:“进山的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出来,有迷路的,对着山下喊话……”   看来今晚注定要守在这里了。   对这些不听劝阻的人,他在心中嘀咕:大人心肠太好,换别人,谁管他们生死啊。   ……   之后,就等着户部侍郎朱文济等一行人到来了。日子甚是清闲,沈持又拿出史小将军的弩,对照前一阵子记录的数据进行演算。   可还是找不出问题的所在。   沈持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等到日后回了京,再慢慢推演琢磨了。   众官员到的前一日,沈持他们在驿站中严阵以待。   关起门来,赵蟾桂问沈持:“大人,这次开矿后,咱们能拿多少好处,大人回京就能升官吗?”   沈持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胡扯八道:“大抵等邱道长用开采出来的朱砂矿石炼出仙丹,看我顺眼的时候赠我一粒,白日飞升吧……”   赵蟾桂:“……”   “大人哎哟哟,那个叫什么来着……对,高处不胜寒,”他觉得成仙不好:“大人你怕冷,咱还是不去成仙了吧。”   沈持噗嗤笑了:“别贫嘴。”   他心道:升不升官的,要看皇帝的,他说不好。   赵蟾桂挠头:“大人,其实要我说升不升官倒还是其次,大人办完这件差事,尽快回到京城后,趁早说门亲事才是正经。”   他这么一算,沈持都十七了,老大不小的。   不能在黔州府多耽搁时日。   沈持:“……”   他心道:你小子还挺能操心的啊。   “赵大哥今年芳龄啊?”他反问赵蟾桂。   赵蟾桂:“……虚长大人三岁。”   沈持笑了:“你都不急我急什么。”他垂下眼,又拿起手边的弩看了看。   一瞬,赵蟾桂似乎想明白点什么,他怔了一怔,待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大人,这弩咱还是早点还给史小将军,免得日后娶了夫人,她知道后吃醋呀。”   再怎么说,史小将军也是个女郎,还是避嫌的好。   沈持没抬眼:“赵大哥,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话本是不是?等明儿朱大人他们来了,忙起来没时间看,不如现在拿出来当柴烧了吧。”   赵蟾桂立马闭嘴,飞快地从他身边逃离。   次日午后,朝廷委派来共同主持开矿的一众官吏到了,陪同他们来的,还有黔州府知府焦砚,因铜仁县驿站年久失修不能住人,他们只好依旧住在樊武县驿站。   沈持与他们一一见礼。   和众人寒暄时,沈持笑起来星辉灿烂,对答极有分寸,仿佛世间的一切难事对他来说都胸有成竹,他运筹帷幄,说一不二。   此子必能在万人之上,他们在心中如是感叹道。   那位户部员外郎俞驯果然顶着一张黑脸,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他还是没忍住多看了沈持两眼,心想:秦大人呀,上次琼林宴上您光顾着吃席了吧,这样的贤才怎么就没撬到咱们户部来呢。   可惜呀。   ……   次日,众人一道前往铜仁县。   当地的县令唐注领着几名县衙官吏来迎,与衣冠齐楚的京官相比,他们通身甚为寒酸,一点儿油水都没有的样子。   唐注是进士出身,几年前因言获罪被贬到此地为官,成日里只顾着灰心丧气,浑噩度日,一张脸上没半分神采,只在看到一群官吏之中那少年翰林院修撰沈持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艳羡来。   来到山中,朱文济一望山势便说道:“以本官在工部多年的经验,此处若要凿山采矿,多半会引发灾荒。”   与姜蘅早前的判断一致。   这时候胡见春拿出罗盘,与朱文济、姜、邱、钦天监博士苗芹等人,一道沿着山脉观察起来。片刻后,他说道:“此处仍是大万山脉的绵延之地,开矿不至于山崩,但据下官愚见,流经山脉之下的河道或会改道,”他看到沈持手里拿着地图,借过来一观说道:“铜仁县西南方的黔山、安仁两县地势低洼,若河流改道,倾泻到那里去,这二县必在凿山之日成一片汪洋泽国。”   工部工事严诩说道:“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   工部采矿时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他们并不陌生。   但要颇费一些时日,商讨如何处理此事,朱文济问苗芹:“苗大人,何日可动工凿山?”   苗芹笑道:“诸位大人,下官观此地天象地势,再过十日,七月二十九便是开矿之吉日,以下官愚见,山之西南几乎没有耕田,水淹便淹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看地图,见这两县全是山丘,只一小撮田地,淹便淹了,不足为虑。   因而无需在这等小事上花费功夫,误了开矿的吉日吉时。   朱文济乜一眼黔州知府焦砚:“焦大人,您看十日之内征徭役召集人工来得及吗?”   “十日绰绰有余。”焦砚笃定地说道。   沈持听得直皱眉:黔山、安仁两县虽无多少耕田,可是有人家啊。   十日之内怎么来得及叫他们搬迁,安置呢。太赶了吧。   他遂开口问道:“朱大人,焦大人,只是不知黔山、安仁两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似乎经他这么一问,二人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大事情,焦砚不甚在意:“本官记不得了,或许五六万户吧,”他不痛不痒地说道:“待本官发个告示,告知他们搬迁到别处谋生就是了。”   沈持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调,心中微有怒气,他想:百姓自古故土难离,你这发一纸告示就让人迁走,不知是怎样的安置法子。   诸如一户补偿银两多少,又让他们迁往何处。   将这等大事说得如此轻巧,叫人很是不放心啊。   朱文济也道:“树挪死人挪活,等焦大人的告示出来,他们会自行搬离的。”同样没说具体要怎样安置两县的百姓。   沈持的眉头皱得深了。   这时,负责此次开矿的“财神爷”俞驯瞧了他一眼,忽然开腔问道:“沈大人,不知这安置两县百姓的银两,预算几何啊?”   沈持说道:“在下初来工部观政,尚不知此事该如何作预算。”   这……不应该问他吧。   工部侍郎朱文济与黔州知府焦砚才经办过这等事情,有老道的经验,他岂敢贸然开口。   俞驯跳过朱文济和焦砚,独独拿这件事去问沈持,多少让那二人心中有丝不快,但又不敢得罪他,毕竟有个什么事的还得伸手向人家户部要银子呢,只得说道:“当年樊武县开矿,记载疏散两县百姓所花费为十四万两白银。”   言下之意,这不是有先前的比照着吗?就这个数吧,还用问吗。   只听俞驯冷冷说道:“大万山开矿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今非昔比,下官以为此数目还要再行商榷才是。”   朱、焦两位朝廷大员被他驳了个没脸,讪讪地没说话。 第103章   焦砚甚至在心中有些埋怨沈持多事, 怎样安置黔山、安仁两县百姓是他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插嘴,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工部侍郎朱文济虽不形于色, 但他却说道:“烦请沈大人代工部拟一套黔、安二县百姓的迁出法子,协同焦大人一道妥善安置好那里的百姓吧。”   他心道:如何安置府内百姓, 原是黔州府自己的事,无论焦砚爱民如子还是照章敷衍, 皆与工部无关,这种事情劳心劳力还捞不到功劳, 沈持啊沈持, 你既然不识趣, 那本官便索性为你揽下这事儿,到时候栽了跟头那也是你自找的。   沈持当然知道他不该多言, 但他对此事并不后悔, 一拱手淡然道:“下官遵命。”   堪完山回到驿站的次日,清晨, 沈持才吃过朝食,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黔山县县令赵息,另一位是安仁县县令吴崇,他二人手里捧着县中户数的花名册,说道:“焦大人让下官将县中人口户数清点后送给沈大人, 请过目。”   沈持眸色微沉:“有劳二位大人了。”   看来焦砚是将此事彻底甩给他了。   夜晚, 沈持拿着两县的户籍名册翻看起来, 这两县加起来一共有小十来万人口,八千来户,多数人家世代居住于此, 繁衍生息,从爷到父,又到子子孙孙。   真会像黔州知府焦砚所说的那般,发一纸告示给些补偿银子他们便会全都迁走吗。   沈持不大相信。   放下户籍名册,他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棘手。   沈持从屋中走出来,晃到邱长风门前时探头一看,道长正在抽签,他赶紧进去说道:“道长在抽签呢?也让我抽一支吧?”   邱长风白了他一眼:“富贵啊,你这会儿抽一定是下下签,贫道今儿没心情给你逆天改命,还是算了吧。”   沈持:“……”   那个先前在禄县的时候有人抽了下下签,一把抓起签筒往人家面前一搁“来,重新抽,贫道今天为你逆天改命”的道长终究是变了。   邱长风收了签筒往藤椅上一瘫:“贫道要睡觉了,沈富贵你出去吧。”   沈持:“……”   一扭头再看邱长风已经打起呼噜,他不再打扰人家,悄悄地退出去随手关上门。   沈持只得回房,又将黔山、安仁两县的户籍人口名册翻了一遍,直至二更末才歇下。   次日,胡见春来找他:“沈大人,今日无事,你我两人到黔山,安远二县走一趟如何?”   沈持今日本就打算到这两县去的,听他主动相陪,欣然说道:“在下正有此意。”不实地去看看黔、安两县的屋舍农田,物价人情,他怎么算出给安置一户需补偿多少两银子,拟出迁出条疏呢。   二人结伴先去黔山县。   如果说平原地带是有山有水,那么这里可以说是皆山皆水,所到之处除了小山丘就是水,时闻渔歌猿啸,但见丛林四处,少见庄稼农人。   大户人家的房屋依山而建,低矮而逼仄,贫苦之户栖身在岩洞中,路过时总有小儿探出头来看稀罕。   县城中有一处集市,售卖当地的果子菜粮,品种不多,个头也小小的。   沈持停下来问明价钱,一一记在心中。   胡见春说道:“这样的物价,一户六口之家一年的嚼用都要不了二两银子。”而在京城,则至少要十两银子才勉强够用。   沈持点点头:“胡大人所言不差。”   之后,二人又打听着去看县城集聚而住的那条街,从头数到尾统共三十来户宅院,不及禄县一条街的人家多。   “想来安仁县也是这样的。”沈持问胡见春:“胡大人可知,近来朝廷在某地建工事不得已要使百姓迁走,给一户人家的补偿是多少?”   八十多年前开大万山朱砂矿时的事太遥远,昨日俞驯话里头的意思,户部是不认的,可见断然不会给十四万两银子用以安置两县百姓。   “哟,”胡见春想了想说道:“往前数十一年前朝廷在长沙府沅陵县开金矿,当时迁走七万户,每户给六两银子,及到了临近的流入地,给每户一男丁三十亩农田,再免除一年的田税和徭役。”   那次朝廷待他们还是很丰厚的。   沈持说道:“黔州府耕田极少,黔、安两县百姓迁出,在临近的县域内无法以耕田为生计,是件难事呀。”   这样,要是参照当年沅陵县的补偿,单给六两银子不给农田嫌少,后续的生活无以为继,要是再添些,添多少合适,以及户部肯不肯给,又是个问题。   “嗯,”胡见春望着眼前一层又一层的山:“难啊。”   二人又去安仁县转了一圈,果然与黔山县相差无几,而后打道回府。   夜晚,沈持沐浴更衣后去见户部员外郎俞驯,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直接问:“沈大人去过黔、安二县了?”   “在下去过了,”沈持也不绕弯子:“敢问俞大人,这次户部打算补偿迁出的两县百姓每户多少两银子?以及田亩,税赋徭役呢?”   俞驯的脸仍旧是黑着的:“参照旧例,每户补六两银子。”他冷声道:“余下如何安排,是黔州府的事了。”   不能全推给户部。   沈持想说黔州府是不会管的,但他没说出来,他道:“在下知道了。”   在俞驯这里,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沈持从他屋中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赵蟾桂见他心事重重,问道:“大人,咱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沈持勉强笑了笑:“算是吧。”   深夜,他在灯下拟了一份告示,大致是告黔、安两县的百姓,朝廷给每户发放六两银子,让他们在十日之内搬迁到别处去。   至于去往哪里,后续如何安置,沈持沉思良久始终没有落笔。   次日拿给朱文济过目,他道:“沈大人是问过俞大人之后拟的?”   沈持说道:“正是。”   朱文济笑道:“请沈大人告诉焦大人一声,他要是没好的法子,就这么办吧。”   ……   那日后来,沈持捏着这张告示在邱长风屋中坐了许久,两人说着话不知因何不投机了,他被道长甩着拂尘撵出来……   次日,一道骨仙风的道士出现在黔、安两县,他对当地的百姓说,他们不日即将要发一笔小财。   百姓们淳朴,笑了笑没当回事。   哪知三日后。   黔、安两县当地的县衙贴出搬迁告示,每户赏银六两。   告示一张贴出来,一些正因为家中变故,走投无路的人都没多做考虑,立马跑到县衙去问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直接画押拿银子走人,迁出就迁出,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呢。   他们甚至激动地说道:哎呀那道士,不,神仙的话是真的,当真发了一笔财啊。   两县自打支摊子登记要走的户数后就没停歇过,一直到黄昏时分,县丞都看不清楚花名册了,才收工回去。   可是许多人拿了银子之后,却不知道迁到哪里能讨生活,又犯难了。   这时候,那名道士又出现了,他说这笔小财之后还有一笔大财。   百姓们把他围住,问大财怎么发,道士说道:“好办,拿着这钱到铜仁县去。那里会有贵人,带你们发大财。”   “铜仁县?”百姓们之中有人讶然:“不就临着咱们县,穷得叮当响,到那儿去能发什么大财?”   道士呵呵一笑,故弄玄虚:“去了你们就知道啦。”   “前几天神仙告诉咱们发小财,”有人说道:“今日官府不就给发了六两银子嘛,反正要迁走,去哪儿不是去,铜仁县还近呢。”   “那倒是,”更多的人说道:“就去铜仁县吧。”   两县的百姓收拾家当,携带老幼,陆陆续续迁往铜仁县。   ……   告示贴出来的第五日,黔、安两县已经走了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县中空荡荡的,寂寥,冷清。但有一些当地的大户人家守着祖宅大骂:“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你就出六两银子就让我搬迁,我不走,来呀,发大水呀淹死我算了……”   大户人家看重祖籍祖宅,不像那些贫穷没落的人家,说迁走就迁走了。   县衙倒也没对他们用强。   只是不几日后,又来位更有仙气的老道士,他笑呵呵的胡须长长的,说能断人祸福吉凶,说不对不要钱,谁都能来算。   忐忑中的人像是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他摆下摊子没有一会儿,就来了个穿襕衫的读书人,上来就说他被迫迁居的事情,问老道士这里还能不能留下。   “贫道观郎君面色,”老道士说道:“有化龙出头之志,但囿于这地势低洼之处,恐难如意,何不搬到东北方的高处去呢?那里可让郎君日后顺风顺水,是个福地啊……”   读书人抬起头,朝东北方看去,咦那不正是铜仁县吗。 第104章   迁往铜仁县, 难道是天意吗?   读书人眼中涌出泪来:“想我章家世代扎根于此地,乍然要迁走,犹如百年老树被断根拔出, 将不知飘零何处,实在是痛心啊。”   他姓章, 身后的章家是黔、安两县最大的宗族。   老道士看着他,微微叹口气:“郎君博览群书, 岂不闻秦‘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①’,汉‘实关中’迁三十万户, 又有明洪武为了填豫州府、济南府, 令山西府百姓每家徙人口前去, 四口之家甚至要迁出三人,黄淮一带至今还流传着‘问我祖先何处来, 山西洪洞大槐树。②’的民谣……纵观历朝历代, 哪里的土地上不是人来人去,何处又不是飘零人之‘吾乡’, 贫道今日多嘴劝一句郎君放宽心思, 顺势而为吧。”   黔地山间的凉爽天气, 章姓读书人的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他对老道士深鞠一躬,声音干涩地说道:“多谢老神仙指点。”   说完, 他转身踉跄而去。   老道士望着他的身影, 微眯起眼。   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起签筒、卦书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来接他的一熟人,沈持,这位少年官员近日来面色疲惫, 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无法言说的殚精竭虑,老道士莫名有些心疼,语调温和地说道:“沈大人,贫道尽力了。”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摆卦摊子充作算命先生,外带说些鬼话招摇撞骗,真怕师祖在天上气急了扔个雷下来劈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谢姜道长,”沈持对着他深作一揖,道:“要不是道长肯出手帮忙,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身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是不多,凡事都要迂回推行,为达目的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起初和邱长风说这件事的时候,邱道长气得道心都差点儿毁了,高高举起拂尘追着他打,但那拂尘不仅最终没落到他身上,二位道长也倾力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步步天衣无缝,这桩事情,大概会在他的心焦与忐忑中平稳办妥。   ……   又过了两日,章姓家族迁出,去往铜仁县安家。   章家一走,许多犹疑不定的大户人家逐渐转了主意,接二连三有人接了县衙发放的六两补偿银子,拾掇家资,举家迁至铜仁县。   到了七月底,两县的县丞再清点户籍名册时,两县已只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不过看着一日比一日空荡的县,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来打听现在县衙还给不给银子,多半是要搬走了。   从告示张贴出来到两县百姓尽数迁出,前后历经小二十天,总算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黔、安两县的百姓一家一家先后来到铜仁县,把巴掌大的县城塞满了人,由于他们手里都攥着补偿银子,眼下暂且生计无忧,因而处处都是孩童吵闹,大人吆喝,吃喝拉撒睡的市井气息,热闹非凡。   沈持时常穿一件常服去铜仁县新迁来的百姓之中转悠,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听一听说书人临时支个摊子,给围过来的人讲诸如吕不韦囤积国君易种秦国的演义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个多月之前,那会儿黔州知府焦砚推诿,将黔、安二县百姓迁出的棘手事甩给他的时候,是何等的一筹莫展,寝不安席,总算过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风起,芦花飞。   这日,沈持坐在驿站中摆弄弩机,有人来报说黔州知府焦砚来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驿站的屋中相对而坐,每人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焦砚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修理得齐整,面白眼细,他二十多岁考中同进士,之后外放来黔,二十多年间未曾易地,一直从九品县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终能执政一方,也算是读书人之中的龙凤。   “沈大人,”他一拱手对沈持说道:“花费大半来月,黔、安两县百姓已全都迁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动工开矿啊?”   焦砚故意抬高声调咬着“花费大半来月”这句,有嘲讽,甚至还有不满——为那几户贱民大费周章,生生错过了钦天监博士苗芹选定的开矿吉日,值吗?   早按他说的,贴一张公告出去限时迁走,两县人员爱走不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官府一概不过问,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开矿。   如此一来,连开矿的吉日都没赶上,工事停滞不前,多叫人窝火。   沈持提起茶杯盖子,他轻刮两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说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须得问过朱大人,请苗大人再择吉日吉时。”   焦砚故作惊讶:“工部上下不都听沈大人你的吗?朱大人迟迟未说动工,不就在等大人这边发话吗?”   沈持听他阴阳怪气一番也不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在下虽官在微末,但为官者受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桩桩件件不得不思虑周全,步步为营,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负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没有号令动工开矿,也是出于这般思量,”他放下茶盏,轻声慢语:“焦大人,你难道——不是一样吗?”   这话将焦砚心中的怒火拨了开来,噌地窜成一大片,他搁在茶盏上的手倏然微抖,将茶水振了些出来,泼湿了官袍大袖的边缘,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极了,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当周全,当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头,又饮了口清茶。   “告辞。”焦砚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处一室,难保他不生出杀心。   他出门后,赵蟾桂进来收拾残茶,小声问沈持:“焦大人为何这么急着开矿?”   沈持说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员的时候,考功司会依据他们的政绩向陛下举荐拔擢人选,调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门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着开矿,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几分胜算,早日调往京城,距庙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黔地贫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员贬谪流放地,在这里为政极难捞到拿得出手的像样政绩,焦砚苦熬多年,好不容等来一个为朝廷采矿工事效力的良机,却被他横插一手耽搁了吏部考核的时间,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赵蟾桂唉声叹气:“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彻底把姓焦的给得罪了呀。   沈持极淡地“嗯”了声,他早知道会这样。只是当初在权衡之后,仍没有妥协罢了。   “大人,以后他会给你使绊子吗?”赵蟾桂担忧地问。   沈持没说话。   山风穿窗棂而过,将书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停下来时,书页中的一行小字——“内不愧心,外不负俗。③”,在夏阳的映照下镀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辉。   驿站的另一处小院中。   胡见春来见工部侍郎朱文济,说道:“朱大人,沈大人已将黔、安两县的百姓安置妥当,咱们也该请焦大人征发人力了。”   “黔、安两县的人,”朱文济缓缓问道:“一户不落,全搬走了?”   胡见春说道:“全搬走了。”   “想不到啊,”朱文济带着些许感慨说道:“沈修撰竟颇有些手段。”   他本想拿捏沈持一下让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没想到那人就是不让他如愿,想来是他小觑了沈持。   顿了一顿之后,朱广济依旧叫人看不出情绪地说道:“你去召集人来,咱们商议些事情。”   胡见春去知会吕、严两位工事以及沈持,说要一道往堂屋议事。   “在下这就来,”沈持说道。   他换身衣裳过来的时候,见朱文济正带着工部员外郎胡见春,工事吕居、严诩等四人在画图,大概是要敲定开矿时从哪里凿山,从哪个方向开矿洞等相关事宜。   “沈大人坐。”朱文济客气地道。   沈持与他们见了礼才落座。   片刻后,胡见春指着一张手绘的采矿图说道:“朱大人,依下官的经验,要是从这里开始凿山开矿洞,以七十左右的矩度——后世所说的角度,斜挖进去,约摸十来米处就该能看到矿石了……”   工部官吏这些日子并未闲着不动,而是又堪了几次铜仁县境内的山体,一点点绘制了更为详尽的开采工事图。   吕居和严诩各自推算了后说道:“朱大人,下官也觉得从这里开始凿山较好。”   沈持不懂这个,只能坐着听他们商议。   朱文济拿起来看了数遍,半晌,他以手指点了点说道:“嗯,就按照胡大人算的,从这里凿山。”说完,他将图拿给沈持:“沈大人请过目。”   沈持说道:“下官是外行,不懂矿务,一切全听朱大人调遣。”   朱文济满意颔首。   吕居:“那下官去问问苗大人,再择个吉日良辰。”   朱文济瞧了一眼沈持,点点头说道:“去吧。就说这次不会再改日期了。”   “朱大人,下官这就去从大万山矿局挑一些经验老道的工匠,”严诩说道:“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先帮着这边凿开新矿的头一个矿洞。”   开新矿之初由于要依地质状况应变,因而要用一些有经验的老矿工来凿山,等挖到矿石,矿洞成型时,再慢慢增添征徭役来的人力。   要是新矿储藏量大,征徭役的人力不够用,则还需要额外雇佣人手。 第105章   今儿是八月初七, 钦天监博士苗芹择了本月的十一日凿山开矿,尚有四五日功夫叫他们再核准工事的诸多细节。   朱文济领着胡见春等工部官员不停地堪山,画图, 再堪山再画图,连日来案牍劳形, 人人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来的难民, 要不是身上穿着糊了尘土的官袍,着实瞧不出是食俸禄者。   非常辛苦。   为什么工部被称为“贱部”, 由此可窥见一斑。   沈持因不通矿务, 被朱文济派去与户部员外郎俞驯, 黔州知府焦砚、铜仁县县令唐注一道经办征发徭役,召集劳力, 以备凿山之后需要人力时所用。   上辈子他以为的徭役——修长城、挖河道、给打仗的边关军队运送粮食……而古代实际上的徭役——没有功名的成年男子, 从十六岁到五十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征一阵子徭役。   所谓税赋, 税一般指田亩税, 赋就是徭役了。   徭役, 绝大多数不是去千里之外卖命,更不是干九死一生的事儿,就在本地州县,比如这次在铜仁县开矿, 便优先征发铜仁县域以及临近数个县域的成年劳力。   而且, 对于征发来的服徭役的男丁, 官府是要管饭的。咱就是说就是牛马等力畜,在驱使的时候也是要喂饲料的,不给吃饭是不可能的。   本朝的话, 像开矿这样的工事征发徭役,每人一天的伙食按照惯例“一夫日给米三升”,给的是三升米,大概有小四斤,如果拿来蒸米饭的话,应该会吃撑。   也就是说,服徭役的成年男子,每日从官府领的米略有结余,还可以补贴家用,其实相当于是有一丁点儿收入了。   户部员外郎俞驯根据开矿需要征发的劳力及为时三月或半年的工期,来计算户部要出多少升米,以及折成银子多少两,然后写折子送去户部,拨米或者银两过来,以供工事顺利进行。   焦砚再次见到沈持似笑非笑:“沈大人一来,本官可又有得清闲了。”   言下之意:征发徭役的事要不要也交给你呀。   “焦大人玩笑了,”沈持也笑着说道:“在下可不敢对焦大人的分内之事指手画脚,”他把“分内”二字说得清楚:“焦大人放心吧。”   焦砚甩了甩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回就是姓沈的想插手,也不会给他丁点儿机会。   未及,铜仁县县令唐注及临近四县的县令送来了各县男丁的花名册:“诸位大人请过目。”   沈持接过花名册大致翻了一遍:嚯,知道黔州府人少,但却没想到人丁如此寥落。   铜仁县,算上从黔山、安仁两县迁来的户数,还有临近的两个县域,凑不出四千壮年男丁。   而大万山朱砂矿局当年开矿之时,所征发的人力为五千数,这里的朱砂矿藏规模显然要比它大多了。   四千,远远不够。朱文济等人预估的老匠人凿山开洞之后,头三个月至少要五千人力。   沈持将花名册推到俞驯面前,俞财神爷瞧了一遍皱着眉:“焦大人?”   焦砚作难地说道:“俞大人,黔州府人少,本官以为,此次开矿可以征外徭。”   外徭——本朝把百姓到离家较远的地方服徭役叫做外徭,他的意是想要从离铜仁县更远的地方征人力来此地开矿。   先帝在的时候为了施行仁政,规定如要征外徭,“一夫日给米五升”,每日给的口粮都快翻一番了,不仅如此,还下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征外徭。   俞驯的脸乌漆墨黑。   显然,征外徭的话意味着户部要出更多的银子。   并且,要是被征外徭的当地百姓不干,骂黔州府官吏的时候,也会一并捎带上户部——你不是管税赋的吗?   先帝都下旨不让轻易征外徭了,你怎么还征,狗官,一群狗官。   ……   他语调微冷:“焦大人,黔州府虽说是蛮荒边关之地,可史家军守得极严,虽与大理国小仗不断,但二三十年来从未有过像北地边关那般的连年征战损失人丁,这黔地的人丁……怎会如此之少?”   焦砚被他诘问,恼羞成怒道:“黔地荒凉,自古人少,非本官一力可更改。”   俞驯:“先帝曾下令,不得轻易征外徭,”他朝沈持看去一眼:“焦大人,沈大人,还是另想法子吧。”   至少差了一千名人力。   焦砚急赤白脸地说道:“本官……本官……哎呀,这么短的时间,本官哪能想到办法。”他又不是女娲,捏一群泥人甩一甩就能变出千名劳力来。   俞驯说道:“焦大人,本朝吏治考核,一曰人口,二曰田野垦辟,三曰税钱长数①……焦大人在黔地执政二十多年,在这人口上的账可是稀里糊涂的啊。”   本朝是鼓励民间蓄养人口的,还将人口有无增长作为考核当地父母官的头一样要紧之事。   焦砚面色倏然一白:“俞大人……”他慌了。   俞驯不再理他,而是盯着沈持说道:“沈大人?”   话又绕回来,这次缺了一千的人力,该如何补足。   沈持沉思片刻说道:“在下在大万山矿局观摩时,发现矿洞之内,许多活儿,比如开凿下来之后挑选上等矿石等,并不算很重,女子也可做。”   说到这里他与俞驯对视:“在下留意到黔州府农户之家中多有长女,她们日间劳作并不亚于男子,俞大人,在下以为,或可雇一些女子充作人力。”   本朝女子不用服徭役,想用她们,只能是“雇”而不是“征”,而“雇”是要给工费的。   铜仁县县令说道:“沈大人果然心细,黔地有个风俗,若夫妇二人头胎生下的是女儿,便留下来,养大了为家中做活儿,或带大幼弟,故而十分能干。”   除去头胎的女婴,后面生下来的,多半会丢弃或者溺死。   经二人这么一说,焦砚忽然两眼发亮,说道:“对对,黔州府的女子十分耐劳能干,只要工部愿意雇佣她们,本官,本官从黔州府的府库中出银子为她们发工钱。”   黔地没那么多礼教束缚女子行事,只要出工钱,倒也不必担忧招募不到人。这还真是个法子,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办法。焦砚企图赶紧抓住,不叫出了岔子被人弹劾,他害怕啊。   沈持瞧了俞驯一眼,见他面色稍有缓和,遂说道:“此事在下要回禀朱大人,若他同意,在下再与焦大人细说。”   商议完此事,焦砚对他千恩万谢,一时竟不提先前的龃龉了。   叫沈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天回到驿站后见到朱文济,他将这事说了:“要是真征外徭,到时候民怨沸腾,说不定连咱们工部也会被牵连其中,朱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让焦大人挑选能干的壮年女子,出钱雇为人力最是妥帖。”   朱文济笑道:“要是在别的省府,本官断然不会答应,只是在黔州府嘛,”他眨了下眼:“史三娘为将军之地,雇佣女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这便是答应了。   沈持告之焦砚,这人立即发出招募告示,日给150钱——在当朝恰好能买五升米,跟征外徭是一样的待遇,张贴出来后,来报名的女子不可计数。   尤其是黔山、安仁两县的人家,刚在铜仁县落脚,正无以为生计呢,把这事儿当肥肉,但凡家中有壮年女子的,无不想去的。   人力缺口得以暂时补上。   八月十一日,辰时,黄历上是动工的良辰吉日。   铜仁县敲锣打鼓,爆竹三声后,工部侍郎朱文济骑在高头大马上,绕着县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悉尔县有朱砂……于贞丰十七年八月十一日,派工部在黔州府铜仁县凿山开矿,尔等百姓勿破坏工事……”   沿途听到的百姓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而后,从大万山朱砂矿局调集过来的几十名工匠,由山麓攀上山,在工部堪好的一处矿眼上开始凿山。   叮咚,叮叮咚咚……   挖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有人一铁锹铲出了红褐色的碎石层,他扔下去下第二铲子的时候,才发掘下一铲子比这铲子挖出来的碎石的颜色还深,他自言自语:“该不会挖到朱砂矿了吧?”   同伴正在挥舞铁锹铲铲铲,同样铲到了红褐色的碎石层:“怎么越往下越软越好挖了呢?”底下看似石头,但是一铲子下去就成碎石了,颜色越来越发红且晶莹单一,到底是不是朱砂矿呢。   一个小头目留意到挖出的红褐色碎石,大叫一声:“停,都把铲子停下来。”   他飞奔去找朱文济:“朱大人,朱大人快去看,发现朱砂矿了,发现矿了……”   且看起来是上等的好矿。   朱文济拔腿就跑过去,他身后待命的胡见春则面色一绷说道:“停下,先别挖了,先别挖了。”   工部的经验,开山挖到矿石的时候,最容易生出诸如山崩、山下的河流改道等状况之时,先要停下来看看先前的判断准不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好在都在预判之内。   除了地下暗河要改道,别的并没有什么。继续凿山。   到了第九日,听说今日大水会发动,沈持一早带着赵蟾桂去了黔、安两县作最后的巡视,万一有人滞留或是外地过去不知情的呢……到了之后举目一望,原本还算繁华的县城已经人去屋空,出太阳的时候,一只老猫在屋顶睡着晒太阳,沈持站在不远处朝它伸出手:“这里要发大水,你不走吗大橘?”   人走了,至于两县的野生动物们,他让人在城楼上堆了食物,尽可能把它们引诱到高处,躲过支流改道吧。   “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赵蟾桂笑话沈持:“地上的蚂蚁你要不要一只只给他们挪个窝啊。”   “它们都有灵性,”沈持不以为意地笑道:“或许早知道这儿要发大水了。”   赵蟾桂:“还有些笨的犟的不肯走的,沈大人准备立蚂蚁冢给蚂蚁啊猫啊狗啊的写祭文吧。”   沈持带着肉包子放在路边,两只小野狗远远地看着不敢过来吃,他说道:“狗兄,吃了这些肉包子换个地方讨生活吧,这里很快要发大水了。”   狗儿摇着尾巴叼起肉包子,朝远处跑去隐没不见。   这一日二县没有动静。   到了第十日,沈持黎明即起,又赶往二县巡视,他始终不放心,生怕真有人落下没走:“务必要走遍每一个角落,不能让任何人出事。”   到了辰时初,忽然脚底下不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知道,开始挖空山体了,地下暗河支流受到影响,要开始改道了。   “大人,这里危险,”赵蟾桂说道:“咱快走吧。”   他们已经搜索一遍,看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蚂蚁蜜蜂都绝迹了。   沈持:“不要紧,最后再细细搜一遍,不要放过任意角落。”   赵蟾桂应“是”,继续跟着他一寸一寸地搜。   正晌午时分,听见铜仁县的方向咚地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黔山县的河岸决堤了,洪水冲向县中,无声无息地淹没房屋、街道。大水漫过屋顶,远远地只看见城楼露出的一角,那上面,盘踞的十几只野猫也已不见踪影。   沈持心中松快:咪子们还不算太傻。   “大人,洪水来了。”赵蟾桂告诉沈持。   沈持:“嗯,咱们撤吧。”   “大人,”他们就要走出黔山县的时候,赵蟾桂忽然发现堆放的大瓮中藏着一妇人抱着个男娃:“还有俩人。”   然后他听到妇人的哭声。   藏得真牢靠,要不是赵蟾桂心细,无论检查多少遍只怕都发现不了这对母子吧。   “大老爷,”妇人申辩:“不管你给多少银子,我们都不能走,民妇的夫君埋骨在这里啊。”   沈持来不及跟她讲道理感化她,一摆手说道:“赵大哥,先带她走。”   在妇人哭天喊地的尖锐声中,他们从黔山县撤离出来。他们前脚走,洪水漫灌,淹没了他们方才的脚印。 第106章   洪水声时而如兽呜咽低吼, 时而又如枭鸟夜鸣,令人毛骨悚然。   在安仁县对望的安远县最高的山头上,镇西将军史玉皎一副铠甲身负长矛, 正带着兵士在巡境,铜仁县开矿乃朝廷大事, 为防止西南边疆各南蛮国的细作潜入,兵部给她发了公文, 命她严防死守。   不远处的洪水倾泻灌入得越来越急,她脚底下的山一颤一颤的, 在视线的轻微颠簸中, 她忽然瞟见黔山县与安仁县交界处竟然有一行四人, 定睛一看,那身量颀长略显单薄的, 有点眼熟, 是沈持?   他身边魁梧中带憨厚劲儿的也眼熟,是赵蟾桂啊。   她眼力极好, 当不会认错。   “将军, 那是沈大人吗?”看到史玉皎在眺望对面, 她的副将兰翠跟着看了过去。   史玉皎轻点头:“是他。”   “这时候,”兰翠看了一会儿说道:“沈大人……他怎么会在黔、安两县?”   不都告之两县百姓悉数迁出了吗。   史玉皎往前面走去,鹰似的巡视着安远县中山脉的每一处——翻过去,南边是大理国:“或许他不放心, 最后来看看还有没有人滞留没走吧。”   兰翠被她落下一截路, 拿剑挥开山林中的绿枝黄叶紧追两步:“沈大人可真是个好官。”   这两县的县令父母官都未必会做到这样。   史玉皎“嗯”了声。   越往上走, 越发清楚地看到洪水几乎是追着沈持他们的脚步,他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手上,而赵蟾桂则架着那妇人飞快地往外跑, 看着有些惊慌。   兰翠于心不忍:“将军,要不要属下去……”接应他们一下。   史玉皎说道:“兰副将,且不说等你冲下山来不来得及,我问你,你以什么名目出安远县?”   虽几里路之隔,但也到县外了。   昨日才三令五申,军中不得随意离开军营外出。   她向来铁腕治军。   兰翠声调低低的:“可是,将军……”   洪水那么快,沈持来得及走出去吗。   史玉皎没说话。   或许她心想,沈持恰好在洪水泻下时来黔、安两县,他必然有自己的对策,自会无虞的。   她下意识地又朝他望过去一眼,可那处已看不到沈持的身影了,只有一片茫茫泽国。   ……   洪水最后还是扑了一下沈持,打湿了他的衣裳,彼时,他和赵蟾桂几乎是将母子二人挟持到驿站的。   孩童两三岁的模样,很瘦,细细的脖子顶着大大的脑袋,劫后余生哑着嗓子大哭,或许是吓的又或许是饿的。   沈持把孩子放到妇人的怀里:“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垂下眼:“狗……狗蛋。”   沈持说道:“赵大哥,去看看还有没有饭食拿一些过来给他们吃吧。”   妇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多谢大人,民妇……与小儿无以为生,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还不如省省力气多活两天呢,何必再迁走?”   “县衙给每户发放六两银子,”两县发出公告之后,但凡签字画押的百姓当场领取概不赊欠,沈持问道:“怎会一文没有?”   妇人哭道:“先前民妇的夫君欠了债,这次补偿银子发下来,全都还债了。”   手里一文不剩。   她想着即便跟着乡亲们去了铜仁县,也无以为生还是等死,干脆就不走了。洪水快要来的时候她抱着孩子躲到了瓮中,想静静死去,没想到还是被沈持给翻出来了。   沈持:“……”   赵蟾桂端了一盘热饭来,那孩子闻见味道本能地要上手去抓,看来是饿极了。   妇人同样咽着口水。   “大嫂,”赵蟾桂将饭端到她面前:“吃些饭吧。”   沈持出来把房门带上,留下母子二人用餐。   他的衣裳湿了,八月中黔地已经冷了,他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赵蟾桂顾不上自己同样是一身湿衣裳,赶紧去给他烧了一桶水:“大人泡一泡热水驱驱寒吧。”   再这样下去又得病一场。   上次入黔州府的时候生的那场疟疾,叫他至今心有余悸。   沈持摆摆手:“我没……”未说完又是一个喷嚏。吓得赵蟾桂又赶忙去给他煮姜汤喝。   母子二人被暂时安置在驿站的一处厢房里,孩童吃饱饭不哭了,只时而听见妇人低低的啜泣声。   沈持让赵蟾桂找出几件衣裳送过去:“再给她一些针线,让她们母子改身衣裳穿吧。”   妇人连个包袱都没拿,想是没有换洗衣物的。   赵蟾桂捡了一件没穿过的麻布袍子给母子二人送去。   当晚在一处吃哺食时沈持说起这事儿,驿站的老吏说道:“黔、安二县耕田少,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来,家中有男子的,还能打些野物为生,要是只剩一个妇人家的,那真是难喽,时常有抱着孩子投河的不稀奇……”   这里的土地贫瘠,往往一尺薄土层下面便是岩石,种庄稼的收成可怜,女子再能干也难以糊口,尤其是带着幼儿的年轻母亲,母子一道赴死的太多了。   数不胜数。   从京城来的官吏们大为惊讶:“竟艰难至此?”   他们出身世家或名门,从小衣食无忧,除了俞驯,他赈济过灾荒,见过百姓的具象的苦——吃不饱穿不暖,而其他人都流露几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随口感慨一二句便没当回事了,都道今日的伙食味道好,津津有味地吃起饭来。   沈持略尝两口便饱了。   俞驯吃了五分饱后放下筷子说道:“沈大人,不如你我明日同焦大人打声招呼,铜仁县新开矿所需人力,雇佣的女人力优先从黔、安两县中招募吧。”   这样一来,多少让无以为生计的人家,诸如暂寄居在驿站的那位大嫂,看到点儿活路。   他重重地叹口气说道:“这人啊,只有看到活路,才不至于走绝路。”   活路。   沈持头一次听他发感慨,品着“活路”两字,有些意外,也颇为动容:“下官遵命,明日就跟焦大人说。”   当时让黔、安两县百姓迁走时,他以为为他们思虑周详,暂时够他们将日子过下去,没想到还远远不够,一想到母子俩的事情,他如鲠在喉,心中有点儿不是滋味。   饭后回到房间,那对母子来给沈持磕头谢恩,他赶紧将人扶起来:“大嫂,明日本官正巧要去铜仁县一趟,你们二人随同本官到那边换了身份文书,安家落户吧。”   妇人只拜谢,面上不见一丝生机,亦不答一语。   沈持:“大嫂还是看不到活路对吗?”   妇人听了木然抬头看他一眼,又缓缓垂下头去。   “朝廷在铜仁县开矿,”沈持说道:“大嫂听说了吗?”   妇人一声不吭。   沈持说道:“如今官府在雇佣人力,招收壮年女工,日给米五升,就算大嫂带着幼儿不便去挣这条活路……”   他想说,以后各省的朱砂商行往来铜仁县,就算在路边支摊子卖茶水,你们母子俩也能挣上口饭吃啊。   哪知妇人听了他的话,忽然直起脖子说道:“大人,民妇有娘家能给看着孩儿,民妇有气力能吃苦,求大人开恩,让民妇去作女工吧……”   只要不吃白食,只要她一日有五升米领,她娘家还是会认她的。   沈持:“……”   “好。”半晌,他沉声说道。   那夜,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活路”二字,当是时窗外明月孤悬,书案前火光人影摇曳交映。   次日一早他去了铜仁县。   沈持看到,黔、安两县来的人家多数已经安居,八千来户,有一千多户出了徭役,一些人家中的女子被官府雇为人力,正等着上山参与采矿。   每日给她们五升米实在不多,但于她们而言,这些米足够一家人喝不太稀的稀饭,已经是能过下去的日子了。——这就是俞驯所说的活路吧。   沈持若有所思。   “之前老神仙说咱们要发大财,”从县中经过,听到有人想起了道士的话:“果然是来到铜仁县后并没有受什么罪呢。”   沈持听了很是欣慰,他心想:日后矿开得越大,你们的日子会越好的。   铜仁县的朱砂矿不仅储量大,且十分好挖,熟练的工匠们凿开矿洞后,往下十来米处便见到了质量品相皆上乘的矿石,沈持来时,胡见春欢天喜地拿给他看:“在下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朱砂,磨碎了画出来的壁画不知得多鲜艳。”   有了它,工部正在营造的工事一用上,日后落成不知有多辉煌夺目。   沈持拿在手上瞧了又瞧:“这些矿石,除去工部用处外,余下都给户部吗?”   “那当然了,”胡见春说道:“先紧着咱们工部用,有盈余的话,户部才会分给各省,各省又会给朱砂商行,再由他们售卖出去做药材等用。   当然各省也不是白拿这些朱砂的,都是要给户部银子的。   说来说去的,本质上还是个买卖。人人心知肚明。   沈持听着叮咚叮咚咚凿矿石声,一直停留到日落时分才返回驿站。   八月半后,这一带连着多日阴雨绵绵。   一天午后,俞驯托着棋盘来找沈持下棋:“听闻沈大人棋技不错,今日你我切磋切磋如何?”   沈持笑道:“在下敢不奉陪?来吧。”   二人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都很过瘾,并且上瘾。   “俞大人,”落下一字后沈持艰难占据上风:“咱们铜仁县开矿之事,向各省发公文了吗?”   俞驯:“刚采出矿石,工部还未运回京城,给各省不知要多久以后了。”   如今工部的朱砂缺口很大,等填一填,看到结余时才能给各省,最早也要到明年了吧。   沈持:“此矿一开,工部营造工事所需的朱砂矿绰绰有余,”他拿出一张图来:“俞大人请看,下官前几日去看过新凿的矿洞,光这一处就是大万山朱砂矿的四倍之多,”   “户部可以做打算了。”他说道。   以前是别人求着户部给朱砂矿石,据说给每省的都是有配额的,很少,供不应求。往后产量大了,供过于求,户部大概要为这些朱砂矿砸在手里而发愁了。   得趁早为此项买卖做打算。   俞驯还未经手过此等事情,一时转不过弯来:“沈大人可否详细说说?”   沈持说道:“现如今,各省商行不知矿中朱砂量大,户部何不发文说有一批朱砂矿石要卖,但还在开采中,先预售,”他又说一遍“预售”二字:“现下各省还不知铜仁县朱砂的矿藏数,户部只要一松口,各省定会有多少买多少,囤积朱砂矿石……   “户部只要先与他们拟定文书,收下订金慢慢交付朱砂矿石就是了。”   俞驯还是不太懂:“可这矿石都还没采挖出来呢,采挖出来后还要从山顶运到山下,各省的商行来了,拿什么给人家。”   万一挖不出来那么多,到期怎么给人家交付呢。   沈持:“俞大人,在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方说,在下要是与俞大人比邻而居,俞大人家中养了只母鸡每日下蛋,而在下又恰好想吃鸡蛋,于是同俞大人商量说,给俞大人十枚鸡蛋的钱,每日等着鸡下了蛋来领鸡蛋……这么一来,俞大人一下子卖出去十个鸡蛋,日后十天都不愁卖鸡蛋了对不对?” 第107章   俞驯听了哈哈大笑:“沈大人是怕下的鸡蛋多了, 卖不出去吗?”   “俞大人,”沈持两指执一子轻轻落下:“但凡什么东西多了,是不是就不值钱了呢?”   俞驯的眼神微微一散。   沈持看着棋盘笑道:“俞大人, 将军了。”   原来俞驯一个不留神,马被沈持的炮隔山打了, 下一步棋就该将军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道:“输得值了, 值了。”   沈持:“俞大人,再下一盘棋吗?”   俞驯连连摇头:“不下了, 不下了。”他要回去给户部尚书秦冲和写信, 告知预售给各省朱砂矿石的事。   看来此次, 户部不单单是跑腿来出钱银子的冤大头了。   好像……有点赚头?   “要是秦大人听说了,”俞驯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道:“定会很高兴的, 日后回京, 在下一定要向秦大人引荐沈大人。”   沈持笑了笑:“那就多谢俞大人了。”   至此,工部矿物司官员在黔州府的事情要暂告一段落, 该回京复命了。   在离开之前, 按照惯例他们要写一封奏疏给皇帝萧敏, 这是外出办差回去之前的流程,沈持头一次写奏折不太熟练,在俞驯的指点下才把这次开矿的来龙去脉写清楚,写得成熟合格——既不能在言辞之中抢别人的功, 流露出自大的调调, 又不能落下自己的一分功劳, 吃亏的事也不能做,非常考验文字功夫,足足拟了两天, 删减增改五六遍才得以写成。   “沈大人以后习惯就好了。”俞驯看着他愁眉紧锁的模样,笑着说道:“这已是当官最容易的事情了。”   沈持:“……”   多份奏疏一道加急送往朝廷。   十日后,皇帝萧敏得以看到这封奏疏——一本厚厚的《铜仁县采矿之朱砂矿》,打开,他足足浏览了一个时辰,而后一拍御案:“沈爱卿在黔州府办了件大事。”   那个很是被少想起的西南不毛之地,竟开又发现一处大的朱砂矿藏。   皇帝萧敏很是满意。   但也有一桩叫他生气的事情,一日在召见左丞相萧汝平的时候说道:“黔州知府焦砚平庸无能,户部员外郎在奏折中弹劾说,其在黔地经营二十多年,治下人丁不增长不说,还比先前减少了九万人,先免了他的官,押回京城,让大理寺审一审这些年他到底在干什么。”   萧汝平:“是,陛下。”   皇帝边思索边道:“沈归玉回京后……”   萧汝平拈着花白的胡须接着他的话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大理寺这些年挤压了许多案子,沈大人机敏心细,去翰林院修书可惜他这般才干,要不让他到大理寺去?”   “这样一来,贺大人严刑峻法,”他忖着皇帝的心思:“沈大人温和宽厚,二人调和一下,大理寺……”   这些年大理寺在贺俊之的手里,声名狼藉不说,他们是一丁点儿说话的余地都没有,眼看他势力越来越大了。   是该扶持个人与贺俊之抗衡了。   沈持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颇有才智,是塞进大理寺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皇帝离开龙椅踱步:“让吏部拟文,暂不擢沈归玉回京,命他暂代黔州知府之职,挑选能干贤才后去接任他,另外再从工部选个清廉之士去驻铜仁县管理矿务,那里挖出朱砂矿,油水丰厚,切不可放贪婪之人。”   一点儿都不提让沈持去大理寺的事,还不让他回京了。   萧汝平想推荐沈持去大理寺,制衡贺俊之的小九九被堵死,面上却不露出一丁点儿:“臣遵旨。”   黔州府。   九月中旬,工部矿物司的官吏收到回京的公文,彻底松了口气,胡见春更是道:“来的时候京城荷叶田田,回去后金桂飘香了。”   从五月到九月,四个多月的时光,总算能离开黔地,回京与家人团聚了。   唯有沈持被留下来了——暂代黔州知府一职,不知“暂”多久。   就在公文来之前,赵蟾归还问他:“大人,咱们回京时从秦州府路过,回家一趟吧?”   沈持也有此念头:“但我未在奏疏中向陛下告假,恐只能短暂停留一二日。”   他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虽说不能回家,但这个时节,江兄裴兄他们在省城考乡试,说不定能碰上呢。”   赵蟾贵搓搓手:“那咱们不与其他大人们同行,等公文一到就离开黔州府,快马加鞭北上,说不定正巧能赶上江郎君和裴郎君看桂榜呢。”   沈持:“嗯,咱们抓紧收拾包袱吧。”   结果,他们走不了了……   但他们也不会留在这里,而是要到省城黔州去入住府衙,接管黔州知府焦砚的知府印,代他执掌一方。   沈持有点意外,也有些诚惶诚恐。   知府可是正四品的大员啊。   乍然坐上那么高的位子,真怕没本事稳住一头栽下来叫人瞧笑话。   然而皇命不可违,沈持只能硬着头皮上,唯有盼着吏部快些选才,早早来接替他吧。   九月二十日,沈持在黔州府衙与一众官吏,同知、通判等人见面。   官场寒暄之后,便是查阅各种公文,黔地资料,以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是天天忙到夜里。   星奔川骛,不觉到了十月初。   天变凉,夜里坐在书桌前冻得发抖,但是烧上炭火,又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   初六晚上,通判韩越送了一封公文进来:“沈大人,漕运那边传来密令,说今夜让京城宫里头的丁公公带着一批儋州绣娘走水路途径黔州府,让开城门让他们通行。”   黔州府的黔江水路一段是往更南边的潮州、儋州等地的漕运。   “连夜赶路?”沈持接过来公文一看,此次带着儋州绣娘船运的宫里头的大太监丁吉,皱眉道:“黔州到宜昌府这一段水路湍流汹涌,走夜路……很危险啊。”   韩越:“咱们只管开城门,怎么走是漕运上的事。”本朝的漕运隶属户部管理,与地方省府无多大关系。   沈持“嗯”了声。   等韩越出去后,赵蟾桂说道:“大人,我打听过了,他们说后宫最得宠的周淑妃的生辰马上到了,儋州府让十五名绣娘带着黎锦进京给她做衣裳,赶时间,是以日夜不停。”   儋州府纺织技术精湛,黎锦一直是给皇室的贡品。“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①”说的便是黎锦。   沈持顿了一瞬说道:“你去找几个水性好的来,跟我去护送他们出黔州府。”   “大人,”赵蟾桂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话本翻了翻:“咱们还是不要去吧?大人没听说嘛,世上有三种人要远离,”他低头翻了翻书:“一种是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第二种是绝色女子,容易被勾魂,第三种不是男人的男人——这船上有女子有太监,大人……”   躲还来不及,送他们作甚。   沈持:“这几日深夜常常下急雨暴雨,河水暴涨,船行艰难啊。”   “大人,”赵蟾桂无奈地说道:“我带着会水的兄弟去就好了,您还是留在府上歇息吧。”这大半夜的,丁公公和十几名绣娘算什么,哪儿能劳驾沈持呢。   “黔州府漕运路段水流湍急,深夜人少,”沈持摆摆手说道:“还是我亲自去护送他们途径黔州府吧。”   省得他们在黔州府境内出事,叫自己惹上麻烦,看来这一晚注定和睡个好觉无缘了。   “再请韩越带着黔州府的大船跟在后面,”沈持说道:“万一……”   大船直接去的话显得兴师动众,悄悄地跟在后面吧。   赵蟾桂点了几个“水鬼”,平常在江河里纵横畅游的男丁,跟着沈持一块儿坐船去护送丁吉和他所携带的绣娘等一行二十来个人。   丁吉看见沈持带着人来,先是一惊,以为是要攀附他的,谁知道连孝敬的礼物都没带,只有几个人和一叶扁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次圣上催得急,没能去拜会沈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丁公公有公事在身,”沈持说道:“在下知道,在下这次来呢是带了几个深谙水性的人,护送公公夜里顺利通过黔州府。”   “一连几日下暴雨,必定有急雨急风,河水暴涨,只怕行船中会遇到颠簸。”   丁吉的笑意中多了一片暗暗的惊讶:“那么,多谢大人了。”   他走的太急,甚至忘了打探黔州府这段水路的状况。   他以为沈持让他派来的人员跟随他们走水路,哪知道沈持没有回去的打算,直接上了扁舟,在黑暗中水流声击浪击着船檐一声声。   月明星稀。   水里的鱼都不动了,月亮照着孤独的行船,前行时,船桨荡起哗啦啦的水声。   官船上挂着风灯,船舱之内。   一名十五六岁的绣娘抬眸望着漆黑黑的夜色,她生得很美,如一轮皎月,手指纤纤莹白,一双美目更是如同上好的水银丸,问同行的少女:“跟着咱们的那艘小船上站着的,是黔州府的知府大人吗,看着好年轻啊。”   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郑妹妹,”她叫郑琼,同行的少女宋莲靠过来:“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那大官姓沈,如今是黔州府的暂代知府。”   “好年少啊,多半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才能在这么少年任高官。像她们那边的读书人,有出息的三四十岁才考中进士的,能当上一方知州,都要五六十岁才行。   郑琼又朝沈持看去,恰好有人提着灯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瞧清楚了沈持的眉眼,倏然一下子脸红了:不仅年少,还是个美少年呢。   宋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的时候,对面船上的人已经进到船舱中去了。   ……   黎明前的黑暗骤然压下来,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眼看着船行就要通过黔州府了,再过十里地,就是靠近长沙府的境地了,沈持松了口气:“丁公公,天亮之前你们就能到长沙府的地界了。”再往北走,漕运一路畅通,大抵十日内就能抵达京城。   丁吉肉眼可见地松弛感:“哎呀,这一晚上有沈大人同行,某安心多了。”   “那么,在下就在这里告辞,祝公公一路顺风顺水。”沈持命船夫调头,准备回府。   “沈大人,”丁吉抬手一礼:“后会有期。”   两船背向而行,沈持眯了会儿,再看去时,丁吉的船只剩下一个星子大的点,一明一灭漂在江中。   这时候忽然一个风浪从北至南打了过来。小舟顷刻间翻了,沈持猝不及防落入水中。好在他水性好,扒住小舟又翻了过来,随行的人也纷纷跳上小船:“这个风浪太急了。”尤其喜欢出现在黎明刚过去的时分。   “追上去,”沈持语调坚定地说道:“丁公公有危险。”   赵蟾桂:“大人,他们已经到了长沙府境内了,咱们……”   “长沙府那边来不及反应,”沈持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船头:“快,你们几个跳下船直接凫水过去。”   一浪接着一浪,浪浪更凶猛。   几个“水鬼”跳入江中,朝着丁吉的船游过去。   “救……”“救命……”“啊……”沈持急急划着船过去,听到隐隐的呼救的声音。果然是运载儋州绣娘的船翻了。   沈持面色微变:“快,救人,救人……”   韩越带着大船在后面跟着,看到天都蒙蒙亮了还不见沈持折回,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难道真的出事了?   他当机立断命大船追沈持去。   江面上又下起大暴雨。对面看不清楚人脸,沈持也被一个巨浪打过来掉到了黔江之中……   韩越追出来见天气状况极差,更笃定沈持出事了,他命大船加快速度,狠命在江面上急驶。   “大人,你看。”赵蟾桂看见沈持浑身滴答着水站在小船上,“水鬼”从江中捞出来一个女子,没有怜香惜玉的功夫直接抛到船上:“让她吐水。”   呛水了。   水鬼们手忙脚乱地将绣娘拎到船舷上去头朝下搭着。   韩越的船来的太及时了,他大喊一声:“沈大人。”沈持:“快,快去救人。”一瞬,大船上的二三十名水鬼跳入江中,从江中捞黎锦的捞黎锦,捞绣娘的捞绣娘。   等到大天亮,长沙府知府得知官船翻覆的消息派人赶来之后,沈持已经将人全部救起来了。   丁吉换了一身干衣裳,立在船头一言不发。   “丁公公,”长沙府知府陈晋生带着人过来,有暖炉还有姜汤,对着沈持一拱手:“沈大人辛劳,快回去吧。”   到了长沙府境内,接待丁吉就是他的事情了。   沈持看着丁吉:“丁公公,后会有期。”   丁吉踏上长沙府知府陈晋生的船:“后会有期。”绣娘们还未来得及换衣裳,她们裹着披风,瑟缩着身子爬上大船,去烤火盆。   船启航的时候,郑琼扭过头去,朝着沈持远去的船深深地鞠了一躬。旁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丁吉进来瞟了郑琼一眼,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过了长沙府,”他听着嘤嘤的哭声,不耐烦地说道:“上岸,走官道。”   陈晋生留意到绣娘之中有两名姿色过人的少女,心道:“这莫不是儋州知府向皇帝后宫献美,借着绣娘的名头罢了。”   这年头,官员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   他诚惶诚恐地想要巴结一下丁吉,自然是费劲心思招待,然后,烤完衣裳之后,丁吉并没有下船要在长沙府留宿之意:“丁某这就走官道回京,多谢陈大人了。”   随着周淑妃生辰一天一天靠近,他心中有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陈晋生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巴结他,就让一行人离开了长沙府。   到了陆地上,绣娘们的心雀跃不已,不知道从哪一句话开始说笑:“哎呀到了宫里头啊,以郑姐姐这般美色,说不定能当上个后妃呢,哪儿能当一辈子绣娘……”   郑琼低下头拿锦线绕着手指,没有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娉婷十五胜天仙②。同行的人心想: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少女吧。   ……   驶回黔州府的船上,沈持接二连三打喷嚏,他耳朵红红的,是黎明时分被江水冰的。   回到府衙,他连喝两大碗姜汤,在书房里披着被子边捂汗边处理公务。 第108章   赵蟾桂一边给他添炭烧水, 一边将这两日黔州府各县官员送来的信函按照日期先后整理好,而后递过来一封昨日铜仁县县令唐注呈报的柬——当朝官员间来往的书信,加盖了官印或者私人印章, 一般是说公事的:“唐大人的信。”   沈持接过去一边拆信一边问:“他是哪一年被贬出京的?”   “唐大人啊……”赵蟾桂说道:“好像是贞丰三年,十四年前。”   上个月沈持甫一接任黔州知府, 立即先带着赵蟾桂把各县的县令履历看了一遍,对铜仁县县令唐注的过往有些印象。   沈持:“进士出身?”   赵蟾桂:“那可不, 还是二甲第十名呢。”   “怪不得,”沈持看着他的信:“前阵子在铜仁县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此人办事条理清楚, 考虑周详, 只是惯常带着一身萎靡酒气,原来已经被贬谪到黔地这么多年了。”   是郁郁不得志人的消沉相。   “大人, 唐大人在信中说什么呀?”赵蟾桂问道。   沈持:“他在来信中说, 铜仁县自接收了黔、安两县的百姓后,人均耕田愈发少, 从土里刨不出什么东西来, 近日, 来往这里的商行逐渐增多,他想把当地一些农户之籍改成商户籍,让一部分人去做商业。”   本朝的商户是贱籍,并不是人人都愿意从农户之家变成商户籍, 唐注拿不定主意, 来讨沈持的示下。   “这谁干啊?”商户在本朝子孙不能考科举, 赵蟾桂不屑地说道:“唐大人是不是喝酒喝坏了脑子呀?这等馊主意都想得出来。”   沈持:“赵大哥,几个月之前铜仁县一下子涌进去黔、安两县的百姓,那边本来地就少得可怜, 一家分三五亩地,连糊口都难,为什么非得守着个农户的籍呢?”   赵蟾桂:“……”   “瞧大人您说的,人家农户之家的后代将来不要考科举做官啊。要是改换成商户籍,人家的子孙怎么出人头地。”   沈持:“……”竟有些道理无法反驳。   他忽略赵蟾桂的话,铺开信纸给唐注回信,说他以为可行,但让他酌情推进,万不能强迫。等农户改了商户之后,要有序引导商业,确保这些人家能养家糊口才行。   赵蟾桂看他写字,瞪着眼睛说道:“大人,这……丧良心啊。”   沈持写完字吁了口气:“闭嘴。”   一个大男人絮叨起来真叫人想揍他。   沈持写完信晾干:“唐大人是个比较实际的人。”   如果这人好好干,应该会有一番作为。   赵蟾桂默默掏出了他的话本:“……”弄不明白你们之间的事。   沈持拿笔杆敲了敲他的头:“赵大哥,这些书不能看了,赵秀才让你学记账做账,他说你不学让我拿戒尺打你。”   赵蟾桂翻了个白眼:“我爹啊,”他撇撇嘴,小声哼哼:“还没我高呢,揍我,他想的美。”   沈持耳力挺好的,听见了说道:“可是你爹要打你的时候会吼一声‘跪下’,接着便是‘上家法’,又不是他拿自己的手去打,你跪着比你爹高啊?”   “你是没挨过擀面杖还是没挨过鸡毛掸子?”   古人打孩子都得让跪下,免得逆子比老子高又壮,打不动。   赵蟾桂:“……”   他心道:沈大人沈老爷您还是别娶媳妇儿了,以后要敢这样对孩子,得被媳妇儿追着打断腿。   信写好后,沈持说道:“赵大哥,以后要是咱们还有机会去铜仁县,会看到跟从前不一样的县城。”   才离开没多久他就有些期待故地重游了。   赵蟾桂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这沈小老爷有个毛病,特别爱画大饼。   看完信,又从送来的东西里拆出一块工部矿物司送给沈持的朱砂紫金砂矿石,有两三斤重了,是那种非常沉稳大气的紫红色,表面有一层满天星的感觉,端出来往那里一放,屋子里霎时有种又红又紫的贵气萦绕,非常好看。   矿物司的官员还特地告诉他,这是经过姜、邱二位道长飞水法——提纯朱砂原矿的一种工艺,而后又经过压制而成的。   不过据说紫金朱砂矿基本上是原石,不太用提纯的。   沈持拿着这块紫金砂看了好久,心想,铜仁朱砂矿当开出来许多好矿石,瞧,工部都舍得送人了,说道:“赵大哥,去请韩大人来见我吧。”   他还未就昨夜的事向通判韩越道谢呢。   一会儿,韩越来了,他也受了凉拿拳头抵着嘴唇低声咳嗽:“沈大人找下官?”   沈持:“快坐,喝药了吗?”   赵蟾桂机灵地上了一壶药茶,又把炭盆烧旺了些,让屋子里暖如春日。   韩越看沈持汗如雨下,笑了一笑:“下官喝过药了,只需发发汗就好。”   沈持:“本官找韩大人过来,一是为了感谢昨夜韩大人率船营救的事情,二来想问问,铜仁县县令唐大人的事情?”   韩越抱拳说道:“大人,下官知道一些。”   那个唐酒鬼,唐疯子。   沈持把那份信拿给韩越看:“韩大人请看。”韩越拿在手里看了看说道:“把农户之家变成商户?”   他一时做不出评判:“……”   百姓谁干。真是个唐疯子。   沈持:“本官倒是以为,铜仁县耕田太少,种地向土里要不出东西来,若不知变通固守贫穷,苦的还是当地百姓,不如索性试试折腾一把呢。”   “下官……也,也这么认为,”韩越磕巴地说道:“等来日铜仁县报上改籍的户数、人家,下官不会为难唐大人的。”   沈持点了下头:“也许还早,韩大人知道这件事便是了。”   他又道:“还有一件事,请韩大人在黔州城找个会雕刻的能工巧匠来。”   “沈大人要做什么?”韩越很是不解。   沈持指了指头上的木簪说道:“本官的簪子断了,想雕刻一根簪子。”韩越:木头簪还要找上好的工匠来雕刻,京官果然讲究。   “有,”韩越说道:“黔州府别的不行,雕刻的匠人很多的。”   沈持:“那可太好了。”   不几日,韩越就找了个叫王崧良的匠人来,说是石雕世家的传人,还拿了几样作品让沈持看。   他的手指常年拿雕刻刀已经变形,但雕刻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很灵动,一看就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沈大人要雕什么呢?”他忐忑地问,不知能否给大官把事儿办好。   沈持把那块紫金砂拿出来:“王大哥,我想雕几根簪子。”   王崧良惊讶地看着这么一大块朱砂,手抖个不停:“沈大人,这是紫金砂?”   他略略认识一点儿。   沈持点点头:“嗯。”   这么上乘的朱砂矿石先前是贡石,民间难得一见。   “且是经过‘飞水’的,”沈持说道:“纯度已经很高了,本官想雕几根挽发的簪子。”   王崧良:“沈大人的想法真是稀奇,草民不知大人像雕刻什么样式的,大人可否给出个图纸?”   沈持取纸张来给他画了幅寻常的云纹木簪图:“烦请王大哥先给本官雕一根云纹紫金砂簪。”   他还有其他的想法,比如:   给沈月雕刻一个月牙。   再刻一根梅花簪,附庸风雅。   给他娘朱氏雕一根牡丹花的。   给江载雪裴惟等好友刻文昌笔,挂在腰间或者放在书案上,会很应景的吧。给孟夫子他们跟他一样都是云纹紫金砂簪。   其余的雕成各种花儿呀十二生肖呀,留着送人吧。   毕竟这颜色真的很讨喜,是那种喜庆却不轻浮的美,让人看着心情就好。   王崧良:“草民尽力而为。”   沈持:“拜托王大哥了。”王崧良:“草民不敢。”   “边角料就刻成十二生肖,”沈持又说道:“但求憨态可掬一些。”   “沈大人的想法好极了,”王崧良说道:“草民过几天来给大人看看。”   赵蟾桂:“大人,这要是分开了就不值钱了呀。”这么一大块紫金砂的矿石很珍稀吧。   沈持:“以后咱们不缺的。”   赵蟾桂:“……”嚯,他家大人到底是发达了,这么阔的口气。   送走王崧良,赵蟾桂照例在整理书信,忽然一拍大腿:“大人,禄县的信。”   “谁写来的?”沈持问。   “是江公子的。”赵蟾桂说道。   沈持:“定然是桂榜报喜的。”   赵蟾桂喜不自胜:“江郎君和裴郎君都考中了。”   沈持笑得明媚:“考中了。”   他又在想朝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替黔州知府一职,他好归京时路过秦州府,约他们见个面。   叙叙旧。   好想念昔日的同窗好友。   过了几日,王崧良拿着一根刻着云纹的朱砂簪子来找沈持:“沈大人,比想还要好看许多,刻出来草民都爱不释手,用来挽发,一定是鸿运当头。”   “多谢王大哥吉言,”沈持看了也喜爱:“王大哥果然手巧。”让赵蟾桂赏他一吊钱:“余下的你看着刻吧。”不用他再出图纸了。   王崧良谢过他,又回去继续雕刻。   次日一早,府衙后堂的寝房中,赵蟾桂用云纹紫金砂簪给沈持挽发,挽好后,铜镜里的公子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此神仙中人呀。”他不禁感慨道。   沈持:“人靠衣装,别说,这个红色朱砂发簪就是比木头的好看。”   “孟夫子们带也应该好看。”赵蟾桂说道:“还有江郎君,会不会都娶亲了呀?”   沈持:“他信中没说就是没娶。”   娶亲这么大的事情,江载雪怎么也得告诉他一声吧。   沈持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支云纹紫金砂簪果然是衬人。他又从发上拿下来,放在手里看着,而后说道:“给唐注大人的回信过几天再发出去。”   “大人是得好好想想,”赵蟾桂说道:“咱得慎重,他胡闹,大人你不能纵容他胡闹。”   沈持:“……等王大哥再送雕好的物件儿来,挑一根簪子几件小玩意儿连同信一道送给唐大人。”   赵蟾桂不解:“大人?”   他心道:大人你跟唐大人不算太熟吧,送簪子有点点……暧昧?话本里说多情男女互赠发簪,你们两个大男人……   沈持瞥他一眼:“少想些有的没的。”   他巴巴地给唐注送紫金砂簪,他吃撑了闲的吗。   肯定不是。   朱砂矿就在铜仁县中,开采出来的量大了,当地近水楼台,定然会容易买到朱砂矿石,要是唐注脑子灵光,早早找匠人雕刻类似这样的物件,让改籍的商户去经营、售卖,最先占领市场,来往的商行瞧见新鲜,说不定会买来佩戴或者送人,定会有销路的吧。   要是后来还能打响名声,那么当地的商户何愁生计啊。   一地的商业活泛起来,人口自然会繁衍增长,当地可缴纳的税赋也会越来越多,对于唐注来说,日后吏部考核,这实实在在的政绩值得在折子中大书特书一笔,说不准升迁有望呢。   虽然二人只打过寥寥数次交道,但沈持想,唐注会懂的。   过了几日,王崧良又送来其他的雕刻,云纹,梅花,荷花,牡丹,月牙,肚子鼓鼓憨态可掬的乳猪,机灵的小兔子,单个的梅花……   那一朵朵的紫金砂小梅花,在上面打个孔洞,用丝绦系着可以挂在扇子上,玉佩上,佩剑上……   沈持挑了一支云纹紫金砂簪和两三个生肖刻件,让连先前写好的信件一道送给唐注。   此时,十月尽,夜晚黔州府外的黔江已是一江明月一江冬。   子夜未央,这里竟还有冬虫未蛰伏,他们无拘无束地唱着欢快的歌曲儿。   “大人,”赵蟾桂悄悄扒在窗户上看沈持睡着没有:“大人。”   “出什么事了?”沈持还没有睡熟,听见声音转醒:“进屋来说。”   “大人,您还记得前一阵子去儋州府的公公吗?”赵蟾桂说道:“让他干儿子丁逢给大人送东西来了。”   “我记得,”沈持说道:“是宫中的丁公公对吧。”   丁吉回到京城,忙完周淑妃的生辰,又赶忙打发人给沈持送了丰厚的谢礼来。   “大人,咱不能见啊,”赵蟾桂又翻出他的绘本:“……第三种人不能亲近呀,不是男人的男人……”   沈持皱眉:“赵大哥,往后该学珠算了。”   赵蟾桂听了面色痛苦地挠头。   沈持:“……”   等新知府就任,就让这孩子回去一趟,在家里成个亲,老大不小了天天看话本也不是个事儿。   沈持微整官服迎出来:“丁公公。”   “唉哟,”丁逢见着他晓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缩着肩半垂着头——宫中太监惯常的体态:“沈大人,多日不见了。”   先前他去樊武客栈传旨见过一回,一晃就好几个月过去了。   沈持:“公公远道而来,快请进屋坐坐。”   丁逢一俯微仰一笑,声调细但沙哑,许是赶路赶的:“咱家是办事路过黔州府,给沈大人捎句话,咱家干爹说,日后沈大人回京他定有重谢。”   “那么,”沈持拱手道:“在下先谢谢丁公公了。”   “咱家公公高升了,”丁逢拿眼睛瞟着沈持:“上回立了大功,封了从二品的殿前公公。”   沈持:“……”他不懂宫中太监什么品阶又如何高升,只是好奇,从二品的公公和从二品的官员见了面,谁为尊呢。   还有,去接一趟绣娘能捞到这么多功劳?   “这次儋州绣娘里头有个女子,”丁逢继续说着丁吉的功劳:“甚得陛下欢心,见了一面便封为才人,她日后飞上枝头也会记得大人的恩情。”   沈持:“……多谢公公吉言。” 第109章   丁逢小而干的身子罩在宽大的太监袍服中, 他站在沈持对面,晃眼一看,仿佛是洗过的衣裳晾在低矮的衣架上:“话儿都带到了, 咱家不敢多留,告辞了沈大人。”   沈持送他出去:“那在下便不留公公了, 公公慢走。”   送到门口,丁逢说道:“沈大人留步吧。”沈持拱手目送他走。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 他又忽然回过身来凑近沈持说道:“沈大人,听说吏部选了光禄寺少卿周大珏前来接任黔州知府, 很快就要发公文了。”   周大珏。   这人是禄县人, 是沈持的同乡, 在当年是出了名的神童。   “多谢公公告知。”沈持微微笑道。   这是告诉他快要离黔回京了吗。   送走丁逢,沈持回到府衙将丁吉送的礼检查一遍, 满满一大箱子都是京城的一些土仪特产, 精挑细选给足了心意,又不值什么钱, 让收礼者不会落下诟病, 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叫谁都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大人,”赵蟾桂问他:“这个咱们收下?”   沈持眸光微动:“挑拣一些送给韩大人,余下的分给其他人。”   赵蟾桂拿出本子,一样一样记下来。   沈持则在写信, 五月份从禄县出来的时候, 孟度正在病中, 他心中一直有些担忧,因而头一封信是写给他那嫡室孟夫子的,他在心中说了铜仁县朱砂矿的事情, 又说了黔地的风土人情,拉拉杂杂写了半天才搁笔。   缄封后,他挑了一根云纹紫金砂发簪,打算一块儿寄送。想了想又在信中添了一句“我与先生,夙期已久,废话不多说啦。”,弄好后,他又给江载雪和裴惟写回信,祝贺两位挚友高中桂榜云云,每人附赠紫金砂文昌笔一支,三寸来长的大小,可把玩可当挂件,预祝二人在明年的春闱中早登科。   ……   最后一封信,沈持是写给王渊的,他斟酌着词句,从工部观政到暂代黔州知府,向先生请教官场的种种事宜,一直写到当晚的二更天,装入信封之前扫一遍,没有什么感情似的,字里行间都很理性疏离,他在心里笑了笑:他跟王渊这才像师生,而同孟夫子,似乎更像父子。   他手写的这些信,与朱砂发簪、小物件儿等等,明日将一道交给驿站,送到各惦记的人手里去。   信发出去后,沈持在休沐日带了一回紫金砂发簪,微服到街肆上去逛了一逛。   紫金砂发簪果然醒目,就那么一会儿,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和他的发簪看。   沈持面皮薄,受不住这么多人看他,用自嘲“别在我身上发生看杀卫玠的悲剧”来掩饰他微微的腼腆,很快回府衙去了。   没几天。   “沈大人,”为他雕刻朱砂物件的王崧良忽然来了,见面就惊慌地跪地求饶:“沈大人饶命。”   沈持:“……”这是出什么岔子了。   “王大哥不要着急,”他说道:“什么事起来说。”   王崧良跪着不敢起来:“沈大人,小人着实喜爱为大人雕刻的紫金砂簪,有一回酒后私自跟友人炫耀……不意小人昨日看到友人买了一根朱砂簪子,却不知是谁偷偷在雕刻,小人不是有意的,求大人恕罪……”   沈持心道:当朝又没什么支持产权保护法,没有哪条律例说了别人不能模仿他的创意,这是怕什么呢。   还有,这些商家这么敏锐的吗。他只出去走了那么一下下,他们就发现商机了。   世间商品,大都抵不过“别致”二字,尤其是日用品,在新奇别致上做功夫,没有不胜出的。   但凡商人,都知道并深谙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因而很快推出了朱砂发簪。   “黔州府内,”他问:“购买朱砂这么容易了吗?”   王崧良说道:“回大人的话,听说如今市面上卖的是大万山朱砂矿局的矿石,户部少量向商行售卖的,不过……不如大人您那块紫金砂好看。”   户部不傻啊,在售卖铜仁朱砂矿石之前先卖大万山矿的,好的再囤一囤,日后铜仁朱砂矿多了,大万山的未必能卖上如今的价格了。   户部那些老油条,比猴儿还精。   沈持只是稍稍提醒了一下他们要预售铜仁县朱砂矿,谁知道他们比他想的更鸡贼。   “王大哥起来吧,”沈持说道:“没事的,想怎么雕刻就怎么雕刻,本官不在意。”   他不要什么著作保护权。   王崧良更害怕了,生怕大老爷不明着发作,暗地里要他的命,一个劲儿叩头:“沈大人饶命。”   沈持:“王大哥,本官不骗你,真的没事,快起来吧。”说完,他让赵蟾桂又拿了一些赏钱来给他:“日后本官若想要雕刻什么物件,还要找王大哥你呢。”   王崧良这才起来:“小人一定竭力而为。”   沈持安抚他几句,让人把他送出门去。   而后他对赵蟾桂说道:“赵大哥,你去外头转转,碰到朱砂物件买回来一二,我要看看。”   赵蟾桂应声“是”出去了。   他前脚走,后脚黔州府通判韩越来见沈持:“沈大人,铜仁县县令唐注报了一份农户改商户的名录过来,大人请过目。”   沈持:“一共有多少户?”   “一共是三十七户,”韩越诚实地说道:“比下官想的多多了。”   上个月铜仁县县令唐注来柬请示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头笑话唐注是个酒鬼疯子呢,觉得铜仁县百姓没有人回农转商,干这样的傻事,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户数愿意。   而且自从看到了沈持叫人雕刻的紫金砂物件后,他猝然觉得,没准铜仁县的商户日后会发达呢。   当朝男女都爱美,艳红的朱砂发簪用来挽发,实在是看着太喜庆好兆头了,要是价格公允,谁还愿意用木簪,都追一时新鲜要买一根朱砂簪子来挽发的。   乌发红簪,映着粉面桃腮……就算寻常人家买不起,青楼女子肯定会头一拨买的,带头上自是比别人醒目嘛。   她们最是喜欢新式样的饰品。   他深深佩服沈持。   沈持:“是不少了。”   “那下官就给唐大人批示了,”通判是管一府户籍的,韩越说道:“同意这件事了。”   沈持:“嗯,辛苦韩大人了。”   韩越拿回文件去照章办事。   沈持:铜仁县首批农户转商户籍的这三十七户人家,也算是有头脑有眼光的。他觉得他们应该能吃到开矿的红利。   赵蟾桂趟了几天市场,买了七八根朱砂簪子回来,是大万山红砂,纯正的红,不像紫金砂发紫微暗,更耀目喜庆了,但比较下来不那么沉稳,更适合女子用,会将人衬得俏皮婀娜。   “做的不错,”沈持说道:“但愿唐大人那边也能这么快。”   早些出产品早些吸引顾客。   沈持都没想到的事情,他们只经他一提醒,便比他更鸡贼了。   很快,大万山朱砂矿局多余的朱砂矿石被卖一空,户部开始给每州府买铜仁县朱砂矿石的配额,额度是各省府朱砂行商们从前不敢想象的——太多了。   他们奔走相告,日夜兼程来到铜仁县采买朱砂,当然是先付一笔银子,等着分批交付,户部将预售玩得溜极了。   给黔州府的配额,沈持将一多半给了铜仁县,他想,唐注定是能成事的。   ……   他想了想:“赵大哥你再给我留意着,此后从铜仁县出来途径省城的客商,他们都带了当地的什么东西回去。   这是唯一能知道到底有没有商业流通的法子了。如果将来提到某个地方,就说那个地方产什么,有卖什么的,那这个地方的百姓过得不会太艰难。   后世也一样,比如提到永康就想起家里的五金件都是它那边产的,提到晋江就想到脚上穿的鞋子……如果这样,说明他们产的商品流通性非常好,当地的商业定是十分发达的。   沈持说道:“此雕刻的工匠很细腻,审美也很好,挺好的。”他觉得,随着越来越多开采出来的朱砂矿流入市场,朱砂簪等饰品必然会稍稍流行一阵子。   他很欣慰:黔地百姓日后能有这一项生意可做,也能稍稍弥补耕田不足的短处。   “好的,”赵蟾桂一边给他用笼子香薰衣裳,一边说道:“我明日无事的时候就多外出。”   他整理了一沓各县官员的柬发到沈持的书案上:“大人,近来各县官吏的书信是越来越多了。”   沈持一封封拿起来看。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如往常一样,伏在书案上挥毫疾书,处理完满满堆放着的公文后已是深夜。他将茶水泼了,换成白开水来,喝着喝着忽然一掰手指头,嚯,半年没家里的音讯了,阿月也不知道给他写封信。   谁知道这天夜里想完,次日他就收到了沈月的来信,信中说:   阿大哥说了亲,是咱们县陈家的女儿,咱爷瞧过那户人家了,上下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以后不会惹出麻烦来牵连到哥哥你的。   阿大哥不念书了,在县城找了份抄书的工作,有活儿干的时候就去抄书,无活的时候务农,倒也是个有营生的。   阿二哥回书院念书去了,他像疯了一样,咱家人许久没见过他了,只是听夫子说,阿二哥跟换了个人一样。   阿秋哥还是老样子,三更睡五更起,咱奶说他个子没长起来,脸也难看,长着长着就长挫了。   好多人来给阿莹姐说媒,可是她都不同意,家里人都怕她拖得岁数大了。   旺财总是叼着你穿过的鞋子坐在门口发呆,它岁数大了,咱爷说它不定哪天就走了。   爹的腿疾犯了,今年入冬之后忽然疼得无法走路,于是向县衙写了辞呈,文县令说咱爹是为了禄县负的伤,允他在家中休息,俸禄银子照例发着,咱爹觉得这钱拿着有愧,全都给了县中的老弱病残,还时常夜晚去给贫苦的读书人的添灯油……   沈持边看边给她写回信,他跟家里人一向话不多,只说:让他们做好准备,等他回京时候一块儿走。   写完信他略有些烦躁:周大珏到底何时来接他的临时摊子啊。   时光悠悠又是一个月过去,十一月份的黔地与北方不同,寒意少,冬月窗外依旧雨在飞。   但是湿得太难受了,尽管没有天寒地冻,但沈持还是觉得穿什么衣裳都不保暖,一天天跟住在阴冷的地牢里似的,难得见几次太阳。   然而来往黔地的商行和商人并不见少,从铜仁县那边过来的,几乎人人入住客栈都在谈论朱砂,朱砂饰品,成风了。   可沈持却来不及去当地看看盛况,省内各县官吏的柬每日还是如纸片一样飞来搁在他的书案上,每每处理完就天黑了,时常有种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错觉。   沈持想:在黔地当父母官不易,他为即将到来的周大珏深深捏了把汗,不知这位师出同门的同乡,能不能在这里过渡好呢。   外放是日后升迁的阶梯,这里做出了政绩,很快会被拔擢上去。   本月二十九日,冬雨沥淅,姜蘅携邱长风路过黔州府,来府衙瞧了眼沈持,二位道长的拂尘上坠着紫金砂八卦镜,更道骨仙风了。   当日铜仁县矿事暂时了结,散伙的时候,两位道长说要去江西府龙虎山的道教祖庭云游,于是分道扬镳。   因为他们四处云游行踪不定,且一去经年,是以沈持暂时没有给两位道长备紫金砂物件当礼物。   沈持看到眼睛贼亮:“道长这个真大气,谁给雕刻的?”   这手工艺真不错。   邱道长挑挑眉头:“贫道自己。”他们到了龙虎山后没停留多久又折回铜仁县,从那里一路行来看到不少人带朱砂发簪,挂朱砂吊坠,心想手里的紫金砂可比他们的朱砂好多了,绝不能浪费,于是刻了两面八卦镜挂着。   沈持:“……”还挺会赶时髦的嘛。他心想:看来铜仁县当地市面上的朱砂饰品应当不少,都引起道长的注意了,说不定给他们的矿石都被商行找工匠雕成饰品了。   甚好,甚好,是他想要的。   姜蘅笑起来鹤发童颜:“沈大人在这里还好吗?”   “姜道长别来无恙?”沈持说道:“快进屋来坐。”   邱长风白他一眼:你跟我认识的早,怎么反倒跟我师兄亲热得不行呢。   恰好到了吃哺食的时间,沈持亲自给他们二人倒水:“二位道长留下来吃饭吧,我去灶台上看看有什么吃的。”   邱长风这才脸色稍霁:“沈富贵这是要亲自下厨了?”   沈持:“道长想要吃什么,我来做。”   邱长风:“随便。”   沈持:“……”   姜蘅笑了两声:“贫道近来不想吃荤,邱师弟除了牛肉外什么都吃,爱喝一口小酒……”   沈持看了邱长风一眼笑道:“有酒,有酒。”   邱长风摆了摆袖袍:“快去做饭吧沈富贵。”   沈持:“好嘞,二位道长先喝口茶,稍等咱们开饭。”   他到府衙的灶台上去,两个当值的厨子看见吓了一跳:“沈大人,小的没有偷吃,也没有偷懒……”   沈持拿起锅铲瞧了瞧说道:“还有竹荪吗?”   此地的竹荪极是鲜美可口。   两个厨子立刻说道:“有,大人,还有新鲜的。”给他翻出来好大一包。   沈持:“用它做一顿素食,怎么做好吃?”要吃素食,首先菌类,好吃,好营养。   两个厨子面面相觑:“大人,咱们平时都是炖鸡炖鸭汤的。”   没有用竹荪做过素食。   沈持:“……”   他只好想着上辈子的经验,用竹荪跟其他晒干的菌子煲一锅素汤。   汤有了,沈持又道:“烦请二位再做一些丝娃娃来。”黔地有一种特色吃食叫丝娃娃,用大米粉薄薄如纸只—手掌那么大的薄饼。再卷入萝卜丝、折耳根、炸黄豆、脆哨——大概是猪油渣、木姜子……菜丝切得极细,入口素菜脆嫩,脆哨很香,十分的能激发食欲。   姜蘅不吃荤,丝娃娃做了纯素不放脆哨的。   他们在樊武县驿站的时候,厨子是工部从北地带过去的,做的也都是京城菜,没有供应过本地百姓常吃的丝娃娃。   来到黔州府衙后,厨子以为沈持京城人氏,特地给他做的北地菜,也没有吃过丝娃娃。   他那日上街瞧见了还怪馋的。   “给本官来一份带脆哨的吧。”他说道。   “好的沈大人,”两位厨子觉得这位沈大人挺平易近人的,方才的拘谨感去了大半:“给沈大人多做些脆哨。”   沈持笑了笑开始着手煲竹荪汤,倒也用不着他动手,每次手一动就有人来替他做:“大人让小的来……”   后来他干脆退出来了:“麻烦二位了。”不在灶台上给人添麻烦了。   沈持去客厅陪着两位道长说了会儿话,竹荪素菜汤和丝娃娃都端上来,还搬了一坛子当地百姓自酿的酒来,万事俱备,只差动筷子开吃。   “道长,”他拿了一张饼摊在手心上:“夹了想吃的菜卷起来,卷成像京城中的春卷一样就能吃了。”   卷到一半,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持将筷子放下,凝神静听,似乎有人跑来寻他:“赵大哥,去看看……”   还没说完话呢,一三十来岁穿襕衫的男子风尘仆仆地来到门外:“沈大人,在下周大珏。”   周大珏。   接替他的人来了,沈持心中欢腾一瞬,转念一想,他怎么来的如此匆忙,连官服也没换帖子也没递……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沈持心头猛然一沉。   邱长风看看门外又看看沈持:“富贵你先去接待来客,贫道会给你留些吃食的。”   沈持匆忙出来:“周大人。”虽是同乡久闻周珏的大名,如今又是同僚,但在京城时日太短,还未来得及见过面,只见来人长脸细眼,清瘦,一身儒雅之气,神色中却带了一丝轻微的慌张。   砰的一下,直觉告诉沈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周大珏连寒暄都没有,上来严肃地说道:“孟夫子出事了。”他早年也曾在青瓦书院念书,师从孟度学习。   沈持听了心中倏地一刺痛,面上却反常冷静:“孟夫子怎么了?”   周大珏拿出吏部的赴任文书:“本官从京城南下,路过秦州府的时候远远瞧见大理寺押了个人进京,一打听才知是孟夫子。”   沈持骤然双目昏花,大袖之下的手微一颤抖:“大理寺?”   “说是孟夫子的父亲孟朝罢官回乡后给当地的好友祝淳写了一篇上梁文,”周大珏说道:“中有‘龙蟠虎踞’四字,如今被人告发他生前有谋反之心……”   上梁文是当朝人家建屋上梁时用以表示颂祝的一种骈文。   就这样把孟度给牵连了进去,大理寺卿贺俊之派人来禄县捉拿孟度,押往京城受审。   沈持目光微一收敛,他说道:“原来是这般,周大人,在下想,大理寺自有公论,”他看着周大珏:“在下日盼夜盼,终于把周大人给盼来了。”   周大珏拱手说道:“本官受命后立刻启程前来,不意冬日南下泥泞湿滑,行路艰难,耽搁了时日,还请沈大人勿怪。”   沈持笑了笑说道:“周大人客气了,你我深受隆恩,在哪里不是为朝廷办事公忠体国,便是早走一日晚走一日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周大珏的脸色依旧严峻:“沈大人,还是要想法救孟夫子的呀。”   沈持:“周大人以为该如何救孟夫子?”   “本官在来的路上就想,”周大珏皱眉的时候额间显出细细密密的悬针纹:“沈大人深受陛下看重,要是上一道奏折为孟夫子求情,陛下会酌情开恩的吧?”   沈持:“……”我要是敢这么想,就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道:“下官很快会赶回京城。”待弄清楚怎么回事再说。   周大珏的脸上浮出几分失望:“只怕那时来不及了。”跟谋反沾边的人落到大理寺卿贺俊之手中会死得很快。   沈持面色淡淡,他一拱手,语调如常:“周大人稍等上一等,下官今日就将所经手的文件整理出来,明后两日便可移交给周大人。” 第110章   “好, ”想是周大珏一连数日未曾安睡,他面色无华,艰涩地说了句:“沈大人, 那孟夫子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孟度着一袭青衫,坐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 闲敲棋子,午后静谧的书院里, 除了鸟鸣和花开花落的声音, 就是他修长的手指执的棋子落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那时候的孟夫子才二十岁左右, 弱冠之年,神情散朗, 其人如玉。没有学生不喜欢他的。   沈持徐徐说道:“周大人, 下官以为大理寺自有公断。”   周大珏低声叹了口气:“沈大人,本官去换身衣裳, 咱们开始移交吧。”   他到了黔州府后直接来找的沈持, 都未来得及换上官服。   沈持:“那么稍后下官在书房恭候周大人。”   他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 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见到邱长风眼睛微红:“邱道长,孟夫子被抓了。”   邱长风愣了一愣:“谁抓的?”   他和孟度那是有老鼻子的交情了,那人年长他三五岁, 当年他跟着师父李代回禄县紫云观小住的时候, 隔壁还只是个私塾, 十来岁的孟度就在那里念书,他常常被师父追着打,只好往私塾里钻, 许多学生都来看他被老道士瞪着眼咬着牙追打,只有那人端坐纹丝不动,从未笑话过他。   因为心思在读书上,没看见过他被师父打。   一晃小三十年就过去了。   “是大理寺下的手?”姜蘅问道。   沈持木然点头,他抓起筷子狠狠吃了两口饭,说道:“是大理寺抓的人。”   邱长风放下手里的丝娃娃看着姜蘅:“师兄,咱们……”   “这就去京城。”姜蘅用茶漱了口。   沈持深深一揖:“二位道长,拜托了。”不用说什么事,但彼此已心照不宣。   姜蘅:“周大人来了吧?”邱长风接着他的话说道:“沈富贵,咱们京城见吧。”   说完他二人不再停留,拿起拂尘就走。   沈持要送,邱长风不让他出来:“去忙你的事吧。”   沈持微愣,这好像是他认识邱长风这么多年以来,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回到书房,看着又堆了半人高的公文,他说道:“赵大哥,你去请韩通判和几位同知大人来一趟吧。”   过了片刻,一众府衙的官僚都来齐了,沈持说道:“本官暂代知府快三个月了,幸有各位同僚提携才顺利渡过,本官在这儿说声谢谢了。”   众同僚齐声祝他回京后“履道坦坦,吉无不利。①”,不过也有人在心中想道:听说沈持的启蒙夫子被下了大狱,他还挺平静的,果然是个心极稳的人,或者说非常冷淡。   心冷。久在宦海,他们深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少受羁绊,走得远,飞得高,全然不可小觑。   说了几句临别的寒暄,沈持让每个人把他们所管辖的公文领走,而后签字画押。   余下一些他在任期间的用印文件,他打算交给周大珏。   等了会儿,周大珏穿着绯色的四品官袍来了,他脸上依旧没稳住,看起来真的很担忧孟度。沈持到底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孟夫子吉人自有天相,周大人,黔地政务繁忙,周大人不宜过度忧思。”   周大珏勉强说道:“沈大人提醒的极是。”   “周大人,”沈持移交公文时把黔州府一沓独特的公文——盐务官员每月的上报单提出来:“黔地不产盐,一直是从成都府往这里运,盐务上油水很大,周大人在这里为官,要当心这块。”   井盐完美避开了黔州府,当地吃的盐都是从成都府运过来的,主管的官员叫盐务官,是户部在黔州府单设的官职,他来的时间短,还没来得及理一下这块儿的账呢。   周大珏看了一眼:“本官谨记。”   沈持一样一样详细地将经手的公文移交给他。   大约花了四五天功夫,几乎移交完毕。周大珏惊叹:“沈大人在黔州知府任上不过三月而已,竟处理下来这么多公文,真是勤政啊。”   沈持:“周大人过誉了,这些公文,大人或许需要两三天过目一遍,在下还要在这里逗留几日,大人随时可以来问。”   周大珏:“多谢沈大人。”他用一种“你还不赶紧回京,难道真的不管孟夫子了吗。”的眼神看着沈持,那人避开他无声的诘问,一字不说。   他心中的失望到了极致。   沈持好似浑然没看不懂他的表情那样,在移交了知府的大印后离开府衙,带着行李去住城中的驿站。   “大人,咱们几时离黔?”赵蟾桂问他。   沈持说道:“再等几日。”   涉及到孟度的事,虽然主子面上没有显现出来,赵蟾桂也知道是大事,不敢多嘴了。   在驿站等待的日子,沈持又从包袱里拿出史玉皎的小弩,打算接下来着身常服到市井中去逛游,打听打听会机关的能人。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在黔州府遇到墨家传人,能工巧匠,不过是为了拖延回京的时间,再等一等罢了。   孟朝快四十岁上老来得子,而后罢官回乡没几年就过世了,那会儿孟度大约才五六岁的年纪,对父亲给友人写的上梁文毫不知情……沈持想知道:大理寺究竟能给孟夫子定什么罪。   在此之前,他是不会回京的,万一有人想要借着孟度的事连他一块儿拉下水,那就无比被动了。   头一日,周大珏没有派人来找他问公文之事,沈持还在心里想:大约是极聪慧之人,一看就懂根本不需要问。   他在黔州省城里头转悠了一天,做机关的能工巧匠也有,但拿出小弩给人家看的时候,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四天,他碰到韩越上街办事,见他在找机关工匠,说道:“到谪戍营胡同那边去,是从前许多从京城贬官过来的,下官记得有个墨家机关的后代,姓翟,对,是翟姓人家。”   如今翟家在黔地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吧。   沈持:“多谢韩大人指点,下官这就是去寻访。”   谪戍营胡同。   这名字一听就是贬谪到地处的官员从前聚集居住,服劳役的地方。   沈持到了胡同口,瞧见一堆孩童正在跑跳,遂让赵蟾桂去买了一兜点心、糖果来,孩童们童见了他围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拎的糖果,他分给他们:“听说这里居住着一户翟姓人家?”   小童拿到糖果笑得纯真:“有啊哥哥,往上面走第三户右拐里面走到第五户左拐往上走第七户就是了。”   这个巷子是建在山丘上的,一户一户都要爬台阶往上走,很窄,仅容得下两个人并行。   一群孩童吃着点心走在前面:“哥哥,我领你去。”嗖嗖地往巷子里面跑。   沿着台阶爬得累的时候,终于看见一座比较别致的宅子,别致在哪儿呢,门上的两个兽首衔环是有机关的,他们一靠近就听见“嗒”地一声,好像告诉屋里的人有人来了那般,让他们做好待客的准备。   沈持:“果然是墨家传人。”种种机关在他家真是寻常。   他拿出名帖递给来开门的人:“在下沈持,听闻这里住着的是墨家的后人,特来拜访。”   从屋中出来的是位五十来岁的老伯,眼神炯炯,但下巴极短,上吊会打滑的那种,他独居,翘了翘胡子说道:“沈大人进屋来说话吧。”   沈持把手里的点心放在领头的孩童手上:“去吃吧。”他们跑跑跳跳呼啦又散了。   老伯说他叫翟阳生,是翟家被贬谪黔地后的第四代人了,操一口黔州府话,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北地人了。   沈持说明来意,拿出那把小弩:“翟老伯看看,这六弦一弓的弩发射时总是有十又两三分的偏差,在下试着找了许多天,也不知道问题所在。”   翟阳生接过去把弩机拆开来看了看,他连试都没试:“沈大人,这种但凡发射不中,就是废物了,可扔了重新造。”   沈持:“……”   他很快想明白翟阳生的意思了,这个朝代的军器司没有后世的机械,打造兵器没办法量化生产,全靠人工锻造,一件与一件之间稍微有点偏差是正常的。   打造好之后如果不能用,再去找那一丁点儿偏差出在哪里难如登天啊。   “在下祖上也曾在军器监任职,”翟阳生说道:“在下对弩机略知一二。”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人来寻访他的机关书,他兴致上来,去黑洞洞的屋子里翻了很久,抱出一个木制的弩来,上面的箭羽是竹子的,看起来杀伤力是有的:“在下是几年前突然来了兴致,几经易稿,做成了这张木弩。”   看起来像个大型的机械。   他给沈持演示,让沈持举着板子去当靶子,吓得赵蟾桂赶紧拿过板子来:“老人家,我来。”   翟阳生让他将木板子举在头上,一拉弩,一支竹削的箭便打到了他头顶的木板子上,说护在前胸,下一支箭便射中前胸……准头让沈持看呆了。   果然是行家里手,要不都说高手在民间呢。   沈持:“可否请老伯为在下画张弩机的结构、关节图?”   翟阳生一句话都不啰嗦,进去搬了张桌子来,研墨,铺开宣纸在上面画起弩机图,他画完对沈持说道:“沈大人,在下也不知这份图造出来的弩机准还是不准,索性多画几份吧。”   “这不是什么绝活,”他又说道:“军器监也有这样的图纸。”   看那小弩的弩机工艺,不算很复杂的。   沈持:“……”   让军器监造多造几个,哪个好用用哪个是这样的意思吗。   “军器监从来都是造一批又一批用不了的军器,”翟阳生心疼地说道:“就是不肯多画几张图纸,先造出一个试试看,能用了再多造一批。”   沈持:“……”其实也不尽然,说来说去的,还是没有机械能精确的问题。   只能造一个出来试试,不管用回炉,直至碰到好用的。要是没能造出好用的来,那就继续画图纸,继续锻造。   想来军器监也知晓这个思路。   沈持看着他画的图纸,他竟然看懂了,遂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袖中:“多谢老伯。”   他还要回去细细看这几份图纸。   “翟老伯,”沈持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木制的茶几上,上面到处都是机关:“我看这条胡同里的孩子爱吃点心,我以后不能再来,老伯经常给他们买些点心吃吧。”   翟阳生也不推辞,只淡声道:“嗯。”   沈持:“他日若能造出,在下还有重谢。”   翟阳生端茶送客,谨慎地说道:“在下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能造出百发百中的弩来,给大人的图纸,大人还需给军器监细细算过。”   军器监还要将锻造工艺的误差什么的都要考虑进去的。   沈持又谢过他,才从翟家告辞出来。   在黔州府滞留的第七日,周大珏派人来了一回,是宴请他与黔州府衙的官吏一道吃饭,筵席上,一句没问及黔地政务,只与同僚们谈论文墨,吟诗作赋。   周大珏果然文采过人,工诗词,随时作诗不含糊。   沈持自是不及他的。   “请沈大人为咱们黔州府题幅字吧。”酒席间,韩越提议道:“以后看见了全当个念想,也让咱们当地的学子沾一沾你这个新科状元郎的文气。”   沈持觑眼去看周大珏,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不悦,忙推辞道:“在下再黔州知府任上前后不过三个多月,实在不敢托大。”   几名同僚几乎异口同声道:“请沈大人为黔州府题字。”   沈持依旧推托。   这时周大珏笑着说道:“请沈大人不要吝啬墨宝,像韩大人说的那样,让黔州府的读书人沾沾状元郎的文气。”   这下沈持不能再推了,说道:“拿笔墨来吧。”   有人很快端笔墨过来,他想了想写道:螺峰毓秀,富山贵水。②   周大珏读了头一个叫好:“果真是状元郎的文笔啊。”一众同僚也都夸赞个不住:“这句,这书法,真是好。”   “但愿真能借一借状元郎的鸿运,改一改黔地的穷山恶水,”韩越说道:“从此就真是富山贵水了。”   沈持举杯给他敬酒:“韩大人,一定会的。”   几天之后,由黔州府最好的工匠王崧良等人雕刻出两块精致的木匾,分别挂到了黔州府城楼两侧。   石匾挂出来的那一日,满城的人,认字的书生,不识字的白丁,都聚集在城楼前围观。“写的好啊,富水贵山,咱们没有田地,以后向山向水要生活,变成富山贵水……”   “写得好。”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有书生故意为难不识字的:“好在哪里啊?”   目不识丁的人仰头看了半天,龇着牙笑道:“又大,又黑,又粗。”   周遭的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有人叹了口气:“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换个知府大人,要是还像前头那位庸庸碌碌的焦砚一样,黔地可没什么变成富山贵水的指望。 第111章   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   说话的百姓无心, 但是这声音传到了正好微服夹杂在人群之中的周大珏耳中,三步并作两步退出来,他从京城带来的管家万家兴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周大珏看了他一眼, 悻悻地回府衙去了。   沈持在驿站中听闻许多人上街围观他写的题字,心中颇觉意外, 对赵蟾桂说道:“我来此地时日甚短,不想百姓竟如此深情, 只怕很快会有吹捧之语流出,少不得让周大人难为, 还是尽快离开吧。”   自古而来, 吹捧或贬低, 为了突出一个人可以造神杜撰他的好事,同样为了贬一个人也可以泼各种脏水, 凡此种种都是十分夸张、煽情的。   沈持不希望自己在黔州府蜻蜓点水的一过而被当地人过度神化, 这无疑要给正经知府周大珏的施政添麻烦。   且算着日子,他磨蹭到京城的时候, 大理寺给孟度定的罪名该下来了, 也截至到该向皇帝复命的日期了。   赵蟾桂立刻着手收拾东西, 很快将行李打包完毕。   走之前,沈持给周大珏递了帖子,他原本打算打声招呼,没想到周大珏亲自来驿站见他大叙同乡同门之情, 而后开始抱怨黔地贫苦, 知府事务繁剧, 苦恼得不行。   后又提起救孟度的事。不可否认,周大珏对孟夫子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他自述已经求遍了能求的人, 但一提到与大理寺打交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断然不肯施以援手。   “归玉你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又是王大儒的弟子,与贺大人总是能说上话的……”他在京城听到过风声,说在传胪大典之前贺俊之曾请岌岌无名的沈持吃饭,可见有多看重他养父王渊的这位沈姓弟子。   沈持:“……”   话不投机,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越说越僵,他赶紧拱手告辞。   当日,沈持微服骑马,赵蟾桂骑上毛驴,二人悄悄地离开了黔州府省城。出了城,沈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黔州城的城楼,微微叹了口气。   出城后的第二天,眼看着要到长沙府了,后来追过来两个人:“前面是沈大人吗?”   沈持勒住马:“是在下,二位是?”   两人下马就拜:“小的是代唐大人来为沈大人送行的,唐大人说他一定不辜负沈大人的知遇之恩,来日必当报答。”   原来是铜仁县县令唐注派来的人。   沈持拱手说道:“唐大人无需放在心上,以唐大人的才智,日后必大有所为。”他们送的东西他挑了一些铜仁县的土仪带上,余下贵重的又让他们拿回去。   二人拜谢而去。   沈持继续北上,日日日东升,日日日西落,他一边走一边留心打听京城的消息,直到他们快走出长沙府了,也没听到任何的风声。   他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他回到京城之前,大理寺根本不会给孟度定罪!对方在等他回去。   说不定从一开始,这事儿便是冲着他来的。   为了验证心他的疑惑,他在走到宝鸡府的时候给皇帝萧敏上了一本奏折,文中极尽煽情之文笔,说他小时候家贫,虽没写到四岁而孤,母亲以荻笔画地教他识字这种可怜状,但也跟“隆冬早起读书,灶无宿薪,汲井水盥手,肤为之坼。①”这种调调差不多了,又说家中亲妹口不能言,多年来寻医问药无果,父母心痛,他恨不得以身代受……   卖完惨,他写道:眼看到了寒冬腊月的年关,回京时路过秦州府,想略略尽孝滞留几日,接上家人再进京向陛下复命……   奏折递上去,皇帝萧敏看了想到自己早死的苦命娘亲亦是动容,很快就给他批复,准了他告假五日,接上家人进京以全孝道。   沈持刚走到秦州府就收到了皇帝萧敏给他的批复,允许他在秦州府逗留五日再回京。“大人,咱们回禄县吗?”赵蟾桂问他。   都走到秦州府省城了,五日来的及回家一趟。   沈持说道:“孟夫子出事,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们都会难过,还是不回了吧。”尤其是江载雪他们,对孟夫子是怎样的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说情同父子一点儿都不为过,出了这事都难受至极,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他怕被极端情绪挟裹。   “赵大哥,”他说道:“你回家一趟吧,兴许你爹要给你娶个媳妇儿呢,这是好事。”   赵蟾桂:“大人,这寒冬腊月的,我走了连个烧热水给你用的人都没有,我也不急着娶亲,还是算了。”   沈持笑笑:“赵大哥,谢谢你了。”   到了秦州府之后,沈持拿出身份文书住在省城一处不起眼的驿站里。并立即给家中发信,请他们来省城与他汇合,一道北上进京。   之后就是暗中打探孟度的消息,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打听,都无果,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沈持的直觉越发笃定孟度之事是冲着他来的。   十二月中的天气骤然转冷,驿站的小院中满眼的霜叶红枫,梅花已动。   四天后没有等到他爹娘妹子,却等来了江载雪与裴惟。   二人考中举人后越发翩翩公子。但他们不是来与沈持叙旧的。   “沈持,你没有心吗?”江载雪冲进驿站,从他进门的一瞬起,驿丞都觉得温度高了,要烤人一般,别人都吓得鹌鹑一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赵蟾桂上来拦住他:“江老爷,你这是?”   他用眼神说:你和沈大人是同乡、同窗、以后还会是同僚,有话好好说。   “你走开,”江载雪没了以往的温文尔雅:“沈归玉,你给我出来。”他的声音很大,驿站的地皮都要跟着颤了三颤。   没有得到回应,江载雪疯了一样冲进沈持的房中,打开门的那一瞬,外面的一道光透进来,里面空空荡荡的,惟有书桌上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飞起来糊了他个迎面。   江载雪拿手挡下纸片掷在地上:“沈持,你给我出来。”   冬日的风又一次呼啸着吹过来。   “大人说了,他谁也不见。”赵蟾桂出来阻止江载雪。   江载雪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疯了一样冲到后院,反正沈家没有女眷,他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沈持,沈归玉你给我出来,孟夫子他被关进的大理寺,姓贺的酷吏有多少种手段折磨他你知不知道……”   “他一路跟着我们走过来,这么多年待我们如亲子,”江载雪嘶声吼道:“你就忍心看着他被折磨死?”   “沈归玉,”他踉跄两部,眉间的愤怒转成了无奈,一双眼睛看着开得热闹的梅花,明明是满眼的花枝俏,却一分都入不了他的眼:“只要你去大理寺卿贺大人面前求个情,只要你帮他说一句话……”   他的声音穿透不了冬日驿站一隅的盛景,消弭于无人应答之中。   “归玉,”他缓缓垂下头:“只要你肯帮忙,你能救他,能救他啊……”他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变成了哭泣。   “江老爷,”赵蟾桂端了一盆水,拿了干毛巾过来:“您擦擦脸,小的来为您重新挽个发吧。”这个样子实在是叫人瞧着于心不忍。   “沈归玉他躲哪儿去了?”江载雪一把揪住赵蟾桂的衣领,让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到底在哪儿?我要找他……”   他眼眸赤红,声嘶力竭,近乎咆哮。   “江老爷,”赵蟾桂受够了他的疯样儿:“你是知道我们大人的脾气的,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沈持是个听劝的人吗?很显然不是。犟种,犟种中的犟种。   江载雪的眼神一点点涣散,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一样,显得支离破碎,他的面色惨白,红梅为他染不上一丝血气,他嘴唇干裂,裂出一道道细细的口子,透出的斑斑血显得沉暗,像一个皮影戏里落幕时收起来的皮影人。   赵蟾桂心疼地给他道了杯水:“江老爷,你先喝口水润润,也许……也许沈大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载雪拉着赵蟾桂的袖子呜呜咽咽哭着:“我与他同窗挚友多年,竟不知他心冷至此……”   赵蟾桂:“江老爷,大人他不是心冷,他连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呢……”   江载雪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同他一道来的裴惟在得知沈持避而不见后倏然想明白了个大概,他勉强回来几分理智,说道: “沈归玉救夫子是情分,不出手相救也是本分,咱们不能强求于他。”   “周大珏周大人在京城为官多年,”他又说道:“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沈归玉,京城的地皮他都还没踩热呢。”   他甚至还对赵蟾桂说道:“京城的水深,你家大人谨慎趟是好的,若他有心也有余力的,还请救孟夫子一命。”   沈持躲在暗处听见了,心道:裴兄你放心吧,会救的,我跟你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急呢。   “江兄一时糊涂,”裴惟又低声说道:“过后他会想通的,归玉兄我知道你能听得见,请千万别和他一样。”   沈持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个头脑冷静的人了。   他又在心中默默说道:你我挚友多年,我岂会同江兄计较这样的小事情。   江载雪被裴惟和赵蟾桂劝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他咬着唇说道:“也许……沈归玉是对的,他不能乱了阵脚,他得冷静……”   他对着沈持的书房一拱手:“归玉,这次可能是我错了。”说完,他脚步虚浮地离开驿站。   屋中,沈持走下阁楼的杂物间,眉头深锁。   “赵大哥,”他哑声说道:“你去打点儿酒,买些酒菜来。”这是他平生头一回主动要买酒喝,看样子要借酒浇愁,这让赵蟾桂惊了一惊:“大人,咱们最晚后天就该启程去京城了。”   皇帝萧敏给他的五天假用尽了。   说不定明日一早,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就来了呢。今晚喝个宿醉可怎么好。   “无事,”沈持说道:“天冷,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   赵蟾桂只得去打酒,回来后给他斟了很小一杯。好在沈持不是贪杯之人,小酌两三口便放下了,笑着说道:“好了,全身都暖了,今儿早些睡吧。”   赵蟾桂:“……”原来他是借酒入眠啊。   这夜沈持睡得极早,二更初便熄了屋中的灯,之后再无动静。   夜间小雪忽至,翌日清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粒,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门外有车辙声,沈持出去一看,一个穿藕粉色绣荷叶斗篷的大姑娘恰好从马车里下来,正是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到了,他笑道:“爹娘,阿月,冷不冷,快进屋来。”   沈月看见沈持就要跑向他,被朱氏一把拉住:“你俩都大了,虽是兄妹,却也要克制知礼矜持些,免得去了京城叫人笑话。”   她听说京城的规矩很多很多。   沈煌则看着沈持,意思是听你娘的吧。   沈持笑笑:“娘,阿月还小,一家人无须拘束。”   人到了他不再耽搁,这就启程。坐进马车时,沈持笑笑:“阿月坐哥哥身边吧。”   沈月欢快地挪过去挨着他坐。   从秦州府去京城一路上就顺利多了,全是平坦的官道,黎明启程,黄昏住宿,七八日功夫就看见京城的城楼了。   “到了京城,”沈持摸了沈月的头说道:“哥哥想请个大夫给你看看病,好吗?”   京城应当云集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吧,指不定有神医可以妙手回春治好沈月的哑病呢。   沈月看着沈持问:“得,不救,孟……夫子……吗?”   沈持给她整理了一下手炉拿着取暖,郑重地说道:“阿月,这件事先放在心里,好不好。”   ……   京城,冬日的午后太阳西沉,像一颗掉在地上打碎了的鸡蛋,蛋黄浸出来,把西边的天空染上几分昏黄。   大理寺中。   贺俊之坐在大理寺的书房中,他伸出手在书案上一抹,苍白的指尖竟有一层细微的灰尘。   又好几日没进过书房了。他近来总是很忙。   他这会儿来到书房,不是为了读书,而是……只是想远离地牢的血腥气,来这里闻一闻书香罢了。   “大人,”他的心腹,大理寺丞翁泉说道:“沈大人最晚这两日就该进京向陛下复命了。”   贺俊之:“沈归玉啊,他着实叫本官等得有些不耐烦。”   翁泉靠近他低声说道:“这次,他跑不了的。”   贺俊之捏着手里的一块玉佩把玩,忽然手一松,玉佩叮的一声落在书案上,又被他捡起来,瞧着它说道:“他说的对,历朝历代酷吏如厕纸,皇帝用完就扔,张汤、郅都、杜周……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是王渊,他曾经的父亲。   “大人如今君恩正盛,”翁泉说道:“莫说丧气话。”   贺俊之幽幽一笑:“你没有听说吗?坊间都说本官是陛下的一把刀啊。”皇帝萧敏爱他,离不开他。   翁泉摇着头:“陛下离不开酷吏这把刀,咱们就给他重新找一把,等他用顺手了,咱们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全身而退了。”   贺俊之拊掌大笑:“昌远兄,你去凤元楼订上一桌酒席,等着给沈归玉接风,本官还欠他一顿饭呢。”   昌远是翁泉的字。 第112章   十二月二十一日, 民间祭灶君的前两天,沈持一家抵达京城的城门外。挑开帘子看到巍峨高大的京城城楼,他心中倏然生出敬畏, 凝视着冬日肃杀的天空,想到这繁华无比的京城里, 藏着数不清的争斗与权衡,还有各路见不得人的阴谋, 忽然一阵北风扑进来,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 在古代, 似乎离权力中枢越近的地方, 寒冷和阴影也越多。   在这里,一旦斗起来你死我活, 常常是赢家通吃, 输家通赔。   进城之前,依旧没有孟度的消息, 沈持默然良久说道:“爹, 娘, 阿月,你们先进城,之后到秦州会馆暂时在那里等我,我办件事很快过去找你们。”   在当朝, 各省的会馆除了春闱招待赶考的士子外, 平日也会接待同乡的投宿。   “赵大哥, ”他又对赵蟾桂说道:“你不用跟着我,跟着去秦州会馆吧,替我照顾一下我爹娘和阿月。”赵蟾桂抿着嘴说道:“好的, 大人。”   他知道沈持可能要办事去了。   沈煌听了说道:“阿池,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万一之后沈持没回去,他也好知道去哪里找人。   沈持笑道:“爹,我去找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结一下先前的润笔费好叫咱们安家,而后呀,”他看了一眼沈月:“让他给引荐一位京城名医,再给阿月瞧瞧。”   其实他说的去找潘掌柜要钱是假,谁知道《雅虫》后来还有没有销路,踏入京城之后,暂且找个地方静一静,做下最后的复盘才是真。一路上思来想去的,或许去獬豸书肆最稳妥,一来那地方不算十分起眼,或许能叫他暂时拖延在京城露面的时间,再细细思量孟夫子的事有无遗漏之处,二来嘛,后天就年二十三了,一家人来到京城要吃穿住行用,说要取一些润笔费安家,此话也不算虚。   沈煌和朱氏对视一眼,原以为儿子要去为孟度的事奔走,与那个姓贺的酷吏周旋,没想到竟是自家的事,他们各自松了口气,尽管心中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儿子不是那么凉薄之人,不会放着孟夫子不管:“阿池,你快去快回啊。”   沈月仰起脸,似乎在说:哥,你当心些啊。另外,我又让你受累了。   沈持:“没事的阿月。快去吧。”   他看着爹娘欲言又止的忧愁面色,又跟沈煌夫妇说道:“儿子最晚明日就回去。”   明日他要向宫中递奏折请求面圣复命,没有再不露面的道理。   沈持最后又做了假设:如果大理寺抓走孟度罗织罪名真是冲着他来的,那么只要他明日他一在秦州会馆露面,他们就该找上门了。   倘若他俯首听命呢,也许他们就放了孟度,要是他生出反骨呢,人家手里捏着筹码继续要挟,直到他就范为止。   亦或,鱼死网破。   这是沈持最倾向的预判,不过不到最后,他也不敢说后续完全会是这么个走向。   因而还要给自己留出最后的时间,再细细琢磨一番。   说完,他独自一人从马车里下来,目送着家人先进了城门行于车水马龙,而后深吸口气,大步走进京城。   入城后,沈持立即雇了辆马车,一点儿都不耽搁,直接到獬豸书肆去。   到了地方,他递进去帖子,很快潘掌柜就从里头出来了,看见他狠狠地打量一遍,一团和气的脸笑起来带着财气:“沈大人还是年少俊美,一如杏榜春风得意看遍长安花之时啊。”   西南多雨,让沈持的脸捂得越发面色如玉,似上好的细瓷,除了眼下泛青之外,找不到一丝瑕疵。   就连当年自诩美男子的贺俊之,那会儿他还叫王俊之,少年时也难及他七分的风采。   沈持:“潘掌柜也是越发财气熏人了。发大财了吧?”   潘掌柜笑得更开心:“没有比沈大人更会说话的了,快,沈大人,来,咱们进屋说话。”   二人进屋后宾主落座,少不了一通寒暄,潘掌柜说道: “沈大人的《雅虫》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卖得很好,许多人按照书中写的给蝈蝈点药,皆不能成功,都盼着大人回来带着咱们玩儿个稀罕呢。”   沈持摊手笑道:“看来在下回来的不是时候,当等到明年夏末初秋再回京。”   潘掌柜又笑。   过了片刻。   “按照大人说的,”他给沈持斟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手:“《雅虫》一书卖出的银两刨去先前支付给大人的润笔费,咱们五五分,您的那份呀,统共有百又六十七两银子。在下都给您算好账存着呢,一直在打听您何时进京呢。”   沈持没想到能这么畅销,自然流露出几分惊喜:“多谢潘掌柜,说真的,我这一家老小来了要安置,还真是需要一笔银两呢,潘掌柜真是雪中送炭,多谢了。”   好像自己当真是来分钱的。   潘掌柜:“沈大人客气了,要是买宅子置办产业有需要的,随时吩咐在下。”   “哟,这件事还真要麻烦潘掌柜了。”沈持笑道:“麻烦您给问着点儿,这会儿谁家的宅子出租,至少要个两进院的。”   “有什么麻烦的,”潘掌柜说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认识的人多,这事儿包在下身上了。”   “只要明年秋季,沈大人给咱们弄只会‘憨叫’的蝈蝈来开开眼就成。”   沈持:“莫说一只,一串都行。”   潘掌柜哈哈大笑。   沈持低头喝茶,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前一阵子,潘掌柜听说了大理寺抓走孟度的事情,京城有人起初不晓得贺俊之发什么疯,从偏远之地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孟举人做什么,后来有人挖出来,说道:“这孟度啊,是三十多年前御史孟朝的儿子,是新科状元郎沈大人的启蒙夫子……”   传开之后,他们都说接下来有好戏看了,有恨透了贺俊之的书生们已经准备好纸和笔,打算写本《状元郎救夫子》的催泪话本了。   此刻沈持就在眼前,潘掌柜也好奇,心道,沈大人一进京不去为你老师奔波,反倒先到这里来了,说打探消息吧,他坐这么久了也不开口……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地问:“沈大人夜里没睡好吧?离这里不远的欧阳大夫,开安神药特别管用,在下曾有一段时日不安寝,喝了他一副药当晚睡得被抬走都不晓得,大人若是需要,在下带大人也去开一副来。”   “在下倒不需要,”沈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只当不知,笑了笑说道:“不过我正在寻求神医呢,潘掌柜可否举荐一位,能治哑病的?”   潘掌柜惊问:“哟,谁得的?”还没听说过京城有谁能让哑巴开口说话的呢。   沈持痛心地说道:“是舍妹。”   潘掌柜的眼神瞬间变得同情起来:“令妹多大了?”   沈持:“十四。”   “哎哟,那是要赶紧治,”潘掌柜数着京城名医:“齐大夫,黄大夫,侯大夫……齐大夫擅长小儿夜啼哭,黄大夫能治丈夫不举……”   沈持:“……”最后听着一位叫孙高的大夫还不错,他道:“这位孙大夫,找他看病的人多吗?”   “多了去了,”潘掌柜说道:“只是孙大夫一日才看三十个病号,沈大人要是想找他,难喽,头一天晚上就得去医馆排队领号,放到三十号就不放了,又要等次日再来……”   每日找孙高看病的人太多了,且他只看三十个病号,看完后说什么都不会再开药方了,要等到第二天。   沈持:“……”   要不他一会儿去孙家医馆排个队吧。   外间有两人来书肆淘书,口中似乎正在聊京城中发生的事情:“……陛下要给七皇子找老师,不知落在谁的头上。”   他们说的七皇子是后宫宠妃周淑妃生的儿子,叫萧承彧。   “定是要翰林出身的,”一人说道:“还要出身、样貌、品德……样样都好才行。”   ……   沈持听他们聊得越发兴起,抬眼给潘掌柜使了个眼神,提醒事涉皇家宫闱,宜粗不宜细,不要再深说下去了。   潘掌柜贼精,一下子心领神会,到起身出来扫了一眼,轻轻嘘了声:“二位,找什么书呀?”   二人被他这么一问,也自知失言多话,忙转了话题,说起京城中翰林出身的薛溆前阵子写了首诗,“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①……”   一人说道:“这句‘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实在是传神,京城都在传唱呢。”   另外一人说道:“可不是嘛,这句是真好,京城老妇都能吟了呢……”   沈持在里头隔着珠帘听了也觉得好,心道:薛溆确实有才。   他们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徐探花作诗也不错呢,但听说沈状元郎似不太擅长,未听有名句传世……”   沈持:“……”   这算不算飞来一箭扎心了。   潘掌柜听见笑着安慰沈持:“沈大人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朝以文章取士,诗词不过锦上添花,有也罢无也罢都是小事情。”   沈持一笑:“在下日后必刻苦学诗,就不信做不出一首好诗来。”   潘掌柜在心中说道:年轻人到底气盛,嘴上却道:“在下等着沈大人的好诗。”   沈持一口一口喝着热茶,暖意融融,闲着无事与潘掌柜随意聊着:“京城的大人们,都有拿得出手的名诗?”   “历年进士及第,翰林出身的大人,”潘掌柜说道:“都有。”   沈持:“……”   敢情以后别人提起来,就差他了。   潘掌柜趁机推销起他家的书来:“咱家专门有一本诗集,里头搜集的全是翰林出身的大人们的诗词,大人要瞧瞧吗?”   沈持只是想打发时间,静观大理寺的动静,于是说道:“请潘掌柜找一本给在下拜读。”   他熟练地从书堆里翻出来一些:“当年京城中才子云集,专门有人收集了这些诗,沈大人看看也是好的,日后同僚集会,免不了用得到。”   官场之上,聚会时即兴作诗也是要懂人情世故的,与同品阶比不能落下风,与比自己高的官阶比,不能太出风头。   沈持百无聊赖地翻着《翰林诗集》,打算稍坐片刻,天黑就去孙家医馆排队拿号。   他品着茶翻了会儿诗集,果然全是进士及第的翰林所作,每首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只是他看不大进去,翻得书页哗啦作响。   忽然,“贺俊之”三字映入他的眼帘,沈持这才想起来,此人是贞丰二年的榜眼,曾进士及第。   且他年少时作的诗还不少,这本《翰林诗集》中收录了五首。   沈持来了兴致。   ……   大理寺的书房中火炉烧得通红,贺俊之进来后宽去狐裘挂在衣架上,暖意将他脸上烘烤出淡淡的血色。   “沈归玉抵京了吧?”他问。   大理寺丞翁泉回道:“沈大人今日晌午已抵京,他没有和家人一起,而是独自一人微服入的城,咱们的人跟着沈家的马车去了秦州会馆,没想到扑了个空。”   贺俊之的心头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他人呢?”   翁泉:“后来有人看见他去了獬豸书肆,他在那里梓行了一本叫《雅虫》的书,说是去讨润笔费。”   贺俊之冷笑:“之后呢?”   翁泉:“他去了孙家医馆。”   “他去哪里做什么?”   “听说他妹子是个哑巴,”翁泉说道:“大概去寻医问药的吧。”   贺俊之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在书案上,听起来有点微微的急促:沈持进京后不为孟度奔走,倒有些不好办了。   那人比他想的还要冷漠,似乎没有心。   翁泉为这事连日来未曾睡过好觉,此时眼袋都快要掉地上了:“大人,咱们怎么办?”   贺俊之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指点了下额头:“既然沈归玉到了,”他一字一字说道:“把孟度的罪名放出去——就说其父孟朝昏聩,为一个小小的侍郎祝家写上梁文,竟敢用‘龙蟠虎踞’四字,气势之大可与紫禁城齐,僭越了,作为其子,孟度六岁开蒙,当日孟朝为祝家写上梁文时他已经通文墨晓得轻重,这么多年来却知情而不揭发,是为隐匿,对朝廷不忠……”   “革除他举人的功名,打二十板子。”   翁泉听了两眼贼光一闪:“高,大人真是高啊。”   且看高在哪里。   当时抓捕孟度时放出的消息是“‘龙蟠虎踞’四字有谋反之嫌”,但贺俊之从未想过让孟度跟谋反的罪名沾什么边,不过是想震慑沈持,想让他自乱阵脚罢了。   要是真给孟度定个谋反之罪,以此牵连到沈持头上,那么溯及起来,皇帝萧敏的老师王渊也逃不过。   更何况,沈持与王渊这一脉渊源更深,他先师从国子监邹敏邹子溪博士后又在退思园求学三载,莫说这些人他撼动不了,就是想动,他们门生故旧无数,一人唾一口都能将他淹死,根本惹不起。   他何苦给自己惹麻烦。   如今给孟度一个区区“知情不揭发打二十板子”,不痛不痒的罪名,既不会引起天下士子哗然,又不会招来御史像疯狗一样咬住他弹劾,不值得,顶多说一句大理寺用法严苛罢了。   但大理寺可以义正言辞地说,为国办事事无巨细以威慑民间不安分之人,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   高明之处还不止在罪名上,更是在刑罚上。打这二十板子会在大理寺外面的空地上行刑,对于受刑之人孟度是奇耻大辱不说,且他的生死也全捏在大理寺的手里,比如在狱中把他折磨一通,到时候打实板子,人抬回去后,说不定几天就没了。   贺俊之想沈持是清楚的。   这样既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于大理寺又没什么麻烦,乃上上之策。 第113章   “那下官明日便——”翁泉咬着后槽牙玩味地说道:“先将孟度的罪名放出口风。”   明日, 是给沈持最后的期限了。   他很想知道沈持得知后会如何行事,是依旧不闻不问,还是束手就范呢?   翁泉心道:沈持呀沈持, 你最好是乖乖听话。不然,咱们双方都多伤啊, 你说是不是。   贺俊之颇满意他的手笔,亦意兴很高地说道:“本官也想看看, 沈归玉的心到底有多冷。”   这时候窗外夜幕缓缓落下,天黑了, 有下人来报:“贺大人, 翁大人, 咱们的人盯梢到沈大人方才从孙家医馆出来后去秦州会馆与其家人汇合。”   翁泉问:“沈大人看起来着急吗?”   “沈大人胳膊下夹着一本《翰林诗集》,”下人回道:“他踱着四方步, 还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份炒麻豆腐带回去, 未看出有一丝急躁之色。”   “《翰林诗集》,诗集, ”翁泉笑道:“沈大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哦, 对对对, ”他想起一件事来:“今科薛榜眼,如今的翰林院编修薛溆薛大人前阵子得了首好诗,其中有一句‘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 哎呀那是真好啊, 一作出来就传唱遍青楼酒肆, 盖过了新科状元郎沈持的风头……”他滔滔不绝:“沈大人必是进京后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不服气,要寻来瞧一瞧, 想着该怎么争个高下……”   翰林诗集。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让贺俊之莫名眩晕了一瞬,他坐正了身躯,斜瞟他一眼:“不用等明日了,翁大人今晚就想法子把孟度的罪名放出去,务必要传到沈归玉耳中。”   翁泉倏然被打打断叫停,“噶”的一声,嘴巴收得不利索砸吧了几下:“……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   傍晚。   秦州会馆内。   自打今年四月份沈持高中新科状元后,秦州府在京的乡贤们高兴,纷纷解囊给会馆捐银子,让修缮门面。   与年初时相比,如今的会馆内装潢一新,从先前沉闷的灰色换成了花青、藤黄、石绿等色系,明快但不轻佻,让室内更显气韵透达。陈设的红木案榻很是阔气,上面讲究地摆放着仙鹤形香炉,藤编罐里插着一支梅花,缕缕暗香浮动。   沈持一家人的到来让会馆掌柜申四明喜极而泣:“沈老爷,夫人,小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在下好叫人去城门外接你们。”   “在下一家来投宿就够麻烦申掌柜了,”沈煌拱手说道:“安敢再劳您相迎。”   “沈老爷说的哪里话,”申四明说道:“要不是沈大人,会馆哪敢想有今日,在下心中感激不尽啊,”他一边说一边招呼伙计们搬行李:“挑两间最好的上房,把老爷夫人和小姐的行李搬进去。”   沈煌谢过他。   到房间里安顿下来后,伙计们送了热水来,供他们涤去一路风尘,洗漱更衣。   沈煌看着富丽的会馆房间,想着沈持,心中终究不安,他低声对赵蟾桂说道:“我和贱内,小女三口人没什么事,阿桂你还是去找阿池吧。”   兴许沈持身边需要人手呢。   “老爷,咱再等等吧,”赵蟾桂跟着沈持的时间不短了,知道他的性子:“大人或许想独自静静呢。”   或者,沈持有事要办,带着他不方便。   沈煌点点头:“是我糊涂了。”   赵蟾桂:“老爷,咱们哺食吃点儿什么,我去告诉申掌柜。”   这一天下来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沈煌哪有心思想吃饭的事:“不要太麻烦人家,会馆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赵蟾桂应声“是”下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申掌柜上楼来请沈煌夫妇和沈月去大堂吃哺食:“今儿这顿没准备什么,只一道清汤鸡丝面,委屈老爷夫人和小姐了。”   “咱们秦地的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面寓意着长安常聚,”沈煌说道:“这顿饭,没有比一碗面更好的了。”   申四明笑着说道:“是啊,希望上天保佑,咱们秦州府的同乡都能长安常聚。”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蓦地想到身陷囹圄的同乡孟度,揪心不已。   会馆的鸡丝面鸡汤清单鲜美,上面浮着翠绿的小葱,另有切成三角的油炸豆腐干放在汤中,吃起来让整碗面柔中带脆,更能激发食欲。   然而沈煌夫妇和沈月拿着筷子,吃得慢极了,好半天才挑了三五根面条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皆心事重重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陪着他们吃饭的赵蟾桂也一样,半天才动一动筷子。   这一碗面从傍晚吃到天黑,从新出锅热气腾腾到冰冰冷,四人还在一点点往下咽。   “吱——”会馆的大门开了,和着冬月北风的呼啸,有人兴奋中带着激动喊道:“沈大人来了。”   大堂内食不甘味的几人忽然脸上有了光彩:“可算回来了。”   初浓的夜色里,沈持带着一身冬日的寒意走进来,屋中明亮的烛光照得他眼睛微微一眯,他手上带着一包吃食,往餐桌上一放,笑道:“才吃饭,正好,来,尝尝京城里的麻炒豆腐,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据说要做炒麻豆腐,先要将绿豆浸泡在水中泡上三天三夜,泡透了之后再用石磨磨成浆,这浆水静置后可以做两种吃食,最上面稀的是豆汁——后世爱喝的很爱喝,嫌弃的很嫌弃,下面一层稠糊凝滞的暗绿色粉浆,榨去水分,用雪里蕻和羊尾巴油一炒,非常香又下饭。   申四明:“沈大人还没吃饭吧?”他吩咐伙计:“快,给沈大人煮一碗鸡丝面来。”   “谢了,”沈持没跟他说过多客套话,洗净手后他坐到沈月身旁:“累吗阿月?”   沈月看着他摇头,看到兄长还有心思买来麻炒豆腐招呼他们吃,她想:孟夫子的事情,他必是胸中已经有底,想好对策了。   她也跟着松快了,拿眼睛瞟了瞟那盘麻炒豆腐。   沈持从袖中掏出一张发黄的包草药的纸:“阿月,哥哥跟你说,京城里有一名姓孙的大夫,医术非常高明,哥哥呢方才去领了号,你明日便到孙家药馆去让他给你瞧瞧,好不好?”   一听又要看病,沈月本能地眉头一颦,可怜巴巴地扭过头去看着朱氏。   朱氏摸了摸女儿的头:“阿月乖,明儿娘带你去,要是孙大夫开的药苦,娘就带你去买蜜饯吃,好不好?”   这等哄小孩子的话让在沈月听了哭笑不得。   新煮的鸡丝面端上来,沈持舀了口汤喝,随后又夹起一筷子麻炒豆腐,才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吃,就听见会馆的伙计仓促凌乱地跑了进来:“掌柜……”   他看了看沈持,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说不该说。   申四明:“我让你留意点儿大理寺那边,可是有孟夫子的消息了?”   那伙计难过地点点头。   沈持的面色微变。   申四明:“说吧,让沈大人也听听。”   “有自称他家亲戚在大理寺当牢头的人说,”那伙计说道:“贺大人要给孟夫子定一个什么‘隐匿不揭发’的罪,还要打他二十板子。”   音落,大堂之中刹时落针可闻,随后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每年挨板子死了的可不少。   沈持的神情骤然大变,却又在瞬息间如常平静,他淡声说道:“没说什么时候行刑吗?”   伙计:“没听说。”   沈持目光僵直地凝视窗外廊檐之下风灯中跳跃的烛火。   “隐匿不揭发”在本朝并不是什么大罪,打二十板子也量刑适当。然而就是这么个可有可无的罪名,前后一个多月才透露出风声……拖得过于诡异了。   说实话,当初孟度被抓的时候,沈持曾怀疑过,大理寺是不是要用这件事钓出、扳倒哪条大鱼来,为皇帝萧敏磨刀霍霍或是铲除异己,事情未明朗时他一直拖着不敢贸然进京露面便是担忧此事,可等来等去,大理寺并没有从孟度身上牵扯出别人,甚至连孟朝的友人,用了“龙蟠虎踞”三十来年上梁文的祝家人都安然无恙——当然,据说祝家也没有正经的后人了。   带着种种疑惑,直到他抵达京城,姓贺的总算忍不住放出给孟度定罪的口风,这一刻他完全能够笃定:他先前的直觉没错,贺俊之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很好。   他一直就在等贺俊之拟给孟度定什么罪名,到此刻总算是尘埃落定,对方亮出了一张底牌。   隐匿不揭发,打二十板子。   沈持咂摸着这个罪名和量刑,心中冷笑:姓贺的够高明,这件事轻飘飘的落下,在京城连一片水花都激不起,无人在意或问津,然手段却极尽歹毒,这二十板子足以置孟夫子于死地,叫他们得以有足够的分量来拿捏自己。   孟度的事,前后脉络是理清楚了。   可是——沈持百思不得其解,贺俊之为什么要冲着他来?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两个人,姓贺的是翻云覆雨的大理寺卿,他不过一连根基都未稳的仕途新人,有什么值得姓贺的大动干戈,以至于抓孟度来做筹码要挟于他?   万般疑惑一起涌上心头,沈持想不通。   尽管如此,但眼下他不得不有所行动了——一旦真叫姓贺的将孟度的罪名和刑罚写在黑纸白字上盖上刑狱的大印昭告天下,不用大理寺使出龌龊手段,孟夫子必会自绝于世,才不会给他们羞辱的机会。   且说不定孟夫子早看穿了贺俊之的意图,那他就更不会苟活当沈持的软肋了。   因而,不能再等下去了。   沈持拿出帖子叫赵蟾桂送去贺府:“给贺大人捎句话,就说我想见他。”   他要见一见贺俊之,无论如何是要保住孟夫子的。   赵蟾桂迟疑了下,还是接过帖子去了贺府。   沈煌犯愁地看着沈持:“阿池,爹能为你做什么?”   朱氏和沈月也巴巴地望着他。   沈持勉强淡笑三分:“没事的,别担忧。”他说完,问会馆的申掌柜:“申掌柜在京城多少年了啊?”   “哟,”申四明想了想说道:“有小二十年了。”   沈持低下头才发现他的饭还没吃,连忙扒拉两口填了下肚子:“申掌柜,能陪本官喝杯茶吗?”   申四明晓得沈持要向他打听京中之事,笑道:“沈大人请随在下去茶室坐坐。”   沈持端起茶碗漱了口,拿起他的《翰林诗集》跟着申四明去了楼上的茶室。   二人进去后,他将门窗一一关好。   “大人要问什么事尽管问吧。”申四明说道:“但凡在下知道的,无不告诉大人。”   沈持坐定后翻开手头的这本《翰林诗集》,说道:“本官今日偶然之下拜读了贺大人早年作的诗,才知他竟如此有才华。”   《诗集》中的头一首《题董帝师村居》,写道:莲绕闲亭柳绕池,蝉吟暮色一枝枝。   ……花圃春风邀客醉,茅檐秋雨对闲棋。   樵童牧竖劳相问,乡村从来出帝师。①   这是贺俊之当年高中榜眼后和友人出去郊游,在京畿的山中路过本朝开国之初的帝师董真故居时写下的一首诗。   其对仗之工整,朗朗之上口,可谓诗中上品之作。   且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董帝师的崇敬,想到他父亲王渊与董一样出身乡野,也隐隐寄托着他的自豪之情。   听到沈持夸贺俊之有才华,申四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贺大人年少时在京城是‘人如玉世无双’的翩翩公子,他出身华贵才高八斗,杏榜高中探花后做了翰林,要不是……”他摇摇头继续说道:“贞丰五年,他在翰林院做编修满三年,本来要到京兆府任少尹的,谁知道……一夕之间竟被人弹劾他不是帝师王大儒的亲生儿子,而是因贪污河道岁修银被诛了九族的抚州知府贺世仪的遗腹子……”   当朝,包括很多朝代,贪污河道岁修银是极重的罪行,毕竟修河道之事稍有疏漏就会殃及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一旦被坐实,不是满门抄斩就是诛九族的下场。   所以很多地方官员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染指岁修银子,那贺世仪实在是又贪又蠢,无法无天。   沈持:“可尽管贺大人被揭发出身世,陛下当时不是没降罪吗?”   “是啊,当时贺大人羞愤得欲触柱而死,但陛下惜才,”申四明说道:“不仅没降罪,陛下还说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贺大人是老师王大儒的养子,但从未将贺大人视为贺家人看,而后为了安抚贺大人,又将他擢去当大理寺当少卿,贺大人为了感念陛下的恩德,自绝贺家的子嗣之根,在任三年,他以令人光听了都要哆嗦的手段将朝廷蛀虫,锦衣侯韦有昌一家连根拔起,清除得一口不剩,立了大功……”   但从此也有了酷吏的名头。   沈持:“……竟还有这么一段事情。”   锦衣侯韦有昌,是先太后韦氏的亲弟弟,皇帝萧敏的舅舅,但因萧敏是韦氏的养子不是亲子,故而这舅舅也不是亲舅舅。   萧敏登基后,尊养母韦氏为太后,封韦有昌为锦衣侯,给足了无上的荣华,但也因此养大了韦氏一族的胃口,韦家结党营私干涉朝政,逐渐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   直到后来韦氏被贺俊之扳倒,满门覆灭,皇帝萧敏的龙椅才坐得舒坦些。   ……   沈持:呵呵,从一连串的巧合看来,姓贺的在就任京兆少尹的前夕被揭发身世,转而到大理寺去当酷吏,就好像有人罗织了一张网,专门等着他往里钻一样。   放这张网的人——除了皇帝萧敏,他想不起任何人来。   想到这儿,沈持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酷吏,不是贺俊之心甘情愿当的,似乎有几分被“君恩”所迫的意味。   怪不得到了贞丰九年,他当了四年的酷吏之后,路过大汉的长安城外,在酷吏张汤的墓前写下一首《早秋》:   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②   世人说酷吏,清风慰故人。   龙吟虎啸地,至今说严峻。   ……   中有一句:世上的人都在说你是酷吏,只有一年一度的清风来安慰你这位老朋友。   这首诗显而易见的,他用“清风慰故人。”一句表达了对酷吏张汤的同情,何尝又不是心疼他自己呢。   但沈持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如果说当年为了扳倒韦氏你迫不得已,那后来愈发变本加厉甘之如饴干着酷吏的勾当又是为了什么。   哦,他懂了,是权势,一旦尝试过凌驾于人之上、让人人惧怕的滋味,就再也放不下了。   因而,姓贺的靠着酷吏的手段很快就从大理寺少卿爬到了大理寺卿,独掌刑狱,说到底,不过难戒“权势”二字罢了。   ……   沉默片刻后,申四明以眼神问他:大人可有救孟夫子的良策了?   沈持看着《翰林诗集》中贺俊之的那首《早秋》,视线圈在“龙吟虎啸地”这句上,极轻地点了点头。   贺俊之,咱们以牙还牙,你怎么样待孟夫子,我便怎样还你。   龙蟠虎踞。   龙吟虎啸。   呵呵。   申四明又用指头蘸水在桌子上写道:大人明日要进宫面圣吗?   沈持又点点头:已上了折子,明日进宫复命。   申四明低声说道:“哎,这姓贺的跟一条疯狗似的,嗅到谁咬谁,大人以后千万当心些啊。”   沈持:“多谢申掌柜提醒。”   他心想:姓贺的才不是谁都咬,而是瞧准了才下手的。   他已隐隐觉出贺俊之的意图:这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酷吏,甚至还知道酷吏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又深陷其中脱不了身——他要物色个人接替他,成为新的一代酷吏!   皇帝手里的一把新刀!   而姓贺的自己,则要伺机摆脱酷吏的烂名声,神不知鬼不觉抽身出去。   沈持,就是他选的接替自己的新酷吏,皇帝的新刀!   明白了贺俊之的意图,沈持在心中冷然:想得美。   他对申四明拱了拱手:“在下一家老小都来麻烦申掌柜,感激不尽。”   申四明:“沈大人万不要说客套话。”想着沈持明日要进宫面圣,他催促道:“不早了,明日少不得耗费精神,大人早点歇着吧。”   沈持又谢过他,回到自己屋中。   本朝新官头一次进宫复命,照规矩是要在清晨五更天与上朝的臣子们一道进宫,而后去上书房外候着,等着皇帝想起来的时候再宣进去。   因而翌日一早,沈持便穿戴好朝服,带着奏折和官印,踩着文武百官上朝的点去了皇宫。   他今日出门乘坐的是会馆的马车,好巧不巧,走到半路掀开帘子一瞧,偏偏就碰上了贺俊之。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乍然遇见沈持后温文一笑,尽显君子温润。沈持面带笑意与他互执了礼,待放下帘子后,胃中泛起一阵不小的恶心。   好在马车里放的熏香清雅好闻,生生压住了他的不适。   沈持已十分厌烦姓贺的,但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往后同朝为官怕是有的虚与委蛇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干掉他”,把你讨厌的人干掉,你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马车逐渐走近皇宫的东华门,沈持暂且屏蔽住那个声音,闭目眼神。   一会儿进了宫,是不能出半分差错的。 第114章   到了东华门外, 宫门还没开,廊檐下挂着的八角宫灯也还亮着,但门前已经立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 簪笏满眼,文武载道。   沈持一走过来, 先前与他一道在黔地办矿务的工部侍郎朱文济便笑着说道:“沈大人几时回的京城?”   “下官见过朱大人,”他笑着执礼:“昨儿才回来的。”   又见工部尚书李廉和户部尚书秦冲和朝他这里瞧了过来, 两位老大人微微颔首,沈持走上前去, 一一与他们执礼。   两位老尚书似乎有话要跟沈持说, 可下一瞬他们看见新科榜眼薛溆和探花徐照真两位翰林也来了, 一起讶道:“圣上今儿是要召见三位翰林呀。”   前阵子听说皇帝萧敏要给周淑妃生的七皇子萧承彧选老师,难道从这三位之中给七皇子挑选个侍讲学士——就是时常进宫来给皇子们授课的翰林。   在本朝, 开国百年多来, 君臣反目的多,但帝师与天子转而成仇敌之事还闻所未闻, 因而有幸当上帝师是无上的风光之事。   薛、徐他俩一起来跟二位尚书打招呼, 端的是满面春风, 看来似乎知道今日进宫面圣是喜事。   而后见着沈持,他们是同年,自然要多寒暄几句。   他们问他黔州府离京城多远,沈持说出了京城陆则骑马, 水则乘舟。一人一仆一马风雨兼程, 二十来天可到。   他俩又说起王阳明先生被贬到黔地的龙场驿做驿丞, 山深林茂烟障重重,全靠少年时师从武僧习过武,身体强壮这才活了下来。   ……   沈持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儿, 才笑道:“在下昨日抵京后听闻薛大人得了一句好诗,‘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真是好句,”他说道:“在下不服气,连夜买了一本《翰林诗集》随身携带无事便翻一翻看看比薛大人差了多少,谁知看下来,才晓得薛大人如椽大笔,在下实在不及。”   他今日的话稍稍显多。   “沈大人如此赞誉,”薛溆道:“叫在下惭愧,翰林院清闲有心思作闲诗,不像沈大人那般在外办差,心中装着事,无暇风雅罢了。”   “薛大人给在下找了个好理由啊。”沈持笑着说道:“他日闲下来,在下一定要同薛大人切磋如何作诗风雅,薛大人可不能推辞哟。”   薛溆:“在下和徐大人一道等着沈大人回翰林院编书作诗。”   ……   三人相谈甚欢。   有人很没有眼色地讽刺他道:“听说沈大人的启蒙夫子叫什么孟度的被下了大狱,沈大人好闲情,还有心思在这里谈论诗词,与同年一争高下呢……”   提及孟夫子之事,沈持心上刺痛,面上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刑狱之事,贺大人自有公论,在下相信孟夫子是清白的,”他忽然肃然转向立在不远处的贺俊之,问道:“贺大人说呢?”   贺俊之盯着他手里的《翰林诗集》,覆在官袍大袖之下的手指攥得生疼欲断:“沈大人放心,本官自会秉公断案。”   若是有人留意,会听出来这这句话说得微带了一点儿涩滞,他最后一次作诗都要溯及到九年前了,要不是沈持翻出来,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不是他记性不好,相反,他记性极好,记得从他接手大理寺后办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人……却好似唯独忘记了曾经年少春衫薄,陌上纵马,学李白邀明月赋诗的那些事了。   他很快记起沈持手中的那本《翰林诗集》中收录了他在张汤墓前写的《早春》,诗中,他不仅明显写出了对酷吏的同情,还用了“龙吟虎啸”四字形容长安城的地气……如果被言官御史盯上,不用想,不知会同老鳖一样,咬他多少口。   甚至,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在孟朝给友人的写的上梁文里的“龙蟠虎踞”上寻由头,定孟度的罪。   沈持,生生将了他一军啊。   他九年前所作的一首不起眼的小诗——沈持是怎么想到并翻出来的?这人实在是可怕且出其不意。   贺俊之有种棋逢对手之感。   他嘴角微微弯起,一直看着沈持。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才能被他所用呢。   此时传来一声钟鸣,东华门开了。   文武百官一下闭好嘴巴,端好笏板,文官挺胸,武官则是挺着有点肥硕的肚子鱼贯而入。   东华门内的一处偏殿的耳房中,大太监丁吉带着他的干儿子丁逢在等着伺候皇帝萧敏与朝臣们的早朝。   丁逢一边伺候丁吉更衣一边聊着:“……沈大人回来之后压根儿没过问他的启蒙夫子孟度的事,他在替他的妹子沈月姑娘寻医问药。”   “他妹子,”丁吉每每换衣裳的时候,总会觉得身上有一股尿骚味儿,唉太监啊缺了那根东西真是越老越受罪了:“得的什么病?”   “是个天生的哑巴,”丁逢说道:“不会说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想了想又道:“听说是说不清楚话而已。”   丁吉:“哟,怪可怜见的。”   “谁说不是呢,”丁逢叹气道:“沈大人挺不容易的,夫子身陷囹圄,妹子又摊上哑病……”   丁吉听见外头朝臣的脚步,说道:“你待会儿将沈大人和薛、徐二位翰林引到上书房外头,就说万岁爷上了朝就来见他们,让三位贵人好生候着。”   丁逢给他系好腰带:“是,干爹。”   ……   不一会儿。   沈持和薛、徐二人被太监丁逢引到上书房外的耳房中:“三位大人稍等,万岁爷上完朝就召见三位大人。”   三人在烧着地龙的耳房中肃然端坐:“有劳丁公公。”   ……   太极殿,早朝中。   丹陛之下,御史台的官员唾沫横飞,这在本朝的早朝上已是多年来的积习。言官御史仗义执言,廷争面折,哪怕为此遭到皇帝的严厉处分,就仕途来说几乎进入绝境,甚至还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但于个人的名声和清誉,确是极大的提升。这也是他们敢于忤逆龙鳞的精神动力。   陪着皇帝萧敏上朝的大太监丁吉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没有人提及沈持的老师孟度的事,他心道:看来这帮言官御史也不太愿意招惹贺俊之啊,大理寺同样远着对方,哼,两拨疯狗,什么时候他们对咬,那才有意思呢。   皇帝萧敏脾气很好地听他们争执完,不置一词,却问户部尚书秦冲和:“秦爱卿,黔州府铜仁县的朱砂矿,为你的户部日进斗金吧?”   秦冲和一手端着笏板,一手捋着胡须,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嘴角咧了咧说道:“回陛下,自从八月份户部开售大万山朱砂矿、而后预售铜仁县朱砂矿石以来,短短四个月户部已有六万两银子进账……”众朝臣听了惊叹一声:“四个月,六万两?”   “六万两。”秦尚书昂起头,拖长了声音说道:“比一些省年缴纳的税赋还要多。”   皇帝萧敏微一点头:“工部送给朕一块紫金砂矿石,如今已雕成三羊开泰的摆件放在上书房中,铜仁县开采出来的朱砂矿品质是好。”   他见了那又红又紫的颜色甚是喜欢。   “谢陛下夸奖,”秦冲和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不贪功:“这预售矿石的法子原是翰林院修撰沈大人出的主意,臣捉摸着微微改动了一下具体的办法,到底是将财源引进来了。”   皇帝萧敏看着丁吉:“沈爱卿现下是不是等候在上书房?”   “万岁爷,”丁吉忙说道:“三位翰林都已在上书房外等着陛下下朝侯召见呢。”   萧敏眼轻一垂:“诸位没什么事情,朕先去见见三位翰林,退朝吧。”   重要的事情都在他批阅的折子里,今日早朝无大事相商,他不想听他们弹劾攻讦官员了。   甚至连找个出头鸟拉到东华门外廷杖,打一顿的兴致都无。   “退朝——”不等群臣抗议,丁吉已经破开嗓子喊了起来。   皇帝萧敏负手转身就走。   众臣僚还没反应过来,龙椅上就没天子的影子了:“……”   而皇帝萧敏出了太极殿,坐在龙辇上去上书房,路上他问丁吉:“沈归玉昨日进京后都做了什么?”   他是知道大理寺抓了孟度这件事的。   那么沈持,回到京城后有没有为他的老师孟度四处奔走。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似乎没有理会此事。”   皇帝往龙辇上一靠,微眯了下狭长的眼眸:“……”   “万岁爷,要不您跟老奴打个赌吧,”丁吉在萧敏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平日里会酌情说些微不正经的玩笑话:“就赌沈大人到底会不会救他的老师。”   皇帝偏了下头,良久之后才说道:“朕赌他会救。”   丁吉立刻苦着脸:“万岁爷,老奴也想赌沈大人会救。”   “先前曹爱卿跟朕说沈归玉与贺爱卿是同一类人,都占一个‘狠’字,最宜去大理寺观政任职,”皇帝笑了一笑说道:“朕不以为然,沈归玉,有胸襟。”   在被委派去黔州府开矿的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别的官员上了好几本奏折同僚相互间弹劾,只有沈持写了一本《开矿奏疏》,以及一封请求省亲的奏折,余下,无涉及任何同僚之言辞。   然而据他所知,当初原黔州知府焦砚就没少使手段为难他。但直到焦砚被免官押回京受审定罪——最后没发现他贪腐,只是庸碌罢了,贬为庶人让回老家了。   沈持都没有诋毁过他一句半句。   不似贺俊之那般睚眦必报。   “万岁爷看人最准了,”丁吉说道:“老奴跟在您身边二十多年,尽管学了个皮毛也看出来了,沈大人霁月光风,是真士子。”   皇帝轻笑:“这话却又太捧他了。”他说道:“眼下姑且算是吧。”   朝堂之上,宦海之中,浸淫久了,哪有什么霁月光风终然洒落之人。   这话说完未几,龙辇到了上书房内,他道:“传三位翰林来见朕,另外,去把七皇子带来。”   带七皇子萧承彧来与三位新科翰林见面——这才是皇帝萧敏今天的要事,为他的七皇子择一位侍讲学士。   原来他后宫的周淑妃得宠之后,虽给家中的兄弟要了高官厚禄,但是她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她非常精明,她不让家中的兄长们侄子们纳妾,对外称周家男子但凡娶妻的,都与爱妻伉俪情深,家中不会有妾室,也不会有庶子庶女。   这也让周家迅速和京城各大高门大家联姻——不用受妾室之扰,很多女子自愿下嫁给周氏的公子。   短短二十年,周家在宫内靠着周淑妃,宫外靠着各路亲家,以一个秀才之家跻身京城高门大户,富贵无人可及。   因为没有有众多的庶子庶女,周家的人口膨胀的没那么快,所以周贵妃的娘家至今不过几十人。   周家子孙出仕的也不多,即便有,也多在京外任职,通州知府周六河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位族中的侄子了。   没有臃肿庞大的家族,也就没那么显眼的势力,因而不被君王猜忌。   生母周淑妃得宠,外祖家人少安分,故而七皇子萧承彧十分受器重。   ……   到了开蒙之年,皇帝萧敏十分细致地为他挑选老师——从翰林院挑选进士及第出身的侍讲学士。   他比较中意的是沈持,因而这件事一直拖着未决,直等沈持回京后才一块儿召了薛、徐两位,让萧承彧来见见,也选选。   看看父子二人的眼光是不是一致。   ……   耳房外传来脚步声,沈、薛、徐三位翰林登时起身。   “万岁爷召见,”丁吉步履匆匆进来:“三位大人快随老奴去面圣。”   “有劳丁公公。”   沈持一齐跟着他一起往上书房里走,进去后在珠帘外头隐隐看见身着玄黑龙袍的天子,三人跪拜施礼。   “三位爱卿平身,”皇帝萧敏声调温和:“进来吧,赐坐。”   三人走近前,这才发现天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圆脸黑眸的孩童,穿着贵气的绣龙爪的衣裳,不用说,便是七皇子萧承彧了。   忽然。   “沈大人。”时年六周岁的七皇子萧承彧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你留步。”   七皇子已经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由得他不驻足。   萧敏皱眉笑道:“皇儿认识沈爱卿?”   “儿子当然知道沈大人,”萧承彧伸出胖胖的小手松了松金线绣龙纹的抹额,撅着小嘴说道:“沈大人叫沈持,字归玉,今年甲辰科春闱被父皇钦点头名状元,后进翰林院做了修撰,而后去工部观政,又赴黔州府办差,对不对?”   沈持:“……”   小祖宗,听着这陈述生平的话我莫名有点害怕,感觉来日无多是怎么个回事。   “承彧,”皇帝向七皇子招招手:“你过来。”   萧承彧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面前,一下子跳到皇帝身上:“父皇还没回答我说的对不对呢?”   皇帝一手抱着萧承彧,一面看向沈持,但见这位少年翰林忽然跪地叩首,眼眶微红,微讶:“沈爱卿这是?” 第115章   一缕干净的冬日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落在沈持身上,他哽声说道:“回陛下,微臣看到陛下将七殿下抱在膝上, 不由得想起微臣幼时也曾这般被一人放在膝头,他握着微臣的手, 教微臣在纸上写下一撇一捺,那人与微臣虽不是父子, 却情同父子……”   说到这里,他悲不自禁, 凄然泪下。   “沈大人说的那个人, ”皇帝萧敏还未开口, 七皇子萧承彧瞪圆了眼睛问:“不是你爹,那是谁?”   “回殿下的话, ”沈持说道:“是微臣的老师。”   他的话音甫落, 皇帝萧敏的手指轻轻在御案上叩击一下,心绪也随之飘到三十多年前, 彼时先皇萧似妃嫔子女众多, 他虽贵为皇后韦氏的养子, 但帝后仅仅是你帝我后,早没了夫妻之恩爱,先皇极少踏足韦氏宫中,他也不常见到父皇, 那时能让他牵衣袖的, 唯有他的老师王渊……   些许动情。   “沈大人的老师……”萧承彧从皇帝的腿上爬下来, 整了整衣袍问:“你见不到他了吗?”   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是,七殿下,”沈持又叩首:“微臣的老师如今是待罪之身, 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刑狱中,微臣无法与他见面。”   萧承彧昂起脸看着皇帝萧敏:“父皇,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罪?他为何被关起来?”   他这一问把皇帝给问住了,萧敏沉声说道:“朕还未听贺爱卿提起过。”   大理寺还未就孟度一案上折子禀明此事。   “父皇,”萧承彧走到阶下来到沈持的脚边说道:“‘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①’,儿子听父皇和沈大人所说,大理寺并没有查出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过错,是吗?”   “不知刑罚所加,又教别人如何畏惧刑狱呢?”   未等皇帝萧敏开口,薛溆和徐照真听了一齐赞道:“七殿真聪慧过人,敏而好学啊。”   作为父亲,谁听到别人夸自家儿子都会高兴,萧敏说道:“承彧已与三位大人见过面了,父皇还有事要同他们相商,回你母妃那里玩去吧。”   说完他示意丁吉唤来乳母等人将萧承彧接走。   萧承彧对着皇帝、三位翰林施了一礼,而后深深地看了沈持一眼,意犹未尽地从上书房出去。   萧敏:皇儿同朕一样,中意的是沈归玉,吾儿类我,心甚慰。   选侍讲学士之事有了着落,他随意问了薛、徐二人几句翰林院修书之事,便打发二人退下:“二位爱卿当怀仁心,当勤政,当与朕一道常思虑如何养百姓,致太平。”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薛、徐二人再叩首:“必竭尽全力,不敢丝毫怠慢国事百姓事。”   他俩人退下后,只留皇帝萧敏和沈持君臣二人。   沈持依旧长跪不起,萧敏:“沈爱卿是想求朕赦免你的老师吗?”   “回陛下,”沈持答道:“微臣不敢干预刑狱之事,微臣是向求陛下开恩,让微臣与老师见上一面。”   萧敏看着他说道:“恩,既然孟度还未有确凿罪名,尚算不得罪人,朕准你此事。”   他心道:你不求朕开恩赦免孟度,看来是有别的法子让大理寺乖乖放人,朕拭目以待,看看你究竟如何与贺爱卿过招。   你们二人,又是谁棋高一招。   ……   沈持谢恩。   “沈爱卿,”皇帝又说道:“你此次随工部在黔州府开矿一事朕已知晓十分,不必再说,唯有你暂代黔州知府,为朕经略一方的事在奏折中无法详述,可否说说?”   沈持对此早做了周详的准备,他把从上任头一天到完全移交给周大珏,在黔州知府任上的事张本继末地回禀一遍:“微臣走马观花,三个月来作为有限,辜负陛下拔擢栽培之隆恩,请陛下恕罪。”   “欸,沈爱卿自谦了,”萧敏说道:“朕前几日看到铜仁县县令唐注所上奏的帖子,他在奏折中说,黔地流行一种朱砂发簪,男女皆爱用,他们呼此簪为‘沈公簪’,说是沈爱卿发明并留给黔地工匠和百姓的一碗饭,不少人得以用来糊口,并感念沈爱卿的政绩……朕看了心里头高兴,朕没有用错人啊。”   沈持:“为陛下尽忠,忧百姓之忧,是微臣的本分。”   “沈爱卿的功劳朕记下了,赏绢一匹,”萧敏从龙椅上起身踱了两步:“朕已准你见孟度一面,去吧。”   “谢陛下隆恩。”沈持再施礼,从上书房退出。   今日漫天飞雪。从上书房出来,时近晌午,落雪完全覆盖的街道巷闾,眼底皆白茫茫一片。   太监丁逢一路将他送出东华门外,临告辞时笑道:“老奴给沈大人道喜了,今日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持:“……”   喜……何喜……哦,对,今日他不仅仅是进宫复命,还参与了竞选七皇子萧承彧的侍讲学士,且看样子,那孩子是有意于自己的。   七皇子也是个顶好的孩子。   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成不了。   薛溆是如今才有才子之名的吗?显然不是,前几日翻阅《翰林诗集》时,沈持无意中发现这本书的编者在薛溆诗的下面写道,此人一直是江南才子中最擅作诗的,有“小王维”的称号,对他的推崇溢满纸上。   可见薛溆早有才名,那么为何春闱期间都未曾如此炙手可热,眼下却偏偏在给七皇子萧承彧选侍读学士的时候忽然声名大噪呢。   大抵可以说,周淑妃和周家早看中了祖上出过两任相爷,出身极清贵的薛溆,而不是沈持,他们早动手运作此事了,花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沈持不是很在意。   毕竟昭帝才四十多岁,既没有年老昏聩,也没有嗑*药成性,一时半会儿的还让不出龙椅来。他日难保膝下的皇子们明争暗斗争夺皇位,谁赢谁输不好说啊,现在上萧承彧的船,未知稳否,对他来说为时过早了。   他忽然有种秀女进宫选秀被撂牌子,准允其出宫回家的快意,呵。   ……   不再去想这件事,沈持直奔大理寺。   在进去之前,他的心一跳一跳地发疼。   昨日他给贺俊之递了帖子,因而他一出现在大理寺门前,便有人跑着去通报。   听到沈持到来,亲自在地牢之中行刑的贺俊之似笑非笑地对翁泉说道:“来的这么巧,那就请他来地牢与本官一块儿审案吧。”   “另外,上一壶好茶来招待沈大人。”   翁泉应声:“是,贺大人。”便去迎沈持。   “哟,沈大人来了,”翁泉走到大理寺门口,笑着打量沈持一眼:“贺大人正在牢房审案子呢,请随下官来吧。”   沈持:“翁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孟夫子一面,还请翁大人转告贺大人。”   “巧了,沈大人要见的贺大人与孟夫子同在地牢里,”翁泉听闻他讨了皇帝的示下来见孟度,眼皮一跳:“沈大人请吧。”   沈持只好跟随他前往地牢之中。   还未进去,在门口处便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他在一瞬的窒息中又险些吐出来,最后是拖着脚步走进去的。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个大瓮,里面一人装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如疯似狂地跳着脚喊饶命,声音刺激得人管不住自己的双手恨不得立刻戳瞎双眼弄聋双耳,只求看不见听不见这惨状……   沈持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贺俊之,抬手执礼道:“下官来的不巧,打扰贺大人办案了。”   “沈大人,”贺俊之见到他来,摆摆手,让人把大瓮中正在被炙烤的犯人提出来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来了?请坐。”   “贺大人,”沈持立着不动:“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一见孟夫子,还望贺大人通融。”   贺俊之揣摩几遍“奉陛下之命”几个字的分量,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要不说沈大人来的巧呢?本官下一个要审的,正是孟度,沈大人的孟夫子,刚好叫沈大人见他一面。”   “来人,去把孟度带过来。”   沈持在心中骂了他一句“疯子”。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闷的脚链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只见孟度被两个狱卒押了过来,孟夫子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手看似松弛地放在膝盖上,往日光洁干净的指甲却发紫发黑,他闭着眼睛,鬓角几绺枯如干草的鬓发凌乱——他的嘴唇干裂发白,没有半分血色,看着快不行了。   他被关进刑狱后,从未有人听到过他大呼,甚至连小叫都没有。君子风骨何等直冲霄汉,连狱卒都要敬他三分。   然而从前日开始,他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已无生志,是以愈发无所畏惧了。让贺俊之无比头疼。   孟度听见声音费力地张开双眼,眼神落在沈持身上一瞬,极是惊愕,而后轻微摇头:不要管我。   他不会拖累沈持太久,也就这两三天了。   沈持调开视线。   “孟度一直不肯开口认罪,”贺俊之看了一眼师生二人,勾着唇淡笑:“那么今日,沈大人就陪本官好好审一审,看看他的嘴究竟有多硬。”   说完,他看着大瓮之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口无法形容的东西涌到喉咙,被沈持狠命地压着咽下去,他眸子从冷清变得赤红,他微垂眼皮,遮掩住不适,淡声说道:“秦始皇焚书之事,后来人没有为他辩驳的全是唾骂,孟夫子字‘遵书’,贺大人确定要效仿吗?”   孟度字遵书,把他架到火上去烤,说“焚书”还怪恰当的。   贺俊之:“……”   凝重,停滞。   好一顶“焚书”的帽子。   是啊,孟度是个读书人举子,他要是今日烤了他,或许明日他就会得个“焚书大理寺卿”的外号,这么浮夸的名头传出去,要与天下的读书人撕破脸,少不得惹来无穷无尽的口诛笔伐。   麻烦至极。   贺俊之不敢戴。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大理寺刑法狱的屋顶都好像在晃,许久,他的笑声停下来,摆手说道:“贺某何德何能敢‘焚书’,同沈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沈持听后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晕倒,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竟很快又站稳了。   他走近贺俊之,用出我口入你耳的音量说道:“下官可以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之后亦可为贺大人收拾大理寺的烂摊子,够换孟夫子一命吗?”   言下之意是我可以接手大理寺的烂摊子,保你全身而退,你干不干吧。   这正是贺俊之想要的。   “生路?”他半挑眉头,回味着他的话,放声大笑:“沈大人好大的口气。”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贺大人不信下官能做到?”   “信六七分吧,”贺俊之大笑,他往孟度那边看了一眼:“沈大人请自便。”   “本官还欠沈大人一顿饭,”他说道:“明日,本官在凤元楼候着沈大人。”   生路。   他很想听听沈持会给他指一条怎样的生路。   沈持拱拱手。   他转身走到孟度面前作一深揖:“夫子,学生来晚了。”   此时孟度已虚弱到说不出话来。   沈持抬臂解开孟度头上满是血污的发带,掷在地上,用手指为他的夫子拢了拢头发挽起来,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落泪:“都是学生不好,害夫子被连累。”   他俯下身去,两个狱卒很有眼色地过来把孟度架起来放在沈持背上,他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贺俊之:“贺大人,告辞。” 第116章   从地牢走上来, 那缓缓爬坡的甬道一共七十二步,沈持的脚步格外重,每一次落下, 地牢内瞬间声息全无,死气昏沉的灯光随之轻轻摇曳, 晃动着他微弯脊梁背负着他的老师前行的影子。   “夫子,”他感受到背上的呼吸渐弱, 低声唤道:“再有两步就出去了,夫子要不要下来走走啊?”   “要是被人瞧见我背你, 能笑话夫子一辈子是不是……”   他从来没这么絮叨过。   孟度能听见沈持说话, 想叫他闭嘴, 可连皱眉的气力都攒不出来,好像身处浑沌之中, 困极了, 想睡,可是有人太烦了, 一直在他耳边扰他, 烦他, 非不让他睡觉……   地牢外面,风雪愈发急了。   沈持被雪粒晃了下眼,他加快步履朝大理寺外走去。   路上行人寥寥,赶着马车等候在大理寺对面的赵蟾桂遥遥望见沈持出来, 拿起油纸伞跑过去迎他:“大人……”   乍然看见他背上伶仃的人, 声调变了:“……孟夫子?”   “上车说, ”孟夫子的身上只剩下一张皮一把骨头,又轻又脆,沈持背进马车里让他平躺着:“赵大哥, 我带孟夫子尽快回会馆,你去请个大夫来,不拘诊金多少,要立马能出诊的……”   “是,”赵蟾桂应了声:“大人。”从马车里跳出来请大夫去了。   雪后的十里长街上,有衙役边敲铜锣边念经一样喊着“凡行路巷街,靠右行,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①”——当朝的交通规则,仪制令,提醒车夫们风雪天驾车稳当些,别惊了马或撞到哪路出行的贵人。   还有,士大夫的车驾要行得慢,慢悠悠得方显出不急不躁,敦厚文雅。   沈持对这些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催促马车夫:“老伯,快些,麻烦你再快些。”   马车夫迟疑道:“万一被御史言官看见,要弹劾你藐视仪制令的,大人。”   沈持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言官御史记上一笔:“老伯只要不冲撞人和马车,尽量快些吧。”   有了他这句话,车夫甩开马鞭,播土扬尘向秦州会馆奔去。   会馆里的伙计老远看见马车归来,带着斗笠冲出来:“沈大人回来了。”   沈持:“孟夫子也回来了。”   从大理寺出来的人。非死即残啊。   伙计们面色变了,又折回去搬火炉拿热水:“大人,孟夫子还好吗?”一个年老有经验的伙计说:“先别动他,给他喂口热水,缓一缓才挪地儿。”   他们很快生炉子把马车里弄得热烘烘的,沈持端着碗,拿干净的帕子蘸水一点白开水往孟度的唇上沾:“夫子,你赶快好起来吧,不然学生以后没法回禄县了,江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对了,还有邱道长,他一定会拎着拂尘追着学生打的……”   “咱们秦州会馆里的厨子烧的饭特别香,”他一直在说话:“牛肉饼是纯牛肉馅的哦,夫子你来都来了,不多吃几顿再走亏大发了……”   “……”   水一滴滴渗入口中,将孟度存留不多的意识牢牢粘在一处,不再流失消散,他听着熟悉的乡音,忽觉腹中有点饥饿,肚子咕咕叫了……他想,等他吃饱饭一定问问那个在他耳边不停说话的学生,被青蛙附身了?呱呱呱,真聒噪。   赵蟾桂请的大夫来了,跑得气喘如牛,一到就问:“病人呢?从大理寺活着出来的人呢?”   他想病人一定被用遍酷刑体无完肤,五脏六腑快要碎成渣了……   伙计们:“哟,邓老郎中是您啊,”他们一指廊檐下:“在马车里呢。”   这名姓邓的大夫钻进马车,先望了一眼,又闻了一鼻子,接着翻开孟度的袖子号脉,半天后问沈持:“这是在大理寺受了饿刑?”   他心道:那大理寺卿贺大人折磨人的新招式吗?不动武来文的了,只是饿着不给饭吃,不打不烤不抽筋剥皮了?   “除了饿的之外,”沈持问邓大夫:“夫子他还有别的伤吗?”   邓大夫翻开孟度的衣裳看了看:“被打过一顿鞭子,不过下手不重,是皮外伤,不要紧的。”   也就是说,孟度没有受重刑。   沈持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些。   是贺俊之还有三分人性吗。   下一瞬,外头来了个抓着拂尘的暴躁道士:“沈富贵你怎么才把孟夫子给救出来。”   是怒火万丈的邱长风。   沈持“嘘”了声:“道长,孟夫子在治病呢。”   邱长风瞪了瞪他:“怎么病了?”   沈持:“孟夫子在大理寺绝食了两日。”   邱长风一惊,微掀马车帘子看了孟度一眼:“傻,真傻,前几日贫道打探消息,李牢头还跟贫道说自打孟夫子进了大理寺的地牢,他们每次用刑都没动过真格的。”   关在大理寺牢狱的人,哪怕不被提审上酷刑,隔三岔五也要挨一顿鞭子。   “没遭重刑,他绝食做什么?”   时间回溯。   孟度被抓之后,沈持进京之前,在大理寺附近,总有一个身上挂着朱砂八卦镜的道士,笑呵呵地摇着铃铛,招呼来往的人抽签卜卦。   大理寺的牢头李会,这人是大理寺丞翁泉的姨娘表兄弟,他对抽签算命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有人讽刺他,说他哪怕和夫人敦伦,也要抽签掐个佳期吉日。   这下见有个道士老在大理寺附近晃悠,李会心中痒痒,说什么也要去抽根签。道士摇了摇签筒,落下来一根下下签。   签上写着:无根树,花正幽,贪恋权势谁肯休?浮生事,夺海舟……无岸无边难以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等风波坏了舟。②   李会粗通文墨,看到签文后吓得脸都白了:“道长,在下是不是要碰上倒霉事了?”签词上又是“权势”又是“险处”的,莫非贺俊之要倒台了?他会被牵连是不是。   道士东风吹马耳,收起签筒就走。   李会追着他走到僻静处:“请道长指点迷津。”这些年在大理寺跟着贺俊之、翁泉二人坏事做多了,他很心虚。   道长哼了声说道:“你没听东市说书的怎么说的嘛……你们大理寺这位贺大人,生于鸿儒帝师之家,长于琼书翰墨之庭院。年甫弱冠,高中榜眼,万岁爷钦点在翰林院编书,三年而后一跃当上大理寺少卿,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不尽的金玉满堂,大好前程……”   当然那说书的早被大理寺丞翁泉捉去,活活打死了。   “偏他要效仿王温舒、来俊臣之流,”道士说道:“也就再得意个三年五载。终有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你跟着他,能不倒霉?”   王温舒都比他强上三分,好歹曾治理地方夜不拾遗,是个好官,贺俊之除了是个酷吏,别的屁都不是。   李会头上冷汗淋漓。他在大理寺当了很多年牢头了,从前大理寺的名声很好,京城的百姓说他们衙门前的石狮子都能辨是非,哪怕他们当牢头的,都是刚正不阿的性子……自从贺俊之来了后,大理寺的官吏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背地里没少被人骂缺德。   道长忽而黯然神伤,说道:“贫道有一友人现在大理寺地牢之中,要是牢头你能照拂他一二,贫道自会为你祈福……”   “道长的友人是?”李会问道。   道长摇摇头,神色黯然:“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会:……莫非是他。   刚被投入监牢的秦州府孟度。   “是孟……”   “这是给你发财的符箓,”道士截断他的话往他手里塞了个锦囊:“回去后拆开,自能保你无忧。”   ……   里头装了五十两的银票!   牢头李会发了这笔横财,加上心中有愧,自然不再苛待孟度,抽鞭子时收着劲儿,虚虚的,时常还会给他打一盆热水,甚或给一捆干草让他夜里垫在身下,用来抵御寒冷漫长的冬日长夜。   ……   邱长风没办法干涉朝廷之事,只能先使钱让孟度在里面不受那么大的罪。   可孟度这个傻子竟绝食了,白花了他五十两银子。   这可是他攒了十多年所有的家当了。   沈持:“……”   原来是这李牢头的恩惠,他还是高看贺俊之了。   ……   邓大夫号脉之后,取出一粒药丸在热水里化开,让沈持给孟度喂进去:“这是吊着命的药,能多喂一口就多喂一口。”   “再煮些浓稠的小米汤,”他又说道:“这几日不间断给病人喂,八成能捡回条命。”   沈持记下医嘱。   夜里,他守在马车里给孟度喂药喂米汤,赵蟾桂说道:“明日大人还要上值,如今看着孟夫子脸色好转些,这些事让我来做吧?大人去睡会儿。”   官场周旋很耗精力。   “不碍事,”沈持喉咙沙哑:“明日左不过去翰林院点卯,是个清闲差事。”   他本来以翰林身份在工部观政的,黔地矿务一了,皇帝萧敏命他暂代了三个来月黔州知府,也就是说和工部没瓜葛了。   卸任黔州知府回京后,他自然只有翰林院修撰这一个身份,也就只有翰林院的差事了。   “大人忘了?”赵蟾桂说道:“贺大人说明日在凤元楼宴请大人。”   跟贺俊之打交道是件烫手事。   瞬间,沈持的眼眸蓄着寒意:“我记得。” 第117章   是夜风雪打窗, 皇宫上书房中。   地龙烧得屋中有些闷气,太监丁吉躬着腰,用两手恭敬地端着一杯温茶送到皇帝萧敏的御案上:“万岁爷, 就在今儿午后,沈大人把他的老师从大理寺背出去了。”   萧敏放下手头吏部弹劾通州知府周六河的折子, 端起他御用的斗彩三秋杯,低头呷了口清茶:“救出去了?”   比他想的要快啊。   丁吉点点头:“救出去了。”   萧敏只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丁吉手上, 夜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沈归玉是怎样把孟度从大理寺救走的,你跟朕说说, 让朕听个新奇。”   他还以为沈、贺二人至少要斗法几个回合呢。   “沈大人的老师, 孟度, 绝食了,一心求死, ”丁吉叹口气说道:“老奴想, 贺大人也许怕未定罪之前便把人给逼死了,不好收场吧。”   绝食。   萧敏微讶:“他一个举人竟硬气至此。”   “哟, 万岁爷, ”丁吉说道:“这孟度可不是一般的举人阿, 他父亲是先帝爷时的御史大夫孟朝,孟家也算是清贵世家,有几分风骨的。”   御史大夫孟朝。   “哦,”萧敏忽然想起来了:“先帝亨平二十七年, 时任御史大夫的孟朝弹劾帝师王渊, 后被先帝罢官逐出京城……孟度是他儿子。”   他那会儿十来岁吧, 还未被立为太子,没有机会跟随先帝上早朝,是以不认得旧臣孟朝, 只听说此人与王渊曾有些龃龉。   “别人要是不提,老奴连‘孟朝’这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万岁爷记性真好,”丁吉适时拍了句马屁:“竟还记得那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叫老奴羞愧呀。”   “孟度一绝食,”皇帝不再提往事:“便让贺爱卿怕了?”   “哟,别说,万岁爷您听听这沈大人何等机敏,”丁吉说道:“他翻出了贺大人早年的诗集,从中找出‘虎啸龙吟’四字,叫贺大人无法给孟度定罪,不借坡下驴,还能怎样?”   萧敏听得津津有味:“只怕连贺爱卿都想不到吧。”   “那可不,”丁吉说道:“沈大人一击击中贺大人的要害,万岁爷说的,此处他棋高一招。”   “嗯。”萧敏听着外头的落雪声,轻声道。   “沈大人还说,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丁吉说道:“许这是贺大人想要的,他便遂了沈大人的意,放了他的老师孟度。”   “生路?”萧敏冷笑:“什么生路?”   “沈归玉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朕也想听听这条生路在哪里。”   这些年贺俊之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没少被人弹劾,一桩桩一件件事放在他面前,说没起过杀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迟迟没有下手,不为别的,五年前王渊致仕,跪在他面前求的便是这个恩典。他答应过老师,无论如何,都会给老师的养子贺俊之留一条性命。   且,他眼下还离不开酷吏,还离不开贺俊之这把刀。   先前,当右丞相曹慈头一次跟他提出要让沈持去大理寺任职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了贺俊之的意图——物色个人,接替他继续行酷吏之事,以酷吏换酷吏。   这是贺俊之为自己寻的生路,萧敏心里明白。   他答应过王渊留贺俊之一条命,甚至想过同样的路子——重新挑选、栽培一个酷吏,但这个新的酷吏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是沈持,萧敏有些不舍得。   与其说舍不得,倒不如说确切地说,他觉得沈持去当酷吏,可惜了。   从殿试那时起,他对沈持就抱有较高的期望,其后来的种种作为也满足了他的期望,契合了他一直在为七皇子萧承彧物色的老师的人选。   酷吏易得,为皇子挑选老师难。   萧敏深知这个道理,因而先前曹慈来试探的时候,他没有应允此事。   昨日七皇子萧承彧一看到沈持就去牵他的衣袖,谁没打小时候过过,孩童对一个人的欣赏与喜欢从来都是掩饰不住的。   皇帝萧敏自诩从未看错过人,沈持,他也不会看走眼。   “明儿夜里贺大人在凤元楼请沈大人吃饭,”丁吉说道:“到时候,咱们就知道沈大人给贺大人选的生路是什么了。”   皇帝萧敏打了个哈欠:“不早了,风雪太大,朕今晚歇在上书房吧。”作为一个帝王,他还算勤政,每天至少要将摆在御案上的折子批完了再进后宫。   “哟,万岁爷,”丁吉提醒他说道:“您今儿说要到淑妃娘娘那里去,您忘了?淑妃娘娘说不定一直在候着万岁爷呢。”   萧敏:“……”罢了,躲懒不得,便移驾周淑妃所居住的庆春宫吧。   他不大情愿地准备挪窝。   正磨蹭着呢,没想到外头太监来报,说周淑妃忧心万岁夜中行路艰难,自个儿坐着轿辇来了。   萧敏大悦:“快请她进来。”   他甚至都悠然揩揩髭须,心道:最能投朕所好者,淑妃也。   新进宫的郑才人也深得他心,就是年岁小,话少,眉间总是淡淡的一抹愁,不怎么爱笑,要他花心思去哄。   也许岁数长一些就开放成像周淑妃这样的解语花了。   眨眼功夫,周淑妃披着浓粉色绣蝙蝠的狐毛斗篷从外头踩着雪粒儿进来,隔着珠帘,皇帝看见的不是她盈盈带笑的面庞,而是一张梨花带雨眼皮哭得眼皮红肿如核桃般的眸子:“陛下——”未语先哭。   萧敏一惊,赶紧把跪在脚边的女子给搀扶起来:“淑妃这是怎么了?”   “陛下,”周淑妃哭起来我见犹怜:“妾还不是被不争气的承彧给气的。”   萧敏又是微惊:“承彧一向乖巧,他怎么气你这个当娘的了?”   “陛下,”周淑妃哭得抽噎起来:“承彧他……他说要选沈大人当侍讲学士……妾不是嫌弃沈大人,只是,沈大人太年少了……到底不如选一位稳重敦厚的来教导他……”   哦,是这么回事。   萧敏听罢微眯眼眸:“那么,淑妃中意的是哪位大人?”   “妾听闻杭州府薛家在先帝爷时出过两位相爷,”周淑妃抽抽嗒嗒:“薛大人又素有才名,京城妇孺都在传唱他的诗句,若承彧能得他来教导,日后必芝兰映秀,玉树生香……”   “沈大人是年少了些,”萧敏耐心地掏出帕子递给她:“来,爱妃先擦擦眼泪,可幼年时谁不喜欢年轻的夫子,能和他玩到一处去。”   他当年亦是如此。   “可是……万岁,别的皇子的老师皆出自名门世家,”周淑妃不情不愿地说道:“唯有承彧的老师出自乡野,让他以后在皇子中抬不起头来……”   提到沈持的出身,她无比嫌弃。   萧敏被她哭得心烦,他踱步点了点头:“爱妃既看重薛大人,那便让薛大人来教承彧吧。”   其实,他这次给七皇子萧承彧选老师,着实下了一番心思——甚至,是用帝师的标准来选的。   他今年四十四岁,照着他爹他爷他太爷爷在位的寿命,六七十岁,算起来还要占着这皇位龙椅二十多年。他膝下子嗣颇丰,从十九岁喜得大皇子萧承钧,到前年出生的九皇子萧承汉,一共九位皇子,也已到了该考虑立皇储的地步。在萧敏内心深处,他是有意于七皇子萧承彧的。   这个儿子,最像他。   又算着年岁,差不多等他百年之后,继位的新君正值盛年,于萧家的江山社稷也是最好的。   只是周淑妃这么一闹,让他的心忽然凉了。   ……   周淑妃戛然不哭了,听到萧敏答应她的那一瞬,该有的喜悦没有到了,反倒叫她有种“君心难测”的害怕,这是她进宫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不安。   “朕依了爱妃,”萧敏凉笑着说道:“就薛大人,爱妃要是不放心,朕此刻便拟旨,你看如何?”   “万岁爷又同妾说笑了,”周淑妃破涕为笑:“妾岂是那样心急的人。”   萧敏微抿薄唇笑了笑,携她入帷帐颠鸾倒凤。   ……   今日是腊月二十二,已经三更天了,秦州会馆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廊檐下的马车上围着几层厚厚的油脂布,不叫一点儿风雪透进去。   不停地有会馆的伙计端着汤药或是米汤送进来,末了总要说一句:“沈大人别嫌麻烦,咱一夜都不封火,随时给孟夫子熬药,熬小米汤。”   沈持自从出了大理寺对孟度说的话已有几箩筐,他的嗓子越来越沙哑,到后来连道谢都发不出声来了,马车里从此鸦默雀静。   也许是三更末,或者四更初时,他喂完孟度小米汤,正在静听外头簌簌的落雪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那声音微弱而极是短暂。   “叮咣——”沈持手里拿的汤勺掉到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动。   “孟夫子醒了?”他摇了摇赵蟾桂,瞪着眼竭力发出说话声。   赵蟾桂从熬夜的迷糊中霎时清醒过来,他什么都没听到:“大人,你该不会幻听了吧?”   孟度这不是还在昏迷之中呢吗?哪有苏醒的迹象。   沈持捏了捏自个儿的耳朵——他方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孟度在跟他说话,不会有错的。   “天一亮再去请邓大夫过来瞧瞧。”他心急地说道。 第118章   “知道了, 大人,”一夜下来,赵蟾桂熬得双眼通红:“天亮就去。”   “去睡会儿吧赵大哥。”沈持说道。   支走赵蟾桂, 他听了听孟度的心跳,还好, 平稳有力。或许,方才孟夫子短暂醒了一瞬吧, 又或许是自己绷得太紧,真出现幻听了。   沈持又守了孟度一会儿, 老师的呼吸渐次均匀, 他稍稍心安, 裹着披风从马车里走出来,四更的天淡雾绵绵, 风雪未止。冷意兜头而来, 思绪变得格外清明。   地上积了脚脖子深的雪,每往前踱一步, 拔脚时皂靴上都沾一层白霜般的雪粒。“阿池——”会馆的廊檐下, 沈煌手里提着一个木桶, 他同样一夜未眠,既担忧孟度又心疼沈持:“天快亮了,你去歇会儿吧。”   今日腊月二十三,小年, 他提的木桶里装着拿艾草煮的水, 打算给孟度擦擦脸和手, 避秽,去一去牢狱之灾的晦气,再祈个来年春日载阳, 福履齐长,往后无病无灾的。   腊月底四更天的冷风一冰,沈持睡意全无,但他还是点点头,指了指会馆灶台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去找吃的。   他不饿,只是觉得自己该吃点儿东西了。   沈煌听他说要去吃东西,心稍稍放宽了些:“去吧。”   不睡觉能吃些东西也行,怕的是不吃也不睡。   父子二人分头忙活。   为了照顾孟度,会馆的灶台上煲着各色汤汤水水,全是热乎的,两个厨子坐在角落里打盹,呼噜声此起彼伏。   听见有人进来立刻醒了:“哟,沈大人。”   沈持见状动容地对着二人拱手道:“叫你们受累,在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来日必定重谢。”   他每每开口的时候牵动喉咙,如锯齿划过,又如火灼,疼痛难忍。   厨子大哥听出来了,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银耳胖大海炖雪梨汤:“沈大人快喝了润一润吧。”   “夜里申掌柜看咱们都熬着没睡,特地让炖的。”   舀一勺清甜顺滑的汤入口,浓浓的乡情叫沈持暂且忘了仕途上的煞费苦心,心志如泡在水中膨胀起来的豆子,很饱满。   在灶房坐了坐的功夫便到了五更初,屋外红日一圈圈浮出,雪晴云淡。   赵蟾桂请了邓大夫过来,仔细诊断一遍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以老夫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孟夫子保住命了,只是太过虚弱,再将养三五天便无大碍了。”   众人听了皆如释重负。   邓大夫更进一步安慰沈持他们,呵呵笑道:“孟夫子听、识俱在,诸位有什么坏话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了,免得他记仇醒来找你们算账。”   沈持:“……”怎么办,他昨天好的坏的话都说了。   赵蟾桂冲他挑眉:大人,昨儿你数落孟夫子的话,肯定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到了。   沈持:“……”   天色不早,他又去看了看孟度,郑重其事地说道:“学生这就到翰林院点卯去了。”   此刻,如果孟度能坐起来开口说话,必然会笑话他一番:也不知是谁叽歪了他大半夜,现在想起来装了。   马车里有着淡淡的艾草的气息,沈持给孟度掖好被子,回房沐浴更衣。   辰时初,他踩着积雪步行到翰林院去点卯上值。快走到翰林院的时候,遇到了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徐照真,天太寒,二人的手俱笼在袖中,躬身执礼时也都忘了伸出手,一直到走进翰林院的大堂,在烧着地龙的暖阁里宽去披风,才想起方才的敷衍,两人对视笑了笑,徐照真玩笑道:“看来在下与沈大人都是不拘小节之人。”   沈持也笑:“叫徐大人说着了,你我都是率真行事之人。”   “沈大人老师的事在下也听说了,”徐照真说道:“孟夫子还好吧?”   “多谢记挂,”沈持说道:“还在养病之中。”   徐照真还要说什么,抬眼一看薛溆进来,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去烤火,他努努嘴:“薛大才子来了。”   二人一道笑着同薛溆执礼打招呼。   “沈大人久未回翰林院,”寒暄完,薛、徐二人都笑道:“可是有不少事情等着修撰大人来决断呢。”   沈持:“二位大人是会偷闲的,让在下瞧瞧,你们都留了什么活儿给在下。”   薛、徐领着他去见庶吉士——传胪大典之后经考核后又未去六部或衙门观政的二甲新科进士,别人看不上他们,或者他们看不上那些衙门,留在翰林院学习,“庶吉士,读书翰林院,以学士一人教习之”,翰林学士鲁潜年迈体弱,一到冬日便告假在家,极少来翰林院,没人授课,他们这阵子只好辅助修撰、编修编书或者修书。   有三十四人左右。   皆是同年,沈持一来便被他们团团围住,其中还有他在退思园时的同窗李颐和贾岚,纷纷问道:“归玉兄,这次回来,要在翰林院清闲上一阵子了吧。”   沈持道:“或许吧。”   眼下看是这样的。   “甚好,甚好,”贾岚说道:“前阵子你写了《开矿奏疏》的折子给陛下,不多久送到了咱们翰林院来,咱们正着手完善本朝的开矿实录呢,工部给的资料多半详实,只对铜仁县朱砂矿尚且语焉不详,沈大人亲身主持过,必能帮着咱们记录详细。”   沈持:“……”   嚯,看起来好繁重的编书任务,还以为能在翰林院躺平摸几天鱼呢。   “归玉兄,”李颐看着他微带些劳形苦心,知这几日被大理寺折腾狠了,非常体贴地说道:“你只管说,咱们执笔书写就是了。”   沈持:“……”   他昨日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他今日只想当个哑巴养养嗓子:“言念兄,在下还是写下来吧。”   于是这一日,沈持便在翰林院写了一天的黔地开矿回忆录,有点遗憾的是到了午后将要散值时分,连一半篇幅都没写到,明日还得接着写。更为悲催的是,贾岚还嫌弃他文风不行:“干巴巴的行文,和你那本《鸣虫》一样,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字里行间全是你的行事风格,冷静,板正……”   沈持:“……”   他被挑毛病挑的有种撂挑子不想干的冲动。不过这是玩笑话了,今日在翰林院当值编书,是他踏上仕途后最松弛最纯粹的一日了,同僚挚友们可爱得让他想请他们去搓一顿大餐……碍于眼下囊中羞涩,不得不克制一下没提出来。   散值后他们三三两两说笑着从翰林院出来,看见停在门口的贺府的马车,车驾的装潢非常之奢华,都掩口收声:“沈大人……”   有三分疑惑,七分担忧。   疑的是贺俊之如此高看沈持,竟用家中的马车来接人,忧的是与人人唾弃的酷吏打交道,一步不慎,前面等待他的就是万丈深渊啊。   沈持笑了笑,朝那马车走去:“诸位,明日见。”   他没有上贺家的马车,只是走到跟前与马车夫说道:“麻烦老伯赶去凤元楼跟贺大人说一声,在下回去取一样东西,稍后便到。”   马夫无法,只好先赶着车走。   沈持回到秦州会馆,他先去看孟度,问喝了几碗汤药几碗米汤,沈煌说道:“我和蟾桂一直在喂,药喝了两半碗,米汤一共是三碗……”   听上去还可以:“爹,赵大哥,你们受累了。”   见他回屋换了一身常服,又要去凤元楼赴贺俊之的宴,都捏着一把汗,沈煌想了半天说道:“阿池,早点回来。”   沈持:“知道了,爹,不会过二更天的。”   这次他没带赵蟾桂,独自一人去赴宴。   这事儿后来被会馆中的伙计们说出去,民间的文人们便灵感一抖,写出个《沈状元单刀赴刀》的话本,不再藏着掖着,明着讽刺贺俊之是皇帝手中一把刀,没气节风骨,臭大街了。   这是后话。   ……   凤元楼是京城之中最繁华的酒楼,盖有三层楼之高,夜色铺开后,门面张灯结彩,楼中光影摇曳,客来客往。   沈持来的时候,正是吃哺食的点,凤元楼里的菜香气浓郁。店小二极有眼色,老远就迎出来:“是沈大人吧?贺大人已经到了。请随小的来。”   “谢了。”他宽去披风,提袍迈进酒楼。   及走进去,堂上及两廊的墙壁及角落都挂着罩纱壁灯,灯火辉煌,橘黄的灯光华彩热闹,给这座酒楼平添几分风雅。   店小二将他引至一处僻静的雅间里。   内中,贺俊之席坐于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饮,听见沈持到了,他头也不抬,只说道:“沈大人坐吧。”   沈持将披风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在洗脸盆中净了手,与他相对而坐。   贺俊之摆手让店小二退出去并把门关上,只余下他们二人:“本官恭候沈大人多时了。”   “下官回去取了样东西来,”沈持说道:“耽搁了些许时间,让贺大人久等,对不住。”   贺俊之把饮空的酒盏放到沈持面前:“沈大人取的什么?”他颇想知道。   沈持挽宽袖抬手为他斟满酒杯,又缓缓推到贺俊之面前:“下官想着不能白来吃贺大人的酒,于是想送大人一件东西,”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水墨硬纸,在手中摆弄了会儿,笑道:“贺大人手巧吗?会折纸吗?”   折纸是种古老的手艺,不论古代还是后世的孩童,幼年读书时都有拿张叠一叠,叠出个什么来的经历。   比如上辈子课堂上时常飘过的纸飞机。   贺俊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水墨硬纸:“沈大人想折什么?”   “苍鹰。”沈持说道。   “苍鹰……”贺俊之忽然大笑:“本官手拙,不过沈大人盛情,本官略有一二画技,便在上面画一只吧。”   说着,他取下墙上格子里的笔,磨了墨,挥笔画就一只凌空展翅的苍鹰,栩栩如生,果是画技精湛。   他画完,沈持拿过笔,在一旁写下两个字——“郅都”。   苍鹰郅都。   汉景帝时有名的酷吏。   但他不是一般的酷吏,此人曾在济南府任职时一举端掉称霸地方,为非作歹的大家族,治理得一方政通人和,其刚正不徇私情被称为“苍鹰”,后为雁门太守时,匈奴不敢来犯,为大汉守了多年的北地国门,同样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但郅都先是个忠君、有作为的贤臣,其次才是酷吏。   “哦?”贺俊之轻呷一口美酒,琥珀色的将他唇色衬得有了点生机:“请沈大人说明白些。”   “贺大人难道没有想过,”沈持说道:“去看一眼京城之外的地方?”   “我朝虽承平日久,但各地也难保没有像汉景帝时济南府那样欺压百姓的大宗族,也难保没有作威作福目无王法的的官吏……”   正需要贺俊之这样手段凌厉的酷吏去杀一批,让当地的百姓喘口气。   别的不说,就通州知府周六河那个混账玩意儿,就等着人去收拾呢。哪怕动不了周六河这样有靠山的,至少从地方上捕几只硕鼠为自己稍稍正名吧。   “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贺大人何不上奏陛下,”他继续说道:“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到地方去巡察,为民间百姓伸冤,惩治地方硕鼠,酷吏之外兼做贤臣,岂不是条生路吗?”   看郅都就知道,在京城给皇帝做刀当酷吏拉仇恨活不下去了,念及他在地方上是个贤臣,汉景帝还偷偷背着他娘窦太后把人藏起来,是不想杀他的。   要不是他做刀时玩太大了,逼死了窦太后的孙子,汉景帝的儿子刘荣,是完全可以活命的。   所幸眼下贺俊之还没开那么大。   总之,单单做个酷吏是不行的,日后刀钝了就是被废弃之时,没有活路的。   顺手拓展点儿副业——以在京城做酷吏为主业,已经做了覆水难收没办法了,去地方上当贤臣为副业,干点儿好事,至少等到日后被捶时,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争辩,将功抵过,叫皇帝也好顺水推舟留他一命。   “沈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官暂且离开京城,”贺俊之审视着他笔下的苍鹰:“以巡察的名义自我流放到外地吗?”   “贺大人即便去外地巡察,”沈持说道:“您也还是大理寺卿,随时可以回京,就算京城有人生出不安分之心,也惧怕您回京后找他算账,不敢轻易造次,您依旧是京城的酷吏,您担忧什么呢?”   刀还是那把刀。   贺俊之摇了摇头:“沈大人所说的的确是条生路,只是本官,”他眨巴了一下狭长的凤眼轻笑:“需要一些时日好好思量。”   话说到这里,他才叫店小二上菜:“捡店中最有名气的菜上来,记本官的账上。”   沈持起身拱手道:“多谢贺大人盛情,只是孟夫子还在病中,下官无心美食,改日回请给贺大人赔罪,下官先告退。”   说完,他起身告辞。   贺俊之捻着手中的杯盏:“沈大人慢走。”等沈持出门后,他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液,久久不曾动一下。   ……   沈持从凤元楼出来,他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的会馆。   獬豸书行的潘掌柜来了,在客厅候着他,见了面说道:“沈大人哟,竹节胡同里头今日恰好腾出来一套三进院的宅子,主家说年关到了,租也行,售也行只求不空着,在下瞧着那宅子不错,一水崭新的装潢,走,咱看看去?”   沈持:“三进院的再好不过了。”   本来他想着有个二进院的宅子就行,他们一家四口暂时够住了,孟夫子要养一段时日,多一进院子恰好住下。 第119章   会馆外头隐隐传来谁家的孩童嘴里喊着糖哼着“……二十三糖瓜沾, 二十四扫房子……”,不知不觉中已迫近年关,京城的年味溢满大街小巷了。   “瞧瞧去吗?”潘掌柜说道:“这宅子的东家已经搬走了, 只留下他的管家在里面候着往往出租或是售卖,咱随时可登门去瞧宅子。”   沈持点头:“那好, 潘掌柜稍等,在下同家人合计下。”   说完, 他去找沈煌:“爹,潘掌柜给寻了一处宅子, 你同我娘还有阿月去瞧瞧吧, 要是行的话, 咱就先租下来。”   沈煌:“阿池你不同我们一道去瞧瞧宅子啊?”   “不用了爹,你们看好就行了。”沈持说道。他一个大男人糙的很, 没什么可讲究的, 主要看看宅子里头给女眷住的屋子如何,不能太委屈沈月了。   沈煌“嗯”了声:“也好, 对了阿持, 你回来之前不多久, 孟夫子醒来过一回,很快又睡着了。”   沈持又惊又喜又急地问:“他醒来说什么话了吗?”   “阿池,你孟夫子说对不住,给咱们添麻烦了。”沈煌说道。   沈持:果真前天夜里不是幻听, 孟夫子真的清醒过来跟他说了句话。   瞧这话说的多见外。   等沈煌走了之后, 他一边端起碗给孟度喂米汤一遍笑着说道:“夫子啊, 反正咱们这辈子我给你添麻烦,你给我添麻烦的,来来回回也该习惯了, 以后就别这样客气了,显得你我师生俩多生疏似的。”   他说完,只见孟度在昏睡中微皱了下眉头。   沈持无声地发笑。   ……   竹节胡同离这里不远,沈煌夫妇一会儿便看过房子回来,对沈持说道:“宅子干净敞亮,庭院中没有一处不栽花种草的,不错,只是租金要价高了些。”   沈持:“要多少?”   “一年要六两半银子。”沈煌说道。   沈持考虑了下说道:“眼下并非俭省的时候,该花的就花吧。”一年六两半银子确实有点贵,要知道,他一年的俸禄也就二三十两。   不过他心想:官还会升的,年俸也会越来越多的。   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又说道:“爹,娘,明儿拜托潘掌柜帮着去京兆府办了租赁文书,搬进去吧。”   沈煌和朱氏犹豫半天:“阿持,这么一来,咱们一家都靠着你的俸禄养活,只怕一年下来所剩无几啊。”   高昂的房租之外,前几日沈月去瞧病,一次诊金就花去四两银子,比在禄县找小儿王阮行还贵,这样下去拖累着沈持,他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儿成家啊……京城什么都贵得不行,一瞬,他们想回禄县了。   沈持:“不要紧的阿娘,”他对着潘掌柜使了个眼色:“儿子除了俸禄外,还挣润笔费呢。”   “是啊沈夫人,”潘掌柜与他一唱一和:“沈大人写的书卖的很好呢。”   沈煌夫妇这才勉强同意,想着明日去京兆府办了租赁的契约文书,而后添补家具被褥,就能暂时安家了。   ……   是夜无风无雪,淡月疏星。   皇宫上书房。   又是二更初。   皇帝萧敏批完折子,在把玩黔州府进贡的紫金砂三羊开泰的雕件,看得饶有兴致。有人在外头同丁吉低语几句,片刻后,他喜形于色进来回道:“万岁爷,老奴来给您报喜了。”   萧敏瞟他一眼,见丁吉两肩舒展,问:“何喜之有?”   “老奴打听到沈大人给贺大人指出的生路了。”丁吉说道:“真是妙啊。”   萧敏放下紫金砂把件,等着他说个详细。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对贺大人说,要先做贤臣,再为酷吏,并给贺大人画了一幅苍鹰图,不对,是贺大人给沈大人画了一只苍鹰。”你瞧,他心里痛快得迷糊了。   “苍鹰?”萧敏捋了一下唇边的八字黑须:“郅都。”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就是这个意思,他让贺大人不光做酷吏,还要效仿苍鹰郅都做一位忠君爱民的贤臣。”   “他让贺大人做苍鹰,岂不是把万岁爷比做了汉景帝,万岁爷,您说这是不是喜事?”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是呈于史书上的盛世,其帝王成为被后世推崇的明君,皇帝萧敏被沈持拿来与汉景帝相提并论,听了自然是高兴的:“沈爱卿给贺爱卿指出的生路不错,合乎君子之道。”   更难得的是沈持时时把忠君放在心上。   “贺爱卿听了作何打算?”萧敏说道:“要是他真给朕上一本折子,请求到地方去巡察,朕,会准奏。”   并允诺给他一个善终。   丁吉卡了一下壳:“贺大人说……他得想想。”   萧敏的表情沉了下去:“嗯,朕知道了。”   过了片刻,手头的奏折看完,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朕今日还不想动,你去瞧瞧接郑才人来上书房过夜陪一陪朕吧。”   几日没见郑琼,有些想她了。   丁吉应了声,亲自去接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谁知刚出上书房,兵部送了份八百里加急塘报——本朝边关将领的奏折进来,生生把他给截住了,他一面打发干儿子丁逢去接郑琼,一面急急折回去:“陛下,镇西将军八百里加急塘报。”   塘报的缄封处打着“史”字的戳,是镇西将军史玉皎的奏折。   八百里加急塘报,不是有战事就是军中突发紧急情况。   萧敏:“呈上来。”   丁吉揭开塘报放在御案上。   镇西将军史玉皎在塘报中说,从上个月开始,黔州府无法按时给戍军拨付食盐,军中的食盐储备不足一月,她请求朝廷立即调拨运盐往军中,否则一旦打起仗来将非常不利我军。   本朝的规矩,戍军的粮草是兵部与户部协同调拨的,而食用的盐等物,则是所在的州府按月拨付给守军。   因食盐过重,行军打仗不好带,因而军中一般囤盐不会超过两个月的量。   黔州府无法如期给戍军拨付食盐,似乎是当地的盐务出事了。   当地的盐务官叫奚文明,在黔地任职已有十一年之久。   “黔州知府周大珏上任快两个月了吧?”萧敏不满地抽出他刚批完的黔州知府周大珏的折子掷在地上:“呈送给朕的折子有五六本,每本都是洋洋洒洒一通话,看下来却没一件正事。”   “沈归玉卸任时提醒他的盐务之事全当成耳旁风……”他摇摇头。   这么要紧的大事,身为黔州知府的周大珏却从未在奏折上写只言片语,真叫他失望透顶。   “万岁爷,或许周大人才到任……”丁吉的话没说完,只听萧敏微怒道:““传右丞相曹慈,吏部尚书穆一勉、户部尚书秦冲和,兵部尚书魏淳,刑部侍郎刘渠,大理寺卿贺俊之来见朕。”他想了想又道:“沈归玉前一阵子曾暂代黔州知府,也一并传进宫来吧。”   丁吉应了声“是”,赶紧派出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去请这些大人们进宫面圣。   沈持一连熬了两晚,今晚眼见孟度好转些,他本打算断续打会儿盹的,哪知到了二更初,忽然宫中的小太监来宣:“沈大人,陛下召见,快随咱家进宫一趟吧。”   他只得又换上朝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见皇帝萧敏。   “沈大人,”路上,小太监略提了句:“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镇西将军营中快要断盐了。”   这……沈持的心头重重一跳。   当日从黔州知府卸任交接时,他曾着重提醒过,盐务官报的账他没来得及查,请周大珏接手后重视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才过去两个来月,出事了。   那会儿昃食宵衣,一心扑在处理积压的各县的紧要公文上,实在腾不出手来翻一遍盐务的账。   沈持忧虑重重,宫中夜晚的琉璃风灯造型别致精巧,他来不及观赏,快步走到上书房。   里面挤满了贵官显宦,唯独贺俊之站在外头未曾被宣召,彼此对视一眼,沈持进到上书房后立在最末一位。   右丞相曹慈则坐在皇帝萧敏的下首位。   听说此人极得皇帝萧敏的倚重,他从二十二岁进士及第后,一步一升迁,为后来的士子们解释了什么叫做平步青云。   曹慈和萧敏君臣相互扶携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君臣好似挚友,甚至二人在上书房商议事情,从来都是赐坐的。   今日,萧敏与往常一样,一开始曹慈进来后赐了座,他手里拿着史玉皎的那份塘报,忽然说道:“这一行字朕看得不太清楚,曹爱卿凑近来帮朕看看是什么?”   曹慈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过去为他辩读。辩读完,他退后要重新坐下去时,却惊讶地发现方才的高背椅子已经被撤走了。再看看萧敏,皇帝也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眼神略显冰冷。   大抵以后,他再也没有坐在上书房商议国事的君臣之礼了。   曹慈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陛下,黔地盐务出事,是臣之过错,请陛下降罪。”   萧敏未理会他,他命丁吉将史玉皎送进京的塘报传下来给沈持他们阅看:“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   沈持:“……”   这个周大珏,他当时就觉得不怎么安心,没想到,他临走时最不放心的盐务终究还是出事了。   兵部侍郎魏淳与户部尚书秦冲和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奏道:“陛下,老臣先想办法调拨食盐给史将军。”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萧敏颔首让他俩退下:“要快。”   二位天官跪安退下。   吏部尚书穆一勉道:“陛下,黔州府盐务出事,吏部有用人不察之责,臣惭愧。”   萧敏斥道:“不光盐务官奚文明要查,此事,新上任的周大珏也难辞其咎,穆老尚书该好好反省这些庸碌之辈是怎么被举荐上去的。”   “是,陛下。”穆一勉俯首跪地说道。   刑部侍郎刘渠朝同僚间张望一眼,不见与刑部共掌律例刑狱的大理寺卿贺俊之在,缓缓开口说道:“臣……”   萧敏:“刘爱卿知晓此事便可,退下吧。”   刑部在他手上不太被重用,他亦不指望刑部去查办此事。   刘渠:“是,陛下。”   他退出上书房后,萧敏依旧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右丞相曹慈,只问沈持说道:“黔地无盐井,百姓与戍军所食之盐皆要从成都府运过去,一日离不开盐务官,沈爱卿在过黔州知府任上,要是从黔地的官吏中瘸子里选将军,有无可靠之人暂代盐务官之职?”   吏部选人赴任耗时漫长,最快的便是从黔地的官吏中挑选一能干之人为盐务官,担当重任。   沈持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以微臣愚见,铜仁县县令唐大人进士出身,精明强干,又在黔地多年,或能为陛下分忧。”   萧敏记得唐注这个人,近来铜仁县的奏折不断,他说道:“穆爱卿,速拟公文,擢唐注为黔州府盐务官,整饬盐务。”   “是,臣这就去办。”穆一勉也退下了。   “沈爱卿说得对,”萧敏说道:“偏远之地官员吏部或有考核不到位的,胡作非为,蛀我朝根基,是该有人去杀一批了。”   让贺俊之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出京巡察,眼下也是合时宜的。   “来人,沈爱卿有识人之明,”他又说道:“赏绢一匹,退下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从宫中出来,赵蟾桂赶着马车等在外面:“大人怎么这般晚才出来?”一看身后的两个小公公抬着匹绢跟出来,低声讶然:“大人得了赏赐?”   沈持点点头。   赵蟾桂心中大叫一声“娘嘞,乖乖,这个值钱。”,得几十两银子吧,而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那匹绢放在马车上,又抓了一把钱塞到二人手中:“多谢。”   等上了马车,赵蟾桂欢快地舞动着小皮鞭:“大人,又发财了。”他们家中堆积的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多,以后要搬家的话,一个包袱,不,一辆马车才能兜走。   ……   方才沈持在上书房内回话的时候,贺俊之低垂的嘴角现出裂纹,他想抬头看一看这人是何等得圣心,又怕犯忌讳,只能强忍着不甘心,依旧腿脚僵直地立在原地待命。   又过了许久,曹慈灰溜溜地退出来后,他才被皇帝萧敏宣进去。   看到贺俊之,萧敏温声说道:“贺爱卿,给朕背一背《硕鼠》吧。”   《硕鼠》。   “是,”贺俊之听到这句话全身如坠入冰窟,他稳了稳心神:“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①”   等他一口气背完,萧敏挑挑眉:“时辰不早了,贺爱卿跪安吧。”   其余未问及一句。   但却让贺俊之骨鲠在喉。   皇帝,这是让他依沈持所说,离开京城,流放到地方上去整顿吏治啊。   回到贺府,贺俊之在书案上铺开宣纸,重新画了一只目光更狠厉的苍鹰。   看来这条路,他想走也得走,不想走还得走。   ……   萧敏与大臣们商议完塘报的事,已是三更初了。   “陛下传了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丁吉说道:“已在外头的暖阁中候了一个多时辰。”   萧敏:“传她进来。”   说罢,他再抬头时,美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她嫣然一顾,后宫其余女子的姿色便入不了他的眼了。   连宠冠六宫多年的周淑妃都要逊色三分。   萧敏见到郑琼,什么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了,无比亲昵地说道:“让阿琼久等了,想不想朕?”   “陛下把妾晾在外头,”郑琼淡淡地说道:“都这会儿了还要笑话人家。”   “生气了?”萧敏携她的手往寝房走去:“阿琼要是知道朕方才见的人里头有谁,就不会生气了。”   “瞧陛下说的,”郑琼嗔道:“凭他是谁,妾也不该受到冷落。”   萧敏笑道:“阿琼还记得今年秋季进京之时,路过黔州府翻船之事吗?”“当时带着水鬼救出绣娘和丁吉的,正是沈归玉沈大人。”   郑琼依偎着他懒懒说道:“妾当时都吓傻了,只顾着哭泣,哪里还留意什么大人小人的。”   “陛下可不能把这份恩情算在妾头上。”   “阿琼真小气,”萧敏听了笑道:“好,不算你的,算朕的,”又心疼郑琼:“你年岁小,头一次出远门遇事吓到了也是寻常,好在到朕身边来了,朕以后护着你,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郑琼破涕为欢,把脸埋到他胸前,不说话了。 第120章   霜华伴着月明, 沈持从宫中回到秦州会馆已是夜半,庭院中万籁俱寂,唯有灶台上温着的米汤和梨汤发出一声声“咕嘟”, 惦记着孟度,也等他归来。   “今晚我去守着孟夫子, ”赵蟾桂洗净手舀一碗梨汤端给沈持:“大人去歇一歇吧。”   沈持:“赵大哥你先去睡会儿,四更天来替我吧。”   喝完热乎乎的梨汤, 他端着米汤去孟度屋里——白天孟夫子的病情好转后,沈煌他们便把人挪到了会馆的上房中, 此刻门虚掩着, 炭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 暖意融融,几上朱红的细瓷托盘中放着各色糯米纸包装的糖果, 一派新年临近的喜喜庆庆。   孟度睡得很安静。沈持放下米汤没去扰他清梦, 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闭目养神,大概到了四更天, 听见动静一睁眼, 是孟度醒了, 四目相对都怔了一怔。   “夫子你醒了?”   孟度又闭上眼转过头去:“不,我没醒。”这次的事他心中过意不去,还没想好要跟沈持说什么话。   沈持:“……”   “米汤还是热的,夫子你喝点儿?”   孟度中气不大足:“你放那儿吧。”他又清了清嗓子说道:“回你屋去睡觉。”   沈持被撵了出来:“……”   他深深地松了口气, 而后, 铺天盖地的困意来袭, 他回到房中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地暗,直到沈月来敲门:“得,得……”   沈持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外头天光大亮, 快到辰时了,他匆忙穿好衣裳拉开门:“阿月。”   沈月抬手指了指日头,提醒他该去翰林院点卯上值了:“得,你睡过……头了。”   “多谢阿月来叫醒我,”沈持笑了笑说道:“阿月像个小大人了,真顶用。”   沈月冲他笑了笑:快些吧,听说上值迟到会被打板子,丢人。   本朝要求官吏“清、慎、勤”,“勤”对于沈持这样的六品低阶官员来说,就是要按时点卯,上值的时候不能迟到,散值不能早退。   要是谁无故迟到或者早退,没做到“勤”,会被吏部记上一笔账,由刑部拉去扒了裤子摁在地上打板子,很不体面。   沈持穿戴齐整,他打算骑马去翰林,哪知今儿会馆的马一匹两匹都拧巴不肯让他骑,而那匹他上京赶考时买的,跟他走南闯北的马儿又蔫蔫的,似乎生病了,唯有赵蟾桂的小毛驴看起来能使一使唤,经驴子的主人同意后便征用了,骑上毛驴,飞一般赶去翰林院。   路上,恰遇到四品以上官员散了早朝,分头回各自衙门当值,见沈持一袭青色官袍骑驴疾行,不由得笑道:“不应景,当给沈大人换一匹骏马,他这个岁数鲜衣怒马才好看。”   “状元上值驴如飞。”有人反驳:“新鲜,也甚好。”   “……”   说者只是玩笑,孰料被有心者听去,回家后当即画了一幅《状元骑驴图》,此人使用写意笔法,给沈持画了一张超长的驴脸,却给毛驴画了个书生脸面,画面又夸张又滑稽,拿到书市上一亮相,孰料招来众人围观竞价,竟卖了几两银子的润笔费。   此事传到翰林院,同僚纷纷劝沈持找那位作画者的麻烦,毕竟有损他威仪,叫堂堂状元郎,翰林院修撰很丢脸面的。   沈持却不以为意:“本官瞧着那幅画作得挺好。”   同僚:“……”   后来又传到宫里,一日散朝后回到上书房,皇帝萧敏促狭地让丁吉临摹了一幅《状元骑驴图》给他瞧,哈哈大笑:“有趣。”   “是把沈归玉画丑了,”他说道:“朕记得他的脸没这么长。”说完,他又干笑几声。   侍立在一旁的丁吉:“……”万岁爷啊,您笑话自己的臣子是不是不太厚道。   是时候提醒他干正经事儿了:“万岁爷,您上次跟淑妃娘娘说要给七殿下选侍读学士的事儿,您还没下旨呢。”   昨个儿在御花园碰见周淑妃,她打听这事儿了,丁吉碍于情面不得不稍稍一提。   他是冀州府人氏,从小也入泮读书,只是到了十五岁仍旧连县试都考不中,且做的文章狗屁不通,教过他的先生都说,科举入仕之路不行了,让他不要浪费银子,另谋生路。   正逢那年冀州大旱,家中过不下去了,他一狠心,找刀子匠给自己净身后进宫做了太监。在萧敏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被先帝指派来服侍他,后来主子登基,丁吉跟着一路高升,做到了御前正二品的太监,在天子面前非常能说得上话。   这种事,也只有他敢开口。   “淑妃托你来催朕的?”萧敏听了问道。   “老奴可不敢催促陛下,”丁吉说道:“七殿下到了进学的年岁,一天天在后宫无所事事,虚度时日,想来淑妃娘娘看着心急,这才见着老奴问了一嘴。”   萧敏:“嗯,淑妃性子要强,生怕承彧晚一日开蒙功课不如人也是有的。”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砚台:“研墨吧。”   丁吉听着,总觉得皇帝好像并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心道:淑妃娘娘一时糊涂啊,万岁爷这个人吧,一来怕丞相揽权,致使朝中结党营私,争斗不止,二怕后宫嫔妃携皇子争储,膝下不宁……您却偏要恃宠在七殿下选侍读学士之事上哭哭啼啼横插一手,叫万岁爷心里头多不舒坦啊……   次日,命薛溆为七皇子萧承彧侍讲学士的圣旨送到了翰林院,众新科进士们啧啧称羡,并私下里悄悄议论:“听说众位皇子之中七殿下长的最与陛下相似,陛下也最喜爱他,薛大人为七殿下启蒙授课,日后前程无量啊。”   皇帝萧敏的九位皇子之中,大皇子萧承钧是宫女所出,一直不怎么受重视,到如今二十五岁了依旧是个没有封号的皇子,就连府邸与侍卫的规格,都比不上已故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萧承稷,这位虽是嫡子,但他无意于皇位,成日在府中侍弄花草,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来往。三皇子萧承斐是个聋子,四皇子萧承泰目有疾,五皇子萧承玠的生母董贵妃犯错被冷落,连带着他也被父皇迁怒多年来不闻不问,六皇子萧承福蠢笨不堪,前后请了三位老师都教不会他《三千百》,八皇子萧承平、九皇子萧承汉还是蹒跚学步的幼儿,听说生母的家世出身上不得台面,唯七皇子萧承彧不管是生母还是他自个儿,于诸位皇子中一枝独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之位多半是他的。   那么,薛溆的帝师没跑的。这顺风顺水的仕途搁谁谁不羡慕。沈持与同僚们一道对他说了些恭贺的话,随后坐下来如入定了一般翻阅文献资料,校正、增补翰林院中的旧有藏书。中有一段涉及兵部军器监所造弩的资料,写得不明不白的,沈持埋头差了许多本书,无果,他心想:看来得抽空去军器监一趟问问了。   这是他的习惯,但凡手头的活儿,事无大小要一一做到精细才行,换句话说哪怕对于翰林院这般枯燥无聊的编书、修书,他也不敷衍不摸鱼。   对了,去军器监不光要问资料,还有一件事要办——为镇西将军史玉皎校正她的弩,按照墨家传人翟阳生的说法,或许要问问军器监,重新锻造一张了。   这件事拖了许久,他有愧于史小将军。   同僚们偶一抬头看见他端坐不动的背影,后知后觉地脑补出一段新科状元郎被榜眼后来居上抢走风头,落选七皇子侍讲学士,沈修撰失意寥落的大戏……   担忧得他们都没敢撺掇着薛溆请吃酒,生怕进一步刺激到沈持。   当日散值后,李颐和贾岚头一拨来宽慰他:“归玉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想开些啊。”   沈持:“……”   他谢过这两位好同僚,骑着毛驴回到秦州会馆。   一喜一忧。   喜的是孟度完全醒了过来,他病愈的很快,已能坐起来了。   然而今日,沈煌清晨去京兆府办完租房的契约文书,准备挪窝时候,遇到一样作难事,孟度很犟,说什么都不肯随他们搬过去,非要暂时住在秦州会馆中。   并说过两日要回禄县去。   忧的便是这件事。   沈持听说后回房换了身常服去见他,还未开口就被孟度一句话堵了回来:“经此一事,我有些不甘心,想回禄县读两年书,而后下场春闱,博一博功名仕途。”   沈持:“……”   这他没话说:“夫子,等养好身体了再走吧,不急的,要是夫子你考会试,就跟鹰拿雏鸡一般容易,必然一考就中。”   孟度:“……也没那么容易。”他又问沈持:“姓贺的此后会不会为难你?”   沈持贺俊之的事说了:“他多半很快要离开京城到外地去,我与他暂时井水不犯河水。”   孟度“嗯”了声:“我听你所说的意思,他是被迫离开京城的,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当心他临走捅你一刀。”   “夫子提醒的是,”沈持说道:“我会谨慎些的。”   师生俩说完这话没几天,年二十七,贺俊之上表请求离京赴黔州府,彻查当地盐务一事,正如孟度所预料的,果然,临行前他狠狠地扎了沈持一刀。 第121章   贺俊之请求出京巡察的折子送到上书房, 皇帝萧敏一点儿都没犹豫,朱笔一挥直接准奏,命他以大理寺卿之名代天巡狩, 生怕他反悔不干。   拿到朱批后,他看了半天, 而后冷冷一笑,当日便命仆人大肆采买离京赴黔途中所需的衣、食、用等物, 看样子不日就要启程。   年二十八,天有微雪, 是贞丰十八年朝廷大员最后一日上早朝, 打明儿起, 从二十九至来年的正月十二,要休沐过年了。   五更天, 太和殿挤满了神色明显松缓的朝臣, 按照往年的惯例,年末的这次早朝, 百官不再奏事, 士林间亦不再相互攻讦或弹劾, 朝会上,臣对君歌功颂德,君对臣赏赐抚慰,这一天, 君圣臣贤, 其乐融融, 其余的一切统统等到明年再说。   今年还是如此。   一番你好我好大家好之后,皇帝萧敏命退朝,接下来他也有几日闲暇, 不再用批复奏折了。百官步履轻快退出太和殿,右丞相曹慈跟大理寺卿贺俊之走在一处,问他:“如珩此次离京到外地巡察,几时回来?”   “如珩”是贺俊之的字。   因王渊的亲女儿王卿时,也就是贺俊之同母异父的妹妹,嫁给了曹慈的侄子,他二人平日里要走得近一些,是以很早之前就以字相称。   尽管贺俊之跟王渊断绝父子关系后连这王卿时这个妹妹也不认了。   “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贺俊之说道:“既出去一趟,便要查仔细了,免得再出像黔州府盐务官奚文明之流,坏朝廷根基。”   曹慈感慨一番又问他几日动身:“年后哪天走?”   贺俊之:“明日便走。”   “又不是什么着急事,”曹慈说道:“过了年春日气候转暖,再去不迟。”   反正朝廷官员到地方巡察,皆是秋后算账。晚去几日也无妨。   “过不过年,哪天过年,”贺俊之苦笑了笑道:“与我有何干系,横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曹慈叹气道:“哎,如珩这话说的,你不在京城,叫本相找谁喝酒去。”   “曹相爷还有心思喝酒?”贺俊之同他走到一处僻静地,压低声音道:“有空何不琢磨琢磨——周淑妃快失宠了。”   “她失宠不打紧,只是七殿下日后……”只怕无缘太子之位了。   曹慈一愣,摇摇头说道:“不过是后宫新添了个郑才人,陛下新鲜几日,她无家世又无皇子傍身,撼动不了周淑妃。”   他追随皇帝萧敏多年,知道天子有意栽培七皇子萧承彧为太子。他对未来的皇储——七皇子萧承彧也很中意。   也听说了皇帝萧敏近来宠爱一位郑才人,冷落了周淑妃。   贺俊之:“曹相爷,曹家也是簪缨世家,每房妻妾成群,难道没有子以母贵的事吗?”   男子喜爱一个女子,才会看重她所出的子女,若是厌恶一个女子,也会冷落她的子女。   “陛下的后宫,”他的声音极低:“或许也是。”   周淑妃的荣宠不衰,七皇子萧承彧来日才能稳稳坐上皇储之位。反之,周淑妃不得圣心,来日郑才人诞下皇子,七皇子就不算什么喽。   曹慈:“郑才人这个狐媚子。”   “相爷错了,”贺俊之却忽然笑了起来:“淑妃娘娘失宠,不在郑才人,而在一个臣子身上。”   沈持。   曹慈:“这个弯弯绕把本相绕晕了,你明说吧,谁?”   “曹相爷难道没听说过,”贺俊之说道:“前阵子七殿下选侍讲学士,下官听说陛下中意的是沈大人。”   曹慈“哦”了声:“你是说后来定了薛大人,是淑妃娘娘的意思?”这么说,周淑妃受皇帝冷落,不是因为郑才人狐媚,而是沈持?   让他捋一捋。   贺俊之笑了一笑:“在下告辞。”   他次日一早便启程上路,马车缓缓驶过十里长街,路过京兆府衙门前时,贺俊之伸出手指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又放下。   当年,如果不是突然被弹劾身世,他该来这里当京兆少尹了吧。贺俊之眯着眼心想:那之后的路也会和去大理寺不一样吧。   ……   酷吏贺俊之离京,官宦之家不再害怕动不动被找个由头抓去大理寺受刑吃苦头,又要过新年了,小半个月不用上朝上值,京中的大小官吏们,心中全都乐开了花儿。   爆竹的销量都比往年大增,商行的掌柜们笑得合不拢嘴。   这也使得京城的街肆上年味尤浓。   好说歹说,沈持终于把孟度留在了秦州会馆,说好过了年初五,初六再启程回禄县。并给他买了很多书籍,“京城有个好处,能买到禄县见不到的书,夫子,你读一读,大后年春闱必定登科。”   这话虽有些忽悠,但其实一点儿都不虚。   “多谢,”孟度看着那些书说道:“确对会试有益处。”说完便翻看起来。   沈持:“夫子,你才好倒不用这么勤奋的,彻底养好了才用功不迟。”   孟度哼了声:“你变着法子嫌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动了是不是。”还怪敏感的嘞。   沈持:“……”   只好随他了。   从会馆出来回到竹节胡同新搬的家中,三进院的宅子着实看起来宽敞,布置陈设也是一等一的讲究,要说一年的租金六两半银子贵是贵了点儿,但住起来也是真舒适。   沈煌夫妇也很讲究,垂花厅中放着竹子,寓意节节高,还有两捆修剪整齐,用红绸扎起来的柴禾,大抵是进柴(财)之意吧。   “得,”沈月从内宅的西厢房中出来迎他:“你……回……来了?”   沈持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想了一瞬忽然惊喜地问:“阿月,孙大夫的药见效了是不是?”   沈月还发不清晰音节,但能慢一点儿说句子了,仔细听是能辨认出来她在说什么的。   比之前好了一些些。   沈月笑着点点头:“是呢得。”   沈持:“凭他要多少诊金,阿月这次一定好好让他瞧瞧,好好吃药。”   “得,”沈月说道:“可是我大概不会像……得那样……”流畅说话了,她一急又呜呜啦啦不知道说的什么了。   沈持赶紧安慰她:“反正阿月会写字,说不出来也不打紧,写下来也是一样的。”   沈月破愁为笑:“得,”她比划着说以后出门随身带着笔墨纸砚,以防和人吵架时说不出来。   沈持笑笑:“好,阿月真机灵。”   沈家在京城没有亲戚,这个年显得冷清,倒是他喜欢的,闲来无事便看看书,或是摆弄几下史玉皎的弩,也算自在。   ……   民间过春节,皇宫之中一样也要过。   皇帝萧敏的后宫之中,王皇后病逝后,他未再立后,一直是董贵妃执掌后宫,后来她失势了,便由周淑妃来打理。她倒是个能干的,从来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叫人服气。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日,在她的张罗下,上自妃嫔下至宫女,人人都得到了新春的赏赐,领了新衣,说说笑笑的,一团和睦。   周淑妃所居住的庆春宫中贴满了大红的窗花,银炭日夜不停地烧着,暖意催开了细腰美人瓶中的一支红梅。   除夕这日,照理皇帝萧敏要来庆春宫和嫔妃们一块儿在这里吃顿年夜饭,到了元日跟着光禄寺去祭天祭祖的。   但是晌午时候大太监丁吉来传旨,说帝想清净清净,让各嫔妃在自己宫中吃年夜饭守岁。   皇帝不来庆春宫了,不见她了。   周淑妃浑身的气力像被抽走了一般,瘫倒在侍女怀里:“万岁爷……是不是传郑才人了?”   侍女立即去打听,回来说道:“娘娘,万岁爷一连几日传郑才人去上书房伴驾……”   周淑妃慌了。直觉告诉她,她失宠了。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跌坐在贵妃榻上,十几年的宫中生活,她也不是没脑子的,她冷静后分析了一遍,是郑才人抢走了她的宠爱吗?   似乎不全是。   周淑妃隐隐回想起给七皇子选老师的那次,皇帝似乎更倾向于选沈持而不是薛溆,而她,则以为是儿子不懂事……   是因为这件事叫皇帝厌她了吗?周淑妃猜不准。   借着过年给娘家赐东西的由头,周淑妃叫人去曹慈府上探探口风。多年来,皇帝的心思多半只有两个人知晓,一位是右丞相曹慈,另一位是贺俊之。   不几日宫外传来口信——果是周淑妃选薛弃沈,违逆了皇帝的意思,叫他心中生了芥蒂。   周淑妃:沈持,好你个沈持。   她不讲理地将一腔怒火全烧到了沈持身上。   ……   贺俊之离开京城后,大理寺的衙门不再令人畏惧,哪怕刀还在只是收敛了锋芒,一些人难免蠢蠢欲动。   比方说梁上君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工了。   他们最先盯上了薛府。   薛溆先是高中榜眼,紧跟着又被选为侍讲学士,官阶升为正五品,是新科进士之中最有出息风头最盛的了。   薛家祖上出过两代相爷,在京城自是有宅子的,且是一座五进院的大宅子,非常气派,当然,也很惹眼。   叫贼给惦记上了。   而薛溆在杭州府长大,那里的历任知府治下夜不闭户,后来到了京城,这里更是窃贼绝迹,他从来没想过家中会被贼光顾,因而,一些金银大剌剌地堆在书房里,除夕那天夜里,一伙梁上君子翻进了薛家的书房,但家主人一直在读书不就寝,贼等不及了,直接跳下来劈头给了薛溆一棍子,把他给敲晕了。   ……   四更末,薛家仆人发现薛溆昏倒在地上,命若悬丝,书房中的财物被窃取一空,立刻前去报案,然而大理寺无人值守,又跑到京兆府,同样无人受理——毕竟先前一个贺俊之跟阎王似的镇着京城这块地皮上的宵小,京兆府多年来从未没打理过小偷小摸的事情。   薛溆是状告无门。   气愤之下,他写了一本奏折,等到过了年开始上值的时候,递了上去,弹劾京兆府不作为,纵容京城盗贼横行。   “别家都不被盗,”事情传出去后,有人说道:“只有薛侍讲家中被盗,别是仇人干的吧?”   “薛大人有什么仇家?”旁人问。   “嗐,”那人回道:“没瞧见他给七殿下当老师风头多大,越过沈修撰去了……”能不叫人心生忌恨。   ……   周淑妃也在皇帝萧敏面前落泪:“妾听说薛侍讲宅中被偷盗,连他都险些命丧盗贼之手,万岁爷,别是他给承彧当了侍讲学士招来的祸事吧?”   “叫妾心里过意不去,”她哭道:“还请万岁爷查个水落石出。”   “一个侍讲学士怎会招来祸事,”萧敏说道:“贺爱卿离京代天巡狩,没了他坐镇京城,冒出盗贼也在情理之中。”   “万岁爷,妾……”周淑妃今日淡妆,这么微垂娇颈,如弦月弯弯的两道柳眉我见犹怜:“以妾之女子心肠度人,会不会沈大人被薛大人抢了风头,咽不下这口气,因而……”   她都说了“以女子心肠度人”,叫萧敏无从责怪:“沈爱卿为人豁达,别人画状元骑驴图故意丑化他,他都报以一笑,这种事不像是他干的。”   淑妃掩面泣道:“万岁爷好歹叫人查个清楚,既是给薛大人一个交代,也好还沈大人清白……” 第122章   皇帝萧敏不语。   这是他从一个宫女之子走到太子, 又到如今当了二十多年太平天子的习惯,话少,不爱表态, 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   那就是他觉得周淑妃的心思过于直白, 不体面了。   在他沉默下来的瞬间,一股凉意爬上周淑妃的脊梁,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一桩事情,那便是:薛溆家世好, 文章好, 可殿试上万岁爷点的状元郎不是他, 是沈持啊!   也就是说,这二人, 皇帝更看重沈持!   在“出身”和“皇帝的看重”两者间, 后者甩前者十八条街。   而她,一叶障目, 太把出身当回事, 以至于没摸清楚皇帝的心思便贸然开口, 叫他不喜她,冷落她,白白让郑才人捡了得宠的机会。   也令她在失宠的急躁不安中棋差一着,周淑妃此刻清楚地知道, 这次, 她失手了。   “万岁爷, 妾错了,”她坦诚说道:“妾争强好胜爱攀比在先,只想着为承彧择个出身高的老师, 却不闻沈大人才高,今日又妄自猜测沈大人为人在后,妾短见薄识,请万岁爷责罚。”   周淑妃说完哭湿了妆容,叫皇帝萧敏瞧着生出几分心疼来:“爱妃,朕问你,潜入薛家的盗贼,是周家指使的吗?”   “万岁爷,”她见他终肯开口,将头伏在他膝上,说道:“妾与周家,都与此事无关。”周家没那么大胆子敢在京城行这种勾当,只是凑巧了。事发后她沾沾自喜想利用一把打压沈持出气,没想到竟弄巧成拙,周淑妃懊悔不已。   不是周家做的便好。   萧敏抬手抚着她的乌发:“你是承彧的娘,想为他择一位出身高的老师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再说,爱妃什么都不瞒着朕,好的歹的全都倒给朕了,你陪伴朕多年,朕岂能为这点儿事罚你,”他说道:“起来吧。”   他娘贤懿太后活着的时候孤苦,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后宫中的女子还算宽厚,并没怎么苛责周淑妃,只是下意识地放低了对她的期望。   此后,帝妃二人和好。   周淑妃虽再未被皇帝萧敏冷落,但先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宠风光不再,郑才人日渐得宠,很快在后宫之中与她平分秋色。   而有了前头的教训,周淑妃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不敢再生半点儿事端。   ……   贞丰十九年新春期间,竹节胡同。   沈家。   离开禄县老家,在京城过年没有乡里乡亲来家中一坐半晌吃酒说笑,冷清是冷清了些,可人情来往还是有的。   竹节胡同里住的多是文人士子之家,比如他的好友林瑄家也住同一条胡同,还有两位不怎么熟的同年,搬进来后正逢新年,过了初五送别孟度回乡后,少不得挨家挨户送了帖子,拜访一回,算打招呼了。   沈持是年初七去的林家,彼时林瑄正读书读得乏味,得知他来,兴冲冲地从后院跑出来:“沈大人,许久不见了。”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四月份时候的事了,此后沈持奔赴黔地办差,林瑄闭门苦读志在后面的春闱,再无来往。   “挚一兄,”沈持笑道:“扰你读书了。”要不是过年期间牲口都歇了,他说什么都不敢给读书人家里递帖子登门拜访。   “归玉兄说的哪里话,”林瑄也与他以字相称:“我巴不得你时常来坐坐,只是这大半年看你实在是太忙了,东奔西走只顾着高升,想来无暇他顾,”他大笑:“谁知你竟不声不响搬来与我做邻居呢了。”   其实沈家与林家虽同在竹节胡同,但还隔着四五家呢,算不得正经邻居。   沈持玩笑道:“正是瞧准了挚一兄住这里,我才搬来的。”   “咱们竹节胡同好啊,节节升高,”林瑄也不大严肃地说道:“保准你住不了多久就该升官了。”   “借挚一兄吉言,”沈持说道:“只等他日你登科后相扶相携,共步青云呢。”   说了几句话后,林瑄问了一下孟度的事,把贺俊之臭骂一顿:“话又说回来,他这一离京,京城不大安宁啊。”   “我怎么听说薛府被偷了?”   沈持:“我也听说了,是年三十的事。”   林瑄感慨道:“这些盗贼也太胆大了。”   “是啊,”沈持说道:“贺大人前脚才离京。”   “偏他偷的还是薛府,”林瑄说道:“我怎么还听说,有人议论说是你恼恨薛大人升了侍讲学士,气不过指使人干的。”   沈持笑了:“嗯,是有人这么猜测。”   京城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落到好事者嘴里都是挂在墙上的弓,盘在井边的麻绳,成了阴谋诡计的蛇影。皆因京城之中,官吏之间互相倾轧捅刀子乃是常态,你也怪不得旁人这样想。   “你不气?”林瑄问他。   “他们议论他们的,不关我的事,”沈持:“既有人起头偷盗,不会只偷薛家一家,挚一兄,咱们两家也要当心些。”   薛家被盗,显然是窃贼图财,与其他无关。偷盗是历朝历代治禁之小事,但是难事。   小偷小摸,图财之事,对盗窃者用酷刑,他们怕了不敢干,不用酷刑,关几天打几棍子,放了,过几日他又开始手痒偷盗,偷东西上瘾,一辈子都戒不了。   即便后世各大街小巷都安装有摄像头,也免不了常有偷盗之事。他大学先后丢了六七辆自行车,真是人类社会的顽疾。   沈持觉得治理一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似乎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段时间内或许能做到,要长长久久这样,除非始终有个如贺俊之那样酷虐成性的人镇着,否则不大可能。   怕耽搁林瑄读书,他略坐了一坐便告辞回到家中。   沈家,沈煌在暖阁的炉子上温了一壶酒,见沈持回来招手唤他过去陪饮:“跟爹喝一杯?”   沈持过去提起酒壶给他斟酒:“好啊。”   没了禄县的老友们吆五喝六划拳过年,沈煌有些寂寞,他微带着些酒意说道:“阿池,爹和你娘厚着脸皮跟你来京城享福,心里很过意不去,来,爹敬你一杯。”   沈持:“爹,你喝多了。 ”当朝重视孝道,在京城做官的士子谁不是携家带口的,光说些见外的话。   “没有,爹清醒的很,”沈煌说道:“爹和你娘着实拖累你了,阿池。”   沈持:“……”   “阿池,”沈煌再度开口:“其实我和你娘来京城不是为了享福,”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操心你和你妹子的亲事……”   他和朱氏既怕沈持娶不上好媳妇儿,又担忧沈月嫁不出去,只能跟着这兄妹俩,万一遇到合适的随时给张罗起来。   这俩孩子没这心思,他们当爹娘的可不能不想事。   沈持:“……”他陪着沈煌饮了一杯酒说道:“我眼下不急,爹和娘给阿月留意着合适的人家吧。”   沈煌哼了声:“你都十八了。”还不急。   沈持:“……”催婚,虽迟但到。   正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忽然门外递了张帖子进来,是贾岚邀他去下棋的,很好,有理由逃避老沈了。   而后,翰林院的同僚、同年们相互宴请两三回,立谈之间到了正月十三,要开始新一年的点卯上值了。   京城各家也都慢慢从过年的状态中剥离出来,合计新一年的事情去了。   清晨卯时中,沈持骑着马走出竹节胡同,再拐进兵马司胡同,从这里穿出去,在辰时之前到翰林院去点卯上值。   竹节胡同里很安静,但兵马司胡同就不一样了,里面住的武官之家较多,他路过时,听到操练各种兵器,刀枪剑戟的声音,大抵是武将们晨起在练武。   武信侯史家也住在这条胡同里,沈持在去年三月份来竹节胡同寻访林瑄时头一次路过史家,听到了史家的丫鬟在追着一个孩童数落……   今日,好巧不巧,他骑着马经过武信侯府时,一位三十来岁模样的夫人手里握着鞭子,她柳眉倒竖,又撵着那孩童出来了……   夫人下了狠手,“啪”一鞭子落在孩童身上,棉袍都被她打烂了,棉絮和着血飞出来:“叫你不好好习武,叫你偷懒不读兵书……”   这位夫人实在打孩子打的太狠,沈持看得头皮发麻,心道:不知史小将军小时候有没有被她娘亲这么打过。   他于心不忍,赶紧骑着马走过去。   ……   今日翰林院的同僚们都来得早,点卯之后,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叙话。   薛溆到宫中给七皇子萧承彧讲课,因此不在翰林院中。同僚们说起他家被偷盗之事,难免做种种猜测。   然而到了晌午时分,京兆府那边收到报案,继薛家被盗之后,京城又接二连三发生偷盗事,尤以高门大户之家和商贩为甚,让京城百姓惶惶不安,都在抱怨京兆府碌碌无为。   京兆尹温至被人骂委屈了,在早朝时上奏道:“陛下,治禁之策本属于京兆少尹所管辖,奈何空缺多年,又兼臣年迈精力不济,实属有心无力,还请陛下任命京兆少尹,协助臣治禁,抓捕偷盗的窃贼。”   至上一任京兆少尹辞官离任后,一直无人选任,已空缺有十来年了。   管辖京兆府治禁——治理偷窃等朝廷禁止事宜的京兆少尹空缺,动辄抓捕人投进大狱鼎镬刀锯的大理寺卿贺俊之不在,出现鼠窃狗偷之事不稀奇。   皇帝萧敏预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吏部尽快选人上任京兆少尹。”   “各部的贤臣,翰林院的翰林、庶吉士,但凡有才者,不论是谁,都可任用。”   温至说道:“陛下,不用麻烦穆大人,臣闻沈修撰在黔州府治理时颇有方法,不如请他来京兆府治禁,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萧敏想了想:原本打算让沈持给七皇子当侍讲学士的,奈何淑妃不肯,让他在翰林院修书编书太闲了,京兆府缺人,那便先让他去吧。多历练一番总是好的。 第123章   于是在正月底, 皇帝萧敏下诏,命沈持出任京兆少尹。   这在当朝是从四品官秩,年俸为四十两银。除了俸禄之外, 朝廷还会给四品往上的京官一些额外的赏赐,比如夏季用来消暑的百余斤冰, 冬季取暖的五十斤银炭,逢年过节各地进贡的吃食、土仪等等, 待遇还是非常丰厚的。   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翰林院之后,沈持一面笑着接受同僚们的恭贺, 一面在心中嘀咕:就是活儿不大好干, 京兆府的各级官职从汉代一直持续下来, 是历朝历代官员主动辞官最多的位子,唐代杜甫有诗云“京师四方则, 王化之本根。……如何尹京者, 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①”   诗中说的是唐时京兆尹、少尹的更换频率相当之高, 据有人根据史书统计, 诗中的“十年十五人”并不是夸张虚指, 而是真的换了这么多位官员,还都是自己不干的。无他,干不下去了。   可见京兆府的差事一直是滚油锅里捡金子,刺猬窝里摘花, 有点难以下手。   无奈沈持还是觉得朝廷给的实在是有点多, 他缺钱, 人穷志短,这俸禄也还是可以挣的,试试吧。   他安慰自己, 京兆少尹的活儿虽不好干,但他毕竟主抓的是地方治理——京兆府是比较特殊的州府,一般不会有机会直接卷进牵连朝堂大事,保命相对容易些。   事到如今,只能想着不好干的活儿自有它的好处。不然,还能怎样,清闲事少俸禄高的官职多的是,这不是不给他随便挑嘛。   沈持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接受了吏部送来的少尹官印,拿在手上一看是镀金的,翰林院正六品修撰的官印是青铜铸造的,放在一处,少尹官印比起修撰的官印,不仅黄色更显贵气,连龟纽的眼部造型看来都更深沉精明,对比下来,六品的青铜官印上的龟纽是有点眼神清澈的。   不得不说,做龟纽的工匠也是个人才,这么微末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从四品的官袍是绯色的,当朝四品以上官员皆着绯色,只是补子不一样,四品的是云雁,取忠贞仁爱之意,上忠贞于君,下仁爱于民,从四品的大雁尾巴上有一抹黑色,正四品没有,只这一处细微差别。   新旧龟纽,官袍放在一处,似乎见证他从仕途新人到可能是官场老油条的转变,他在心中呵呵两声调侃了自己一会儿,开始做翰林院这边的交界,以及到京兆府去上任的准备。   沈持高升的消息一出来,林瑄抽空跑来恭贺他升官:“归玉兄,我说的怎样,竹节胡同好吧,你住进来才多久就高升了,以后还要步步高升呢。”   从六品官到从四品,看得他都眼热,恨不得今年加开恩科,让他去考会试及早登科,一步跨入仕途。   沈持笑道:“是呢,这地方真吉利。”   心中却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头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但他不是一个习惯倾诉的人,面上看起来永远是运筹决胜的模样。   林瑄又笑道:“对了归玉兄,那次你去我家,我爹和我叔父看你少年得志为人又磊落洒脱,想为你牵线做媒,你可有意,找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寻一门中意的亲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沈持:“只怕过两日去京兆府上任后一心要扑在治禁上,即便娶了妻放在家中也要叫她受冷落,还是放一放再说吧。”   着实分不出心来娶妻的心思。   “说的也是,”林瑄说道:“这样,我让我爹和叔父为你留意着吧。”   沈持谢过他。   二月初三是他履新头一天。四品以上的官员要上早朝,他得五更初起床,在天还未亮的卯时初赶到皇宫的太和殿去参与朝会,之后在辰时初散了朝去京兆府上值,比之从前,等于每日多了一个时辰的工作时长。   本来在翰林院上值的时候,早起还能打会儿八段锦锻炼下身体,之后这段时间被上早朝给占了,少不得又要改一改生活习惯。   这天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天还黑着,开春积雪在融化,路上又滑,沈持骑马走了两步,马蹄打了一次滑,险些栽倒。这时他才留意到一个问题,京城大员上朝的路上没有路灯,据说先帝时京兆府太穷了,点不起路灯,于是当时的京兆尹编了个怕夜里燃着油灯引发城门失火的理由,上奏撤了路灯,从那会儿起,朝廷大员在冬日或者初春时节只能自己马车上挂着灯或者摸黑上朝。   说有一年冬天清晨下大雪,滴水成冰,一个老大人摸黑赶去上朝——清贫点不起风灯的官也是有的,不小心摔了,摔了之后在那里呼救,奈何刮着大风,路过的官员匆忙赶路,没留意到他的呼叫,等天亮后有人发现告知其家人时,人已经冻僵了,抬回去没多久就过世了。   之后,所有上朝的官员,几乎都有家丁跟着,打着风灯前行。   沈持勒马慢行,尽管如此,路上还是超越了好几驾马车。好多老大人看着这么年少的官员与自己列于朝堂之上,心中那个羡慕啊。   他这前程,将来不知有多优秀,必是要在他们之上的。   沈持早早来到东华门外,他立在那里,身上佩戴的鱼袋、玉带、牙笏将他衬得矜贵,绯色官袍更衬他颀长的身姿,要说先前他是青袍美少年,从今天始往那儿一站就是绯衣一朝臣,英姿洒落,很是惹眼,宫门一开,连太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一些快要致仕的老大人们恭贺他,户部尚书秦冲和还玩笑说道:“温大人下手太快了,只怪本官迟了一步。”   这玩笑倒有几分真心,以沈持的头脑,要是在户部运作,他们必是能日进斗金的。只恨自己下手慢,没把这样的贤才招揽过来。   说笑几句,很快到了入太和殿的时辰,都肃然整衣,端好笏板上朝去了。   从四品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末的,离皇帝最远,沈持只能看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不过,他又没什么需要上奏的,只安静地听就行了,远近又有什么干系。   朝会上,最多的事就是御史弹劾监督各衙门官员,然后其他衙门同皇帝哭穷,向户部要银子,其他还真没别的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也是掐着点儿,皇帝萧敏没耐性听下去了便找个理由,或者直接摆摆手命退朝,然后拍屁股走人。   百官随后从太和殿中出来,各回各衙门当值去。   散朝后从太和殿出来,沈持又收到来自老大人们的一波恭贺,然后和京兆尹温至老大人一道去京兆府。   京兆府在翰林院和六部之后,离得比较远,他在街上骑马慢慢走着,一路主要是等温至,温老大人真不辜负他的姓,温吞吞的,极慢,沈持在后面总想抽拉他车的马两鞭子。   就这样一路晃悠到京兆府衙门,沈持被冻得不轻,在考虑以后要不要换马车上朝。   到了京兆府才知道,不光该有两位的京兆少尹空缺多年,连底下应有的功曹、司录、司户、司仓参军等该有的掌各项事宜的七名参军都只有四名,缺仨,连专门缉捕盗贼的法曹参军都没有,一个萝卜填好几个坑,比想象的还不好干。   且看京兆尹温老大人的意思,也不打算再找皇帝或是吏部要人了,就让沈持一人来挑大任。   沈持:还真看得起我,呵。   “沈大人,咱们这就破案,抓人?”温至让司仓参军——掌租调、公廨、仓库、市肆等民生事务的钱前抱来一堆案卷,全是新鲜的,贺俊之离开京城之后发生的偷盗案件。   薛家的放在第一卷。   沈持问道:“温大人,抓了人之后,又该当如何?”   温至开始给他讲史,说唐代京兆尹治理京畿一带,采取的手段大都是“棰杀”“杖杀”,“辄杀尤者以怖其余②”,说人话就是抓住了就杀掉,尤其是领头的,震慑旁人,以儆效尤。   沈持:这不是跟贺俊之的手段一样,专尚刑威,一杀了之。   这么简单,你一个人就能干的事,找我来做什么,还不是不想担滥杀的恶名。老狐狸。   他没说话。   温至:“沈大人以为呢?”   “温大人,”沈持这才笑着说道:“下官初来乍到,想先浏览卷宗。”   温至催不动他,只得笑道:“沈大人请。”   沈持从钱前手里接过卷宗:“烦请钱大人再把户籍,以及近来来往京城的人士置地买宅子的契约文书给本官瞧一瞧。”   钱前说道:“好,下官这就给沈大人拿来。”   不到半天时间,京兆府所辖的户籍人口、近来置地买宅子的契约文书,一共两堆,很快尽数堆到了沈持的面前。   他这一瞧这些便是十天半月,光瞧,愣是不见动静。   且他上任京兆少尹后不拘小节,没有官架子,散值后时常穿着常服,手里摇着文人装逼用的折扇,在京城大街小巷溜达。   这一溜达又是大半月。被寄于治禁厚望的京兆少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京城的盗贼们更加横行无忌,偷盗之事愈发频繁。   期间沈持被帝召到上书房去问京城治禁之事,他道:“陛下,能否宽限臣几日。”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既如此,朕准允你一个月,够吗?”   沈持:“眼下看是够了。”   “沈爱卿没别的事就退下吧。”萧敏近来气色极好,笑呵呵的,看来宫中有喜事了,果然,告退的时候丁吉送沈持出来,告知了喜讯:“沈大人快有红鸡蛋吃了。”   宫中要添丁了。   沈持:“……”怪不得皇帝忽然变得好说话了呢。   “是郑才人有孕了。”丁吉说道:“可把万岁爷给喜欢的呀。”   沈持:“……”   如此看来户部尚书秦冲和要卯足劲儿给攒银子了,毕竟天家添丁,要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   果然次日在朝堂上看见户部尚书秦冲和,耷拉着一张脸笑都笑不出来了。   ……   到了四月初杏花繁,日日春光斗日光时。   距沈持上任京兆少尹已经两个月了,还是毫无作为,且没有动手治禁的准备。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都在说新上任的京兆少尹不作为,让京城的盗贼越来越猖獗了。   每每这个时候,皇帝萧敏都选择性听不见,左顾而言他,反正就是留中不发。这既是对沈持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警告,如果真如他期待的那样,后续有出其不意的大动作,现在就当御史言官们放屁,如果没有,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尸位素餐,那么这些弹劾的折子,都会被用来算账。   沈持亦对御史的弹劾置之不理。   又过了半个月。   一名叫张达的人在城南置了一座五进院的宅子,而且买了十名奴仆,沈持查了他的来历,这人竟是外地一名农户,非商非官,这么大的手笔,有点可疑了。   沈持让功曹参军手下的衙役将此人盯紧了,且不准走漏风声。   张达买了宅子后并没有搬进来,而是等了半个月,宅子中才有动静,一天夜半,他带着奴仆住进去了。   沈持命人继续暗中盯着张宅的一举一动。 第124章   张达住进新宅后, 每日命奴仆采买米面果蔬,跟普通人家过日子毫无二致。张家的家仆甚至还和街坊邻里打起了交道,进出时闲聊几句家常里短。   京兆府这边继续不动声色, 沈持每日上值依旧在翻看一桩桩偷盗案的卷宗、京城的人口户籍、契约、文书,散值后又开始穿着常服, 摇着他的折扇在街肆、胡同里漫步了。   他尤爱与街头路口的长者下棋,往往从衙门散值到黄昏天黑, 一下就是半天,有输有赢, 输了约别人次日再下, 赢了别人请他第二天继续。   城南棠棣胡同, 就是张宅所在的胡同口的一位六十多岁的吴姓老伯最喜与沈持下棋,不多久他二人成了棋友, 几乎每天都要在棋盘上杀得天昏地暗。   吴老伯是个有秀才功名的, 下棋之余,还能和沈持扯扯学问, 他们说秦丞相李斯临刑前的“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岂可得乎。①”, 探讨这么一个能人是怎么栽倒在赵高手里的,也说一代词宗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②”是词中之最,再无它句能超越……一老一少热络得很。   这时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新科状元郎, 一步高升到从四品京兆少尹的沈持纵然才藻纵横词理典雅, 草拟诏书,应制作文援笔立成,但在做官治禁上着实是个草包, 办不成事。   就连那些在京城犯案的盗贼也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在白日里到街肆上割行人的钱袋子行窃,还扬言说想去京兆少尹沈持家中瞧瞧藏有什么宝贝。   四月底春日已深。   一连盯了许多天的京兆府的衙役们还是一无所获,烦躁得不行,他们向京兆尹温至抱怨,说京兆少尹不下令抓捕盗贼而是天天派他们盯梢张宅,于治禁全无好处,耽误他们立功真是个庸才。   温至来找沈持,语调已然生硬:“沈大人不要忘了,咱们京兆府得治禁呀。”   “温大人莫急,”沈持慢条斯理地呷着清茶:“盗贼偷盗手法之高明,让人叹为观止,下官束手无策,这不是正在想法子嘛。”   要不民间都说偷盗是一门手艺呢,还有人专门拜师学这一行呢。   温至愤愤然拂袖而去:“……”忽然有些想念贺酷吏是怎么回事。   那人在京城的时候,他每年只等着领俸银就行,哪儿需这般劳心。眼看着京兆府积压的偷盗案件越来越多,他忍无可忍之下转头上了一本奏折弹劾沈持。这回,皇帝萧敏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沈持一顿,命他开始撒出京兆府衙役,缉拿盗贼。   沈持自然是不敢违抗皇帝的,当日就把能抽出来的四十多名衙役派了出去,让他们去缉盗。   茫茫京城,寻找盗贼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三日后,不出所料,衙役们尽数空手而归,连个盗贼的影子都没见到。   垂头丧气地坐在京兆府的衙门里叹气。   沈持一点儿都不意外。这么多年京城的地界上鲜少出现偷盗,京兆府的衙役们几乎没有与盗贼周旋的经验,战斗力堪堪为零,能成事儿才怪。   碰壁后遂消停了两三日。   到了五月初二夜里,沈持打算就寝了,忽然赵蟾桂来敲门说一姓吴的老者来见,他立刻趿着木屐出来:“吴伯。”   这位吴姓老人家住在城南的棠棣胡同,就是张达所购宅子的所在,他使了个眼色闪身进来,说道:“沈大人,今儿张达的仆人同咱们街坊说漏嘴了。”   沈持请他到书房说话:“吴伯请详细说说。”   “那仆人同邻居宗家吹嘘说他主子家的金银财宝都寄存在别人家里,”吴老伯说道:“随时取用。”   “老宗头不信,反问他‘你主子家的财宝在别人家里,就不怕人家给你昧了去?”   沈持:“吴伯请继续说下去。”   “你猜那仆人怎么说?”吴老伯说道:“他说,不管藏在哪里,他们都能找到给翻出来,大人听听,这不是干偷窃勾当的又是什么。”   果然。   就是说,一个外地的农户,不商不仕,忽然进京来购买一套五进院的宅子,不说这笔钱哪里来的,他图什么?   图京城米贵吗?   据沈持查验京兆府存留的屋宅买卖的契约文书,在京城置办产业的无非三种人,当地人发达了购置宅邸,外地来京做官、经商的,买主的身份、目的都很明显,唯有张达啥也不是。   说他没问题那是不可能的。   且根据京兆府对于每日入城之人的身份文书的登记,这人是在贺俊之离京之后的次日,也就是年三十进的京。   他入城的当晚,薛家被盗,随后一起又一起的偷盗事件层出不穷,两下里一印证,沈持知道,锁定张达这个人,路子是对的。   沈持:“多谢吴伯,这两日,张达在家中吗?”忙叫赵蟾桂拿酒与他喝。   吴老伯得了酒,笑道:“没见他外出,对了,这几日张宅采买了许多酒肉,怕是要宴请宾客。”   宾客?   沈持揣摩这这两个字心思回转,对着吴老伯一揖:“多谢吴伯,本官知晓了。”   为免夜长梦多,次日午后散值前,他点了一拨还算听话精干的京兆府衙役,说道:“诸位,本官有一事拜托,”他拿出十锭银子摆在他们面前:“今夜随本官去抓捕张达,连同他宅子里的家仆,一个都不能让跑掉,可以办到吗?”   沈持瞟了一眼银锭:“事成之后这是给诸位的酒钱。”   他出手大方得令衙役们咋舌,跟着京兆尹温至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般丰厚的赏赐,于是齐声说道:“悉听沈大人吩咐。”   有钱拿,哪有不尽心给他办事的。   怕走漏风声,沈持与衙役们一道在京兆府坐到天黑,而后换上常服,趁着入夜时分悄无声息地来到张宅,他敲开门后,衙役们一拥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张宅的各间屋子都堵了个严实。   沈持来时张达正在房里搂着个婆娘寻欢,听到动静本能要跑,这时候两名衙役从窗户翻进去,扑上去将他摁在床铺上:“京兆尹办案,老实点儿。”   那婆娘待要哭号,被随之进来的衙役拿刀一指:“再喊送你上西天。”   吓得她直打哆嗦,早顾不上喊叫了。   张达被押到沈持跟前,起初他还很镇定:“哟,京兆少尹老爷大驾光临敝宅,所为何事呀?”   沈持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来请你帮忙捉几个贼罢了。”   “什么贼?”张达狡辩道:“草民不知道。”   沈持冷笑:“你少跟本官打马虎眼,如今大理寺的刑具闲置,你若不老实,本官正好借来一用。”   至此张达还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说道:“大老爷,草民无罪,您就是打死草民,草民也不知道大老爷在说什么。”   不见棺材不落泪。   沈持盯着他看了看:“真不说?”   他的声音温暾,听不出有丝毫的凌厉迫人。可却不知为何,竟叫张达在五月初夏的天气里只觉得寒气阵阵,他咽了口唾液有几分心虚地喊冤:“大老爷明察秋毫,草民与贼无关呀。”   “草民家中,大老爷也搜过了,哪有赃物啊……”   沈持叫衙役把张宅的奴仆全押进来,一眼扫过去有十来名,皆是三十四岁的男子,命搜身,搜屋,但一开始并没有搜到赃物,连偷盗常用的器械也未找到。   难道张达一伙人个个都是三只手,神偷吗?   “把他们的钱袋子全倒出来。”他略一沉思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张达的面色微微一变。   “哗啦——”   钱袋子里的铜钱被倒在屋中的地上,沈持蹲下去翻着,很快,从里面捡出几枚边角磨得锐利无比的铜钱,他用两指夹起来扬了扬问:“这是什么?”   他前一阵子在市井中转悠的时候,恰好听见有人说自己的钱袋子被割开失了钱财,幽怨叹气:“京城来了‘跑明钱的’。”   沈持不知“跑明钱”的是什么意思,向吴老伯打听后才晓得,许多小偷将一枚铜钱磨得如刀刃般锋利当趁手工具,用以割人钱袋,俗称“跑明钱的”。   张达一伙低下头去:“大老爷,拿贼见赃,朝廷也没不叫咱们磨个铜钱来用,咱们平日里切个什么的……实在是没有偷盗啊……”   矢口抵赖。   沈持在屋中踱了几步,说道:“张达,本官给你两条路,第一,本官对你等用刑讯手段,打到你等招供为止;第二,听说你要在家中宴请‘宾客’,只怕那些人都是盗贼吧?你照旧宴请他们,依计行事,协助本官将他们全部抓获,以此赎罪,你选哪条路?”   张达不语。   沈持撩开绯袍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环顾那些家仆——其实是同伙盗贼:“本官看有人入行不多久吧?照我朝律例,只要自首认罪,将功补过便可免除刑罚。”   他音落,就听一个怂人大喊:“大老爷,小人刚入行不到仨月,连一两银子都没偷够,小人交待……”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从众嘛。   “大老爷,小人干这行还不到半年,”第二个孬种出现了:“小人跑明钱经常失手,一共偷了两百钱,其中有一百钱还是进京之前在外地偷的……”   第三人:“小人来京后光顾着给张头儿找宅子了,还没来得及开张呢……”原来他们是流窜于各州府的行窃团伙,小偷小摸多年不过瘾,馋上了京城的肥羊,只是惧怕酷吏贺俊之不敢来,等他一离开,便迫不及待地进京了。   说来也巧,他们进京时正遇上杭州府薛家派人来给薛溆送钱,手太痒没忍住当夜就作案了。   又见京兆尹温至迂腐老迈,京兆府中连缉拿盗贼的官吏都没有,便生出长久在京城“发财”的念头,还贪图享乐地买了套宅子。   “……”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张达的同伙已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行窃之事。   沈持:“过往行窃,可有涉及命案或是其他?”   他们齐声回道:“大老爷,咱们只顺小财,从未伤过人。”   沈持点点头,再问张达:“光凭他们的这些口供,本官就能依法判你极刑……”嗯嗯,那个,当朝的律例他还没翻完,具体法犯哪条,他还说清楚。   “大老爷,您尽管吩咐,”张达未等他往下说:“草民全听您的。”认栽了。   沈持:“你要宴请的是些什么人?哪天开宴?”   “是……都是吃咱们这行饭的,”张达老实了:“就定在明日。”   “多少人?”沈持又问。   张达:“一共三十三人。”   沈持命衙役找来纸笔,他自己将他们的口供一一写下来,让他们画押,而后收在袖中:“你等就当今日没见过本官,一字不能泄露出去,明日照常开宴就行。”   张达:“大老爷,那之后草民?”   “明日事后,将你们来京后所盗赃物交出来,从此金盘洗手,”沈持说道:“本官奏明圣上,对你们既往不咎。” 第125章   听到“既往不咎”这四个字, 张达长舒一口气:“草民愿意。”   沈持又交代给他几样事情,而后带着衙役们悄悄从张宅出来,领头叫花壮的衙役说道:“沈大人, 咱们分拨轮流在胡同里盯梢着姓张的贼,以防他变卦连夜跑了。”   “嗯, ”沈持说道:“今、明两日你们睁大眼睛给本官看着他。”   连日来的盯梢有了结果,加上白花花的赏银吊着, 衙役们精神抖擞,皆低声说道:“沈大人放心, 我等食君之禄, 定为朝廷, 为大人竭力办差,缉拿盗贼。”   沈持对他们拱拱手:“如此, 有劳诸位了。”   说完, 他先行走出棠棣胡同,回家。   走回家中已是三更初, 寂夜深沉, 除了赵蟾桂挑着灯在房间里等他, 其余人都睡了。见他回来,赵蟾桂起身打了个哈欠说道:“大人回来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沈持看着他睡眼朦胧强撑着的模样,说道:“赵大哥, 赵秀才让你来给我当管家的, 这些年却总是让你来照顾我, 做下人的活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以后我回来的晚, 你不必这么傻等着,早些睡。”   打盆热水、沏壶茶的事,他自己也能干。   赵蟾桂笑道:“大人乍然说这些客气话,怪见外的。”他不大习惯。   沈持:“……”算了,等忙完这阵子就让赵蟾桂回禄县探亲,连带着好好歇一歇。   “大人,”赵蟾桂等他洗漱完问:“捉贼的事有进展了吗?”今日他出门买菜,是哪家的奴仆还在街上跳着脚大骂京兆府以及沈持呢。   沈持没同他说这事儿:“不早了,快去睡吧。”   等赵蟾桂掩上门出去后,他熄了灯躺在床上,思及明日的事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于是想七想八的,一直到快四更天才睡着,等到五更初起床揽镜一照,不得了,眼下一大片乌青,有些憔悴。   这也意味着疲倦、精神不好,脑子反应慢。   不行。   今日或许要随时应对突发情况,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沈持赶紧去舀了盆新从井里汲上来的凉水冰了冰,强制大脑清醒,而后才仔细挽好发,穿上官袍去上朝。   五月天气乍热,黎明时分上朝的朝臣们行在路上已是挥汗如雨,为了掩饰不雅的气味,许多人都佩戴了香囊。   但沈持路上遇到人多的地方,还是闻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疏离地与同僚执礼后,跳下马,慢慢走在后面,不挤到前头去扎堆。   孰料前头三五结伴上朝的大人们竟不时回过头来瞟他一眼,旋即交头接耳:“……这沈大人任了京兆少尹后是一点儿手段都没有啊,”他们夸张地说道:“京城盗贼遍地跑,百姓怨声载道,看吧,今日朝会上,弹劾沈大人的折子不会少……”   “可不是,昨天夜里啊连浏国公养在外头一房小妾家里都被偷了,”一官员压低声音说道:“今儿浏国公一早就来上朝了,”他往前头努努嘴,最前头,一年老的武将骑马而行:“待会儿他得指着京兆府的鼻子骂,有好戏看喽……”   浏国公周家不是后宫周淑妃的娘家太和侯周家,此周家非彼周家,浏国公周开是武将出身,为人豪横跋扈,一言不合就动手。   说不准儿今儿在朝堂上能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把京兆少尹沈持打一顿。   “……”   礼部侍郎李叔怀听到他们议论,从马车里走出来,他看见沈持在紧后头牵马而行,特地等了片刻:“哎呀沈大人,今儿……”他悄声说道:“机灵点儿,避着浏国公些。”   沈持耳力好,他早听到了前头官员们的话,说道:“多谢李大人提醒,下官晓得。”   及至行到东华门前,工部尚书李为,户部尚书秦冲和见了他,也说道:“沈大人,”他们往浏国公周开站的地方眺一眼:“待会儿在朝会上,我俩老头子来替你周旋,必不让他为难于你。”   七十多岁了在外头养小妾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吗?不偷你偷谁,还好意思拿到朝堂上来说。   沈持施礼道:“承蒙二人大人爱护,下官感激不尽。”   很快,文武百官列队步入太和殿,抬头一看,皇帝萧敏已提早一步坐在龙椅上等着他们了。   臣子们山呼万岁,帝说“众卿平身”,君臣礼毕,而后开始奏事。   果然,浏国公周开跳出来作妖,痛骂京兆府失职,害他养在外头的小妾家中财物失窃。   皇帝周敏听了都皱眉:“诸位爱卿先奏要事来。”   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贺大人已查清,黔州府盐务官奚文明勾结当地州府官吏,中饱私囊,黔地盐务只成门户私计,弹劾包括黔州知府周大珏在内的一共七人,此事详情已送到吏部,向来陛下很快会受到贺大人的奏折。”   皇帝微颔首:“尽快再选派官吏到黔州府上任,勿空缺太多。”   沈持立在后面听着:看来周大珏此次凶多吉少。   心中不禁有些惋惜,他的同乡,当年禄县妇孺皆知的周神童,让他仰慕的人,竟落得这样下场。   同时也越发敬畏官场。   ……   众朝臣奏完正经事,差不多也到了该下朝的时候,浏国公又不依不饶地点指名道姓:“陛下,老臣斗胆问一句,沈大人究竟能不能胜任京兆少尹,他又是如何治禁的?”   说完,他勾着头朝后面一望,瞪了瞪沈持。   御史台也开始附和他,质问京兆府这么久不捉贼,一个两个在干什么吃的。   京兆尹温至老脸挂不住,他瞥一眼沈持——昨日散值后听闻十几名衙役被留下来商议事情,隐隐觉得要有动作了,而且是大动作,大抵能捞到功劳,他多圆滑一人啊,当即调头回怼周开:“浏国公,您老该在意的不是爱妾家中少没少什么,而是多没多什么吧?”   “别哪天多了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子衣物,你说说……”   群臣听了哄堂大笑。   周开气得撸袖子要打人,温至跟他打交道的经验丰富:“哎呦浏国公,您这是越发倚老卖老了。”说着就要自个儿撞上去。   温至这把岁数了,这要是当真撞一下还了得,吓得周开连忙躲闪。再不敢造次了。   皇帝周敏见状立即给大太监丁吉使了个眼色,太和殿中瞬时响起一声:“退朝——”   叫文武朝臣散了。   不过临退朝前,皇帝远远地给沈持抛过来个眼神:治禁的事不能再拖了。   沈持也遥遥一点头算是回他:臣遵命。   散朝后去京兆府的路上,温至:“沈大人,本官已命府中所有衙役随时待命听你调遣,要是不够,本官再去刑部借一借人手?”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一句话不用说,人家已从他细微的举动中看出大概,沈持说道:“温大人,咱们京兆府的人手够用。”   温至又问:“几时?”   “哺时前后。”沈持并不瞒着他。   要是温至能坐镇调度衙役抓捕盗贼团伙,那再好不过了。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回到京兆府衙门,又详详细细地做了一番布局,剩下就是等着了。   到了午后,一切如常。   张达那边没有走漏风声,陆续有人开始到张宅去做客,那些人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偷摸惯了的,是贼没错。   与此同时,京兆府的衙役们已摩拳擦掌,只等他们都进到张宅后扑进去提刀捉下。   ……   这天到了吃哺食的时间,张宅之中开宴了,一眼望去座无虚席,席上全是肥鱼大肉,桂酒椒浆,来客们推杯换盏尽情吃喝,粗噶的劝酒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一个个喝得目酣神醉,说话时舌头都大了。   沈持:“温大人,该收网了。”   于是,他与温至一声令下,京兆府的衙役尽数出动,配合本就在张宅四周盯梢的,把张宅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四十名游手好闲的鸡鸣狗盗之徒,一举被擒获,押往京兆府的大牢之中。   当晚,京城就没人家被偷之事发生了。   一窝端了之后,京兆府先粗枝大叶审问了一遍,这些贼一共分为大小六伙,都来自临近京城的州府,北有幽州府的,南有通州府的,他们之中有从小就偷盗的地痞流氓,亦有与权贵之家沾亲带故的恶奴。   大多数犯的事不大,就是小偷小摸,按照当朝的律例,可能也就是打一顿板子、关个十天半月的量刑。   初审之后,这些人被关在狱中,沈持既不给他们量刑,也不放人,就这么先关着。   沈持有点为难,京兆府要是此次照律例量刑,那是待他们宽了,不痛不痒的无人惧怕,往后会有抓不尽的贼。要是走捷径用酷刑或杀之震慑住贼,传出去,他日后也得担个酷吏的名头,成为一辈子甩不掉的污点,而且,用酷刑时得费刑具,杀人又要费刀,京兆府还得往里头搭钱,看起来不是很划算。   但在狱中关着又每天得给他们吃饭,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也耗费钱财。   难办啊! 第126章   捉完贼的第二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本朝的律例,各衙门休沐两日。   接到同年李颐宴请的帖子,上面卷着一根细细长长的菖蒲, 沈持这才反应过来:啊哦,过端午了, 明日不用上早朝,亦不用来京兆府上值, 暂不需要思如何处置这些贼的事了。   老天怜我!   他在心中笑了笑,到当日散值时飞也似地遁了。生怕京兆尹温至想起来问他拿这些贼怎么办。   沈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束新鲜的艾草, 灶房里飘出粽子叶的香气, 沈持他娘朱氏带着沈月在包粽子:“阿月, 晚会儿给你爷奶写个信回去,捎点儿京城里的东西, 再问问家中有没有人上门给阿池说亲的。”   来京城有小半年, 她算是看出来了,在权势堆叠而成的天子脚下, 阿池一个没有高门大户出身的孩子, 想娶亲太难了。至于说那些穷书生娶了相府小姐侯门闺秀的, 都是说书人嘴里胡编乱造的故事罢了,她不敢替阿池肖想这种美事,还是从禄县择一户好人家的女儿最是妥当。   沈月手里正拿红绳在缠包好的粽子:“阿娘,哥……不会娶……”   “他不娶, ”朱氏不解地说道:“还能打一辈子光棍?”   “阿娘, 京城男子多在……弱冠, ”她说了好几遍才说清楚“弱冠”两个字:“之年才娶亲,哥……还小……”   弱冠之年是二十岁,沈持今年才十八。   朱氏:可京城里的那些郎君, 听说屋里头都放了通房丫头的,日夜贴身服侍着主子,跟娶亲又有什么差别。   当然这话她是不能跟闺女沈月说的:“总要慢慢给他张罗起来的。”   沈月反驳不了她娘,只默默地裹着粽子。朱氏看着她心中也是无比的发愁,十四了,正是说婆家的年纪,偏偏连话都还说不清楚,怎么好嫁人。   此时,沈煌从外面乐悠悠地晃回来,进门后兴冲冲地说道:“这贼一抓,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说阿池的好。”   朱氏冲着他冷哼一声:“天天光操心些没用的,正经事是一样不干。”   也不瞧瞧儿子、闺女多大了,俩人的亲事都没还影呢,这爹是咋当的。   沈煌被媳妇儿抱怨一通甩了脸子,一头雾水:“……”   莫非天天在家吃白饭被多嫌了,他很苦恼。   沈持从京兆府回到家,就看见沈煌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又委屈又羞惭,讶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沈煌:“……没什么,闲的。”   沈持:“……”他心道:看着爹娘是跟着自己来京城享福的,实则迁离故土,举目无亲,每日无所事事,心中挺苦闷的吧。   “爹,要不,我给家中写信接爷奶来京城小住一阵子吧?”老人家乡土观念重,断然不会跟着他在京城长住。   沈煌犹豫了下,不好给沈持的孝心泼冷水:“也好。”   沈持于是回房给远在禄县的沈山写信,他正好打算让赵蟾桂回家省亲,到时候顺带接二老来京。   他将想法同赵蟾桂一说,这孩子有些犹豫:“一去一回少说得二十来天,大人你这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沈持:“赵大哥你安心回家看看赵秀才,再替我探望一下孟夫子,还有周夫子江兄、裴兄和岑兄他们吧。”   赵蟾桂一咬牙,稍稍准备半日,趁着他过节休沐不怎么忙回禄县去了。   休沐的头一日,端午节当天,沈持赴了同年李颐等人的宴请,这天席上主要吃各色粽子,甜的咸的,长的尖的,又叫“粽席”。   席间贾岚也在,笑道:“归玉兄升迁的这么快,说不定过两年请不到你来吃粽席了。”   他为何要这样说,因为本朝正三品往上的大员,到了端午节这一日,会被请到宫中跟皇帝一起吃粽席,等沈持再往上升官,他们可不是请不到他了嘛。   “要不我赶快下手呢,”李颐说道:“这次头一张请帖就是送给归玉兄的。”   沈持笑道:“在下与允芳兄、言念兄,诸位共勉,总有一起进宫去吃粽席的那日。”   “沈大人的话最是中听,”在座的众人听了心中舒畅,端起手里的雄黄酒说道:“来,与沈大人共勉,但愿他日共赴陛下的粽席。”   说说笑笑后都饮了几盅酒。   微醺时,贾岚问沈持:“京兆府前一阵子抓了一窝贼,归玉兄打算怎么处置他们?”他凑近了说道:“全杀了吗?”   京城之中,会出一名新的酷吏吗?他的手段会比贺俊之更甚吗。   沈持一笑:“在下还没想好。”   但是大概不会杀的。但保不齐这批贼中有背负人命官司的,那没办法,依照律例,当杀的也不能留着。   同年们就这这个话题,引经据典说了许多治禁的话,供他施政时参考。沈持看着喝得差不多了,谢过他们辞别回家。   端午时值仲夏,京城暑热难耐。次日,消暑的头一拨冰块赏赐下来,放在屋中登时凉爽许多,沈持便不再外出,卧在家中纳凉。   其实就是瘫在藤椅上啥也不干。   他不记得多久没这样完全放空过了,狠狠睡了一夜之后,次日五更天醒来,头脑愈发冷静清醒。   沈持心想:盗贼之事,今日应当有头绪了。   他和往常一样踩着时辰去宫中的太和殿中上早朝,朝会上,盗贼这件事被当作一桩大事拿来议论,不少朝臣吹捧京兆府捉贼的手法高明,在皇帝萧敏面前把沈持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又美又香。   早忘了当初是怎么跺着脚弹劾他的。   沈持:呵。   帝也不吝夸奖,说道:“沈爱卿这个京兆少尹当得不错。”   沈持谢恩。   皇帝和同僚的认可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情绪价值,但是,对于后续如何处置盗贼,和京兆府治禁一事,思路仍旧不明。   当然,抓来的这些贼,也不能总关在大狱中让他们干饭,很快会把京兆府吃穷的,这么亏本生意注定不能一直做下去,还是要尽快解决的。   因而端午节后头一日上值,沈持再次提审他们。这次,他要摸清楚每个贼偷盗的钱数,当然,也不会那么精确,就是估个大概。   依照口供,先收缴他们偷盗所得。   头一个贼说他十几岁上开始偷,如今快三十了,一年偷二十两是有的。沈持咋舌:好家伙,做贼的收入还挺高啊,快赶上一秀才了。   且他还会理财,偷来的钱又拿去放了高利贷,利滚利,除了供他花天酒地外,手里还余二三百两。   第二个贼就没那么得意顺遂了,他哭诉自打入行手气就不好,三年所偷加起来不到一吊钱,还不如在家中种地呢:“大人开恩,小的愿意拿出十倍于赃物的家资赔给所盗的人家,求大人放了小的吧。”   十倍。   等于是说交偷盗赃款十倍的罚金放人!   沈持想了想问他:“以后还打算继续做贼吗?”   这贼摇头差点扭伤脖子:“大人,小人日后只要一想起是交了十倍的罚金才出来的,就再也不敢了。”   沈持:“先押下去吧。”   “大人,这已经是小人所有的家当了啊……”这贼被带下去的时候还在哭喊。   ……   审到这日散值,已有五六个贼表示愿意出十倍于偷来赃物的罚金换自由,并表示出狱后金盆洗手,保证不干了。罚金——这给沈持提供了新的思路,他翻着本朝关于治禁方面的律例,他看到每个州府的细则都不一样,不过无外乎鞭打、杖责、徒刑——关押起来,总的来说就是打一顿关一阵子,而后结案放人。   他抓的这些贼中,便有在外省犯案被抓,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出来后没多久又开始行窃。   屡教不改。   他准备回去的时候温至笑眯眯地来了:“沈大人,这些贼打算怎么办啊?”京兆府也不是很富裕,要是银子都花在管贼的饭上了,他们就得委屈自己的嘴了。毕竟每日散朝后都得回京兆府的食堂吃朝食,贼吃多了,他们就得得少吃了。   沈持点着京兆府治禁的律例,说道:“温大人,咱们是不是改改这个?”   本朝各省府的父母官凭着自己施政的手段与喜好,是可以重拟府内的律法条例的,且程序不算太复杂,只要先上报给刑部,刑部又转呈给二位宰相,宰相在朝会上提一嘴,但凡合理的,就没有不准奏的。   朱批之后,就可以在本府内实施了。   沈持:“下官以为,当在原来的条例上加处罚金一条。”   对于只犯偷窃罪,情节不严重的,可让他们以缴纳罚金的形式代替刑罚。至于还兼犯有别的事的,比如杀人越货等的,则不适用于这一条款。   “初次偷盗,单犯偷窃罪的,处十倍于赃物的罚金,”他说道:“下次再犯,处二十倍。”   就是说只是,偷一两银子的赃物,只要给京兆府交十两银子便可免于刑罚,要是属于第二次行窃,那么不好意思,要罚二十两了。偷的远远不够罚的,渐渐就没人愿意做这门“生意”了。   十倍甚或二十倍罚没财产,除去还掉贼偷的银子,京兆府还能剩一些。温至:“那如果家中一贫如洗,拿不出罚金的呢?”   沈持:“温大人,便罚他服徭役。”   如果被抓的贼拿不出银子,便罚他去服徭役,反正京城疏通运河,工部营造工事……哪一样不需要劳力,与其四处征发人力,倒不如用这些现成的,等他们干够同等价位罚金的徭役,好,你可以走人了。   温至:“本官想一想。”这倒是个法子。   “温大人慢慢想,”沈持说道:“下官先缴赃。”得把这些贼偷的东西收缴上来,物归原主。   次日,京兆府贴出告示,让被盗的苦主来衙门登记,以便日后归还。   被偷盗的人家从未想过还有追回财物的可能,看到告示后,先前还对沈持颇有微词之人,得了好处,很快改了口风,开始大赞沈少尹有大才。   就连茶楼酒肆的说书人都开始说新京兆少尹智斗盗贼的故事了。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第127章   涉案的这几十人大都是同乡结伙, 分作六拨,是以京兆府按照盗贼的身份文书所在的省州县,分别给当地府衙发去公文, 对他们进行摸底,查清楚他们有无别的犯禁涉案行径。   与此同时。   沈持着手追赃。   多数贼被抓之后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所窃财物, 并告知藏钱财的地点,有藏在家中灶台里头的, 有床底下的,有地窖中茅厕里的……沈持叫书吏一一记录详细, 事后, 衙役们挨个点去翻找。   五六天里头, 京兆府搜寻出金银财宝整整四箱,一字排开搁在府库里, 珠光宝气无比引人垂涎, 全衙门的官吏有事没事都得来转上一圈,开开眼。   沈持带着司仓参军钱前、几名书吏一件一件清点后造册, 中有一套累金丝蝶恋花嵌红宝石的头面, 共十九件, 挑心、掩鬓、花钿、顶簪、小簪等流光溢彩,看着非常贵重。   京城失盗的人家听说后,蜂拥到京兆府登记自家丢失的财物,一时, 来人络绎不绝。   沈持命京兆府的官吏们对照盗贼的口供、失主的登记、造册的财物, 三者印证, 核对无误后便让他们画押,依次归还。   不到三天的时间,除了那一套头面之外, 赃物皆还于原主。   领到失物的都对他千恩万谢,逢人便赞道:“沈大人真法家拂士。”   又等了几日,那套华美的头面依旧无人来认领。据窃贼供述,这头面是某贵人养在外头的一个小妾家中偷来的,那小妾平日里只带着两三个丫鬟居住,他们很容易就得手了。   可却不见那小妾来京兆府认领她的头面。   京兆尹温至眯眼看着上面的红宝石说道:“沈大人,这套头面没准儿是浏国公赏给在外头养的小妾的。”   前几日在朝堂之上,浏国公周开不是痛斥他们京兆府玩忽职守让他的爱妾家中被偷盗了嘛,这么看是他府里的东西当错不了。   嚯,老东西,出手还挺阔绰的。   司仓参军钱前:“既是他家的东西,怎么不见来领?”   温至发笑:“怕不是他偷拿了夫人的嫁妆赏给小妾,这事捅出去太没脸,不敢来认领了吧。”   浏国公周开当初在朝堂上为难京兆府时,可能压根儿没想到失窃之物——当时只说财物被偷,并没有说是这么一套华丽的头面,还能被寻回来,这下估计傻眼了。   沈持:“……”   钱前叫人将头面收好,先存放在府库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纸包里能包得住的火,也不知最开始是京兆府的哪个官吏把这套头面的事说出去的,反正之后没几天,京城便传开了这位七十多岁的浏国公与爱妾的风流韵事,在茶楼说书人的嘴里,这套头面是他宠她的信物,被渲染成一对永结同心的老少神仙眷侣……   市井小民听得哈哈大笑,嫌说书人太煽情了,不时有人大声调侃鸳鸯被里成双夜,浏国公这一树梨花宝刀老没老,能压七回海棠否。   京城到处都在说浏国公周开与小妾的艳情,这时候有人想起去年的一桩旧事:浏国公的孙子周弘幼时与京兆舒家之女舒五娘舒兰瑛订亲,但在二人娶嫁之前他死了,丧尽天良的周家竟瞒着舒家,把舒兰瑛骗进了门,让她给他守节,任凭舒家怎么闹就是不肯放她回娘家……瞧这事儿办的多不地道。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更荒谬的事情还在后头。   这日,京兆舒家的郎君舒兰庆携其母舒夫人来到京兆府衙,说京中盛传的浏国公赏给小妾的那套头面,疑似舒家女儿舒兰瑛出嫁时,舒家为她置办的嫁妆,并拿出了金银铺子的买卖凭证。   司仓参军钱前问明细节一核对,果然,这套头面与舒夫人所说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套头面是舒兰瑛的嫁妆,而浏国公则是拿着孙儿媳妇的陪嫁,赏给了他在外头养的小妾。   舒夫人哭了:“浏国公府丧尽天良,迫我女儿守寡不说,还要私吞她的嫁妆,叫做长辈的拿去在外头养小妾……”   “我苦命的女儿啊……”   京兆府一众官吏:“……”   在当朝,夫家动女子的嫁妆会叫人瞧不上的。   实属想不到浏国公府这么不堪,今儿算是大开眼界。   不过周、舒两家的事与他们京兆府毫无瓜葛,明面上没什么能说的,只能冷眼旁观。   舒家是京兆世家,并非任人拿捏,他们很快咬着女儿嫁妆被婆家私吞这件事,把周家告到了御史台,御史言官们这下有活儿干了。   你说你周家先前以妻子给丈夫守节的名义关着舒家女儿不放,情理之中无可指责,可你堂堂一个国公动孙儿媳妇的嫁妆养小妾,这就说不过去了。   喷得浏国公府一无是处不成体统。   皇帝萧敏早在心里看浏国公府不顺眼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发作,这下好了,当即发雷霆之怒,下旨降浏国公周开为思过侯,责令周府补齐舒兰瑛的嫁妆,放其还家。   大快人心。   舒兰瑛得以回到家中,她扑在舒夫人怀里失声痛哭,这一两年来受的委屈让才二十岁出头的她鬓角白发丛生,一道深痕贯于两弯蛾眉之间,丰唇边浅浅几丝细纹,让未施脂粉的苍白面容愈发显出苦命来。   舒夫人看着离家之前如花似玉的女儿,哭得肝肠寸断,下人也无不陪着落泪的。   半天才收了泪。   舒夫人说道:“要不是京兆少尹沈大人手段高明,五娘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咱们要找个机会去沈家拜谢。”   娘俩采买了礼,择了个吉日,给沈家递去帖子。   沈月看着舒家母女送来的帖子,心道:京城各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关系甚为复杂,沈家初来京城不宜与他们攀关系走得太近,于是告诉朱氏,以她还在治病吃药为由,婉拒了。   舒家母女俩很是遗憾,只得作罢,再寻别的机会结交沈家。   ……   追回盗贼行窃所得,将之归还于失主之后,接下来要逐个量刑了。   京兆尹温至在深思熟虑之下,终是决定与沈持一道修订京兆府的治禁律例的细则,不然,如何给这些贼量刑定罪,没有律例依据,谁服气啊。   “单纯犯偷窃罪的,涉及数额不大的,”他说道:“本官以为,按照沈大人说的,处罚金便可。”   “要是不缴纳罚金,便以同等金额的徭役代替。”   这是沈持的建议,他完全采纳。   沈持点点头,提笔在纸上记下来:“温大人,先前京兆府治禁律例中的‘置’,下官看着还能用。如此一来,添一条处罚金就够了。”   当朝律例的刑制中有一条——“置”,置刑,就是对犯事者打二十板子后,处以迁徙,判他们前往朝廷指定的地方,比如北地边疆、南方烟瘴之地、还有沿海,按照他们所犯罪行的轻重,轻的安置为民,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当地安家;要是所犯罪行严重的,会被强令在当地从军戍边或者屯田劳作,是没有自由的。   通常所说的流放啊发配啊其实就是“置”刑,有流一千里的,三千里的,就是让犯案之人迁到那些地方去为民,只是流放,所谓发配,就得在流放地戍边或者服劳役了。   温至说道:“看起来是够用了。”   于是二人一道拟了京兆府新的治禁律例条例,而后将折子送到刑部去等着批复。   折子送过去后,在次日的朝会上,左丞相萧汝平奏明皇帝萧敏,朝臣们商议一阵子,没有异议。   治禁的律例颁下来之后,恰这两日,除了通州府外,外地的其他各州府已将关于盗贼底细的答复公文陆续送到京兆府。   事不宜迟,沈持着手量刑。   张达一伙最先被他审清楚,他们除了小偷小摸外,确没有犯其他事,依照事先说好的,在他们交出行窃的财物后,其实已经是挥霍完剩下的了,沈持上折子奏明皇帝,免了对他们的刑罚。   但这么一来,他们没了财物傍身又无以为生,有两人回了乡,余下的来求沈持:“大老爷,求您给咱们指条正路吧。”这一伙人多年来靠行窃为生,除了偷,别的什么都不会。   这让沈持颇作难:“诸位先等两日,容本官想想。”   张达一拱手:“拜托大人了。”   沈持从他自己的俸禄之中拿出十两银子赠给张达:“这次你们帮了本官的大忙,本官会竭尽所能安置好你们的,你们暂且去过活吧。”   盗贼见他竟有几分豪爽气,跪拜在地:“谢大老爷。”   接着是挨着京城北边幽州府的一伙盗贼,九个人,头目叫杨五,他们家乡的衙门回复,除了盗窃,还曾有过斗殴等犯禁之事。   行窃之外还有其余犯禁事,便不适合缴纳罚金可放人的条例了。   他们适用于“置”中的轻者——迁徙到苦寒烟瘴或是边疆之地为民,以增加当地的人口数量。   沈持对温至说道:“黔州府地广人稀,如今有矿务,总是缺少人力,去年铜仁矿上雇了不少女工,这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不能长久,不如让杨五这些人徙到那里去,也好补充人力以为矿务之用。”   温至:“沈大人酌情办吧。”得,他又当甩手掌柜了。   沈持将这九人流于黔州府为民。   通州府的这一伙盗贼有十一人,头子是郭满,五十来岁,獐头鼠目的,能识文断字,很狡猾。   审了他好几回都没审出东西来。   通州府的答复公文迟迟未送达,沈持只好派人去催,问回来一句敷衍的话,这一行人在家乡既没有犯禁也没有犯案,还怪清白的。   要不是沈持去年年初来京赶考会试的时候从通州府经过了,亲身体会过那儿官匪勾结抢劫过路的举子之事,他就信了。   沈持在审问通州府这一伙的时候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先诈郭满道:“通州知府周大人给京兆府发来的公文上说,你等在家乡涉嫌人命官司,是逃窜来京城的,按照我朝的律例,本官当判你们斩立决,你有无冤屈陈诉?”   郭满几是脱口而出:“大人这不可能。”   “白纸黑字,”沈持:“周大人在公文中写得清清楚楚,你等抵赖不过的。”   “你要看看吗?”   郭满听说他要拿通州府的公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周大人……”他忽然说道:“沈大人,小人与周大人有……有一些来往,他……他这是要杀人灭口……”   沈持一拍惊堂木:“胡说,周大人怎会与你有来往?你可知污蔑朝廷官员,罪加一等。”   说完,他示意书吏记录下来,量刑的时候加进去。   郭满被的气势压得来不及思索:“沈大人,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   沈持:“老实道来。”   “大人,”郭满说道:“周大人身为通州知府,待府内百姓还算是好的,从不让小人偷盗当地人家的财物,只让……只让抢劫、偷盗过路的客商,还有遇上开恩科之年进京赶考路过通州府的举子……”   沈持:“……”   “周大人说抢这些人,他们无从告状,”郭满又道:“就不会东窗事发。”   沈持:“你们从过往行商或是举子手里或抢或偷来的银子,与周大人是如何分赃的?”   郭满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周大人拿六成,小人和兄弟们拿四成。”   沈持:“……”周六河生财有道啊。   “周大人乃通州府父母官,每年经手的银两上百万,”他说道:“岂会看得上你们行窃所得?一派胡言。”   郭满颤抖着声音说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虽然通州府账上银两充裕,但毕竟是朝廷的银子,每一笔都有账目,贪了是要丢官连累他们周家的……周大人不敢贪……”他小声唧哝:“哪有小人偷来的银子拿着可靠啊……”   沈持:“……”他心道:这个周六河还不算笨,只可惜聪明才智用歪了地方。   “你在通州府偷的好好的,”他又问郭满:“为何流窜到京城来犯案?”   “回大人的话,”郭满说道:“小人与张达交好,去年年根上他来了京城之后,叫人捎话给小人,说京城大户人家多,京兆府又不管事,能发大财,所以小人就来了。”   沈持:“周大人知道你来京城行窃作案吗?”   “不,不知道,”郭满低下头说道:“小人是背着他偷跑到京城来的。”他是有私心的,在通州府行窃的财物大头都给了周六河,落到他们手里的只一少半,怎么想怎么觉得吃亏,早有二心了,遇到时机怎么可能不挪地儿。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京兆少尹沈持是个厉害人物,不声不响把他们一网给打尽了。   沈持反复推敲他的话,前后寻不到破绽,于是让书吏写下来,让郭满签字画押。因他们偷盗的年头久数额大,又涉及通州知府周六河,不能立马判刑只得仍旧押在狱中。   ……   余下的三拨盗贼,有一拨和杨五那拨一样,偷窃之外还有其他犯禁之官司,所幸都不算重,同样被他徙往黔州府为民。   中有一拨贼行窃时间不长,不涉其他犯禁犯案事,在有两人缴了十倍于所偷财物的罚金后,沈持放他们回去。其余人偷来的钱财已挥霍一空,拿不出罚金,只能在京兆府内服等同于罚金的徭役。   最后一拨贼仅两人,但涉及其他官司,查明之后依照律例,数罪并罚,判了他们发配北地边疆去戍边屯田。   这时,京兆府内有三名更夫因年迈请辞,司仓参军钱前报给沈持,说要令挑更夫。沈持心中一喜:“巧了,本官先前承诺安置张达一行人,钱大人看看,要是他们愿意,从中挑选三人如何?”   钱前哪有不答应的,于是叫来张达,让他举荐了三个机灵的,让他们先跟着老更夫在夜里打更,一更戌时各家热闹时候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亥时临睡前喊“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学做更夫,巡更放盗。   这三人的生计有了着落,余下五人眉毛上失火,红了眼:“求大老爷也给咱们个吃饭的去处。”   “出力的轿夫、杂役你们可做得吗?”钱前问他们。   这些人齐声道:“做得。”   钱前看着沈持笑道:“下官倒有些门路。”   沈持:“那就拜托钱大人了。”   ……   到此,治禁之事已了结大半。   而对于郭满交代的通州知府周六河一事,京兆府不敢擅自做主,一五一十地写在折子里,上奏皇帝萧敏。   帝看到折子后,说了句:“周六河贪图私利,不能成事。”   此时他的后宫之中。   午后,周淑妃小憩醒来,慵懒地靠在贵妃榻,她伸出纤细娇嫩的手指拈起果盘中的一颗荔枝剥开,正要往嘴边送,忽然眼皮跳了跳,莹白水灵的荔枝果倏地滑下去滚到地上,惊得她的贴身宫女跪倒在地:“娘娘?”   “去打听打听,最近周家人在外头安分不安分,”周淑妃倦倦无聊地说道:“万岁爷不是他们可以糊弄的,叫他们歇了心思,安祥眼下的荣华吧。”   别伸手拿不该拿的,犯了事连累她们母子。   “娘娘,家中一向最叫您省心,”周枚低声说道:“您倒是该防着郑才人些,她有孕后更得宠了。”   听说郑才人总是把从皇帝那儿得来的赏赐分给宫女,服侍她的人没有不说她好话的。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周淑妃说道:“我才跌了一跤,眼下不是生事的时候,你们也要敬着郑才人,与她好好处着才是。”她心道:横竖一辈子都要在后宫里头呢,郑才人得宠便先让她得宠,急什么。   不信郑琼能长久栓着皇帝的心,等有朝一日失宠了,还不是要在她手里讨日子过,到那时,她要叫郑小贱人好看。   ……   五月底,京城到处是绿茵艳阳。   赵蟾桂从禄县探亲归来,把沈山和老刘氏还有旺财都带进京了。见到京城的繁华,沈山老两口又是一通流泪,而旺财不慌不忙先在新宅子里巡视一番撒了泡尿圈了地盘,才抬着头看沈持。   沈持笑着蹲下来和它对视:“侄儿见过狗小叔。”   旺财低声叫了声“嗷”,仿佛在说:嘿,阿池好侄儿这身官袍穿着神气啊,越来越有出息了。   沈持摸摸它的狗头:“我还有事出去一趟,回来给小叔买肉骨头吃啊。”   旺财听到后心情美美地把他送到门口。   他一出门,沈山就问沈煌夫妇:“你们来京城这么久了,没人上门来给阿池提亲?”   沈煌两口子:“……”   老刘氏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老头子你知道什么,人家京城都看门第看祖宗是什么人物,咱们家底子薄,谁舍得把闺女嫁进来吃苦受累。不怪阿池,要怪就怪你年轻的时候没混出名堂来。” 第128章   沈山没有反驳老刘氏, 他认了她的数落:“沈家贫寒是没法子的事,阿池还能因为这个不找媳妇儿?”   “在咱禄县给阿大说的陈家闺女,”他又说道:“我瞧着就挺好的。”沈家大房的沈全在去年跟禄县的陈家订了一门亲事, 眼下两家都在预备嫁娶,喜事将近了。   老刘氏:“咱禄县不也有上门给阿池说媒的, 你咋不应下?”家里头时不时有人问沈持的婚事,想给他做媒来着, 可都被沈山给推了。   沈山:“……”   他觉得沈持的亲事是沈家天大的事情,得慎重, 不能轻易跟谁家结亲。   沈煌:“爹, 娘, 你们别吵了,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吧。”   朱氏白了他一眼:“等急的时候就晚了。”她最不爱听“慢慢来”这话了。   ……   沈家上下对沈持的婚事急得不行, 但当着他的面谁都不提, 仿佛从来没想过似的。   而沈持,自打进京后就忙得心里头没这根弦了。这阵子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抓了盗贼后, 京城之后几乎没有再发生偷盗案件——大户人家的下人当家贼偷主子东西的不算, 其余犯禁之事也不算多, 消消停停的。   京兆府闲下来,沈持这个京兆少尹也有闲情逸致了。他问了问赵蟾桂这次回去,见没见到孟夫子周夫子,以及江载雪他们, 得知他们都在家中闭门读书, 心道:看来是岁月静好, 无事,那他就放心了。   他爷奶初来京城,等到休沐日他着一袭常服青袍, 想带老两口去街肆上逛逛,祖孙三人说着笑着走到胡同口,迎面走过来一个笑眯眯的白胖太监:“哟,沈大人,出门呀?”   沈持定睛一看是丁逢,发福了,拱手道:“丁公公。”   “老奴来呢是想请沈大人进宫一趟,”丁逢对着沈山老两口拱拱手:“陛下召见沈大人。”   沈持:“……”不是很想加班。   沈山:“……”阿池比他们想象的官还要大,能见到天子呢。   沈持:“丁公公稍等,在下回家换身衣裳再进宫面圣。”   丁逢笑得看起来像是有好事发生:“沈大人不急,老奴候着您就是。”   沈持匆匆回家换了身官袍进宫,一直到进了东华门,丁逢才告诉他:“今日七殿下不想上学,万岁爷心疼他小小人儿功课重,特地宣沈大人进宫陪殿下玩会儿。”   沈持:“多谢丁公公告知。”   陪皇子玩。   没人告诉他京兆少尹还有这个业务。   到了宫中,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也在,看来今天七皇子还要上课,沈持与他执了礼,皇帝萧敏见到他很是和蔼:“沈爱卿来了,朕的皇儿想你了。”   沈持:“……”   原来是七皇子点名让他进宫陪玩的。   沾七皇子的光,沈持得以跟着皇帝萧敏去了一趟皇宫的御花园。   他一进去,萧承彧原本木木的眼睛忽然亮了:“啊,沈归玉,本殿下等你来陪我玩好久了。”他提着一只蝈蝈笼向沈持走来:“沈归玉,咱们去玩蝈蝈好不好?”   蝈蝈。   沈持:“……”又是一年玩赏鸣虫的时节,要不是看见萧承彧的蝈蝈,他都想不起来了。   他见皇帝和萧、薛二人有话要说,跟着七皇子和服侍的太监出来,到了御花园的凉亭中,蝈蝈呼吸到空气中盛放的蔷薇的的香气,放飞了“极——极——”地叫起来,那声音,好像被人怎么着了似的。   萧承彧撅嘴说道:“它可真吵。”   沈持弯下腰蹲在他面前说道:“殿下,臣能让蝈蝈发出好听的叫声。”   七皇子瞪圆乌溜溜的眼眸:“你会说蝈蝈语?”   “它能听懂你的话?”   会说蝈蝈语,才能命令它叫得好听些呢。   一连串灵魂拷问。   沈持笑道:“臣不会说蝈蝈语,但臣要是手头有朱砂、蜂蜡和松香、银针和蜡烛就能让它发出好听的鸣唱。”   七皇子:“这个容易。”说完让小太监去御花园隔壁的太医院取这些东西来。   他们则还在御花园中溜达,路上太监和宫女远远瞧见沈持,都忍不住看了又看,而后窃窃私语:“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沈大人,已经爬到京兆少尹从四品的官位了呢……”   有见惯了官宦沉浮的老太监说道:“太年少了,不知他是不是昙花一现。” 在讲究长幼有序的官场传统里,他未及弱冠获得了旁人几十年也妄想不来的高官厚禄,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一根刺,时不时刺痛他们那颗平庸但不甘落于下风的心,也叫他们眼红,能不打压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栽喽。   ……   沈持耳力极好,他能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但是于他,不过一阵耳旁风,走过去就走过去了。   考中进士之后一年多不算大的风浪中,他对于风言风语早已波澜不惊。他心道:他可不年少,两辈子加起来得有四十多岁了,能稳住,你们多半是看不成笑话的。   小太监跑去太医院,很顺利地要了松香、油脂、朱砂和一根银针,拿过来后,沈持把蝈蝈从笼子里取出来,熟练地给它点药。   不大一会儿,蝈蝈再次振翅发出优雅的鸣叫,很悦耳,像丝竹管弦在奏唱。   萧承彧竖起耳朵,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笼子里的蝈蝈:你对他做了什么?难道就靠那点儿松脂和朱砂,就让他乖乖给唱曲儿了嘛。   神奇,好神奇。   萧承彧沉浸在蝈蝈的叫声中:“沈归玉,走咱们去找我父皇,告诉他蝈蝈可以唱曲儿。”就不用歌姬咿咿呀呀地唱了。他在前面跑,沈持怕他摔倒,只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回到上   书房,正好薛溆还在,看见萧承彧亲近沈持,眼色滞了一瞬,打照面时双双执了礼,各自的视线又散开去。   “彧儿回来啦,”萧敏听见小孩子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笑道:“去那么久,玩的什么啊?”   萧承彧挑着蝈蝈笼子进去:“父皇听,沈归玉让他唱曲了呢。”   皇帝掀眸看看沈持:“沈爱卿竟还有驭蝈蝈之术啊。”颇意外他竟这么会玩。   沈持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伎俩而已。”皇帝:“你来说说使的什么小手段?”   “七殿下,能用下你的扇子吗?”沈持问萧承彧。   萧承彧大方地把腰中装饰用的玉扇拿给他:“你用。”   沈持拿着扇了扇风,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他在上面洒了些清水,又扇,结果发出了清脆版的嘟嘟声。   “陛下,和这把扇子一样,微臣只是在蝉振动的翅膀上点了药,”他解释说道:“声音就变了。”   皇帝玩兴大发,吩咐值守的小太监:“去,再找两只蝈蝈来,让沈爱卿也给朕瞧瞧怎么点药。”   很快,小太监们取来两只碧绿肥硕的大蝈蝈,叫声“极——极——”的电力特别足,整个御花园都被它们叫的显小了。   沈持当着皇帝的面配好点药,拿手指压着蝈蝈的翅膀:“陛下,七殿下,微臣一般是点七处,说着在薄透的翼上快准地下了一滴,等稍稍晾干之后,又下第二,第三……等七滴全都点好,放开手,蝈蝈哑巴了。   “等它缓过来才会叫。”他说道。   皇帝兴致勃勃地逗七皇子:“要不你把这只给父皇,父皇的那只给你,行不行?”   “不换,”萧承彧把蝈蝈笼子藏在身后:“才不要和父皇换。”   这时候薛溆见状规劝萧承彧:“‘孝子之于亲也,爱之以心,事之以财。①’,‘财’是说子女能拿出的东西,陛下喜欢殿下的蝈蝈,殿下理当孝敬给陛下。”   萧承彧听到他说教,一下子变了脸,不乐意的很。   “殿下,‘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②’,心事方能不被人知……”薛溆见他把不高兴表现得这么明显,又进言道。   七皇子已经想堵耳朵了。   沈持:“……”   六岁小儿的喜怒哀乐不都写在脸上嘛,这也要求太高了。   皇帝把萧承彧抱到膝盖上哄:“薛爱卿你下去吧,朕和七殿下玩笑罢了。”他这会儿不需要臣子在一旁进谏。   薛溆面有愧色:“是,陛下。”   等他退出去后,皇帝问沈持:“沈爱卿,京兆府盗贼的事了了嘛?”   沈持:“……”   盗贼之事……六伙之中的五拨已结案,独独郭满这伙贼牵扯到通州知府周六河,不知该如何量刑。   京兆府先前就此事给皇帝上过折子,可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京兆府只能一直关押着郭满几人而无法结案。   “请陛下明示。”他说道。   萧敏看了一眼七皇子萧承彧,说道:“对于京兆府抓的贼,沈爱卿尽快结案吧,至于其他的事,朕自有打算。”   沈持闻言心中微一怔:“是,陛下,臣遵旨。”   看来皇帝是要保下周六河,不让京兆府深挖了,只处置郭满一伙贼就行。   那么对于京兆府和他来说,这件事就简单多了。挺好。   看来皇帝今天宣他进宫,并不是光让他陪七皇子玩的吧,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承彧,”萧敏给大太监丁吉使眼色让把七皇子带下去:“父皇和沈爱卿还有话要说,玩去吧。”   七皇子萧承彧:“父皇,下次还要沈归玉进宫来陪儿子玩。”薛溆是个老学究,学问虽好但很古板着实无趣。   沈持:“……”小祖宗,可别了,再来一次传出去,天下人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高俅之流,靠陪皇子玩抄近道升官。   等七皇子离开上书房后,萧敏说道:“七皇子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岁数,他与朕十分亲近,如百姓家父子那般,朕暂时不想动他的外祖周家,你懂吗沈爱卿?”   他的九个皇子之中,同他亲近的也只有七皇子萧承彧了。   要是彻查周六河降罪于周家,必然连累周淑妃和萧承彧,使他们父子间生出罅隙,从此疏离、冷淡,再无温情。虽周淑妃的种种行事让他淡了立萧承彧为皇储的心,但他没有迁怒于稚子,依旧偏疼这个儿子。   说白了,就是他看在萧承彧的面上,这次不追究周六河的罪责了。不过会敲打他,勒令他收敛,不再在通州府行抢劫过往举子、商人。   沈持本想劝谏,说句“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③”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说了皇帝也不会听,何苦白费口舌,于是说道:“臣明日上值就了结郭满一案。”   得,省事了。   皇帝:“去吧。”   沈持从上书房告退出来,走了没几步,迎面看见兵部尚书魏淳进宫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塘宝,双眉紧锁表情十分凝重。   哪里起战事了?   走近了,他看见那封塘报的封口处印着一个“史”字的戳。是史玉皎发回兵部的塘报吗?沈持的心忽地一揪。   之后过了几天才得知,就在半个月之前西南边关打了个小小的胜仗,这份是捷报。   沈持为史玉皎高兴,想起他还拿着她的弩,半年了还未归还,心中不安,次日上值后先将郭满这一伙贼判了刑罚,因无法追溯他们在通州府犯案所得,只能按照在京城犯下的偷窃案顶格量刑——流三千里戍边屯田,他们也没有不服气的。   处置了这一伙贼,几个月以来沸沸扬扬的京城盗窃一事暂告了结。   这日散值后跑去找工部工事吕居:“吕大人,上次在黔州府,史将军所说的弓弩之事你还的记得不?”   吕居:“当然记得,下官回京后也几次三番琢磨,可还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沈持:“……”   “下官明日到军器监去看一批新的刀具,”吕居说道:“要不沈大人一起同去,叫大伙儿一块儿瞧瞧史将军的弩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军器监是工部和兵部一道主持的,他从黔州府开矿回来,又被召去军器监制造刀箭等军器。   “再好不过了。”沈持说道。   这日散值后沈持带着那把弩,还有在黔州府时墨家后人翟阳生给他画的图纸,跟着工部工事吕居一道去了军器监。   这个地方建在工部的后面,地下一层工事,地上一层,怎么说呢,没有他想象的落后,还是有一些技术含量的,差不多可以想象成后世参观福州船政博物馆的那种感觉吧,测量工具,规、矩、准、绳,圆规,曲尺,水准器——画直线和水准线用的,后世仍在用,引画直线和定平用的绳子,跟车间一样整齐地摆放在那里,一应俱全。还有冶铁、锻造、浇铸……等等他不懂的技术,在这里都能找到。   不过一些机密的地方是不让外人进的,他也只能走马观花在外头粗浅地看一眼。   沈持拿出弩后,兵部员外郎方伯进翻过来看了看弩机上刻着的一行字:贞丰十三年,军器监王会,六弓弩。   这行字分别是这把弩生产的时间、制作负责人和弩机强度——即“物勒工名”,就是在上面刻上制作工匠的名字,一来让工匠留名,二来明确责任,谁制作的谁负责,据说如果出了疏忽是很大的事情,要丢命的。   但本朝的军器监似乎没那么苛刻,方伯进只是把负责制作这把弩的兵部工匠王会找过来,让他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王会额间的一道悬针纹很深,尤其在苦着脸的时候,他翻找出当年制作这把弩时候的图纸:“诸位大人看看,这图纸有无问题。”   沈持同他们一道看图纸。单张图纸看不出什么门道,他将翟阳生的一块儿拿出来,放在一处比较,寻摸问题所在。   怎么个寻摸法,无外乎一通计算。   “沈大人会《周髀》?” 《周髀》是一本算学书。军器监的人见他在图纸上标注一行行的算式,惊问:“师从何人所学?”   沈持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幼时的启蒙夫子颇通算学,本官就跟着他学了一二。”   好在别人没有追问下去,只啧啧称赞他的算学比他们好太多。   ……   就这么一连算了许多天,画了无数张图纸,一天夜里,沈持临睡前还在看图纸,忽然,他也说不清是数感还是怎么回事,就对比发现原图纸在弩机望山刻度的计算上出现了错误——准确地说应该是误差,大约是十分之一点二公厘,用后世的计量单位就是0.12毫米,对,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偏差,让整个弩机的望山刻度错了,因而弩射出去的箭也有些许偏差,无论怎么调整都命不中目标。   翌日散值后,他迫不及待地去了军器监,告知这一结果后,众人倒推验证,果然先前是弄错了。   “若是弩机望山刻度偏差,这把弓弩不用重新铸造,仅打磨改良一下便好。”   于是交给军器监的工匠来去改良,几日后果然好了。沈持试了试,果然是能命中的。   七月初,这把弩送返史玉皎手中。是月中旬,她写信给沈持致谢,信不长不短,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当说的话一句没有,从行文的措辞间可窥见她的稳重大气,非一般女子可比。 第129章   沈持把她的来信用镇纸压在书案上, 后来忘了收起来,一直摆在那里,他夜晚读书或写字前总是不经意要看上两眼。   想来史小将军幼年时习的是魏晋名家的书法, 字间有秀逸之风,但她行笔又大多直起直落, 隐约添了几分大气刚劲,别有一番意趣。叫他每每看着都忍不住面带笑意。   以至于清晨上早朝从兵马司胡同的史家路过时都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听有什么动静, 一般都是雷打不动的操练兵器声、打骂皮小子声,后来忽然一连多日阒无人声, 还怪不习惯的。   沈持心道:史玉皎的堂弟, 那混小子听话安生了?   一天在京兆府食堂吃朝食, 听见他手底下的功曹参军宋邺和司仓参军钱前正在说笑:“钱大人,你猜慈乐侯柳家这次向武信侯史家提亲的事, 能不能成?”   慈乐侯柳家是皇帝萧敏生母贤懿太后柳氏的娘家, 他的娘舅家,他常常因为未能孝敬生母而痛心, 因而登基后待柳家甚厚, 封大舅父柳潭为慈乐侯, 给柳氏族中的子弟加官进爵,可谓荣宠至极。   宋邺讶然:“柳家向史家提亲?不知柳家的哪位郎君向史家求取哪位女郎?”   他还没听说这件事。   钱前说道:“慈乐侯幼子柳季华柳四郎相中史家二房的史三娘,就是替她兄长去西南镇守那位,如今已官封镇西将军的。”   宋邺啧了声:“谁乱点的鸳鸯谱。”   那柳四郎是个十足的文弱书生, 史玉皎则是将门虎女, 就不怕嫁娶之后小两口彼此相互嫌弃, 他嫌弃她粗莽,她厌他迂腐。   怎能过到一处去。   “宋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钱前说道:“听说柳四郎身子骨弱,常年离不开药, 柳家去玄都观给他算了,那里的道长说娶个健硕命格带煞有胆气的媳妇儿,才能旺他旺子孙旺柳家。”   养在深闺的寻常千金定然是不行的,柳家就想到了史玉皎,话说上过战场的女将军,胆气没得挑。   沈持:“……”   “柳家挑儿媳妇的眼光还不错,”宋邺说道:“这史三娘虽是武将,但见过她的人都说其容色行止上佳,挑不出毛病来。”   沈持听得莫名紧张,他端着餐盘走过来轻咳一声坐下:“二位大人,史将军还在西南领兵戍边呢,如何谈婚论嫁?”   钱前环视四周,放低了声音说道:“下官听说柳家打算请求陛下赐婚。”   宋邺:“再怎么说史将军也是一个女郎,无论朝廷还是史家都不会让她领兵在外一辈子的,她总是要回来婚嫁的。”   “史家不是还有个小郎君史玉展嘛,听说再过几年长大了,要去接替史将军的……”   就那个天天挨打的小破孩啊。   沈持:“……”   她总是要回来婚嫁的。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他怔在那里,是啊,史玉皎二十岁了,待字闺中正是婚嫁之年,别人会给她做媒,遇到合适的郎君,史家也会应下这门亲事。   史小将军出嫁。   他越想越有点不是滋味。   当年读到“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①”这句词时,沈持不太懂,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放在一处他却看得一头雾水,咂摸不出词人的愁绪来,可这几日,他时不时会想起她的十三岁那年秦州府初见时的狻猊银面,去年年初在通州府再见时风拂起她的帷帽,舒展英气的眉眼,还有在黔州府戍军大营时她的一身铁甲……终于懂了词人的种种“思量”是怎么来的了,唉,如今才知晓。   史家这边。   柳家上门来给史玉皎提亲,她两个叔伯竟觉得是好事:“柳家是陛下娘舅家,家风端正,族中郎君又多出仕,是门好亲事。”   又说:“三娘老大不小了,能嫁给柳家郎君是她高攀。”   “……”   柳家何等富贵,这不比她在边关拿血肉之躯填进去挣功名强的多。   然而史玉皎的娘,史家二房夫人姜秀宁说什么也不同意:“听闻柳四郎身子弱,从他屋中走出府都要大喘气,那浏国公周家骗婚舒五娘的事才多久你们就给忘了,万一他有个好歹,这不是要三娘嫁过去守寡吗?”   她儿子史玉蛟身子骨不好,便不打算娶妻了,省得祸害人家闺女。   大伯子小叔子要去找史老夫人说话,被武将之家出身的姜夫人操起软鞭吓唬一通:“你们愿意攀附柳家你们送你们的女儿去,想让我的三娘往火坑里跳可不行,别说柳家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   她的话原封不动被人传到了柳家,慈乐侯柳潭怒了:“史家二夫人真是这么说的?”他小儿子柳季华虽病弱,但哪里就要死了呢。   嚼舌的小人:“是的侯爷,史家二房太不识抬举。”   柳潭:“那只好请圣上下旨赐婚了。”到这儿已经不是非史玉皎这个儿媳妇不娶了,而是咽不下这口气。   据说柳家给皇帝萧敏上折子的第二天,史二夫人一点秋水中带怒,直接拎着鞭子等在百官清晨上早朝的路上,拦着慈乐侯柳潭要抽他鞭子。   她此举连皇帝萧敏都惊动了。   帝一时兴起登上皇宫的门楼去看戏,远远瞧见史二夫人清素衣裙杏目含怒,另是一番俏丽,说道:“怪不得舅舅为四表弟求娶她女儿,见其母知其女,习武的女子自是不同。”   眼看着她真格要动鞭子抽人了,萧敏忙叫御林军去拦下:“传朕的话,就说史家不愿意,柳家断然没有强娶的道理,这门亲事作罢了。”   并让人赏给史家一匹黎锦,用来安抚史二夫人。   大太监丁吉带着两个小太监去后宫找周淑妃要黎锦——儋州府进贡的黎锦很少,都存在后宫的府库之中,她问:“柳家与史家的婚事,说成了?”   丁吉:“没成。陛下今日见到史二夫人改了主意,说史家不情愿便叫柳家作罢,另寻佳媳。”   周淑妃品着“见到史二夫人改了主意”,面色难看:“……”   这个朝代黎锦出产的特别少,但又比蜀锦精美许多,一匹价值十两金,她每年才舍得用它裁一套衣裳,跟宝贝似的供着。   但又不能拂逆皇帝的旨意,只好不情不愿地让人去府库取出一匹黎锦赐给史二夫人。   到了夜里,周淑妃卸下头上的金钗,问大宫女周枚:“你说,陛下不会看上她了吧?”   最近不见萧敏来后宫,连郑才人那头也不去了,也难怪周淑妃想些有的没得。   周枚:“娘娘您想哪儿去了,史二夫人和咱们陛下差不多年纪。”   周淑妃:“……”   别说,皇帝见过史二夫人姜秀宁后,还真来了兴致:“姜家武将之家,竟生出那般美貌的女儿。”可见先帝只点文官之女进宫亏大发了。   先帝说武官之家的女子又粗俗又好动手,免得后宫不安宁,于是就不让他们进宫选秀,错过了史二夫人这样的佳人。   那风韵,那气度,姿容,比宫里头的女子都好,皇帝顿时觉得他这个皇帝吃的太差了。又逢郑才人在养胎不便侍候他,旁人提不起兴致,又一连数日没进后宫。   随侍的小太监丁逢听他夸史二夫人姿色好,献计道:“万岁爷,要不奴去将史二夫人请进宫里头来?”   只要她进了后宫,有的是手段让她跟皇帝春风一度。   皇帝被他的话气笑了:“你当朕想要染指她?”他摇摇头:“朕无此意,不可混说。”   想是后宫娇弱的莺莺燕燕看腻了,乍然看见武将之家的巾帼风姿,有些遐思罢了。怎么落到太监眼里,成了这么下作的事。   吓得丁逢连连磕头告饶。   ……   但柳家四郎柳季华又病了,而且这次病的很重,每次咳一声要带出半口血来,柳家仗着皇亲国戚的势,偏执地以为娶了史玉皎他能好转,于是再一次请求皇帝赐婚。   这可把史二夫人给气坏了,她甚至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半死病秧子好死好投胎,冲喜害人害己不死也得被骂死”,在柳家的大门前横刀立马,让京城人围观看笑话。   这史二夫人也太惹不起了吧。有人则说道:“柳家明摆着仗势欺人,柳四郎都病成这样了,想娶史三娘给他冲喜吧,坑人家闺女,缺德。”   还有人给柳家门上扔臭鸡蛋:“哼,缺德。”   ……   皇帝得知后,让太医去给柳季华瞧病,又命柳家不准再提此事了。史二夫人才作罢。   得知柳、史两家的事之后一直悬着心的沈持也跟着她松了口气。   虽然柳家后来再不提这件事了,但他后怕。   他心道:史小将军也是要说亲事的,万一哪天出来个比柳四郎身体好,家世差不多的提亲,史家会不会就答应了。   等她一订亲,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他不能再傻等下去了,得择个日子去向史家提亲。不过也不能跟二愣子似的轻率上门求亲,还是要精心准备一番的。   一日休沐,沈持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穿的是去年的旧袍子:“赵大哥,你说我是胖些好看,还是精瘦些看着顺眼?”   赵蟾桂从头到脚看了看他:“大人,你裁两身新衣裳吧。”   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这身袍子穿旧了,看着不够光鲜。 第130章   沈持自言自语:“没那么快。”也不是立刻马首就要去史家提亲, 等一切准备妥当,择了吉日,到时候再裁新袍子也来得及。   但养体态需要时间, 他心道:打明儿起还是要把剑练起来的,习武会让人看起来更昂藏挺拔, 一表人才或许更能入武信侯府长辈的眼。   赵蟾桂茫然不解:“大人,什么没那么快?”   做新袍子吗?京城的裁缝手快, 量了尺寸后一两日便能去取的。   沈持:“……”哦对了,他还没告诉别人要向史家提亲的事。因为在此之前, 他得先向史玉皎倾诉一下爱慕之意, 让她知他的心思。   可这有些难办, 当朝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之事由父母做主, 写信吧叫她怎么回, 应了叫私定终身,难逃一个“私”字, 侯府的教养大抵不允许她这么做的, 这是给她出难题。   “赵大哥, ”苦思半晌,终于想到了个办法——赠她兰草,古代的文人士子爱养兰,他们称之为“艺兰”, 常以兰自比或者寄以心曲。男女间也以赠兰草表思慕之意, 这或许正是古人讲究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我的心思你知道的体面的含蓄吧, 若一方有情另一方无意的,丢了便是,大抵不会叫她为难, 于是沈持说道:“走,咱们去一趟京城的花市吧。”   赵蟾桂当他是作为京兆少尹要去体察民情:“大人,换官服吗?”   沈持:“不用。”去买盆兰草穿什么官服,旧袍子自在些。   赵蟾桂:懂了,大人这是要去暗访。   京城的花市在城南——其实称不上“市”,因为规模太小了,稀稀疏疏的三五十家摊位,也没有多少顾客,比起后世广州的花市,只能算一角。甚至跟书中记录的唐、宋时的花市相比,都差很大的意思。他记得白乐天在《花市》中写“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灼灼百朵花,戋戋五束素。①”   瞧瞧人家时代的牡丹花市,多少人赶着马车去买花,花不论贵贱,也没有定价,论枝卖的,一百多牡丹花的能卖到二十五匹绸缎,可见交易之盛。   又有宋朝人提及花市时说“土人卖花所得,不减力耕。②”,意思是宋代的一些农户善于捕捉商机,以种花为生,比种田的所得还要好。   然而当朝并不见此等盛况。   京城的花市太萎靡凋零了,沈持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京兆府有必要再京城举办个花朝节什么的,提振一下花市,省得文人士子想消费只能上青楼,娱乐少,且太单一了。   不过如今秋天了,这个想法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再做筹算。   沈持步履闲雅,一边逛一边想事情。终于看到了卖兰草的摊位,他停下来看了看,让摊主给他挑盆最好的兰草,当朝的兰花还没有像后世那样被人炒作,当普通的花草来卖的,问了价钱,很便宜,他干脆一下子买了两盆,摊主很开心,传授他养兰的经验:“每隔一日用淘米水淋浇,放在见得着阳光的地方,三五天松一松土,春夏常捉虫……”   买完兰草,赵蟾桂左右手各一盘托着往家里走,心想:他家大人果然闲了。跟京城的公子哥儿学起了风雅事,今儿艺兰,明儿是不是要跟着他们上青楼了。   毕竟他的同年里头,年少的郎君们都是那里的常客,也不是没邀请过沈持一块儿去。   那可是一掷千金的,大人呀咱们家还有点穷,宅子还是租赁来的,您可千万别学他们,咱们艺个兰就算了。   ……   这么想着就回到了沈家,旺财过来看了看,侄儿带了两盆不好看又不能吃的兰草回来,没有肉骨头,又卷着尾巴到后院的树荫下趴去了。   沈持:糟了,忘带吃食回来了。   下次一定。   而后,沈持一散值不是在翻如何养兰的书,就是在侍弄那两盆兰草,养得别提多精心了,兰草也没负他,买回来半个月就长势青葱十分喜人。   一次碰到户部员外郎俞驯,仗着先前在黔州府有些交情,沈持向他打听:“不知道边关驻军是何时来户部领军饷和粮草的?”   他记得史玉皎的副将兰翠曾亲自来京押运粮草回去。   俞驯:“西北边关是在当地屯田种粮,户部只给他们拨发军饷,西南地少,戍军也少,要从别处转运粮草,再过几日史将军的副将便会进京来押运粮草,沈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他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持:“……没什么事,到那一日京兆府要提前做好准备,未免闲杂人等阻了运粮车的道。”   俞驯:“……”京兆府做这样的事很多很多年了,还用的着沈少尹操这份心。   乍一听还以为京兆府没人管事了呢。   沈持:好,很好,过几天是吧,他记住了。   回去愈发娇养那两盆兰草。   八月初三,镇西将军史玉皎的副将兰翠进京,和户部一道押运粮草去边关。   沈持打听着她的行程,等她离京的前一日,他递了帖子。兰翠很快打发人来回他:“沈大人,兰将军有请。”   沈持搬着那盆兰草去找兰翠,对着她浅浅一揖:“在下想托兰将军帮个忙,如果方便的话,将这盆兰草带给史将军。”   史翠看着那盆兰:“沈大人这兰养得真好。”她心想:三年前在秦州府喊她“姐姐”的小郎君如今穿着四品官的官袍,有威仪了,一下子叫她还怪不习惯的。   听他说这盆兰是送给史玉皎的,兰翠深深打量他几眼,直到把他的脸看红了才调开视线,笑道:“沈大人放心,我路上必定精心照料,叫它送到史将军手上还这般舒展蓊郁。”   沈持再度谢她:“多谢兰将军。”又告诉她这盆兰草要隔日浇水,最好是淘米水。   “放心吧沈大人。”兰翠笑了又笑。这盆兰系着自家将军的终身大事,她岂有不小心的。   ……   她这次押运粮草十分顺利,不到十天就从京城回到了黔州府的戍军大营,未来得及更衣就把那盆兰草送到了史玉皎的书房里:“将军还记得沈大人吗?他如今已是京兆少尹了。”   史玉皎看着放在她面前的那盆兰:“前阵子军器监将我的弩还了回来,我写信去谢他,怎么,这是他的回信?”   兰翠比她年长几岁,笑道:“将军,……《溱洧》中说‘溱与洧,什么涣兮兮。士与女,方……”糟了,她幼年背的东西全还给老夫子了。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史玉皎笑道:“‘士与女,方秉兰兮。’”说的是春日里男女相赠兰草定情之风俗,没错,兰草士子间相赠是友情,但若男女之间……多半是爱意了。   兰翠:“对,就是这个,将军,”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瞧着沈大人多半是爱慕将军的。”   他的心思也算非常直白了。   史玉皎一笑,面上不见波澜:“知道了。”   兰翠:“……”   看样子是八成没看上沈持啊。   兰翠还觉得颇遗憾,其实沈持那小子还是挺不错的,满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想找个这等模样才华的郎君比登天都难啊。   史玉皎:“阿翠你去歇息吧。”   兰翠拱了拱手,从她的书房退出来。   等兰翠出去后,史玉皎拿出她的那把弩来,握着看了很久,而后坐在书桌前铺开宣纸,提起笔。   她好久没给家中写信了,想来她娘亲一定为她的亲事愁白了好几根头发,如今有些眉目了,得告诉她娘亲知晓。   还有,也要转告他,她应了,愿意同他结为夫妇。她又想:或许这很草率,但那又如何,比起家中给她择婿——仅听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她至少同沈持打过交道,知他性情品行,且他……她脸颊发热,伸手将挂在墙壁上的狻猊银面罩于面上才接着回想起去年年初回京路上遇见他时,十七岁的少年瑶阶玉树,逸气凌青云,纵然从十三岁混迹军中,见惯男子,她也未能免俗地站在楼阁上多看了他一眼,她犹记得那时他正在大快朵颐,觉出她在看他,倏然抬起眸来,脸涨红了。   想来现在他官居京兆少尹,执四品京官金印,面皮不会这么薄了吧。   ……   看到梧桐叶泛黄,惊讶秋天这么快来了的时候,史二夫人姜秀宁收到了女儿史玉皎的来信,逐字看完之后,她几次差点提着鞭子去花园里酣畅地耍一通,好,太好了,女儿有心悦之人了。   这人是,京兆少尹,沈持!   这少年官员在京城有些名气,她是见过的,长得俊,行事正,是个好郎君。至于沈家嘛,一打听得知就住在离史家不远处竹节胡同里,她暗暗去瞧了几次……想不到门第这么低。   沈家这样的门第,她原是不会考虑的。   可史二夫人想起史玉皎,心如刀扎一般痛,七年前丈夫战死,儿子孱弱,十三岁的女儿于国于家都没办法不脱下红妆换上铁甲出征啊。   送女儿去千里之外的烟瘴之地,九死一生,她这个当娘的有多痛心,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女儿这一离京也误了她的婚事,蹉跎至今已二十岁,再不能耽搁下去。   既是女儿自己看中的郎君,史二夫人在心中暗暗发誓:她这个当娘的一定要成全女儿,无论如何也要叫女儿嫁得如意郎君。   她打探了沈持几次后,在心中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怎么说服史家老夫人,还有族中几个不相干却麻烦的叔伯,少不得要花些时日。   不过为了让沈持安心,她决意先想个法子告诉他。   ……   兰草送出去之后便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沈持心中忐忑,近日像疯了一样勤政,每天散值了他还要再看一沓公文再离开京兆府,所经手公文皆分门别类做好批注理得整整齐齐,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只是,粘贴收拢公文太费糨糊,每三日就要用去一斗米来做糨糊,心疼啊。   终于等到他休沐了,京兆府上下:总算能省省米了。   休沐这天早上,沈持正想出门去哪里逛逛,就听见沈山和赵蟾桂在嘀咕,见他出来招手道:“阿池你过来看看。”   沈家的大门口,   一群蚂蚁正排成一队搬家,从外面列队进来,成了一条蚂蚁线。他好奇地追出去,小蚂蚁们一直延伸到兵马司胡同的史家,数不清的蚂蚁在线条上勤劳爬行,蔚为壮观。沈持顺着这条蚁线走到史家的院墙边,一抬头,史二夫人笑着站在墙上,说道:“沈大人,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一线牵,蚁线牵。   沈持忽然嗅到了糖水的味道,他懂了,必是史二夫人让人沿着这条线洒了糖水,所以才招来蚂蚁在上面拱行。   让他捋一捋,这是史玉皎见到他赠的兰草后跟家中通气了吧?听史二夫人话里的意思:史小将军应了!她娘亲也允了!   沈持心中大喜,说话都差点有颤音,好在他心理岁数大道行深脸皮厚勉强稳住了:“夫人,晚辈这就备下三书六礼,再择日请人到贵府去作媒。”   史二夫人点着头说道:“我今日告于你知,三娘是愿意的,我这个做长辈瞧着你也甚好,只是府中还有一些要周旋的,我要为沈、史二家寻个缔结良缘的由头,你且安心等我回话。”   能做主史玉皎婚事的长辈都这样说了,沈持哪有不放心的,说道:“晚辈听夫人的。”   事成!   载欣载奔回到沈家,恨不得立刻告诉家人,甚至公诸于众,让在京城混的每一只狗都知道,他,沈持,要娶媳妇儿了。   但是眼下六礼未行聘书未下,还得埋在肚子里不能说出去。但不妨碍他高兴,去他的勤政吧,容他先摆烂几日去瞧瞧京城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听说沈持这么闲,獬豸书肆的潘掌柜找上门来了,他提了两个秋后吃得肥嘟嘟绿油油叫声响亮的蝈蝈:“沈大人,您先前答应在下给蝈蝈点药,让买《鸣虫》一书的雅士们开开眼……”   沈持:“行。”他眼下非常随和好脾气。   好家伙,京城的蝈蝈都比禄县田野间的个头大。他看着这两只蝈蝈心想:好,今年先随便点一两只打打名声,明年开春京兆府要是能筹办得起花朝节,到时候也好让鸣虫去助阵,添个噱头。   等一应朱砂松脂什么的都买齐,沈持动手三下五除二给两只蝈蝈点了药,然后它们一下子哑巴了。潘掌柜:“……”有毒……吗?   沈持:“它们适应一下就会重新叫的。”   潘掌柜笑得脸有点皱巴:“是,等下会叫。”沈持:“……”请不要怀疑我的技术。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蝈蝈换了种叫法,从抠脚大汉一下子变成了卖艺的,悦耳的嘞。   潘掌柜眉开眼笑地搓搓手:“这两只蝈蝈一亮相,《雅虫》肯定大卖,沈大人等着收银子吧。”   沈持:“潘掌柜真是在下的贵人。”知道他要多攒银子娶媳妇儿用,想法子给他广开财路呢。   过了三五日,史二夫人在散值时来京兆府寻他:“沈大人,择日来提亲吧。”几经曲折,史家上下应允了这门亲事。   沈持有些紧张地说道:“晚辈遵命。”   回到家后,他先将此事告知沈山:“爷,这也许是天意吧,咱们家还是要和史家结亲的。”   沈山拿出他从禄县带到京城的包袱,摸了摸,从中拿出一截暗蓝色的刀绳:“这是当年史老将军留给我的信物,想来是他要信守承诺,叫你娶史家闺女的,他到底是一言九鼎的。” 第131章   沈持接过那根刀绳拿在手里看了看:“爷, 这根刀绳,送还于史家吧。”   沈山:“我这次来京城,本就有这个意思, 只是一直不知以什么借口去拜访史家,无端去说怕人家以为咱们要挟要结亲, 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还回去了,我心里也轻巧多了。”   “嗯, ”沈持说道:“两家很快要走动起来,爷找个机会还了吧。”   沈、史两家结亲的意愿明朗之后, 便要行六礼了。   古人敬慎婚姻, 讲究“敬兹新姻, 六礼不愆。①”,在《礼记·士昏义》、《弘律》——当朝律例中规定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六礼行毕, 姻亲才算既结。很有仪式感。   头一礼“纳采”,其实就是说媒, 婚由媒妁, 两家要成一门亲事, 必须有媒人,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去提亲,一般都是提前通过气的,两家都有意之后才正经上门的, 不会随随便便去, 纳采时要带一只雁作为礼, 男方的媒人到来后,女方要到家门口迎接,接受媒人带来的雁, 表示正式接受这门亲事。   沈山问沈持:“阿池,谁来做媒去史家提亲?”   “我已打听到京中的风俗,”沈持说道:“最好是与两家都交好的人。”   记得之前在黔地开矿的时候姜蘅姜道长曾说他多年前曾到过史家府上,听着与史家的关系还不错,想着就找他了,于是说道:“爷,这个人我来找。”   沈山:“雁的话,听说文官娶亲用木雕的?”只有武官才会亲自去猎。文官他想猎大雁也拉不动弓箭啊。   沈持:“大雁……京城有人养专门用于行六礼之数的雁。”   沈山:“……”京城真是好,他发现这里就没有花银子买不到东西。   “提亲的时候,”沈山握着那条刀绳,说道:“把它还给史家吧。”   沈持“嗯”了声。   家中张罗着去买大雁,沈持则去玄都观中寻姜蘅,姜道长跟师弟邱长风不同,他比较宅,几乎不云游,很顺利就找到了人,说明来意,姜道长哈哈笑道:“老道就说,史家三娘是个福气绵长的女娃儿,这不沈大人你这位贵婿就找她来了。”   沈持:“……姜道长的相人之术真厉害。”   姜蘅凑近他耳边说道:“沈大人日后必能儿孙满堂。”   沈持:“借道长吉言。”虽没再脸红,但声音有点发僵了。   媒人找好了,大雁寻来了,择了九月十九去史家纳采。如今是九月初,还得等上一阵子。   沈持照旧每日上朝、上值,不过添了夜里在家中后院舞剑的事,而史玉皎则还未解甲归来待嫁,她常在操练兵马之余巡视长满蒹葭,野鸭鹳鹤占据着杂草丛生的丘陵、山间,夜间归营,写了在黔地戍守的所见所闻,菖蒲覆盖所行之山路,水流冲刷山下之石床,流若织文,响若琴操……   一日兰翠看了说道:“原来将军还有这般文采,一点儿都不逊色京城才女,日后必然与状元郎出身的沈大人花开并蒂,琴瑟甚笃。”   史玉皎淡然说道:“我这两日看了些杂书,新学的。”   她的书案上面立着几本文人士子爱看的诗赋,有宋玉的《高唐赋》、庾信的《枯树赋》、江淹的《别赋》……   “学学好,”兰翠笑道:“总不能日后结成夫妇,沈大人在那边吟诗做赋,将军听不懂也搭不上话,那日子是没办法过下去的。”   史玉皎笑了笑不说话。   “将军,”兰翠双手撑在书案上俯下身来:“你的婚事将近了,咱们是不是上表给陛下,请辞镇西将军,不再领兵守边了?”   史玉皎十三岁代兄出征,桃李春风年光冉冉,至今已七余年,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史家,该回京了。   她正在思索此事,忽然外头响起尖锐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苏瀚将军的一句“最远处的烽火台有狼烟升起。”   狼烟起战事至。   探子随后飞快来报,说有一股大理国纠结南夷诸小国的敌军来犯,五六千人。   史玉皎眸中立地寒光凛凛:“速点兵。”   身披铁甲来到戍军大帐,她先遣另一名副将周胜去前头迎敌,又命怀武将军苏瀚以为后援,调兵遣将后,端坐于帐中:“兰副将,命各路探子日夜打探前方军情。”   “是,将军。”兰翠领命退下。   这一仗打得拖拉,三日还未击退敌军,史玉皎只得又点了兵马,亲自上阵。她一上战场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手执长矛反复冲杀敌方的敌阵,矛落弩起,根本不将杀上来的敌军放在眼里,彻头彻尾杀疯了,敌军被她的气势镇住,苏瀚、周胜他们又被她的狠劲儿唤醒士气,从而一鼓作气打得对方尸横遍野,胜了。   “又是她,”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边逃命边吱哇乱叫,仇恨地说道:“史玉皎那个女人。”   这些年,无论他们怎么挑选精兵良将,如何布阵,回回都要败在这小女子手里,她在战场上太猛了,他们比不过她。   ……   打完仗,整整四夜没合眼的史玉皎脱下铁甲,泡在热水里沐浴,她凝视着手臂上一簇一簇的新伤旧疤,陷入沉思。   她忽然很想见见沈持,让他看看这些难看的伤疤,问他在不在意,告诉他现在反悔,两厢作罢还来得及。   史玉皎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披上衣裳,顾不上头发还湿着,提笔……还是先写折子,尽管别的念头在先,她还是克制住了先公后私,给朝廷奏报此次的战况、将士伤亡等事宜后,再换了一份折子,请求回京省亲。   大理国刚吃了败仗,会老实一段时间。   ……   岁往月来,眼下时序已到仲秋,临重阳节,随着京城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开得越明艳,一株株应时地挤在高官贵戚的花圃里,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等待在九月初九文人雅士一起登高畅述秋志时成为一抹香飘进他们的酒杯里。   沈持上值时走访市井,无意中发现,京城的花市短暂地支棱了一下下,有稍微名贵些的菊花卖,像凤凰振羽,据说开花的时候像凤凰展翅,非常华丽,还有帅旗菊花,经风吹动的花瓣好像猎猎军旗,非常飒爽,更有红衣绿裳,十丈垂帘,娇艳非凡,煞是好看……吸引不少的人来观赏、买花,花市周边的道路才有一点点马咽车阗的氛围。   还不够,花市本可以开得更热闹一些,越繁荣越能活泛经济,明年须得开办一次花朝节——作为京兆少尹,少不得要为京城百姓当家立计,他自然而然会这样想。   虽然还早着,但不妨碍他在脑中做着策画。   平淡而充实又略繁琐的官场做牛马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日被史玉皎送往兵部的一封塘报给打破的,在那日的早朝上,他听到了她为战死将士要的抚恤金,心中咯噔个不停:听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不知她有无受伤?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沈持甚至发癫地想:那大理国可买卖吗?多少银子?实在不行,问个价钱,买下来纳入当朝的治下算了。   这时候兵部尚书魏淳奏道:“贞丰十三年,史玉皎将军开始镇守西南,如今七年有余……”   皇帝萧敏:“魏大人,有话直说吧。”这么长的铺垫听着怪累人的。   “民间说什么史家人走西南,七年回来躺板板……”魏淳:“难道陛下没听说过吗?”   皇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说史家人领兵最长不过七年。   他从龙椅上起身来回踱步:“你说这怎么办?史家的子弟纨绔的纨绔,余下都是读书考功名,连个习武的能用的人才都挑不出来,朕要是召史小将军回来,大理国……会不会吞噬黔州府?别的武将又不是没去过,屡吃败仗,怪哉,就只有史家人镇守着才能打胜仗。”   “陛下,臣有一计,”魏淳说道:“或许可让史家军仍旧驻守黔州府,还能破了这七年躺板板的民谣。”   皇帝问他:“魏爱卿请说。”   魏淳:“陛下立刻召史小将军回京,等一年之后,史小将军躲过七年之谶,陛下再派她返回就是了。”   帝:“……”这法子,听起来也不像个正经法子啊。   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好说道:“恰好史小将军也上奏朕,请求回京省亲。朕先准她回京。”   次日,下诏命怀武将军苏瀚守边防御敌人,史玉皎回京省亲。   她要回京了!   沈持的内心沸了。他丢开闲事,每天按时散值回到家中,在后院舞剑习武,而后用茶水洗脸,试图让面皮更滑溜光洁一些。   赵蟾桂看傻了:近来只听说圣上要给二殿下选王妃,没听说要从百官之中选男妃啊。   他家大人这是怎么了,如此反常。   沈持哪里知道身边人的内心戏,一天比一天讲究,新裁了几套袍子穿上身后,姿容神情把京城的世家公子,老的少的都给比下去了,保证史小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进京的那天,随便一瞧就能看见他这个显眼包。   欢喜之余,沈持又忧愁起来:本朝《假宁令》中规定,武官离父母五百里以上者,无战事时,两年一给定省假三十日。但这包括了路上的时间,一来一去,其实在家停留也就十来天。   十天,怎么也来不及成亲。 第132章   来不及成亲, 那,先领证?   当朝也是有结婚证的,只不过叫“婚书”而已。《昭律》承唐、宋习俗, 中明确规定,“凡娶媳妇, 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 然后起细帖子,序三代名讳, 议亲人有服亲田产官职之类。①”   这里所说的草帖子、细帖子, 就是婚书。男女缔结婚姻, 两家需互报婚书。婚书也因此成为当朝结婚必须履行的手续。   草帖子是先由男方父亲写一份书信,随纳采, 就是提亲时一道送去女方家中:某某啊, 你家女儿不错,我家很是满意, 能不能结个亲家啊?   这不提前口头说好的事儿嘛, 女方家在接受男方送来的雁时回一封书信:你家儿子也不错, 行,这门亲家结了!   一问一答,有来有回。   到了九月十九日,沈持将写好的草帖子——沈煌不会写字, 只能由他执笔代写, 还有早早买回来养了大半月的雁, 羽毛打理得顺滑发亮干净,还有当年武信侯史成麟留给沈家的一截刀绳,一并交给姜蘅, 请他到史家为他提亲。   “这刀绳……”   沈山说道:“是武信侯府史老将军的旧物。”   姜蘅“哦”了声,也不多问缘故,他一手执拂尘,一手托着雁,乐悠悠地去了史家。   史家这边,史老夫人带着四房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块儿等候在垂花厅中,她瞧着史二夫人一个劲儿摇头:“老身相看过沈少尹,年少有为,只是这沈家的出身有些委屈三娘……”过于低了。   史玉皎的亲哥,史玉蛟脸色青白,一看就是久病之人,这才仲秋的天气已经披上了狐裘,他用手帕掩口咳了数声,说道:“祖母,朝廷取士尚不问阀阅门第,只求贤士,咱们一寻常人家,择婿又何必太过苛刻,只要人物模样与三娘般配就行。”   他说完直喘气。   史二夫人皱眉:“今日风大,你还非得巴巴地出来。”她又扫视一圈史家人:“我瞧着沈家不错,都是安分得不能再安分的人。”   她心道:沈家一家来京大半年了,从未看见他们借着沈持的势攀高结贵,就凭这一点儿她就敢说自己没看走眼。   史家长孙史玉京打着哈欠:“二婶,他家要是安分,就该寻个门当户对的,怎会提亲到咱家门上来?”   这明摆着是高攀,他在心中冷笑:你们二房那点儿家底,早晚得全部倒贴给沈家。   史二夫人正要叱他,家仆来报说姜蘅来了,他们忙起身迎出来。姜蘅与史家是旧相识,一见面笑道:“贫道向老夫人、夫人、郎君、女郎,问安。”   史老夫人:“姜道长快请坐。”姜蘅把沈家纳采礼送到她眼前:“这是雁,帖子,还有史老将军的刀绳。”   刀绳。   史老夫人看见那一截褪色的暗蓝,不觉浑身一颤,拿在手中瞧了又瞧,不错,是她丈夫史成麟的刀绳,这股还是她与他当年新婚燕尔时绞的:“这刀绳……侯爷的刀绳怎么会在沈家?”   史家长房史青此时惊道:“娘,沈家……会不会是我爹在世的时候说的,他早年的时候为史家许下一门亲事,是那家?”   史老夫人紧紧握着那截刀绳,流泪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朝廷命侯爷领兵去秦州府剿匪……”说了几句往事后,她说道:“他去的仓促什么没来得及说清楚……”又过了经年,史、沈两家没了往来,小辈们便打发人送银子过去稀里糊涂退了这门亲事。竟不知沈家有这样出息的后生。   “沈家小子和三娘,看来是天意了。”   “二郎,”她对史玉蛟说道:“你爹不在了,你妹子的婚事,只有你经手了,去拟了这草帖子回给沈家吧。”   “是,祖母,”史玉蛟说道:“孙儿这就去写。”   史老夫人又说道:“两家既有渊源,又结成了亲家,往后要多走动走动。”史家小辈们都说“是”。   纳采后的次日,沈家又送了一只雁来,行问名礼,史家把史玉皎的生辰八字、闺名、乳名写在帖子里送给沈家。这就是要男方家占卜算卦“合八字”了,后世也有这个讲究,比如什么属相不能结婚,金鸡怕玉犬,白马怕青牛呀,岁数相隔四岁六岁的不行,犯冲。沈持估摸着这些讲究都是从古代的问名礼来的。   当日,沈家便回复史家,两个孩子八字极相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过两日他们便来行纳吉礼。   “纳吉”是六礼第三礼,在“问名”之后,这一礼中两家要写细帖子——要把祖上三代的情况详细列出来,主要记录了男女双方之家各自的真实情况。从生辰八字到父母祖辈的出身,都记录的清清楚楚,比查户口还详细,表达门当户对之意,然后夸一下自家的孩子,再捧两句别人家的孩子,辞藻要华丽,其实这才是婚书的主体。   从婚书的内容来看,可见缔约的双方不是小两口,而是他们背后的整个家族。   沈持翻着书,看别人怎么写婚书。   本来婚书没有自己写的,一般是长辈来写,但这不是他爷他爹都不会写字嘛,还得自己动手。   东晋王羲之为儿子王献之求娶郗家女儿时写的《与郗家论婚书》最有名气,在这封婚书里,他用很大的篇幅来写琅琊王氏的出身,家族的官位,末了才夸郗家女“淑质纯美”,想娶来当儿媳妇。   王氏有显赫的出身,能大书特书,而沈家没有,显然,这个模板不适合他。   又翻了几篇别的,也大差不差一个路数,沈持把书放在一边,没家世可夸,那就夸自己好了,于是以他爹沈煌的口气炫了炫儿子,什么未及弱冠状元及第,官至四品少尹……能给脸上贴金的全写上,再夸史小将军“贤淑端庄”,最后来一句“愿结琴瑟之好”,完成《与史家论婚书》,而后读给沈煌听,他爹“嗯”了声,说行。   细帖子写定之后,要与草帖子放在一起,等双方行完纳吉礼后,男女两家各执一份,婚事才最终落定。   第二天,又请姜蘅抱着一只雁去史家行纳吉礼并送婚书。没错,六礼五雁,除了第五道礼“请期”,就是和女方商定过门日期的时候不用送雁,其他都得送。   收到沈家送来的婚书,史老夫人让史玉蛟写一份《答求亲启》:“过了纳吉礼,两家的婚事算正式定下了。”   “对了蛟儿,你在婚书中将史、沈两家当年的婚约之事加上,”她又说道:“不要叫人说,三娘岁数大了,又是出去抛头露面的,史府才将她随便找个人打发出去的,也不要叫人说,沈家小子高攀侯府之类的话。”   世人的嘴毒着呢。   “是,祖母,”史玉蛟花了一个晚上写就他妹子的婚书,尽早送返沈家。   收到史家的婚书,沈持看后说道:“史家想得周全,把当年史老将军许诺两家联姻的旧事写了进去,也好,这样省去诸多闲言碎语。”他和史老夫人想得差不多。   纳吉之后,六礼已成三礼,婚事落定之时,已是九月底了。萧瑟秋风,枯荷听雨。可离史玉皎回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沈持每夜的梦里都是满园春色映桃花,绚烂得不行。   他俩订亲的事一传出去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怪不得史二夫人看不上柳四郎,论模样前程,那还是沈少尹更胜。”   “听说这门亲事是武信侯在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沈少尹跟史将军,二人算是金玉良缘,命中注定的夫妇……”   “这沈家一攀上史家,门第高了,沈少尹那个妹子说不定也能找个好夫家……”   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传到了皇帝萧敏耳朵里,他把沈持宣到上书房,促狭地说道:“看不出来啊,沈爱卿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敢娶史家三娘,就不怕日后夫纲不振,被夫人打?”   沈持::“臣……臣让着她就是了。”   “她比你年长两岁,”皇帝笑道:“该她让着你才是。”   沈持:“……”   “朕听说你们两家在三十多年前就订了婚约,”皇帝又问:“是真的吗?”   沈持:“回陛下,确有此事。”他把史、沈两家当年的事说了一遍。   皇帝叹道:“真是奇缘。”他顿了片刻:“可是沈爱卿,朕为难呀。”史玉皎一成亲,谁来统领西南戍军坐镇边陲。   沈持听懂了他的意思:“哪怕成亲之后,臣也不介意她领兵在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在想:那个破大理国,真不能征服下来成为我朝的州府吗?   皇帝微眯凤目看着他:“娶亲后夫人不在家中,沈爱卿不介意?”   “臣万事以国事为重,”沈持说道:“想来史将军也是如此。”   他心道:成亲后她想留在京城与他朝暮相对,还是继续领兵在外为朝廷镇守疆土,要问过她才行,他不能擅自做她的主。   皇帝:“女子本该宜室宜家,朕想史家不会让她长久在外领兵,朕也有意拔擢别的武将接替她,沈爱卿放心。”   朝廷的难处就在于这么多年来只有史家军打得过大理国,但史家子孙青黄不接,一时除了史玉皎还真挑不出能胜任的武将来。   但只是暂时的,朝廷不会一直让史玉皎戍边。   给他吃定心丸了,沈持听了连忙谢恩。   两日后,十月初四,京城下起了今冬的初雪。算着史玉皎这两日就该进京了,下值后他轻裘缓带去城门口走了一圈,至雪已覆地还等不到她归来,才折回家中。   沈家正在商定如何预备聘礼,择日向史家行纳征之礼,也就是下聘。聘礼的多少无定数,全在于男方家拿得出多少,愿意拿什么下聘。   但史老夫人叫人捎话给沈家,说他们两家结亲非同寻常,为报沈家当年的救命之恩,史家不要聘礼,只请他们备下一对大雁就好。   沈持回过话去,说他是娶妻不是来讨昔年祖辈间的恩情,既是娶妻便待之以礼,该有的聘礼一定要有。   史老夫人对史二夫人说道:“沈归玉这孩子厚道,三娘遇到了良人。”   这时天将将黑月还未上,婆媳二人正说着话,忽然丫鬟来报说:“老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   婆媳俩一起向外张望:“人呢?”   丫鬟:“走到胡同口遇到沈大人,绊住了,正在说话呢。”   ……   兵马司胡同口。   沈持下值后在城门口没有等到史玉皎,回到家吃了个饭,又和他爷奶爹娘商量一阵子下聘的事,天黑之后他出门去访友,想寻一份京城士子家婚嫁时下聘的礼单拿来比照着看看,大致知道要置办些什么物件。   谁知走到胡同口,一人迎面打马而来,他挑高风灯一看,咦,这不是史玉皎又是谁?一瞬,沈持觉得自己眼花了。   此时史玉皎也看到了他,她从马上下来,牵着往前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抬手行礼:“沈大人。”   沈持定了定神还礼:“史将军回来了。”真巧。   礼毕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偏了偏头,脸都微红。   沈持心想:沈、史两家的婚书都写了,两人算领证了吧,我还对她说这么生疏的话做什么,不行,我得热络些。   他正想着说“我送你回家。”之类的应该不算疏离也不会唐突了佳人,就听史玉皎开口说道:“沈大人,回京之前,我刚在战场上经历了一番厮杀。”   听得沈持紧张,赶紧从头到脚看了看她,清减了:“我知道。”兵部在朝廷上了说这次西南的战事。   史玉皎微垂眸子,而后她挽起袖口,露出一条条暗红的、鲜红的刀箭伤痕,宛如枝蔓缠绕在她清瘦的手背,爬上她的手腕,向袖中的手臂上延伸……   她放下袖子后自嘲道:“我不光妇容不堪,打小没拈过针线,妇功也没有,四德去其二,沈大人,京城闺秀如云……”   史玉皎说到这里,沈持已经听到了她的弦外之音——莫不是要悔婚,他才不会给她机会,不矜持了,一伸手紧握着她微凉的指尖:“三娘,外头天冷,我先送你回府。”说完,他牵着她往胡同里头走去:“我字‘归玉’,你可唤我表字,还有一桩事情你还不知,说起来,你我二人的亲事早在三十多年前便由史老将军和我祖父二人订下,后来世事变化无常两家断了音信,三娘,我本早该来向你提亲的,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是他家。   史玉皎隐约记得十多年前她祖母史老夫人打发人去什么地方退了一门说不清道不明婚约的事……她猛然一个反手握住了沈持的手:“既如此,那说好了,你不能悔婚。”   她的劲儿有点大,沈持只觉得手上骨节被握得微微发痛:姐姐果然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不悔!   这时候快走到史家的大门前了,沈持:“进去吧,我过两日来下聘。”她转身要走,他又跟上去为她轻拂去肩头的落雪:“回吧。”   史玉皎回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你也早些回府吧。”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流情,生出几分娇憨,一下冲淡了长年身披铁甲的冷清锐气,让人很难忍住不陷进去。果然,一个念头在沈持的心里横冲直撞起来:赶紧把人娶回家!   他点点头,凝着她进门后,抬眼一看天色已晚,便改了去访友人的主意,返回家中,心情大好。 第133章   是夜, 窗外落雪霏霏。   沈家的屋子里炉火微暖,上煮着清茶,沈持半躺在书案旁的藤椅上, 手里随意翻着本书,他两眸炯炯如有星光, 眼下父母康宁,亲事和顺, 仕途也算亨通,这日子没法叫人不喜。   唯有一处美中不足, 史玉皎虽回京, 但十天之后又要重返边关, 离京之前来不及与他成亲。   但柳暗花明,次日, 史玉皎进宫面圣, 述西南戍军之事情,末了, 皇帝萧敏体恤她戍边艰辛, 说道:“史爱卿回京一趟不易, 既与沈归玉订下婚约,便等着完婚之后再走吧。”   史玉皎说道:“是,陛下,臣这就速速……”她乍然放低声音:“成亲, 必不长久耽搁回去的时日。”   皇帝看她略有些不大自在, 笑道:“去吧。”   史玉皎谢了恩, 快步从宫中出来回家。将此事跟沈家通了气,沈持心花怒放,心道今年红鸾星高照, 运气好极了。   他从礼部侍郎李叔怀处抄来一份京城世家娶亲时必备的彩礼单子,参考着上面的去置办聘礼,一件一件地陆续买起来。   又写信回禄县,告知叔、伯两家人他要成亲的事,说如果抽得出空能来京赴他婚宴的,请启程来京,一并附上进京的路费银子。   信寄到禄县沈家,大房杨氏看着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沈莹,合计道:“阿池进京才多久就娶到豪门大户人的闺女了,这辈子荣华富贵,咱们阿莹怎么就得在家中受苦受累,要不,咱们也进京去沾沾他的光,给你找个好婆家?”   杨氏听说京城兴的是低娶高嫁,想着沈莹去了,靠着沈持的那么大的官,应该也能找个大户人家的郎君吧。   三房张氏也有这样的想法,加上沈知秋到了娶亲的岁数还没说上媳妇儿:“阿秋,京城名师多,你去那边备考,顺带着给你妹子找个金龟婿,到时候你说媳妇儿也容易。”   大房和三房一商量,撺掇着沈文和沈凉:“咱们两家全上京城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沈文说道:“阿池成亲,咱们做长辈的该去,阿大、阿二和阿莹就不要去了,他们没见过世面,去了给阿池丢人。”   杨氏委屈的很,明明阿池是他的亲侄子,阿大的亲堂弟,他们到京城去叫他帮衬一把怎么了,难道阿池出息了,他们连一点儿光都不能沾吗?   “阿二一心读书,他不去,阿大和阿莹都给我去,”她气道:“你不带我自个儿带他们去。”   沈文无法:“好,听你的,去,都去。”   大房女儿沈莹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为人清醒、厚道,劝她娘说道:“女儿嫁出去就嫁出去,嫁不出去也不恨嫁,既然上天没有给我像阿月那般容貌,我又何必去追去翩翩佳公子呢?”她自知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从来不端架子,也不邯郸学步,该干农活干农活,在家该做饭做饭,大房两口子享这个闺女的福了。   杨氏:“你怎么跟你爹一样……”   她气到心口痛。   三房的沈凉则唯唯诺诺对张氏说道:“阿秋明年要考府试,就别让他去了,在家中安心念书吧,阿朵去也行,只是去了不要提亲事什么的,阿池现在是京城里的大官,不是以前的阿池了,你要晓得怕他。”   张氏:“就知道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又哭闹起来,沈凉不想理她,扛着锄头到田里种地去了。   张氏跟沈知秋说了想去京城的打算:“你去京城走一趟长长见识,没准儿叫人给你点拨下,明年就考中童生了,你看阿池从前去省城的书院求学,又去江南拜师,可见光在家里是念不出功名的……”   “再者,去了你也结交些贵人,将来给你妹子说个有本事的夫婿……”   沈知秋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娘,我不去。”   在书院好好的,他才不出门去受罪呢。   “你……”张氏对沈知秋的不上进,恨得咬牙切齿。   她又说给沈知朵听,这女娃儿读过几年的书,晓得正经道理:“阿娘,阿池哥娶亲,咱们要是去了能帮忙的就帮个忙,万不要想别的事情给他添乱。”   一个两个的都不上道。   大房杨氏和三房张氏气过之后,也只好由他们去了,心道:等到了京城再说,见机行事,不能白跑一趟。   两房商量来去,阿二和阿秋说什么都不去,最后大房两口子带着阿大和沈莹,三房两口子携沈知朵,雇了两辆马车前往京城。   ……   沈持这头每日都在买买买,京城中新花样的布料,新式样的头面,胭脂水粉澡豆……应买尽买,几天就攒了八抬聘礼,就等着选个吉日去史家下聘了。   然而,或许人生小满才胜完全,太满了必然要被绊一下,这不,添堵的很快就来了。   翌日清晨,沈持和往常一样去上早朝,在东华门等待入宫时,收到一片贺他贺史家订亲,即将抱得美人归的道喜声,心头美滋滋的。   然而这天一进太和殿,便被皇帝萧敏的雷霆之怒轰了顶。   起因是这样的,远在黔州府办案的大理寺卿贺俊之送进京一封折子,弹劾户部在同仁县大肆售卖新开的朱砂矿石,其中不乏有官员与各地行商勾连,借机敛财,中饱私囊,已查清楚的几起案件之中,涉案银两数额巨大,非常可恨。   甚至连大皇子妃的娘家,京兆杜氏也染指了矿石买卖,几乎毫不知情的大皇子被皇帝训斥一顿,罚他立即启程去西北监军,听说他不敢喊冤,在路上抑郁成疾,感染风寒,险些丧命。   户部尚书秦冲和自然也跟着吃了挂落。   按说这件事八竿子都打不着沈持的一片衣角,但言官御史无比刁钻,他们攻讦买卖矿石的主意是沈持出的,是他挑的头,要是无矿石买卖,这些贪财的官员就没有可乘之机,甚至说他别无长处,只会投机钻营,是小人行径,不配与士子为伍列百官之中享朝廷之俸禄……喷他的气势排山倒海,很难招架。   沈持:“……”吃饭还能噎死人呢,那别吃饭?   但在皇帝盛怒之下,辩对错没有任何的意义,他只能让御史台随便骂,一字不反驳,好在萧敏并没有将罪于他,沈持暂时安然无恙地渡过了这次风波。   然而大皇子萧承钧离京之后,他直觉敏锐地嗅到了朝中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十月初九,后宫的郑才人产下一子,此子生下后啼哭声非常洪亮,整个皇宫都听见了,钦天监说是贵极之相,更是长得白胖齐整,萧敏一见之下爱之如宝,当即加封郑才人为昭仪,并下诏大赦天下,于明年,贞丰十九年加开恩科,普天同庆皇室添丁之喜。   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这是他前头的九个皇子出生时都不曾有过的恩宠。   有人慌了。   那位整日在府中养花种草的二皇子萧承稷开始走出大门,结交朝中大臣。他见了沈持开门见山不绕弯弯,直说:“区区京兆府少尹委屈沈大人了,这六部有的是空缺,不知沈大人有意哪一个啊?”   言下之意,他可以举荐他到六部任职,让他再升升官。   这是萧承稷的笼络。   沈持心道:越是免费的送上门来的东西越贵,他今天要是任选一个官职,来日付出的肯定很多很多。   “多谢殿下费心,”他说道:“只是微臣才疏学浅,历练尚且不够,不敢不自量力。”   萧承稷颇觉失望,但又不能强人所难,只好陪笑道:“本王随时恭候沈大人。”   沈持施礼,缓步告退走开。   萧承稷的手腕太嫩了,明晃晃的司马昭之心不仅没有招揽到人,还很快传到了皇帝萧敏的耳朵里,他道:“此子不成器。”蠢。   下口谕喝斥了二皇子萧承稷,罚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大皇子二皇子相继不叫他们的父皇省心,萧敏这阵子的心情格外差,常常在朝堂上阴沉着脸,动辄对看不顺眼的官员罚俸或者贬谪。   且对犯了罪的官吏惩罚之狠也前所未有,前几个月,黔州府知府周大珏被大理寺卿贺俊之弹劾庸碌无为,纵容黔地官吏虎饱鸱咽,媚上欺下,恰这几日押解进京,皇帝淡淡对刑部侍郎刘渠说道:“周大珏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恨。”   下旨流三千里,遇到大赦也不得减刑。判得极重,周大珏在贺俊之手里受了酷刑,又在冬日被徙往流放之地,路上熬不住,死了。平心而论,周大珏罪不至此。   只是他时运不好,撞到了皇帝的气头上。更雪上加霜的是,七皇子萧承彧病了,一连发了多日的高烧,太医拿出毕生所学也不能让他退烧,每日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蛋,皇帝那个心焦啊。   皇室不安,京城的官吏皆收敛了言行,慎之又慎,每日临深履冰,不敢有一丝出格,连宴乐庆贺都暂停了,生怕被人找茬做成第二个周大珏。   到了十月中旬,沈持已备齐聘礼,只是在去史家下聘之前,他犹豫了。若此时和史玉皎成亲操办婚事,极易被人找个错处来生事,于他于史家都不利。   而史家也是这么想的,史老夫人将史玉皎抱在怀里,说道:“三娘啊,你和沈家那小子,等等再成亲吧。”   “嗯,”史玉皎乖乖地道:“孙女这就离京赴边关,不叫祖母为难。”   史老夫人拍着她的背:“总是好事多磨的,走之前去跟沈家那小子说一声,道个别,你们俩过了明媒的,不要拘着死礼。”   史玉皎:“……”还是不见的好,临别相见催马迟迟,易生出缠绵愁绪,使之后不能心无旁骛上阵杀敌,对守将来说不是好事。   她一狠心,给沈持留了一封书信,不辞而别。沈持下值见到她的信后立即骑马出城去追,他哪里能有她快,连影子都没见到,空留雪上一行马踏过去的蹄印。   他在城外站了很久才回家。几日后,沈家的大房和三房抵京,听说此事后都安慰沈持,说早晚是你媳妇儿,跑不了的。   沈持留他们住一段时日再回禄县。   转眼到了十一月严冬时分,雪纷纷,大户人家深掩重门,这时候,西北边关传来大皇子病重的消息,说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求陛下让他回到京城,与那个宫女出身的娘亲安葬在一处。   皇帝听了有些悲痛,在上朝的时候问文武百官:“朕该宣大皇子回来吗?”   百官如今多求自保,不敢言语。   一日,皇帝把沈持叫到上书房,问他: “沈爱卿啊,你说朕该让大皇子回京吗?”   沈持一愕,待回味玩问题之后:“……”   这是他能参与的事情吗。他最开始沉默不语。   皇帝:“沈爱卿只管说,不管你说什么,朕今日都不怪罪你。”七皇子萧承彧的病好了,他温和许多。   沈持壮了壮胆子,说道:“微臣以为,陛下先前派大殿下西北监军,论的是君臣,如今大殿下病中请求回京,向陛下求的是父子情,微臣以为,陛下是慈父,就算允大殿下回京,旁人也不应该说什么。”   “好一个父子情,”皇帝听了他的话之后大喜:“沈爱卿,你回去给朕草拟一份诏书,速传大皇子回京。”   沈持:“是,陛下。”   他要告退,又被昭帝叫住:“沈爱卿读过《资治通鉴》吧?怎么看轮台罪己诏和太宗与承乾?”   还不太算送命题。   沈持说道:“微臣还是那句话,论君臣,汉太子刘据和唐太子李承乾忤逆皇帝乃大罪,论父子,没有哪位父亲不心疼儿子的。”   不然,承乾谋逆,死后李世民还为他辍朝呢,汉武帝就更不用说了,对于刘据的死更是十分痛心。   皇帝面色变得慈祥:“沈爱卿退下吧。”   他待要告退,忽又听帝问:“沈爱卿和史爱卿还未成亲?”   沈持:“史将军心系边关,不敢耽搁。”   “朕知道你二人未成亲的缘故,”萧敏微微笑了下:“去吧。”他心道:这两位年岁不大却最是老练沉得住气之人。   当晚,他去看郑昭仪,说道:“朕有心为皇儿选个老师,这个老师好,买文赠武,还能弥补皇儿无外祖家扶持的遗憾,阿琼听听?”   郑昭仪虽还未出月子,但她面色红润养得极好:“是谁?”   皇帝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一个臣子的名字:“他与武信侯史家联姻,此后两家都可以作为皇儿的依仗。”   郑昭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几乎要疯,“是他,是他啊,”,但在皇帝面前她眼波微动:“陛下待妾和皇儿有心了,只是他还这么小陛下就想着念书的事了,可见长大是个苦的,”她娇嗔道:“妾巴巴盼着他当个富贵闲人呢。”   皇帝笑了笑,他最喜郑琼心思平淡,不再多说:“阿琼歇着吧。” 第134章   沈持出宫回到家后连夜草拟一封召大皇子萧承钧回宫的诏书, 他通篇没有遣词造句,只平平叙述了如沈家先前这等升斗小民之家朴实的父子情,比如小时候骑在他爹沈煌的脖子上去逛集市, 都五六岁了,出门只要他爹跟着, 从来都是抱在怀里不让他自己走路的……   写完,又一字一字修到子夜时分, 誊写之后再检查,到三更中才睡下。   次日散朝后, 沈持把草拟好的诏书送至上书房, 皇帝看了两行后沉声说道:“皇家父子是君臣, 是仇人,只有到了生死相隔的时候才是父子, 反不如百姓之家了。”   “他娘不在了, ”他又道:“朕是他最亲近的人,不管犯了什么错……”说到这里, 他对丁吉说道:“命人去西北传旨, 召大皇子回京。”   沈持:好了, 交差了。   接下来应当没他什么事了。   择了个吉日,沈家抬着聘礼到史家去下聘——也就是六礼之中的纳征礼,下聘的时候沈山去了一趟史家,和史老夫人叙起往事, 两人都抹着眼泪, 打这天开始, 两府开始正经往来。   史老夫人说史家在京郊有几十亩田地都半荒芜着没人打理,沈山和老刘氏听了两眼放光:“哟,那可太可惜了。”进京的路上他留意了下, 京畿附近都是良田。   史老夫人:“还是老身当年嫁过来时的陪嫁。”一时兴起说要带他们去看看。于是三个老人家,史老夫人骑马、沈山老两口赶着马车,到几十里地外的京郊看农田去了,这老当益壮的。   史二夫人则和朱氏等沈家的三个妯娌一块儿挑布料,说些做冬衣之类的事,连沈月姊妹都跟史家的女郎们玩在了一处。   沈持:“……”很好,冷清的只有我是吧。   上值之外,他只能在书房或看书,或给挚友们写信,期待明年恩科时,孟度、江载雪和裴惟能尽快来京,丰富下他上班之外的生活。   半个月之后,到了十二月初,一年的腊月,又下了一场冬雪,晴开后,厚厚一层压在树梢枝头。   百官清晨去上早朝,皂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听着一声声“咯吱”,都在说道“这真是‘祥云应早岁,瑞雪候初旬。①’,明年又是个‘喜看稻菽千重浪’啊。”   就是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粮食的收成肯定非常好。   只要有粮食,就又是一个太平的年头。   初十一。   下了早朝,百官们都在议论:“大殿下已进入函谷关,从汉中一带绕道进京,算着,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了。”   “陛下的诏书情真意切,真是慈父心肠啊。”   “……”   沈持:这样的寒冬腊月,他拖着病体能回到京城吗。   几名御史则犯嘀咕:“这大殿下病的蹊跷啊?”   按说都奄奄一息了,怎么还能撑这么久回到京城呢。有人顺着他们的话问:“也不知大殿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下官让咱们在太医院的人打听去,看看给大殿下治病,用的都是什么药。”   他们以为大皇子会死在西北监军的位子上。   沈持这边也在琢磨:大皇子以病重之身竟然在寒冬腊月里通过了函谷关,很快抵挡京城了。   保不齐,大皇子压根儿没有生病,不过是用了点手段,想回到京城来。   呵。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萧承钧是撑着一口气回到京城的,回到府邸,人都凉一半了。   皇帝萧敏赶去的时候,只听见一片呜咽声,他当时心中愧对这个大儿子,调派太医日夜看护,还说只要他能醒来,便许诺封他为庄王。   又下旨让他和大皇子妃杜氏和离,不让这个亲家拖他后腿了,命重选大皇子妃。   朝中沸腾,都觉得这太子之位是萧承钧的了,一时群臣趋之若鹜,开始从押七皇子萧承彧转向他。   加封庄王的旨意一下,萧承钧康复的很快,都能下床走动了。甚至能与人交谈。他自己也以为要当上太子了,得意之下派人去找沈持:“沈大人,庄王殿下想请大人去府中一叙。”   他被困在西北两个多月,求了多少人,都不能让皇帝回心转意让他回京,而沈持只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皇帝,此人,得之能有大用。   是以萧承钧才急迫地想要招揽沈持。   沈持比较惊讶萧承钧来找他,想了一想说道:“听闻庄王殿下才康复,微臣不敢去让殿下劳神招待,日后得空,必亲自登门拜访。”   他心想:萧承钧还是有些过于急躁了,难道没听说二皇子萧承稷是因为什么被关在府里不能出门的吗,这样的人,他不敢跟他走太近。   沈持听说过他的成长过程,母亲过世的早,皇帝也不是很把一个宫女生的孩子当回事,无人教养,打小就活得很是压抑,这样的孩子,会不会有心理问题?   沈持还要观望一阵子。   果然,皇帝给大皇子萧承钧加封庄王之后,又封了七皇子萧承彧为雍王,看上去比大皇子还得宠,他这一手平衡玩的,真叫人看不懂了。   朝中与庄王暗通款曲的大臣傻眼了,这……   也有比猴儿都精的大臣们私下里议论:“陛下才四十四岁,正值壮年,先前二殿下沉不住气出来装了这么多年出来拉拢大臣,没想到新封的庄王殿下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这时候朝臣比较站皇帝,他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哪一个皇子堪立啊。   他们现在是看出来了,萧承钧和萧承稷都不行,没有储君的气度,草包。还是等着七皇子萧承彧长大了再看看吧。   沈持看戏之余也在想:皇帝精着呢,玩砸了吧。   他甚至在心里喊话诸位皇子们:你们的父皇才是玩手段的高手,你们就别蹦跶了,乖乖的吧。   他的心思也全都移到了京兆府,着落在京城百姓身上。   冬日里人出门的少,高门大宅里的精彩是一点儿都不能少。这不,很快京兆府便经手了一个小小的纠纷。   一位民妇余氏状告思过侯府纵容家丁打人,把她丈夫的腿给打折了,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只好写了诉状递到京兆府来,请官府给他做主。   思过侯就是先前的浏国公周开,他一把年纪为老不尊在外头养小妾,私自拿孙儿媳妇的嫁妆,上半年治禁时捅出来了,被降了爵位。对,就是这一家,怎么又出来作妖了。   沈持看了状子,写得有条有理:“你丈夫是个读书人?”   “是,”余氏自豪地说道:“他是秀才哩。”   沈持想了想,正要让捕快去拘了思过侯府打人的仆人来问话,京兆尹温至说道:“原秀才被打是他自找的,沈大人,算了吧。”   沈持续:“……”他记得温老大人不是很喜欢思过侯府,那回嘲笑的时候,他笑得也很大声。这回怎么又站周家了呢。   司仓参军钱前低声说道:“这个原秀才给自己起个号叫‘南山风月生’,写了许多风月话本,总是影射京中高门大户,说不准这次他编排了思过侯周府。”   沈持:“……”   散值后,他到书市上去,找南山风月生写的书。   潘掌柜听说他要找南山风月生写的书,惊愕:“沈大人……您,要看啊?”在他心里,沈持是不会看这种书的,不过又一想,呵,沈大人再君子再克己也是个男人嘛,懂的都懂。   “他的书,”沈持说道:“多写艳情?”   潘掌柜嘿嘿笑了两声:“在下这边新付梓一本新的话本,看着就两个字,‘过瘾’。”   沈持:“……”   说时迟那时快,潘掌柜给他找了一本《绿萤》的书来:“沈大人,给。”   沈持接过去随手翻看:这里面果然写的是京城世家里头的事情,说是一户姓周的府上,老侯爷得了个年方十六的爱妾绿萤,生得是眼含秋水肌映春花,周老侯爷非常喜爱她,夜夜与之风流,但绿萤嫌他老,看上了周府里年轻的郎君,两个考中进士的儿子,于是这个爱妾先勾搭与大儿子私通,后又与二儿子私通,周老侯爷的两个儿子因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怎么办呢,后来都放不下绿萤,只好三人行,通过“嬲”的姿势成功解决了纠纷,这个姿势肯定是有讲究的,有时候是你理解的字面摆法,有时候可能还换换叠法……更要命的是,还说周府府上的女郎与仆人私通,描写的身材、样貌,跟思过侯府的女子一对一个准……总之,描写非常之详细下流就是了……   书中连姓都不给人家换一下的,“周侯爷,”“两个进士的儿子”,这不是思过侯周府又是谁家。   沈持被震得三观暂时出逃:……   他觉得原秀才被打一点儿都不亏,他只嫌思过侯府的仆人还是打的轻了。   沈持:“从前京兆府可有此等事情?”潘掌柜:“也有,只是不敢指名道姓的写。”   贺俊之最厌这群写话本的秀才文人,但凡被揭发,抓到大理寺问也不问直接打死。   潘掌柜又说道:“风月艳情话本卖得很好,写的人也多,沈大人要是喜欢,在下多找几本好看的送到贵府。”   沈持:“……”   他在书肆里扫了扫,各种风月宝鉴之类的,让人看得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来治禁不仅仅管着偷盗、斗殴等就完事了,这个书市也得规范一二。   朝廷拿银子养着这些秀才们,瞧把他们给闲的。没有手机、游戏可玩,只有炕头上那点儿事了是吧。   想写风月艳情也行,但你不能臆想别人,丑化人家,虽然思过侯家确实美不到哪里去。   沈持现在知道京兆尹温至为什么站周家了,这回他也是,对受害者原秀才一点儿都同情不起来。   于是对这一桩诉讼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不受理,京城中别的世家一看京兆府不管这事,也找到之前被人编排府内事情写成话本的作者,痛打了一顿。   事情慢慢闹开来,到差不多的时候,沈持:好,该收拾摊子了。   老祖宗都比较开放,涉及艳情话本的事肯定不能一禁了事,但得管,首先,你写你的书,但不得编排任何人家,尤其是这些府上的妻女,毁清白女子的名声,这就良心大大滴坏了。   沈持让京兆府放出口风,让这些受了编排的世家拿着书来状告著作者,请求官府革除这些文人的功名,治以诽谤之罪,另外销毁这些书籍,吓得这一拨写风月艳情的跑来告饶。   这时候知道怕了。   沈持先晾了他们几日。   他一直想着明年开春在京城举办花朝节,明年加开恩科,春日里文人士子云集,是开办花朝节最好的时机。   于是上奏疏给皇帝萧敏,递上去,帝很快就准奏了,只批让京兆府当心节俭,不要铺张浪费,否则容易被言官弹劾云云。   眼下要开始造势了,他找到这几个写艳情话本的文人,说道:“本官有一事相求,如果你们办好了,既往不咎。   几个人连连应下。   他说道:“《淮南子》所言,统领群花,司天和以长百卉的花神,叫女夷,又叫花姑。听说花姑二月十五生辰,本官明年想祭花神,办花朝节,诸位口否写一些话本,为之造声势?”   “这个容易,”几各文人说道:“在下愿意为沈大人办事。”“另外所写书籍自行销毁。”   沈持:“那就拜托给各位了。”   又请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编修徐照真得空准备几首诗,反正头一届花朝节,不能冷场才是。   这就忙活到腊月下旬了,沈持在京兆少尹任上已近一年,治禁一事让他名声鹊起,京城中的各世家不再轻视他,转而开始或结交或招揽沈家,以互为依仗或为己所用。   京兆舒家间接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要结交沈家,奈何没有机缘。后来沈家与史家订亲,舒家和史家有些来往,通过史家的女眷和沈家搭上了话。   有了上门拜访的由头。   一日,舒家郎君舒兰庆带着一车的礼物在黎明之前来到沈宅,递上帖子,说要见沈持。甫而沈持恰好被宣进宫去了,他扑空了。   沈家小厮看门的时候,沈月迎出来,笑着手写的字“兄长不在家,请回吧。”。舒兰庆:“沈女郎请留步,这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月摇摇手,无声地示意他:沈持不在,她不敢擅自做主。   舒兰庆才记得,自家妹子舒兰瑛刚回娘家的时候,他去打听沈家,才知道家中有个自幼被大夫诊断为哑巴的妹妹,沈大人看得如珠似宝,很疼爱。想来就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了。   “那就不难为沈姑娘了。”舒兰庆笑了笑:“等沈大人回来,在下再登门拜访。”   沈持回到家中,听说舒兰庆亲自来求见:“舒家是京城世家,听闻家风清白,舒郎君此番亲自来沈宅,咱们要是不回礼,显得倨傲,”他对朱氏说道:“阿娘和阿月下次见到舒家的女眷,递个帖子去拜访一趟吧。”   先前沈家甚少与人交往,是怕摸不清京城水深水浅,冒然结识权贵生出祸端,如今来得久了,总是要走动起来的。   朱氏:“也好。”   而后,朱氏母女时常去舒府作客,尤其是沈月和舒兰瑛,已经成了一对无话不聊的好友,那日舒兰庆回府,看见赵蟾桂等在门口,问他:“沈姑娘来了?”   “舒公子,”赵蟾桂说道:“这次只有我家夫人来贵府。”   舒兰庆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微的失落。   赵蟾桂看着他微变的神色,心想:咦,他对阿月姑娘挺牵挂的,莫不是爱慕上了。   当日回去后便对沈持说道:“大人,今儿瞧着舒郎君好像对咱家小姐有些意思。”   沈持正在做京兆府开办花朝节的预算,想着怎么节省银两,微皱了下眉:“舒郎君?”他笑道:“赵大哥你光想好事了吧?”   在京城的子弟中,舒家的门槛不算高,舒兰庆也没有特别矜贵,不过守着舒家的祖先过日子罢了。   沈持苦笑着摇摇头:“京城世家的门槛都很高。”纵然舒家已经没落至此,但他们在小辈的婚配上,仍旧不会考虑像沈家这样的后起之秀。   何况沈月还口齿不清楚,他不敢替她肖想舒兰庆。   “大人,可是如果舒公子愿意呢?”赵蟾桂又问。   沈持:“哪有这般好事。”   赵蟾桂:“……”   到了腊月二十五,舒家又送礼来,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给沈月的,还特意说是舒兰庆采买的。   沈持:“……”好像嗅到点儿不一样的意思。   他委婉地套了套沈月的话,竟发现女大不中留,阿月这丫头也有心思了。   “大人,”赵蟾桂说道:“要不咱们挑明了问问舒郎君?”   沈持:“嗯,等我找个机会托人去问问吧。”   腊月二十八,朝廷上下开启过年休沐。沈持这日在家中歇息,午后,林瑄来访——闭门读书读到心情沮丧跑出来散心。他不问沈持官场,沈持也不问他明年的春闱,二人只下棋,默契地放松,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末了沈持问他认不认识京兆舒家的舒兰庆,林瑄:“认得。”还算熟。   沈持:“那么,可否请林兄帮个忙?”他大大方方地把沈月的事说了:“问问舒郎君的意思。”   林瑄:“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给他递帖子,帮你问问。”   沈持谢了他。   次日,林瑄见到舒兰庆,也不铺垫,直接问他:“舒兄可是看中了沈归玉的妹子?”   闻言,舒兰庆怔在哪里,藏着的心思被人说出来,他的脸倏然涨红。   林瑄笑道:“舒兄前些年因为令妹的事耽搁了亲事,沈家女郎也由于求医问药蹉跎至今,你们这不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行,我转告沈归玉,你们挑破这张窗户纸,成一段好姻缘你说好不好?”   舒兰庆:“……”这几年给他做媒的人不少,只是总觉得没有他想娶的,倒是沈月时常到舒家来,见了几次面后有些牵挂。   他拱手道:“多谢林兄为我操心,我这就去回了家母,择日……”他忽然想到说这个有点早了:“沈大人和沈家夫人瞧得上舒家吗?”   林瑄:“便是沈归玉让我来问你的。”   舒兰庆本来还担忧沈持看不上他,听林宣这么一说,心中有些许底气:“在下知道了。”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林瑄:成了。   舒兰庆回去跟家中一说,舒母喜不自胜:“娘看阿月是个好姑娘,早有心说给你的,只是怕沈大人嫌弃咱们舒家这个破落户,没敢动这份高攀的心思罢了……”   “对了,”舒夫人说道:“让你妹子先私下里问问阿月愿不愿意嫁给你吧。”不然唐突了人家姑娘。   让舒兰瑛来探沈月的口风。   沈月原本是见过舒兰庆的,虽说舒家如今没落,但他却君子谦谦,心里自然也是愿意的。   一次,朱氏见沈持手边无事,说道:“阿池,你看舒家郎君怎样?”   沈持:“是个老实后生。”   “阿池,”朱氏说道:“阿月姑娘要是嫁到舒府这样的人家,该不会吃亏吧?”   “哎呀阿池你说说咱们阿月是不是高攀了舒公子?”   沈持:“娘,既然阿月愿意,咱家就不要患得患失了。”想多了无益。   两家一来一往说得差不多了,舒家约定年后选个吉日来沈家提亲。   朱氏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的阿月终得贵婿。”   沈山得知后高兴得紧:“哎呀,老二多年的心病总算是了了。”沈煌两口子这些年没少发愁沈月嫁不出去。   只是欢喜过后发起愁来,前一阵子给沈持操办亲事,向史家下聘花去不少银两,手头所剩银两无几,想要给沈月置办嫁妆,难了。   沈月自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对朱氏说道:“阿娘,我,想在家里,多留……几年,等嫂……进门……”等沈持迎娶史玉皎后再出嫁。   多少缓一缓。 第135章   娘俩正说着话, 沈家的大门外忽然有人喊道:“沈少尹在家吗?”   听声音尖细,半男不女的,料是宫里头的太监, 朱氏和沈月一同噤声,留心听外面的动静。   “丁公公, ”沈持从书房出来,看到丁逢领着两个小太监抬着礼盒过来, 心道这是御赐的年礼下来了:“劳你们跑一趟,多谢了。”   在当朝, 逢年过节, 宫里会给四品以上的官员分发赏赐, 叫“御赐年礼”。一般是用御笔写的福字——当然不是皇帝自己写,都是翰林院官员代劳的, 再有些帛、锦、锻之类的布料, 或者外头进贡来的香料等物。   丁逢笑道:“沈大人接好了,今儿大年三十, 咱家不能多留, 还要回宫伺候呢。”   沈持让赵蟾桂接下赏赐, 拿出几吊钱塞到丁逢手上:“请公公回宫后替在下说声谢陛下隆恩。”   太监们掂着钱欢欢喜喜的走了。   沈持把御赐年礼打开,里头放着两张福字,两匹帛,一盒鸡舌香, 就是当朝的口香糖, 这是给官员用来清新口气, 让你在面圣的时候别因为口臭熏着皇帝,冒犯天颜。一般是专门赏赐给近臣的,三国时期曹阿瞒就很大方地给诸葛亮寄过五斤, 还附上一封信“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徽意。”——啥意思嘞,就是邀请诸葛到皇帝身边去当近臣,这对于当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瞒来说,四舍五入等于到他身边来。两人的这段事情流传到后世,皇帝赏赐给臣子鸡舌香,就意味着默认你是我的近臣,咱俩要经常见面的意思了。   毕竟给一辈子都不见面圣的官吏那多浪费,这玩意儿挺贵的。   沈持交待赵蟾桂:“这帛留着给阿月当嫁妆,这鸡舌香,等过来年拿出去问问有没有人买,能换多少银子算多少。”他也不是天天要面圣,用不了这么多。   沈持也在想着给沈月攒嫁妆的事,不过他不愁,到时候能拿出多少算多少,日后手头有了,再补贴给她就是。他统共就这么一个妹子,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赵蟾桂:“……是,大人。”   街坊邻里已有人放起鞭炮庆贺除夕,他正要去关大门,京兆府的司仓参军钱前来了:“沈大人。”   钱前今儿犹穿着官袍,看样子不是来找他闲聊套近乎的。   沈持:“钱大人,有事啊?”   “昨儿帽儿胡同那边有人乱丢垃圾,”钱前说道:“下官来请大人一道去看看。”   京城有八纵八横十六条街,街是宽宽的,能并行八两马车的,而胡同就很窄了,可以说是住宅区吧,进去里面或是高门大户,或是市井小民之家,帽儿胡同在城东。   “垃圾”是个古老的词汇了。   不过那会儿“垃圾”时常用作形容词,据说是堆积如山的意思,“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①”,在句子中一般是这么用的。   在当朝,和后世一样,京兆府在各胡同、街道设置了垃圾投放点,居民不能乱丢,乱丢垃圾是要治罪的。   可没有后世罚个款那样轻松。   《昭律疏议》中有律例:“其穿桓出秽污者杖二十。”要是被抓到谁乱丢垃圾,要被抓到衙门去打二十棍,咱就说罚的重不重吧。   京兆府司仓参军钱前手下还有专门的街道司,相当于后世的环卫局,负责街道清扫、疏导积水、整顿市容市貌,手下有一二十名役,专门维护京城的卫生。   每日的泔水、马桶的粪便,都要倒在京兆府指定的地点,然后运出城去,同样,也是要向这些人家收一定的银子费用的。   沈持立马说道:“本官换身衣裳,这就同钱大人一道去查看。”   这是要去做城市排查。   他很快换上官袍,骑马和钱前一道去帽儿胡同。   ……   屋里,朱氏往外努努嘴:“今儿都年三十了,你看又有衙门的人来找你哥,我瞧着他过年休沐也歇不了。”   “阿月还是在家中多留两年吧,好歹照应照应他。”   沈月使劲点头,心道,她哥这京兆尹的差事不轻松,她该留在家中帮衬他一二。   ……   沈持到了帽儿胡同,果见在胡同口处,有人倒了两桶泔水在地上,油腻腻的一滩。幸好天寒地冻,暂且还没有腐烂散发出腥臭味。   “查是谁家倒的,”他说道:“除夕在道路上倾倒泔水,查出来除了杖二十外,再罚银十两。”   京兆府的衙役们:“是。”   他们扒拉半天泔水,而后在帽儿胡同里头一家一家审问,最后把一户姓曾的权贵人家给挖了出来。   “过年了,沈大人开开恩,”曾家一开始还硬气地不把沈持当回事:“在下以后不随便乱倒泔水了。”   沈持却丝毫不为所动,命拖下去打了他二十棍子,且罚没曾家银十两。   “走了一个贺酷吏,”曾家受了刑又挨罚后四处哭诉:“又来了一个沈酷吏,不仅用刑他还要罚银子啊……”   他的邻居听到后朝曾家淬了一口:“沈大人执法如山,你乱到泔水打你怎么了?活该。”   “是啊,往前走几步路就是衙门收泔水的车子,”另一户说道:“还能倒在路上,懒不死你们,想欺负沈大人年少?门都没有,我看还是罚的少了,罚你二十两银子都不多……”   “……”   有的是百姓为沈持说话。   由此可见,他上任京兆少尹后,在京城百姓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就在京城里爆竹声声,新桃换旧符时,黔州府,贺俊之住在阴冷潮湿的厢房里,想着,黔地什么时候能出太阳,他烦透了这日日连绵不断的阴雨,没有日光,看什么都叫他无比烦躁。   “贺大人,怎么不生火呢?”大理寺丞翁泉问他。   虽然黔地没京城那么冷,但它潮湿啊。   贺俊之盯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不说话,心冷。   朝廷的赏赐送到了,他幽幽地问:“有鸡舌香吗?”   翁泉看了看说道:“大人,没有。”   贺俊之又看了一眼那赏赐,面带几分冷笑,这流放看来是没结束,皇帝还不打算召他回去。   “明年开春京兆府要在京城开花朝节,”翁泉拿着户部的一个公文在他面前晃了下:“听说这是沈大人的主意。”   “陛下明明不喜欢铺张浪费,”贺俊之说道:“前几年连上元节的灯都叫撤了。”竟让沈持主持开办花朝节积攒政绩,这是给拔擢他铺路啊。   贺俊之的脸越发阴沉,沈持就像一根针,走路时扎在脚下,躺卧时扎在脖颈,刺得他越发痛了。   翁泉:“大人,京城来的消息,说沈大人跟武信侯府订了亲。”   “史家?”贺俊之的心中又泛起一股酸意:“他攀的可够高的。”   “大人,当初沈持给您出主意离开京城,”翁泉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您在那边碍他的事了?”   要是他们还在京城,压根儿就没人敢喘口大气,偷盗、犯禁之事都不会有,哪里能显出沈持这个京兆少尹的能耐。   贺俊之这些年的面相越发眉压眼了,他看了一眼翁泉:“离开京城一年整了,得回去。”   这流放的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没有什么地方比呆在京城更好。   得想辙回去。   ……   京城,大年初一。   五更天,沈持一起来,就有不少人家派家丁送了拜年帖来,这帖子用梅花笺纸裁成,二寸宽,三寸长,上面写着受贺人姓名、贺词、落款。比如薛溆送来的拜年贴是这样写的,“敬贺归玉兄新春。正旦,薛溆。”。   原来,京城中的士子应酬太多,分身乏术,无法在正月里一一登门向朋友、亲戚、同僚拜年,便委派家人手持自己写的拜年贴投过去,这是京城里的习俗,一些大户人家,前来投帖子的人太多,便在大门上挂个红牛皮纸袋,上书“接福”二字,接受各方投贺。   沈持:“……”头一次知道当朝还有拜年贴。想来后世的贺年卡片拜年贴演变而来的吧。   初一这天陆续收到厚厚一沓,他也要写一些拜年贴回给人家。沈持也给史玉皎写了一份,上面除去恭贺新年的致辞外,他还说京城明年开春要举办花朝节,如果她在的话,他们就能携手赏花同游了。   ……   不过也不是人人送拜年贴的,还是不少人要亲自走动的,沈家新春期间并不冷清。舒家的小辈们头一个上门来拜年,沈家一边招待他们一边打趣沈月:“瞧,舒家急着娶你过门呢。”   沈月羞红了脸,私下里写纸条问沈持:哥,可不可以当你娶了嫂子进门我再嫁去舒家啊?   置办嫁妆是一回事,瞧着沈持为官辛劳,她想留在家中照拂兄长两三年。   “你嫂子的事情还早着呢,”沈持说道:“舒家那边很是盼着你嫁过去,阿月,我想,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万一有不顺心的,”他又说道:“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家,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和讲究。”   沈月使劲点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滴落:哥,你最好了。   沈持伸出手抚了抚她头顶细软的头发:“有哥哥呢,不要想那么多。”   沈月好哄,一下子收起眼泪找姊妹们玩去了。   她穿着浅红色的衣裙,越发像娇养长大的,有父兄疼爱,能发脾气耍性子,却挡不住娇俏可爱的富贵人家的女郎,叫沈家大房杨氏和三房的张氏看了心中一噎。   今非昔比,妯娌俩不敢刻薄二房,只能说道:“阿月有福气,唉都是命,咱争不过的。”认了。   “都是一家人,”朱氏听见了说道:“大嫂别这么说,过年了,阿池有心,让给咱们备好了新衣裳,大嫂得空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的,叫他重新找人来给裁。”   张氏看着朱氏如今的阔气,想着沈知秋还在读书考童生,每年还要家中补贴银子供他买纸买墨,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中,也不知道她要补贴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阿朵,”她默默交待沈知朵:“咱们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你要是能在这里遇到贵婿就好了。娘也跟着你享享福。”   她从前一门心思都在沈知秋身上,对沈知朵这个女儿不上心,嫌她长的像老刘氏,细眼扁鼻子,一点儿都不好看。   可是她长大之后越发像沈凉,就算不及沈月出众,但也是十里八乡出挑的美人儿,提亲的不少,可是张氏谁都看不上,非要说只有官宦之家才能嫁进去,才配得上沈家的门第。   沈知朵从小被娘亲不待见,生得唯唯诺诺:“阿娘,阿月姊姊花容月貌哪里是女儿能及的,女儿以后侍奉在阿娘身边好不好。”   沈莹都没有嫁人,她急什么呢。   张氏急了:“禄县提亲的还少吗?娘看不上他们,这回进京,总要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才好。”   沈知朵:“阿娘……”她从不指望像沈月那样高攀到京城舒家那样的人家。   张氏:“舒夫人认识不少京城后生,阿朵,你要主动和她亲近,让她给你做个媒,我就不信,你比一个小哑巴还不如?”   沈知朵跺脚哭道:“阿娘你真糊涂。”   张氏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和你哥哥俩个人就是来讨债的吧,一个个这么扶不起。”   沈知朵暗暗落泪,她从母亲房中出来,看见沈凉提着一壶酒往后院中,来到京城无事可做,他越发爱喝酒了。   整日沉迷美酒不可自拔。   沈知朵站在树下哭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这里收拾得整洁,明亮,里面熏着淡雅的花香——一看就是小姐的绣房。   沈宅后院布置得比前面还要富丽,平时是给沈月住的,可见沈月在家中有多受宠。她越想哭得越厉害,沈月小时候是个哑巴,爹娘和哥哥为了给她治病,遍寻天下名医,有谁嫌弃过她一句半句的,而她只是小时候长的没那么顺她娘的眼,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到了如今,她娘要她高攀,以至于蹉跎到今日,还要把人丢到京城中来,沈知朵哭到颤抖,直想一死了之。   沈莹来找她,敲敲门:“阿朵,出来玩好不好,京城比禄县好玩多了。”   沈知朵又拿自己跟沈莹对比起来:沈莹皮肤黑,杨氏每每说嫌弃,却不曾亏待过她,更不曾打骂……   外人说的时候还要护着她,家中姊妹,偏她投胎在张氏怀里,真是当初瞎了眼。   她拿手帕捂住眼睛:“我换衣裳呢,一会儿去找你吧阿姊。”   沈莹:“是不是三婶又骂你了,我找阿池哥给咱们撑腰。”   沈知朵一把拉开门:“阿池哥忙着呢,不要给他添乱了。”沈莹看着她白皙的面皮上印着五个手指印,怒道:“她又打你,还是不是你娘了。”   “我没事,”沈知朵她拉进去,关上门:“我担忧我娘在京城借着阿池哥的名头给我拉郎配。”   “三婶不会这么不懂事吧?”沈莹不敢相信。   沈知朵叹了口气:“有什么是我娘干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以前要不是沈知秋时常和张氏闹,真不知道她能干出多少蠢事来。“要不找爷奶吧?”沈莹说道:“藏着掖着也不是个办法。”   姊妹俩商量好,去找沈山把事情说了。   沈山:“不像话。”他沟壑纵横的农民脸上衬着新裁的绵绸衣裳,颇显的有些滑稽:“去叫老大和老三来。”   等把沈文和沈凉叫来,他说道:“阿池一时半会成不了亲,等过了初五,你们就带着媳妇儿回禄县去吧。”   他在心中叹气:二房这一枝,终究要和大房三房走远的,不能强往一堆凑了。 第136章   沈文和沈凉两个都是属算盘珠的, 不拨拉不动弹,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很少想事儿, 在家里也说不上话,见自家媳妇儿不受老爹待见, 慌张又窝囊地说道:“是,爹, 我们过几天就回老家。”   “回去好好把咱家的地给翻翻,”沈山又说道:“别耽误了春耕。”两个儿子不住地点头。   “我和你娘出了正月也回去, 老二家的事, 咱们以后也操心不上了。”京城里的事, 他能懂什么,还是回家种地踏实。   大房杨氏听说要回去, 委屈地红了眼, 还不死心地偷偷拉着闺女说道:“阿池娶亲不得家中姊妹迎亲,阿月出嫁也要送嫁, 你去跟你二婶说说, 多在京城留一阵子保不齐遇到什么好运势呢。”   三房张氏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阿朵娘跟你说, 以后不晓得多少人要攀附阿池,你念过书识字,模样又标致,不愁找不到像舒家那样的婆家, 别跟爹娘回去了。”   这泼天的富贵不能光叫二房享。他们也姓沈, 也是沈家人, 不该没他们的份儿。   沈莹和沈知朵开不了这个口,只能表面应下,转身姐俩儿一块合计跟爷奶一道回去。不过等大房和三房两口子走了之后, 朱氏倒舍不得两个侄女回去了,她跟沈月说道:“阿莹和阿朵都是好闺女,留在京城跟你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朱氏要留,沈山两口子没话说:“老二家的,这俩丫头以后让你费心了。”   “做长辈的,能操心一点是一点儿。”朱氏说道:“爹,大过年的,别让大嫂和弟妹难受。”   沈山声音暗哑地应了声。   按照惯例,朝臣过年有十天休沐日,但对于京兆府的官员来说,享受不了这么充裕的假,一旦京城有突发情况,随时都要上值,不能推脱。   因而打过来年初三起,沈持就时不时得出去上值一下,不光是他,就连京兆尹温至一把年纪了也是如此,时常带着人在京城这里逛逛那里晃晃,生怕出了事让这个年过得不安稳。   扫了皇帝的兴。   幸好京兆府治下的百姓比较体恤他们这两个京兆府的官儿,新春期间都安安生生的,几乎无人生事。   正月初六,京城的茶楼酒肆陆续开张待客。   之前被沈持找麻烦的几个写艳情话本的秀才,玩了个花活儿。他们把传说中每个月掌管花的神缝缝补补,凑了十二位,一月梅花花神柳梦梅,二月杏花花神杨玉环,三月桃花花神杨延昭,四月蔷薇花神张丽华,五月石榴花神钟馗,六月荷花花神西施,七月石崇,八月绿珠,九月陶渊明……他们给每一位花神都编了缠绵悱恻爱情或是惊天动地的忠义故事,一边讲一边画精巧的花神卡,每幅售价200文,一落笔就被抢售一空。一开始是无聊的文人士子,后来是闺中女郎们,都要去听听花神的故事,而后买一张甚至要集齐十二张花神卡。   “我爱柳梦梅,”有女子说道:“得个这样的郎君就好了。”   “我还是买张钟馗吧,这几日老是做噩梦。”她的同伴说道。   “我全买了,回去一个月供奉一位花神……”   花神卡非常畅销。   茶楼里的说书人不知从哪里挖来一个《崔玄微与花精》的故事,说一个爱好养花的处士崔玄微家中有名苑,栽种了多种花,有桃花、石榴、牡丹、芍药……一天夜里,崔处士在苑中小酌,来了几位穿青、黄、红、紫……罗裙的女郎与他对饮,女郎们个个皎洁玉颜,淡然胭脂,有仙姿……   说书人声情并茂讲才子与花精的艳遇,场场座无虚席,茶楼的小二哥一天下来都要累到跑断腿,那个火呀。   沈持:这不比写艳情话本来银子快?还不用担忧被人打断双腿。   他们造起势了,京兆府贴出告示,广而告之百姓二月十五拟举办花朝节,请他们家里养花的到那天都拿到花市上斗妍,胜出者赏银——京兆府没钱,只能意思一下,十两。   沈持的意思是:今年试试水,看能不能把京城的花市活跃起来。   由于他们的卖力造势,京城男女都在期待花朝节了。沈持又想:花市要给力,不能到时候无花可卖。于是跟花农说道:“能做噱头的花都搬提前出去,让人观赏。”   谁知到了正月十六,京兆尹温至跟他说:“沈大人,外省听说京城要办花朝节,有商行闻风而动,买了很多盆花来运往京城,甚至花盆都开始有讲究了。”   沈持说道:“花盆运进京城……”他当着温至的面吩咐京兆府的几名参军:“要一盆盆细细查验,万不可有不明不白的东西带入京城。”   参军们齐声道:“沈大人放心,这个咱们有经验。”各路行商,皆要报所带物品,详细到件数,重量等等。   沈持:“那就有劳各位大人了。”   ……   随着花朝节的临近,甚至才被皇帝放出来的二皇子萧承稷都用他在王府侍弄花草多年的经验来给传授怎么选花瓶花盆——“凡插贮花先须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还挺有讲究的。   还说他府里种兰花用的青花八骏图方形花盆是瓷器中的上上品,全天下的窑都烧不出来第二件了,等花朝节的时候拿去书市亮个相,争一争高下。   沈持:“……”这阵仗是否有点大了。没想到啊。   京兆尹温至:“跟你们说啊,本官年少的时候游历过南边,天下的奇珍异花,都在大理国。”虽与本朝打了好多仗,但不妨碍有商人来往两国倒卖东西,他曾在成都府见过大理国的花,全是他叫不出名字来的。   不比京城,春日里也就牡丹、芍药,秋日菊花,人家那儿花的品种和名字多了去了。   沈持:“……”   有点垂涎大理国是怎么回事,再一次灵魂叩问,真的就不能纳入王治之下吗?   “不过,沈大人,今年加开恩科,”温至又说道:“过几天外省的举子陆续进京,咱们京兆府更要打起精神来,万不能有事发生。”   要日夜加强监视、巡逻了。   “别光顾着花朝节啊沈大人。”   沈持:“是,多谢温大人提醒。”   今年加开恩科的会试定在了二月初,各省的举人估计一过年初六就开始动身进京了。差不多考完正好赶上京城的花朝节。   沈持:时间掐得正正好。   又跟京兆府各管事的参军商定各项事,事无大小,他都盯着叫他们一一落实。   正月二十六,孟度、江载雪和裴惟三人一道进京,到了之后,他们先去秦州会馆入住,而后给沈家送了口信。   沈持下值后去看他们,被三个人围着打趣:“沈大人,这官做得真是一骑绝尘,不光升得快,还被喊青天大老爷了,不得了,不得了……”   沈持:“夫子,江兄,裴兄,别光说我呀,来说说你们吧。”   他其实没什么的,还不是每天五更起床,无论风雨赶在卯时到达东华门前,出示标明身份的笏板和官印,然后去太和殿上早朝。   之后,回京兆府上值,晌午时吃顿饭再处理一阵子公务下值回家,几乎三点一线,不过庞大的官僚系统里一颗陀螺罢了。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裴惟指了指他的发髻:“闭门读书的日子,天天掉头发。”   小小年纪快秃了。   沈持:“别担忧啊裴兄,我也掉头发。”   江载雪瞧了他一眼:“比上回见你胖了些。”前年年底沈持从黔州府任上回来,路过秦州府时他们匆匆见了一面,那会儿他瘦得脸颊凹陷,太单薄了。   “是啊,胖了,”沈持笑道:“我以后可能会一年比一年胖,他年致仕回到禄县,诗句这不就有了,‘少小离家老胖回’,怎样,我作诗进步了吧?”   孟度赠他以一双好大的白眼:“以后别说是我的学生。”   沈持心说:晚了,这京城还有谁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哼哼。说完他们又压低声音说起同乡周大珏之事,都怪痛心的。   “你们好好歇着吧,”思及他们是来会试的,沈持不便久留:“一切等考完再叙。”   ……   很快出了正月,下过头一场春雨之后,放眼望去,柳芽冒头,一抹淡黄影影绰绰,似有若无,裹着春雨的润泽明亮,万物缤纷的季节来了。   满京城人都在迎花朝节,连宫里头的嫔妃们都挖空心思凑热闹。   周淑妃令宫女采集桃花刚冒出来的花苞,又嫩又涩味薄,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桃花糕,分给宫里的妃嫔们尝鲜,一举赢得了皇帝萧敏的欢心,夜夜让她伴驾,似乎又一如从前那般宠冠六宫的时候了。   她还特地命人给沈家送了一屉,说要没沈持主持花朝节,就没有她这个吃法了。周淑妃眼下对沈家的拉拢之意十分明显。   沈持:也不能无端和周家作对,该来往的还是要来往,只是不深交就好。   反正继沈家大房和三房回禄县之后,沈山老两口也准备走了,他们家中只有朱氏带着仨个女郎外加一个沈煌,他爹说开春想去京郊垦片地耕种,人少,几乎没有会滋事的,适当与京城权贵来往不要紧。   他一心一意操办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除去各地的花商涌进京外,向京兆府报备的还有歌舞、百戏、蹴鞠、秋千、斗花草、选官仙……等民间节目应有尽有,想来节日期间赏花人必能游玩于斯,陶然于斯。   然而到了初七日,大理寺卿贺俊之递了一道奏折进京,揭发二皇子萧承稷借着花朝节的机会,让花商以运送花为掩护,私运甲胄进京,意图谋反。   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这么说吧,除了兵部和戍边的将士外,在当朝,任何人不得私藏弓弩和甲胄。   这是禁令,一旦涉及甲胄,罪名是相当高的,藏三件就是死罪。   《水浒传》里杨志敢当街卖刀,鲁智深随便找个铁匠铺子能打件兵器,但没有人敢卖甲胄,也没有人敢给别人打造甲胄,西汉名将周亚夫就丧命于私自购买几副铠甲。   ……   这是捅了天的大事。   皇帝萧敏接到奏折后跌坐在龙椅上,立即传令京中的御林军冲进二皇子萧承稷的府中,果真搜出来一副精良铁甲。   满朝文武都被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道:这二皇子的脑子没长在他自个儿身上啊?甲胄都敢碰。   皇帝下旨立刻召大理寺卿贺俊之回京,彻查此事。   下了朝,京兆尹温至吓得腿发软:“沈大人,这事儿会不会波及咱们京兆府啊?”   贺俊之在折子中说,制一副铁甲先打磨甲片,差不多需要两千左右的甲片,还需六千个零碎部件,最后用丝线穿在一起便是一副完整的铁甲。   商人把这些甲片埋在花盆里,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进来。   这不是在指责京兆府失职嘛。   沈持:“温大人,咱们京兆府每放进一辆载重马车,都会细细搜查,一副铁甲重六十多斤,就算把甲片放在花盆里,也不可能逃过衙役的眼,温大人莫急。”   说完他心中冷然:贺俊之回京,很好。 第137章   当初沈持劝贺俊之离京的时候, 他们说道汉代酷吏郅都——此人要是没有逼死汉景帝的大皇子刘荣,在洗去酷吏的名头后怎么还会落个身死的下场?   贺俊之不吸取郅都惨重的教训,竟如出一辙把手伸向皇子, 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吧。   回到京兆府,温至惊魂甫定:“沈大人, 偏在这个时候出事,这花朝节咱们办还是不办……”   要他说, 干脆就不办了吧。省得惹上更大的麻烦。   沈持:“温大人,办与不办, 花朝节都已经开始了。”   大街上到处摆满了各种盛放的盆栽花, 出门游玩的男女将大朵的鲜花簪在鬓侧招摇过市, 女郎们着红裳的簪黄花,着紫裳的簪粉白花朵, 有人鬓簪牡丹, 衣领也绣着牡丹,更有别出心裁的男女照着十二花神卡上面的装束扮上的……   文人士子们也蠢蠢欲动。   “春到花朝染碧丛, 枝梢剪裁袅东风。”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为花朝节赋的诗。   “百花生日是良辰, 未到花朝一半春。”这是翰林院编修徐照真的。   “万紫千红披锦绣, 尚劳点缀贺花神。”这是京兆府大才子林瑄所写,没错,这家伙才考完会试头一场就忍不住出来得瑟了下,次日又接着考余下的两场去了。   ……   街头卖艺的人使出浑身解数赢得围观者时不时爆发出震天响的叫好声, 不管是市井百姓还是文人墨客, 都玩得挺尽兴……节未到, 但着实开始过了啊。   现在叫停?它也停不下来啊。   温至:“不过沈大人,话又绕回来,二殿下那铁甲, 真的不是咱们京兆府放进来的?”   沈持:“温大人,下官有把握,不是京兆府放进来的。”   他翻看过每日进入京兆府的花商的记录,说道:“花商入城时,所携花盆、花株均由京兆府衙役检验后运往花市摆放,花市之中,既有京城本地的花商,又有来往的顾客,试问两千多甲片又如何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挖出来送到二殿下府中?”   怎么想都不可能。   温至:“可是贺大人在奏折中言之凿凿,沈大人,不管是不是京兆府放进来的,咱们这次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还是要早做应对的准备。”   大理寺卿贺俊之有多难缠,只怕沈持与之打交道的时日尚浅还不清楚,他们这些老臣可都是谈贺变色,战战兢兢了许多年的。   “温大人,”沈持压低声音说道:“圣上今日才下旨召贺大人回京,他回来还得十天半月呢,咱们先摸排清楚事情的由来吧。”   先别自乱阵脚。   温至:“查,本官这就命人去查,把咱们京兆府从中摘干净。”   ……   皇宫上书房。   此时,二皇子萧承稷跪在他父皇萧敏面前痛哭:“父皇明鉴,儿子因见市面上卖的三月桃花花神杨延昭穿铁甲的像威风凛凛,一时兴起想弄一套来瞧瞧……父皇,儿子连剑都提不起来,何来的谋反之心啊……”   花朝节将近,十二花神卡流行后,有人扮作一月花神柳梦梅,有人扮作五月花神钟馗……他看着好玩,想扮作三月花神杨延昭,因而私下里着人去采买一副铠甲,想着节日在府中装扮上过过瘾。   压根儿就没想过这甲胄是不能碰的,毕竟先前秋猎,皇帝还赏赐过一套给大皇子萧承钧呢。   皇帝咬牙道:“兵部有的是成套的铠甲,你向朕求个恩准,说要赏玩,朕无不答应的,用得着劳师动众从外面往府里弄?”   他一直想不通,二皇子萧承稷的外祖京兆王家冠盖相望,世代显宦,已故皇后王氏亦聪慧过人,怎么生出这么蠢的儿子。   皇帝气不过,又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掷到了萧承稷的头上:“就不能让朕省省心。”   萧承稷伏在地上呜咽不止。   “铁甲是如何运进京城的?”皇帝萧敏又问。   萧承稷说道:“是府里的一个侍卫赵直,他得知儿子的心思后说能采买一套给儿子玩,于是过了几天就真弄来了。”   “至于是怎么运进京城的,儿子也不知道啊。”   萧敏:“丁吉,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先把赵直给抓起来。”   丁吉应了个“是”,瞧一眼萧承稷传话去了。   萧承稷才不管一个侍卫的死活,只顾着哭:“父皇,儿子错了,儿子……”   萧敏叹了口气:“你先退下吧。”   萧承稷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上书房,萧敏一阵头晕目眩,想当年这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可是对他寄于厚望的,从“承稷”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一二,有让他承江山社稷之意,谁知他长大后功课平平,只爱府中苗圃里的花花草草,看着是个闲散王爷,皇帝在略失望之余也欣慰:也好,是个心性纯良的孩子。   对他颇偏爱,连赏赐的王府的规格都比其他皇子要高。着实没想到,这个二儿子竟这样不成器,真叫他无比失望。   片刻后,丁吉传旨回来,问道:“万岁爷,京城这几日真是热闹,老奴方才出宫,瞧着街上全是花脑袋。”   行人无不簪花。   萧敏:“先前上元节观灯,京城也这般热闹,火树银花不夜天,只是朝廷每每为办灯会花费银两动辄数十万,”他微一摇头:“贞丰三年京畿大旱,赈灾的银子花去百万两,次年为了减少支出,便不再办灯会了。”   说起来,京城也是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丁吉听着他这话,好像没有怪罪京兆府疏忽失职之意,那就好:“老奴瞧着这盛景,京兆府不光不花钱,还能收一笔商税呢。”看着赚头不少。   萧敏脸上微露出抹淡笑:“是吗?那朕过段日子去京兆府坐坐?”   “哟,”丁吉说道:“万岁爷打算什么时候去?老奴提点他们一声,好让温大人和沈大人把京兆府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万岁爷。”   萧敏忽又没了兴致:“再说吧。”   丁吉:“……”   萧敏:“朕是不是许久没见到郑昭仪了?”   “可不是,”丁吉说道:“万岁爷您有十一天没去过郑昭仪的临华殿了。”   “走,去她殿里坐坐。”萧敏说道。   后宫临华殿。   这本是一处非常小的居所,自打郑琼在这里生下十皇子后,御赐“临华”二字,又赐了一拨奴婢过来,才显出几分皇家的富贵气派。   如今郑昭仪母子就住在临华殿里头,十皇子快满三个月了,能吃能睡,见人就笑,定神时眼珠如玄海珠一般乌黑清亮,特招人喜欢。郑琼出月子后养得丰润了些,气色若春花,一身岁月无忧愁的模样。   听说皇帝萧敏来了,她丢开手里逗弄十皇子的拨浪鼓出来迎驾:“陛下来了。”   萧敏挽她起身:“起来吧。”一扫贵妃榻前的几上,竟放着两张宫中画师所绘的花神卡,再定睛一看,一张是五月石榴花神钟馗,一张是十二月花神佘太君,他笑了:“阿琼自是与旁人不同。”他以为她这个年纪,当爱个二月花神杨玉环抑或是六月花神西施呢,没想到竟是这二位。   “陛下笑话妾了,”郑琼笑道:“听说京兆府要开办花朝节,不知宫外怎样热闹。”   萧敏眼中风云微变色:“要不是二皇子生事,朕还真想带着阿琼出宫去凑个热闹呢。”郑琼低垂柳眉:“是妾说错话了。”   “不怪你,”他伸出手来搭在她手上:“是朕扫了你的好兴致。”   “要不朕命京兆府把花朝节关了,”他又沉声说道:“省得你眼馋,也省得他人再趁机混水摸鱼生事端。”像二皇子萧承稷那般。   铁甲那件事,皇帝终究还是对京兆府有一丝不满的,不过在查出确凿证据之前,他无从发作。   郑琼给宫婢使了个眼色,命把十皇子抱过来,皇帝看着襁褓里吃着肉嘟嘟的小拳头的儿子,他大笑:“小子,记住了,朕是你父皇。”   “陛下为皇儿大赦天下,”郑琼柔声劝道:“给予天下人减免刑罚,妾斗胆劝一句,二殿下的事,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些惩罚吧?”   皇帝的目光全然落在十皇子身上,过了片刻才说道:“阿琼说的也是,值此为皇儿大赦天下之际,朕不应太苛责二皇子才是。”便叫大理寺查出采买、打造甲胄的人来处理了,其余人一概不牵连吧。   花朝节照开,也别扫了京城百姓和各省前来应试举子的兴。   ……   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那日,今年的恩科会试正好考完,各省的举子们从国子监的号舍中出来,稍事歇息便亢奋地投身到花朝节中,有举人用铜丝将鲜花串成一串花络子,一头拿在手上,一头垂在半空中,微风拂动,这些花络子便会摇曳,十分风情。这便引领京城风潮,不簪花顶个花脑袋了,而是人人手臂上搭着一串花络子,搭配轻薄鲜丽的春衫,美哉。   只可惜有一处煞风景的,大理寺卿贺俊之黑着脸进京了。他一入城,有个微醺的迂腐士子便冲到他面前淬了口:“呸,酷吏。”   这士子的好友去拉他,一同被大理寺的衙役给抓了。   贺俊之当街带着要笑不笑的阴狠说道:“冲撞辱骂朝廷命官,按律杖四十,你们俩谁挨打,石头剪刀布吧,输了的人就得受刑。”   两名士子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大理寺的四十棍挨下来,那是会断气的。   “石头——剪刀——布——”然而,两个人迟迟不肯出手,或者看见对方出了布,他便变成石头,又或者看见对方出了剪刀,立刻变成布,都想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对方。   后来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贺俊之笑道:“来呀,将二人收监,等他们什么时候想通了,出拳分出输赢来,就让谁受刑。” 第138章   当是时天下举子云集京城参加春闱, 如闻晴天霹雳,气道:“云举人冲撞辱骂他,为何要连梁举人一块儿抓了?”   “姓贺的酷吏这不是欺负天下读书人吗?”   被大理寺抓走的两名士子, 骂贺俊之的是徽州府举子云岁晚,上前拉他的是同乡梁广, 也是名举人,皆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云岁晚醉酒莽撞被抓他们说不出什么, 但梁广有什么错,竟也要受牢狱之灾。   徽州府的举子们顿时没了花朝节的玩兴, 他们聚在会馆中商议怎么救人, 一人猛然一拍桌子, 上面的酒杯应声弹起,落到地上, 碎了:“咱们到御史台投状子, 状告姓贺的这个酷吏。”   “不妥不妥,”另有一人说道:“毕竟是云举人酒后失言, 冲撞辱骂朝廷命官, 姓贺的即便当街革去他的功名杖责, 也是合乎律例之举,”他对在座的同乡拱了拱手:“咱们就是告到御前,也无法为云举人脱罪,说不定还会惹恼姓贺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不少徽州府举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兄梁兄死在姓贺的手里吧。”   落到大理寺手里凶多吉少啊。   静默片刻, 蓦地有人想起来个法子:“前年的时候姓贺的抓了京兆少尹沈大人的老师, 沈、贺二人斗法, 沈少尹竟将他的老师从大理寺中背了出来,之后,姓贺的远走黔地, 焉知不是沈少尹的手笔,不如咱们去求沈少尹?”   “沈少尹繁忙不易见,”有人想得周全:“我听说他的老师孟度孟举人今年下场了乡试,咱们不如先去找他。”   花朝节前后,想来沈持日夜要盯着京兆府的治安,日理万机,哪有心思替他们徽州府捞云、梁两位举子。   而孟度吃过大理寺的亏,想来也更为同情他们。   商定之后,徽州府举子们给秦州会馆递了帖子,想要见孟度。   秦州会馆。   孟度收到徽州府举子们的帖子后一直没答复,直到江载雪来问:“夫子,这帖子……”   理会吗?   “徽州府举子们想见我,定是为了他们两名同乡的事,”孟度皱眉道:“他们来找我,求的不是我,而是沈归玉。”   江载雪苦笑道:“阿池但凡能分出身来,早来见咱们了。”换言之,沈持哪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   “京城的花朝节开办得真好,”裴惟也凑过来说道:“诺大的场面叫他管理得妥妥贴贴,无处不是井然有序,阿池是真有本事。”   但忙也是真的太忙了。估摸着沈持天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叫人忍不住担忧他身体吃不吃得消。   到了二月十八日,游人游兴阑珊,花朝节过去,当日入了夜,薄薄春云笼着皓月,京城人家烧灯续昼。   咚咚。   有人来敲会馆的大门,随之传来申掌柜抑制不住惊喜的声音:“沈大人,您来了?”   沈持刚下值,见还未到深更便到这里来了。   孟度他们三个听见声音,一起下楼来。   借着会馆廊檐下挂着的八角风灯,看见沈持眼下泛着一片乌青,裴惟伸出手轻捶他一下:“你忙你的罢,我们挺好的,巴巴跑来做什么。”   沈持笑道:“贺大人一回京,我没什么可忙的了。”贺俊之回京后,疾风迅雷抓了一拨人,大理寺里热闹起来,反之,花朝节草草收尾,高门世家闭门不出,来应考的举子们蜷缩在会馆不露头,整个京城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冷清了。   托贺大人的福,他这个京兆少尹一下子成了太平闲官儿。   孟度:“进屋说。”   沈持看他们气色还好,料今科会试考得不错:“再几日便放榜了。”   裴惟说道:“夫子必登科。”   孟度摆摆手,对沈持说道:“先不说登科不登科的,对了,徽州府两名举子之事,你可知晓?”   沈持:“嗯。听说了。”   四人一道进了孟度的房间,关上门窗,他才说道:“虽深深同情,但眼下亦无法。”毕竟这次是别人直直撞到贺俊之手里去的。   江载雪:“阿池,圣上先前将姓贺的遣去黔地,为何又召了回来?”他没想到贺俊之这么快会回京。   沈持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几上写道:圣上要用这把刀了。   裴惟大惊:杀谁?   沈持没有回答。   他揣度着:自郑昭仪诞下十皇子后,皇帝大赦天下增开恩科,又相继加封大皇子为庄王,七皇子为雍王,这一连串的动作,看样子是下决心要立储了。   在昭告天下谁为储君之前,要清扫障碍,需要个人来为他杀杀杀。让他替自己干脏活。   汉景帝在立刘彻为太子之前,何尝不是假酷吏郅都之手杀了大皇子刘荣呢。贺俊之无贪赃枉法之行,又无结党营私之举,没有比他更好的刀了。   所以这次二皇子萧承稷私藏铁甲之事,既给了贺俊之回京的机会,又给了皇帝萧敏召回“刀”的机会,君臣二人是双向奔赴啊。   江载雪:“阿池,姓贺的相隔千里,怎会对京城二殿下的事了如指掌抓住把柄弹劾他呢?”   “此事我也不清楚。”沈持说道:“听说二殿下弄来甲胄,是为了扮演三月花神杨延昭,”他叹了口气:“我怀疑,是不是他身边的人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   “二皇子身边的人”是谁的人,给谁办事的不好说呀。   也就是说,有人蓄意让二皇子萧承稷犯事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是贺俊之,他在外头呆不住了,寻求回京的理由……   孟度似乎懂了他的意思:“这事儿上圣上大概只能用他。”“他”指的是贺俊之。   沈持:“或许吧。”   江载雪又感慨地说道:“圣心深妙不可测度啊。”   “二殿下私运甲胄进京,”裴惟问他:“牵扯到你们京兆府头上吗?”   京兆府会不会落个失职之罪名。   沈持说道:“在各地的行商进京之前,京兆府便想到了这种事情,搜检极其谨慎,已摸排一遍,贺大人的弹劾子虚乌有,放心吧。”   他们这次借鉴了工部“物勒工名”的方法,凡入京的客商自行申报所携物品件数,之后,但凡负责搜检的衙役,都要在经手的物件上盖上自己的大印,等于说每一件入京的物品,都加盖了搜检衙役的印,没有人会掉以轻心给人钻空子。何况一套甲胄那么显眼的东西,也钻不了京兆府的空子。   孟度等三人不约而同说道:“牵连不到你就好。”   裴惟:“阿池,咱们离姓贺的远点儿,自保就好。”说完他点了点徽州府举子送来的帖子:“明儿回绝了吧。”   孟度又看了眼沈持。   沈持皱眉思索,似有些不忍心,但又无可奈何,他苦笑道:“我要是想出办法,会尽量帮一帮这二人。”   至于能不能从贺俊之手里捞出人,不好说。   ……   贺俊之回到大理寺之后,他把手底下人审问的二皇子府侍卫赵直的口供看了又看。每日来了就在那里一字一字看这件案子的卷宗,无比的勤政。   翁泉:“贺大人,还是京城舒坦,这空气吸着都是甜丝丝的。”   “只是那两名举子太讨厌了。”一进城就败他们的兴。   贺俊之冷笑:“书呆子罢了。”   京城是好,哪里看着都顺眼,唯有——坐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沈持,太碍他的眼了。且这人行事缜密到叫他佩服叫绝,这次甲胄一案,愣是找不着沈持丝毫的疏漏,令他头疼。   翁泉:“大人,这两个不懂事的举子,怎么处置啊?”   贺俊之放下手里的卷宗,说道:“先关着,说不定沈大人会来捞人呢。”这二人是徽州府的举子,是有身份的读书人士子,不会没人来捞,但也不会顺便哪个人来,他们终究会找上沈持。   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算盘打偏了。   两日后,工部在奏折中写道:铜仁朱砂矿接着的是铜矿。而沿着那条山脉过去,就到了大理国的境地了。   虽然很馋,但是没办法,开不了。   然而随后兵部在京城抓到了两个大理国的探子,他们竟然打探到了我朝探得铜矿的消息,妄图送回国内。   抓到之后一审才得知,大理国如今与更南的安南国——就是后世的越南,走得很近,他们打算合伙开境内的矿藏。   皇帝萧敏:“大理国王室段氏先前还是给我朝进贡的,如今他们跟安南国走得很近。”   这不是什么好事。   大理国与成都府,广西府、黔州府接壤,一旦与安南国勾结,对我朝是极为不利。   不能坐视不理了。   皇帝召见兵部尚书魏淳,似乎有意在西南用兵。朝臣之中不少人附和,都说直接打算了。   沈持听了几乎气炸:这要打起来,还不是要用史玉皎为主帅,你们舍得自己媳妇儿上战场,你们自己去。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且轻启边衅,战事一开,生灵涂炭,又是什么好事!   还有一小撮人和沈持想的一样,打仗是要死人的,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激烈到直接扯头花混战。   暂且停下喘口气再来的空当。   “下官听说如今朝中每年的军饷为六十万两白银,”沈持问户部尚书秦冲和:“一旦开战,户部能拿出多少万两白银?”   打仗是个极耗银子的事。   秦冲和与他对视一眼,很上道地立刻大声上奏:“陛下,打不得,万万打不得呀,户部缺银子,缺银子啊……”   余音绕梁。   皇帝萧敏和主战的一拨臣子动了几下唇,没说出话来。想打大理国的念头如囊中羞涩的男子从青楼路过,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忍不住要往里面走,忽然被老鸨喝住“公子,银子拿来!”,吓得慌忙退出,再没想法了。   ……   没银子,拿什么打仗。   但却不能任凭大理国与安南国勾连,散朝后,皇帝萧敏宣几位老大臣去上书房商议此事,密谈两个时辰后,他道:“宣沈归玉来见朕。”   丁吉打发人去京兆府宣沈持入宫面圣。   此时的沈持,正在京兆府里忐忑着呢,他怕皇帝昏了头执意要打仗,一想到史玉皎极有可能奉命去征讨大理国,整个人都不好了。   得知要他进宫面圣,二话不说去了宫中的上书房。   沈持进去后,皇帝萧敏饶有兴趣地问他:“沈爱卿,想完婚吗?”   沈持:“……”完了,是不是要让史小将军出征前跟我完婚,而后不留遗憾地上战场为国厮杀……   皇帝:“朕想让你带人出使一趟大理国,去见见段氏王室。”他说道:“为防安南国捣乱,此事不能过早公开,这样,沈爱卿,朕给你下一道旨意,就说命你南下奉旨完婚,等到了黔州府边境,即便安南国得知也来不及了,怎样?”   沈持:“臣遵命。”   别来假的啊,来真的不行吗? 第139章   上书房外轻花微落, 风恬日暖。   皇帝萧敏细细打量沈持,少年臣子面如冠玉臣仪端庄,眉宇间藏着风云, 他缓缓说道:“大理段氏盘踞西南日久,近年来更是野心见长上窜下跳的不安分, 朕这次遣沈爱卿出使,一来是要告诫段氏, 想和安南国走得近,没门, 要看朕答不答应。”   沈持:“是, 陛下。”   “兵部擒获的两名大理国的探子, 其中一人是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另一人身份不明, ”皇帝又说道:“但他举止娴雅颇通文墨, 当不是普通的侍卫。”   沈持:“……”   好家伙,大理王还挺舍得下本, 连自己的亲侄子都拿出来当细作了。   监视细作是兵部的职责, 不在京兆府的管辖范围职位, 故而他并不知情,据说这二人蛰伏京城已有七八年之久。   大理王室段氏祖上是西北武威郡姑臧人氏,唐代时以通海节度使起家,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并不是西南蛮夷人, 因而他们混在京城并不显眼出格。听说段爱琦在京城生活习惯了, 放话此生不想再回大理国那个破地方去。   “不过朕也不知段爱琦在大理王心中的地位,”萧敏说道:“沈爱卿此行,帮朕打探打探。”   看看朝廷拿的筹码是轻还是重。   沈持:“臣承蒙陛下委派, 就算不能效仿苏秦张仪等先贤能合纵连横,也会砥砺锋芒,定不辱使命。”   萧敏:“你且回去侯旨吧。”   “是,陛下。”沈持告退,从上书房出来。   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大理寺卿贺俊之。他坦然施礼:“贺大人。”   贺俊之与先前并无两样,面庞清癯,姿仪俊雅——如果忽略他大约因常年的失眠而熬得血红冷戾的那双眼睛的话,他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持还礼:“沈大人。”   缓缓擦肩而过之时,贺俊之忽然失神一瞬息:在沈持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来岁时的自己,如若当年没有那场变故,该是他本来的模样本来的路吧……   沈持:总觉得姓贺的有“心疾”,偏执,狂躁——俗称有病……回来了好啊,咱们之间那么大一笔账,等腾出手来咱们慢慢算,好好算。   他回到京兆府已是晌午过后,在饥肠辘辘的驱使下来到食堂,让厨子给他下了碗面,一边思忖事情一边吃起来。   次日,皇帝下旨,说体恤镇西将军史玉皎为朝廷戍守边关劳苦功高,念她已到婚嫁之年,特遣京兆少尹沈持前往黔州府,与其完婚,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随行的还有兵部侍郎,确切说应该是兵部右侍郎,六部通常会有左、右两位侍郎,任竹青,礼部员外郎顾擎,还有一名太监,冯柏,四名御林军校尉,一行十来人,他们要携带皇帝萧敏的信件,去说服、告诫大理国,不要过多地和安南国眉来眼去,当多多与我朝交好云云。当然,他们都是跟着沈持常服出行,要的就是拉胡子过大街,谦虚,低调,不声不响。   武信侯史家一同收到圣旨,他们不知道这是要沈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为皇帝真要二人完婚,猛一下傻眼了。   史二夫人很为难:“这嫁妆……”总不能隔山隔水的抬到西南边关去吧。   “既是圣上的旨意,”史老夫人拎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三圈,末了像是想到什么,淡声道:“……也好,早日完婚。”   “找个可靠的人,快马加鞭把嫁衣给三娘送去,”她又低声嘱咐史二夫人:“还有那本压箱底的画册,一并送到三娘手上。”   史二夫人:“娘,要不我亲自去一趟吧。”史老夫人摇摇头:“咱们武将之家没那么多讲究,该有的礼都行过了,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看着办吧。”她拉着儿媳妇往暖阁里走:“我瞧着这圣旨下的蹊跷,沈家小子此次南下或有要事在身,咱就别给朝廷添乱了……”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天家何时这么为臣子着想,特地下旨让完婚的,她自然不敢指望孙女遇上这样的美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让她多想一步。   “这么说,”史二夫人一惊,细想的确如此:“他二人未必见得上面?”   “谁知道呢,”史老夫人说道:“不过这戏还是要做足全套,该给三娘送过去的,一样不要少,都给她送去。”   “听娘的。”史二夫人最终说道。   ……   这几日沈持将手头的零碎事宜交给京兆府的几名参军,选了二月二十六,从京城出发前往黔州府,之后再经由黔地进入大理国。   临行前两日,他又去了一趟秦州会馆。月底才放榜,还有几日等,午后,江载雪和裴惟悠闲地在下棋,孟度则磕着瓜子在一边看着,一个个的全是闲人样。   沈持进来自个儿倒了杯茶水,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观棋,还时不时伸手去孟度端着的盘子里抓一把瓜子来磕。   “阿池,”裴惟的棋占着上风,分出一二分心思来问他:“听说你要离京去成亲?”   沈持:“嗯。”   裴惟看了孟度一眼,复又瞧着沈持说道:“镇西史将军……我记得许多年前,还是咱们那会儿在贡院求学的时候,她从秦州府路过回京,咱们还遥遥见过她一面呢。”   “是她。”沈持说道。   裴惟:“……”真想不到。   江载雪扔了棋子:“输了。”转而开起沈持的玩笑来:“想来是那日一见之下情根深种。”   沈持面色平静:“是。”一见钟情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吗,真男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孟度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张银票来塞到沈持手里,他眯了眯眼说道:“你欠为师一顿喜酒,先记账吧。”   “夫子,”沈持推辞道:“你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孟度笑道:“等我成亲的时候你再送回来不就行了。”   沈持:“……”他心道:等你铁树开花吗?那有点岁月漫长啊。   “对了阿池,”孟度又说道:“怎么姓贺的一回来圣上就遣你去外地成亲,”他低头喝茶,只用眼神问:不会是有别的缘故吧?   沈持说道:“夫子猜对了,不过这跟贺大人无关。”   孟度听了便不再问。   沈持:“夫子,我想了个法子帮徽州府举子们一把。”他靠近孟度耳语几句。   孟度听了连连点头:“成不成的,试试吧。”   江、裴二人也都以银票的形式代替贺礼:“愿阿池与史小将军结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又笑道:“等我们娶亲的时候你再还回来就行。”   沈持:“谢了,江兄,裴兄。”   那二人一齐嘻嘻笑道:“快回去准备当新郎倌儿吧。”   沈持同他们告辞,回家。   沈家对于他要到黔地去完婚的事既欢喜又不解,沈煌干脆直接问他:“阿池,我怎么觉着圣上比你自个儿还着急这门亲事呢?”   生怕黄了一般,巴巴地让两人在边关成亲,这多不便利啊。   沈持对着他眨巴了下眼睛:“爹的感觉是对的。”   沈煌忽然意识到沈持话里有话,忙改口说道:“你俩都不小了,是该急。”回屋跟朱氏嘀咕了会儿,夫妇俩不再废话,给儿子收拾起行李来。   本朝官员娶亲,骑高头骏马,带乌纱帽、穿皂靴、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簪花披红,他们先将婚服一样一样给沈持收进箱子里,又想了想,还差两床喜被,又装了一个箱子……   纵然是个幌子,也要当成真喜事来办。   而沈持则忙着与兵部侍郎任青竹、礼部员外郎顾擎等人碰面,商定行程等逐项事宜,根本顾不上琐事,到了临行前,一看,好家伙,他爹娘和妹子给他装了四个大箱子的东西,让他拉到西南边关去成亲……   他自然是不肯带走的,编了套说辞好说歹说把他娘给劝住了,到了二十六日,一大早,沈持一行人便骑马出京南下。   一路跋涉,十日后,沈持一行人到达朝廷在黔州府安仁县的戍军大营。   史玉皎早收到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当然不是什么完婚的,是正经的公务,知道他们要来,早前来候着接待。   见了面,沈持顾不上别的,直截了当地说道:“史将军,我们不能在此停留,须尽快进入大理国,有劳了。”   史玉皎:“若要最快进入大理国,从这里过黔河之后就是大理国的城门了,只不过……”近日春雨多,那河水湍急冲垮了上面的浮桥。   沈持:“你带我去瞧瞧那条河?”   史玉皎命副将兰翠接待其他朝廷官吏,而后,带沈持攀上安仁县的最高山,指给他看:“便是这条河了。”   还是前年开铜仁矿时地下河道改道,和几条地上河汇聚而成的,当地人如今叫它黔江。   沈持与她走到黔河边,仔细察看地形与水势。他看到河岸上残柳枝条茂密,河面水流平缓,水面上漂浮着树叶、树枝,说道:“史将军,用柳枝铺陈在水面上过河,行不行?”   他借史玉皎身上佩戴的短刀,割下一捆柳枝。放入水上奈何水下湍流太急,很快被冲走了,搭不成浮桥。   史玉皎:“不过再往前走有个山头,那边河面极窄,不过三两米,我……”她说道:“算了你去看看吧。”   沈持跟着她往另外一个山头走,离得倒不远,一路上说些话很快便到了,史玉皎指给他看:“这处的河面窄多了。”   两三米。   沈持:“……”可他也飞不过去呀。   史玉皎把她的矛搁在地上,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用手臂勾着他的腰,对,沈持后面回忆起来是那样的,然后,施展轻功一跃,带着他跨了过去。   落到对岸的地面上时,他的腿都是软的。 第140章   腿软, 目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沈持站立不稳,微踉跄了下。   史玉皎把腰刀的手柄递到他面前, 示意他扶一扶。   沈持:“……”她仿佛忘了前一刻是谁揽着他的腰从对面的山头上跳过来的。   或许多年的戎马生涯,史玉皎小情小爱的心思不多, 而后一板一眼地说起公事:“余下任大人和顾大人,还有冯公公, 我……”她想说也可以请军中轻功好的将军们这般助他们过河。   轻而易举的事。   沈持脑补成了“我可以挨个送过来。”,连忙说道:“不行不行, 任、顾两位大人比我高大许多, 万一你失手将大人们跌入山间的河中, 这万丈深渊连救都来不及。”   嗐,他瞎说什么呢, 目测两个山头离底下的河面也就二三十米。   史玉皎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 心道:她怎么记得,沈持比他说的两位大人都要高一些些呢。就这点儿距离还能失手?文官都这么谨慎的吗?   看样子方才吓到他了, 她一时有点后悔。   “那么, ”史玉皎说道:“我立刻命将将士们在这之间搭座绳桥, 助你们过河到对岸去。”   两头铺一层绳子,走几步就过来了。   沈持:“好。”他想象了下:嗯,还是被夫人带着飞过来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走什么绳桥, 每一步都怕踩不踏实掉下去, 那太煎熬了, 要被吓破胆的。   史玉皎看看他,又望了眼对岸:“你……在这儿等着?”   沈持点头如鸡啄米:“我等着。”   语毕,就见她缓步展身, 踮脚一跃,矫捷如燕子般落在了对岸,回眸对他说道:“很快。”   她对着不算太茂盛的小丛林吹了低低吹了两声口哨,守在附近的兵士立即现身,他们交谈几句,很快,苏瀚带着其余的朝廷使臣找了过来。   四名御林军校尉一看这完全不是个事儿啊,抬抬腿便跳了过来。但是他们往下一看也眼晕,只能自己过来,带个人飞是不行的。   怀武将军苏瀚带人三下五除二在两侧的山头上临时搭起绳桥——就是临时拉几十道绳并在一处,两头由兵士们拽着,搭好之后,任、顾两位大人和冯公公看着三尺来宽的绳桥,面色刷白,这要在上面一打滑不就掉下去了吗?   任竹青面上岿然不动,硬着头皮踏上去,奈何上去后腿软走不快,一步一步往对面挪去。史玉皎给苏瀚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也走上绳桥,在后面扶着任竹青过了桥。   顾擎和冯柏也这样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脚踩在地上时,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好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那头,绳桥一松撤了回去。   “多谢史将军,多谢苏将军。”文官使臣们都拱手致谢:“后会有期。”   史玉皎和苏瀚同时回礼:“诸位大人此去安好,早日归来。”   沈持深深望一眼史玉皎,纵有千般话,在国事面前也只能咽下去等以后再说了。   他们依地图行了不到十里地的曲折山路,往前就看到大理国最北边的城郭——昭通郡城门。   大理王室段氏祖上是河西的武威郡人氏,据说是为了不忘先祖,大理国依旧沿用郡县,大约相当于本朝的州府。   礼部员外郎顾擎备好明黄色的我朝的印信,到了近前,递给看守城门的小吏:“我等乃昭朝使臣,请求面见大理王上。”   望着如天降一般的大昭朝使臣,城门小吏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几位稍等,在下这就去通报郡守白大人。”   大理国这个地方,从秦州开始就被中原王朝所觊觎,但由于种种原因,诸王朝对他一直是采取羁縻政策,就是任由当地自成一国,王朝强势的时候他们只要向朝廷进贡表示臣服就可以了,反之,王朝式微之际,他们就单飞了。一直割据了两千多年,直到明代才彻底被纳入王朝的版图。   怎么纳进来的,靠的是移民,让汉人大量移居此地。   ……   当朝开国之初,大理段氏也曾上书称臣,只是后来朝廷无暇顾及西南,段氏的不孝子孙开始不讲武德了……   大抵昭通郡很小,沈持他们等了不到一个时辰,昭通郡守便坐着马车来迎:“在下大理国昭通郡守白青庐,前来恭迎贵国使臣。”   白发当归隐,青山可结庐①。这位郡守白青庐,看来家中还是习儒家文化的。   “白大人,幸会。”沈持他们一一上前递了名帖。   白青庐笑容可掬态度恭谨,见沈持岁数小,但声姿高畅,不免多打量他几眼:“在下已遣人给王上送信,请诸位在敝地暂留一两日。”   大理国的都城此时还叫“鸭池城”,看地图,大约就是后世的昆明市了,据说段氏祖先刚开创王业时都城在大理,还要往西南走一些,但后来为了跟中原王朝打交道,这才迁都到鸭池城的。   沈持:“叨扰白大人。”   他们随白青庐入昭通郡。   郡中行人沥沥淅淅,凋敝之象更甚我朝治下的黔州府,可见大理国挺穷的,怪不得时不时骚扰我朝的边境想抢掠,又企图与安南国勾结开矿藏,这样的经济不容他们不慌。   但在道路两侧随处可见春枝艳艳的山茶花,树头万朵犹如齐吞了火,又灿烂如霞,让人看个不够。   可惜的是,在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上,大理王室段氏的治下,大理国仅仅只有不到六十万人口,可谓人烟非常稀少。   沈持赏着山茶花,心中生出一股雄心,他遥想祖龙嬴政敲着羊皮地图,指着还未征服的土地,“额滴额滴全是额滴。”,心尖一颤,似乎共情他统一六国时的快意是怎么来的了。   他如今都要抑制不住对大理国的馋意了,纳它到王治之下的念头如野草在脑海中疯长,这样下去肯定会成为执念。   白青庐一路引着他们来到昭通郡的番馆——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客栈,和我朝的驿站差不多,只是较为小又破旧些,屋里的几上摆着几样当地产的瓜果,有酸甜角,甘蔗和核桃。   入住之后,白青庐送了酒来,当夜又遣家丁给沈持送了拜帖,捎话说:“希望请沈少尹去郡衙私下交谈一番。”   沈持婉拒道:“如果白大人谈的是公事,请后日见到大理王上一起交谈好了,在下再把您的意见记录下来带回去回禀我昭朝圣上,如果谈的是私事,在下为国出使,不便谈私事。”   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白青庐的家丁只好讪讪离去,但在心中对沈持的敬意陡然增了几个度,知大昭朝为何派他来出使大理国了,这美少年是个纯臣。   在昭通郡的番馆住了一日后,鸭池城来人,说大理王段思仓召见他们,请沈持一行人速去见面。   沈持等人辞别白青庐,又沿着大理国的官道往西南走了一日,到了鸭池城。   由于提前几天送了文书过来,大理王室派鸿胪寺卿段仲秀来迎,引他们入城。城内花树高于屋,空气香甜,路两侧多是鳞次栉比的二层木质小楼,比昭通郡热闹,但不算繁华,和京城比真是很萧瑟了。不过沈持一连就深深喜欢上这个“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②”的鸭池城,馋意更浓了。   此人也是一副文官模样,乍一看生得颇为俊俏风流,但少了几分坦荡之气,见面就为难沈持:“敢问大昭朝皇帝治下的朝廷一年要判处多少起案件?”   问的还怪刁钻的。   沈持:“我朝律例之中,涉犯禁、犯案之事,罪名共有一百四十二种,我朝各府衙一年要审一百又四十二件案子。”   段仲秀点头:“沈大人所言极是,刑狱官所判案子,终究在一百四十二罪名之中。妙极,妙极。”   他又问:“那么,大昭朝廷的田地一年收多少米?”   礼物员外郎顾擎正好知道,答曰:“正好填满我朝百姓和官府的粮仓。”   段仲秀笑道:“顾大人答的也妙极了。”   他心下道:大昭朝的使臣不可小视。当下老实恭敬起来,引他们去番馆下榻:“请在此歇息一夜,我王明日设宴为诸位接风。”   沈持:“有劳段大人。”   当夜,他们来不及欣赏鸭池城的春夜,在番馆之中各自梳理思绪,无人交谈,都在想明日立于大理国的朝堂之上,该如何说服大理王段思仓不要与安南国走的太近……而沈持,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除了安南国的事之外,他还想和大理王谈谈两国共同开发铜矿之事——大理国与安南国勾结,不就是图开矿一事吗。   让他来撬了这墙角。   他太馋了大理国了,但是一下子吃不了人家,只能想着先啃点儿滋味。   历史上的历朝历代,都不可能不觊觎西南这边土地。什么烟瘴之地呀南蛮之地呀,听他们说,比起大西北的荒漠,还是这里香,天暖,物产丰富。   ……   当晚细细拾掇朝服顶戴,沐浴熏香,早早睡下,以确保明日相貌堂堂地出现在大理国的朝堂上,不能萎靡模样损了朝廷的脸面。   次日一早,沈持起床用过朝食后拾掇齐整,又在口中含了一枚鸡舌香,自觉吐气如兰后才吐出来用清水漱口。   巳时中,大理国的鸿胪寺卿段仲秀来了,他穿一身墨绿色衣袍,左鬓上簪一朵娇粉色的山茶花:“诸位大人,王上有请,请跟在下走吧。”   沈持:大理国买不到镜子了吗?这墨绿跟娇粉的颜色撞上挺抢眼的,这是去上朝吗?有点不严肃的样子。   他跟在段仲秀身后一路走一路留着心眼,生怕被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好在很快便看见了大理王宫的丹陛,宫殿群与紫禁城的风格别无二致,同是红墙金瓦,放心了。   进入王宫,很快在宫殿的正殿里见到了大理王段思仓。   他五十岁上下,长的比较方,形状上的方,但眸中精光满溢,他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大大咧咧地东向坐,也就是自己坐在尊位上,环顾沈持一行人说道:“大昭皇帝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诸位远道而来的大人。”   他读书不多,别跟他掉书袋子,别废话连篇。   沈持说道:“今月王上的爱侄段郎君被我朝圣上请去一见的事,敢问王上听说了吗?”   段思仓的眼神极细微一变,哈哈大笑:“圣上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召见小侄,本王感激不尽。”   “在下一行人这次来,”沈持神闲气静地说道:“是礼尚往来,圣上一直说他宫中还陈列着大理王上多年以前的贡品,想着总要还了这份礼才好,如今总算想到一份厚礼,特遣在下来问问王上合不合意。”   “哦,”段思仓垂下又宽又有褶子的眼皮,从高高的王座上看下来:“沈大人说来听听?”   沈持:“我朝在毗邻贵国的铜仁县境内发掘朱砂矿时发现一处铜矿矿藏山脉,据我朝的工部官吏初步判定,矿区恰好在贵国的昭通郡境内,值此天时地利之时,倘若我朝来开铜矿,所得抽成分与王上,这厚礼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段思仓听了又是几声大笑,接着话风一转不谈开矿的事了:“本王听说沈大人曾是新科状元郎,学问第一,今日来了,有许多人想要向沈大人求教,不如先与他们切磋学问吧。”   说完,他拍手叫来三名大理国的臣子,一人是世子段清川,二十五六岁,生得俊如美玉,全然不像他爹段思仓那样方,一人是丞相段弼,是个中年美髯公,另一人是辅国大将军段若嫣,是个女子,柳眉入鬓,通身清朗而威重,一看便知这三人绝不是草包之流。   段清川谦和地与沈持四人—御林军校尉没来,他,加上任、顾两位大人及冯柏,执了礼后,端坐饮茶。   段弼则看着沈持问道:“大昭皇帝身边的丞相在做什么?”   沈持答曰:“我朝丞相,上辅佐天子顺应国运;下领百官仁爱子民,治理官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对外,镇抚四方诸侯,维护朝廷天威;以确保我朝风调雨顺,政通人和。”   “领教。”段弼拱手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出身。”仅一席话就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段清川则问:“贵朝的太子读书用功吗?”   礼部员外郎顾擎说道:“我朝皇子皆自幼师从大儒习文,读万卷书。”   段清川:“贵朝治国人才济济,何须太子学富五车?”他看着沈持:“沈大人,请赐教。”   沈持说道:“世子殿下,太子读书是为知礼,知可为之事,也知不可为之事,他日为君,能为群臣之表率,有句话叫,‘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尺蠖食黄则黄,食仓则仓。③’,说的就是君与臣,常上行下效,君正则臣忠,方能治理好天下。”   “多谢沈大人赐教,”段清川起身为沈持斟了一盏茶:“受教了。”   他又问起一些礼仪,礼部员外郎顾擎同对答如流,一点儿都不失大国风范,真是神队友。   段若嫣则看着沈持,却与兵部侍郎任竹青攀谈起来。   过了晌午,双双说到口干舌燥之际,段思仓笑着说请他们在番馆多住几日,还说择日赐宴,请他们尝尝大理国的珍馐美味。   沈持与队友们对视一眼:聊是聊得甚欢,可他对开矿之事避而不谈,咱们这次不会无功而返吧。   此后,又这样费了三日口舌,当然,也吃了段氏王室几顿宴请。   一天,从大理王宫出来回到番馆,窗棂前有信鸽飞过的痕迹,兵部侍郎任竹青回屋后拿手指沾水在几上写道:圣上命西北沐琨大将军,长沙府守将朱长胜率十万精兵迂回兵临大理国东北,东南,与西北史将军,成三面合围大理国之势。   大有谈不成就打之意。   蓦地,沈持的手重重——不,随意放在几上,心道:给力,好极了。   细想此次怪不得遣兵部侍郎任竹青随行,原来,有这么一步棋。 第141章   棋下到这一步, 该反客为主了。   太监冯柏挺直胸膛:“明日再进大理王宫,不跟他们废话,就问咱们所提之事, 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吧。”   两件事,头一桩, 大理国不能跟安南国勾结串通,不能联姻, 不能来往频繁,再者, 允许我朝工部在大理国境内开矿, 或者合伙挖矿石, 一起分好处。   “这几日跟他们饶舌下来,”礼部员外郎顾擎背着手去番馆的庭院中欣赏春色:“本官的舌头足足瘦了三圈。”   “打明日起, 再不用跟他们浪费唇舌了。”   “等回到京城, ”兵部侍郎任竹青笑道:“吃一顿卤牛舌头补补。”   沈持:“……”连日打交道下来,他深知大理王段思仓一伙不是善男信女, 接下来还有的周旋、交锋, 并没有那么乐观。   “冯公公, ”他问冯柏:“咱们的信鸽往京城送折子,几日能来回一趟?”有些事他不敢擅自做主,想要请示皇帝。   冯柏说道:“临行前陛下对老奴说,到了大理国, 涉及安南国与开矿二事, 叫沈大人便宜行事。”   这就好办了, 沈持向北拱手:“多谢陛下信任。”   他一手卷起宽大的袖袍一手蘸清水在几上写道:放出风去,就说我朝工部探明的并不是铜矿,而是金矿。   “沈大人, ”冯柏不解:“这是为何?”   顾擎与任竹青恍然片刻,继而几是同时说道:“利诱。”前几日交手,看大理王段思仓的态度,似乎对铜矿不大动心。   那金矿呢。   还有另一层意思,要是铜矿的话,打之前还要多方权衡值不值得动武,那么朝廷出动十万兵马在大理国看来有可能仅仅是为了吓唬他们而来的,但如果是金矿的话——那可是黄澄澄的金子,会让人头脑发热所虑不多的,若不顺从他们,必是要打的。   他们就是千方百计做局要让大理国相信,为了这座金矿,我大昭朝先礼后兵,一旦谈崩了,打你没商量。   冯柏听他们一说才转过弯儿来:“唉哟老奴这脑瓜子到底是不中用。”   “那个,老奴出去找顿酒喝,”他给御林军校尉使了个眼色:“许多天没沾酒,嘴里淡了。”   遂带着两个校尉到街肆上喝酒去了。   当然,这一喝便醉了,醉后碎嘴子,“不小心”把我朝工部堪出大理国地底下有金矿的事漏了出去。   ……   大理王宫。   “王上,”大理国辅国大将军段若嫣局促不安地单膝跪倒在大理王段思仓身前:“据探子来报,昭朝皇帝调集十万兵马骤然逼近我边境,来势汹汹。”   而他们,事先竟没有得到一点儿风声。   “带兵的将领是谁?”段思仓惊问。   要是镇西将军史玉皎,他并不多怕,毕竟交手多年,双方算势均力敌吧。   段若嫣:“王上,是昭朝的老将,大将军沐琨。”沐将军是沙场宿将,在西北威名赫赫。   段思仓从椅子上起身,又跌坐下去:“这次昭朝皇帝动了真格。”   “可昭朝并不缺铜矿啊……”他想不通,区区一座铜矿,怎会叫昭朝觊觎至此。甚至不惜要大动干戈。   昭朝天子萧氏向来不是最讲究天下无战事为多福,休养生息,尽量不打仗的嘛……   这时候,丞相段弼求见,宣进来后他说道:“王上,咱们先前受了蒙蔽,昭朝工部在两国交界处堪到的并不是铜矿,而是——金矿。”   段思仓和段若嫣皆大惊:“金矿?”   “是,王上,”段弼灰心丧气地说道:“昭朝先前瞒得紧,对外称是铜矿,实则是金矿啊。”   “沐琨的十万大军,正是为金矿而来。”   “他们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段若嫣说道:“叫咱们措手不及,王上,怎么办啊王上……”硬迎战的话必败无疑。   段思仓的胡子急剧上下抖动,他怒极反笑:“真有他们的。”好半天,他才摆摆手:“你们先出去,让本王静一静。”   等臣子们退出他的宫殿之后,段思仓举起手里黄龙玉雕成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可恶。”   玉盏应声而碎,玉屑暴躁地滚落在地上。   半晌后,他闷声道:“去请世子来。”   片刻,段清川从外头进来,面上同样是一片沮丧:“父亲。”看来已得知铜矿变金矿之事。   段思仓闭着眼睛不甘心地点头说道:“你代本王去和昭朝使臣谈一谈,本王要是允许他们在我境内开矿,如何分成?”   他们未备战,不能打,除了同意昭朝的条件,实在别无他法。   事已至此,只能尽可能多谋求一些利益了。   “父王想要几成呢?”段清川问他。   段思仓:“至少六成。王儿先向他们要八成,要是谈不成,过几日再要七成,还谈不成,实在不得已之时,再说六成。”   他心道:不管他一开始张口要几成,昭朝使臣必然要讨价还价,那就先出个荒唐的价钱,让他们凭本事还去吧。   “父王,”段清川谨记他爹的策略:“那开矿所用之人力,是咱们征发还是?”   段思仓想了一想说道:“咱们只管要开采出来的金子,其余一概不管。”意在言外,他们分成至少要六成,且不出开矿的人力。   “父皇,”段清川悲观地说道:“昭朝皇帝与使臣都十分奸诈,未必会给咱们六成。”这一听就是为人做嫁衣的事。   段思仓:“清川啊,接下来你跟他们打交道,定要多留个心眼。”   “是,父王,儿子会谨慎的,”段清川郑重说道:“必不上昭朝使臣的当。”   当日,他送请帖去番馆,请沈持一行人明日到他的府邸做客。   沈持收到他的请帖,笑道:“正经事来了。”他想,这回要谈开矿之事了。   任竹青:“沈大人,若明日要谈到分成,咱们该如何答复?”   沈持依旧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写道:明日先问他们想要如何分成。   任竹青:“若开矿藏,却不知咱们至少要拿几成才有利可图,还有,这人工谁出。”他担忧对方会狮子开大口,胡乱要价。   因而自个儿得先在心里头算笔账,比如开矿所得至多能分给大理国六成,要是再多了,我朝无半分盈利,那么一旦他们索要超过六成,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沈持笑了笑,又用指头在几上飞快写道:金矿子虚乌有,任大人当真了?   任竹青:……   可后头,又该怎么圆这个事呢。   沈持泰然自若:“任大人,先解决了眼下的事再说。”后世这片土地上出产的金矿独占鳌头,狗头金、瓜子金,产金量大且纯,想要在其境内勘出一座金矿,容易。等先签了契约再堪不迟——本朝的工部,最厉害的便是堪金矿了,据说有独门绝技,一找一个准儿。   “至于人力,”他说道:“须由我朝来出。”还想借着开矿,往这里移民呢。等来自我朝的子民多了,遍地走时,离这里归于朝廷的治下就很近了。   任竹青看着他深谋远虑的神情一顿,呵呵笑了两声:“沈大人,你的野心可不小啊。”   沈持微微腼腆一瞬:“叫任大人瞧出来了。”他又道:“要是非说给他们几成,下官想,他们至少会要六成。”   大理国这次吃了瘪,定要再利益分成上找补回来,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给他。   “和本官想到一处去了。”任竹青呵呵笑道。   ……   当夜,他们又聚在一起商议细枝末节,很晚才睡下。   次日清晨起来,又精心拾掇一番。   辰时初,段仲秀来了:“请诸位大人到世子府做客。”   沈持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想着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心中着实有些爽。   段清川的府邸离番馆不远,他们坐着马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大理世子的府中不算奢靡,但也阔气得配得上他的身份,府中栽种的山茶、木棉、石榴……清新艳丽,十分好景致。   等到了正堂的客厅,段清川在门口迎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笑的有点勉强:“清川恭迎诸位大人多时了,快快请坐。”   宾主有序落座。   “世子殿下,”而后,沈持直言不讳:“我等今日来,想谈谈两国国事。”   段清川喜欢他这样的对手,强劲,干脆:“在下今日请沈大人来,就是要说说国事了。”   不请教学问不扯淡了。   沈持:“殿下请说。”   “在下想问问沈大人,”段清川说道:“若日后贵国在我境内开出金矿,所得,两国怎么分,贵国陛下能给我国几成?”   沈持有礼有节地说道:“这正是在下要问殿下的,贵国想抽几成?”   “愿与贵国二八分成,如何?”言语间,段思仓的眼神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下,似有些许底气不足。   “我朝八成,”沈持浅淡一笑:“贵国两成?——好!”   段清川摇摇头:“否,我国八成,给贵国两成。”他的话一出口便叫沈持一行人齐齐无语,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他们是自矜身份才没暴跳起来揍他一顿,个个用眼神说道:不可能,想都别想。   沈持挑了下眉头:“世子殿下,这个分成法在下做不了主,得写折子送往京城,请示朝廷。”   说完,他给同僚使了个眼色,他们一道拂袖而去。谈崩了。   艴然不悦——当然有几分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回到番馆,余下三人都来问沈持:“当真要给圣上去折子?”   折子一去,再批复回来,少说得个把月。   沈持笑道:“大理世子今日是把这桩事当买卖来做了,这是一上来就漫天要价啊。”呵呵。   顾擎:“唉哟我的沈大人,咱们该怎么办?”他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尽快回去的心思了。   沈持:“顾大人稍安勿躁,本官想,最多等上两三日,世子还会找来的。”   他在心中打了个比方:譬如你在集市上看重一件衣裳,卖家叫价二百文,你一听说太贵了扭头就走,然后卖家从身后叫住你,问你能出多少钱,说能商量。   要是你想用一百文买下来,头一次还价是不是只能出到八九十文,出价之后,要是对方不肯,你再往上加十文二十文,这时候大抵能以一百文的价位买下来了。大抵买卖,都是这样成交的。   与大理国商谈开矿一事亦如是。   下次见面,轮到他开口出价了。   这事儿吧,还得拉锯几回。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段清川又遣人送了请帖来,再次请他们到他府中谈事。   见了面,宾主寒暄之后,段清川说道:“几位大人,上回是在下失礼,王上得知后训斥了在下,说在下太小气了,分成之事,还可再商量。”   沈持心平气和:“殿下,如何商量?”   “沈大人,”段清川说道:“开矿之事,与贵国七三分如何?”   他还真按照他爹给他的剧本一字不错地拿出来念了。   沈持依次扫过他的同僚,而后笑道:“殿下,在下所能允许的,给予贵国最大的分成,是我朝出开矿之人力,而后所得金子,五五分成。”   他心中所想的是六成,但他嘴上却说能给大理国五成不是六成,也是在等着对方来让他加价。沈持深谙这个套路。   五成,且他出人力。   其实已经快到大理国所想的分成了。段清川说道:“在下不敢随意做主,等回了王上,再与沈大人细细商定。”   沈持知道,这事多半要有眉目落定了。   绷到极致的心弦缓缓放松,奏起平缓的音符。从段清川府中出来,他们没回番馆,而是在街肆上逛起来,想着要是碰到新鲜的小玩意儿便买下,拿回去送人。   但一路瞧下来,除了几件拙朴的黄龙玉摆件,余下都不太方便带回去,只好作罢。   三月二十二日,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七日,段清川再次约沈持等人在府中商议,这次,他语气强硬地提出他日开采国中金矿,他们要分去六成。   沈持他们听着他声调神色和前几次不一样,都心道:六成,是大理王的底线了。   于是答应下来。   而后,双方前往大理王宫签订契约。契约中写道:由昭朝来开发大万山绵延至大理国境内的矿,沈持玩了个字眼,没写铜矿还是金矿,但是段弼过目草稿后不依,要求注明是“金矿”。   沈持说道:“金矿往往伴生,要是写明金矿,比方说开出别的铜、银来,咱们分还是不分呢?”   段弼:“沈大人,不如一并注明,若开出其他矿来,依金矿条款分成,如何?”   沈持微眯起眼笑得似狐狸:“好,就依段丞相的。”   “那安南国?”他又问。   段弼:“没了开矿一事,谈何来往。”   他说完,双双相视而笑。   契约在双方的字斟句酌后签订。   大理王段思仓看着段弼呈上来的契约,一连揪断数十根胡须:等拿到金子,养数十万兵马,早晚有一日要打昭朝个落花流水。   还要将金矿夺回来,占为己有。   又想着一车车的金砖很快要向他招手,飞进他的府库,心情也平复了:“段爱卿,挑最好的土仪,赠与沈大人他们,让带回去稀罕稀罕。”   沈持:“多谢王上。”   拿到盖了大理国大印的契约之后,他们回到番馆,当即收拾好包裹就走。走到城门口时,大理世子段清川骑马赶来相送:“沈大人,幸会。”   抛开两国间的磕绊不谈,他还是很想和沈持交谈,甚至成为友人的。   “世子殿下,”沈持一拱手,他此刻归心似箭:“后会有期。”   说完,催马上路。身后,段清川目送他们离去。   沈持一行人原路返回,走在路上他还在想:这次怎么过河呢,是走绳桥还是再请史玉皎伸伸手臂把他“叉”过去呢……   快马加鞭行了两日路后,出了大理国,远远望见安远县的城楼,冯柏玩笑道:“沈大人,成个亲再回京吧。”   都知道他是打着成亲的名号南下的,其余人也都朝他挤眉弄眼。   沈持:他也想。   可理智告诉他,不行,他此行一刻都不能耽搁,必须尽快回京复命,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办。 第142章   沈持捋着回京之后接下来要办的事情, 这就沿着山路盘旋而上,到了十多天前他们在这里跨过河的山头之上,对岸, 镇西将军史玉皎带人来迎他们,等他们走到近前时, 兵士流星赶月一般搭起绳桥,助他们归来。   一回生两回熟, 这次再走绳桥,任、顾两位大人不再害怕, 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   而头一次踏上绳桥的沈持走在上面的时候心里凉飕飕的, 总觉得一个平衡不好会失足滑下去, 但他面上还不能露怯,只能平视前方, 故作镇定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总算是没给媳妇儿丢脸。   “得史将军相助,”任竹青向长辈对小辈那样看了史玉皎一眼, 笑道:“我等这次才顺利来去, ”他又瞥了瞥沈持:“沈大人, 你这次立功回朝,更要谢谢史将军。”   一句话说得两个少年人都有些脸热,彼此都朝对方看来,目光撞在一块儿的时候, 沈持笑道:“这阵子让史将军操心受累了。”   近来, 史玉皎和她的将士枕戈待旦严阵以待, 生怕朝廷哪天与大理国谈崩了突然开战,看着有一两分疲惫,大抵是夜里睡不踏实的缘故。   叫他十分心疼。   史玉皎笑着还礼:“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她深深地看了沈持一眼,又扫向别人说道:“末将不敢擅留诸位大人,今日就送到这里了,他日后会有期。”   “告辞,史将军。”沈持一行人与她道别,而后打算去安仁县的驿站歇息后启程回京。   大抵是天要留客,刚走出几步,忽然头顶上响起一声炸雷,狂风怒吼欲掀翻屋上的瓦片,霎时间急雨像白色的棋子一样砸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沈持他们走不了,只好暂时到就近的戍军大营去避雨,等雨停了再上路。顶着大雨一路疾奔来到军中大帐,众人皆衣衫湿透。   怀武将军苏瀚翻找出几套干爽的衣裳来给他们替换:“委屈各位大人了。”   军中的大夫给他们煮了姜汤端来:“各位大人喝碗姜汤吧,别受凉了。”在他们眼里,文官都娇气的很,风吹吹病倒了。   等换好衣裳,礼部员外郎顾擎轻捣了沈持一下:“沈大人还不去找史将军说话?跟咱们一堆大老爷们儿厮混什么。”   你瞧,老天多眷顾这繁忙的小两口啊,别在这儿傻楞着啊。他们都替他急。   沈持:“……”   他哪里会不想去,只是方才史玉皎也跟着他们淋了雨,女儿家换衣裳没那么快,他这会儿去找她不好吧。   怀武将军苏瀚听见他们玩笑过来说道:“这样的大雨容易引发山洪急流,史将军在各军营巡视,末将也要出去盯着,各位大人稍坐。”   以防驻地出现意外。   这一刻,几位文官对武将肃然起敬:“唉,苏将军当心些。”   沈持帮不上史玉皎什么,他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只能暗自揪心。   到了饭点,军中的厨子送了几碗羊肉粉来:“大人们尝尝,这是咱们自己养的羊,肉嫩不腥膻,肉汤好喝的很。”   鉴于黔地几无土地可耕种,戍军虽未屯田,却在山上放了不少的羊,作为军中改善生活之资。   他们才吃了几口,正在夸赞羊肉好吃,忽然听见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在外头急声吩咐兵士:“黄勤将军的驻地河水高涨,困住了他们,快去把军中的船和筏子都找出来,让他们爬上筏子转移到别处。”   不大一会儿,沈持看到兵士搬着十来只不大的木船和几张筏子出去了,又听见兰翠说道:“哎呀这筏子怎么坏了……”   “兰将军,只有这些了将就着用吧……”   他们说着话又匆匆扎进雨里。   沈持:筏子。   他若有所思:夫人,这次没给你礼物,要不我在你的将士面前露一手,给你长长脸吧。   “军中宰羊的时候留有囫囵的羊皮吗?”等厨子又一次来送吃食的时候,他问。   “怎么宰羊的时候都是从脖子处划开慢慢剥下来的,”厨子说道:“羊皮洗净了等着冬天用来御寒。”   沈持:“若将起缝合起来,做成气囊,再用蜡油封口密闭,三五个绑在几根木头做成的筏子上,便可漂浮在河中。”   而后扎成筏子,纵横连结如后世黄河上漂浮的羊皮筏子,铺陈在水面上。   在座的众人:“这……不成吧?”光秃秃的几根棍子,绑上羊皮囊就能当船用?   “我先前游历塞北的时候见过,”沈持开始胡诌:“黄河滩上的人都这么过河。”   厨子去请了军中的一位后勤工匠艾老七来:“沈大人说,用囫囵的羊皮和木头,能制成凫水的筏子。”   “任凭底下水流多湍急,都不会打翻它。”   艾老七:“沈大人可否个在下作个图,下官瞧瞧是什么模样的羊皮筏子?”   兵部侍郎任竹青脑中灵光一闪:“沈大人说的,可是排架下头坠着四五个羊皮囊的那种筏子?”   好似在很多年前,驻守西北的武将曾将此物带回京城给他们开开眼界。   沈持:“正是此物。”   等笔墨端上来,他二人一块儿绘了羊皮筏子的图形:“就是它了。”   艾老七:“妙啊,下官这就试试。”军中有的是整张羊皮、木头和蜡油。   ……   大雨到了旁晚时分才渐渐停止。   但安仁县中的道路上积水多,今日眼见着是走不成了,只得在军营中留宿。夜里,一更末时,史玉皎才巡视外驻地回来,她用过饭,沐浴更衣后着一身青袍在书房的蒲团上盘膝而坐:“阿翠,沈大人他们还习惯吗?”   史翠笑道:“末将听说他教咱们军中的工匠在做羊皮筏子,要不,末将去将他请来?”   史玉皎明明惦记着沈持,却说道:“不必了。”   军中将士多是孤身在营中,要是看见她儿女私情,难免触景伤情,思念家中妻子。   兰翠眼中倏然噙着些泪意:“……将军这些年真是为朝廷尽忠了。”从未顾念过自己分毫,过得太苦了。   史玉皎豁达笑笑:“等玉展长大,我就将卸职将帅印给他,回京专心享清闲,没几年了。”   史家全家人的希望——她的堂弟史玉展九、十岁了,快了。   兰翠笑了笑:“嗯,将军早点歇着吧。”   ……   翌日,天大晴雨完全散了。但山中多处河道溢出,到处都是水。   军中的工匠艾老七在沈持和任竹青的参谋下,真的扎出来一只羊皮筏子,看着滑稽的模样,众人都问:“真能漂在水中不沉底吗?”   沈持查看羊皮气囊用蜡油密封了足有三层,一点儿都不漏气,说道:“不会沉的,我来试试。”   说完他找了个水浅的地方放下去,并跟着踩上去。   “比船用起来更灵活些,在不太深的河流中更便利。”围观的众人都说道:“沈大人真行。”   沈持站稳后一抬头看见史玉皎来看热闹,他伸手做了个请姿:“史将军上来试试吗?”   史玉皎想都没想撩袍便站上去,他们一点点往水深的涧中漂去。   山涧之中,桃花欲燃。   “阿池,”她看着水波低声问:“你怎么会制这个?”   沈持:“三娘,我从闲书中看来的,西北那边渡河都用这个,底下多湍急的水都不怕,比一般的筏子稳多了。”   “还真是,”史玉皎试了几下,朴实地说道:“书读的多是管用。”   沈持:“……”   走得远了,他才牵起她的手:“我一会儿就该走了。”   史玉皎任他握着她的手:“我过几年就解甲了,你……等我吧。”等她回去朝夕相对出入成双。   沈持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兰翠带着人坐着小船跟了过来:“将军,沈大人,前面水深,快回来吧。”   说完把船划到他们的羊皮筏子跟前,跳上来,划桨,几下就上了岸。   回头一看,统共也就漂出去不到百米。   ……   路上的水退了,沈持他们没有再多留的理由,一行人辞别史玉皎等人,即刻启程回京。   一路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晨曦清露,黄昏烟雨,马不解鞍行了十来天。   抵京的那日,正好碰上新科进士御街夸官。   迎面骑着骏马穿红袍的新科状元有点面熟——哦,这不是林瑄那家伙吗。沈持心中暗笑:要是当年林瑄与他一同春闱,以这家伙的才华,状元就没他的事了。   真是时也命也。   “哎呀,沈大人回来的真巧,”礼部侍郎满面春风地看着沈持:“赶上今天的琼林宴了。”   林瑄听到后笑着看过来:“哎哟哟,沈大人一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沈持还没回京,他们就听说我朝的使臣和大理国谈成事了。   这功劳不小。   沈持:“早知这么巧,下官便多在路上磨蹭一日,不去抢林状元的风头了。”   林瑄:“沈大人可以称病不出嘿嘿。”沈持:“那怎么行,在下是不会让挚一兄如意的,去定了。”   再打眼往后一看,又一个两个三个熟人,孟度、江载雪和裴惟,全在御街夸官的队伍之中。   哦豁,他们仨都考中了,不错。   沈持:“恭喜夫子,贺喜夫子。”   “恭喜濯春兄,贺喜濯春兄。”裴惟取字“濯春”。   又拍了拍江载雪的肩膀说道:“好样的。”   不过他急着进宫复命,此刻来不及多交谈,只能等晚些时候见面再说。   ……   沈持回家中沐浴更衣,之后进宫面圣。   在宫中的上书房,君臣相见寒暄两三句后,立刻奔了主题。   沈持将出使大理国的事一一奏报。   当皇帝萧敏听到开矿的契约上约定“四六分”,朝廷出人还只拿四成的时候,脸微微变黑:“沈爱卿,这样下去,秦尚书岂不是要把老底都赔进去?”   沈持就知道回朝后会有这么一问,他说道:“陛下,臣有个野心。”   萧敏:“你说。”   “陛下,我朝的版图,”沈持说道:“是时候扩一扩了。”   萧敏深蹙着眉头凝着他,忽然笑起来:“你都给朕谋划好了?”   “回陛下,臣在来的路上略想了想,”沈持说道:“唯恐纸上谈兵,不敢宣之于人。”   "移民实边"“屯田立足”“卫所制度”……但逢灾荒之年,受灾无处安置的百姓,只要愿意的,以开矿的名义由朝廷发放文书护送至大理国,在那边定居,戍军抄明朝的屯田、卫所制度的完美作业……他都想了。   萧敏:“嗯,事以密成。”他又问:“可是,大理国土地肥沃否?”   值不值得纳入王治之下。   沈持:“虽多山,但亦多水,当地物产富饶,陛下,要是到了我朝的治下,必是个好地方。”   食有肉,最差也能吃上竹虫,病有药,三七等名贵药材都来自那里,天天都是春日,省去一大笔冬日烧木炭的钱,夏天又省去找寒潭避暑的事儿,你说是不是个好地方吧。   他一直觉得,烟瘴是因为人口少,一旦 人多起来,西南非常宜居。   “大理国割据西南,我朝就得在西南养兵防御,要是得大理国,同样是在西南养兵,可以自给自足,不用朝廷的银子。”   “鸭池城的周围是一片平原,当地人叫做坝子。”沈持说道:“只可惜在段氏的治下,并不重视农耕。”   或是人太少的缘故。   萧敏:“嗯,让朕想想。”   还是有一丝丝动心的。他读史得出结论:扩疆土一开始靠打仗,之后靠耕种土地,只有能守得住土地,就能守得住疆土。   “当年王朴给周世宗上了一本《平边策》,”萧敏笑道:“如今沈爱卿也给朕写一本《定西南策》吧?”   沈持:“……”   《平边策》的水平他是赶不上的。   萧敏:“不急,如今京兆府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沈爱卿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在奏折里,朕看了之后与你细细商定就是了。”   他们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大理段氏的繁花凋落终会有时。 第143章   这下沈持没话说了:“是, 陛下,臣当竭力而为。”   要写论文了。   皇帝萧敏又细细浏览一遍他呈上的与大理国签订的开矿契约:“先前工部报给朕,他们在两国交界处堪出的是铜矿, 沈爱卿这是从哪里学了点铜成金术,一下子变成金矿了?”   沈持:“臣正要启奏陛下, 臣在此事中偷梁换柱,请陛下降罪。”   萧敏目光平缓地看着他:“后续有无应对之策, 沈爱卿说说看?”   “陛下,《千字文》中说‘金生丽水’, 《后汉书》中记载‘滇有金银畜产之富。’, 汉代的《太和正音》说“金沙水”能淘澄出金子。又有元人游历滇中, 回来后曾对人说‘滇水产金之所,在南诏国金沙水, 矿之有金者, 在曲靖,在大理……’, 文献中所载的‘滇’和‘南诏’便是当今的大理国, ”元代马可波罗也曾在游记中记载滇地“河中有金沙, 甚饶。”,如今的大理国境内富有金矿是无容置疑的,沈持说道:“虽从汉代起就知道西南有金矿,可历朝历代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开发, 臣听闻我朝的工部最擅长堪金矿……”他顿了顿:“但此事未能请示陛下, 臣就自己做主了, 臣惶恐。”   古代浩如烟海的文献都记录滇地盛产黄金,可只有元明清三个朝代在滇断断续续有金矿,是很小的而且没怎么开采下去的那种, 一直到民国地质学发达,滇地的黄金产量才上去。   那地方确有一条黄金轴心带,要是找着了,挖出斤把重的大金块指日可待。   大理段氏以军功起家,后来虽引入儒家文化,子嗣都与中原王朝一样进学读书,但是杂书不多,这些书,抄录的人少,都躺着翰林院吸灰呢,他们估摸也曾找过丽水在哪儿,但是找不到。   另一方面,他们远离中原上百年,国中堪舆这一脉没有能人,因此这也给了我朝机会。   “不怪你,朕说过了,出使在外,”皇帝说道:“沈爱卿做主,只要留有后手,都无妨。”   “陛下,这事只能瞒一时,”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持又奏道:“我朝不能耽搁,得在大理国反应过来之前,尽快堪明金矿。”   他说的没错。   其实,时光回到沈持一行人离开大理国之后,大理王段思仓曾问世子段清川:“国中有金矿,我们怎么都不知道?”不会只昭朝堪出来的那一处吧?   段清川:“不如咱们聘请堪金矿之人,四处转转。”   大理丞相段弼:“堪金一向是师徒、父子相传,民间不允许私自学,是重罪,只怕是难寻。”堪金是朝廷秘不外传的手法,想要找这样的人,一时还挺难的。   “王上,”他又说道:“据臣从京城得到的消息,昭朝使臣沈持十分擅于谋略,他的话咱们不能尽信,到底有没有金矿,臣还是派人去打听打听吧。”   “爱琦陷在昭朝人手里,”段清川说道:“哪还有靠谱的人给咱们打听这件事?”   段弼:“臣在京城还有一个探子。”   这个探子不是大理国人,而是昭朝人,隐蔽得比较深。   ……   皇帝萧敏对随侍的大太监丁吉说道:“去请工部尚书李爱卿来见朕。”他低头扫了扫契约,有了它,他们遣人进去大理国堪矿就方便多了。   他又对沈持说道:“沐琨的大军还未回去,朕请他挑一些人,速速想办法进入大理国,在水、山两地寻金。”   恰好朝廷也需要金矿。金子,不光对大理国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就是对本朝来说,同样梦寐以求。   接下来是工部干活了,沈持说道:“陛下,臣请告退。”   皇帝:“沈爱卿劳苦功高,赏……西北军进贡了几匹马,赏一匹?”   沈持:“陛下,马匹贵重,臣受之有愧。”太娇贵了,他养不起。   萧敏笑道:“听说你妹子和舒家结亲,那朕赏她些嫁妆吧?”   “赏云雾绡罗帐一顶,云锦、蜀锦各两匹……”他数着:“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妹子添几样吧。”   沈持感激地道:“多谢陛下。”   萧敏:“今日正巧是琼林宴,沈爱卿早些出宫去赴宴吧。”   “臣告退。”沈持说道。   从皇宫里出来,他直接去上林苑。   今日是“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的大日子,皇家上林苑张灯结彩,与两年他中状元时候一模一样。   但沈持已经是老状元了,今天是新科进士们的主场,他就是来蹭顿饭的。   沈持一踏进上林苑的宴客厅,一道道目光霎时齐刷刷朝他围拢过来,他先跟比他官阶高的执了礼,而后直奔秦州府几名新科进士处端起酒杯自己斟满:“来,敬你们,我做梦都盼着你们考中呢。”   秦州府自他考中状元后,就像开了挂一样,今年一下子考上四个,还有一个老熟人——黄彦霖,同样一脸春风来跟他打招呼。   不过他们都没考到一甲进士及第的名次,孟度和裴惟是二甲进士出身,江载雪和黄彦霖则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还要经过一轮朝考才能授官或是进翰林院学习,不过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没什么比考中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只要过了这一道门槛,朝考什么的芝麻大点儿的事。   同乡们正说说笑笑着饮酒呢,贺俊之忽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先跟孟度打招呼:“孟进士。”   孟度只当先前没发生过那件事,笑道:“贺大人。”   贺俊之又对着沈持举杯:“沈大人这次出使大理国,功德圆满啊。”   “个中艰辛,”沈持笑了笑:“唯有自知。”   贺俊之与他碰了碰杯:“恭贺沈大人。”   “谢了。”沈持浅淡呷了口杯中的酒液。   等贺俊之走过去之后,江、裴二人齐翻白眼:他来干什么,扫兴。   他们嘀咕:“阿池,你出使后没几天,姓贺的把两名举人放出来了,其中一个被打残废了,一个受了些磋磨,好在都保住命了。”   沈持出使大理国之前给他们出的计谋,让他们告到京兆府去,温至本不愿意管,想拖着了事的,奈何怕金殿传胪时捅到御前,到底是在京兆府的地盘上生的事,于是去大理寺要人,老狐狸有老狐狸的法子,反正从贺俊之手里把人给要出来了。   不光如此,他走之前还让人给贺俊之送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官是不会去找贺大人捞人的,下官没空。   据说贺俊之看到纸条后气笑了。   沈持不来求他,这事儿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因而等到京兆尹温至来要人的时候,他“大度”地把人给放了。   这件事虽荒唐但就是无法挑他的错处来。   ……   沈持:“温大人是有手腕的。”   他坐回京兆少尹的位子,给温至敬酒。   温至一边瞟着觥筹交错的新科进士,碰杯时一边低声对沈持说道:“圣上大概容不下贺大人了,让咱们京兆府查那件铁甲哪里来的,是谁铸造的。”   民间哪家有造铁甲的技术和财力,这还得了,任其发展下去坐大势力或能造反,对抗朝廷了。   沈持:“让京兆府暗中查?”   温至点点头:“嗯。”   以前这种事情都是让大理寺做的,京兆府才就算想插手也排不上号。   “下官全力配合温大人。”沈持说道。   温至摆摆手:“这件事,我已着手暗中查证。”   他不仅要查铁甲是和人铸造甚至怀疑贺俊之 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暗中命人把他和翁泉给监视起来了。   沈持:“……”高端局,不敢插手,完全不敢插手。   他接下来只要负责把给皇帝的“论文”写好就行了。   然而别人却不这样想,非要拽他入局。   琼林宴结束后,贺俊之回到大理寺。   “贺大人,”翁泉:“我朝工部明明开采出来的是铜矿,沈大人却说是金矿,颠倒黑白,博取功劳。”   贺俊之:“我说大理国怎么同意的这么干脆,金子,呵,他还在做着分金子的美梦呢。”   “咱们……”翁泉给下人使了个眼色:“要不要……”把这个事儿透露出去,这件事一旦落实,谁也保不了沈持。   贺俊之:“你去。”他跟翁泉耳语一番。不外乎让他把沈持指鹿为马,把铜矿说成金矿的消息传给大理王段思仓。   让沈持成不了事,还让我朝面子上难堪,皇帝就不得不杀了沈持给大理国一个交待。回京后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每次看到沈持都怒火中烧,想要这个人死。   ……   次日。   京兆府盯梢贺俊之的人没有蹲到甲胄的线索,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大理寺丞翁泉竟在半夜偷摸去了一处宅子,他们跟过去,很快发现一只信鸽在夜半飞了出来。   他们立即降这件事告诉兵部,很快,兵部截住一只信鸽,取下来之后,上面写着四个字“颠倒铜金”,一看就知,这封信涉及我朝与大理国开矿之事,有人想要给对方送信,告诉那边金矿乌有,他们被沈持给骗了。   兵部立马抓了翁泉和宅子里的人,经审,那人叫乐图,竟是鸿胪寺正六品的鸿胪寺丞,几年前结识大理国细作段爱琦,在对方重金利诱之下,为他们办起事来。   大理寺竟有人和大理国的细作勾结,不得了了。   兵部尚书魏淳不敢擅自做主,连夜进宫面圣,将此事奏明。   皇帝本打算把他召回京城查铁甲之事,结果迟迟没有进展不说,连当事人都快死的不上剩几个了。   萧敏在上书房徘徊半天,开口说道:“去同里请朕的老师王渊和夫人进京吧。”   ……   沈持这两日散值后回到家中,钻在书房把五代十国时期王朴写给周世宗柴荣的《平边策》找出来,一篇气势磅礴的雄文,温习而刻苦地又逐字抄写了一遍。   这个论文是不太好写。他时不时皱眉苦思。   夜半,挚友李颐叫人捎了句给他:归玉兄,圣上命人去同里接老师来京。   沈持听到后愣在那里。   赵蟾桂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许久不动笔,问:“大人怎么了?”   沈持好半天才又开始落笔:“没什么。”皇帝冷不丁请王渊来京,莫非出事了?   他在心中想了些事情,又抄了一会儿《平边策》,到二更末才就寝。   次日早朝,沈持没有在朝会上看见大理寺卿贺俊之,而两位位高权重的相爷,萧汝平与曹慈,则惶惶不安,都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笏板。   “陛下昨个儿夜里大怒,”站在沈持近前的京兆尹温至悄声说道:“命御林军去了贺大人府上。”   沈持:“可是查出甲胄的事了?”   温至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沈持在心中暗想:陛下去同里请王渊夫妇来京……大抵贺俊之死到临头了!   这日早朝,群臣等皇帝等了许久。   ……   而在贺俊之府上。   王渊的女儿,贺俊之同母异父的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曹念里跪在门外,痛哭道:“哥,你好糊涂啊……”   门里久久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儿子年方五岁的曹念里看着母亲悲恸,懵懂地问:“舅舅,舅舅你犯错了吗?你是被谁关在里面的啊?”   又过了半天。   门开了,贺俊之拨开未挽的覆在面上的头发看了一眼王卿时:“这里人多,快带着他回家去吧。”   “舅舅。”曹念里扬起小脸看着贺俊之。   贺俊之看也不看他:“我不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说完“砰”的一声摔上门离去。   “哥,爹娘就要来京了,”王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会去求圣上饶恕你的。”   ……   那扇关紧的门之内,贺俊之快步走到后院的屋中,他看着挂在墙上的虎纹柄短剑,那是幼年时王渊买给他佩在腰中赏玩的,他伸手取下来,握着剑柄抽出,剑刃冰寒,闪烁的微芒似春日里结了霜。   他缓缓朝脖颈举起。   一瞬,他手上触到了温热而粘腻的血,鼻尖也闻到了熟悉的,在大理寺阴暗的地牢里,与他相伴多年的血腥味。   呼吸越来越沉重的时候,眼前一道影子若隐若现,他认出来了,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渊,他轻声唤道:“爹,爹……” 第144章   贺俊之乳名“阿寄”, 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以为“寄”字取之于“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①”, 是爹娘望他长大后大鹏展翅,位极人臣之意。可后来陡生变故, 他才知道,“寄”一字, 是寄养在王家名下之意。   在他养父王渊致仕之前,他娘甚至私下里劝阻, 她说“阿寄小肚鸡肠, 难容下他人, 又性情偏执,易生心魔, 不能居高位, 为一言官御史或可以保全性命,而大理寺卿对他来说官职太大了, 他配不上……”   他亲娘是这样瞧不上他。   王渊是个很迂腐的人, 哪怕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与他们决裂, 王大儒依然以为教化可以改变这个寄在他名下的儿子,把他亲娘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还想以自己身退来奋力托举他,那时候他是感激养父的, 可后来, 他何尝又不恨。   也许, 知子莫如母,他亲娘才是明智的。   他以为自己很怕死,曾想挣脱酷吏的宿命, 他听了沈持的话,离开京城到黔地去,过年的时候没有收到鸡舌香的赏赐他才知道,死并不可怕,押上所有却两手空空,从高位跌落,无人问津被弃之如敝屣,流放无尽头才是最可怕的,是何等的煎熬不堪。   皇帝不想要他的命,可也没有给他活路。他回京后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人监视了,怕是早不信任他了吧,此事还未查到他头上,不过还在翁泉那里,便对他出动了御林军,御林军啊,上一回还是许多年前先太后的娘家锦衣侯韦家犯事,他和御林军一块儿去抄斩的呢……   不但如此,还大老远着人去接他的养父进京,还让曹家让他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来看他……桩桩件件,不过是逼他自己动手自裁罢了。   呵,都到了这一步,皇帝依旧不愿意落一个诛杀近臣的名声,萧敏,他是会玩弄帝王之术的。   ……   往事如烟云渐渐模糊,直至于消散记不清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声息。   ……   宫中太和殿。   卯时上朝,群臣一直等到辰时,皇帝萧敏才穿着玄色龙袍姗姗来迟。他坐上龙椅,一言不发。   百官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亦一个字也不敢问,连平时一上朝就跟斗鸡一样亢奋的御史言官都哑巴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御林军的统领萧齐山忽然上殿,跪在地上叩说:“陛下,贺大人,去了。”   贺俊之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声声压抑而低沉的“啊……”往上升腾,聚到太和殿的屋顶之上,形成刺耳的回音“啊……”令人心惊肉跳。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提起他都会咬牙道一句“唉,祸害遗万年,瞧吧,姓贺的还不知要蹦跶多久呢。”……可此时乍然听到贺俊之死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该遗憾了。   皇帝听说后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贺爱卿没了?”   萧齐山回道:“陛下,贺大人自刎于府邸之中。”   “哦,”萧敏又落座于龙椅上,凤目微垂:“贺爱卿,你……唉……”   “传旨,以二品官员之礼厚葬贺爱卿,”他说道:“再命人去给朕的老师报丧,顺便捎句话,就说朕正伤心,见了面彼此都伤感,请老师不必奔波来京了。”   并命礼部官员和宫中太监丁逢带着厚礼前往同里,劝王渊夫妇节哀。   群臣见皇帝悲伤,不敢奏事,就这样君臣一方不说退朝,一方不敢走,一直到午后各衙门都散值了,饿晕几个老大人,萧敏才摆手让他们散了回家。   沈持虽然知道贺俊之必死无疑,可是他就这么没了,心中怪异地空落落的,当时曾想,还要找姓贺的算账呢……   从宫中出来,沈持又惊又饿,体力几近枯竭,走了几步恰好碰到秦州会馆的马车经过,他招招手:“让我搭个车去会馆一趟好吗?”   马车夫见他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把他搀扶上去:“沈大人这是刚下朝?”   “嗯。”沈持应了声。   马车很快到了秦州会馆,他下车后径直去找孟度——眼下,新科进士们正在准备衣锦还乡,省亲、祭祖,只有孟夫子家中亲人都不在世了,他懒得跑一趟,因而闲着。   “你来——”孟度推开门看见沈持,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沈持:“水,吃的……”   孟度:“……”   给沈持倒了一杯温水后,他又赶紧去请会馆的厨子给煮碗面来。   “贺俊之,死了。”沈持喝了口水后说道。   孟度听到吃了一惊,随后说道:“那么狠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   真叫人想不到。   沈持微点了下头,又接着饮水。缓了会儿才又就这件事说了几句。   孟度:“他死了也好,省得你动手,伤了你与王渊的师生情分。”   这时候一碗面很快煮好端进来了,沈持就当着他的面吃起来:“嗯。”   孟度小声说道:“陛下的手腕当真是狠,” 皇帝萧敏以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出头登基为帝,手上沾的血未必比贺俊之少:“阿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做陛下手里的刀,我们要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日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你也能问心无愧。   沈持黯然神伤道:“不会的夫子,放心吧。”   孟度:“可陛下终究还是需要这么一把刀的,阿池,如果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去做,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贺俊之还光脚,什么都不怕的。”   沈持哭笑不得:“夫子,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事。”   孟度把茶水泼洒在几面上,用手指蘸着写道:陛下再需要刀的时候,估计是立皇储的时候了,得寻个人来对不听话的皇子下手。   沈持正色道:“我本来还在猜测,这次陛下重新召贺大人进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呢。”   孟度:“瞧吧,不多久,陛下定会物色新刀的。”   “夫子,若真到了那一日,陛下要我做他手中的刀,”沈持想了想,不太由衷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只以行得端正,走得直应对即可。”   孟度不满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说了,到了那时候,我去做,你看在我岁数大的份上,不要跟我抢这个差事。”   沈持:“……”不知为什么,吃碗面吃得鼻头酸酸的。   次日,工部的人要赴大理国,员外郎胡见春来见沈持,玩笑道:“沈大人,本官的命运因你而改变,先前,本官以为黔地已经是我去的最南边了,没想到托沈大人的福,本官此生还有机会去一趟大理国。”   沈持笑道:“胡大人去了大理国,除了吃当地蘑菇一定要煮熟了吃,其他的,以本官愚见,去一趟不亏的。”   “大理国真有金矿?”胡见春半信半疑。   沈持:“胡大人觉得‘金生丽水’是怎么来的呢?”   “是了,下官想起来了,”工部多的是前人的地理、游历等著作书籍,胡见春也读过,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实地堪矿,事到如今还觉得像在做梦,哈哈大笑:“对了,此行光带官吏不行,沈大人,拜托你从京兆府给下官找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随行,有用处。”   他觉得贼比一般人机灵,且比官吏更身怀绝技,遇到突发事情或有意想不到的手段。   别说,沈持手头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去找了在京兆府打更的张旺: “张大哥,有一桩赚钱的事,你想不想去?”   张旺晃着发青的眼圈:“沈大人,是正道?”   沈持点点头:“去捡金子。”   张旺瞪大了眼睛:“沈大人说笑了,金子可不好捡……”沈持把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的事说了:“张大哥,我不诳你。”信我。   张旺:“这个要去,是好事。”欣然答应随工部的人一起南下。   他们又去兵部的牢中见了见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这人告诉他们,其实大理国并不完全在大理段氏治下,当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以及各种部落,有很多地方,他们段氏的人也没有到达过。   因而大理段氏根本不知不清楚国中有金矿,他对于两国合作开金矿之事甚是高兴,傻乎乎的说:“沈大人,要是我两国交好,我以后能不能长住京城?”   他习惯了京城,不打算也不想回鸭池城。   沈持听了十分无语,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是真的不一样,他喜欢阳光充沛,四季如春的鸭池城。而这个鸭池城土生土长的段爱琦,却喜欢四季分明繁华的京城,对,繁华似乎对人有种致命的蛊惑吧。   “段郎君这件事本官做不了主,”沈持真挚地说道:“不过本官可以将段郎君的话上奏陛下,请他定夺。”   段爱琦没心没肺地说道:“多谢了沈大人。”   ……   另外,邱长风特别愿意云游,他还没有去过大理国,他听说之后,跟着工部一起过去。   工部一行堪金的人离京之后,沈持算着日子,朝廷遣往退思园给王渊报丧的人也该到了。   江苏府,同里,退思园,暮春,春光懒困,卉木萋萋。   宫中遣使来报,说贺俊之死了,王渊的夫人杜氏当即晕倒在地上,醒来之后,她大哭道:“前几日梦见阿寄叫我娘,没想到他竟是来跟我道别的。”   “相公,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阿寄他气量太小,不能把他捧的太高呀,你不听我的,这才让他走上了绝路……”   王渊头发花白凌乱,颤抖着嘴唇说道:“夫人,终究是我错了,当初要是不让阿寄读书没走仕途这条路,我们也不会失去儿子了……”   早早给贺俊之娶亲成个家,承欢膝下该有多好啊。   到底是富贵遮蔽了他的眼。   王渊与夫人抱头痛哭一场。听说皇帝萧敏不让他们进京了,于悲恸之中让管家赶到京城去料理贺俊之的后事。   ……   五月,初夏时节。   新科进士们回乡省亲后归来,京城又添了几分热闹。   江载雪因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被外放到通州府去做官,就挨着京城,可以经常见面。孟度和裴惟被分在翰林做庶吉士,等着三年之后选官任职。   新科状元林瑄先前花朝节的时候写了句诗——“万紫千红披锦绣”,在京城颇受人追捧,一日想起来觉得意犹未尽,拉着沈持去逛京城的花市。   沈持:“巧了,我前几日看京兆府的商税,从花市收上来的比先前翻了两番。”可见京城的花市在花朝节之后活跃起来了。   等到了花市,果见地盘已经比先前大了三四倍,一眼望去,一盆盆娇红嫩紫,酴醿芳架,初夏的微风卷着购花者的笑语,人流如潮涌。   “归玉兄,”林瑄说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心道:明年沈持在京兆少尹上任职满三年后,必是要被拔擢上去升官的。   沈持笑道:“挚一兄也曾帮忙造势,在下不敢独吞这份功劳。”两人一边赏花一边交谈,在花市中穿行。   林瑄看着大朵的芍药心生欢喜,买了几朵,玩笑道:“这‘儿女情苗’真娇艳,可惜无人可赠。”   曾有前人写芍药“春嬉南浦,记盈盈、儿女情苗。②”,因而芍药有“儿女情苗”雅号,是男女借以互赠示爱的。   “家中没有给挚一兄说亲吗?”沈持问他。   林瑄:“在看呢,遗憾的是说的几家女郎我都无意人家。”   沈持:“……”   “好在我朝这些年太平,纵然男不娶女不嫁,”林瑄自嘲道:“官府也不会真的惩其父母。”   “我不用违心娶谁,等遇到两情相悦的再娶亲不迟。”   沈持想起来了,《昭律例》中有一条:凡男二十六岁,女二十二岁无故不嫁娶者,惩其父母,另课嫁娶税。   就是说,本朝的男子到了二十六岁,女子到了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因为守孝或者公务在身,比如史玉皎这样的,或者孟度本有婚约,但别人辜负了他……耽误嫁娶,那么要惩罚他们的父母,还要收税,罚钱。   在古代,无故不婚嫁,是罪!   比如《晋书》就记载“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说的是谁家的闺女到了十七岁还没出嫁,官府就要给她分配丈夫了。赤果果强迫女子嫁人。   就算后世觉得最开明的唐代,贞观治下,律例也规定女子十五、男子二十须婚嫁,那会儿各州的父母官负责给当地到了婚配岁数的男女说媒,不过,李二凤是相对开明的,他在诏令中说,说媒要尊重男女意愿,嗯,不强行婚配……   翻开史书,没有哪个朝代允许男女一直单身!都容不下单身狗!   沈持:有点可怕。   就问你还想不想穿越了。对祖传三代的宅男宅女,他真心劝诫最好轻易不要幻想穿越。   不过好在当朝太平年月,多地人口繁衍生生不息,人丁旺盛,尽管当朝的律例有这条规定,但很少真有官府去追究谁到了岁数不婚不嫁,父母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持揶揄他道:“挚一兄还是不要那么挑的,不然引领了京城里不婚不嫁的风气,本官可要为难了。”   “本官可不想去说媒。”   近年来京城中,各世家的女子相不中郎君,不嫁,男子看不上门当户对的女子,不娶之现象愈演愈烈,京兆府人口增速其实并不理想。   沈持:万一这事儿愈演愈烈,他就不得已去当红娘给这些挑剔的郎君女郎说媒催婚了。   一想就觉得爹味熏人。   林瑄赖皮地笑道:“别担忧,有什么事能难倒归玉兄你呢。” 第145章   沈持笑笑, 没有反驳他:“借新科状元挚一兄吉言,但愿在下此生无难事。”呵,办法总比困难多。   如今的花市比先前大了许多, 他俩走走停停逛完出来又渴又饿,出来都拿眼睛瞟着哪里有卖水喝的、卖点心吃的, 但最近的糖水铺子也得在半里地之外,林瑄说道:“来这里买花的人这么多, 附近却不见有卖吃喝的摊子,真不便利。”   沈持:“是了。”   林瑄随手将一直芍药簪在鬓边, 又递给沈持一朵, 示意他也簪花:“这可就是京兆府不作为了。”   在当朝, 小商小贩想要开铺子或者摆摊,需要向衙门申请“店簿”——类似后世的营业执照, 以便于衙门进行管理和征商税, 而京城的店簿属于特别难申请到的,无他, 京兆府觉得, 商贩一多, 把城里弄得又脏又乱不说,还容易滋事,早些年为了省事,干脆减少或者不发放店簿, 免去治理上的一些麻烦事。   对此, 不少人京城人士颇有非议。   沈持接过他递过来的芍药, 也同他一样簪在左鬓边,款款而行。他二人只顾着说话,却不知早引来多少行人的目光, 路过的女郎们拿着团扇半遮脸面,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裳裳者华,芸其黄矣。①”   “公子只应见画,行若流云,步生莲花。②”   “我知道‘且插梅花醉洛阳’是何等的风流姿态了。”   “……”   越往前走身边的人越多,沈持这才后知后觉:“……”是来看他俩的。他大大方方地说道:“在下京兆少尹沈持,这位是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林大人,在下已有婚约,林状元还未有……”   来吧女郎们,看看林状元这风姿,你们谁大胆一些示个爱成就一段姻缘佳话呢。   林瑄投过来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涨红着脸小声道:“住嘴啊归玉兄……”   他抬脚继续往前行走时,蓦地不经意一瞥,隔着帷帽撞进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里,对视的一瞬,二人都瞧着对方,痴了。   沈持拍了他一下笑道:“挚一兄,别光顾着看美人儿,快问问是哪家的女郎啊?   林瑄恍然回过神来,正要上前,谁知那女郎更大方,她遣婢女来了:“敢问林大人还记得城东上林苑监秦家吗?”   她这是为主子自报家门来了。   林瑄想起来了,秦家是个小官之家,和林家在很多年前有过来往,他又抬眸看了一眼秦家的女郎,说道:“在下自然记得,他日定登门叨扰。”   秦家女郎被婢女簇拥着往花市走去,末了回过眸来对着他一睐,浅浅屈膝施礼。   林瑄的心都快被她勾走了,竟后悔手上没留一支芍药赠佳人。   沈持:“……”这是见证一见钟情一眼万年了吧?他轻咳了声。   林瑄如梦方醒,红着脸说道:“让归玉兄见笑了。”   沈持摇摇头:“挚一兄方才说起婚事还一筹莫展,谁知这就红鸾星动桃花生,可喜可贺呀。”   他心道:哪一日也把孟夫子和裴惟拉来花市逛逛,看能不能催旺一下桃花。桃花到了,哪里还用得着旁人催婚。   林瑄偏过头去不看他:“归玉兄,我记得咱俩方才在说正经事?”   “挚一兄抱怨花市周边没有卖茶水点心的,”沈持说道:“说是京兆府的不作为。”   林瑄呵呵笑道:“归玉兄,你认吗?”   沈持:“是,是京兆府的错,我明日上值就请示温大人,给小商贩发放店簿,让他们来这里摆摊卖茶水点心,怎样?”   他听劝。   想想《武林旧事》中记载的南宋的临安城光卖糖水的就能数出几十样来“甘豆汤、豆儿水、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梅花酒、香薷饮、紫苏饮……” 同样是京城,这里想找碗糖水可就难了,他记得京城的市面上也就干巴巴来不几样,确实要改善。   林瑄:“……”   他心道:沈大人还怪从善如流的呢。   二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主街上找了一家茶水铺子,进去要了一碟子豌豆黄,一壶清茶,润润喉,又填了填肚子,闲适小半日,到黄昏时分才各自回家。   次日照旧一早前去上朝,散了朝回京兆府上值。   沈持记得昨日林瑄的话,把京兆府放给小商小贩店簿的记录找出来,数了数,仅仅只有不到两百个,这是什么概念呢,在本朝,大的、有固定经营场所的商业主叫“贾”,而门面很小,甚至没有门面,挑着挑子走街串巷,或者推着小木车露天经营的小摊子,叫“商”,大概跟后世“大超市”和“小卖部”有异曲同工之区别吧……两百来个“商”,可以说,京城的商业太不活跃了。   等京兆尹温至老大人哼着歌儿转悠过来的时候,沈持把记录在册的店簿拿给他看:“温大人,咱们京兆府,有几年没有向民间新增店簿了,是不是……”   温至皱眉道:“哎呀呀沈大人,本官这里有一桩麻烦事,”他也拿了一沓记录档案给沈持看:“京兆府连续三年增加人口数不多,如之奈何?”   等到了秋季吏部考核时,他们京兆府又得去陪着笑脸认错说情。   沈持:“……”你说巧不巧,巧不巧,昨日他才担忧过此事。   “温大人,”掌柜户籍、人口的司仓参军钱前听了哭丧着脸说道:“下官前日去花市买花,还听见一妙龄女郎对她的婢女发牢骚,说‘……我要是嫁过去,白日里看着他吃不下饭,晚上看着他的尊容睡不着觉,日子该怎么过呀……’,唉,听这话里头的意思,她的这门亲事估计是说不成的……”   大约明晃晃嫌弃家中给她保媒的男子长得丑。   温至一跺脚:“唉,如今的女郎呀……”他家中就有个这样的女儿,媒婆踏破门槛想撮合亲事,奈何看了一圈都没有相中的郎君,十七八岁了还待字闺中,没辙。   沈持:“……”同没辙。   “想辙呀沈大人,”温至又说道:“吏部那姓穆的老头儿难缠着呢。”到考核的时候还不得拿这件事为难京兆府嘛。   沈持:“下官,”他灵机一动又拿起那份店簿说道:“大人,要是咱们多发放一些店簿,让京城的小商小贩多起来,到时候,郎君女郎们多上街逛逛,说不定谁看中谁呢……”   “花市那边少年男女去的最多,”他又说起昨日去花市的见闻:“然周边却没有买口水喝的商贩,他们不停驻,哪有看对眼的机会呢是不是……”   一书吏说道:“下官怎么听说,昨日沈大人与林状元一道游花市,生出一段佳话了呢?”   沈持:“是林状元的佳话。”澄清一下与他无关。   书吏把昨日林瑄与秦家女郎的事说了,温至:“嚯,还有这等事,”他忽然一拍大腿:“沈大人,这么说来,不光要发放店簿让商贩经营,还得开办庙会呀游园会呀,对,本官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本官还在户部做官的时候,同僚们说起南省人口数时曾说,南省与北地婚嫁习俗有别,说南省到了春秋日,男女最爱赶庙会啦游园会啦,因此南省的风月话本里头,少年男女常在这些地方相识……”   而京城呢,除了大年初一去庙中上香祈福,没有像南省那样跟赶集似的能逛能卖的庙会,游园会……大约三月三的上巳节算一个,但远远不够,还得给少年男女更多出来游玩的机会,这样才会增加他们遇到良人的机会。   “要是咱们京兆府日后开办庙会,定要把林状元这一佳话传开,让更多少年男女得以这样喜结良缘……”   沈持:“大人,不如将庙会就开在离花市不远的元君庙里头吧?正好元君庙是求姻缘的。”   花市与庙会联动,带动商业,他们京兆府能坐着收钱,还能提高一下京城的结婚率,前景似乎极好。   温至:“有思路了,本官这就去写折子上奏陛下。”   京兆府官吏们起哄:“温大人快写,咱们都等着逛庙会呢。”他们都听说外地有庙会,很热闹。   说到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是很容易带动话题的,男人们听了也得婆婆妈妈议论个不停,几乎人人都有话说。   沈持:“……”   他还要写《平西南策》的“论文”呢,怎么好像又揽了别的活儿呢。   几日后,温至将此事上奏给皇帝萧敏。这日在清晨的朝会上,皇帝笑道:“京兆府世家的子女,男子想高娶,女子要高嫁,往往不能如愿,因而不娶的不嫁的一抓一把,朕早知此事。”他微顿了一下:“你们京兆府瞧着办吧。”   男子低娶,女子高嫁才是婚姻的常态,现如今都不肯吃亏,难。   京兆尹温至给沈持使眼色:“是,陛下,臣与沈大人酌情经办此事,望京兆府从此少旷夫怨女,人丁兴旺。”   沈持听得战战兢兢:温老大人啊,这大话可不敢随便吹。催婚可不易,老大难题。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事儿吧到最后会落他头上。   ……   十来天后,京兆府张贴告示,说要向民间发放店簿,如有需要请到衙门登记,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云云。   京城商贾看到告示后沸腾了。不到三日,前来京兆府登记申领店簿的已有三百多号人,民间对流动商业渴盼已久。   沈持忙着和手底下的官吏们经手店簿之事,月去月来,已到着清凉夏衫的六月初。   一个休沐日,他从好友裴惟口中得知,眼下大理寺缺人手,吏部在新科进士之中挑选人去观政,孟度请求去协助办案。   翰林院的人都瞧不透,说大理寺在贺俊之掌权后名声狼藉,他为什么偏偏要主动请求到那里去呢。别人都是避犹不及。   沈持听了微怔,他知道,孟度是怕皇帝物色新刀物色到他头上,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孟夫子大约是要站出来替他的。 第146章   师恩如山大抵如此。   他正有点泪意, 又听裴惟碎碎念:“阿池,夫子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成亲,你多操心, 碰上谁家有合适女郎的,给他做个媒吧。”   “我也留意着。”   沈持:“……”最近是绑了什么媒婆系统吗?左右都是这事儿。   “你得空多拉夫子出门游玩, ”他说道:“保不齐就遇到看对眼的佳人了。”   “要不让林状元来给传授一下经验?”   听说林家已向秦家提亲,林瑄和秦家女郎的亲事就这么成了。   裴惟低笑:“……林状元那只花孔雀, 夫子可能学不来。”   “有什么难学的,”沈持随口不大正经地说道:“多裁几身鲜亮色儿的新衣裳, 多沐浴熏香, 出门簪花, 要是能再写几首缠绵悱恻的诗句就更好了……”   裴惟闻言幽幽道:“夫子他岁数大了……”孟夫子定然对这一通花里胡哨的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沈持:“……”   他二人正背后蛐蛐着呢, 孟度风尘仆仆从外头回来, 站着听了一会儿叹气道:“你俩真闲。”   沈、裴:“……”   他俩看也不看孟度,轻提袍子立即走为上策, 溜了。   孟度下意识去摸戒尺, 旋即又回过神来身在京城而非禄县的书院:“……”哼, 这俩小子。   很快沈持又折回来:“夫子,我是来说正事儿的。”   孟度哼了声,一抬下巴示意他说。   沈持:“听说夫子想去大理寺?”   “嗯。”孟度轻飘飘应了声:“不过是去协助审理、复核积压的案子,打打下手罢了。”   听他的语调, 眼下是难以说服他改变主意了。   沈持没有硬劝, 暂时随他去吧, 不过改说起另一桩事情:“京中男女不娶不嫁者众多,京兆府人口增长数不够多,今年秋季吏部考核, 我要被弹劾了,夫子教我如何应对。”不光吏部,户部也经常像数钱一样清点王朝治下的人口,毕竟直接关乎着税收、徭役的多少呢。   神情真诚而可怜。   孟度:“……不知,教不了。”   沈持眼珠转了转:“夫子,你看我这个当京城父母官的早晚要去说媒,要不,我拿夫子练练手,给你物色一门亲事?”   他认真地想有个师娘。   孟度笑着把他往门外推:“想的美,走,赶紧走。”   沈持:“……”唉,说媒的事出师不利,碰壁了。   六月人间苦炎热,今年夏天雨水少,京城比往年热多了。   京兆尹温至手里拿着扇子摇个不停:“热死人了。这天儿是办不成庙会了。”   都在家中避暑呢谁出门。   “温大人,”沈持说道:“这也不是急得来的事情,不如凑七夕乞巧节一块儿吧。”   那会儿天气凉爽些。   温至挥着扇子对京兆府的官吏发话:“嗯嗯,七夕,你们多想些花样,到时候办得热闹些。”   官吏们一起摇着手里的扇子说道:“是,温大人。”   这件事有点伤脑筋,不过很快有了另一个惊喜。是这样的,自从前阵子京兆府发放店簿之后,花市雨后春笋一般多了整整一条街的小摊子,卖甜汤的卖凉糕的卖炒货的卖草编木雕的小玩意儿的……他们多是清晨或者旁晚出摊,避开一天中的酷热时段,不仅如此,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也多了起来,很快京城一入夜微微凉爽时就变得热闹非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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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做贼一般往内院瞥了一眼,只有早起的鸟儿在叽喳,其余人都还在酣睡中,她说道:“听说你们京兆府要卯足劲儿给人说媒是不是,阿池,别忘了咱家还有阿莹和阿朵也没说婆家呢,有好的给俩姊妹撮合撮合……”   沈家的大房和三房从京城返回禄县有半年多了,每每写信来,都要提一嘴这俩闺女的亲事,看起来是真发愁了。   沈持:“……”看来给人说媒是他人生中一劫,非渡不可的。   当日他散朝后回到京兆府,问司仓参军钱前:“本官记得从前京城还有抛绣球招亲的?”   “我朝初立时,城南,哦,就如今的花市附近不远处,”钱前说道:“有一座专门为达官贵人家的女郎筑的绣球楼,如今大约还在,不过早没人愿意登上去抛绣球择夫了。”   那绣球楼年久失修,看上去破败不堪。   沈持:“麻烦钱大人帮忙问问,那绣球楼还能修吗?要多少银子?”   钱前:“沈大人想修它?”   沈持:“嗯。”只要是个办法能让少年男女相到意中人,他都想试试,不过先问问价钱,贵了修不起。   温至听见二人在说抛绣球的事,赞道:“这个主意可以试试。”   他叹口气同他们分享了一位同年给家中女儿择婿之事:“本官有名友人叫欧阳菽,如今外放至杭州做知府,他家中有一爱女要择婿,提了三点,头一个,贤婿要出身当侯门世家,第二个要年少貌美,第三要科举进士及第,三者不能缺一,否则概不考虑,你说说,就沈大人抑或是新科林状元都入不了他的眼……”   “外地择婿不问出身只求贤才,京城的官宦人家却这般挑剔……”他接连叹息:“京城的父母官太难当了。”   京兆府于是着人去询问翻修绣球楼要花的工钱和工期,两日后,工匠报来价格,说绣球楼楼体稳固,只需三五十两银子刷新一层红漆便可,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温至高兴地同沈持说道:“哎呀,不贵,刷一遍,让女郎们登楼抛绣球择婿。”   沈持:“嗯,差不多能赶上七月初七一同办庙会了。”   待绣球楼重新启用,到时候一定很燃。   温至:“一块儿办。”   后来跟皇帝萧敏说了,他大笑道:“朕好久没出宫了,到时候朕带着郑昭仪去给你们京兆府助兴,让她登楼抛绣球给朕,如何?”   沈持:“陛下和昭仪娘娘万金之躯……”萧敏打断他说道:“沈爱卿,抛绣球头几日,一定要找几个托,让人看看女郎上去一砸一个金龟婿,要是传开了,莫说京城的女郎,就是外省富贵人家的女郎,也得赶来抛绣球砸金龟婿。”   沈持:“……是。”万岁爷是懂“托”的。   思路打开,等绣球楼翻新好,到时候把孟度和裴惟,还有李颐和贾岚这几个单身郎君都哄去当托。   ……   七月初新秋,风凉爽了,正是京城瓜果上市的好时节。绣球楼已刷完一层新漆,红墙看上去十分喜庆,只能晾几日便能启用。   与此同时,工部从大理国飞鸽传回消息,说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不负君恩,终于找到了史料之中记载的金沙水。   堪舆周遭地形地势,笃定有金矿,但矿脉在哪儿,目前还没摸清楚。   他们沿着河岸走,竟从沙石中捡到了大小不等的金珠,一共九颗,“九”是至尊之数,说这是个好兆头,一定能为朝廷找到矿脉所在。   金珠已经派人送往黔州府,而后由驿站快马加鞭送来朝廷,也许很快就到了。他们还说,金沙水流域当地的部落和土司的人数少,各几十到几百的规模,他们不会冶铁,手中几乎没有兵器,对他们很友善并没有什么敌意。   皇帝萧敏大喜过望,命传他谕旨,此次工部前往堪矿的官吏,回朝后全部官升一级。又对沈持说道:“沈爱卿的功劳,朕也记得。”考虑明年给沈持升个官儿。 第147章   在等绣球楼新刷的漆晾干的同时, 京兆府也没闲着,从京兆尹温至到微末衙役小吏都在准备七月七乞巧节那天开办庙会之事宜,自几天前告示发出去后, 外地消息灵通的商行连夜向京城调集在庙会上售卖的小玩意儿,如泥塑、木雕、皮影……尤以南方各省的商行居多, 他们押着船走水运来京,在运河码头扎堆卸货。   其中一家是来自无锡府的泥人张商行, 他家的船头上放着一对穿着婚服的泥塑男女,栩栩如生, 非常醒目。掌柜手里还托着单身的泥塑, 说是写上名字去拜专司姻缘的元君, 元君赐如意郎君或贤妻……还未进城就开张卖出一些泥塑,总之商人是最懂如何迎合消费者心思的。   杭州府出身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说, 京城的商业繁华比不上江南, 那里商贾要多的多,他们挣钱的法子灵活, 类似的这些小玩意儿层出不穷, 而京城则不多见。   有些在江南做过官的大臣也议论, 说那里是当朝最重要的财赋地区,三吴之会,有盐井铜山,有豪门大贾, 利之所聚, 和京城不一样, 世家官宦多,享的是皇粮俸禄,富贵多来自天恩。   他们的话传到皇帝萧敏的耳中, 他一点儿都不生气,还说诸爱卿所言属实,还说历朝历代北方边疆常有战争,所以皇帝要坐镇北方调兵遣将,而东南沿海则依仗海域,免去了战争之累,家家户户比较殷实,私塾遍地,是以每三年的春闱大比,他们出的新科进士也多。他感慨着对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秦爱卿,他们这一来,你的漕运上又能收一大笔银子了。”   “臣估摸着得有万两银子入账,”秦冲和满脸喜气:“国库殷实,臣方能安枕啊。”   萧敏笑道:“秦尚书钻钱眼里出不来了。”   众臣也跟着大笑起来。   当日散朝后沈持回到京兆府,温至来找他说道:“沈大人,七月七那天,谁来主持抛绣球之事?寻个京城有名气的媒婆?”   沈持问司仓参军钱前:“京兆府的媒氏一直空缺?”   “媒氏”就是官府里的媒婆,这个职位从春秋时就有,《周礼·地官·媒氏》中说“媒氏掌万民之判。”,“判”即为婚姻之意,也叫“官媒”,一直到清朝还有,《红楼梦》里有“官媒来说探春”等句子,但从秦朝开始,官媒给人说媒的时候不多,男女婚约,多由家中的七大姑八大姨先物色人选,再请媒婆上门说媒,多数时候是在记录当年成亲的男女、新生儿等事,与府衙中的参军、通判职责重复,因而常常是有职位而无官吏。   钱前说道:“沈大人,下官手下的书吏姚放兼京兆府的媒氏。”   沈持瞧着温至说道:“温大人,不如让姚大人主持,再请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活跃场子,如何?”   温至:“姚大人为媒氏,合该主持抛绣球。”   钱前:“……”也行吧。   “京城有个姓孙的媒婆,”温至说道:“是个四十来岁的孀居夫人,说话行事颇大气,长的也算端庄,请她怎样?”   沈持还未开口,钱前便笑道:“最是个老来俏的。”时常穿着艳色儿衣裳,头上簪一朵时令花朵走街串巷地说媒。   “温大人做主便是。”于是叫人去请孙媒婆来相商,这媒婆一来,沈持便看好她——眉梢眼角俱是圆滑世故,身上就带着那股劲儿,是个能成事的人。   好了,万事俱备。   对于此次京兆府的抛绣球,皇帝萧敏不听劝,非要让郑昭仪随他一起出宫去抛绣球。郑昭仪连连推脱,说她刚诞下十皇子,身材圆润失了纤细,只怕给陛下丢脸,还说不若让淑妃娘娘陪陛下去抛绣球吧。   皇帝萧敏:“京城认识淑妃的人多,她一露脸,这不就露馅了,还是你去吧。”郑琼的岁数,也正是京城女郎择婿的年纪,他看着她的不盈一握的腰肢笑道:“你去最合适了,让他们看看,绣球之下全是金龟婿。连朕这样的真龙天子都能砸到。”   还说她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有看过皇宫之外的市井,借此机会也看一下京城百姓的生活。   郑琼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要是妾失手砸痛了陛下,还请陛下宽恕。”   “哈哈,阿琼这两日先练个手熟吧,”皇帝大笑:“到时候砸多重朕都认了。”   郑昭仪这才点点头,叫人裁剪了两身京城未出阁的女郎的衣裳,预备到七月初七出宫去给京兆府当托。   大臣们哪敢让帝妃出来凑这个热闹,纷纷劝谏,连京兆府也求他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来当托了,但是他说他有自己的侍卫,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就行了。   苦劝不听。   他要带着郑琼出宫过七夕的事传到后宫,周淑妃坐立不安。她的大宫女周枚说道:“郑琼现在有了儿子,又这么受陛下宠爱,眼看着要越过娘娘去了。”   周淑妃越发的头疼,她心想:她儿子七皇子萧承彧已封雍王,在所有皇子之中最受万岁爷宠爱,要是她伸手动郑琼,一个失手,岂不是连累彧儿连雍王的封号都要失去了。   可是如果不动手,任凭郑琼风头渐盛,养虎为患,到时候动不了她了,该怎么办。   周枚:“趁着她这次出宫的机会,咱们做点手段吧,十皇子总是在宫里的。”   “娘娘,”她又说道:“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吓一吓十皇子,幼儿受了惊吓总会病一场甚至没命的,既动了手脚,又叫人找不出把柄来,娘娘……”   “你说,郑琼那个连娘家人都没有的贱人,真能靠一个儿子强过本宫吗?”周淑妃犹疑不定。   周枚:“娘娘,防患于未然不可掉以轻心啊。”   周淑妃终是下定决心:“你去想个万全的法子,万不可让人瞧出破绽来露出马脚。”   “是,娘娘。”周枚谋事去了。   七月初六夜里,郑琼临睡前抱了一会儿儿子,快八个月大的小团子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对着她笑,她交待乳娘说道:“明儿我随陛下出宫,你们定要看紧他,莫要叫他饿着或是吃多了,又或者惊着吓着了。”   乳娘和宫婢齐声说道:“奴婢一刻不离看着小殿下,请娘娘放心。”   郑琼想了想,犹不放心:“明日我不在临华殿的时候,你们关紧大门,不要抱着小殿下出去亦不叫他见别人,还有,明儿只给他喝母乳,粥食先不要喂他吃。”   “是,娘娘。”   郑琼又拿出财物来赏赐她们:“我来宫里的时日短,全仗着你们的忠心才有今日之福气,略当做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临华殿里的奴婢们叩头谢恩:“娘娘言重了。”   次日七月初七,文武百官休沐回家陪女眷过乞巧节。   天公作美,流云轻遮烈日,凉风习习,不热。   城南花市一带的树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五彩绣球,上面绣着精美的飞禽走兽等祥瑞图案,微风之中,璎珞轻舞,如爱慕的心思般拂动人心。   辰时初。   沈持拉了一群挚友从中走过,有孟度、裴惟、李颐、贾岚等人,去绣球楼当托。   “倾慕欲借问,绣球落谁家?”孟度一路走过去,忍不住吟了句诗。众人没见过他作诗,都开始夸。   沈持则笑道:“夫子这诗是吉兆,定会有女郎的绣球落到夫子手里。”   裴惟他们也跟着起哄,弄得孟度有点不自在,飞了沈持好几次眼刀风。   到了绣球楼,未有婚配的郎君在京兆府登记后,从栅栏进入到绣球之下正面的场地,而有意抛绣球的女郎们则从后面登楼。四周围了淅淅沥沥来看热闹的百姓——高门世家并不看好京兆府,说这是胡闹,他们里头或有出门的,也是去庙会上看看新鲜玩意儿,抬头一望,京兆府的媒氏姚放和孙媒婆已经就位了,他端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上目不斜视,而孙媒婆则站在中间,与围观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笑话。   沈持一行人一来,京兆府的衙役们立刻来迎:“沈大人,各位大人,这边走。”他们走到近前,才发觉绣球楼上有不少宫中侍卫的身影,想是帝妃二人已经到了。   阁楼中有乐师奏起《凤求凰》的曲子,看来有女郎要登场了,只听姚放说道:“郑女郎抛绣球。”   人还没移步出来,孙媒婆先夸道:“郑家有娇女,新妆宜面抛绣球,一顾倾城……”   围观的百姓哄然大笑:“孙媒婆的嘴骗人的鬼,哪有这样的美人。”   曲终,一妙龄女子带着面纱娉婷从绣球楼中走出,隔着薄纱,隐约可见她以花为貌,以秋水为姿,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真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一瞬,都凝视着她移不开眼。   郑琼单手托着精美的绣球走上前去,这时,着一袭锦袍的皇帝萧敏已站在楼下,他仰头神情地看着她,等她的绣球抛下。   她看了看他,明眸一睐:“敢问这位郎君是谁家子?”   轻轻一推便落了下来,萧敏看着她伸手去接,接过来以后说道:“女郎,在下姓萧,单名一个敏字。”   在外头围观的百姓听到他自报名姓,心中惊愕:“这不是咱们万岁爷吗?”吓得膝盖一软,都跪下山呼万岁。此刻,萧敏端着绣球,大大方方的走上绣球楼:“是朕,朕今日出宫游玩,不想偶遇一佳人。”   做戏做足全套,他又道:“来人,接郑家女郎进宫。”说完,他携美人坐着轿辇起驾回宫去了。   ……   这世上传得最快的就是经人嘴的消息,不到半日,帝妃二人的趣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好多人拍大腿,直呼“哎呀错过了。”,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将女儿打扮一番,说道:“去沾沾陛下和娘娘的福气,说不定能选个贤婿呢。”,一窝蜂涌到绣球楼去。   人越来越多很快把绣球楼围得水泄不通,孙媒婆卖力吆喝:“楼下待娶的郎君,全是科举登了黄金甲的,瞧,一个个玉树临风,又官运亨通,不知要做谁家的东床快婿。”   临近晌午时分,《凤求凰》之乐声再度奏起,有女郎要登楼抛绣球了。   “是谁家女?”   只听媒氏姚放高声喊道:“欧阳女郎抛绣球。”   她呀。   京兆欧阳世家,杭州知府欧阳菽之女欧阳芷。京城百姓都知道她的择婿条件,一要侯门世家出身,二要是个年少美男子,三要进士及第才能入她的眼……都嘲笑她眼光高了,等着嫁不出去吧。   众人凝神静气,但见楼上款款走出一女郎,她一登台露面,别人才知道她择婿的条件为何那么高了,这女郎生的如一朵行走的娇花儿,煞是美艳。 第148章   孙媒婆跟她是老熟人了, 前几年磨破了嘴皮子跑薄了脚底板,满京城给欧阳芷说婆家都没成,心里头多少有些怨气, 语带嘲讽说道:“女郎芳龄二十一,正是宜室宜家之年, 让咱们瞧瞧她的绣球落在哪位郎君手里,是谁的佳妇。”   她是拖着长音说“芳龄二十一”这话的。二十一的女子还未出嫁, 在当朝已经是老姑娘了。   欧阳芷一点儿都不羞恼,她盈盈笑道:“叫婶子瞧笑话了。”说完, 她捧着手里的绣球往楼下一瞥, 却没有抛的打算。   大约秋风爱管闲事, 想要为她牵一根姻缘线,趁她出神的时候钻了个空子, 卷起一阵风来把欧阳芷手里的绣球给刮了下去。   “啊……”台下看热闹的观众先是目瞪口呆, 而后腾起一阵哄闹声:“郎君们快抢。”   那绣球不偏不倚地飘落到一个人的身上,“是孟进士——”, 随后有人惊呼:“呀, 欧阳女郎的绣球抛给了孟进士。”   来当托的那几个人一起把孟度往前面推:“这是新科进士孟郎君, 气度学识没得挑,女郎真有眼光。”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欧阳芷面色发白,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细看孟度, 那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 眉目干净, 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却有一股出尘的俊逸,似一株晚开花的君子兰, 清新儒雅一点儿也不叫人生烦,这才定定神声调发涩道:“孟进士。”   孟度却把绣球还给了京兆府的书吏,他说道:“在下已年过四十,虽秋风堪怜欲牵红线,却不敢耽误女郎青春,故奉还绣球,愿女郎早日觅得良婿。”   说完他一拱手转身离开绣球楼。   楼上的孙媒婆不禁叹道:“孟进士不贪青春美色,真是位君子。”她把绣球从书吏手里接过来还给欧阳芷:“女郎,这下拿稳了。”   欧阳芷不自在地对围观的人屈膝施了一礼,她又将绣球还于孙媒婆,退回阁楼之内,不肯再出来接着抛绣球择婿。   京兆府的媒氏姚放给孙媒婆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揭过这一节去,她会意地笑了笑道:“想是婆子我与人做媒拿的赏钱多,天上的风神见了眼红,要抢婆子我的饭碗,可媒人哪是那么好做的,您瞧瞧,他失手了吧?”   一席话逗得人哈哈大笑:“是了,这风神做媒不老练,孙婆子,快再请一位女郎出来呀,叫咱们瞧瞧你做媒的本事。”   孙媒婆跟着笑道:“各位莫急,这就来。”   她又饶了会儿舌,玩笑一阵子,绣球楼里才再次响起《凤求凰》的曲子,有女郎登楼来抛绣球了。   “这是寿宁侯许家的女郎,年芳二八,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孙媒婆把随后登楼的许家女郎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看看哪位郎君有这个福气娶得佳人归哟……”   许家女郎矜持地往楼下的人堆里扫去一眼,没有入她眼的男子。   底下人议论纷纷:“哟,今儿各家的女郎扎堆,却不见有身份的郎君前来,快问问京兆府的官爷,是没知会他们吗?”   ……   站在人堆里的沈持跟司仓参军钱前耳语几句,不大一会儿,孙媒婆退回楼里又出来,她抚着许家女郎的手臂安抚道:“陆续有清贵郎君来姚大人处登记,只是今日头一日他们还未来得及露面,女郎再等等,良缘不怕迟,过两天再来瞧瞧。”   许家女郎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礼从后门下了绣球楼。   这时候已到了午后,京兆府说头一日抛绣球便到此结束,让百姓去庙会游玩给远道而来的商行捧捧场,叫他们都开开张高兴高兴。   百姓们意犹未尽,相约明日再来看抛绣球择婿。   沈持也随着人流往庙会走去,忽然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从身后赶来叫住了他:“沈大人。”   “女郎是?”沈持停住脚步还礼。   “奴婢是光禄大夫乐府的使唤丫头春雨,”这婢女轻声说道:“我家主子打发奴婢来问问沈大人,孟进士出身何地?家中还有哪些人……”   原来是光禄大夫乐府的女郎乐莲舟方才围观欧阳芷抛绣球时见孟度为人磊落,生出几分爱慕心思,又知他是进士出身,前途不可限量,遂遣婢女来打听他。   沈持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有女郎看上孟夫子了,一瞬心中抑制不住地欢喜:“孟进士祖籍大约在岭南一带,他父亲原是朝中的御史大夫,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去了,他如今孤身一人,女郎问这个是?”   婢女春雨:“是我家女郎让奴婢来问的。”   沈持等着她接着往下说,她又问:“孟进士从未娶亲?”   “从未。”沈持说道。   这婢女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说道:“奴婢这就回去禀明主子。”   沈持:“……”仅仅是打听一下,没下文吗?   他边记住“光禄大夫乐府”这家,边跟着人流去不远处的庙会上逛了逛,看见有趣的玩意儿买下两三样,有做工精美的巴掌来长的龙牙刀,还有四朵牡丹形成花形钮座的菱花镜……囤起来,等日后史玉皎回来了给她玩儿。   庙会上蚁聚蜂攒,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晃动,好不热闹。沈持逛了大半圈,到黄昏时分才回家去。   沈家。   朱氏正请了裁缝来给两个侄女沈莹和沈知朵裁新衣,瞧见沈持回来问道:“也不知绣球楼抛几天绣球,现做衣裳来不来得及。”   得知有抛绣球的好事后,她就急着催侄女们去择婿,又是裁衣又是请亲家舒夫人教二人打扮的。   沈持:“阿娘,原定三天。”   “哟来不及呀,”朱氏看着俩侄女:“要不拿阿月新做的衣裳改改胖瘦长短吧?”   沈莹急忙推却:“二婶这么说,叫我和阿朵恨不得立马回禄县去。”   “是啊,二伯娘,”沈知朵跟着她说道:“只当你恨不得早一日把我二人嫁出去落清闲呢。”   朱氏:“阿池你听听这俩丫头来京城后学的嘴尖牙利的,”她愁得跟什么似的:“你别光帮着别人,对你两个妹子的事上上心。”   沈持:“……”   赶明儿他辞官去西南边关找史小将军入赘算了,再不用接媒婆的活儿了。   ……   宫中,临华殿。   郑昭仪从宫外回来,还没踏进殿中就听见儿子在啼哭,哭声如雷震,要将屋顶的瓦片掀飞一般,哭得很凶,她急问:“皇儿怎么了?”   乳娘陆氏抱着小皇子出来:“娘娘可算回来了,也不知怎么的,今儿临华殿外一直有怪鸟在叫,殿中还有蝙蝠乱飞,小殿下两次从睡梦中惊醒,便这般哭闹起来。”   她身后,两名宫女手里端着挤出来的乳汁,不时给小皇子嘴巴上沾,生怕他渴了饿了。   “皇儿你怎么了,”郑昭仪脱去外衫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皇子,拿额头贴了贴:“别吓娘啊。”   “快去请太医来。”   小皇子眼神直愣愣的,全然没了先前乌溜溜的灵动,哭得嗓子都快哑了,任凭她怎么哄都止不住。   皇帝在上书房听到动静,换身衣裳连忙赶来:“来,给朕抱。”这一声声哭得太揪心了。   小皇子到了他怀里,依旧还是大哭不停。   太医来了又是把脉又是询问,末了紧皱眉头说道:“稚子在睡梦中被惊醒便会这般哭闹,只是不知,小殿下是受了什么惊吓?”   是受惊之症。   乳娘陆氏回忆道:“今日娘娘出宫后,奴婢喂了小殿下一顿奶,之后把他哄睡,才睡着的时候,小殿下还在笑,后来殿里飞来十多只蝙蝠,莽莽撞撞的,奴婢怕扑到小殿下身上,便抱着他挪了个地方,谁知没过多久,屋顶上忽然发出一声怪叫,极为刺耳,如刀在铁皮上刮蹭一般令人抓心挠肺地难受,小殿下被惊醒就哭起来……”   她呼叫人去赶走那鸟,却连个影子都没找见。   太医:“陛下,娘娘,万幸照料仔细,小殿下未发起热来,不要紧,吃两顿安神药大抵就好了。”   要是发起烧了可就难说了,先帝时宫里头曾夭折过个半岁的小公主,就是受惊之后发了高热一直哭闹灌不进汤药,几天后就没了。   帝妃二人皆松口气,萧敏唤来丁吉:“去问问宫里头的人,今儿是什么鸟飞到临华殿来惊吓朕的皇儿,”他叮嘱临华殿的奴婢们:“你们带人搜搜,看看殿中蝙蝠在哪里做的窝,给它弄走。”   临华殿多年未翻修,只怕引来蝙蝠筑巢安家。蝙蝠原是吉兆,只是白天飞出来有些令人讨厌。   不过都是些不通人性的东西,除此之外无法同他们计较。   片刻后,汤药端上来,郑昭仪拿起小银勺亲自给儿子灌药,一勺灌下去被他的舌头顶了出来,在哭闹的间隙还“噗噗”吐了两口……   逗得紧张兮兮的大人们都笑了。   太医说道:“小殿下尝出药苦,这几声哭是嫌太苦。”已经不是受惊吓的哭声了。忙叫乳娘喂奶,果然在喂了一口乳汁后哭声变成了间歇性的。   无大碍了。   郑昭仪这才舒展开眉头。   “万岁爷,娘娘,”丁吉在后宫中问了一圈,都说只听见怪叫声却没看见是什么鸟:“莫不是奴婢们听错了?”   乳娘陆氏说道:“奴婢的确没有看见是什么在叫,只是想着在屋顶叫的,不是鸟又是什么。”   临华殿的奴婢们满殿翻找一圈,只在偏殿发现一处旧的蝙蝠废弃的巢穴,摘下来拿给皇帝过目:“难不成是蝙蝠念旧,寻旧巢来了?”   还寻错地方,找到小皇子的屋里来了。   皇帝萧敏眯了眯眼,今日临华殿的事有些怪异,他不露声色地道:“也许是吧。”   当晚深夜,他忽然去了周淑妃住的庆春殿,因未叫人提前来知会一声,周淑妃是卸了钗簪来接驾的:“妾来不及梳妆,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挽着她的手臂起身:“你我夫妻多年,无需这些虚礼,今日朕出宫一趟,谁知回来便听见十皇子在哭,太医说他受了惊吓,”他盯着周淑妃说道:“朕临睡前忽然想起彧儿也才八岁,同是稚子小儿,朕不放心,过来看看。”   周淑妃的眼神极其微乎地躲闪了下:“万岁爷,彧儿倒是好好的,”她小心地问:“妾白日也听到小殿下哭了,本来想去瞧的,走到临华殿门槛听说陛下在里头,太医也去了,不敢添乱,又折了回来。”   “爱妃有心了。”她的眼神躲闪落在皇帝眼里,他移开眼不再看她:“早些歇着吧,朕再去看看八皇子、九皇子。”   “是,”周淑妃跪在地上:“万岁爷。”   等皇帝一走出庆春殿的门,她身子一软半瘫在地上。大宫女周枚来扶她,被她劈头打了个耳光:“蠢。”骂完,她又狠狠地给了自个儿一个耳光,低声喃喃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小殿下,万岁爷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   次日早朝,皇帝萧敏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通州知府周六河,在任多久了?”   “回陛下,”穆一勉说道:“已九年有三个月之久。”   皇帝说道:“嗯,是该升一升他的官了,京城还有什么官职空缺?”   “六部的侍郎之位空缺有三,”穆一勉掰着手指头说道:“太常寺卿有缺,大理寺卿有缺……”   “太常寺卿乃正三品官职,” 掌管礼乐、郊庙、陵寝等事,皇帝说道:“比正四品的通州知府官阶高,嗯,这个好,传朕旨意,升周六河为太常寺卿,再选贤能之士赴通州上任。”   众朝臣心中纳闷:太常寺卿虽是三品文官衔,但同通州知府一方封疆大吏相比,那还是差了许多,这是周淑妃失宠了?连带着周家也要失势了吗。   朝中大臣不少与周家是儿女亲家,此刻却个个屏气不敢吭声。   直到散朝后出了皇宫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周家的事与沈持无半分关系,他匆匆往绣球楼走,京兆府今日还在主持抛绣球择婿呢。   快走到时,京兆尹温至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沈大人,喜事,喜事。”   沈持:“温大人走慢些,什么喜事啊?”   “昨日光禄大夫乐大人来找本官,”温至说道:“说想让本官给他的侄女保个媒,瞧上的是沈大人的夫子孟进士。”   昨日光禄大夫乐府的婢女春雨回去后把打听到的孟度的事说了,乐莲舟愈发满意,去央求他叔父乐宗音做主——她十来岁上死了爹娘,跟在叔父婶娘过活,二老待她好,只是红鸾星迟迟不动,婚事一直没说成,越拖岁数越大,年过三十仍在闺中待嫁。   乐宗音听后便让人去打听孟度的人品、家世,一问得知他是前御史大夫孟朝之子,有出身的,又听闻他从未娶妻,心中讶异,再打听,说是原先是有婚约的,后来对方见孟家家道中落便反悔了,他心灰意冷,从此不提娶妻,心中更是有好感,心想:二人过日子开销不大,倒不怕孟家底儿薄,俭省些还是能过去的,于是便托同年温至去说媒,想问问孟度意下如何。   沈持:“……”就知道孟夫子走桃花运了。   “沈大人与孟进士亲如父子,”温至笑道:“要不,沈大人帮本官个忙,问问孟进士?”   “温大人,这乐家女郎芳龄几何?”沈持问他:“要是岁数太小的,只怕孟进士不肯。”   孟夫子是个老古板,不然昨日也不会接到欧阳家女郎的绣球后跟烫手一样,赶紧还了回去。   “唉,乐家女郎的模样许久之前在京中是数得着的,只是美中不足,岁数有点大,”温至说道:“年过三十了。”   “不过这乐家呀,”他还是很想促成这门亲事的:“家风清贵,给她的陪嫁也丰厚,请沈大人帮着美言几句吧。”   沈持二话不说揽了这桩闲事:“等今日散值,下官就去找他说说。”   “拜托沈大人了。”温至背着手往绣球楼的方向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今日哪家女郎砸中了金龟婿?”   今日绣球楼下人山人海,欢呼声此起彼伏,比昨日的场面大多了,温、沈二人挤不到前头去,只好逛了圈庙会,回京兆府上值去了。   散值后,沈持直接去大理寺——孟度在这里协助办案,堵到人就拉着他把乐莲舟的事说了:“夫子,天降良缘,你考虑考虑?”   孟度冷静地问道:“她见过我?”   沈持:“昨日夫子在绣球楼的举动全被乐家女郎瞧在眼里。”   “嗯,”孟度说道:“我想想,过几日给你回话。”   沈持将他的话转告乐家,让他们稍等两日。   就在等待他答复的日子里,不光京城,好多京畿周边的富贵之家,有女儿的都想到京中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一个绣球下去砸来一只金龟婿,一个接一个女郎登上绣球楼抛绣球择婿。   京城愈发车水马龙客纷纷。   京兆府最初只让世家女子登楼,后来放宽到但凡清白人家的女郎,皆可登台抛绣球,因而越来越多的女子报名登记,本来预计三天的庙会持续到第五天还未结束,后来京兆府的官吏不堪连轴转上值,只好叫停,发公告说,下次八月十五中秋节时再办。   一日,孟度找到沈持:“阿池,我应了。”他说完扭头就走:“劳你给乐家回个话。”   沈持:“……”哦豁,有人开窍了。 第149章   好事。   天大的好事。   沈持立即去找温至:“温大人, 孟进士那头应了,请温大人给乐家回个话。”不知道乐家女郎有没有等急了。   “唉呀这下有谢媒礼拿了,”他又笑道:“下官得分一半。”   “沈大人真是个财迷。”温至笑呵呵道:“本官散值后拐一趟乐家, ”他转而有些幽怨地说道:“乐家的老闺女都要出阁了,本官什么时候觅得东床快婿呢。”京城人都觉得乐家那闺女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没想到她的夫运在后头呢。   京兆府的同僚听后说道:“温大人让令爱多登几次绣球楼, 下官听说连欧阳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女郎都找到如意郎君了,咱京城出挑人物多的是, 多扒拉扒拉。”   温至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哪家的郎君?”   “是萧相爷的儿子,”同僚羡慕地说道:“她这次是攀高枝了。”   自打那次欧阳芷登上绣球楼抛绣球后, 全京城都在说她的美貌, 求亲者踏破门槛, 连左相萧汝平家都遣人来,给相府三公子萧既做媒, 萧家是本朝开国之初天子赐姓, 矜贵得不得了,也是巧的很, 萧三时年二十五岁, 风流俊逸好才学, 欧阳家哪有不答应的,一下就说成媒了。   她的婚事一成,京城的高门世家有女儿待嫁的更疯了,看见京兆府的人都在催赶紧开绣球楼, 让他们的女儿去抛绣球择婿。   温至:“……”这等好事什么时候才能落到他家闺女头上。   当日散值, 他去乐家捎话:“孟进士或许很快要上门来提亲了, 恭喜啊。”   光禄大夫是个虚衔,乐家并不算多煊赫的权贵,乐莲舟的叔父乐宗音对侄女挑的这个贤婿非常满意, 说道:“他俩岁数都不小了,不用讲究太多虚礼,早早成亲是正经。”   温至笑道:“得嘞,明日我就转告于孟进士,要快,要快。”   孟度和乐莲舟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孟度又是忙着找宅子又是张罗向乐府下聘,定于三两个月之后成亲,沈持他们都替他高兴,期待着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喜酒。   沈持对孟度说道:“夫子,这事儿吧我熟,你有不懂的地方问我。”   孟度:“……”   他心道:你小子就吹牛吧,为师不是很想戳穿你。   时无重至,七月倏然过去,一眨眼便是八月份了,京城的秋雨滴滴霏霏,恰梧桐叶落时节。   夜里凉爽,沈持在灯下写《平西南策》的进展也快了些,初稿差不多已具雏形,再修上三五遍就能呈送御览。   写完初稿之后,他随意伸了个懒腰,从书房出来,此时二更末,明月当空流光徘徊,令人心旷神怡。   脑子也格外清醒,沈持暂时搁下京兆府的事,盘点了下沈家的生计。从年初至今,大半年过去,他手里积攒下四十多两银子,一半是他的俸禄,另有二十多两是《鸣虫》的润笔费——今年夏天他忙于种种事情,没有去点蝈蝈卖书,是以那本书的销量不算很好,没挣多少钱。   这四十余两银子,照例还是拿去给沈月置办嫁妆,一件一件地添,不指望十里红妆那么阔气,但也不能流于小家子气。   沈月的婚期定在明年开春的二月十九,多少还能再攒攒。   另外,他手头还揣着孟度他们给他成亲的贺喜银子,当初孟夫子给了六十两,江、裴二人分别是二十两,有一百两,他是要还回去的,不能动。沈持对赵蟾桂说道:“你明日拿去换一张整百两的,等孟夫子成亲的时候随礼。”江、裴二人的,等他后面给攒起来。   赵蟾桂:“嗯。”   沈持:“赵大哥,你是不是也该成亲了?”   问完他才发觉这阵子被熏的快染上媒婆的职业病了,看见身边没有成亲的都要问一嘴,路上遇见谁家门槛里卧只大黄狗,都恨不得问一嘴性别芳龄,看能不能配给他家旺财。   奈何这老家伙岁数大了,不太肯出门,且在京城大街小巷出没的狗也少,哦,这也是京兆府的功劳,看见野狗必定要撵走或者打死的,怕咬了人。   赵蟾桂:“是该成亲了。”   “等大人成亲后,”他说道:“我就告假回禄县寻一门亲事。”   那时候沈持有人照料,他可以多告一阵子假。沈持:“我还早着呢,赵大哥什么时候要告假便告假,不用管我。”   赵蟾桂使劲点头。   ……   八月初三,工部那边,九颗大小不同的金珠从黔州府送进京城,皇帝看了以后特别高兴,立刻召集人到上书房议事,乌泱泱的宣来一群朝臣,沈持也在此列。   工部尚书李为看着那金珠流出泪来:“陛下,这是纯金啊。”比先前堪到的金矿纯度高许多,我朝的治下至今没有见过这么纯的金矿,根本不用提炼。   当朝是用水法从金矿石中提炼金子,而工部在金沙水的河滩上找到的金珠,正是大自然给提纯过的。   工部后来沿着金沙水又捡到一些金珠,他们甚至可以断定是古书中记载的岩金,也就是说在金沙水流经有岩石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岩金——岩金矿石,水流日夜冲刷,如水法从岩金中提炼金子,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金珠被冲到河滩上。   皇帝:“这么说来,金沙水畔的金珠捡之不尽?”   “陛下,”工部尚书李为说道:“从胡大人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可捡的金子不计其数。”   一众大臣听了都眼冒精光:“这遍地的金子为何无人去捡?”难以想象。   皇帝萧敏看了一眼沈持,又面朝众臣说道:“工部员外郎胡爱卿在奏折中说,他们寻到古书中所记载的金沙水后沿着向上走,一开始还遇到一些土司和部落,后来人迹罕至,他们便是在这地方捡到金子的。”   朝臣们都夸工部官吏能干。   他又说道:“此前朕密令大将军沐琨挑选出二三百名勇士,化整为零进入大理国,护着工部官吏,才得以到达这些地方。”   否则,那些身娇体弱的文官怎么可能走到那些地方。   沈持:“……”这事儿他早想到了,否则不敢想象工部的官吏怎么能行到人烟罕至的金沙水上游的。   看来皇帝想要吞并大理国的决心不小。   沈持在心里说道太好了,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金矿加当地的沃土,将来纳入王治之下完全可以养得起戍守的兵士,这样朝廷不仅扩大了版图,还不用出军饷,治理一阵子说不定还能为朝廷添一个财赋之区,方是长久之计啊。否则单单为了扩大版图,让朝廷填银子进去养着,毫无意义,也容易放弃。   众大臣也都看出皇帝萧敏的心思,右丞相曹慈问:“陛下,那大理国那边?”   萧敏:“这次不必派朝廷官员再去交涉,”他命工部尚书李为道:“飞鸽传书给胡爱卿,让他同样送九颗金珠给大理王段思仓。”   兵部尚书魏淳担忧:“陛下,要是大理王得知咱们在金沙水堪到金矿,利用近水楼台之机发兵去独吞哪里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用到兵部的时候,”他说道:“命镇西将军史玉皎挑选精兵悍将,还是拿工部开矿为幌子,尽快去到金沙水去。”   先下手把那块儿地看起来。   魏淳:“是。”   皇帝又瞧着左丞相萧汝平说道:“这次不必从朝中派使臣出使大理国再商议此前开矿的契约,黔州府离得近,就从黔地挑选一位能官吏去一趟吧。”   “黔州府盐务官唐注上任已有一年半,”萧汝平回道:“把黔地盐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可用之才。”   他看着沈持:“此人乃是沈大人举荐,沈大人真识才啊。”   皇帝瞧了沈持一眼:“就让唐注去。”   ……   后来,九颗金珠送到大理王段思仓,他非常满意,连眼睛都瞪直了,抓在手里瞧了半天。   以至于当我朝的使臣说出大万山开采出来是铜矿的事情之后,他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淡淡说道:“铜矿就铜矿吧,还按照原来的约定分成,如何?”   反正只要给他金子就成。大理丞相段弼进言向金沙水发兵:“王上,咱们不若出兵把金矿给占了。”   拿在自己手里该有多好。可遣探子一去找才知道,昭朝早已秘密派了数千人的将士把金沙水发现金珠的一带给守了起来,那里的地形易守难攻,他们要派兵去打,至少要出动数倍的兵力,一旦抽走,又怕黔州府的昭朝将领史玉皎趁机带兵偷袭,是以没敢轻举妄动。   而我朝民间不少爱好游历之人,听说此事后纷纷请求朝廷和大理国协商,发放通关文书,到金沙水畔游历。   户部就此给大理国写了封信,他们收到后,觉得,商人来往大理国,可以增加税源,可以带来中原的商品,便在设置极高的商税后同意了。   于是这些爱好探险的人士扮作行商,还有一部分真正的馋大理国市场的商人,聚集了两三千人,浩浩荡荡到那边去了。   沈持:去的人越多越好,他在《平西南策》里头的第一步,就是建议让我朝治下的子民去往那里生计或定居,俗称的移民。 第150章   在美好愿景的激励之下, 他很快将《平西南策》的文稿修改完毕,呈送御览。   此文通篇没有修辞,只用最简练的文句献策如何向西南移民、屯田、戍军等事宜, 朝廷每一步要做什么事情都写得一目了然,皇帝萧敏看后说道:“真实用文也。”   几日后, 他把户部尚书秦冲和与兵部尚书魏淳召到上书房,让他们也读一遍, 二人浏览之后赞道:“看了此策,臣胸中豁然雄心起, 只觉得大理国易图, 也值得花费一番谋算。”   萧敏看着他二人说道:“就这么办, 一步一步来,不要急, 西南那片土地, 早晚是我朝的。”   秦、魏两老大臣相互对视一眼:“陛下,只是此事重大, 非一朝一夕可办成, 不知谁来主持?”   皇帝萧敏的手指轻叩击两下御案:“两位爱卿先行筹备, ”户部要物色移民,兵部要时刻保持对大理国的震慑之势,他说道:“户部右侍郎空缺,明年开春之后, 让沈归玉补上去吧。”   户部官职, 有左右两位侍郎, 左侍郎掌赋税钱粮,右侍郎管着户籍田亩,正好经手移民、屯田等事。   他觉得京兆府的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换个人同样可以治理,而如今西南的事为最要紧,于是生出擢沈持为户部右侍郎,以巡视黔州府开矿的名义前往常驻,实则是准备动用手段对付大理国,将其纳入王治之下。   “臣也是这么想的,”两位老尚书齐声道:“沈大人是上佳人选。”   “嗯,”萧敏说道:“二位爱卿退下吧。”又命宣吏部尚书穆一勉来见他。   不大一会儿,吏部尚书穆一勉来到上书房,听说要把沈持从京兆少尹的位子上挪去当户部右侍郎,问道:“那京兆少尹,陛下有意让谁来担任?”   萧敏:“朕看林瑄林状元不错,正好让他去历练历练。”   “沈大人年方弱冠,”穆一勉踌躇道:“就当上户部侍郎会不会太过年少?”比他资历深的多的是。   不如让沈持先当个户部员外郎,再历练几年。   萧敏:“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年少便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朕的沈爱卿虽是文官,可做的事情与霍将军一样都是开疆拓土的大事,这样一比较,穆爱卿还会觉得他年少吗?”   穆一勉笑道:“沈大人正当年。”   不过此次官吏调动,大约要等到年底再发公文了。   沈持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还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没日没夜地忙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很快到来,京兆府再次开绣球楼,这次比上次还要热闹,诸多女郎不再矜持,踊跃登上绣球楼抛绣球择婿。   更有心思玲珑的女郎不再用京兆府提供的绣球,而是拿出自己的女工缝制精美的绣球,在抛绣球那天独领风骚,找到了如意郎君。   那绣球还被当作了定情之物,又给京城添一桩风流事。   还有的女郎在抛绣球之前抱着琴演奏一曲,曲有误,周郎顾,引得通音律的郎君搭话,二人就此看对了眼……看来老把戏永远不过时,只要用得顺手都有奇效。   但八月十七这日,有两位女郎端着精美的绣球登上楼后,底下的郎君一听说是后宫周淑妃的娘家侄女,出身清贵的郎君都躲开了,唯恐她们的绣球抛给自己。   朝臣们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七皇子萧承彧的外祖家周家,竟在不知不觉中失势了,有成为京城里的破落户的势头。   回想前一阵子皇帝萧敏忽然调原通州知府周六河为闲官太常卿,京城弥漫着一股微妙的不安。这种不安,也许历朝历代在经历立皇储的时候都会遇到。   不敢押七皇子萧承彧了,自然也不会有人上赶着和他的外祖周家结亲。   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啊。①   他们把目光渐渐转移到大皇子庄王萧承均的身上,觉得他最有可能成为皇储,跟当今皇帝一样,庄王是宫女所出,母亲早逝,日后没有外戚干政,且他在先前的庄王妃杜氏和离之后,娶了更大的京兆世家谢家的女郎为庄王妃,近来呼声很高。   近来皇帝召见庄王的次数也多起来,萧承均多少有点飘了。更准确地说他想要在他父皇面前展现自己有才干的一面,一日,在看了沈持的《平西南策》之后,说道:“父皇,西南不毛之地,图来有何用处?”   “况且就算依沈爱卿所言,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往上,朝廷等得起吗,还不如派精兵良将直接攻打下来呢。”“速战速决。”   萧敏觑他一眼:“打仗?”与大理国掰手腕?呵。   “庄王,”萧敏耐心地教导他:“沈爱卿所写的这些计策,全是在算账,算朝廷将大理国纳入王治之下有多值,你再仔细看看。”   朝廷的开支——兵部需要给将士发军饷,运粮草,遇到青黄不接的年头,户部赈灾需要银子,工部营造要花钱,吏部在册的官吏每个月都要从朝廷领取俸禄……这一笔一笔的钱从哪里来?只能问税赋要,问矿山要,归根结底,想要减少西南边关的打仗麻烦,又要开采大理国内的矿产,这才是朝廷的目的所在。   庄王萧承均心不在焉地说道:“是,父皇。”   萧敏:“……”一看就知道庄王没懂,他心道:朕的大臣们怎么会觉得朕会立他当太子,朕还没眼瞎呢。   终于等到第二轮抛绣球择婿结束,已经快到八月底了。京兆府一统计,媒氏那头说成了两次抛绣球下来成了三四十对夫妇,真不少了。怕后续少年男女对此没了新意,今年京兆府便不再开绣球楼,等到明年春日再说。   且这个月进账的商税又增了两成,看来前来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又比先前多了。   沈持叫司仓参军钱前去问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行,在京城经商是盈利还是亏损,十有八九的商户说京城人有钱,赚了。   普赚。   商人有钱赚,那么对于京兆府来说是双赢,这是个令人惊喜的结果。   到了九月,深秋时节,秋风萧瑟天气转凉。   随着孟度婚期的临近,沈持少不得去搭把手帮他。乐莲舟的父母早在活着的时候就给她攒了田地、商铺等作为嫁妆,她变卖了之后换成银子,叫人捎话给孟度,说看中哪套宅子就用这些银两买下来,他一文不要,说是她傍身的钱财。自己把大半辈子的积攒,也就不到二百两银子拿出来,在城南稍稍偏僻之处买了套二进院的宅子,虽小,但足够夫妇二人居住。   沈持一并沈家等人都来帮他装潢宅子,屋内屋外的墙面和地面清理平整、洁净后,里外贴上“囍”字,又买了些时序的花花草草种在院子里,沈莹等女眷来帮他照料,还请了秦州会馆掌柜申四明的侄子,一个做木匠的后生来给做了一水崭新的家具,只等到了吉日迎娶媳妇儿。   皇帝萧敏也听闻了孟度和乐莲舟的事,说这二人不容易老天怜悯遇到彼此,赐下两匹锦作为新婚贺礼。   十月十二,孟度娶亲。   孟度到了迎亲的那日才见到乐莲舟玉颜,她生得一张瓜子脸面,眉眼温婉,是他喜欢的模样,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了年少的那种轻狂与冲动,多半是相守着过日子,但他却喜欢的紧,满眼都是她。   来吃酒的亲朋好友想起成亲一天的礼仪繁琐之累,怕他们洞房之夜有心消受,却无力支撑,心照不宣地没有闹洞房,喝了杯喜酒便陆续告辞,把花好月圆的静夜留给新婚的夫妇。   ……   十月过半后,天寒催日短。沈持总觉得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掌灯时分才进家门,与家人打照面的次数都少了。   一日,他娘朱氏忽然跟他说:“前阵子帮着孟夫子装潢宅子,阿莹看上一个后生小子,是秦州会馆申掌柜的侄子,是个做木匠的,叫申厚,这后生从小没爹娘,投靠叔父一家在京城做工。”   沈持有点意外:“阿娘,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还是写信回去问问大伯吧。”   朱氏:“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叫你爹去问问申掌柜那边有意无意。”   结果申家也有意攀沈家这门亲,朱氏又让沈月写信去问沈家大房。他们得知后,觉得也算门当户对,便同意了,于是两下里就做了这门亲。沈莹算是有了婆家。   沈知朵见沈莹找到了婆家,跟朱氏说道,婶娘要是真疼我,也给我寻普通人家能过日子的就行。   朱氏答应给她留意着。   ……   沈持忙到京城的花市上开始卖含苞待放的梅花花枝时,已是年底十二月初了。   吏部下了公文,调沈持为户部右侍郎,林瑄为京兆少尹,自明年起就任,但没有告诉沈持年后要去黔州府着手收服大理国一事,不过他已经隐隐猜到了。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因为要去西南而难受,他挺喜欢黔地的,那里夏天不热,溪水多洗澡方便,除了吃盐贵一点儿,没别的毛病。   历史的规律来看,往南走总是不差的。   且那里也有他的老朋友。如今的黔州知府是前户部员外郎俞驯,三年前他们曾一起到铜仁去开过朱砂矿,去年他被擢升为黔州知府,此人是个严谨的性子,在户部的时候行事以稳重著称,想来治理地方是手腕也不会差。   几日后,皇帝萧敏宣沈持去上书房见他。   沈持去的时候,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也在,见了他笑道:“恭贺沈大人高升。”   沈持还礼:“段郎君。”   皇帝萧敏说道:“沈爱卿,今日把段郎君请来,朕和你一道听听他所知道的大理王是个怎样的人物?”   段爱琦回忆着说道:“我叔父那个人,是个粗中有细的枭雄,他抢了本该是我父亲的王位,我堂弟,世子段清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对治国没什么见解和手段,如今我叔父全靠丞相段弼和大将军段若嫣二人辅佐。这二人都是他忠心耿耿的旧日家臣,一般撼动不了。”   他看着沈持说道:“沈大人要去对付他,难了。”   沈持淡然一笑,没回他的话。   就他上次去大理国的见闻,直觉告诉他,大理王段思仓如今像一个大家庭的主妇,已经捉襟见肘了,还要想尽办法维持着这个家族该有的体面——国中经济实在是不堪,穷得叮当响。   皇帝萧敏命段爱琦退下,只留了沈持说话。   “沈爱卿,朕打算派你以巡视黔地开矿的名义到西南边关去,”他说道:“主持平定西南之事,你意下如何?”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沈持说道:“早日带着大理国的地图归来献给陛下。”   萧敏又说道:“沈爱卿这次过去,先成亲,别把人家史爱卿给耽搁了。”   沈持:“……是,臣遵旨。”   萧敏又说道:“功成之日,你与史爱卿双双把家还时,朕还有重赏。”   沈持:“谢陛下,臣无比期待这一日。” 第151章   从上书房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冬雪飞落如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沈持走在雪里,回到家进门时弯腰抓起一把雪团了个雪球, 轻砸在摇着尾巴来迎接他的旺财身上,他狗小叔跳起前爪刨雪往他身上泼, 一人一狗在院子里追着撒欢。   屋里,沈月立在暖阁瞧见了, 披上斗篷出来,张大眼睛看他们闹腾:她那个沉毅有断一向古井无波的兄长, 怎么说颠就颠了?   必是遇到大好事了。   “得, ”她问:“嫂……要回来……吗?”   沈持听见妹子跟他说话, 这才拍拍身上的雪说道:“没,是我要去找她。”   沈月:“……”   沈煌在听见他是话出来问:“阿池你方才说要去找谁?”   “爹, ”沈持说道:“走, 咱们进屋说话。”   父子两人进了屋,沈持把升任户部右侍郎及过了年一开春就去西南的事说了, 当然他只是去巡视矿务, 至于大理国什么的, 一字不提。   “你这次过去,”沈煌把朱氏叫来,说道:“能和史小将军相处些日子,也好。”   沈持:“嗯, 陛下还说让我跟她在那边成亲。”   一听这回要真成亲, 沈煌夫妇皱起眉问他:“要真在那边成亲, 怎么迎、怎么送,如何拜堂,史姑娘过门后第三日回不回门?”   总不能让沈、史两家的家眷都过去吧。   沈持:“爹, 娘,我是不在乎这些虚礼的,不知道史小将军怎么想,等到了那边,我问问她。”   “阿池是说做两手打算,”沈煌说道:“要是能成最好,成不了就等二人一道回京时再办婚礼。”   沈持:“嗯,阿娘,是这么回事。”   回头把这事儿跟史家一说,史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咱们都不是古板人家,莫因为几处虚礼把你俩的大事给误了,阿池这次去西南,你俩择个吉日成亲。”   一旁的史二夫人却道:“不过,亲家,阿池到了之后也要问过三娘的意思。”她有些担忧成亲后女儿万一有孕,上战场时麻烦的很。   “那是自然。”朱氏说道:“让他们俩商量着办吧。”   这个腊月,沈、史两家都在京城的各家铺子里搜罗轻巧、喜庆又用得着的东西买了,归置在箱子里,让沈持带过去成亲的时候用。   朱氏又买了两个大的木头箱子,和上回预备的四个一块儿,能装整整一马车:“你走的日子不巧,你妹子二月出嫁,先前还指望你给她送嫁呢。”   沈持:“是了,不过君命难违,对不住了阿娘。”   “不怪你阿池,”朱氏说道:“家里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朝廷的事,娘就是随口说说。”   娘俩在说话的时候沈月来了,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沈持:“哥过了年就要离京,不能送你出嫁,到了舒家,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不要委屈了自己,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回家来,天大的事有哥哥呢。”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沈月说类似的话了。   迎娶新妇对男子家来说是一桩要祭告祖宗的喜事。然而对于养闺女的人家来说。女儿出嫁,意味着家中少了一口人,而多了一门亲戚,是件伤感却又不得不强行高兴起来的事情。   这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沈月笑话他们舒家离咱们家不过就五里地的路程,过两个胡同就到了,随时能回家,你们这样不放心,要不她就不嫁了吧。   沈持这才闭嘴,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小小的矫情了。嗐,头一次给人当哥哥,难免。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到了腊月二十七休沐,沈持去找孟度喝了个小酒,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孟夫子红光满面,眼尾都带着春风,涤去了从前一身的冷清。   “你此番二次去黔州府,”他问沈持:“只是去巡视矿务?”   “都叫夫子瞧出来了,”沈持笑着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写下“大理国”三个字:“这次要慢工出细活,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   孟度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皱起眉头笑道:“好,是件好事。”   沈持:“我有了这个去处,夫子可以安枕无忧几年了吧?”   不用担忧他被皇帝拿去当刀使。   孟度眯眼呷了口酒:“是我想多了。”白操心了。   “最近大理寺在忙什么?”沈持问他:“没听说有大案子。”   “嗯,眼下没有案子可办,”孟度说道:“在整理从前的卷宗。”   话说这儿打住,两人静静地对酌,一杯复一杯。   ……   这是沈家第三年在京城过年,结交的人渐渐多了,过年的时候要走动的人家也多,因而年底要预备种种招待客人的东西。   俗话说“腊月水土贵三分。”,到了年关,一应吃的用的都涨价,腊月二十八,沈煌夫妇从外头回来,对沈持说道:“这几样果子,菜,都比往日贵了四成,买起来真是心疼。”   沈持瞧了瞧:“朝廷还会赏赐一些肉什么的,有这些差不多了。”   他话音才落,宫中的小太监就用小车推着年节礼来了:“沈大人在家吗?”   赏赐来了。五斤猪肉、牛羊肉各三斤,还有一些果子和一罐茶叶,比去年丰厚,果然官当的越大好处越多。   送走小太监后,沈煌说道:“要是在禄县,拿这些祭祖不知多体面。”   朱氏把那罐茶叶收起来:“等过了年,请人捎回去上供给祖宗也是一样的。”   沈煌点点头。   沈持知道他爹惦记着家里,于是说道:“等过了年我南下时从秦州府路过,去看看爷奶吧。”   朱氏摇摇头:“阿秋今年没考中秀才,你三婶子正丧气呢,你何苦去扎她的眼。”   去年秋天的时候沈知秋考中府试成了童生,沈家三房本想着他今年能一鼓作气考中秀才,谁知落榜了。   而沈持这边又是升官又是娶亲,双喜临门,回到禄县说起来,不是叫人家瞧着难受吗。   沈持:“……”   只好打消了年后回禄县探亲的念头。   过年间,沈持与即将上任的新京兆少尹林瑄还未交接,每日仍旧还要带着京兆府的参军们在京城四处巡视一番,好在这个年过得太平,倏然就到了正月初七。   皇帝与百官结束休沐开始早朝,各衙门也正经开门了。   林瑄穿上从四品的官袍来京兆府上值,跟同样换了正四品官袍的沈持交接公务,二人相识这么久了,自有几分默契,不过用了十天半月便厘清了,都若释重负,笑着祝彼此官途平稳。   正月二十二,沈持携几名官吏一道南下,前往黔州府。   一路上,桃花朵朵开。一行人至八日就到了黔州府。以沈持如今的官阶,正四品的六部官吏,要住在当地府衙安排的单独的宅院。   来迎接他的正是老熟人,俞驯,一见他就大笑道,没想到我们二人又一块儿到这儿来了。   沈持一看俞驯这精神头儿,就知道他在黔州知府的位置上干的不错,笑道:“本官就是投奔俞大人来的。”   俞驯哈哈大笑:“我怎么瞧着沈大人这架势,是同史将军成亲来了?”除了官吏之外,还有一辆马车随行,上面载着贴满“囍”字的箱子。   “沈大人哪日成亲,本官这就回去准备贺礼。”   沈持:“这个要问过史将军才知,我此次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俞大人,我想在黔州城中置办一座宅院,想请俞大人给我寻摸寻摸。”   他来黔地办差,倒是能住在府衙里,只是出入不方便,更何况有成亲的打算,还是有一套自己的宅院自在。   俞驯跟他说,这个容易,这里的宅子比京城的便宜多了,三五十两银子便可买一套小宅子,相当于京城二进院的,不过建筑布局稍稍有差别,但家眷人少的话也够住了。   于是让通判韩越领着赵蟾桂先去看宅子,在黔州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有几套不错的宅子,全都空着,看样子盖起来还没几年,说是先前盐务官奚文明敛财所得,被已故大理寺卿贺俊之查处后充了公,后来官府卖给私人,私人又要转手。赵蟾桂看了一套最亮堂的,外墙和门都很干净朴实,问了价钱,要四十两银子。   他回去跟沈持说道:“这套是最好的了。”   沈持:“还能谈价吗?”   他今年升了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一年的俸银是四十八两,这笔银子他手头是有的,并不是他去哪儿发了一笔横财,而是离京的时候,户部先支给他一年的俸银,不是徇私,我朝的官员,娶亲或是奔丧的,朝廷都会提前付给一整年的俸银,让应急用。   “大人去看看,”赵蟾桂说道:“要是中意的话,我去谈谈?”   到了这天旁晚,沈持跟着他去瞧了瞧,果然还不错。于是次日让赵蟾桂去周旋讲价钱,他则去安仁县的戍军大营找史玉皎。   史玉皎就没想到他这么快又来了,而且这回身份更是金贵,已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了。   沈持来的时候她正在边境上巡视,来不及更衣直接穿着铁甲来见他:“我看朝廷公文,沈大人这次是来巡察矿务的?”   “嗯。”沈持说道:“这次意在大理国内的矿务。”   以她刀过竹解的性子,不喜这些弯弯绕,大抵只爱好“打过去夺过来就行了”的逻辑,因而沈持没有对她说更细致的事。   史玉皎带着笑看了看他,她懂,朝廷在下一盘大棋。   听说京城有人抛绣球择婿,史玉皎逗他说道:“要是我在金城,我也抛一个给你。我的准头可好了,一定能落到你手里。”   沈持心想:你可别哄我了,万一到时候你瞧上了别的男的,让我看着眼睁睁看着你的绣球落到别人手里,我可到哪哭去呀,不行不行。   等成亲后再说。   “以后回京,你要想玩,我奉陪。”   史玉皎随口应道:“好啊。”   “京城太远了,”他换了个话题,对史玉皎说起临近他们的,大理国国都鸭池城的美丽盛景,说那里有一年四季开不败的鲜花,说他总有一日要带她去看看。   她眨巴着杏眸,静静听她的未婚夫说起他的志向。   “我这次来,会停留许久,”末了他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道:“我们成亲好吗?”   史玉皎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扭过头去,等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多了她的狻猊银面,叫人看不出脸面,她点点头,轻声道:“好,我们成亲。”她从来不是扭捏的人。   沈持又牵起她的手:“我这就请人卜吉期。”   “我知道了,”她不肯再摘下银面:“你回头告诉我。”   ……   吉日定在三月二十三。   沈持最终以三十七两银子买下了那套中意的宅子,打扫一遍,稍稍装潢了下,又找木匠打了几样家具,收拾得像样了,便告知史玉皎那边可以来铺房了。   当朝的铺房是说女方的女方到男方家里来布置新房,把喜被铺好,撒上花生、红枣、桂圆,再将鸳帐挂好,房中的陈设摆好等等。   古人在嫁女儿方面,讲究的是我的女儿去了你们家,虽是你家妇,但她用的一针一线,都是娘家跟陪嫁的,就是这么的硬气。   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带着人来铺房的时候,见了沈辞,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全是整百两的,说这是史小将军的攒下的俸禄,先放到他这儿保管。   这哪里是史玉皎要把银子放在他这里保管,不过是拿些银子给他花罢了。   沈持:“这这……我不能收。”他说话都结巴了,从来没这么慌过。   兰翠笑道:“你们两口子过日子,不要分那么清,你先拿着,等她以后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会找你要的。”   沈持只好接了,他把这两张银票连同他的锁到一个小木匣子里,想着等成亲后把钥匙交给史玉皎。   铺好床,差不多快到成亲那一日了。   安仁县的戍军大营离黔州省城远,骑马要大半日才能到,怕史玉皎累着,头两日,沈持便去接人,让她来省城待着待嫁。   她的将士以号角声为奏乐,提前为他们的将军送嫁。史玉皎端起一杯酒,对着天上一举,而后倾洒在地上,敬这些年随她征战中阵亡的同袍,并说这次成婚所得礼金,全部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将士们的眼圈都红红的。   沈持也学着他的模样敬了三杯酒,真是妇唱夫随了。   行伍之人豪爽,这一顿酒喝的东倒西歪,只有怀武苏瀚带着剑在边境上,生怕对面的大理国借机发兵来偷袭。   酒过三巡,史玉皎辞别众将士,跟着沈持前往黔州省城。她住在沈持新置办的宅子里,而沈持则到府衙去住。   到了二十三那一日,快到黄昏时分,按照习俗,史玉皎则乘坐马车到城门口处,等待他来迎亲。   沈持曾短暂当过几个月的黔州知府,在这里熟人遍地,各官吏纷纷来道贺,送了花灯鼓乐爆竹来,一时道路上百两马车交驰,钟鼓琴瑟迎来送往夹杂在官道上,百姓都来沾喜气,比过年还热闹。   新郎官沈持一早起来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的吉服,骑马出城来到史玉皎和送亲的等待的地方,围观的人纷纷说他好俊。   这时,史玉皎的副将兰翠送上一盅烈酒。   当朝的习俗,不叫新郎官下马,只端坐在马背上饮了。   酒罢,又有几名将士捧着笔墨纸砚,送至马前,求题催妆上轿的佳句。沈持不敢给媳妇儿丢人,拈起笔来,竟还真的写了一首。   当然,也不是立等写就的,择了吉日后,他便试着写了几首。这么多年学下来,不至于一首诗都不会写的,别的时候说自己不会作诗,只能是不肯花那个心思罢了。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①   他写完,兰翠捧着去给史玉皎看。   史玉皎在马车里看他题得大气,笑道:你们别为难他了,让我上轿吧。   不能在家中的绣楼里出嫁,她一早是梳妆好,穿了嫁衣出来的。正绿色的一套钗钿礼衣,京中最好的绣娘缝制的大袖衫,长裙,披帛,层数繁多,穿时层层压叠着,最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穿在她身上,没有寻常新嫁娘的桃之夭夭宜其室家的温顺,可明明凤冠下生着一张大家闺秀的鸭蛋脸面,波湛横眸……怎么就掩不住这一身“桃花马上请长缨②”的英气了。   稍稍意思了那么一会儿,史玉皎在兰翠的搀扶下从马车里出来上了花轿。   迎亲、送亲的一路吹吹打打,从城门外送到新宅。   拜过天地之后,新人步入洞房,新郎官拿喜秤挑开红盖头,与新娘子同饮合卺酒。看着凤冠霞帔的媳妇儿,沈持看着她笑道:“你真好看。”   她缓缓抬起头温情地看着他,笑了,右边脸颊处生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很娇美。   外头摆着酒宴,沈持饮了酒后端起一碗甜汤放在史玉皎手里:“你先吃些东西,我去敬了酒再回来陪你。”   走到门口又说道:“觉得头上的凤冠重了便取下来,别累着。”   ……   今日来客众多。   沈持敬了一轮酒下来天色已晚,宅中到处点着红烛,一派喜气。   “沈大人快回洞房,”黔州知府俞驯打趣沈持:“免得夫人等急了。”   说着,几人一道把他往回推:“这里我们替你张罗。”   沈持只好再饮一杯酒致谢,而后返回洞房找史玉皎。   见她还未拆凤冠,他帮她取下来:“累不累?”   史玉皎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手背:“我要卸妆沐浴,你暂且自便。”   沈持:“我也去洗漱。”   两人宽去外袍,先各自分开。   等沐浴更衣后再回洞房,夜色已深,前院酒席散去,笙歌已止。   红彤彤的烛光里,史玉皎坐在床沿的大红喜被上,她下意识地拍了拍床:“夫君。”   沈持今晚有些微醺,他心道:是催我快些吗?于是他担忧她冷不丁伸手把他拎到床上去,赶紧宽去衣衫,翻身上床。   不如自己快点儿。   史玉皎手指夹住弹出一粒桂圆打了在外头墙根底下一个人的脑袋,告诫他们不要听墙角了。   窗外的人“嗷呜”一声散了。   “你……猴急什么?”鸳鸯帐落下,里面一团漆黑。   沈持:“……”他这不是以为她嫌他慢呢。要不他再下去,重新慢慢来。洞房前先细细说说话。   还没等他开头提议,就听到了窸窸窣窣解衣服上盘扣的声音,算了,不说话了,他很有眼色地伸手去帮她宽衣。   ……   后面的事虽水到渠成但也磨人的很,终于在他第三次问她“疼不疼”的时候,史玉皎以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抬手摁了他一把……   一夜恩爱,方知良宵苦短。 第152章   翌日早晴。   屋外桃花流水, 春山如笑。   昨夜临睡前,沈持想着今晨一睡醒就能看到她不妆不束,眼皮都掀不开, 娇无力的模样,趁她还迷糊的时候多哄她叫几声“相公”听听……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一觉醒来, 只觉得身边太静了,连她的气息都无, 他倏地坐起来,咦, 媳妇儿呢?   沈持披上衣裳出来, 院中的刺梨树上有只黄莺在婉转歌唱, “叽叽,啾啾……”, 他四下找不到人:“三娘?”   赵蟾桂从前院的偏房里打着哈欠出来:“大人, 夫人一早回军中了,她没叫醒您说让您多睡会儿。”   “夫人说出来三天了, 怕出岔子不放心回去看看。”   他想起来了, 昨晚到最后她好像提了句不太放心军中的话, 说要尽快回去看看……那会儿他在想别的只听了一耳朵没细想,沈持:“……她说几时回来没有?”   赵蟾桂:“夫人说她去去就来,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   沈持:“……”这不是废话吗。   要不是怕在安仁县那边娶亲太过瞩目, 引大理国借机生事, 他一定在那里买宅子娶她, 绝不让她来回跑。   想了些有的没的,他也该着手正事儿了,于是洗漱后略吃了些早点, 到黔州府衙去。   当朝各省的府衙都给六部前来办差的官员在府衙之内留了院落,其中能办公能食宿,叫做留署。沈持到来之前,黔州知府俞驯已派人将这里收拾整洁,添置了一应用具。   沈持今日来了之后,当值的衙役吃了一惊:“沈大人……您来啦?”   昨日才成亲,今儿怎么说小两口也得在屋里腻歪一天吧,这就来上值了?   沈持看懂了他们的惊讶,心道:你当我想的,我也不想,这不是夫人今日没理红妆,也没问他是花娇还是人娇就换上铁甲丢下他回军中了吗。   他怨夫气很重,勉强挤出几分笑来:“嗯。”   在留署中烧了茶水静坐片刻,黔州知府俞驯、通判韩越和盐务官唐注都来了,见面寒暄一番后一个两个的都打趣他:“沈大人今日满脸春色,看来昨夜与尊夫人甚是恩爱,羡煞我等啊。”   沈持笑着岔开话题,他拱手给他们施礼:“在下昨日诸多事情麻烦各位大人,心中十分感激,请受在下一礼。”   他们仨笑着还礼:“不说这个了,说正事说正事。”   俞驯说道:“与沈大人一起来黔地的,还有陛下的口谕,让本官听大人调遣,协助大人办差。”   沈持:“以后要多麻烦俞大人。”他说的不是客套话,以后要黔州府配合的事还多着呢:“本官这次来,除了经办黔地的矿务之外,还有一桩事情,就是先要和大理国,另有段氏未征服的一些土司、部落,做生意。”   ——让我朝更多的人到那边去,多和他们打交道,摸底。   比如,分散在大理国内的有多少个土司、多少个部落,首领都是谁,是怎样的人,经济如何……等等,他都要摸得一清二楚。   俞驯几人对视一眼,听上去要办大事了:“沈大人以后尽管吩咐。”   沈持再一拱手,接着,他问盐务官唐注:“唐大人,黔地的盐务还顺利吧?”   “还算顺利,只是黔地的盐价……”唐注摇了两下头,给他算一笔账,说如今朝廷在黔州府售卖的食盐,都是从成都府的自贡运过来的,运盐先走陆路,后又走水路,翻山越岭,沉重不好押运,一趟要个把月,到了这里,损失两到三成。在自贡,食盐十文一斗,官府运到黔地,至少要卖高于此价十倍的数,百文一斗才不至于亏钱,说黔地的普通百姓根本吃不起,家中多用木姜子等有辣味的来调味。   盐,这个后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调味品,在古代的身价是有些波折的,就拿唐代来说,在贞观年间,一斗米五文钱,一斗盐二十文,但到了武则天时期,米价波动不大,但是盐价涨到了五百文一斗,不得了吧。   宋代稍微便宜些,两斗米便可换一斗盐。   元代波动不大,四十文一斗,明代和唐代差不多,有极贵的时候,也有寻常价格的时候。   当朝眼下的食盐价格在大多数省份是二三十文一斗,米价是十文,也就是差不多三斗米换一斗盐。   而黔地的盐价要百文一斗,十斗米才换一斗盐,太贵了。   沈持:“黔地无盐井,只好从外头运进来,”他看着唐注说道:“唐大人当上盐务官有小两年了,可想过别的法子?”   唐注摇头:“下官脑子欠活络,对盐价束手无策,还请沈大人指点。”   沈持忽然好奇地问:“却不知大理国中的盐价多少?有无盐井?”他记得去年出使大理国时住在番馆,供应的饭菜咸津津的,不像缺盐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问,唐注眼睛发亮:“沈大人说起这件事来,下官可就有话说了,要是大理国愿意跟咱们通商,做食盐的生意,咱们就不用舍近求远从自贡向黔地运盐了。”那个太费劲了,哪有近在咫尺的大理国方便。   “上次下官与昭通郡守白青庐交谈,问过大理国的盐价,一斗米能换一斗盐。”这个价格太有吸引力了。   大理国有盐井,且产盐量多。   上次去跟大理王段思仓说明大万山是铜矿不是金矿,订正头一回的契约时,是唐注奉命出使的,此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事儿办得很好。   不光给朝廷办了事儿,他还留意了大理国的盐务。   沈持:“唐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从大理国买盐?”   “不错,要是能从大理国购买食盐,对黔地最便捷经济了。”唐注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眸子越发锐气圆滑:“大理国内盐井很多。”   “一斗盐只要五文钱,倘若运到黔州府,又比自贡快,一路陆地几乎不损失什么,刨去人力,”唐注说道:“售卖二十文一斗,咱们能裹住成本不说,还有一些赚头。”   沈持心中暗道此人经济头脑不错,与他说道:“只是不知,大理王段思仓肯不肯售卖食盐给咱们?”   唐注沉思道:“下官上次出使时见过段思仓一面,此人看上去不太好融通。不过,与他比起来,世子段清川看上去更好说话,也更愿意与我朝交好来往。”   “上次匆匆一见,”沈持说道:“本官也觉得段世子更好打交道一些。”   唐注:“大理国的盐务正好在他手里。”   沈持:……   这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唐大人不是馋人家盐一天了。   “只不过下官曾派人多次送信给他说过此事,但他都置之不理,”唐注说道:“下官多方打探得知,段世子眼界甚高,大约要沈大人这样的人物去了他才会松口。”   沈持:“……”   他觉得他要是再踏入大理国一步,没准儿段思仓记恨上回的事,会撕了他,绝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容本官想想法子,”他说道:“要是他能同意卖盐给我朝,再好不过了。”   四人又就着盐务的事说了几句后,通判韩越呈上一本册子给沈持看:“近来不少北地人途径黔州府想方设法前往大理国寻金,这是名册,大人请过目。”   沈持“嗯” 了声,接过去拿在手里翻着。在他的预料之中。   看过册子,他与他们说了好一阵子话,吃过晌午饭,又翻查了些书籍,到华灯初上时分才回到家中。   昨夜鸳鸯终结两同心,卧房之内稍显狼藉,沈持换了床喜被,又把菱花镜摆在梳妆台上,收拾整齐后去书房看书。   这回他平生头一次不想看正经书,从赵蟾桂手里敲了几本风月话本,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可看着看着,他开始想她,满脑子都是桃花朵朵卿卿我我……   想她早些回来,又担忧她频繁奔波两地累着自己……两个念头在心里疯狂打架,终于心烦意乱。   不得不早早睡下,许是累了,倒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但这觉睡不安稳,夜里醒来数次,每回都先下意识地叫声“三娘”,无人应答后才重新睡去。到五更天再睡不下去,只好起身又去看书。终于天大亮时听到外头有动静,沈持披上衣裳出来,只见院中有一道青衣窄袖的身影,是史玉皎,她正立廊檐下专心地和兰翠说着什么,他没有扰她,听她说完才低唤一声:“三娘。”   史玉皎转过身走向他,靠近时,被沈持伸手捞进怀里:“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累不累?”   她跟他往屋里走:“还好,昨夜没能赶回来,对不住你。”她本想连夜回来的,奈何军中有些事务,她被绊住了。   沈持抱紧她:“先去睡会儿。”她这时候回来,定是半夜从军中出来的。   一抱,这才发觉,她矮了他半个头呢,嚯,沈持一直觉得她与他身量差不多,他伸手比了比,微挑眉:“你竟才及我肩头。”   原来她只是在他心中长的比较高罢了。   “你定是听说书的说故事多了,才笑话我个子矮,”她笑道:“但凡武将都要身长九尺,膀大腰圆,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全是,行军打仗固然要健硕,不过上乘的武艺却最是取‘轻巧’二字,愈轻愈快,愈快才愈巧,打仗上了战场呀,威猛虽能震慑对方,但出手快更是难得,更有想要保命却少不得灵巧敏捷会躲闪才行……”光靠蛮力是不行的,军中那些短小精悍的将士同样很能打。   沈持:“怪不得。我的三娘是个又娇又狠的人儿。”   到了卧房,他将她放在藤椅上,又把她头上的发簪取下来,长发逶地光滑如缎,气血很足的模样,带着山涧的花香气,淡淡的很好闻。他拿来梳子,给她梳了梳头发:“吃了早点再睡还是先睡一觉?”   史玉皎忽然困意很重,她眯着明眸说道:“我睡会儿。”   ……   这一次后,她再回军中,沈持总要交待:“不要急着回来,等我休沐日去找你。”   ……   沈持在黔州府日子久了,大理国得到消息,他的到来,让大理王段思昌惶恐不安,隐隐生出一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的忧患意识来,这小子定是又来捣鬼的。   他对上次沈持瞒天过海,将两国交界处是铜矿说成金矿的事耿耿于怀。   于是他让段若嫣大将军对着我黔州府的守军喊话,要打就打,不必玩儿什么阴谋诡计。听说沈持来了,她还冷笑道:“又是他,这回别叫他落到我手里。”   ……   沈持这阵子时常在暖和的春风里冷不丁打喷嚏——大抵是背后被人说多了的缘故。   几日后,他到铜仁县去看矿务,之后,顺路去安仁县看自家夫人。   听说他来了,大理国大将军段若嫣遣人在对面骂阵,扬言要发兵捉沈持,骂得还怪难听的。   对此挑衅,沈持一声都不回应她。   免得激怒她真打起来。绝不能轻启边衅,风险太大。   大理国挑不出他们的刺来,有火无处发,只能盯着两国交界处开采出产的铜矿石,一定要掐着契约拿足六成,绝不能便宜昭朝一分一厘。   沈持让户部经手此事的官吏做足天朝大国的姿态,每每分成,必要多给大理国一些,让他们占够便宜。   而他,则再回到黔州城后立即给大理世子段清川写信,说起黔州府想从大理国手中求购食盐一事。 第153章   信送出去后, 很快有了回音,段清川想见他,面谈。   沈持:……   他是什么很闲的人吗?想见就见。没错, 他是,他回信给段清川, 说有公务在身,不能擅自去鸭池城, 如果段世子能来黔州府做客就好了,或者约在横跨两国的铜矿上, 一起去看看采矿。   同时, 沈持还给朝廷写了本奏折, 向皇帝奏明黔地盐务之事。   过了三五日,段清川答复, 他不能来黔州府, 可在铜矿上见面。   沈持跟盐务官唐注说道:“段世子邀本官到铜矿上与他见面,麻烦唐大人拟定个采买方案, 本官也好知道到时候该怎么谈这件事。”   “另外, 再将盐务上的事情挑紧要的写与本官知晓。”   “是, ”唐注说道:“下官这就回去拟定方案,再给沈大人写一份盐务实情。”   沈持:“有劳唐大人。”   等了两三日,唐注送来一厚一薄两本文案,薄的是欲向大理国采买食盐的方案, 厚的是黔地的盐务详情, 梳理得很是翔实。   沈持翻开来, 看了一晚上,次日跟唐注说道:“唐大人材茂,本官佩服。”   “若无沈大人提携, ”唐注深揖一礼说道:“下官哪有今日,敢不尽力。”   沈持笑道:“区区旧事,唐大人何必放在心上。”   准备得当后,送信与段清川约了见面的日子,在四月初七。   头一天,沈持先到铜仁县去,看了看三年前他参与开凿的朱砂矿,谁知来了之后,让他眼前一亮的不是日产上百担的朱砂矿石,而是县中的繁华与忙碌。   县中的商业繁荣起来了,沿街一个挨着一个的摊铺售卖各种各样的朱砂雕件,望去只见一片润泽光艳的红云,喜庆,福气。商人穿行其中采买,操着各地的方言或是问价,或是问货……   老远看到一串紫金砂的手串颜色极正,他走过去问价钱,是个女商户,沈持还没开口,她看了他两眼,怔了一怔:“沈……你是沈大人?”   他今日穿着半旧不新的常服,未带乌纱帽穿官袍,疑惑地看她一眼,不认识。   那女商户对着屋子喊道:“狗蛋,出来给恩公磕头。”   唤出一五六岁的男童来,母子二人一起给沈持磕头:“没想到还能见到恩公。”   沈持:“……”   “民妇是黔山县人氏,”她说道:“三年前泄洪时沈大人将我母子二人从瓮中救出带来此地,如今日子好了,大人您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   沈持这次想起来:“大嫂,原来是你们。”他看见那孩子养得挺结实的,想是温饱无忧了,说道:“快快请起。”   女商户殷勤挽留,说这是她后来改嫁的丈夫的摊位,她也当得了家做得了主要送沈持几件朱砂饰品,他笑着推拒:“大嫂,我有,我有。”   他同这对母子告辞后继续往前走,只见不光有卖朱砂雕件、饰品的,卖各种小吃的也遍地都是,臭豆腐、糖糍粑、咸鸭蛋……琳琅满目,好一蓬人间烟火。   沈持走在街头,他满眼盛着笑意,百姓的日子蒸蒸,这就是士大夫励精图治的意义。——他头一次有了这么高尚甚至有些煽情的情怀。   ……   在铜仁县转了一圈,旁晚时分他去安仁县找史玉皎,说了明日去段清川的事,她道:“段清川不会把你诓过去对你不利吧?”   她深表担忧。   二人走在平缓的山间小道上,细雨如织,轻轻柔柔地洒落在山野之中,给这方山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雨珠顺着碧绿的树叶缓缓低落,发出细碎的声响,与不远处的军营中偶尔传来的操练声交织在一起……   沈持看着她,压下耳鬓厮磨的绮念,说道:“我想段世子这次是私下里见我,不大会让别人知道的。”   “怎么说?”史玉皎不解。   “起初唐大人给他写了好几封信,”沈持说道:“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复,他却回复了我,若为公事,与唐大人交谈才是正经,可见,此次他见我,除了盐之外必定有私事。”   “虽说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说道:“我还是挑几个人跟你一块儿去,以防节外生枝。”   “嗯,”沈持笑道:“谢谢夫人。”又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肉麻的话。   史玉皎嫌他贫嘴,不经意掐了他一下,疼得他想喊娘,都差点喊“姐姐饶我”了。   当夜他宿在安仁县的驿站之中,史玉皎二更时来送了份军中的宵夜:“这两天苏将军病了,我夜里无法离开军营,不能陪你了。”   沈持心疼她,却也不能说什么:“嗯,你自己也当心些。”   次日一早,沈持带着黔州府盐务官唐注及两名随从小吏直接去了铜矿上。他们身后,史玉皎挑了几名机灵的将士悄悄在后头跟着。   铜矿横跨在两国间,这头是我朝的铜仁县,那头是大理国昭通郡的兴宁县——在开矿之前,这里几乎没有人烟。   此矿依旧以山命名,叫大万山铜矿,到了后仰头一看,不算高的山间灰尘漫天飞舞,矿工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凿矿,叮叮咚咚的开山声传得很远。   这回在这里主持开矿的是工部工事严诩、吕居二人,听说沈持来了,他们迎出来,二人满脸灰尘,官袍脏得都发僵硬了……这是工部官员的常态,沈持也干过的,见了面露个大牙笑道:“早听说沈大人到黔地来了,下官还没抽出空来去拜见呢。”   沈持笑道:“这么大一座铜矿,二位大人哪里走得开,这铜矿好开采吗?”   吕居:“不大好开采,前期山体塌陷,死了十几名劳力,又跑了好多人,”他叹了口气说道:“但这里的铜矿石比别处纯度高一些。”冶出来的铜品质上乘。   沈持又望了望,只见山野之间有数百名劳力在开采,讶然:“这些人力是从何处征发的?”他记得铜仁朱砂矿开采的时候还为人力不足发愁呢。   “工部从豫州、济南两府要来一些囚犯,另外有一些是从长沙府政发来的,此外还有北地人过不下去了,跑到这儿来入了黔州府的籍,来矿上谋生的,”吕居丧气地说道:“先前来的人是不少,都跑了,要是有人力,出产的铜矿石必然是如今的好几倍。”   人力短缺的很。   沈持又看了看铜矿的四周,只有一排搭起来的简陋棚子给矿工们睡觉,其余商业、娱乐什么的一概没有,他心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换他他也跑。   得想法子让人留下来。   “要是这里有商业,有人家,有田地,”沈持说道:“或许那些人来了就不会跑了吧。”   吕居和严诩一块儿说道:“沈大人醒醒,这儿是大理国的治下,咱们只是暂时暂时在这里开矿而已。”   去哪里有商业,有人家,有田地呢。   沈持:“……”是啊,不是我朝的土地。   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除了采矿,什么都不让他们干。枯燥得让人绝望。   “那些人都跑哪里去了?”沈持问。   严诩说道:“一拨接一拨,都到金沙水那边捡金子去了。”   沈持:“……”也不赖,反正还在大理国内。   不大一会儿,段清川来了。沈持就在矿山简陋的棚子里与他碰面。   段清川一见他先送了份贺礼,说是上次在大理国向沈持请教过学问,该称一声“先生”,这是给他的新婚贺礼,待他非常恭敬。   沈持更加笃定他有求于他,不光是盐务上的事情。   落座后寒暄了片刻,段清川说道:“售卖食盐给贵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下有个条件。”   沈持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段世子请说。”   段清川:“沈大人,在下想从贵朝采买百余副铁甲。”大理国无人会制甲胄。   沈持吃了一惊,甲胄啊,是挺大的事,怪不得非要见面谈,他笑道:“段世子不会要用这铁甲来对付在下的内人吧?”要是用来跟史玉皎打仗,那他是万万不能应的。   段清川苦笑:“不妨告诉沈大人,在下无意于跟贵朝打仗,唯想自保。”   大理王段思仓有四个儿子,他是长子,这几年弟弟们长大了,一个个的都恨不得吃了他,夺走他的世子之位。   段清川忧心如捣,腹热心煎,相当着急,但他不能含糊,得立即动手防备,要招募兵马,筹备兵器甲胄才行。   沈持猜测十有八九是争储位的事了,于是说道:“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①”   段清川说道:“沈大人听出来了?”   沈持:“在下别无长处,只有一点儿善于倾听弦外之音罢了。”   “不过,这事儿在下做不了主,得上奏我朝的皇帝陛下,还请段世子耐心等等。”   “那是自然。”段清川说道:“先谢过沈大人了。”   沈持:“那,盐的事?”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段清川:“沈大人想要多少石?”   “自然是越多越好。”沈持说道。   “在下此次先许诺沈大人一千石,”段清川想了想说道:“要是沈大人帮在下办成甲胄之事,以后黔州府所需食盐,大可从昭通郡采买,五文一斗,如何?”   一千石。   沈持心道:不少,段清川是有诚意的。   从昭通郡往黔州府运盐,不过一两日功夫,省去的人力自不必说,且只有五文一斗,纵然官府售卖十文都不会亏。   这个利大了。   沈持:“在下当竭力为世子周旋甲胄之事。”   说好之后,沈持命人把唐注叫进来,段清川则把昭通郡守白清庐,此人是他的心腹,召来,命二人商定头一批的一千石食盐如何交货等详细事情。   临道别时候,沈持又笑道:“在下忽然想要是加个条件,不知世子能否答应?”   段清川:“沈大人请讲。”   沈持说道:“此地近千名矿工在此劳作,却没有半分烟火气,在下想请段世子允许我朝商贩来此安家做些小本买卖,让开采矿的人劳作之余有些娱乐。”   不然,先不说征用不到人力,就是来了的,也会跑走,稳定不下来。   给大理国六成,我朝出人力的初衷,就是想让人在这里留住,形成一片有矿,有人家,有商业的生活区域。   段清川瞟了一眼外头,下人把昭通郡守白青庐叫来:“白大人,就依沈大人所说,允许昭朝的小商贩来这里,矿山方圆十里之内,安家,做小生意。”   白青庐看看沈持,闪烁其词:“世子殿下,咱们见了王上才说好吗?”   段清川笑道:“白大人先允了吧,沈大人迫切想要吃下这颗定心丸。”   白青庐无奈,只好说道:“矿山不过千人,所需要商业不过十家,沈大人,本官只能允许十户商贩来这里经营。”   沈持:“本官所求,只不过让他们在繁重的劳作之余有些去处,散散心罢了。十户就十户吧,总比没有的强。”   段清川听了他的话笑道:“近来贵朝来大理国的人可真不少,沈大人敢说只是让矿工在劳作之余有个消遣之处,就没有别的所图吗?”也许不久之后,这大理国到处都是昭朝的人了。届时,大理国还会在段氏的治下吗?   沈持:“在下所图,皆为我朝国泰民安。”   段清川默然良久:“贵朝有沈大人这样的人物,有明君贤臣,段氏不知该如何与贵朝抗衡。”   “段世子过誉了,”沈持抬手施礼:“告辞。”   段清川点点头:“后会有期。”   等沈持一行人的身影走远了,昭通郡守白青庐走到他身边,说道:“此人深谋远虑,极有手段,若不除掉他,咱们大理国早晚被他蚕食吞了去,世子殿下,等您要的甲胄一到手,咱们就除去他,以免留下后患。” 第154章   沈持不除, 必将后患无穷。   岩间泉水潺潺从脚边流过,段清川系好披风往前走,一改先前的雍容儒雅, 冷笑道:“本世子还用得着他,白大人稍安勿躁, 让他多活几天也无妨。”   “世子殿下一出手就是一千石食盐,”白青庐说道:“就不怕他给咱们办不成甲胄的事吗?”   “区区百副甲胄对于昭朝来说不值一提, 然黔州府苦食盐短缺久矣,”段清川说道:“沈持回去后定然要与昭朝皇帝细细权衡, 他二人最是精打细算, 这买卖他只赚不亏, 本世子以为做得成。”   能从昭朝手里买得到甲胄。   白青庐说道:“殿下既有把握,臣就按照约定, 卖给黔州府一千石食盐。”   “嗯, ”段清川轻摆一下披风:“给他。”又嘱咐他将这件事做得仔细些,别叫段思仓知道了。   这边。   沈持等人返回黔州府衙, 请了知府俞驯、通判韩越来, 他说道:“段清川同意售卖给咱们一千石食盐, 先买下来吧。”   俞驯放下茶杯,沉思了片刻说道:“五文一斗,着实便宜,买回来后, 黔地的食盐按照多少售卖?”   显然, 从昭通郡五文一斗运回来, 卖二三十文还有足够的赚头,而黔的的盐价为百文一斗,百姓不得哄抢?   盐务官唐注瞧了瞧沈持, 缓缓说道:“下官以为,此一千石盐买回来,仍旧按照先前的售价售卖,暂不可低价,等后续段清川肯持久供应时才可降价。”   不然,这一千石低价售卖完,要是后头段清川不肯卖给他们盐了,再涨价就难了,那是要引发民愤的。   沈持沉思着道:“唐大人想的周全,是这个理儿。”   “嗯,既如此就好办了,”俞驯听了说道:“韩大人、唐大人,你二人尽快带着银子去找白青庐将食盐买回来。”   韩、唐两人道了声“是”。   商量完买盐的事情,各自散去。   沈持回到家中,成亲后媳妇儿不在家,宅子里显得冷清,略静坐片刻,去书房给皇帝萧敏写奏折,对于这件事,他平铺直叙,不写一句自己的想法,要不要卖给段清川甲胄从而换的食盐,全交给皇帝与朝臣们来定夺。   这么大的事情,他是不敢随意开口的。   沈持的折子送到皇帝萧敏的御案上之后,他浏览一遍,宣来左丞相萧汝平,兵部尚书魏淳,君臣三人关起门来商量多日,末了君臣一致认为,粮、盐是一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没有粮食,人会直接饿死,没有盐,百姓易发生水肿等疾病,黔地需要低成本的食盐,这甲胄可以卖给段清川,以换取黔州府从他手中采购食盐。   正如段清川所料,昭朝朝廷苦黔地食盐转运久矣,是愿意同他交换的。更何况,大理国内兄弟阋墙牵扯住段思仓的精力,使得他们有机可乘放开手脚在西南作为,这么喜闻乐见的事,怎会不给呢,给他。   黔州府这边,通判韩越和盐务官二人协力从昭通郡将一千石食盐运回府衙,千堆如积雪般存放在盐仓里,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盐,叫他们喜不自胜,看得快要流出口水来:“抱两只狸奴放进来,看好了别进耗子……”   等他们啰嗦半天,封好盐仓出来后才想起,耗子怎么会吃盐,耗子不吃盐,唉,高兴迷糊了。   在这期间,段清川派人来打听了一次消息,沈持只说朝廷没有给答复。   后来,皇帝萧敏的批复到了,同意兵部卖给段清川百副甲胄,稍后由军器监押运过去。沈持叫人给段清川送信,说我朝答应给他这百余副甲胄,只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先给二十副,此后每隔两个月交付二十副……问他意下如何。   一百副甲胄,当然不会一下子给段清川的,万一他拿到手,各种推诿不卖给黔州府食盐怎么办。   分做五次给他,拉长交货期,黔州府便至少可从段清川手里买十个月的食盐,囤得多了,多少能压一压黔地的盐价,让百姓吃上平价盐。   信送到段清川手上,他看完后气得拍着信说道:“这摆明了是故意的,怕我们拿到甲胄之后反悔不卖给他食盐,留了个后手。”可饶是这样,他还不能跟沈持翻脸,毕竟还有求于人家,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怨气十足。   白青庐:“殿下,左不过是让沈持多活一年,不急,咱们先收拾别人,这仇先搁在心里记下。”   “嗯,”段清川冷哼:“本世子的三个弟弟才更叫人头疼。”为了同他争世子之位各种使绊子。   在稳住世子的位子之前,他暂时腾不出手来报复沈持。   半个月后,五月初,军器监押运百余副甲胄送到黔州府,尽数交到沈持手里。按照事先说好的,他先行交给段清川二十副,又问起买盐之事,对方不得不咬着牙答应,又以五文一斗的价格卖给黔州府一千石食盐。   运回去之后,知府俞驯和府衙的厨子说道:“天冷了做几扇猪腊肉,多放点儿盐。”可以期待今冬有腊肉吃了。   沈持听说后和俞驯开玩笑:“多做一扇,本官也爱吃。”   “放心,少不了沈大人的,”俞驯哈哈一笑,转而揶揄他道:“最近怎么不见史将军来与你相会,也不见你去找她,闹掰了?要不要在下去说和说和?”   沈持:“……”他这才回想起来,后日端午节,明儿起官吏休沐。   当日晌午过后,他随手收拾几件衣物拿上,带着赵蟾桂到安仁县找史玉皎夫妻团聚去了。   一路策马如飞,终于在天黑之前感到了戍军大营。哪知道,就在他进到史玉皎军中大帐的瞬间,还未来得及与她说话,风驱急雨,如河决堤一般倾泻下来。“不好,”军中十几名将军一起来找主帅:“将军,看这雨势,怕是要爆发山洪。”这一带到了夏秋之际常有山洪之灾。   史玉皎看了沈持一眼,又对将军们说道:“各营地今夜做好值守,备好船、羊皮筏子等物,另,厩将务要守好粮草,不得有失。”厩将是军中负责粮草的官吏。   上次沈持教军中的工匠制作羊皮筏子后,他们几经改良工艺,已经能造出更好用的了。   “是。”将军们面色肃然,各自领命下去。他们在这里驻守多年,每年都要遇到几次山洪,倒攒了些应对的经验。   外头的滂沱大雨敲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天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等各营地都暂报来平安,史玉皎才微微蹙眉同沈持说道:“你来的真是不巧,遇到这种天气。”   “还好我赶来了,”他没有汲取上次贫嘴被掐的教训,又深情地说道:“不然若真爆发山洪,我可不放心你。”   “必是冒着暴雨拼了命赶来找你。”   他说的话是发在内心的,全无一丝虚情假意,只是,他好像忘记了,在她眼里,若真遇到事情,他可没有她手下 将士跑得快,还是她的累赘。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儿,刹那间带着一丝自豪说道:“三娘我水性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小时候他可是在没玉村村头的小溪里泡大的,水性不错。   他太能说了,史玉皎无奈地把他领到她的书房:“相公,我这里尚有几本书可看,你闲来无事消遣吧。”   沈持:“……”   过了一阵子,将军们又来报说听到对面的昭通郡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大约那边爆发山洪甚至泥石流了。   “再探,再报。”史玉皎又吩咐道。   到了约摸二更天时,安仁县的雨转小了,今夜多半无事,将士们深深松了口气,才生灶做饭。   不一会儿,军中的厨子给书房送来两碗清汤牛肉面,两碟子炒黄豆,两人相对而坐,史玉皎带着歉意说道:“这么晚才招待你吃饭,饿坏了吧。”   沈持刚要说什么,又听见怀武将军苏瀚来报:“将军,大约是昭通郡发了洪水,许多人被冲到咱们这头了。”   外头隐隐传来绝望的哭喊声。   史玉皎面上没什么表情:“遇到活着的就捞出来。”   而后,她低下头安静吃饭。   沈持吃完饭后漱了口,问她:“昭通郡守不救灾吗?”   史玉皎在屏风后面换上常服,着一袭鹅黄衫子水绿百褶裙出来:“昭通郡守白青庐时常不在郡中。”   除了成亲那日,他还没见过她穿这样鲜亮的衣裳,也衬她,显出林下风致来,沈持凝着她说道:“竟是这样。”   “据我所知,”史玉皎收拾着书房后面的床铺:“就算白郡守在,他也不会救灾的。”   这些年,对邻国,可以管中窥豹的是,大理朝廷年入银子二百万两上下,但段思仓不到一年就要花掉三百万两,这么多银子,全用来吃喝玩乐大兴土木,却很少用到正地方。   挣一两花十两,段氏的财政很快陷入了困境。   且天公不作美,大理国这些年一直天灾不断,旱涝轮流来,一地发生灾患,段思仓根本不救,而是置之不理,让治下的百姓自生自灭。   沈持听完面色凝重。可以预见,山洪之后的昭通郡,必是无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卖儿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日,遍地哀嚎……   他去打了些热水,二人洗漱后躺在床上说话,时不时听见远处时断时续的哭声,纵是新婚小别,也只是十指相扣,紧紧偎依,再没有别的情*欲。 第155章   屋外夜雨敲窗, 惊雷不断,长夜漫漫辗转难寐,幸有另一人在耳畔低语, 才在夜幕收帘前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 一丝天光透进来,白天了。   雨还在下。   军中昨夜置守将士, 从暴涨的流水中捞出一堆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营地外的棚子里, 微弱地喘着气。   史玉皎命军中的厨子给他们煮一些粥吃:“吃完能走动了赶紧到别处去。”   看见她给昭通郡的人吃食, 副将周胜抱怨道:“将军, 咱这是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个儿家里来哭。段氏都不管他们死活,咱们又是救人又是给他们饭吃, 等他们回去掉头出人出粮给段若嫣来打咱们吗?”   他们这些年跟大理国打仗吃足了苦头, 连带着对方的百姓一块儿恨上了。   周胜是史家的家将,史玉皎冷冷看了他一眼:“要是他们死在这儿, 还得给他们收尸, 不过一碗粥的事, 让他们自己走更省事。”   周胜哼一声,气呼呼地带着他的人到校场去练箭以发泄心中的愤懑。   不断还有昭通郡的百姓被捞出来,沥干水后摇晃一下,有气的搁一堆, 断气的扔一处, 积攒的多了便挖个坑撒上石灰掩埋, 既是让逝者安息,也生怕尸体腐烂引发驻地发生传染病。   ……   沈持看得直皱眉。   他问一个活下来的昭通郡男子:“你们郡中怎样了?白太守呢?守军呢?”   男子流着眼泪泣道:“屋子塌了,人没了, 当官的跑了……”昨天傍晚大雨浇下来之前,有会看天的说要发山洪,郡守白青庐就卷铺盖跑了。见白青庐跑了,驻守昭通郡的将领段懿带着家眷收拾细软到别处躲山洪去了。   “白太守不在,段将军也不在?”沈持重复问道。   男子长长叹了口气:“他们都跑了,谁管咱们。”其余的昭通郡百姓也这么说。   昭通郡不比黔州府,那边的土层厚,有大量可耕种的田地,其中一个叫盐津的地方,还有盐井,是块大肥肉。   白青庐就这么丢下他的子民跑了,呵,真不中用。   沈持暗想:都说无利不起早,这样叫人白白忙活,没劲儿,谁会乐意。   他眯了眯眸子,知道动手得利的机会来了,于是去找史玉皎:“三娘,给朝廷发塘报,最快多久到?”   “八百里加急,”她说道:“三日。”   沈持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又夹杂几分运筹:“三娘,此时昭通郡中空虚,若户部着手赈灾,并借此机会让郡中百姓更换为我朝百姓的身份文书,”他顿了顿又说道:“你的部将再以铜矿为由进驻,等白青庐再回来,不好意思,这里的百姓是我大昭朝的子民,土地是我昭朝将士戍守之地,跟他们毫无半点瓜葛了。”   就算你跳着脚叫嚷这是你大理国的地盘,那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就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你写。”史玉皎思考片刻后说道:“写完给我就好。”   沈持飞快地给皇帝萧敏写了一封奏折,史玉皎也一同给兵部去了一封密信,请示调兵之事。   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朝廷。   塘报发出去之后,为了抢占先机,不耽搁时间,沈持命与昭通郡接壤的安仁、铜仁、樊武三县的县令调集县中官吏在边境上先行赈灾,对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但凡愿意换成我朝百姓身份文书的,每人可以领一斗米,半匹粗布,全家老幼均可在他们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暂时落脚。   这三县当然没有这么多余粮,但没关系,沈持写了封信,让赵蟾桂火速送到黔州知府俞驯的手里,调派粮食跟布匹来赈灾。   等日后请示户部再拨付给黔州府。   告示一贴出去,不少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为了活命,别说换身份文书了,甚至让他们改姓都愿意,他们拖儿带女在这三县的城门前排起长队,只求早点领到糊口的米和布,活下去。   这三县给他们换身份文书的书吏敲大印敲得手腕酸痛,都要抬不起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根本没有空闲的时候。   史玉皎派探子去昭通郡内打探,确认守军也跑了之后,立马派副将周胜带着千余人悄悄潜入昭通郡内,先驻守在铜矿周遭,不声不响先行圈住地盘。   倘若朝廷准许调兵进驻昭通郡,之后就明着来,要是不肯,就再悄悄撤兵回来,一旦被查问起,只说是为了我朝的铜矿安危,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三日后,等八百里加急塘报到了朝廷的时候,三县官府已经差不多换了五千多份身份文书了——整个昭通郡约摸四万来人,而兴宁县铜矿那边,周胜带着千余号人蛰伏着,至少这块地盘,已经实际在我朝的手中了。   皇帝萧敏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塘报后,立即召集重臣前来上书房商议此事。   从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刑部尚书刘渠最先开口说道:“以赈灾为条件,让昭通郡的百姓更换我朝的身份文书,沈大人这是给大理段氏来了个釜底抽薪啊,这招太妙了。”这么一来,昭通郡没大理段氏什么事了。   兵部尚书魏淳接着说道:“要是真能按照沈大人所预想的,昭通郡的百姓换成我朝黔州府各县百姓的身份文书,就算大理国打回来,百姓大可躲在黔州府不出去,他们抢回一个满目疮痍的昭通郡……这是赔本到姥姥家的事……依臣看此事可行,大理国甚至只能吃了这闷亏不会轻易与我朝开战……”受灾后活下来的百姓跑光了,以后谁来为他们耕田缴纳赋税,没有人的。   “可臣听说,昭通郡内有个叫盐津县的地方,此地有盐井。”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   左丞相萧汝平:“沈大人在奏折中说,盐井留给大理段氏。”   值钱的先让段氏拿回去,不把事情做绝。   听闻此言,礼部侍郎李叔怀本来想感慨说几句押运的赋,结果只想到一句“此计甚妙甚周全。”,相当于后世惊叹得只会“哇塞”了。   “我朝的哪一寸土地不是打下来的,”兵部尚书魏淳说道:“就算大理段氏想打,奉陪就是了。”   扎扎实实的好处到手,打一仗也算值得。   ……   几位大臣喋喋不休。   皇帝萧敏看着地图,想到马上要添上一块,这形状,这线条真叫人娱目悦心,说道:“朕就喜欢沈爱卿这样的机灵人,但凡有什么机会他都能抓住,手段往往出其不意,绝不会错过。”   “魏爱卿,”他对兵部侍郎魏淳说道:“发塘报给史将军吧,命她择机派兵移驻昭通郡,全军将士官升一级,而后,此地更名为鹤州。”   “再命长沙府兵随时待命增援史将军。”虽说押了大理国不敢轻易开打,但也不能不做万一打仗的应对。   “是,”魏淳说道:“臣遵命。”   皇帝又说道:“秦爱卿,朕估摸着沈归玉很快要户部调拨银两过去,不用他来要,你派两人先送二十万里银子过去,再帮着他一块儿安顿好鹤州的灾民。”   秦冲和一阵错愕:“陛下,这是不是太早了?”万一史玉皎的将士还没到,昭通郡守白青庐又回来了呢。还没有五分的把握拿下昭通郡呢就给人家改地名,太心急了。   “在朕和诸位爱卿看到这份塘报之前,”皇帝萧敏说道:“以沈归玉的行事,只怕早动手了。”且多半不会失手。   “是,”秦冲和觉得自己大概是小瞧了沈持:“陛下。”   吏部尚书穆一勉见连昭通郡的名字都改成“鹤州”了,于是问道:“陛下,不知选派谁为知府前往治理鹤州?”   皇帝萧敏微一笑:“此事不急,穆爱卿好好选选,为朕举荐个治理地方的能吏。”   ……   朝廷的公文在三日后送到沈持手中,连同一道来的,还有户部拨付的尚在路上朝他飞奔而来的二十万里用以赈灾的银子。   收到朝廷的公文后,史玉皎命怀武将军苏瀚带着人趟水先行移驻昭通郡——现在应该叫鹤州了。   山洪过境后的昭通郡内一片死寂,水退的地方,鸡零狗碎的散落着泡得发霉的米面,还有发臭的尸身,而洪水滞留的洼地里,淹死的人像水葫芦一样,漂在里头晃来晃去……   饶是见惯沙场厮杀的将士们,见状也恶心得哇哇直吐。怪不得昭通郡守白青庐和先前在此地的段懿守军久久不来。   而黔州府则调派人手,加快给鹤州的百姓更换身份文书,并派出官吏安顿他们。从山洪中捡了一条命的大理百姓在领到新的身份文书和粮食、粗布后失声痛哭,可算能活下去了。   至于在大理段氏的治下还是归顺昭朝皇帝,对从未受过儒家忠君思想浸淫的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谁给饭吃给衣穿,谁就是他们的父母官。   ……   大理国的昭通郡,就这样大致上落到了我朝的手里。   之后,沈持搓搓手,提笔给大理世子段清川写了封信——他在信中说请段世子放心,之前他过的话还管用,甲胄还是会按时交付的,又说昭通郡盐津县内的盐井仍是段世子您的,他们不会占有……意思就是给你这些好处,你劝劝你老爹段思仓想开点儿,放弃昭通郡除了盐津县之外的这块地儿吧,别发兵打仗。   写完之后封缄在竹筒里,着人尽快送去鸭池城。   ……   大理国王宫。   在昭通郡山洪之后的第六日,段思仓得知史玉皎的部将进驻侵占昭通郡后气得一拳下去砸碎了茶几:“段将军呢,发兵,夺回昭通郡。”才短短六七日,他那么大一个昭通郡没了,气得险些背过去气。   大将军段若嫣心虚,她的部将,昭通郡守军将领段懿,山洪爆发那日带着家眷弃城而逃,至今不知去向。   而丞相段弼则在衡量夺回昭通郡要填进去多少银子赈灾,国库中挪不挪得出这笔银子来。世子段清川昨日在收到沈持的来信后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有把柄捏在沈持手里,另外还贪心地想着拿回对方手里余下的八十件甲胄,怯懦不敢言:“父王,昭通郡……如今已经实打实控制在昭朝手中,就算咱们夺回来,百姓也回不来了呀。”   “万幸昭朝把盐津县还回来了,咱们的盐井还在……不如,就……先算了吧。”   段思仓心中怒火难消:“还是要打,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王上,都是沈持作怪,”段清川怕他父王真发兵了沈持把他的事情捅出来,忽然神情激动地说道:“要不是他趁火打劫,咱们怎么会失了昭通郡,先杀了他,杀了他再夺回昭通郡……” 不除掉此人,他睡不着觉。   “对,杀了沈持,”丞相段弼也喃喃说道:“此人不可再留。”   杀了沈持才能永绝大患,不然还有下一个昭通郡会被他吞噬。   段思仓瞟一眼段若嫣:“段爱卿,交给你去办?”沈持此人着实可恨。   “是,王上,”段若嫣语调桀骜:“臣领旨。尽快除掉他。”沈持一介弱不禁风的文臣,杀他岂不是易事。   ……   五月下旬,那场山洪过后,鹤州城连日都是晴空万里。   怀武将军苏瀚带兵移驻鹤州后,掩埋了逝者,挖开了道路,此时的城中,远远望去一片平坦开阔,经充沛的日光照射后,石缝里到处钻出嫩绿的小草芽,生机在焕发。   沈持命户部的官吏张贴告示,官府给予先前受灾的百姓一定的银两,让他们回到故土重建屋舍,复耕农田,开启新生。   此事十分琐碎繁复,他住到鹤州城中临时搭起来的屋子中,亲力亲为,非看着一笔笔银子发放到百姓手中才安心。   ……   这日,安仁县西南戍军的营帐中。   兰翠红着眼睛走进来斥退旁人,对史玉皎说道:“将军,出事了,军中的云知姑娘投河自尽了。”   云知是一名军妓,她十二岁被送到西南戍军中,据说是某地一个县令的女儿,念过书,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家。   那年还是史玉皎的父亲史晦在这儿当守将,见她年幼遂生出恻隐之心,只让她在军中浣洗衣裳,不准人染指她。   这么多年,史家换了守将,但她依旧在军中做些浣洗衣物之事,不曾沦落进风尘。   史玉皎眸光一冷:“所为何事?”   “云知姑娘跟着周副将移驻鹤州后,”兰翠低声断续地说道:“周副将把她,把她奸污了……”   这次部将移驻鹤州,她跟着副将周胜过去,没想到…… 第156章   凉风入房, 史玉皎听后默然无语,直到史翠转身要退出去的时候她才淡声道:“知道了。”   周胜是史家的家将,打从他祖上起, 周家的儿郎就一直跟着史家在军中作战,一代又一代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如今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来,不仅叫史玉皎没脸, 也辱没了周家的先祖,该死。   “将军, ”史翠点点头:“属下会叫人好生安葬云知姑娘的。”   当天夜里, 史玉皎处理完军中事务, 她带上狻猊银面,拿着披风对史翠说道:“走, 咱们去周副将营中看看。”   兰翠:“将军, 这个时候去……”   说不定周胜在巡视,毕竟才移驻鹤州城, 要万般防备段若嫣的部将反扑回来。   “嗯。”史玉皎说完翻身上马。兰翠只好也牵马出来, 跟着她在夜色中前往鹤州府兴宁县的周胜驻地。   本朝将士奉命在外, 在驻地安顿叫“下营”,要是长期驻守,一般选筑城营法,就是建造城池, 屋舍, 他们在安仁县便是这种, 不过那边因地制宜,也扎了许多大帐,只因雨季多的时候总是冲垮屋舍, 而短期驻扎就是扎帐篷,而后在营地四周围上栅栏,等于把驻地给圈起来,为的是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以免被窃取军情。   史玉皎马不停蹄一路奔到兴宁县,老远看见周胜的驻地——他这次移驻算是短期驻扎,外光秃秃的,栅栏还没有下好,而各将士的帐篷之中却灯火通明,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在饮酒,好个热闹。   “你在外面守着。”来到帐前,她命令兰翠道:“待会儿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去。”说罢,她掀帘进去。   帐中灯烛煌煌,地面上放着十几坛酒。   “老子自打十来岁就跟着史大将军在边关出生入死,熬枯受淡,”灯下,一面目黧黑的魁梧将军往嘴里倒着酒,之后打了个嗝骂道:“……一个老军妓,跟老子装什么清高,她爱死让她死,她死了,还有嫩得掐出水的小娘们儿送过来……史小将军还能为这个杀了老子不成……”   他就是周胜。   “周副将,”忽然划拳声落下去,有人说道:“史将军来了。”   帘外的红色披风一晃来到他们眼前,方才还在喝酒的将士纷纷拜倒在地:“将军。”   史玉皎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她径直走到周胜面前,他的酒未醒,看到狻猊银面后东倒西歪地说道:“将军来了,来,喝酒。”   他从旁边摸出一个粗瓷大碗,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倒了满碗酒:“请……喝,喝酒。”   史玉皎端起来和他略碰了下,仰头一口气灌下,而后一抬手将碗摔在地上,“砰”地一声,顿时碎片飞溅,声音刺耳。   有将士听闻声响立刻飞奔过来问怎么回事,全被兰翠拦住不肯放进来。   “啪!”史玉皎从袖中抽出一副软鞭,凌空而下,抽到周胜的脸上,从脖子撕扯开一道口子,血肉在空中横飞,新鲜的血腥味瞬息四散开来。   周胜疼得大吼一声“老子……”,然而未等他回过神来,她反手又是一鞭,这次从他右脸颊抽过,又带飞片片血肉。   他被抽得酒醒了大半,本能地去找他的刀,瞪大血红的眼睛一看是史玉皎,扑通直直跪下了:“将军。”   史玉皎低头收起鞭子,三两下绕在手腕上系住:“真丢脸。”   营中有的是军妓,非要干这种逼死人的事,下作。   周胜低头辩解道:“将军,我……她本来就是个军妓给老子作乐的……从前史大将军不过怜悯她一二,她还真把自己当良家妇女了。”   “我不光为这件事打你。”史玉皎冷然道:“怎么不想想,如今西南的兵力分散在鹤州与黔州,倘若大理段氏发兵来战,你当如何应对?不思防守操练,竟然还有心思狎妓,不知轻重。”   “苏将军已经在加固鹤州先前的城池了,你看看你的营地……”十多天了连栅栏都未扎,像什么样子。   被她连声喝斥,周胜的酒几乎全醒了,他说道:“属下知错。”   “你知道就好。”史玉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出来后兰翠问她:“将军,就这么算了?”   “要是云知能活过来,”史玉皎说道:“我便杀了周胜。”   兰翠:“……”史玉皎:“你去他营中叫几名可靠的人来,我有话要交待。”   “是,”兰翠说道:“将军。”片刻后,几名忠心的老将被召了过来。   “眼下鹤州城局势未稳,”史玉皎说道:“本帅若惩罚周胜,只怕为这点儿事闹出乱子,只能压着等等再说,这阵子烦请各位盯着周胜,督催他操练、防守,以免误了大事。”   几位老将抱拳道:“是,将军。”   史玉皎辞别他们,跃到马背上挥了下马鞭,策马往鹤州城中奔去:“去找他。”   兰翠:“将军去找沈大人吗?”   前头传来低沉的“嗯”的一声。   ……   深夜,天井里半峰残月。   沈持坐在夜灯下看新来此地协助他办差的户部员外郎盛诚明、韩绍统计的田亩、户籍数据,末了给朝廷写奏折,上奏仿照明朝在鹤州城设立卫所制,忽然有人敲门,赵蟾桂挑着风灯出去一看:“哟,夫人来了?”   夏夜里,沈持听到声音着一件月白春衫迎出来:“快进来。”他闻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一股酒香,再看她面颊酡红,心道,饮酒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我去找周副将,顺路过来看看你。”她身后的副将兰翠心事重重的,细声同他打招呼:“沈大人。”   沈持心知定是出事了:“……来,到里屋来坐。”   说着,他牵着史玉皎的手把她带到里屋,让她在藤椅上坐了:“周将军那边,有事?”   史玉皎不知怎么开口,她难堪地说道:“不过是军中的一些寻常事罢了,”她从他手上接过茶盏饮了口茶:“你不必操心。”   那碗酒喝得太猛,她有些头晕,歪在那儿懒懒地不说话。   沈持不再追问:“难受吧?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她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他走。沈持去握她的手,忽然被硌了下,仔细一瞧,她袖子下的手臂上缠着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鞭子,光看着就觉得抽人很痛,上面还隐有血腥气……他伸手给她解下来:“谁惹你生气了?”   “你说,段若嫣先前动不动就挑衅于我,”她并不回答他,只是盯着她问道:“半年一小打,一年一大打,如今咱们连他的昭通郡都给占了,她反倒不打了?”   事出反常。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她不想打,”沈持说道:“而是有人不让她打。”   史玉皎坐起来,等着他往下说。   “段清川,”沈持把他同段清川私底下的交易说了:“我和段世子一直有来往,继上次的信后,我前日又让人给他送去四十件甲胄,并三万两白银,这份大礼,足够他料理其他几个弟兄了。”   怕先前的筹码不足,前天他又遣人给段清川送了甲胄和银子,捎去的话也直白极了——叫你爹别跟我打仗。   也会让他竭力阻止大理王同我朝开战,夺回鹤州城。   “你捏着他的把柄,”史玉皎问沈持:“他们必是恨透你的。”说不定起了杀心。   沈持笑道:“嗯,我知道他们恨我,想要我的命。”看见她面上有忧色,他道:“没事的三娘,我提防着呢,再说了,你看苏将军多谨慎,有他在,他们的杀手进不来鹤州城的。”   “那今夜你平安,”她问:“鹤州城也不会打仗的对吧?”   沈持抚着她的手:“不光今夜,近来都当无战事。”段清川拿了他的好处,当能拖住段思仓一阵子。   因为,段世子在未坐稳世子之位前,还想从他这里捞取更多的好处。   听到他的话,她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些,眸子渐渐变得炽热起来。沈持似乎看出些她的心思,他何尝不是同她一样的,不过他不能确定,拿话撩拨她:“今晚不回军中了吧,留下了陪为夫好不好?”   她拽他袖子的力又加重三分。   沈持这下确定了,她馋他了,好极了,他也很馋她,干柴烈火,来吧。   他把人抱到床上,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玩笑道:“夫人,为夫今天好累,要不……你动手吧。”   史玉皎大抵是个心实的女郎,听他这么说,真就抬抬手龙卷风过一般褪掉了二人的外衫,然后打算如他所愿让他躺着享受……可她哪里知道他的狡狯,一旦到紧要时候,他会专挑叫她失去气力的地方突然发狠亲吻,等她迷糊的时候他才反客为主攻城掠地疯狂索要……   帐里鸳鸯尔侬我侬甜蜜意,帐外卧房连着的书房中,风吹过书桌上的宣纸,哗啦作响,先前沈持笔角飞扬写的字晾干了——   ……此西南之地山有哀牢乌蒙之雄,水有澜沧金沙之异。南诏兴盛在前,直至元世祖革囊南渡,方才为中原所服,虽服但从未归化,元后复又脱离中原王治,大理称雄在后……   若想彻底归化西南与我朝成为一体,……臣有一计,今次所奏之事暂且起名叫“卫所制”,日后屯兵在鹤州城,可设鹤州卫,卫下设五个所。每所的将士一千一百二十名,每卫的军人计五千六百四十名,卫所外统于兵部,内统于一方守将。每个所的将士分散驻扎屯于耕田较多的县,遇到出兵打仗,守将便召集调动卫所的将士。战事结束后,守将命将士各回到卫所。卫所所有的将士,平日里三成守城,七成耕种……   卫所的将士愿意携家眷前来安家的,赐银迁徙,家中男丁分给田地,免除田亩税。   寓兵于农,亦军亦民,镇守一方与屯垦种粮自给自足两不误。他日养兵十万,却不费百姓一粒米。   ……   四更鸡唱时分,天犹黑得浓重。   兴宁县军中。   一人鬼鬼祟祟从外头钻进副将周胜的帐中,低声呼道:“周将军,周将军……”   “嘶。”周胜身上的鞭伤正灼痛不止,还未入眠,听见是一个叫李栓的百夫长的声音,翻身没好气地道:“说。”   “姓史的小娘们欺人太甚,”李栓说道:“竟为了一个下贱的军妓抽打将军,唉,将军为史家卖了半辈子的命,真不值啊。”   周胜的手轻颤了下:“嗯,思来忒他娘的不值。”   “将军这般忠心这身武艺跟着她算是明珠暗投了,”李栓又低声说道:“听说大理国的段大将军出五万两买史小娘们他相好的命,不如咱们……杀了他去领了银子到别处逍遥快活去……” 第157章   五万两。   这泼天的富贵。   听着是一桩好买卖。   周胜脑子一转, 满腹狐疑地问李栓:“你怎么知道段氏出五万两银子买沈持的命?”连他都没听说。   “属下……听,”李栓眼神躲闪:“听说的。”   周胜坐起来眯缝眼打量他:“听说?”   李栓一双鼠目眨了两下,把心一横给他交了底儿:“段大将军的人前几天传信给属下, 说……说的。”   自他们移驻鹤州城后,户部与怀武将军苏瀚两下里都查得太严, 段若嫣的人根本进不了城,只能靠信鸽送信与他联络。   “你是她的细作?”周胜冷声喝问。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竟不知自己的军中藏有大理段氏的细作。   “周将军别说的这么难听,”李栓假笑了声说道:“良臣择主而事, 将军大才, 段大将军求贤若渴已久, 何必吊在史家这一棵树上。”   “史将军临走时见了几位军中的老人儿,”他又煽风点火:“怕不是叫监视周将军你的吧。”竟还有这等事, 史玉皎哪个小娘们, 她太狠了。   周胜听了一甩手臂,牵扯到鞭伤又一阵刺痛难忍, 他皱眉咧嘴道:“口说无凭, 你叫我如何信你能和段大将军搭上话?”   李栓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周将军请看, 上面有段大将军的印信。”   周胜觑了一眼,沉思片刻,他转而怒喝道:“来人,抓奸细。”   李栓见他翻脸, 先是懵了一下, 继而扭头撒腿往外跑。   迎面冲近来的兵士粗鲁地摁住了他。   周胜:“此人身上有大理段若嫣的来信, 通敌,先绑起来,等着他日将军过来发落。”   “好你个李栓, ”兵士们听说他与大理国有来往,群情激愤,上来就是一脚:“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给大理国当奸细坑自己的同袍……”太叫人恨了。   李栓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兵士们拿绳子来把他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去柴房。   周胜在心中冷笑:蠢货,明知他被人盯着还来找他说那一番话,瞧吧,但凡他着了李栓的道,一合计杀沈持的事,立马就会传到史玉皎耳中,他没活路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先做出忠诚无二心的姿态,麻痹军中盯梢他的人。   此时,外头的天半明未明,他命人把营地的将士都召集过来,大声怒斥李栓给大理段氏作细作之事,骂他狗彘不如,让手下人引以为戒,一番陈词说得叫人动容。   “今儿吃了饭,”他如往常一般坐在太师椅上,说道:“把营地的栅栏围上,然后随我布阵操练。”   军中的几位老将见他这般尽职尽责,心中舒了口气,他们想,到底是史将军多心了,小题大做,为了个军妓专门来兴师问罪,叫周副将难堪。真不该呀。   遂放宽心,不再时时监视他。   ……   六月仲夏夜短。   有了上次的经验,怕史玉皎早上又不声不响溜走,沈持临睡前把她捞在怀里,哪怕他睡沉了,她想走也得叫醒他。   哪知到了拂晓时分,她嫌他缠得太紧,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   天亮后沈持醒来,他觉得身底下又凉又硬,睁开眼一看,哦,原来是掉床了,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地板上来睡了……   他一动惊醒了她,四目相对,史玉皎面上飞起红云:“对不起……”她实在想不起里什么时候把他给踹到床底下去了。   “地上……凉快,呵,”沈持揉揉屁股爬起来去沐浴,看看窗外的日头,他打着哈欠转移话题:“鹤州的日光真好,晴天比黔州府多。”虽然就隔了五十来里地,怪哉。   史玉皎轻盈地从床上下来,也去洗漱:“这里是山南。”山南水北为阳,无树荫遮挡,日照自然好。所以这里耕田比黔州府多。   沈持笑着对她作揖:“受教了。”   片刻后,二人各自拾掇齐整,携手到灶房去吃早点,黔州府调拨来的厨子给做了发糕和白粥,坐下来后,史玉皎才简略地把周胜的事说了:“我今日命泓武将军蔚鑫率部再移驻鹤州城,之后找个由头,将周胜部与蔚将军部合二为一,慢慢夺去他的兵权。”周胜不能再在副将的位置上了,只是乍然换人,只怕引起波折。得不着声色,真伤脑筋。心中有事,史玉皎只吃了三分饱就再没胃口了,放下筷子看着他吃。   军中的事沈持插不上手,只得一再叮嘱她:“你要小心些。”   史玉皎点头道:“我走了。”沈持出来送她,悄悄塞给她个油纸袋:“回去再吃些。”方才见她没吃几口,他找来油纸袋打包了三两块发糕,让她带上,什么时候饿了再吃。   她捏在手里牵着马:“谢了。”   “沈大人,”兰翠看见他给史玉皎拿的是发糕,说道:“将军不爱吃粘牙的东西。”   沈持笑笑:“将就些吃,回头我闲下来给你做饭,你爱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许是灾后物资匮乏的缘故,这里的早点除了发糕和稀粥之外没有别的吃食,连水煮蛋没见到。   “你?”史玉皎微愕:“你还会做饭?”她摇摇头:“就算你会,你哪里有闲下来的时候。”   沈持也笑:“会有的。”   等过一阵子安定下来,他要重拾厨艺。   “回去吧,”史翠轻推了沈持一下:“你也怪忙的。”   说完,她二人骑马离开。   沈持目送她们走远,才快步去了临时府衙的正厅,与户部员外郎盛诚明、韩绍二人一道继续统计鹤州百姓的安置状况。   “……看原昭通郡守白青庐留下的籍册,此地大约有四万人口,”韩绍一边整理户部发放出去的赈灾银子和粮食一边说道:“一场山洪,死亡过半数,唉……”幸存下来的人口数不足两万,真叫人痛心啊。   “唉,若非我朝户部当即出手赈灾,”盛诚明看着册子上冷冰冰的数字说道:“还不知这些人能不能活下来呢。”   大理国真是盏黑漆皮灯笼,治下昏庸啊。   沈持:西南这片土地要粮可产粮,要铜铁有铜铁要金银有金银矿,要盐井有盐井……这么一方宝地在大理段氏的手中可惜了,既然他们无能,那就尽快易主吧。   ……   白日里泓武将军蔚鑫移驻黔州城,和怀武将军苏瀚互成犄角之势,鹤州的城防如此布置,几乎没有周胜的事了。他知道,他手下的将士要并入蔚鑫部,而他,要被史玉皎换掉了。他在心中冷笑数声,当夜,周胜等将士们都睡着的时候去柴房带走李栓,二人一块儿叛逃到大理国去了。   清晨,史玉皎才得知这个消息,她一阵眩晕,万幸昨日泓武将军蔚鑫移驻过去,不至于营中无主将,叫他们成了无头苍蝇乱窜生事端。   她稳了稳心神,与手下的几位将领碰了个面,他们都震惊极了,怒目切齿,发誓定要把周胜和李栓二人追回来千刀万剐。   谁知周、李二人叛逃到大理国后还要做出更可恶的事来,他们把苏瀚部在鹤州城的布防告诉了段若嫣,当夜,大理国就发兵来偷袭,好在泓武将军蔚鑫移驻的及时,苏瀚将军防守有序,他们没讨到便宜,最后灰溜溜地败走了。   但在竭力御敌之时,大理国的杀手从小道潜入鹤州城,悄悄摸到了城中临时的府衙处。   沈持一并户部、黔州府等官吏都下榻在此处。   杀手潜伏在周围,伺机动手。   沈持从今日早晨起床开始,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心也有些慌,总是走神,他以为是被昨夜大理国的一小股兵力偷袭给吓的,一直在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晌午饭后同僚们小憩时,他忽然听到屋顶“咚”的一声,心道:不好,有人闯到这里来了。   立即要找个地方躲一下,谁知杀手直奔他这屋来了,在院中的赵蟾桂也反应过来杀手的目标,他往那人身上一扑,从后头抱住杀手:“大人快跑,快跑……”那人一个翻身拧住赵蟾桂的胳臂,把刀搁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沈持出来站定道:“你们是段氏派来的杀手?”   那人挟持着赵蟾桂一步步向沈持走来,提起了手里的刀。“你觉得你杀得了我吗?”他看着杀手的刀,避也不避,一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杀手被激怒,甩出了手中的刀,直奔沈持的面门而去。   电光火石间,屋檐上伸出来数条鞭子,呼啸着卷住那刀扔给沈持:“沈大人接住了。”是两名年岁不大的女武将,她们是史玉皎的人。   周胜叛逃后,她安插在大理国内的探子送密信回来,说有杀手出动,让她务必小心,她一猜就知道是冲着沈持来的,便派了两个身手好的小女郎来盯着这里。   说着她们的鞭子像龙蛇一样朝杀手抽打而去:“去你的。”但是那杀手极为凶悍,在对付鞭子的同时,他又从腰中抽出一柄弯刀,直直甩向沈持。   沈持连忙去躲,奈何还是慢了些,弯刀划破他的手臂,咣啷掉在了地面上。   外头脚步声急促,是史玉皎率人冲了进来,她见杀手手中没有兵器,知他处于下风,握着长矛从后面刺了过去,那杀手赤手空拳搏了两三个回合,被她虚晃一枪又斜刺里绝杀回来穿了个透心凉,死了。   ……   沈持被刀划伤的手臂上一尺多长的皮肉翻着,汩汩往外冒着鲜血,甚是吓人。赵蟾桂扶着他:“大人先坐着,我去请大夫。”史玉皎说道:“去鹤州城找当地的医生,大理国有一种叫做三七的药材,止血非常好。”他们之前都是偷偷从昭通郡百姓手里高价买一点儿,放在军中以备急用。   赵蟾桂跑去请大夫,过了会儿,请了个带着蓝头巾的老大夫来,一看他这伤口,说道:“用三七的话,治这个伤要花上好几两银子。”   “您快给大人用吧,”赵蟾桂说道:“莫说几两,十两咱们也毫不含糊拿得出来。”这时候了,谁还在乎多少银两。   那大夫不再啰嗦,捡最好的创伤药给沈持用上,撒药粉的时候把他疼得冷汗淋漓,见一圈武将在这里,又怕喊了叫人笑话,瞬间他的衣衫汗透了,往下滴。   史玉皎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去拿些温酒来喝了或能减轻些疼痛。”   沈持咬牙忍着痛:“不用,我要记得这次吃的苦头,以后十倍还给大理段氏。”   他遇刺之后,便命先前与大理国的铜矿之契约不再作数——不再按时足量交铜矿石给大理段氏,拖着,赖着。   全当没有过这份契约。   一拖就是大半月,大理王段思仓坐不住了,派丞相段弼、弼鸿胪寺卿段仲秀来鹤州交涉。   沈持热情地招待了他二人,只是在说到正事时略挽起袖口,淡声道:“二位瞧见了,在下的手被刺客伤了,写不了字,签发不了公文,铜矿无法按照先前的契约分成。”此话一出,完美地甩锅给大理段氏。   跟来的段弼的脸色犹如暴雨之前的黑云,无语凝噎。一万头羊驼从他的肚子里冲出喉咙,但没喊出来,只干巴巴说道:“沈大人强占昭通郡,你们中原的读书人不是最鄙视不仁不义之行吗?”   沈持瞟一眼两个姓段的,轻蔑地笑道:“看来阁下还是记性不好,说起不仁不义,背后捅刀,那请问大理段氏的地盘又是如何来的?贵家的祖宗来到这里赶跑了当地的土司据为己有,这又叫什么?”   段弼被怼得无言以对。   段仲秀:“在下来的时候我王说了,知道沈大人缺盐,盐津县的盐井就送给沈大人,你看怎样?”大理国内盐井众多,并不缺盐,相反,要是没了铜矿,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打造兵器。   等于他们来的时候做好了拿这座盐井换先前铜矿的契约照常执行的准备。   “贵国王上出手大方,”沈持想了想说道:“不过,听说一个叫周胜的副将和一名百夫长跑到投了你们大理国,这二人对本官有大用处,本官想要回他们,搭上这个条件如何。”   段仲秀有些为难,看向段弼:要是将周胜和李栓二人交出来,以后谁还敢投奔他们,为他们做事,要是不交,沈持这里,似乎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沈持开始故作疼痛难忍地喘气,他放轻了声音说道:“二位大人请回吧,在下回去服药了。”   他边说边拢了拢披风,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段弼艰涩地说道:“好,在下答应沈大人。” 第158章   “既如此, ”沈持一笑如朗月入怀:“二位大人稍等,在下叫人取笔墨来,立个字据。”   省得他们出尔反尔, 回头不认账。   “沈大人,”段弼的脸色今天就没有好看过:“……在下堂堂一国丞相, 不会赖账。”   沈持看了户部员外郎韩绍一眼,这人很有眼色地回屋端了笔墨纸砚来, 另外还拿了块他前几日去大万山铜矿巡视时顺手牵回来的一块铜矿石——说来一趟西南不易,要写本见闻回去当传家宝, 曲起手指敲了敲, 铜矿石发出清脆的音, 嘟,嘟, 他笑呵呵地说道:“不愧是上品的铜矿石, 这声音多好听。”   二段看得眼热,一时心中在想, 周胜和李栓两个叛主的玩意儿算什么东西, 值得他们周旋, 接过笔来在纸上立了份文书,用了印,保证把这两人给沈持绑了送过来。   沈持满意地笑道:“想来再下的手臂再养个一两日就好,到那时签发公文, 不耽误贵国的事儿吧?”   言下之意, 你回去准备准备, 把该给我的先给我,我再给你铜矿石。   二段今日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只苦瓜,语调发苦地说道:“沈大人安心养病, 不急,不急。”   呵,他们那边冶炼铜等着筹铸兵器的都急死了。   沈持端起茶盏:“二位大人好走,在下不能相送了。”   二段从府衙出来,走在曾经自己的国土上,追忆往昔,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走出鹤州城后,他们找了一家小酒馆喝闷酒:“大理段氏的这片江山在沈持的步步蚕食下,会像一滩日出后的雪渍那样越缩越小。”   “你我都要成为阶下囚。”   段仲秀一拳捶在桌子上:“段清川和段若嫣那两个草包。”根本没有把握除掉沈持却要贸然行动,这不是明摆着挖坑自己跳,给人送好处来了吗。   他俩解酒浇了愁,丧气地回到鸭池城,把沈持要周胜、李栓两个混账玩意儿的事告诉了段思仓。   段思仓找来他的自己挖坑自己跳的专业队来商议,除了争吵和互相埋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段大将军怎么连沈持一个文官都除不掉呢……”   嫌段若嫣没用。   吵了两天,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段若嫣脸色枯黄,她急着要报仇雪耻:“王上,不如再次召集国中比较听话的土司,聚集兵力把昭通郡夺回来。”   段清川一听她又提议开战,吓得赶紧劝阻道:“段大将军刚吃了败仗回来,挫羽挫麟,怎么,敢说纠集几处土司的兵力就能打赢?”   打赢了没多少好处,打败了当炮灰,土司又不傻,才不会全力为她卖命,来了也是乌合之众。   段若嫣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外头来通报,沈持派人送信来索要盐津县的盐井,催促他们尽快移交给他,以便他的人有盐吃了,浑身才有力气使,才能把铜矿石挑下山来。   “他放屁,”段思仓撕碎沈持的来信摔在地上踩了一脚,气得破口大骂:“鸡贼的昭朝大臣。”   骂完了还得吩咐段清川:“把盐津县那座盐井给沈持。”   “是,父王。”段清川于是派人把盐津县内的一口盐井的地图送去给沈持,还暗戳戳地问:你看我现在把盐井都给你了,你能不能把余下的四十余副甲胄给我呢。   沈持自然知道打一巴掌揉三揉的道理,派人把甲胄送给他。   段清川投桃报李,又催着段若嫣把周胜、李栓二人押送给史玉皎。   很快周胜和李栓送进鹤州城,二人胡子拉碴不像人样,看来在段若嫣那里也没混出脸来。   苏瀚气得当时要一剑刺死二人,李栓跪俯在地上哭喊:“将军饶命,饶命……”   史玉皎摆摆手让他把李栓带下去军法处置,是个死没跑了。   只有她和周胜二人的时候,史玉皎说道:“周大哥,思南和思娴几岁了?”周思南、周思娴是周胜一儿一女,都在京城,两个孩子时常去史老夫人跟前走动。   周胜面有愧色,终是绷不住大哭起来:“将军,我错了。”   史玉皎把他的刀放在他面前:“我会照看好嫂子和思南、思娴的,你自己做个了结吧,体面些。”周胜给她磕了个头:“谢将军。”   说完拿起了刀……   史玉皎背过脸去,等血腥气弥漫时,她走出去关上门。   沈持等在外面:“周副将……”   史玉皎点点头:“嗯,他去了。”   沈持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她头一次主动靠在他身上:“没想到我带的兵也会叛逃。”那是她曾视同手足的同袍啊,比在沙场上战死了还叫她难受。   “你对他仁至义尽了,”他安慰着她说道:“再无须自责。”   史玉皎勉强笑了笑:“听你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如压着一块石头那般沉重。   沈持见她情绪微微低落,找了个休沐日到田野间去了一趟,捉了两只蝈蝈,打算点个蝈蝈给她放在书房听唱,五音入五脏,角音入肝嘛,说不定听听鸣唱会疏肝解郁,心情好转起来。   然而西南的蝈蝈个体较小,鸣声也较小而尖,不如北地的强劲有力。他捡起旧日手艺,捣鼓半天,给两只蝈蝈点了药,等他们开口鸣唱起来之后,声色跟北地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改进了数次方法,总算让他们叫得柔绵悦耳,找当地手巧的人编了个笼子装进去,亲自送到史玉皎所在军中的书房里。   头一次听到蝈蝈这么新鲜的鸣唱,她讶然:“我早听说京城有人会驭鸣虫之术,能叫蝈蝈唱曲儿,没想到是你。”   沈持立刻接着她的话往下吹牛:“这只是为夫我最不值得一提的小本事了,嘿嘿。”   “是吗,”史玉皎对他眨了下眸子:“我房里没水用了,你能给我屋后的井里打两桶水吗?”   沈持看了眼屋外放着的两个比寻常百姓家大上许多的水桶:“……”   兰翠笑得前仰后合:“算了,将军,沈大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你就别欺负他了。”   史玉皎又取下弓箭在他眼前晃动:“沈大人,去猎只山鸡?”   沈持:“……”吹牛遭报应了。   兰翠又狂笑不止。   这时一个兵士递进来一份公文——   先前,沈持提出在鹤州府设立卫所知的奏折送到京城后,皇帝萧敏与群臣在早朝上议论,都说道:“让将士家属前往屯田耕种,倒是个办法。”   就算他日打仗,大抵不会出现弃城逃跑的状况,毕竟家眷都在城内呢,必是拼死守城。   户部本来就为西南守军的军费发愁,说道:“让将士与家眷在那里屯田,再好不过了。”   于是准奏。   公文一式三份,兵部与户部各存一份,其余一份于今日送到史玉皎手中,她看过之后又告知军中将士,叫他们给家中写信,之后要是有家眷愿意来鹤州府的,去军中的书吏处登记,一并安排。   ……   另一方面,盐井到手之后,史玉皎立即派兵移驻盐津县。   得知消息后,一众黔州府的官吏没见过盐井,知府俞驯、通判韩越还有盐务官赶来,三个人都扯袖子抹起了眼泪:“盐井,这就是盐井……”   到井底稍稍一挖,拉上来就是一篮子白花花的食盐。   “以后,黔地的百姓能吃上二三十文一斗的食盐了,”通判韩越是当地人,他眼含热泪说道:“家家户户能买得起盐做饭了。”   “来,给我的茶里舀一勺盐,”唐注没出息地说道:“我听说茶里加盐好喝。”   沈持笑眯眯地说道:“《茶经·五之煮》里说:‘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说的是煮茶时水一烧开立刻放入一勺盐,这样才能提鲜去涩回甘,未听说往杯中放盐就着喝的,既浪费了盐,也辜负了茶叶。”   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回到黔州府后,决定以二十文的价格对百姓售卖食盐。   当平价食盐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一大早,百姓就跑到府衙门口排队,等着买盐。俞驯对唐注说道:“务必要告诉黔地的百姓,他们今日吃的盐是沈大人的功劳。”   唐注:“嗯,也当邀请沈大人来看看今日黔地百姓买盐的盛况。”   于是真格儿遣人去把沈持给请来了。   对于沈持这名青衫儒官,来买盐的百姓一下子就记起他来,不少人老泪纵横: “是给咱们黔州府写过‘富山贵水’的沈大人哟。”   “乡亲们,是我,我又来了。”沈持笑了笑说道:“离咱们这儿近的地方有盐井了,以后咱们就吃上一斗二三十文的盐了,该腌腊肉的腌腊肉,该腌咸菜的腌咸菜……”   “沈大人,腊月带着史将军来咱们家吃腊肉呀。”有老者呼喊。   沈持笑道:“到了冬天一定来,一定来。”   在冬天来临之前,先寒风来的,是一股妖……啊不,仙风。   沈持在黔州城看完百姓买盐,回自己的宅子中住了一晚,当晚,有位道骨仙风的道士来访,他出来一看,哟,这不是邱长风邱道长吗?   之前随工部的人一道去金沙水堪矿,他以云游为主,偶尔来了兴致,也堪一两眼矿。   “沈富贵,”邱长风一到就挑堂屋里最舒适的椅子坐了,把拂尘一放倒茶喝:“长本事了,从大理国手里讹了块地皮?”   沈持:“谁造的谣?我可是堂堂正正为朝廷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   邱长风“哟” 了声:“富贵一来,我就知道那个长得方方的四肢短短的段思仓不是你小子的对手。”   沈持尬笑:“……道长过奖了。”看到他出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邱长风惊问:“这是被……砍了?”   沈持可怜兮兮地说道:“大理段氏派刺客来杀我,受了小伤。”   邱长风啧啧两声:“还好,没砍到脸上。”   沈持叹气道:“师父,你当年不肯传授弟子真功夫,弟子这次被砍,皆因武艺不精。”   “谁是你师父,别乱叫,”邱长风不肯认他:“明明是你你习武根骨不行,反倒赖上贫道。”他咕咚喝了一盏茶后又说道:“贫道问你,你上回打八段锦是什么时候?舞剑又是什么时候?”   哼,一看他如今这文文弱弱的体态,就知道早没坚持练这两样了。   沈持:“……”忘了,忙得完全忘了。   邱长风撇撇嘴:“你媳妇儿惯着你是不是,没嫌你不中用啊?”   也不是什么都能交流的,沈持臊的满脸通红,立刻换话题:“道长……此次云游,见到什么稀罕物儿了吗?”   邱长风这才想起来,他来找沈持有正经事:“贫道受胡见春胡大人之托,来告诉沈富贵你一声,他们顺着金沙水往上游走,找到岩金矿了。”   他给沈持使了个不可张扬的眼神:“岩金矿所在的金沙水的一段非常凶险,工部两个工事掉进了金沙水,没了,沐将军派去的二百来命兵士,也折了几个。”   纵然工部在进入金沙水流域时看了很多民俗、地理书籍,终于还是没能写全,遇到种种突发状况,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也免不了死人。   “胡大人的意思是,当地的地形险峻咱们不熟悉,又兼土司也比较强大,”邱长风说道:“大约有两万人之多,他们与大理段氏来往密切,看起来是归顺了,故而怕他们知晓,不敢发奏折或者用信鸽,故而让贫道亲自来带话。”   “请朝廷再加派些人手过去。”好不容易堪到的岩金矿,万一被人得知后抢占去,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沈持:“知道了,我这就给陛下上折子。”而后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   大理国内。   近来,世子段清川的日子不好过。   本来,三个弟弟觊觎他的世子之位,不时搞小动作就够让他烦的了,谁知,他的好二弟段清来又狠狠扎了他一刀——好弟弟把咸猪手,伸向了自己的嫂子,世子妃白丹枫。   身为大理二王子,府中有个三妻四妾不成问题,不缺女人,但是段清来不爱走寻常路,不喜欢王府里的女人,就喜欢墙外的,他看上了他大哥的妻子,段丹枫也看上了他,双方天雷勾地火,在一个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夜里,二人好上了。   一开始他们约会还趁着月黑风高夜,背着人颠鸾倒凤,后来干脆大白天找个地方堂而皇之宽衣解带起来……   自古奸情出人命。   先前段清川府中的侍卫没有甲胄,战斗力不行,如今从沈持那里采买回来百余副甲胄,还有三万两白银,支棱起来了,他得知后再不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带着人势不可挡地冲进二王子段清来府中,把他给杀了。   就这么彪悍。此事一出,大理国乱成了一锅八宝粥。   ……   沈持得知此狗血事后,心中大喜,嘿,此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 第159章   兵书上说到“趁火打劫”时, 有句话叫做“敌害在内,则劫其地。①”,意思是说, 当对方有内忧时,就趁机占领其地盘, 收归其治下的百姓。   沈持把大理国的羊皮地图贴在黔州城中自家宅子书房的墙壁上,每天像看肥肉一样看了又看, 在想从哪里下嘴啃一口。   几番思索后,他去找黔州府通判韩越:“韩大人, 咱们黔州府在大理国做生意的商行, 哪些家在那边做的生意比较大?”   去年沈持出使大理国之后, 户部与大理国协商,让我朝的商人入境经商,   “有那么一两家, ”韩越当即找出商籍册子来,挨个指给沈持看:“一个是有着‘方漆清如油, 照见美人头。②’的漆器世家郎家, 他自去年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后就紧随其后, 漆器贩卖到各上百个土司,一个是铜仁的宣家,两国通商之后在那边贩卖朱砂的,这家的伙计胆子大, 为了生意什么地方都敢去……沈大人找他们?”   “郎家, 宣家, ”沈持说道:“本官是想见一见这两家的家主。”   韩越:“下官这就去办。”   隔日,他带着漆器世家的家主郎应星、宣家家主宣贤一块儿来见沈持:“沈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郎应星五十多岁, 个头不高,极为矍铄,宣贤三十来岁,是个儒商的模样,他二人一起对沈持施礼:“大人有什么话尽管我,我二人定知无不言。”   “坐,”沈持请他们坐下说话:“听闻郎老爷,宣老爷遍及大理国内,在下想打听打听,在大理段氏的地盘上,有多少土司?”   土司是元代之后中原朝廷对西南各自成部落的少数民族的称呼。也未必全是少数民族,也有各朝代战乱时迁居此地的大家族。   郎应星拱手行礼说道:“沈大人,在下的商行曾与三十几个土司做过生意,据他们说,这里大大小小约有两百多土司。”   两百多,好家伙,够零散的啊。   宣贤跟着他说道:“宣氏商行目前与二十多家土司打交道,和郎老爷打听到的一致,约有两百多家土司。”   沈持:“二位可否告诉在下,这些土司大抵居住在哪里,以及他们手中的人口,地盘等等,越详细越好。”   郎、宣两人记性不错:“倒是能说出一二来。”   沈持命书吏来,将二人知晓的二三十家土司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沈持过目后,按照土司的人口从大到小标注好了序号,又把土司的姓氏写在一片一片的竹签上,其中最大的为彝族左氏。   夜里在书房,赵蟾桂看见这些土司竹签,问:“大人,是抽到哪个就挖大理段氏的哪个墙角吗?”   “否,”沈持笑了:“要么先啃硬骨头,要么先捏软柿子。”他随手把彝族左氏土司的竹签抽出来,拿在眼前看着,左氏在金沙水一带,约有三、四万人,规模不小。   且据郎应星所言,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世代联姻,二者的关系看起来很牢靠。   是根硬骨头,不好啃啊。   但左氏盘踞在金沙水一带,我朝工部堪到的岩金矿也在那里,他已经上折子请求朝廷派遣将士到那边去驻守,早晚要收拾左氏。   左氏要么归顺我朝,要么让出地盘滚蛋。尽管沈持想的这么狠这么霸气,但以他的为人,不会真的把左氏和他的子民撵走,让他们离开家园流离失所,多半是要说服他们归顺的。   在黔州府办完事,沈持带着赵蟾桂又回到鹤州城,这里离史玉皎近,离大理国也近,于公于私都方便。   山洪过后,鹤州城中的许多百姓在修缮宅子,赵蟾桂时常留意着哪座宅子建的好,心道:万一哪天他家大人又要买呢,先物色着。   但沈持好像没有他这份闲心,到了鹤州城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史玉皎:“你在大理国内的探子可靠吗?”   史玉皎正在擦拭她的长矛,闻言停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要打探什么?”   “我听说彝族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世代联姻,”沈持说道:“想打听打听,左氏女与大理段氏的谁结为连理,可生育有子女?”   史玉皎:“这个容易,我给你打听,要等个三五天吧。”   “多谢夫人,”沈持看着她的长矛说道:“我帮你擦?”   史玉皎把手帕递给他:“有劳。”   她叫人联络在大理国的探子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坐在沈持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家中来信,说要把我堂弟史玉展送到军中来历练。”   史玉展。   史玉皎那个十来岁的堂弟,沈持见过,他从前在京城时候清晨从史家所在的兵马司胡同经过,时常看见史家的长辈在追着这小子揍,非常的顽劣。   那孩子极有希望长成京中纨绔子弟的模样,至于让他领兵打仗……怕是没门。   沈持不好说什么:“玉展几日到?谁送他过来?”史玉展到底是个小孩子,这么遥远的路途,得有人护送过来吧。   史玉皎:“来信中说,玉展同新上任鹤州的大人们一道前来。”   沈持微愕:“新上任鹤州的大人们?”   “你还没看到吏部的公文吗?”史玉皎说道:“圣上命国子祭酒杜不寒任鹤州知府,又有京城各世家举荐的贤才充任各阶官吏,不日即将到来。”   偌大的一个鹤州府,不能一直没有父母官治理,于是吏部精挑细选了一干人前来任职。   说罢,她从书房的镇纸下头抽出一份吏部前日送来的公文给沈持看。   沈持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看到公文上写的教谕一职后头的名字是“岑稚”的时候微愕:“岑稚?”   本朝的教谕通常是府衙的微末小官,拿九品俸禄,一般由没考中进士的举人担任。   此人,是他年少时候的同窗好友岑稚吗。还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人,光看公文不得而知。   ……   其实,此岑稚就是沈持认识的那个岑稚。沈持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只听说他在闭门读书,至于他是怎么当上鹤州府教谕的,说来话长。   近来,京城之中立大皇子,庄王萧承钧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少人投身在他的门下,成为庄王一党。   其中就有岑稚。   岑稚不是主动投靠萧承钧的,他哪里有门路得庄王青眼,而是庄王的人主动找上门的——他们找岑稚,其实意在沈持。   事情是这样的,庄王萧承钧坐大,眼看着太子之位就要成为囊中之物,就差最后一哆嗦了,可总是哆嗦不起来,他的谋士陈世仪跟他说:“殿下还缺一个人。”   “他吗?”庄王凉笑一声。   沈持。   陈世仪说道:“殿下,沈持极得圣心,又极有才能,殿下想,他到西南才半年的时间,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大理国的昭通郡弄到了手,这是何等的手段,殿下想要谋事,跳不过这个人去。”   萧承钧:“当年本王曾示好于他,许他六部的位子,他看不上。”   要知道,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   可见沈持心气之高,而他如今已经是户部右侍郎,萧承钧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陈世仪说道:“殿下,咱们可从他的家人、同窗中下手,等他们跟咱们成了一路人,沈归玉就不得不给殿下效力,为殿下所用。”   “是个好主意,”萧承钧说道:“那便试试吧。”   于是陈世仪先去找沈持的启蒙夫子,翰林院庶吉士孟度,说了庄王的意思,不料被孟夫子打了一通太极拳,无果。   又去拉拢裴惟和江载雪,这二人也没拿他当回事,又碰壁了。   而后,庄王一党依旧不死心,他们下了血本,前往禄县,找到了岑稚,彼时,他已考中举人。   但桂榜的名次仅在孙山之前,也就是倒数第二名,考进士大抵是无望了。   陈世仪先说了一番庄王求贤若渴的心,又许他官职,岑稚未曾涉足官场,想得简单,以为追随庄王是条明路,竟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在下但凡见到沈归玉,定会说服他的。”   “巧了,这不眼前正有个机会,”陈世仪说道:“沈大人如今在鹤州府,而吏部正在为鹤州府选官吏,庄王殿下必是能举荐岑举人前往任职……”   这样既给了岑稚行动之便,又增加了他的历练,还不耽误他日后考进士,可谓是给了很大的好处。   岑稚感动得跪地叩谢:“多谢殿下栽培之恩。”   不光他自己要追随庄王,还提醒陈世仪说道:“沈归玉的弟弟,叫沈知秋的,已考中童生,多年来屡次考不中秀才,要是殿下能给他个糊口的差事,想必他也愿意劝说沈归玉。”   随着沈持这些年官越做越大,沈家在禄县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沈家人进进出出,难免有人打听后议论,拿读书许多年未考中秀才的沈知秋与他作对比,说上一两句风凉话。   沈知秋年纪轻轻形容枯槁,在禄县走路从来不抬头,也不爱与人交往。这种自卑岑稚感同身受,他知道一旦有机会,沈知秋是愿意离开禄县的。   陈世仪大喜:“既是童生,找个衙门做个书吏绰绰有余。”   岑稚当即给沈知秋送了帖子。沈知秋见到岑稚的帖子很是惊讶,犹豫再三,将此事告知了这些年与他一起念书一起落榜的堂哥沈正。   沈正说道:“阿池与他多年没来往了,听说京城有个当官的来找他,官场水深,谁知道是福是祸,你找个理由推脱了吧。”   他总觉得岑稚来得过于突然了,沈知秋至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考中,人家一个举人老爷为什么要结交他,不大对劲。   “岑举人是阿池哥的同窗,”沈知秋说道:“他既送了帖子进来,不好不见。”他抹不开这个面子。   遂不听沈正的劝说,执意要去见岑稚。   沈正只好说道:“阿秋,见了面你留个心眼,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啊。”虽说岑稚与沈持是同窗,可是人心隔肚皮,真的没必要说那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我知道。”沈知秋应道。   及至见了面,岑稚说明来意,并将沈知秋引荐给陈世仪。   听说对方是庄王的人,沈知秋十分惊骇:果真如沈正所说,官场上的水不是一般的深啊。趟不了。他故作迂腐木讷之状,声调木木地背起了“之乎者也”,把个陈世仪的耳朵听得快要出了茧子,一个劲儿给岑稚摇头示意沈知秋不可用。 第160章   岑稚只好作罢, 送沈知秋出来的时候他语气惋惜地说道:“唉,阿秋,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你说你在陈大人面前掉什么书袋子呀。”   不是谁都能搭上庄王这艘大船的,失了这次机会可惜。   时序早秋, 沈知秋拱手一揖,长襟落落秋风:“多谢岑举人好意, 在下家中还有事,告辞。”   说完, 他头也不回地回到家中。遇到沈正, 把这件事说了, 沈知秋叹息道:“阿二哥,我算是瞧出来了, 岑举人哪里是要抬举我, 他意在阿池哥。”   也不知道对沈持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正听了说道:“咱们给阿池写封信告诉他吧,让他心里有个底儿, 自个儿掂量好坏。”   沈知秋当日便给沈持写了封信, 连夜寄出去。   ……   岑稚满怀期望去了京城, 到了之后,庄王的人已经派人在城门口等他,说是要带他去见贵人。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带着他驶进庄王府,停下来时候他已经在一处亭台水榭前, 上面坐着绣龙鳞纹的萧承钧, 他说道:“你就是沈大人的同窗岑举人?”   陈世仪说道:“岑举人, 这是庄王殿下。”   岑稚有点惊惶,他赶紧给萧承钧施礼:“庄王殿下。”   “快快请起,”萧承钧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本王与沈归玉相熟, 岑举人不必多礼。”态度很是出人意料。   岑稚依旧拘谨。   庄王又说道:“你是沈归玉的同窗,情谊自然深厚,此次去鹤州与他久别重逢,说起志向,请岑举人多提提本王。”   九曲十八弯的措辞听得岑稚一阵头大,虽然他竭力朝好的方面想——一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贼船,贼船?庄王殿下是圣上的大皇子。   哪艘贼船能有这样的出身。   “下官必定尽心尽力,”岑稚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庄王给他安排的鹤州府教谕——一个经办地方官学的微末小官:“不负殿下所托。”   庄王闭上眼睛微一点头,命他退下。   岑稚在京城暂住下来,等着吏部的公文一下发,就起身前往鹤州府。   ……   西南一隅,七月中,处处好鸟不离花左右,闲山分占水东西。   这天,史玉皎安插在大理国的探子传回消息,她叫兰翠特地来鹤州告诉沈持:“打听到了,彝族土司左靖的女儿左文嫱嫁给了段思仓的第二子段清来为王妃,她育有一女,前阵子世子段清川与她丈夫手足相残,为了报复段清来,他将二王子府的女眷全掳掠到了他府中给他做妾。”   “听说左文嫱不堪受辱,”她又说道:“从世子府跑出去,至今没有露面,不知躲在何处。”   沈持:“……”疯子。着实不敢想象这是那个长相斯文的段世子干出来的事。   然而似乎是老天要给他撒一个良机,叫他有所作为。   沈持沉思片刻后欣喜道:“我知道了,多谢兰将军。”兰翠笑道:“沈大人打听她做什么?”   “想看看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的羁绊有多深,”沈持没有瞒她:“倘若我朝想与之结交的话,有几成把握。”   兰翠看着他书房张贴的大理国的地图,思索着说道:“这就是远交近攻吗?”伺机吞并与我朝接壤的昭通郡,而去结交金沙水那边的左氏土司。   沈持浅浅笑道:“……兰将军这么一说,算是吧。”没想到他干的还比较专业。   “可有法子找到给她捎句话?”   “要花一番功夫,”兰翠说道:“不知沈大人要带什么话?”   “问她想不想回自己的娘家。”沈持说道。   兰翠一惊:“若她想回去呢?”   沈持:“告诉她,可以绕道鹤州,我必全力护送她回左氏土司。”等左文嫱到来,他们就跟左氏土司搭上线了。   “就算她想,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兰翠摇摇头:“只怕根本出不了鸭池城。”   沈持郑重地说道:“兰将军,要是她愿意来鹤州,我来想办法。”   兰翠点了下头:“我让探子想办法先找到她。”又嘻嘻笑道:“沈大人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好使,搁我,我哪里会想到还有这么个人或许能为我们所用呢。”他太出其不意了,旁人抓拍脑袋也想不到。   “有劳兰将军了。”沈持作了个揖说道。   兰翠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过三四天,就给沈持带来了好消息——在大理国的探子找到了左文嫱,并转达了他的话,又带回来句话,她想回归左氏土司,正设法从鸭池城跑出来,若有可能,请他们接应一下,若能活着回去,日后必定报答恩情。   沈持立刻去黔州府找知府俞驯:“俞大人,劳烦你挑一家近来去鸭池城做生意的商行,给二王子妃左文嫱送些财物,若还有余力的,帮她一帮。”   俞驯说他亲自去办这事儿。   史玉皎听说之后跟沈持说道:“光靠行商只怕不行。”于是她遣了几个兵士悄悄潜入大理国,等着助左文嫱出城。   在等左文嫱音信的同时,沈持收到了沈知秋的来信,看完来信他皱眉说道:“岑稚糊涂。”   庄王萧承钧此番夺嫡之心太张扬了,就算原本有五六成的把握,只怕很快要被他自个儿给作没了。   庄王这人,没有帝王的城府,沈持判断他是成不了事儿的。   又一想到自家堂兄弟不被名利所诱,这样谨慎,沈持心中感慨良多,提笔给沈知秋回信,这是他第一次与堂兄弟间信件来往,想了许久才下笔,一气写了很厚的一封信,信中提及诸多写科举文章的技巧,他想着,但愿对他们有用处吧。   写完搁下笔,已是四更天时分,天快大亮了。   沈持在书房的长凳上和衣而卧,沉沉睡去,好梦做到一半时,门外“咚”地一声将他惊醒,是兰翠的声音:“沈大人。”   听到敲门声,赵蟾桂飞快去开门迎客。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沈持则用清水漱了口又拿巾帕抹了把脸,从书房出来后,只见兰翠领着一个披斗篷的女子站在院中,那女子的背上还背着一个看样子还在睡觉的孩子,他讶然道:“兰将军,这是?”   女子屈膝一礼,隐约可见掩住的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妾身左文嫱,见过沈大人。”   她语调生涩而怯,一说话,背上的女娃儿被惊醒,琉璃般的黑眸直直看着沈持,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左文嫱难堪地说道:“她饿了。”她们母女在鸭池城饥一顿饱一顿的,昨日好不容易逃出来,哪里敢停留,直接奔鹤州来了,几乎一天一夜未饮水进食。   “赵大哥,”沈持说道:“先带她们母子去住下,吃了早点再说。”   看母女两个惊魂未定的模样,先安顿下来再说别的吧。   母女二人被带下去之后,兰翠手上转着她的短剑,说道:“她跑来鹤州,大理段氏很快会发现,沈大人早些想想应对之策啊,我向大人交差了,告辞。”   “告辞。”沈持将她送到门外。   他回屋略吃了些早点,到前院的衙门里看了半日公文,午后小憩醒来,好巧,段世子遣段仲秀追来了,见面客套地说,大理与中原遥相观望,既然都不碍着对方,没必要闹太僵,咱们和和气气,各自为政不好吗?   沈持只淡笑不接话茬。   段仲秀不兜圈子了,他开口索要左文嫱母女二人,还故意羞辱沈持说,如果你沈大人缺女人,他可以送一马车豆蔻佳人来任君恣意享用,何必执著一残花败柳……   沈持对着段仲秀笑了笑:“各自为政啊,不好。至于佳人嘛,让段世子留着自己享用吧。”   “沈大人,左氏毕竟是段世子府里的女人,您看?”段仲秀心虚地说道:“能不能让在下把她带回去?”   沈持简单简单两个字:“不能。”话不投机懒得费口舌,说完,命赵蟾桂送客,把段仲秀轰了出去。   他现在硬气的很呢。   又几日后,皇帝萧敏批复了他的奏疏——在工部堪到岩金矿后,向那边派遣驻兵千余人。此次抽调的是长沙府的府兵,由彰武将军燕正行率领,算着他们行军的脚程,大抵十天半月抵达金沙水。   太好了。   沈持又给皇帝上了一本奏折,详细述说了彝族左氏土司与左文嫱的事,他向朝廷请示,想于近日出使左氏土司一趟,将左文嫱护送回她的娘家。   当然,意在说动左氏土司归顺朝廷。写完之后,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   不几日后,皇帝批复,允了他的请求。   这阵子左文嫱母女二人在这里衣食无忧,很快养得水灵灵的,举手投足间尽显身份矜贵,但她归心似箭,眉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每每见着沈持,都要打听何日送她回娘家。   “赵大哥,”沈持终于下定决心,对赵蟾桂说道:“你收拾下东西,咱们过几日去一趟金沙水那边的左氏土司。” 他想要见见执掌彝族左氏部落的土司左靖。   “大人,”上次沈持遇刺后,他如惊弓之鸟:“去哪里做什么?”毕竟出了鹤州城就是大理国的地盘了。   好好的在鹤州城呆着他们还想方设法来杀他呢,别说自个送到人家门上了。那还能让他活着回来吗。   沈持:“咱们扮作行商,等燕将军路过时跟在将士们后面,不会有多大危险的。”   赵蟾桂:“大人,你要不要跟史将军说一声?”嗯,夫人肯定不让他去的,太冒险了。   “不要告诉她,”沈持说道:“免得她为我操心。”   赵蟾桂瑟瑟发抖:“大人,那回来夫人要是很生气抽你鞭子怎么办。”他听说过史玉皎拿鞭子抽副将周胜的事,一鞭子下去揭下一层皮肉来……   沈持一咬牙:“那……那我去跟她道个别。” 第161章   隔日休沐, 清晨,一声鸡鸣啼散满天星,他起床沐浴更衣, 而后骑马去安仁县军营找史玉皎。   从鹤州城到安仁县的路走熟了,半个多时辰便可抵达, 在城外们便看到旌旗猎猎,闻听角声满天秋色里, 是戍军早起在操练,嚯, 这战斗值爆表的气势。   沈持在心里赞了声:媳妇儿威武。   他进城后先寻家早点铺子吃了饭, 喝过清茶, 等校场的练兵之声停息后才递了帖子去叫人通报。   片刻后,兰翠一袭戎装出来接他:“沈大人来了?将军正在练鞭子呢, 沈大人去看看吗?”   都怪赵蟾桂乌鸦嘴, 来之前跟他说什么鞭子,沈持此刻有点腿软, 微微僵笑道:“我去书房等她。”   路上, 他又问:“史将军怎么忽然练起鞭子来?要抽谁吗?”他记得她先前不是练长矛就是练射箭来着。   “大人还不知道?”兰翠说道:“侯府要送史小郎君来军中历练, 家中惯用鞭子管教他的,将军大概是为了吓唬震住他才练的吧。”   沈持:哦,好。   虚惊一场。   他坐在她的书房等了不大一会儿,史玉皎来了, 她只用一根簪子挽了个髻, 鬓发微汗, 常年在多雨的黔地少见日光,她的肌肤冷而白,耍了一通鞭子后微微泛着桃红, 气血很足的模样。   “你先把鞭子收起来,”沈持看着那条虎尾纹革制竹节软鞭还是有点头皮发麻:“我有话想跟你说。”   史玉皎把鞭子往桌上一放:“说吧,什么事?”   “我这两日想去一趟金沙水,”沈持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去左氏土司那里看看,大约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史玉皎坐下喝了口茶,她瞧着墙壁上挂的地图说道:“从鹤州到那儿四五百里地,翻山越岭,危险重重,非去不可吗?”   她面上带了些许忧色。   “这趟路工部的官吏已往返数次,”沈持说道:“黔州府前往大理国经商的人,多半也走这条路,不要紧的。”   “我算着彰武将军行军路过之时跟上他们,小心些。”   史玉皎又伸手摸着她的软鞭不说话。   劈、扫、扎、抽、划、架、刺……沈持心虚地暗暗数着软鞭用起来的招式:其实也不是非得去,要是媳妇儿不让,那他再生别的法子。   “三娘……”还没等他往下说完,就听见兰翠在外头说道:“将军,大人,史小郎君到了。”   沈持连忙说道:“我去接他进来。”   他走出来,老远就看见史玉展松松垮垮地倚在军营外头的门槛上,十岁的小郎君个头还小,脸蛋圆胖,眉眼俊是俊,就是那欠欠的纨绔神情让人一看就火冒三丈,体内涌出一股暴力,下意识地想要抡起胳臂。   “这位大人是我姐夫吗?”他还没变声,嗓音尚且带着稚嫩。   先前在京城打过一回照面,史玉展看着沈持面熟,年岁也对得上,于是有此一问。   “在下沈持沈归玉,”沈持说道:“你是玉展吧?你姐姐说你同京城的大人们一道过来,他们也到了吗?”   “他们走得太慢,”史玉展嫌弃地说道:“我把他们甩后面了。”那群磨磨蹭蹭的文官,慢死了。   沈持:“……”   把人领回史玉皎的书房,见了面,她倒是没问什么,只叫兰翠带他去安顿、歇息。   他下去后,史玉皎摇头叹气:“实话同你说吧,我看他成不了事儿。”听家里人说他《孙子兵法》都念不通,功夫也只练得三脚猫,不成器。   沈持安慰她说:“他还小,你不要着急。”   嘴上这么说,他看着史玉展那小子,心里也替她着急。   “不说他了,”史玉皎又回到他的事情上来:“同左文嫱一道去见左靖,有了这层关系趁热打铁倒是不错,你去吧。”   沈持不由得要在心里夸一句“夫人开明”:“我办完事尽可能早些回来。”   史玉皎“嗯”了声:“哪日走?”   沈持:“下月初黔州府漆器郎家往大理国送一批货,我们跟随他们入境。”说完他又补充道:“去驻守金矿的彰武将军差不多也是那几日经由鹤州进入大理国。”   今儿是七月二十九,还有几日。   史玉皎没再说什么:“也好,新上任的鹤州知府等人这一两日该到了,你也好把手头的事情移交给他们。”   “是这么回事。”沈持在她营中呆了大半日,午后有兵部的公文送来,大概是说之后她的兵马都要移驻鹤州城布防云云,她忙去了,他只得回去一边整理公文等候鹤州新任官吏的到来,一边慢慢收拾行囊,等下月初启程去往金沙水一带的左氏土司。   看地图,那一带好像是后世的云南丽水一带,根据当朝几个不同版本的地图来看,从鹤州府出来后进入大理国的楚雄郡,穿过去是迪庆郡,再西面就是金沙水一带,左氏土司盘踞的地盘,大理段氏未置郡,乘坐马车大概要四五天的时间。   路上或许还有山头马车拉着人无法通行,要徒步翻越呢。   他对赵蟾桂说道:“叫左氏母女多带些吃食。”万一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饿着那小女娃儿。   “还有,多带衣物,”沈持又交待:“虽说初秋余热未散但山里头的气候多变,别在路上冻着了。”   赵蟾桂一一记下。   ……   两日后,一干官吏抵达鹤州。新任鹤州知府杜不寒三十多岁,翰林出身,生得清瘦俊雅,多年来一直在国子监任职,是位非常有风骨的儒官。他到任后不欺沈持年少且资历浅,真挚地说道:“能与沈大人共事治理西南边疆,是本官的荣幸。”   沈持还礼道:“杜大人过谦了。”   这次来鹤州府赴任的除了知府杜不寒外,还有同知崔栖,执掌治下的捕盗、河工、水利等的,正五品,通判曹准,管钱谷、户口、赋役的,还有鹤州辖下的四个县的县令,县丞,教谕、书吏……一共有十多名官吏,都来同他见礼寒暄,热络地说了一阵子话。   沈持见到了少时的同窗岑稚,头一眼,熟悉,又恍惚觉得陌生:“岑大人。”   岑稚的个子没长起来,二十二三了还是又矮又瘦,没有年少的圆润饱满,反倒是一脸的枯相,叫人看着顿生疏离。   “归玉兄,”岑稚满脸堆笑,热络地与他叙旧,说起当年他们在青瓦书院念书的往事:“来之前我在京城见到了孟夫子,他挺好的。”   “是吗?“沈持:“我许久没有他们的音信了。”   岑稚又说起别的话。   往往沈持听了半天,只说一句“是吗。”,平平淡淡的语气,叫人听不出是亲还是疏来。   岑稚心里苦:明明他也是读过万卷书的,可不知为什么在沈持面前,他一张嘴就歇菜,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见了面又好像没见面一样,扑了个空。   ……   这几日,沈持将鹤州府的逐项事宜一一交给杜不寒:“先前这里没有父母官,事情都报到本官和盛大人、韩大人这里来了,现如今杜大人来了,终能交给正主儿了。”   杜不寒笑道:“沈大人这么急,是怕在下巴不得赶紧把鹤州府的大权抓到手上吗?”   “不瞒杜大人,本官下月初要去一趟大理国,”沈持压低声音说道:“没几天了,怎能不急。”   杜不寒听了肃然起敬:“大人此去深入虎穴,要万分当心啊。”   ……   八月初一清晨,漆器世家的家主带着伙计和两车漆器来到鹤州接沈持一行人,到了旁晚时分,彰武将军燕正行部也到了。   八月初二,新凉扫去残暑,有快哉风吹拂。   沈持带着赵蟾桂、左文嫱母女,还有户部的两名官吏,盛诚明、韩绍一道,跟着漆器世家的家主郎愿,报了行商的名头进入大理国,而彰武将军燕正行部也化整为零,有人扮作商行的伙计,有人充为前往大万山铜矿的矿工……想法子分散开来潜入大理国,前往金沙水之后再合拢。   ……   听说今日沈持要护送左文嫱母女回左氏土司,兰翠悄悄对史玉皎说道:“虽说沈大人是实诚君子,但万一她是个不安分的,路上……沈大人也未必把持得住,将军你要想好了。”   史玉皎笑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他这次出使左氏土司,是给圣上写了奏折的,去办公差的,哪有那份闲心。”   兰翠:“……”定是沈持甜言蜜语迷了将军的眼。   “玉展呢?”史玉皎问他:“叫他来我好好跟他说说话。”   兰翠叫人去找史玉展,稍等了片刻,一名小兵卒拿着一张纸条送了过来:“史将军,兰副将,史小郎君留了这个。”   史玉皎接过来一看,那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姐姐,我跟三姐夫出一趟远门。   偷偷跑去找沈持了!   兰翠:“他几时走的?我这就去追。”   史玉皎平静地说道:“别追他,随他,他的性子,不吃几次亏改不了。”   “可是将军……”兰翠的脸色都白了:“他才十岁,万一有个闪失,你可要怎么给老夫人交待。”   史玉皎:“家里既然要送过来,必是铁了心要磨砺他的,”她拍了拍兰翠的手:“没事的。”   她心道:有沈持呢。   要是史玉展跟旁人跑了她或许会慌,但是他,那没事了。   ……   离开鹤州府刚进入大理国的楚雄郡后遇到了山路,马车行在其中,左侧是危峰,往下看是深谷,往前看山中小径幽深陡峭,又险又窄,满目苍翠环绕,好在并不是无人涉足之地,有隐隐的脚印,说明这些路并不偏僻,细看白云折山茶花浸其间,清香映人心目。   “姐夫。”快走出这段山路时,身后有人唤他,沈持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后面一看:“玉展?”他怎么来了。   “我姐那儿没意思,”史玉展跑过来吸溜着鼻子钻进他的马车:“我跟你们去玩吧。”   沈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头脑里无数想要打孩子的念头蹦跳不止。   史玉展见他面色严肃,立刻换了说辞:“姐夫,我骗你的,是我姐牵挂你,让我跟着你来的。”   沈持不大相信:“……真的?”   “这还能有假?”史玉展说道:“不信等回来你问他。”   沈持:“……”   “算了,我赶你回去你也未必肯回,”他说道:“路上你要跟紧我,不得肆意乱跑啊。”   史玉展挑挑眉头,很乖地说:“好,听姐夫的。”   沈持拿了水让他喝。   一路颠颠簸簸,到了黄昏落日时分,前面横亘了一座小山丘,要走着翻过去。   他们从马车里下来,开始翻山。走到半山腰,都喘着大气,忍不住坐在山路上的石头上歇息。而彰武将军燕正行部随行的几人,为了不叫人多留意他们起疑心,没有休息,继续往前走。   史玉展看见左文嫱身上背着个小女娃儿,挪屁股过去搭话:“小女郎,你叫什么名字?几岁?”   “我四岁了,”小女娃儿怯生生地说道:“我以前叫段湘,我娘说以后叫左当归。”   史玉展噗地一声笑了:“当归是一味药,苦死了。”说完他还学着喝药的样子嘶哈两声。小女娃儿“哇”地一声哭得震天响:“你胡说,胡说……”   沈持想去管教他,可奈何腿肚子抽筋,头晕眼花只能靠在石块上休息:“玉展,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欺负小女郎。”   史玉展跑回他身边。   众人歇了会儿又继续赶路。   左文嫱起身后趔趄了下,左当归差点儿从她背上摔下来,母女二人直喘气。   沈持于心不忍:“要不在歇会儿吧?”   眼看着天要黑了,左文嫱说道:“沈郎君,咱们须得走过这段路,前头才有村镇。”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来。   说完艰难地挪着腿往前走。   史玉展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往下一蹲:“苦当归,我来背你吧。”   左文嫱摇摇头:“史小郎君你才几岁,怎能背得动他。”   史玉展一昂头:“苦当归,再不走就回不去你姥姥家了。”   左当归瞧着她娘。   “那就多谢史小郎君了,”左文嫱歉疚地说道:“你要是走不动了,千万把她放下来。”   沈持:“……”你小子就逞能吧,待会儿有你叫唤的。   史玉展背上小女娃儿,步履轻巧地往前头走去,遇到不好走的路施展轻功一跳就过去,一众大人看了都傻眼,挑大拇指说道:“到底是武将家的小子,功夫极好。”   沈持:“……”他要功夫好,史家的长辈也不会天天追着他打。   紧赶慢赶,总算没被彰武将军燕正行他们落下,到了天黑时分,总算到了占据楚雄郡一隅的白族杨氏土司部落,这是左文嫱的外公家,虽然说是亲戚,但她不敢贸然前去,生怕她与段世子的过节会给杨氏添麻烦,只能依旧扮作行商去住当地的客栈,远远看一眼宣抚司署——部落土司所住的宅院,对着住在里面外祖父母在心里头说一声,您二老要安康长寿啊。   “段夫人你哭什么呢?”史玉展问她。   左文嫱拭了拭眼泪:“没什么,走累了。”   “我娘肯定是想家了呀,”左当归指着那座土司居住的院子说道:“她跟我说过,我外祖父家里就长这样。”   “我也想要住这样的宅子。”她奶声奶气地说道。   “哼,等我以后带兵把他们都给扫荡了,”史玉展气吞山河地说道:“把这宅子赠给你。”   一座宅子而已嘛,也值得她这么眼馋。   沈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兵书上的字认全了吗?会排兵布阵吗?知道怎么带兵吗?”一连串灵魂发问。   史玉展不服气地哼了声:“早晚会的。”   左当归听得似懂非懂:“这里是大理段氏的江山地盘,你为何要荡平?”   史玉展叉腰:“大理段氏失政,普天之下,任谁有手段的都可以窥其江山,我如何不能?”   “史小郎君好志向,”同行的人听了他这番话后,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又问他:“你可听过霍嫖姚的生平?”   霍嫖姚是汉朝的冠军侯霍去病。   “当然,”史玉展说道:“我最喜欢听京城里的说书人说霍大将军了。”   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向他招招手:“等下住进客栈,你来往房中,我给你说霍大将军的故事。”   ……   秋云起兮草木黄兮,沈持看着他脸上的桀骜之气,不知为何,忽然对他改了观,觉得这小子或许是个可造之才。 第162章   在当地简陋的二层木楼客栈宿下后, 简单吃了顿饭,一行二三十人各自回到房中关好门窗,而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大蒜——此地多虫蛇, 这个张骞从西域严选回来的物种比雄黄分驱蛇的效果好太多,切碎了撒在地上, 浓浓的蒜味很快弥散开来,谈不上多好闻, 但也妨碍歇息。   这里没有人打更,约摸是二更末, 沈持正要躺下睡会儿, 忽然窗棂哗啦一声, 伴随着一阵小凉风,史玉展从窗户跳了进来:“姐夫, 我和你睡吧。”   沈持:“……”这孩子, 吓他一跳。   来之前,史玉展在先是在户部员外郎盛诚明房中听人家讲了半天霍去病大将军的故事, 越听越上瘾, 奈何盛大人哈欠连连, 说得上一句和下一句对不上账,他只好回房去睡觉。   但是躺在床上总惦记没听完的故事,睡不着,一骨碌爬起来, 想了想, 咦, 怎么忘了自家姐夫也是饱学之士,盛大人会讲的沈持也会啊,于是跳了窗进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沈持往里面挪了挪:“自己不敢睡?”   “嗯,”史玉展脱去外衫往床上一躺:“姐夫,你困不困,给我讲讲霍大将军的漠北之战吧?”   沈持本来已经有六七分睡意了,听到“漠北之战”这四个铁血无比的字,瞬间脑子清明,他娓娓道来:“那一年是汉武帝的元狩四年,年仅二十一岁的霍大将军与舅舅卫青深入漠北……”   “甥舅二人与匈奴在沙漠战至日薄西山,忽然天色顿变,飞沙走石,卫大将军敏锐地觉察到战机已来,他当机立断,命大军倾巢而出,从左、右两翼包抄匈奴军队……”   “霍大将军从右翼发起进攻,他亲率骑兵先行出发,不带辎重快速直追敌军,匈奴人根本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被他狂追狠打,一路横扫,斩将夺旗,入如无人之境……”   “姐夫,停,”沈持正讲到最令人振奋处,史玉展倏地捂着他的嘴巴:“有动静。”   极轻微的沙沙,沙沙。   有蛇?   沈持:“……”难道大蒜驱蛇失灵了。   史玉展的耳朵循着响动,听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对,不是蛇,姐夫……好像是有人背负兵器夜行擦过衣裳的声音。”   而且是许多人。这可比蛇麻烦多了。   沈持猝然从床上下来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去一听,果然有“沙沙沙”的声音,且越来越清晰。   和某一次他去史玉皎军营听到操练中模拟急行军的声音相似……不好,他心中涌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或许他们的行踪被段氏发觉,他们带兵追来剿杀他。   这时候彰武将军燕正行“吱呀”一声拉开门出来:“沈大人。”他的眼神中有着和沈持一样的担忧:“咱们?”   据他判断,段氏的人离这里还有二三里地,时间紧迫。   “去挨屋叫醒他们,”沈持说道:“赶紧走。”   一行二三十人仓促地收拾好包裹,都问沈持:“咱们去哪里?”这大半夜的又能去哪里。   沈持望一眼不远处白族杨氏的宣抚司署,说道:“去找杨氏土司。”   燕正行面色微变:“可……万一杨氏擒了咱们送给大理段氏怎么办?”   其余人也都有这样的担忧。   沈持说道:“我朝与大理段氏过招这么久,各土司不可能不首鼠两端观望局势,当年大理段氏上表称臣,杨氏土司也是我朝的臣民,他们居住的宣抚司署还是我朝命名的,今夜我等过去,他即便不会开门相迎,也断然不会为难我等。”情急之中,不得不去碰碰运气。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只好硬着头皮往杨氏土司的宣抚司署走去。走到半路,左文嫱说道:“沈大人,诸位,白族的土司叫杨夔,你们绑了妾身去叫门,他们一定会开的。”   沈持微愕:“这是为何?”他还不知道杨氏与左氏是亲家。   左文嫱说道:“杨夔是妾身的外祖父,只是妾身与他多年未见,不知他是否还死忠大理段氏,故而先前未曾言明。”   也不敢贸然上门。   “要是妾身前往敲门,他们纵然认妾身,或许不会接纳你们,”她又说道:“眼下顾不得许多,你们绑了妾身吧,妾身的外祖母林氏尚健在,她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外祖父杨夔说不好,但她年幼时常来看望外祖母杨氏,她一定不会不要这个外孙女的。   “段夫人,”沈持想了一想说道:“咱们见机行事吧。”   然而走到半路史玉展却不见了踪迹,赵蟾桂急得跺脚:“大人,史小郎君太不懂事了。”   沈持:“他会自己找回来的。”那孩子不是个拎不清的莽夫,他自有他的主意。   他们打着风灯赶着马车来到杨氏土司的宣抚司署门前,早有夜里值班的侍卫拿着兵器过来:“你们是谁?赶紧走,别在这儿停留。”   沈持拿出印信说道:“在下朝廷户部右侍郎沈持,路过此地,特来拜见杨土司。”   “哼。”那人拿刀指着他:“什么是狼是狗的,不见,滚。”   “哼!”   这时候,宣抚司署的屋檐顶上落下一声不满的冷哼,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半大的小子立在上面,拖着长音威胁他们:“你不去通报,那小爷我去了哦。”   是史玉展,不知他从哪里攀进了宣抚司署。   侍卫:“……你,你怎么进去的?”   “当然是飞,”史玉展不屑地说道:“‘嗖’地一下就飞上来喽。”   侍卫大怒,有人拿弓箭去射他,箭翎飞过来时被他随手揭了片屋檐上的瓦扔出去挡了下,根本不当回事——这一招看上去功夫很高。   值守的侍卫被他给唬住:“……等着。”他去通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宣抚司署的二层楼上忽然出来一老者,灯光之下,他的脸是古铜色的,全是褶子,但双目如鹰,看起来得有七十来岁,他就是左文嫱的外祖父,白族土司杨夔。   “什么人深夜来此喧哗?”   沈持又报了一遍家门:“在下户部右侍郎沈持,特来拜会杨土司。”   大晚上来拜会?谁信。   杨夔打量沈持一眼冷笑一声:“不认识。”   “实不相瞒,在下奉朝廷之命出使彝族左氏土司,”沈持好脾气地说道:“遇到大理段氏阻扰,还请杨土司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去叨扰片刻,暂避一避。”   “你去彝族左氏做什么,”杨夔心中暗暗吃惊:“大理段氏又为何要阻挠你此行?”   沈持:“朝廷之事,不便透露。”   杨夔哼了声:“如果老夫作壁上观呢。”   沈持:“那便是与朝廷抗衡。”   杨夔冷笑不止。早没了耐心的史玉展往前跨几步,大喝一声:“百余年前大理段氏向朝廷称臣,尔等亦是我朝的臣子,如今杨氏却只知大理段氏不知圣上,与他啰嗦什么,还不把段夫人推出来,让他们亲戚见个面。”   音落,只见左文嫱一下冲到火把底下,让火光照着她的面容,冲着杨夔喊道:“外公,外公救我……”   左当归也跟着哭:“祖外公,救我……”   杨夔又是一惊,定睛一看,认识,这不是他的外孙女嘛,那个小的,看样貌是她外孙女的闺女。   他大怒:“你们挟持了她俩?”   沈持:“段夫人母女想回左氏土司,不过与我们同行罢了。”   杨夔迟疑地看着左文嫱母女,左当归愈发卖力哭号,哭声惊动了杨夔的夫人林氏,她被两个婢女搀扶出来,眯眼往下一瞧,怔住了:“我的嫱儿啊……你还活着啊……”   二王子段清来死的时候她就为外甥女哭了一场,还以为她被磋磨死了呢。   “快叫他们进来,”杨老夫人瞪着杨夔说道:“段氏就算来了又怎样,我们就说一概没过他们要找的人。”   杨夔惧内,又瞧着如今大理段氏的落魄样儿,不敢当真彻底得罪昭朝,只好命人打开大门,把沈持一行人迎进门去。   土司的宣抚司府仿中原四合院的布局,这是一座五进四院,进门后逐级升高,旁设多间耳房,往里看去层层院进八方通,幢幢殿阁,房间规划整齐,一进院子套着一进院,宛如一座宅中宅。前头三进院是土司处理部落政事的地方,后面则用来居住。   据说杨氏已经世袭二十几代了,世代都居住在此地。   沈持一行人被安置在一进院的廊檐下,没有屋子和床给他们睡,连喝的热水都没有,寒碜的很。林老夫人颤颤巍巍来看左文嫱母女,要接她们跟着她去住,她俩给史玉展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一把摁住左当归的手腕:“老夫人,她俩跟你走了,我们拿什么当护身符呢?”   林老夫人只好叫人送来被子,让他们就在廊檐下打地铺,除了史玉展和左当归两个人太困了往地上一躺就睡,其他人都是坐着靠着墙,拿被子搭在身上遮遮风寒罢了。   他们刚进去门,段氏的人马就追来了。这次是段若嫣率兵追过来,他们先扑到客栈,遍找不到人,又气势汹汹地来了杨氏的宣抚司署。   杨夔听说她来,出门去迎:“段大将军深夜来此地有何贵干啊?”   段若嫣冷笑:“杨土司,昭朝一姓沈的奸细混入我境内,本将军的人看到他朝你们这里来了。”   “快把他交出来。”   杨夔哈哈笑了两声:“老夫怎不知家中进贼了。”他问值守护侍卫:“你们看到人了吗?”侍卫门齐声:“连苍蝇都在睡觉,没有飞进去。”   “段将军听见了吧?”   段若嫣在心中骂了句“老匹夫”:“杨土司当真没看见?”   “大半夜的,”杨夔说道:“老夫蒙段大将军做什么?”   段若嫣无法,只好冷笑两声对手下的人说道:“就在这里守着,不信他们不出来。”   只要沈持一出府,她的手下就会放箭将他射成刺猬。   于是她率人在附近蛰伏,目不错珠地盯着宣抚司府。   ……   这么一折腾,也快到天亮了。彰武将军和史玉展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也知道段若嫣没走在守株待“沈”。 第163章   宣抚司府里飘起清晨的第一缕炊烟, 闻到米面的香气,沈持一行人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府中的侍卫和奴仆轮流吃朝食去了,没打算招待他们。   林老夫人命丫鬟给左文嫱母女端了羊乳和糍粑来, 热气腾腾的馋死个人儿。史玉展看了一眼,从沈持带的包袱里掏出一块干粮, 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哥哥,”左当归拽了抓他的袖子:“谢谢你路上背我, 这碗羊乳给你喝把。”   “算了,”史玉展大口吞咽下一块干粮, 瞥了她一眼:“等到了你外公家, 你再招待我吧。”   左当归眨巴着眼睛:“可是哥哥, 天已经亮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不走呢?”   “外面有虎狼, ”史玉展看了沈持一眼, 扮了个鬼脸,张牙舞爪地说道:“会被吃掉的。”   左当归吓得藏到她娘身后:“娘, 我怕。”   沈持无奈地看了看史玉展:“玉展, 不要总吓唬左小女郎。”   他又问彰武将军燕正行:“段大将军这次来截杀咱们, 带了多少人马?”   “听动静约有百余人。”燕正行说道:“但他们手里有弓箭。”一看就是精兵。   沈持理了理衣衫,叫人通传,说他要见杨夔。这次对方倒是痛快,很快请他去堂屋见面, 寒暄之后沈持说道:“杨土司也想尽快打发我们走对吧?”   杨夔不想得罪大理段氏, 视他们为烫手山芋:“沈大人是该走了。”   沈持:“那就请杨土司把我们送出楚雄郡吧。”   杨夔听后一拍桌子, 一撅胡子,说道:“沈大人想的可真美呀。老夫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持心想:若不给他一些好处, 诱之以利,这一关只怕是难过了,于是说道:“杨土司,大理段氏,许你什么好处,我想日后朝廷同样可以给你,何必这么死心踏地忠于一个岌岌可危的大理段氏呢?”   “忠于谁是我的事,”杨夔沉下脸来说道:“沈大人管的太多了。”   沈持:“本官听说大理段氏对土司的压榨可真不少啊。”   杨夔:“那又怎样?难道你朝廷不收税赋吗?不征发徭役吗?”   “朝廷从前对于西南的各宣抚司署,是薄贡厚赐,土司进京朝贡面见皇帝可得到丰厚的赏赐,又有土司进京少则一行几十人,多则数百人,可携带大量土货沿途贩卖,以物易物,又是一笔银两,”沈持说道:“再者,我朝的税赋为百中取七,大理段氏则征收到百中取十二,杨土司难道没有算过这笔账吗?”   杨夔被他说得无法反驳,确实,大理段氏的税赋比朝廷的重许多,而且朝廷当年赏赐给各土司的钱财,也要远远超过大理段氏,但在西南地界上,他们不听大理段氏的会被灭族,朝廷却是个虚的……他面有难色:“沈大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轻巧,朝廷……朝廷还不是让大理段氏在这里当土皇帝?何曾约束过。”   前些年黔州府的史家守军被大理段氏打得落花流水,损兵折将,哪还有朝廷的样子。   沈持说道:“正因为大理段氏称臣后又擅自割据为王,目无朝廷,在西南作威作福多年,当今圣上才发雷霆之怒,派在下前来使他重归王治之下,杨土司,这一天不会太久了。”   “还有,如今朝廷的工部在西南开矿,如日中天,他日这里重归朝廷治下,断然少不了杨土司的好处。”   只要他还在户部为官,就会在这里有一番作为。   杨夔漠然道:“沈大人先回去歇着,老夫还要再想一想。”   他这么一想,就想到了晌午时分,跟随沈持的官吏、行商们焦躁不安,一个劲儿的走来走去,拍着手说,哎,这可怎么办呢?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就在此时,宣抚司府的厨子们抬了一锅饭来,他们的脸没之前那么臭了,还客气的说道,各位,吃点饭填填肚子吧。   看到此举动,沈持心想:杨夔差不多被他说动了,离开楚雄郡有望了。   左文嫱问他:“沈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吗?”沈持摇摇头:“多谢段夫人,现在看来,杨土司或许在想法子送咱们出楚雄郡了。”   “沈大人如果需要妾身做什么,尽管吩咐。”她说道。   沈持又谢过他。总算是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众人狼吞虎咽饱餐一顿,饭后有说有笑,倒没那么急躁了。   等到黄昏时分,杨夔忽然带着两个家仆来了,他说道,你们收拾好东西,夜里别睡太死,听我消息。   这是要行动了。   到了夜里,沈持等人看到府中来了一位满脸沟壑的老人,他的左手臂上盘着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蛇,蛇头跟个烙铁似的,灰黑色的,昂头吐着阴森森的信子,看起来毒性非常大,被咬一口全村就要开席的那种。   他们都吓得不轻。   不过这“全村吃饭蛇”不是拿来吓唬他们的,到了三更末,那老人又出了府去,用竹叶卷了个口哨,呜呜咽咽吹着什么调子,凄凉,冷清……   “他不会是驯蛇人吧?”有人头皮发麻地猜测。   还真猜对了。很快,他们听到了外头有人嚎叫。史玉展像个猴子一样爬上高处去看,一会儿下来说道:“好像是段大将军的人像见了鬼一样到处乱窜。”   这时候杨夔和他夫人林氏走了过来:“沈大人,你们快走吧。”说完,他叫一名侍卫从后门送他们出去。   ……   这个世上大概是没有人不怕蛇的,更何况还是毒蛇。段若嫣的人没想到他们会没有等到沈持,却等来了那么多蛇,这是捅了毒蛇窝吗?吓得他们赶紧让开了道儿。与此同时,沈持他们从后门出去,听着段若嫣手下的吱哇乱叫,他们迅速地走进夜色之中。   林老夫人哭道,我们放你们走,还送你们出城,你们可不可以把我的嫱儿给我留下?   左文嫱拉着左当归给他磕了个头,说道:“外祖母,我和当归回家了,以后若有时间再来看您,你和外公保重身体。”   ……   段若嫣的人被蛇袭击了,大半夜黎明最困的时候惊魂甫定,等大天亮蛇影消失时,杨氏宣抚司署大门敞开,人进进出出,哪里还有半点沈持的踪影。   段若嫣气道:这必是杨夔老匹夫的伎俩,可恶。她顿时无关扭曲,下令:“给我追到迪庆郡去。”   天亮后,沈持一行人出来楚雄郡,很快到了迪庆郡的时候,燕正行的手下有三五十人赶来,他们合拢在一处,七八十人一起同行,这里有很多黔州府过来做生意的商行,更利于蒙混。   漆器商行掌柜郎愿带着伙计与他们分道扬镳,做人家的生意去了,只余下沈持一行朝廷的人。   迪庆郡大大小小的土司共有三十多个,都是一个个的土皇帝,从前就不怎么服大理段氏的管教。得知沈持到来,甚至还有人递了帖子来想与他见一面,都有自己的算盘:大理段氏的楼眼看着要塌方,他们当然得给自己找朝廷这条后路了。   沈持不敢怠慢,在这里停留数日,拜访了几家热情的土司,听说他们在楚雄郡遇到了段若嫣的兵马,侗族肖氏土司肖励大笑:“段大将军这次带她的相好上阵了吗?”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沈持像瓜田里跳得最欢腾的猹:“不知肖土司所说的是哪位将军?”   肖励大笑:“段大将军的相好多,每次出征都跟你们中原皇帝翻牌子似的带一个上阵,哈哈哈……”   沈持陪笑:“……”   呵。段大将军还挺有情调的嘛。   这次途径迪庆郡的时候没有什么波折,但是此郡比较大,沈持他们翻山越岭,启程后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出来。   途中,史玉展几次三番要背着左当归走路,可把他累得不轻,吹牛的次数少多了。   眼看着要到金沙水一带的彝族左氏土司的地盘上了。   然而段若嫣也不是吃素的,迪庆郡是个刺头,一众大小土司不听她的不说,还得给她使绊子,想在这里杀沈持比较难,她直接绕过,在通往金沙水的一条要道上堵住了沈持一干人。   狭路相逢,对方是勇者,真让人头疼。沈持等人只得又退回迪庆郡内找了家客栈住下,但段若嫣不断逼近这里,已经离他们不足三里地,很近了。   彰武将军燕正行说道:“沈大人,我手底下现在有四五十人,对付他们百来人。虽说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但也可以拖住他们一段时间,到时候你们见机赶紧走,越快越好,别管末将。”   这一仗是饶不过去了。可以预见的是,伤亡也会很严重。毕竟要硬拼。   但硬拼不是两眼一抹黑拎刀就冲,还是要刺探对方军情的,燕正行亲自当探子去摸段若嫣这次所带人的详情,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准备。   回来后沈持问他:“听说段大将军此次带了她的相好来,不知道燕将军,可有察觉?”   燕正行心中叫了声“乖乖”,说道:“跟随段若嫣左右形影不离的,倒是有个副将,末将听人叫他崔将军。”   沈持:“长得什么模样?”   “是个年少的武将。”燕正行说道:“眉黑,面白,唇阔……”长得很好看。   听这描述多半是了。   沈持:“崔将军功夫如何?”   “这……末将没打探到,”燕正行说道:“不过,他为人颇自负,在军中的名声似乎不怎么好。”   “燕将军,”沈持斟酌一番说道:“麻烦你带本官去远远看一眼这个崔将军。”   燕正行迟疑道:“沈大人,这……这不大保险。”他心想,万一被发觉,沈大人逃不脱的。   沈持斟酌一番说道:“为今之计,死马当活马医吧,要是能捉住崔将军就好了。”   史玉展冷不丁来了:“姐夫,燕将军,要捉谁?”   “段大将军一名姓崔的手下。”沈持说道。   史玉展:“为何捉他?”   沈持正不知该怎么说,燕正行百无禁忌:“姓崔的可能是段大将军的相好,擒住他,咱们就可以要挟她了。”   史玉展面不改色,到底是大家公子,啊不,京城纨绔儿,似乎对这事儿见怪不怪:“姐夫,你怎么知他是她的相好?”   沈持:“……听说,加上猜测。”   史玉展瞟一眼燕正行:“燕将军,那不如明日你去叫阵,指明要姓崔的来对阵,我观摩观摩他的武艺,要是打得过,后日换我去叫阵,如何?”   沈持:“小祖宗,你就别往上凑了。”你姐说你只练了个三脚猫的功夫。   “姐夫,你瞧不起我,”史玉展哼了声,倔强地道:“那是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   沈持皱眉:“燕将军,你看……”   “要末将看,史小郎君所言未必不是个好计策,”燕正行说道:“可以一试。”   沈持:“将军定要万分小心,打不过就折回来,最要紧的是保命。”   史玉展嗤笑:“武将要像你这么胆小怕死,哪里还能博得军功?”   沈持:“……”   当夜,史玉展又改了主意,他背着沈持同燕正行商量,将手下的将士分成五拨,一拨十来人,趁着夜里袭扰段若嫣的手下,头一拨惊动他们就撤,隔半个时辰再去一拨,打几下跑,下一拨隔一个时辰多过过招……   主打一个出其不意,神出鬼没,让对方恼,跳脚,但又拿他们没办法。   燕正行一拍大腿:“妙计。”   二人立马行动。   ……   沈持夜里听到动静,待出门一瞧,是燕正行的人马在进出,他不好多过问,遂回房看书。   第二天早晨日头才出来,客栈后面的马棚里一阵喧哗,赵蟾桂打开窗户往下面一瞧,说道:“咦,史小郎君早起干什么去了?”怎么是骑着马回来的。   沈持:“……”这小子夜里干什么去了。   史玉展栓好马,直奔屋中叫了声“姐夫”,而后往床上一瘫倒头就睡。   沈持:“……”想问句话都问不成。   史玉展一觉睡到旁晚,起来吃了顿饭,当夜,又跑出去了。沈持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翌日午后,等他再回来时,后头跟着一拨人,他们骑在马上欢呼:“沈大人,咱们把姓崔的给擒住了。”   史玉展的马后头栓着一名年少的武将,他被拖在马后面跑了几里地路,身上衣衫褴褛,头发凌乱,面上还沾着血污,十分狼狈。   沈持从屋中出来,一见之下惊道:“这是崔将军?”   史玉展声音哑哑的:“是他。”   这人被他擒住的时候,段若嫣脸色大变,几是声嘶力竭的喊道:“不要杀他。”想来就是他们说的她的相好了。   沈持搓手:“玉展威武,原是我小看你了。”   史玉展:“姐夫你先别高兴的太早,燕将军被他们擒去了。”   沈持:“……”   “玉展,”他说道:“你再跑一趟给段大将军传话,说我要跟她交换人。”   不能叫燕将军落在她的手里。   史玉展撅嘴:“好,你们看好他。”说罢,他将捆得如粽子一样的崔将军扔到沈持跟前。   ……   燕正行的部下连着两夜袭扰段若嫣,她本来就快绷不住了,又兼她的相好崔栖被那个半大的小子史玉展擒住,像被抽了魂魄一样,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发疯,举止跟她的身份有些割裂,听说沈持要跟她一命换一命,她放了燕将军,他放了她的崔栖,大笑:“沈持,你想都别想……”   段若嫣不肯同他做这笔交易。沈持给她写信质问:段将军你为你主子卖命多年,得到了什么呢?我看崔将军不是忍辱之人,我若说他狠了,必是要自杀。他一番话,把段若嫣说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当夜,她就放松了对燕正行的戒备,让他趁机溜回去,见段若嫣示好,沈持也如法炮制,让崔栖“逃走”。 第164章   彰武将军燕正行逃回来之后非常不甘心, 那个恨啊,嘴里念叨着“有仇不报非君子”,想要带兵前去再战, 一雪被俘之耻,被沈持等人合力劝住:“忍忍, 以后跟她还有的打呢。”   这才是开胃前菜。   而后,他们趁着段若嫣锐气方挫, 不敢停留,立马走人, 当晚就赶到了金沙水附近。自从工部来到西南来堪矿后, 这一带来了不少北地人, 做生意的,淘金的, 或许还有躲债的……   听左文嫱说, 过了今晚,等明日再走几十里地, 就到彝族左氏土司的地皮上了。差不多也到了工部所在的堪矿处。   不知为何, 段若嫣竟没有追过来。   他们寻了一家北地人开的客栈住下, 要了热乎的汤面,一碗下肚后很是熨帖,浑身都舒坦了。   饭后,沈持在房间里给朝廷写奏折——汇报他这一路走过来的见闻, 写得收尾时, 史玉展来了, 他扫了一眼说道:“姐夫,从这次咱们跟段大将军交手的事情来看,打仗不但要会战术, 会兵法,还要多揣摩人心。”   要不是沈持事先得知崔栖是段若嫣的相好,他们擒了姓崔的,利用这层关系,还真得打一场你死我活的仗呢。   沈持笑了:“你小子悟性还挺高的,不光行军打仗要揣磨人心,做任何事情第一要驾驭的就是人心。”   “姐夫,”史玉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万一,段大将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姐夫其身,把你擒了威胁我姐姐,我姐……”是不是也会乱了方寸。   沈持:“……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以及,我要是被俘,你姐当然会心疼,我们可是正经夫妇,不是不值钱的相好关系。   但是这种话对小孩子说他也不懂的,唉。   史玉展看穿他的心思,哼了声:“瞧把你得意的,我姐姐才不会像段大将军那样,把私情和公事搅在一处,你想都别想。”   沈持笑了笑:“嗯,要是我被擒了,两军对阵时,你姐姐定会一箭射穿我,然后再打败对方给我报仇。”   史玉展挑挑眉头:“姐夫,你还挺了解我姐姐的嘛。”   沈持:“……”   次日,他们顺着金沙水的支流继续往西南方走去。   ……   同时,彝族左氏土司杨靖听闻大理段氏手足相残,女婿被杀,一直在打探女儿左文嫱的下落,后来听说她已经逃离了鸭池城,跟着昭朝官员往这里来,便派出几拨人四处寻找接应。   这天晌午,在距离左氏土司部十几里地的地方,一大象朝沈持他们跑过来,那象瞪着眼睛四平八稳地看了看他们,卷起鼻子伸到左文嫱脸上碰了碰——似乎认得她。“阿吉。”这是她出生那年父亲送她的象,与她同岁,出阁前她们在一起长大,左文嫱哭着喊它的名字:“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大象阿吉扭头往不远处看了看,那儿五六个左氏土司的人,他们疾行而来:“官姐。”土司部落里面,称呼未成年的郎君叫“官儿”,未出阁的女子为“官姐”,左文嫱遇人不淑,这次回来,土司的人还是把她当作家中的女儿,依旧呼为“官姐”。见了面,他们相对哭了好一阵子。   末了,左文嫱收起眼泪,带着女儿过来给沈持磕头:“要不是沈大人,妾身说不定就死在鸭池城了,恩公在上,请受妾身一拜。”   “左女郎不必客气,既然你的家人来接你了,”沈持听到左氏土司的人称呼左文嫱为“官姐”,绝口不提段氏,也不叫她“段夫人”了:“快回去团聚吧。”   他打算先到工部在这里堪矿的驻地去瞧瞧,暂时不去左氏土司。   眼看着要分道扬镳,左当归一把拉住史玉展:“哥哥,你跟我回去吧。”   这一路上,但凡要徒步的时候,都是他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她舍不得史玉展。   史玉展从她手里揪出他的衣袖:“你快跟你娘回你外公家去吧,我还要习武学兵法,以后统领千军万马呢,不能跟你回去。”   左当归眼泪汪汪地搂住她娘的脖子,不再理他。   左文嫱母女回了娘家,沈持一行人去寻工部驻地。他们拿着地图找到了金沙水,沿着河岸又顺着莽莽苍苍山丘,走了十几里地的千山万壑,终于在旁晚时分,来到了工部堪到的岩金矿处。   彼时站在金沙水的河岸上,落日熔金,山峰傲立,那景色璀璨而壮丽,怪不得这里后来叫丽水。   燕正行的部下也陆续到了,千把人整整齐齐的没少一人。   工部员外郎胡见春来迎他们,带着他们去了离岩金矿所在的山峰不远的工部驻地——他们堪到这里的金矿后,临时搭建起一座二层木楼的宅子,房前屋后都设了篱笆,三层荆棘挡住了野猪、狐狸等伤人的野物,篱笆下种着各种蔬菜,多数是北地没有的,菜叶子看起来又嫩又新鲜。   相互执礼寒暄后,胡见春说道:“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一多,咱们的胆子大了,干起事儿来越发起劲。”   再往里头走,沈持看见石板上晾着各种菌子,还有颜色尤为鲜艳的红伞伞,他惊问:“胡大人,这些都是无毒能吃的?”   工部的官吏这么快就学会辨认可食用的菌子了吗。   “这可是宝贝,”胡见春说道:“鲜着呢。今晚上让厨子做给你们尝尝。”他说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每日在几不见人烟的地接穿行,风餐露宿,战战兢兢,几乎失去了半条命,后来他偶然间吃了当地人一碗菌汤,那种直击灵魂的鲜美让他的躯体焕发生机,添了一把使不完的牛劲儿,从此就爱上了这一口。   沈持:“……”厨子是从北地带来的吗?可靠吗?不会一顿菌子把他们送走吧。   等到堂屋坐下,闻到一股醇香,循着香气,看见几上放着茶壶和茶盏,原来是茶的清香,户部员外郎韩绍在京城没喝过这样的茶,问胡见春:“这是什么茶这样香?”   “下官听说这是当地最好的普洱茶,”胡见春说道:“京城里见不到。”   沈持等人端起来品茶一口,果然入口醇,回味甘,比京城里他们常喝的茶好许多。另一户部员外郎盛诚明说道:“下官曾听曾祖父说过,我朝开国之初大理段氏还带着各土司头领到京城进贡,其中就有各种茶叶,京城权贵们当作宝,爱喝的不得了。”   后来大理段氏不再向昭朝称臣,公然割据一方,各土司也不再进京朝贡,京城极少见到西南的茶叶了,如今他们喝的多是江南等地的茶叶。   等喝过茶,胡见春说道:“此处已堪明的岩金矿量大,只是工部至今还没有开采,一来怕开采出来金矿石怕大理段氏来抢——纵然与他们有契约在先,但就怕万一他们言而不信,二来,怕运往朝廷的途中被各土司抢劫,不好办啊。”   沈持面色凝重:“是这么回事,这里一日不归于我朝的王治之下,一日无法开采金矿。”众人也都附和,但摇摇头:“想把这里收归朝廷,难。”   一直跟在沈持身后没说话的史玉展昂首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日小爷我率三军坐镇此地,有不服的就打服,叫各位大人随意开采金矿运往京城。”   沈持:“……”虽然这小子有点狂,但他是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其余人齐刷刷看着他:“这是武信侯史老将军的孙子?”   史玉展一拱手:“正是。”众人想挠头。他们对这小子有所耳闻,听说他娘每天一睁眼就是揍他,他每天都要挨揍,可见多么不成器。   史玉展才不在乎他们信不信,反正总有一天,这片的土司都得听他的。   沈持在工部的驻地流连两日后,才去拜访左氏土司。左氏土司的宣抚司署跟楚雄郡白族杨氏土司的差不多,都是四进五院的仿汉建筑宅中宅,不过左氏的看起来更新,更金碧辉煌一些。   大约是看在女儿的份上,左氏土司头领左靖亲自来迎沈持,他五十来岁,长得浓眉深目,高鼻梁,肤色黝黑,偏瘦,腰上挂了一圈饰品,一动叮叮铃铃作响。   虽说他把左文嫱母女给送了回来,但见了面,左氏土司头领左靖对沈持不冷不热的,似乎知道了他的来意,让他免开尊口知难而退。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沈持还是要说,而且他说的更明白,更直白:“左土司,本官此次来呢,是想告诉你,大理段氏治下混沌不清明,朝廷要在这里肃清奸佞,左土司可别忘了,你的祖上可是去京城朝贡过的,能号令你部落的是朝廷而不是他大理段氏。”   左靖没有想到他上来就说得这么直白强硬,冷冷笑了一声:“沈大人,我们左氏不是被吓大的,你这话说的有点过头了吧?”   沈持肃然道:“本官并非虚言。”他又问左靖:“难道左氏土司,对大理段氏就毫无怨言吗?”   提及大理段氏,左靖急剧变脸:“我与段氏的恩怨,不劳沈大人费心。”   他的女婿段清来被杀,女儿被段清川强占,无奈逃出鸭池城……这件事叫他怎能不怨恨大理段氏。   只是作为土司头领,他不能意气用事罢,否则,他早带着人到鸭池城兴师问罪去了。   沈持极其轻微一笑:“既然左土司不愿意提及段氏,那么说点儿好事,朝廷在左土司的地界上堪出了金矿,想必左土司早已知晓了吧。”   “咱们聊聊金矿之事?”   左靖听了他的话讥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大人先将此金矿许给了大理段氏,与他们签订了四六分成的契约,而后从楚雄郡过来,是不是又承诺给杨氏土司这座金矿的好处,如今又来跟我谈,呵,”他不屑地看了沈持一眼:“你们北地汉人有个‘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对不对?焉知沈大人不是用的此手段。”   一样好处许几下里,好让他们彼此间相互厮杀,沈持好坐收渔人之利。   他才不上这个当。   沈持淡然道:“左土司既这么说,在下词穷,告辞。”没法谈下去了。没事,他还会来第二次的。   左靖端起茶:“沈大人慢走。”   送客后,他回到内宅对其夫人杨氏说道:“朝廷堪到了咱们这里的矿藏,日后必是要把这块地儿死死攥在手里的,左氏除了归顺朝廷,没有别的选择。”   派户部右侍郎沈持这么大的官跋涉而来,其决心非小。   杨氏愕然:“你既明白此理,方才沈大人来时,为何拿话支吾?”   左靖摇摇头:“不急,还没到时候,夫人你想,要是姓沈的一说我便反了段思仓,倘若他气不过兴兵征伐,咱们就遭殃了。”   他们哪里打得过段氏,一旦开战,毫无疑问会被摁在地上摩擦。   只等朝廷把段氏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会儿他们才表态归顺,就没有这桩忧患了。 第165章   沈持又何尝不知左靖是怎样的心思, 他也没指望头一次打交道就说动左氏土司立即与大理段氏反目,归顺朝廷,那不现实, 不过先试探下他们的态度罢了——只要左氏土司不帮着大理段氏打他们,这就够了。   他心里有了底儿。   自打前几日来到金沙水一带后, 彰武将军燕正行正带着部下在离岩金矿不远的小山头上安营扎寨,将士们举止松弛, 彼此间时而说笑一下,好像近来无战事的模样, 沈持瞧见了不解地问道:“燕将军, 段大将军就这样放过咱们了?”   “沈大人, 不是她放过咱们了,”燕正行说道:“是她暂且腾不出手来对付咱们。”   沈持微愕:“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正行告诉他说, 他的部将在来的路上听到消息, 镇西将军史玉皎从她在大理国的探子口中得知沈持一行人被段若嫣缠上后,她直接率部移驻鹤州城, 每日校场点兵列阵, 给大理国一种随时要踏破鸭池城的错觉, 加上他们进入到金沙水一带之后,倏然千余人的将士又化零为正冒了出来,对付段氏追来的百来人还是能僵持一阵子的,段若嫣讨不到好处, 不得不回鸭池城去。   沈持在心中笑道:原来媳妇儿“围魏救赵”了, 好样的。   史玉皎做得最叫人叫绝的地方他暂时还不知道——沈持远赴左氏土司办差后, 她把军营中有问题的次等兵器拿出来卖给了奸商,奸商又通过层层贿赂,转手卖给了大理段氏的军队, 呵,也不知段若嫣大将军知不知道这事儿。   这可是大事啊,毕竟兵器有问题,上了战场影响将士发挥,人家一刀能把人砍成两半,你一刀下去,兵器一分为二,还怎么打赢,有的是吃不完的败仗。   日后兵戎相见,她定要杀段若嫣个痛快。   ……   沈持看完他们安营,折回到工部驻地,见胡见春采了些菌子放在石桌上晾晒,里面还有红伞伞白杆杆,又一次问:“这些菌子都能吃吗?”   胡见春很想翻他一个白眼:“沈大人来的那日不是吃过了吗?”还说这里的菌子肥嫩浓郁,柔韧松香……是人间极致的珍馐美味,品评得头头是道。   沈持:“……”上回吃没事,他就怕万一这次老胡看走眼把毒菌子采回来啊。   胡见春见他不是很放心的样子,说道:“沈大人放心,这些都是当地百姓常吃的菌子,林中那些头上戴帽,腰间系裙,脚上穿鞋的不能吃,下官从来不采。”   就是当地人总结下来的,长着菌盖、菌环、菌托的菌子一般有毒,不能吃,他采菌子的时候很小心的。   这些菌子他们都吃过好多回了,清炒、炖汤、油炸都美味极了。纵然圣上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样的滋味。   沈持这才放心:“大人多准备点儿,上回没吃过瘾。”实在是后世吃菌子中毒的传说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那天初来乍到不太敢吃,生怕一不小心见到太奶或是别什么人。   胡见春笑道:“这次管够。”   沈持:“这么看来,这里的日子也不怎么苦。”胡见春说道:“实话对你说罢沈大人,下官以为这里一年四季如春,天天都生长吃食,不像我朝治下的多数州府,一旦遇到饥荒年景,百姓挖地三尺都难寻到果腹之物,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甚至易子相食……”   他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冬季,一年到头山林、田间都有作物在生长,不易发生像中原历史上那样惨绝人寰的□□,是个好地方。   “沈大人执掌户籍人口,”胡见春说道:“何不从北地迁徙百姓来此扎根生存,从此再无饥荒之忧矣。”   沈持笑道:“胡大人真知灼见。”   他之前在给皇帝萧敏写的《平西南策》中,迁徙北地人口来此定居,是极为重要的一条,但未平定大理段氏,还无法着手实施,不过《平西南策》并未公开,胡见春并不知道他也是这样想的,看来天下智慧谋之士所见略同,呵。   “要是户部嫌麻烦,沈大人吃了菌子先写篇赋,”胡见春说道:“把天下的饕餮士子先引过来,慢慢的,就有人跟风自己跑过来了。”   沈持听完哈哈大笑。   没错,美食是这里的一大卖点儿。   说说笑笑了一阵,当晚,吃了一顿菌子全席,几乎鲜掉眉毛。沈持当即做了一回说客:“今晚都给家人、挚友写信,请他们来这里吃菌子啊。”   众人哈哈大笑:“沈大人,你还是先灭了大理段氏,把这里弄到我朝的版图上再说吧。”   说完,他们又想,倘若沈持平了西南,这样大的功劳,回朝之后该封侯拜相了吧。于是对他愈发殷勤。   ……   彰武将军燕正行部在此地安营后,每日开始操练兵马,每日清晨声势浩大,气势冲天。   沈持闲着无事的时候便带着史玉展走到对面的山头上观看,一次,这小子问他:“这里,全部是左氏土司部的地盘吗?”   “可以说是,”沈持说道:“也可以说不是。”毕竟大理段氏没有在这一带设置郡县,这么一来,就没有明确的边界线。   被他这么一问,沈持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想朝廷在这里堪矿,总不能每次在奏折上提到的时候都说是金沙水一带吧,应该向朝廷建议在这里设置州府,宣布这是我朝的王土。   这么一来,朝廷在这里采矿、戍军就显得有依有据,理直气壮了。   二人正说着话呢,有人来通报说左当归骑着大象阿吉来找史玉展,沈持让他去和左小女郎玩儿。听说有大象,史玉展眼睛一亮,很开心地跑了下去。   两个孩子跑哪里去玩耍了谁也不知道,反正史玉展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当夜,沈持给皇帝萧敏写了封奏折,提议在这里置州府,派遣官吏,先圈主地盘,甚至他连名字都给取好了——丽水州。   史玉展这些日子都是跟着他住一个房间,看到他写的奏折后说道:“姐夫,我们不能总是等着大理段氏来打我们的时候再迎战,我们要主动出击,尤其是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   沈持说道:“打仗是一件极残忍,且劳民伤财的事情。”他顿了一顿:“还有,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你姐姐上战场拼杀。”刀枪不长眼,万一她受伤了怎么办。   史玉展说道:“那要看怎么打了,姐夫,我觉得我姐姐这几年在这里有些浪费了时间,比如说这次段若嫣率兵追击我们的时候,她就应该直接进攻鸭池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必能出奇制胜。”   而不是永远在被动防守。   沈持:“你姐姐是求稳。”稳稳地守住国门,不叫大理段氏来犯。   史玉展又说:“姐夫,工部为什么不敢开矿?开吧,等等大理段氏调军来抢夺金矿的时候,就让我姐姐出兵剑指鸭池城。段氏要敢兵分两路,顾头不顾尾,必败无疑。”   沈持:“不急,再等等。”   “对了,玉展,”他又说道:“左小女郎来找你一次,你明日便去找她一次,如此来来往往,显得咱们跟左氏打得火热。”   “我得空也多去左氏宣抚司府拜访。”   这是有意做给大理段氏看的,让其疑心左氏土司投靠朝廷背叛了他。   “离间计,”史玉展摇头晃脑:“大理段氏得知后一定会气急败坏来找左氏兴师问罪,鸣鼓而攻之,嘿嘿,这样,左氏会愈发恨段氏,二者更不对付了。”   沈持:“你小子兵法学的不错嘛。”   打这日之后,史玉展常常去左氏土司,都快长人家里了。   沈持也借着找他的由头,三天两头儿往那里去。   ……   果然,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大理王段思仓耳中,他对丞相段弼说道: “沈持将二王子妃和小郡主送回了左氏土司,听说他们正打的火热。”   他才明白沈持为什么要撬走左文嫱,他先前以为是拿来要挟他的,没想到姓沈的却把手伸到了左氏土司那边。   “左氏土司与我是亲家,”段思仓为此大动肝火:“不想竟背叛了我。”   段弼说道:“说不准沈持故技重施,又许左氏土司金矿的好处,像当初欺骗蒙蔽我们一样,王上不如派人到左氏去,揭穿他的伎俩,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怕左氏不跟咱们一条心,毕竟小郡主姓段,是您的亲孙女。”   “嗯,”段思仓也觉得这是个办法:“有劳丞相亲自去一趟,就说我已经狠狠责罚了世子,你这次是去接二王子妃和小郡主回来,对了,多带些金银珠宝,赏赐给母女二人,还有杨夫人。”   “还有,再捎话给左靖,就说只要他到鸭池城来,我便封他为副丞相,地位仅再我和你之下。”   “是,”段弼说道:“臣这就前往左氏土司。”   ……   几日后,段弼来到左氏土司,转述了段思仓的许诺后,开始劝说左靖杀了沈持,并把在此地开矿的昭朝工部赶走。   左靖打着哈哈,并不接他的话茬儿。   段弼未办成事不肯回鸭池城复命。   左文嫱得知后去找他爹说道:“要是没有沈大人,女儿和当归就死在大理段氏手中了,父亲千万不要鬼迷心窍再上段氏的当,和沈大人作对。”   左靖:“放心吧孩子,爹不是那么糊涂的人。”他段氏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他们左氏就得卖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年头儿,谁不是千年的老狐狸?谁傻呀,画大饼那一套已经没有人吃了。   当日,他们一家人在一处吃饭的时候左当归还说大理段氏的不好:“外公,外婆,你们千万不能打史哥哥,他比我爹对我还好呢。”   “我爹从来没背过我,”他不喜欢她娘亲,也不喜欢她,她几乎快要忘了段清来的模样了:“但他骂过我好多回。”   她外婆杨氏心疼地抱住她,不断埋怨左靖:“我当初怎么说来着,段氏四个儿子终究有一争,二王子品行不好早晚惹祸,不让嫱儿嫁过去,你非要……”   “不要埋怨了,”左靖说道:“我明日就把段弼撵走,行了吧。”   他说话算数,次日便找个理由送客,体面而又强势地把段弼赶走了。   得知此事后,沈持一拍大腿:时机来了。   他请工部开凿了几块巨大的岩金矿,而后邀左靖一道来看。   那日正是清晨朝霞满天时分,新凿出来的点点金珠镶嵌在岩金矿中,细碎的金光耀人眼眸,当着左靖的面,工部的官吏把岩金矿置于铁网之中,又投入水里,模拟天然的水来淘金子。   不久之后,他们就能捞起一块纯金,看样子得有十来斤重吧。左靖盯着那潺潺流水,西风晚照,俯瞰金沙水,这么宝贝的地方,他们却一直守着而不知道其有金矿,大理段氏也不晓得,选出的臣子屁本事没有,仕途经济不行,德行教化非常拉跨,只会向各土司要钱要人,跟昭朝朝廷一比孰优孰劣高下立现,谁还会缺心眼吊死在段氏那棵歪脖子树上,他心道:左氏土司不会。   只等昭朝再挫一挫大理段氏的锐气,他便带着左氏土司倒戈,归顺朝廷。   沈持不能不满足他,未几,朝廷忽然昭告天下,在金沙水一带置丽水州,选派官吏前往治理,并命西北大将军沐琨将率十万铁骑南下,驻守此地。   十万铁骑戍守丽水州?——这阵仗哪里像是去戍守,明摆着是要踏平大理国的。其实这是假的,吓唬大理段氏的而已,虚虚实实的手段罢了。西南还是倚重史家军。   诏令一出,几家土司看得胆颤心惊,哦嚯,大理段氏这次要完蛋了,赶紧跟朝廷暗通款曲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左氏土司最先表态,左靖再次亲自邀请沈持到他府中做客,说道:“我族中多年未进京面见天颜了,我近期有意遣人北上进贡,此去恰好路过鹤州府,为答谢沈大人护送小女回家之恩,等沈大人回程之时,我的族人想顺路送沈大人回鹤州府,不知沈大人肯否赏这个脸?”   这是明晃晃的归顺之意啊。沈持赶紧接住,说服左氏土司的目的达到,他也该返回了:“左土司,本官三五日后便启程回去。”   跟聪明人打交道痛快,一拍即合。   五日后,沈持与户部同僚、史玉展等人跟随左氏土司的族人携带茶叶等贡品开始北上,沿途经过楚雄郡的时候,白族杨氏土司也出了二三百人,同样带着贡品,同左氏土司一块儿到京城去进贡面圣,还有几个小土司也暗戳戳地派人跟来进京进贡,他们虽未明说,但基本上是弃大理段氏而归顺朝廷了。   回鹤州途中,沈持每晚宿下后都把此行的见闻全都写成折子呈送给皇帝萧敏,他最近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到朝廷,而皇帝的批复也来往不断。纵然他不在京城,京城上下却都知道他是皇帝最器重的臣子。 第166章   大皇子庄王萧承钧听皇帝时常把沈持挂在嘴边, 又深深折服他在西南的手段,问谋士陈世仪:“那个叫岑什么的举人,有音信了吗?”   “殿下, ”陈世仪苦恼地说道:“岑举人方到鹤州,沈大人便离开那里出使左氏土司去了, 想是二人还没来得及打照面。”   萧承钧不耐烦地说道:“前儿沈持给圣上上折子,说要返回鹤州了。”   “是, 殿下,”陈世仪说道:“臣这就写信去催他。”   “再送些金银, ”萧承钧说道:“让沈归玉看到本王的诚意。”   陈世仪道了声“是”。   ……   皇子之中, 不光他汲汲营营, 七皇子雍王萧承彧也被他娘周淑妃推到了争储的风口上。自从去年她谋害十皇子不成失手后,周家被皇帝敲打跌落云端, 周淑妃哪里甘心, 一直在想翻身之策,大宫女周枚给她出主意:“娘娘, 这个局有一个人可破, 沈持沈大人。”   这阵子京城都在说沈持是如何贤能, 如何得圣心,要是有他辅佐雍王,太子之位必如囊中之物。   “说到他,”周淑妃说道:“我正后悔着呢, 前年给彧儿找启蒙老师, 万岁爷原本选的是沈大人, 我嫌他出身低,央求万岁爷换成了薛大人,白白错失了结交他的机会……”   周枚说道:“娘娘, 眼下还有个机会,咱们周家,可与沈家联姻啊,一旦结成亲家,比师生关系还要牢固呢。”   “可是沈大人已经娶亲,”周淑妃说道:“她的妹子也已经嫁到舒家去了呀,周家总不能把女儿送给他做妾吧?”   “娘娘有所不知,”周枚说道:“奴婢派人去宫外打听过,沈大人还有一个堂妹叫沈知朵,生得娟秀,也曾念过书,不是粗鄙之人,今年才及笄,恰是婚嫁之年,咱们可以从族中挑一位郎君与她婚配。”   周淑妃睇着她才用凤仙花染的红指甲,说道:“她未免出身太低了些,咱们周家的后生可都是正经嫡出的郎君,娶她做正室夫人,委屈了些。”   周枚说道:“娘娘,周家子弟的身份还不是娘娘您给的,这会子娘娘要用人,哪有他们挑三拣四的道理。”   指了谁便是谁。   周淑妃说道:“你说的极是,你这两日给周家透个口信儿,看看本宫的侄子中谁未婚配,挑个人,向沈家提亲吧。”   “他日彧儿有了出息,”她又说道:“再提携他就是。”   “有了出息。”指的是萧承彧当上太子。   几日后,周家挑了一个叫周斐的郎君,年方十九,去年考中了童生,给周淑妃回话,说这个也是她叔伯家的侄儿,为了她们娘俩,莫说娶沈知朵了,就是丑女无盐他也乐意。   周淑妃很满意。   周枚又说道:“虽说沈女郎在京城,可她父母远在秦州府禄县,她是沈家三房的闺女,咱们向她二伯父沈煌提亲,终究是隔了亲生父母,不如到禄县去,亲自跟她爹娘提亲,也叫他们有面子。”   她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怕沈煌夫妇推拒。   “还是你想的周全些,”周淑妃说道:“沈家二房沈煌夫妇两人在京城久了,难免过于精明,要考虑这个那个,还要写信去问沈大人,不如三房好说话,对,先不声张叫人到禄县去,只向沈家三房提这门亲事,哄他们先应下再说。”   周家遣了个办事得力的管家婆子黄氏,几名奴仆一道去禄县,到了后又寻到没玉村沈家,听说沈山是个厉害的人,他们不敢直接上门,时不时在沈家附近转悠,一日,沈家三房沈氏去村头的溪水边洗衣服,黄婆子凑过去说道:“沈三夫人,婆子我有件好事要说跟夫人说呢。”   张氏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见黄婆子穿金带银,面皮养得细腻,一看就是过富贵日子的,说道:“你认得我?”   黄婆子说道:“我是京城周府的管家婆子,咱家是周淑妃的娘家,雍王殿下的外祖家,这次是来为我家周小郎君向沈小女郎提亲的。”   张氏听到“提亲”二字,立马擦干了手,她惊喜地招呼黄婆子往家里请:“黄嫂子说的既是正经事,快请到家里说吧。”   黄婆子说道:“我想先同夫人说说,若是有意,再去家里说详细不迟。”   张氏说道:“说的也是,黄嫂子,小女在京城,你们小郎君见过她了?”   黄婆子说道:“见过了,沈小女郎生得容貌好,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我家小郎君中意的很,只是……没有绕过爹娘直接向女郎提亲的道理。”   张氏想了想,是这个理儿:“这么说,跟我二哥二嫂也见过面打过招呼了?”   黄婆子说道:“我们周府老夫人是个极重规矩的人,这不是想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吗?要是开口向沈小女郎的伯父伯母提亲,到底不是亲爹娘,显得怠慢了咱们这房。”   张氏听她说得句句在理,说道:“不知令府的郎君几岁,是个什么光景?”比不比沈月嫁的舒兰庆差。   “咱府上的周小郎君还未弱冠,十九,”黄婆子说道:“去年考中了童生,还在学堂念书,将来必是要考进士当官的,到时候给沈小女郎挣诰命,人物模样自不必说,也是一等一的,又与沈小女郎年纪相当,真真是天作之合。”   张氏光听这几句已经在心里答应了个七七八八,待要请黄婆子去家中商议,又心想:沈山老两口眼里只有沈持,堂兄弟的婚事先要想着对方是不是个安分的,若是个没出息安分的才点头。不允许他们攀高枝,生怕坏了那个宝贝孙子的事,想到这里她气恼的很,凭什么只管二房富贵,他们就得守着贫贱。   她从来没有甘心过。   她就说嘛,阿朵那么个好容貌又是念过书识字的,怎么会比沈月那个哑巴嫁的差呢,周家听着比舒家来头大多了,这就对了。   黄婆子见她动心,又说道:“夫人要是有这个心呢,你们也去京城见见我家小郎君,到时候看上了再议亲,岂不更妥当。”   张氏听完更满意了,人家这是要正正经经做亲家:“黄嫂子这么说,我的心便放到肚子里去了。正巧我两个侄女都嫁了人,也不知有喜没有,我这个当婶子的合该去瞧瞧她俩,这就叫上我家那口子进京相看你家小郎君。”   黄婆子笑道:“我把话替主家带到了,也该回京去了。”说完,她拿出一根镶嵌红宝石的金簪放到张氏手里:“夫人和三老爷到了京城,可拿着此物去周府找老身。”   “也算是个信物吧。”   张氏一看这根价值不菲的华丽簪子,更信她了:“哟,这……”   黄婆子又笑了:“信物罢了,夫人千万收了。”张氏这才接过去放在袖子里。   与张氏约定好到了京城再成事,黄婆子不多停留,当日即离开禄县返回京城。   张氏心想万不能耽误女儿的这桩富贵婚事,回家跟沈凉说想闺女了,想再到京城去看一看,不知她受了委屈没有。   沈凉不在意地说道:“阿池不在京城,阿月又出嫁了,就我二哥二嫂在家里呢,谁给她委屈受,还能把她当丫头使还是怎么着?”   “就算当丫头使又怎么了?那是她二伯父二伯母,长辈。”   张氏凉笑一声:“我岂能为这些小事心里有小九九,你不想想,阿朵多大了,纵然是伯父伯母对他再好,也不可能总把她的事放心上,我这次去京城,一来要看看阿莹和阿月,二来还要给她寻摸一门亲事,不然耽误了闺女,以后上哪儿后悔去。”   沈凉无奈,只得答应与她一块儿去京城,向老两口辞行的时候,沈山看了他二人一眼,问道:“你们去京城做什么?阿池又不在家。”   张氏说道:“爹,娘,阿月这不是出嫁有大半年了嘛,说不定有喜了,我这个做婶娘的,想去瞧瞧。”她拿出几样布来:“我想着给阿莹和阿月的孩子都做几件小衣裳,添福。”   周家来提亲的事,是万不能告诉老两口的,怕他们坏事。   沈山说道:“你们两个偶尔去京城见一见也好,老不走动,只怕叫人家说阿池做了官,连亲戚都不认了。你们去了以后,只是不要给他找事儿,在京城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三思再出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指不定传出去变什么样儿呢。”   张氏应得极快:“爹,咱们上回都去过了,知道京城的规矩,您放心好了,我除了跟阿月和二哥二嫂说话,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我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不该说的都不说。”   沈山不知道周家来向沈知朵提亲的事儿,听儿媳妇这么说只得答应,还拿出一些银子叫他们带去:“到了给阿莹和阿月买些东西,就当我们做爷奶的一点儿心意吧。”   张氏连夜收拾包袱,次日就带着沈凉到京城去。夫妇二人雇了辆马车,出来秦州府她才对沈凉说道:“你知道我为啥要去京城?好事,阿朵得了造化,京城周淑妃的娘家侄子看上她了,把我欢喜的哟,咱们以后得了这一门亲家,得享多大的福,我看阿秋考不考中秀才也没什么要紧的了。”享他妹子的福都享不完呢。   沈凉埋怨她道:“你不早说,这事儿还要瞒着爹娘,不会不可靠吧?”   张氏白了他一眼:“周娘娘的娘家侄子,有这样的家世,没有比他再可靠的了。”   她还拿出黄婆子给她的簪子让沈凉瞧“头一次见面就给了这个,人家是诚心要娶阿朵的,”她见他不理她,喋喋不休:“再说了,等将来雍王殿下得了势,继了位,咱们不就是皇亲国戚了吗?”   沈凉冷不丁拽住她的手,低声道:“好媳妇儿,千万别拿出来显摆,万一叫人瞧见了眼热……”   “你这下信我了吧?”张氏藏好金簪,她面上带着几分得意:“等到了京城,你也给爷们儿得出面说得体话办得体事儿,千万别叫这门亲事黄了。”   沈凉看过金簪后跟她一条心了:“好媳妇儿你放心,我定不叫它飞了。”   ……   沈凉夫妇急急忙忙进京,沈知秋越想越不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怪,于是跟沈山说道:“我还没去过京城呢,这些年困在这里我也想出去散散心。”于是第二天拿着这些年积攒的零用钱,追他爹娘进京去了。   一路疾行,走到通州府的时候,他总算追上了沈凉夫妇,听他娘说了周家的事之后,他心道:这不是和岑稚的异曲同工吗?   都是冲着沈持来的。   沈知秋劝他娘张氏悬崖勒马不要趟京城权贵们的浑水:“娘,我经过阿池哥的点拨,总算悟到了怎么写文章,”他说道:“明年再下场县试,我必能考中秀才,秀才每月有二两银子,您二老就算不种庄稼,咱们家也能过得去,我日后再往上走,说不准能考中个举人,这样,咱们也是官宦之家,阿娘你想想,要是周家光明正大想要跟咱们结亲事,又岂会跳过二伯父大老远跑到禄县来找咱们?”   应当先问过沈煌夫妇,叫他们写信回来商议。   周府却没有这么做,反而直接来禄县找沈凉夫妇,倒也不是说不通,他就总觉得这事儿偷偷摸摸的,像是故意要背着谁似的。   张氏生气的说道:“我看你就是不想让你妹妹得一份荣华富贵,你都为阿朵考虑过吗?阿月嫁了什么人?她将来嫁了什么人?难道要跟阿莹一样,找个木匠在京城里做苦力讨生活吗?”   “阿池就这么神,一封信就能点拨你考上秀才,那这天下谁考中谁当官还不是他说了算?”   张氏被富贵迷了眼,说什么都要为沈知朵应下周家这门亲事。   沈知秋说道:“娘,阿池哥把写八股文的精髓全告诉了我和阿二,等于手把手教我们如何做文章,我看了之后,又结合多次落榜的经验,如拨开云雾见日月,豁然开朗,再看从前的文章,真是不通,我按照阿池哥教的,做的文章夫子都点头说进益了,娘,等我考中秀才,日后再中举人,靠着自己也能给阿朵富贵日子,不用她去攀附权贵……”   张氏还在执迷不悟:“阿秋,就不能你考中举人,你妹妹嫁进侯府,你兄妹二人都做人上人吗?”   “……”   就这样娘俩走了一路,争吵了一路,才到京城。   沈煌夫妇看见他们来了很是惊讶:“咦,阿秋,他三叔三婶,你们怎么来了?”   张氏给丈夫和儿子使眼色不叫他们提周家的事,沈凉欲言又止,沈知秋低下头不说话,张氏赶紧问道:“阿月怎么样了?二月里成的亲,嫁过去一晃大半年了,有没有怀上个娃儿?”   “阿月还小,不急着生娃儿,”朱氏说着请他们到屋中说话:”快坐,一路过来累着了吧,快喝口水再说话。“   ……   沈家三房进京后,周府想要和沈家联姻的事很快传了开来。都说周淑妃这步棋走的好,她儿子雍王要是得了沈持效忠扶持,庄王就不够看了。   风声飘进宫里,昔日的儋州绣娘宋莲,她在郑昭仪的提携下已经是绣房的掌事大宫女,别人见了她要称一声“宋女官”,她这次来给十皇子送衣裳,对郑昭仪说道:“外头都在说庄王殿下跟雍王殿下争抢沈大人呢,娘娘,你与十殿下也要找机会结交他呀。”   郑昭仪连忙制止她:“姐姐可千万不要提这件事了,咱们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吧。”宋莲还要劝她,郑昭仪又说道:“陛下不是好糊弄的人,自会有安排,如果他不愿意给的。你何必从他手里抢呢?到时候抢不过来不说,连自己也折了进去,着实不划算。”她才不做那样的无用之功。   宋莲不敢再提,愈发上心地帮着郑昭仪一块儿照料十皇子,这小子长得壮壮的,眼睛贼黑贼亮,还见人就笑,特别讨他父皇喜爱。一次皇帝萧敏看见他咯咯笑,自个儿也笑了:“皇儿笑起来福气满满的样子,就取个小名叫福满吧,也图个贱名好养活的意思。”   郑昭仪谢恩道:“谢陛下赐名。”   皇帝扶她起来说道:“阿琼跟朕做了那么久的夫妻还是这么疏离,不要那么多虚礼,朕不在乎。”   她借机撒了个娇说随口问起:“先前陛下许妾的,说要让沈大人给福满当老师,史将军教他习武,还作数吗?” 第167章   皇帝萧敏听了笑道:“朕说过的话自然是作数的, ”他顿了一下:“阿琼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郑琼微垂秀颈,眉眼妩媚,她幽怨地说道:“妾怕陛下赖账。”   她不爱争, 只是本已给了她的东西,她心里头还是惦记的, 如今沈持官场得意如斯,一个个都生猛地拉拢他, 她怕别人占了先机,她们母子反落了一场空欢喜。   皇帝看她眉梢上笼了一抹愁云, 连忙问她:“哦?阿琼说说, 朕为何要赖你的账?”   “妾瞧着沈大人虽不在京城, ”郑琼说道:“陛下时常还‘沈爱卿长沈爱卿短”呢,他日回朝, 陛下定是一刻都离不开他的, 他哪儿还能腾出空来给福满当老师,陛下说是不是?”   “阿琼这是担忧朕跟福满抢沈爱卿?”皇帝哈哈大笑:“这阵子西南事多, 朕不得不多记挂一些, 就叫你多心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绵绵:“傻瓜,朕一刻都离不开的是阿琼。”   郑琼伸出手指描着他的胡须:“陛下又哄妾了,”她娇嗔地叹了口气:“拿陛下没办法,妾就当是真的吧。”   皇帝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道:“朕以后多来陪陪你。”   郑琼心知这话听听就罢了, 当不得真, 她亦不甚在意, 面上却一片柔情缠绵:“嗯。”   等皇帝离开后,她眉尖轻扬,又浅浅想起三年前进京途中行船翻覆的那个雨夜, 一夜扁舟上立着的那个玉面少年……   郑琼心中恍惚,她今日提醒皇帝不要忘了曾许诺她的事,竟不知是为了儿子还是她自己对那人的执念太深。   她独坐半晌。   ……   沈家。   沈家三房沈凉夫妇来到京城已是九月中,话说露深花气冷,霜降蟹膏肥,正赶上京城各家吃蟹的季节。   得知他们到了,舒家特地买了一篓子个大黄满的蟹,叫舒兰庆和沈月二人带上,回娘家见见两个长辈,说说话尽尽孝。   史家听说后也遣人送了礼来,侯府出手更是大方实在,给沈知秋送了一方端砚,给张氏和沈知朵母女各一套京城最贵的石榴娇胭脂,另有各种稀罕玩意儿二十多件,供他们回乡时带走。   本是寻常的人情往来,蟹黄的美味,端砚的名贵……落在沈凉夫妇二人眼里成了泼天的富贵,他俩眼热无比,夜里关起门来躺在床上睡不着觉,都想着得赶紧把沈知朵跟周府的亲事定下来,恨不得明日就送闺女上花轿,他们好早日跟着享福。   “应付了舒家、史家两三日,”张氏说道:“明日无事咱上街裁两身新衣裳,等做好了穿上体面点儿去周家找黄嫂子……别叫人家等急了。”   “阿朵给我看阿月送她的一副头面,”她又说道:“乖乖,簪子、钗子、掩鬓、花钿……少说有十件了吧,全是金子打的……这才一个舒家媳妇儿就这么气派,周家更不知多阔呢……”   ……   而在另一进院子里,沈煌夫妇也夜不能寐,朱氏在被窝里踢了他一脚说道:“三房那点子心思,你都瞧见了吧?”   沈煌:“先甭管他两口子什么心思,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周家的小郎君看中阿朵了,要同咱们家结亲,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沈凉夫妇来了之后,绝口不提沈知朵同周家的亲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上头去,一直被瞒着,还是今儿白日里女婿舒兰庆带着女儿沈月回娘家时模糊地提了一嘴,虽然那孩子厚道没说别的,但他还是听出了舒家的意思——对这门亲事要三思啊。   “你问我,”朱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生气地说道:“我问谁去。”   沈煌从床上坐起来:“我问问阿秋去。”   朱氏也不拦他,随他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沈煌回来说道:“果然是这么回事。”沈知秋毫不隐瞒,如实告诉他了。   朱氏呼啦掀开眼皮:“周府的小郎君瞧上了阿朵?”这怎么可能,三房两口子别是被人给骗了吧。   沈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对了,你明日去史家串个门,就这事儿问问史老夫人,叫她给拿个主意,这门亲事能不能结。”   史家总归是经历过风雨沉浮的世家,凡事比他们看得长远。   “嗯,”朱氏应了声:“我明日就去。”   次日她去史家跟史老夫人一说,把史家也惊到了,史二夫人先冷哼道:“周家这是看着阿池得势要寻个助力,才打这样的主意。”   史老夫人深深地皱了眉头:“要是沈家跟周家结亲,日后不光阿池,连我们史府都要与他家一气……”   看样子是不赞成的。   原来周家是冲着阿池来的。朱氏只觉得心里头一凉,险些打个寒噤,她讪笑道:“要我说女儿家还是别攀那么高的枝儿,过不踏实……”   已打定主意回去叫三房拒了这门亲事。   “亲家母你是个明事理的,”史二夫人说道:“我们放心了。”   朱氏从史家回去,也不曲里拐弯,她拉上沈煌直接对沈凉两口子说道:“周家看中的是阿池,想结亲后得他的相助,那周小郎君看重的也不是阿朵,兴许是为了周家娶她,他心中难免委屈嫌她怨她,阿朵进门后哪儿会有好日子过。”   “这门亲事,还是推了的好。”   沈凉还未开口,他媳妇儿张氏就拉着脸子说道:“哟,二嫂,阿池多大能耐,叫人家周家值得花这样的心思,我怎么瞧着二嫂是怕阿朵比阿月嫁的好,越过她去呢?”   “别家但凡有一枝发达了,可着家中的兄弟姊妹拉扯,”她冷言冷语:“咱家倒好,只许你们二房富贵得意,不许我们出头……”   “二哥,”沈凉跟在他媳妇儿后头对沈煌说道:“你别嫌我做事绝情,这次我们回去就跟爹说,跟你们分了家,日后各过各的,谁也别管谁的事儿。”   为了不叫二房截胡他们三房与周家的亲事,他想出了分家这招:“阿朵的事,就不劳二哥二嫂操心了。”这两口子是一句劝都听不进去。   他们想着既攀上了周家这门亲事,日后自然有享不完的富贵,分家才好,别搅合在一处叫别人沾他们的光。   “我巴不得不操这个心,”朱氏也气上头了,拿话激沈凉两口子:“你既要分家,那就分,口说无凭,你们立了字据来,日后想反悔可不成。”   沈凉难得高声说回话:“阿秋,取纸笔来,给你二伯父写个字据,趁着你爷奶还在,咱们三房预先分出去,从此清清静静过日子。”当朝《律例》规定,一家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亲兄弟不得分家出去自立户,那是犯法要挨板子的,但如果只分家产不分户,也就是官府说的同籍异财,是允许的。   他说的“预先分出去”,就是分家不分户,同籍异财。   纵然不分户,但分了家的那房从此就跟家中的其他房算清了帐,不再掺和在一处用钱了,各花各的,《律例》中还有一条,“兄弟子侄,久经析居者,罪不相及。①”,说得清清楚楚,分家之后,犯了事不相互牵连。   沈知秋看着他,眼中全是木然。   沈煌于心不忍:“阿凉,爹娘岁数大了他们要是知道你闹着分家得多难受,你还是再想想吧……”   “‘树大分杈,子大分家。②’,纵然我不提,有朝一日爹娘也会跟咱们仨说的,”沈凉说道:“早晚是个分,早分早省事。”   “阿秋,你写,就说咱们三房要分家,之后禀明爹娘,与他们二房各自东西……”   骨肉天亲,同枝连理,沈煌听他说得绝情,唉声叹气地道:“阿秋,按照你爹说的,写吧。”   沈知秋听沈凉说着,低头写了三份搁到他们面前,念了念:“二伯父,爹,你们看还有什么要添减的吗?”   “就这样吧,”沈煌摁上手印:“我正好闲着无事,过几日就回禄县去,把这事儿办了。”   沈凉夫妇揣起字据,回到房中欢喜地道:“这下跟周家的婚事稳了。”二房两口子再不能胡咧咧了。   以后他们只有眼气的份儿,哼。   几日后,他们在裁缝铺子做的新衣裳送来,两口子打扮一番,欢欢喜喜地到周府去了。京城真繁华,到处都是朱门高墙,他们打听着走了好半天,才摸到一处画檐瑞兽的宅院前,上面悬挂着“周府”二字,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虎视眈眈地对着来人,那气势叫沈凉拘谨,他小心地问看门的小厮:“这里是周家吗?”   小厮仰着头看也不看他:“不识字?门上写着呢。”   张氏拿出一把铜钱往小厮手里送:“咱想见见黄嫂子,劳您给传个信儿。”   那小厮得了钱,往西边的墙角看了一眼:“去那儿等着。”   周府里头。   黄婆子听说沈凉夫妇来了,去告诉周淑妃的爹,乐望侯周禄:“侯爷,沈家三房两口子找来了,只是……他说回家后要分家,要是分了家,此后和沈大人就疏远了,咱们还和他议这门亲事吗?”   周禄说道:“分了家,就没用处了。”   黄婆子道了声:“是,侯爷,奴婢这就去打发了他们。”   一想还搭了她跟金簪,既成不了事,还是得要回来。   ……   过了好一会儿,小厮才出来,问他二人:“可有什么信物吗?”   张氏傻不啦叽地将之前的金簪子拿出来:“这个便是。”小厮瞧着那黄澄澄的东西:“我得拿进去给黄妈妈看,叫她辨认才行。”   “有劳。”张氏把金簪子给了他。   而后他两口子在墙根下站着等啊等,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周府的大门关上,也不见黄婆子出来见他们。   而这时,张氏才回过神来,她喃喃地道:“莫非二嫂说的对,他们周家是瞧上了阿池的势才想要跟咱们结亲的……”   ……   京城之中各方博弈,而处于风暴眼中的沈持却不闻半分,他只专注经略西南,为朝廷开疆拓土。   丽水州的岩金矿很快开始开采,之后由兵部出人,缓缓押运送往京城,大理王段思仓派世子段清川去质问沈持:“当年我们曾有约定,这金矿要四六分的。如今你们产出的金矿,为何不分与我们?”   段清川一脸若有似无的愁容,看来眼下大理国的日子并不好过。   沈持说道:“段世子说笑了,如今我们在丽水州开采金矿,我朝的地盘、治下,与你们大理国有什么干系?”   “世子,当年的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在你们的地皮上开采的矿石,才四六分成呢。”他曲起手指弹了弹袖口:“而我朝自己土地上的矿藏,则与你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段清川气的脸都扭曲了:“姓沈的,你这是耍无赖。”   沈持无所谓地笑了笑:“段世子说话难听了。” 第168章   耍无赖。   这话他不爱听。   但沈持也不指望从段清川嘴里听到好话, 他只想从对方手里要点儿好处,说道:“段世子来都来了,哪里能让你白跑一趟, 恰好有桩事情,咱们谈谈?”   说这话的时候是九月底, 沈持从左氏土司返回鹤州府的次日,是个晴天, 天空高远而深沉,山水被一层淡淡的寒意所笼罩, 虽不如初秋那般明净, 却别有一番冷清之韵。   段清川在他手里吃过大亏, 用比仲秋还冷的寒意看着沈持。   沈持垂下眼看着杯中的清茶说道:“段世子想要分岩金矿也不是不行,在下有个条件——”是段清川熟悉的套路, 他咬着要说道:“沈大人请讲。”   “段世子听说了吗?”沈持慢悠悠地说道:“朝廷选派的官吏已到鹤州府月余, 他们一上任遍开始着手农耕和教化两件事情,大概很快要建官学了, 日后, 但凡在官学念过书的都能参加鹤州府的科举考试, 成为秀才或是举人,中了举的等到大比之前还可以进京赶考,入朝为官……”他呷了口茶,热气熏得唇色明艳:“本官见鸭池城中不少的学子, 苦于没有老师解惑, 读书进益极慢, 本官想,不若让他们来鹤州府念书,兴许还能读出一番名堂来。”   大理国中没有科举入仕这条路, 读书人一般靠友人或家族的举荐才能做官,但这就比较挑剔了,需要有家世,不像昭朝取士不问出身,只论文章,寒门也可以出头。   如果大理段氏允许治下的学子来鹤州府的官学求学、科举,那些苦于举荐无门的士子,定会涌进来,到时候在我朝科举求得功名,不信他们还会回去。最终多半能为我朝所用。   段清川看出他的意图,愤然道:“沈大人这是要釜底抽薪,把我国中有抱负的学子全都撬走啊。”   沈持呵呵笑道:“段世子,本官很有诚意的,若贵国答应这一条件,本官拍板给贵国分岩金矿……”   “告辞。”段清川气极了,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那些学子比金子珍贵多了,不换。临走之前在心里骂沈持是天底下最难缠的人,还不好杀……   害得沈持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以为着凉了,猛灌几大碗姜汤。   史玉展听说段清川走了之后还挺遗憾的:“姐夫,你怎么不扣下他,让他老子发兵来攻打鹤州城呢?”   沈持摸了下他的头:“你小子太好战了。”他难得说教一回:“打仗是叫人臣服,掠夺,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样是从他们手里夺取我们想要的东西。”   只要对方不带兵来挑战,他是不会主动去打的。   史玉展撇撇嘴,不服气。   沈持也不说服他,只淡淡一笑:“玩去吧,我也要歇息几日。”   史玉皎已率部将全部移驻鹤州城,守军大抵是要长期驻守的,选的是筑城营法——在开阔的,又离水源地较近的地方修筑营房,供将士和其家眷居住,这些营房以六边形布局,把有品阶的将领和中军大帐圈在最中间,也就是说,最外几圈的营房里头住的是小卒子,再往里是百夫长,后是将军,而主帅则住在最里面的营房里。   沈持沐浴更以后骑马去营地找她。营地的外围有好三层预警——就是三五里地立着几名斥候,因是在城中,他们没那么紧绷,看着沈持打马而来,笑着同他打招呼:“沈大人来了。”   “嗯,”他摸出一把铜板来送到碰见的士卒手里:“闲了打酒喝。”   他们则笑眯眯地说道:“咱们史将军想沈大人了,沈大人快去吧。”   沈持笑着又骑马往里头走,大约两里地才瞧见史玉皎的中军大帐——一处两进院的宅子,前院用来和军中将领商议要事,后院用于起居,一应布局十分大气敞亮。   以后日日可相见了,沈持心里乐开花。他来的时候她在前院和怀武将军苏瀚说话,他从角门进到后院等她。   已经到黄昏时分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单手提着水壶进来,忙里忙外地摆上来一桌子饭菜,沈持闲来无事打量了她一眼,军中有这个年纪的小女郎,多半是史玉皎在黔州府时收养的弃婴,大抵是自幼习武,走路带风,动不动单手叉腰,惹不起的模样:“来到这里还习惯吗?”   “习惯着呢,”小丫头中气很足地说道:“这里太阳好,晾晒方便,不似黔地那般潮湿的。”   沈持:“嗯。”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呢,史玉皎回来了,那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退下,只留他二人在房里。   “去了二十来天,”他等她脱去铠甲后净了手后说道:“你……”   史玉皎以为他有什么正经事,摆出“你说吧我听着呢”的神情,没想到沈持一张口却是:“你想我了没有?”   她低下头去,脸脸颊绯红,看着桌上的饭菜说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沈持:“……”下次不这么肉麻了。   饭后才发现她神情疲倦,看着温温顺顺的像个小娇妻,一问才知道撞上了女儿家每月的那几日,忙从春日成亲时家中寄来的箱子里翻找出个精巧的手炉来,在里面添了炭火,让她暖着:“不舒服?”   史玉皎抱着暖炉倚在床头说道:“我先前不这样的,这次却腹痛难忍。”沈持:“腹痛……请大夫看了没有?”   史玉皎:“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大好意思向军中的大夫开口。   “我去城里给你请个大夫,”沈持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起身一把拽住他:“左不过是这阵子累着了。”   移驻鹤州城后筑营,加固城墙,修筑防御工事……桩桩件件事都马虎不得,常常日旰忘餐,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这不,疼痛便找上门来了。   沈持:“……”   “你把外间我书桌上的册子拿来,”就这她还不肯闲着:“自你给陛下上折子提议让将士们的家眷迁徙来此地屯田后,已有一部分家眷在路上了,或许这几日就要到了,要理清楚各家几口人,男丁几人,好送给杜知府安置、分田地给他们……”   沈持:“这事儿你交给我吧。”   他又问:“玉展呢?”   昨日段清川走后,史玉展也辞别他回到了军营,今儿他来,还没看见那孩子的踪影。   “他跟着兰副将住在外头的营房里,”史玉皎说道:“你找他有事吗?”   沈持:“他要是闲得慌,便叫他同我一道经手将士家眷南迁之事。”   “你要是支使动他,”史玉皎笑道:“你去找他说说。”   沈持去叫了史玉展来,翻着一本又一本的册子给他看,叫他跟着一道经办:“当主帅要会的可不只是调兵遣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比如屯田……”   史玉展看得头疼,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要拉屎……就是不肯跟他学,无奈沈持只好自己来。   ……   史家军多是北地的冀州府人,眼下各将士的家眷正挈妇将雏,从冀州府启程,一路鞍马劳顿,前往鹤州府屯田定居。   秋雨潇潇,车马扬不起轻尘,车辙带不走家乡的一草一木,离别故土,另择栖息地,心中哪里舍得,故而走得极慢。   途中遇到家道破落,或遭遇年馑的人,一问他们要到鹤州屯田,竟同他们一道南下想寻条活路,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西入南迁。   如史玉皎算着的那样,很快要到鹤州府了。   ……   到了十月初,北地万物萧条,千山黄叶时节,西南之地依旧日头温暖似春华。   家眷们终于抵达鹤州府,有老者站在城门口一望地形,但见山间河流逶迤西来,在鹤州城门前拐了一个弧形的大弯,这里既有平原的一望无际,也有跌宕起伏的山坳,雨量充沛,气候温和,草盛水丰,宜猎宜牧,宜耕宜农,是适于定居的宝地呀,情绪骤然高涨,流泪道:“来对喽!”   毫不犹豫地带着家人踏入这片土地而落籍,清点了人口后,暂时安置下来后,鹤州府的人一夜之间多出来整三分之一还不止。   驻守此地将士有多年未见到家人的,等见到一家老小后开心的支着个嘴笑,漆黑的夜里隔着老远都能时不时听见他们的笑声。   ……   新任的鹤州知府杜不寒带着手下的官吏们安顿好这些家眷后,马不解鞍地将创办官学提上了日程——一边选址,一边造势,为的是给官学招募前来任教的夫子。   因而官学还未开办起来,但消息不胫而走,不少鸭池城的贵族心中羡慕,却不敢声张出来。   他们极羡慕朝廷的科举制度。听说只要在官学念过书,都可以有官府举荐去参加科举,不少人蠢蠢欲动,终于在一日又一日的期盼中,他们趁着大理段氏不注意,携带细软离开鸭池城,悄悄来到鹤州府,在当地定居下来,等着入官学念书,科举。   这么一来,鹤州城又多了几百人。沈持连岩金矿都不用出,大理段氏治下的学子竟自个儿跑来了,真是戏剧。这几百人不是普通的百姓,以后个个都饱读诗书的士子啊,知府杜不寒越发得意,他对他们吹牛,说官学开办之日,必要请一个学问了得的人来授课,引得众人纷纷问:“杜大人说的是哪位先生?”   杜不寒故弄玄虚:“暂且保密。”他心里想的这个人是沈持,盘算着到时候如何把沈大人给哄来给学子们授课,叫他们开开眼。   ……   沈家三房被周府摆了一道,坑了,他们当天天黑才回到沈家,羞恼地关在门里,一直不出来。朱氏于心不忍,叫沈知朵去叫他们出来吃饭,门也不开,沈知朵只好把饭菜端到门口:“爹,娘。好歹吃口饭吧。”   张氏一脚把门踹开,吼道:“都是你自己没本事,在京城这么久,连个婆家都找不到,我白生你了,我要你做什么用……”   她像疯了一样口不择言地数落女儿。   沈知朵一下子气怔了,她手里端的餐盘儿掉在地上,落了一地的汤汤水水,米饭粒儿沾上了泥土。她大哭道:“娘,怎么这么说话呢?我嫁不嫁人,横竖与你们无关,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你们走,走啊……”   “我要是个睁眼瞎不识字的,任你摆弄也就罢了,偏我读了几年书,知道一些道理,”沈知朵哭道:“你们还要这样把我当小丑逼我,我一头碰死算了……”   沈知秋也出来了,他如今的个子比沈凉还要高一点,将妹子拉到身后,瞪着他爹说道:“爹,娘,你们若再说一句,我立刻离开这个家,从此咱们就不再见面。”   就很纳闷,他父母怎么总是有本事把一个篓子捅得这么精彩,叫他们兄妹抬不头来。   听儿子发了狠话,张氏才噤声不闹了。   ……   不多久后。   孟度听说了此事,他既嫌沈家三房眼皮子浅,又恨周府欺人太甚,做事的手段不光明,忒小人。   他媳妇儿乐莲舟得知后说道:“不如我们认沈知朵当干女儿,此后她也算沾着官宦之家的出身了,我在京城有一些熟人,广撒网给她寻一门亲事还是不难的。”   他俩岁数不小了,能不能添个一男半女未可知。   孟度沉思良久才说道:“你认了她当干女儿,日后出嫁,又要拿你的嫁妆来补贴,叫我心里过不去……”   乐莲舟俯下身揉展开他微皱的眉头:“要是咱们没有儿女,留着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上天眷念叫我给你生下一男半女,分给她一半又何妨?”   “那好。”孟度同意了。   于是乐莲舟去沈家说了这事,可把沈煌夫妇高兴坏了:“能给夫子和夫人当干女儿,那真是阿朵的福气。”   沈凉两口子也合计着:“听说乐夫人嫁给孟夫子的时候,陪嫁的田产、铺面、金银……几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完,倒是一桩富贵。”   连忙答应下来,生怕慢了又黄了。   乐莲舟带着沈知朵去裁了几身衣裳,又买了一副头面,也给张氏一副:“你们只管放心,我必是把她当亲闺女待的。”   沈凉夫妇的心气总算是顺了,想着他们这么一闹,倒没有白折腾,沈知朵成了官宦之家的千金,多好的事儿啊。   本想在京城多逗留一阵子享享沈知朵的福,哪知道一日沈煌两口子忽然说儿女都成家有了着落,他们在京城光坐着不踏实,要回禄县去种地,已在收拾东西,并和史、舒两亲家道别了。他俩不得已,只得收了那点儿贪婪的心思,等过几日后一块儿回乡。 第169章   十月中, 京城早早入了冬,片雪翻飞如柳絮,似芦花。   沈煌夫妇全都收拾妥当, 只等择日启程返回禄县。在沈家二房、三房离京的前两日,乐莲舟来接沈知朵到她家去住:“家里就我们两口子和几个下人, 平日里怪冷清的,阿朵来了热闹些。”   沈知朵大大方方地给她磕了个头:“干娘。”   “好孩子, ”乐莲舟挽起她,母女二人一块儿跟三房沈凉夫妇道别:“等日后有准信儿了, 我再打发人去告诉你们。”   张氏把沈知朵拉到一旁悄声叮嘱她:“虽说有孟夫人操心, 你自己也不能坐在家里等着, 早点儿攀个好夫婿,也叫我和你爹说说嘴。”   沈知朵紧抿嘴唇, 半晌后滞涩地说了个“好”字。她心道:娘,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孟度夫妇认她当干女儿,接到自己家中居住, 是怕他们再胡乱把她许人, 惹出乱子来。   从此别人要想通过她打沈持的主意, 就要先过过孟度夫妇的眼了,那可不好糊弄。   张氏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才三步一回头坐进马车出京去了。   沈知朵带着家里的老狗旺财跟乐莲舟去了孟家,在后院的西厢房住下后, 去给孟度磕了头, 他说道:“我俩没养过儿女, 也不知怎么待你,你既来了,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有什么话只管说。”   乐莲舟又指了两个小丫鬟去服侍她:“凡事不要委屈了自己,也不要觉得亏欠我们,我和你干爹膝下无儿无女,日后又怎知不靠你呢。”   沈知朵这才去了心结,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孝顺他们:“是,干爹,干娘,女儿谨记。”   她到了孟家后,时常跟在乐莲舟后面出门,见的都是些京城中官宦之家的女眷,沈知朵性子好又被孟家教得言行得体,没有人不夸她的。   孟度一些年少的同年、同僚,还未成家的,出身贫苦的,时常同他开玩笑:“公若不弃,愿拜为岳父。”   他对此只是笑笑,不敢当真——毕竟这些人都不太入他的眼。而京城的人也在等着,想瞧瞧这门亲事最后花落谁家。   ……   十月底,沈家二房、三房回到禄县后,沈山得知小儿子家办的好事,气得头上青筋暴跳,他就知道老三两口子上回急刺白咧上京城去没憋好屁,后悔没多问一嘴:“老二两口子好不容易享享清福,被三房这么一闹,不得不跟着回来,你说说……”   一听就知二房是陪着三房回来的,深感对不起老二家。   老二媳妇朱氏委委屈屈地拿出沈凉之前说要分家的字据:“爹,你看看,三房他们说要分家。”   “混账,”沈山接过去扫了一眼,拎着沈凉的耳朵扇了他一巴掌:“分,这就给你们两口子分出去。”   沈凉哪里还有分家的底气,拉着张氏跪在地上哭道:“爹,那是一时的气话,爹求您别当真赶我们出去……”   “沈家有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沈山气得发抖:“我和你娘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还是分了过吧,”他缓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以后犯蠢捅了篓子,也少牵连小辈们些。”   沈凉见他爹铁了心要把他们这房分出去,说道:“那得多给我们钱财。”沈山踹了他一脚:“我怎么听说孟夫子给了你们两口子不少金银?”光乐莲舟给张氏的一副头面都值得好几百两银子,他大骂:“贪心哪有够的。”   饶是这么说,但是做父母的总想着不能亏待孩子,还是拿出手头积攒的银子给了三房大头,“遣散”了他们。   三房夫妻俩这一趟没少往手里搂财,再懒得打理分去的田地,没几天被人怂恿着去县城置办了一座宅子,他二人搬进去过起大手大脚的日子。   沈知秋嫌爹娘丢人,一直跟他爷沈山住在没玉村的祖宅,只等明年开春二月考过县试后就离开家,到别处谋生。   这次,他有考中秀才的自信。   ……   十一月初的鹤州府,下过几场冷雨后早晚寒凉,要穿夹袄了。   出于防御的考量,史玉皎又命怀武将军苏瀚将原有的城墙加固加高到三丈八尺多,之后,她又带着将士们在护城河外挖壕沟,护城河上设吊桥,栖风宿雨两个月下来,这些防御工事,从远到近一共构筑了三层,给城中的百姓满满的安全感。   沈持每每来找她,都觉得那活儿不是人干的,太辛劳。等快完工时,夜里在灯光下,他见她面色微微发黄,心道,难道这里日光强,把她晒得没在黔州府时白了?自个儿揽镜一照,没啊。联想到她上次生理期腹痛,他知道了,她是累的。   沈持那个心疼啊。他上辈子一个关系较好的师姐,曾拼上命卷成他们系的独孤求败,为此进了好几趟医院,病灶全在乳腺和子宫上,动了两次手术,专家说是肝郁和过劳所致……   出院后她说,女人的身体构造不适合卷,根本不能操劳,不能忧思,她们天生就需要过着养尊处优的舒心日子,否则,累了会生病,忧愁了会生病……   次日他看见街肆上有卖活鸡的,一口气买下五只,回去剪掉翅膀后放在后院,打算每天抓一只来炖汤。这里的药材很多,当归黄芪随手一买就是上好的,又随处可买到鲜菌子,他没事就在家里炖鸡汤,给媳妇儿补,也给自己补。   这天他在灶房炖鸡,史玉展闻着味儿来了。   沈持看见他,打起了这小子的主意:得赶紧让这小子接替她姐姐,担起重任,成为史家军队统帅。   怎么才能让史玉展这个毛头小子快速征服将士的心,甘愿受他统领呢,沈持想了想,无外乎立威、立功两者,那么,推一推他吧。   “玉展,你上次跟我去左氏土司的时候,好像会一些轻功对吧?”   想要让史玉展接替史玉皎,得先让这小子立威。   史玉展白了他一眼:“小爷我可不止会轻功哦。”“我听说你好像连百夫长都打不过?”沈持又问。   “谁胡说八道小爷拧烂他的嘴,”史玉展说道:“我明日就去校场上单挑,哼,不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沈持在心里叫好:好,正合我意。他赶紧给孩子捞了个大鸡腿:“多吃点儿,你再长长个儿更威风。”   史玉展三两下啃光肉,迫不及待跑校场练武艺去了。   等史玉皎巡完防御工事回来,听说史玉展明日要单挑军中的将士,问沈持:“你鼓动玉展跟将军们比武啊?”   沈持有点心虚:“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史玉皎看着碗里他夹给她的鸡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巴不得他赶紧替了我。”她皱了皱鼻子:“你放的什么药?治什么的?”   她长这么大就喝过一两回汤药,闻着药膳的味儿不太习惯。   沈持:“补气血。”   史玉皎屏住气喝了一口鸡汤:“咦还挺香的。”沈持心中小小得意了下:“你多吃点儿。”   “玉展来到军中后无人教他读兵书,”她说道:“你要想他早点接过帅印,教他读兵书吧。”   沈持又给她添了点儿鸡汤:“兵书读哪几本?”   “《六韬》、《三略》、《尉缭子》、《练兵实纪》……”史玉皎如数家珍一口气报了二十来本:“你看着教吧。”   沈持:“……”比考科举要读的书还多。   史玉皎又说道:“你们户部在鹤州府没什么事了?”看他挺闲的,老往她这儿跑。   沈持:“事儿多着呢,我这几日躲岑稚,安置来鹤州府将士家眷、和其他人的事都交给盛、韩两位大人了。”两位户部员外郎盛诚明、韩绍估计忙得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你躲他做什么?”   “他翻来覆去地说那些话,想要拉我上庄王的船,”沈持说道:“我懒得听他念经。”   只要沈持在鹤州城府衙,岑稚就会找他说些不着调的话,劝他和庄王萧承钧来往。   沈持说道:“岑兄在此地好好兴办官学,为朝廷招揽人才,这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何必非吊在庄王那颗歪脖子树上。   岑稚非常固执,大有不说服沈持不罢休的意思。   连鹤州知府杜不寒都看不过去了,他私下里提醒岑稚:“圣上器重沈大人,他迟早拜相,别人许的他那点儿东西,”他摇摇头:“太不够看了。”沈持能瞧得上才怪。   比起庄王萧承钧来,或许沈持才是那个较粗的大腿。   岑稚大约是受了庄王府太多恩惠的缘故,没有胆量和那边决裂,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还妄想沈持听他的劝,脑子一进水随他登上庄王的破船。   ……   所以他躲到媳妇儿这里来了。   史玉皎“噗哧”一下笑了:“等你教玉展两日兵法,你大概就看岑举人顺眼了。”还有什么比管教史玉展,督促他习武习兵法更叫人抓狂的事呢。应该没有吧。他可是曾让他亲娘一月之内打断三根鞭子的顽劣儿。   沈持无知无畏地说道:“你可别小瞧了他,玉展有志向着呢。”   史玉皎低头喝着鸡汤不说话。   沈持:“……”总觉得她在憋笑是怎么回事。 第170章   这时节岁暮天寒, 到了夜里,屋中不生火有些阴冷,沈持找了找史玉皎房里, 不见有炭盆,想是她这里没有烧地龙的习惯, 指尖微凉,他搓了搓, 她瞧见了问:“冷?”   她在房里上身只穿了件鹅黄绉纱粉红边的短襦,下衬一条水绿色的裤子, 与春日比并没有添衣, 再看他已经穿上了夹棉的襕衫, 心知他文弱怕冷,遂从壁橱的箱子里翻出一件银鼠裘衣, 裘衣由银鼠的皮毛拼接而成:“冬衣, 你拿去穿?”   裘衣一看就是男女皆宜的服饰,非常华贵, 他明知是朝廷赏赐给在外领兵将领的崭新的冬衣, 还偏要问:“特地给我备下的?”   “嗯, ”史玉皎哪有听不出来的,顺着他的话故意笑道:“新买的。”   沈持:“贵吗?”   史玉皎并不曾留心过这些衣饰,哪里知道外头是买不到的,她想了想说道:“贵, 花了好几十两银子呢。”   沈持:“在哪个商行买的?这么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我明儿去买上十件八件的, 转手卖了,少说能赚几百两银子……”   蒙人被揭穿,她红着脸转过身去不理他了。沈持把银鼠裘衣抖开披在她身上:“挺衬你的。不早了, 去睡吧?”   她又解下来反披在沈持身上:“我平日里要穿甲胄,用不着。”且他们习武之人对寒暑不太敏感,以这里的气候,即便寒冬腊月也觉察不出冷来。   听他说起甲胄,沈持看着她挂在那里的一副,甲有上衣、下裳、护肩、护腋、袖、裆,为黑色底子流云纹图案,月白绸里,里面盘扣。正中是护心镜,镜四周饰同款的流云纹,整体看像鱼鳞一般,故而有“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①”的诗句,胄是头盔,带在头上的,用的是牛皮胎所制作,髹黑漆,问:“穿在身上重不重,闷吗?”   甲胄不能随便穿,叫人知道了会被言官御史弹劾的,他没机会感受,只好问她。   史玉皎让他上手帮自己穿身上,瞧个过瘾:“我这个比较轻,仅有十斤。”有些将军的甲胄二十斤,行军时是比较重的。   沈持细细看过甲胄的细节:“好威风。”他心道:以后生个儿子一定让他习武,家里有甲胄要继承。   但,想生儿子得多睡啊,他又帮她把甲胄一件件脱下来:“夜深了,去睡吧?” 脱着脱着不知谁先开始就耳鬓厮磨起来,彼此脸都红得沁血,她捞起个纸团一下打灭屋中灯,以黑夜遮掩羞色,拎着他直接进了帷帐……寒夜里翠被笼相拥而眠是件享乐事,一番温存自是少不了的。   ……   翌日一觉醒来,窗外是零星的雪花与朝霞共舞的一个新的水灵灵的清晨,他抚着她的青丝想说些缠绵情话,被她伸出手飞快地捂着嘴:“起床,去校场。”   沈持:“……”   登时脑中婉约多情的辞藻退隐,换成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高歌。   远处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他好奇史玉展今日单挑将军们能不能赢一局,起床洗漱后匆匆吃了早点,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热闹。   鹤州府戍军的新校场在一处山坳相对平整的地块上,这里气候温和,即使在初冬,也遍地可见随风摇曳的青翠竹子,有盘根而生一笼笼的,有清风瘦骨一个根根的……风穿过竹林,沙沙声与将士们的刀剑声此起彼伏。   他到了之后,看见史玉展已经赢了好几个人,跟一头大公鸡似的,昂着头得意的不行。   这小子穿一声窄袖武将服,裤脚处绑得紧紧的,乍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他还没有自己的兵器,直接折了一根竹节如拱的竹竿,大摇大摆地走在校场上,后来见怀武将军苏瀚使的兵器是四尺长的长而无刃四棱的双锏,那样子看起来隔着甲胄也能把人捶死,很威风,“苏将军,你能教我吗?”   苏瀚:“末将的功夫也需多练。”人家只是谦虚一下。史玉展:“既这样,那我与苏将军切磋切磋?”   说完拿着那截竹竿就比划上了。苏瀚只轻轻一动右手,只三招便架着他的竹竿,史玉展动弹不得,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差的太远了。但是他不服输,一伸腿,甩掉鞋子拿脚丫子挠起苏瀚坐下骏马的痒痒肉,那马打了个喷嚏又踢又警告,他挠得更快,马儿受不了,一下子把主人上下掀,苏瀚急忙去拉马的缰绳,就在慌乱的一瞬息,被史玉展钻了空子,拿竹竿敲了敲他的手肘,一麻把他手里的双锏给震了下来。   苏瀚:“……”   在场的将士们:“……”   史玉皎甩着鞭子抽了过去:“你胜之不武,还不给苏将军道歉。”   史玉展比猴子还刁滑地躲开,他吸溜一下鼻子:“你上了战场还讲究怎么捅对方是君子所为啊?”他看了看沈持,想让姐夫帮忙说话:“赢了就是赢了,有什么武不武的……”   忽然之间,全场一片寂静,一缕熹微的晨光从山坳上斜射下来,沈持赶紧低下头:“……”他不敢。   史玉展环顾众人,抛过去一个“汝曹皆废物与否?”的眼神,还想再挑战一个将军。   此时,连沈持都想操起家伙什揍扁他。   史玉皎执长矛过来:“回去。”史玉展怕她,退了几步说道:“是,史大将军。”   她又看着沈持说道:“你要是有空,以后散值后每日烦你跑一趟,先带他温习一遍《孙子兵法》,再读《尉缭子》。”   沈持应下她,拉着史玉展:“走吧,小祖宗。”   沈持回到书房,他从书架上抽出《尉缭子》这本书,而后拿着回鹤州府衙户部的院子——留署,一有空就通读,怕那小子听不懂,他先把一节节写成白话文,比如“背水陈为绝地,向阪陈为费军。①”意思是“背水列阵是绝地,向山坡列阵是废军。”……讲一节大概要写三页纸,备课是真不容易。   等到一散值,他骑马来营中给史玉展讲兵法——不能说是讲,准确地说应该是带着那小子通读一遍,毕竟他没有带兵打过仗,只能解读纸面上的文字,至于日后怎么运筹帷幄,那要看那小子怎么悟。   他来到后已是黄昏时分,同史玉皎一起吃过晚饭,漱口,消食,熏香,一切就绪,沈持和史玉展坐在书房,准备一道读《尉缭子》,   刚坐下,史玉展从笔筒里挨个抽出一支笔一支笔来试,末了说道:“姐夫,我用不习惯我姐的笔,我回屋去拿我的来,你等我。”   沈持:“快去。”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史玉展没回来,他就知道:那小子溜了。   沈持从书房出来,到处找人。走了好几圈,鞋底都快磨薄了,还没找到史玉展。   沈大人心里苦。   等到天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时,史玉展被兰翠押了过来:“沈大人,人给你,这次看好了。”   沈持:“ 房里的鞭子,能借我一用吗?”   兰翠瞟了史玉展一眼:“将军屋里的东西,哪件趁手你就用哪件。”   沈持这回拉下了脸,严肃地吓唬史玉展:“再有下次,要挨鞭子的知道吗?”这小子不吭声,没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眼神涣散,脑子像飞了一般,走神中,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走神走得如此炉火纯青,看来是太熟练了。   沈持拿出鞭子凌空甩了甩:“史玉展——”   这小子懒懒地回过神来,指着书本问:“姐夫夫子,夫子姐夫,为什么他要叫‘尉缭子’而不是‘卫缭子’?”   沈持:“那是先贤的姓氏,比如你姓‘史’,我姓‘沈’。”   史玉展:“我姓‘史’是因为‘吃屎、去死、使唤’都不好听,所以选了这个‘史’字,他是为什么,为了叫我多写几笔吗?”   沈持:“……”   他忽然开始反思,史玉展这么厌学,是不是这本书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太枯燥了些,为了增强学习兵法的趣味性,他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邓艾兵临城下的故事,小舅子倒是听得有滋有味……   等沈持讲完最后一句,史玉展“咣”地一声从椅子上跌到地上,然后就地一趟,打着小呼噜睡着了。   沈持:“……”他自以为讲得跌宕起伏,难道索然无味,把孩子听得都睡着了。不对,明明就在前一瞬,史玉展他听得如醉如痴呢。   沈持摆弄了他几下,看史玉展是不是装睡,折腾大半天,确认这小子真睡着了,还睡得挺死,怎么叫都叫不醒。   怕地上湿冷,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史玉展搬到床上,别看个不大,怎么那么沉啊!   一看沙漏,约二更末了,浪费了一晚上时光,沈持临睡前一看……他原本打算要讲的《尉缭子》一书,竟连翻都没翻开。   给史玉展讲兵法书头一回,败北。   他回到卧房,史玉皎连问都没问——看他那神情,不用问了。   沈持猛灌两大杯白开水,轻“咳”一声:“没事,明天再说。”他今晚要安抚好自己,明晚以败了再战的热情洋溢的姿势,再去教史玉展念兵马书,沈大人不信邪,还带不了一个孩子了?!   次日黄昏他又准点准时来到营中,把史玉展唤到书房读书。当坐下后,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一片竹片,全神贯注刻起小人儿来。   沈持:“叫你看书的,怎么刻起了小人儿?”   而且是埋头苦刻,吭哧吭哧地,还挺是那么回事,他小刀下的小人儿有胳膊有腿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完不了工的。   “我要刻支军队,”史玉展振振有辞:“用来演练兵法书上说的啊,两军对阵……”   沈持:“咱们还没开始读兵法书呢?你知道书上说的什么?”   史玉展:“你这不是要给我讲嘛。”   沈持:“你要刻多少?刻到什么时候?”   “刻十万兵马呀,”史玉展挥了挥手里的小刀和竹片:“今儿肯定能刻出两个来。”   “姐夫,你等我刻完就听你讲兵法啊……”   沈持只觉得胸闷气短,想要挥舞鞭子抽那小子个酣畅顺顺气,但他总是个书生,最终没能下得去手:“……”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已老实,想连夜跑路。   后来史玉皎赶来,把史玉展堵在书房里揍了一顿,他才老老实实跟着沈持学了半页兵法。   沈持掂着厚厚的一本《尉缭子》,愁得他第二天早上梳头束发的时候比往日多掉了好几根发丝,秃头预兆了。 第171章   在“撂挑子跑路”与‘再坚持一下习惯了就好”之间, 经过一天的思前想后,沈持选了后者——接着与史玉展那小子斗智斗勇,决不退缩。   早饭后他从营地出来, 骑上马,两腿一夹, 旋风般朝城中的府衙疾驰而去。   气他的皮小子史玉展此时猫着腰蹲在树上捅马蜂窝,等把马蜂赶跑后, 他去摘蜂窝里的蜂蛹,等营中的伙夫生灶煮饭后, 把蜂蛹埋到锅底灰里, 焖熟了拿出来当零食吃。自从来了这里, 树多马蜂窝多,他没少干这事儿。   但是今天他运气不好, 马蜂被他频繁骚扰偷蛹, 怒了,冷不丁几十只“嗡”朝他蜇来, 追得他抱头鼠窜。   沈持骑马刚走到城中, 史玉展从后面狂奔过来:“姐夫救命啊, 救命……”   一群人听到呼喊想看热闹,奈何看见一群马蜂飞舞,吓得四散逃窜。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群马蜂大概是迁怒, 不光蜇史玉展, 对着他就冲了过来。   沈持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跑回府衙后面的屋子里,他捞起一个斗笠罩在头上,又拿起个斗笠跑出来打算给史玉展, 然而等他出来,皮小子和马蜂都不见了。   沈持:该,蜇一蜇疼一疼长点记性才好,叫你皮。   他又把斗笠放回去,整整官袍到府衙的留署去上值。刚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鹤州知府杜不寒来了:“沈大人,官学选好址了,就在东边,离府衙两三里地,去瞧瞧?”   沈持同他坐着马车去城东,到了看见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处建起三间瓦房,门前立了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面写着“鹤州官学”四个朱红色的字,有人正在四周围上篱笆,有在移栽绿植,还有几个人在挖井……各项正在有条不紊地修建中。   “差不多明年年初盖好,”杜不寒说道:“到时候选个吉日开学,接纳学生,随后鹤州的科举也要开起来了。”   “杜大人真是雷厉风行之人,”沈持问他:“只是不知,杜大人打算向朝廷要多少举子名额?”在当朝,一地科举之中,乡试的举子名额是依据当地的人口与官学里的人数,上奏给朝廷,由皇帝和吏部、户部、礼部众臣商议来定,定了之后,府衙发告知广而告之当地的读书人知晓,以后的桂榜就按这个人数录取。   杜不寒说道:“本官今日请沈大人来,就是要商量这件事的,沈大人以为,本官向朝廷要多少人较好?”   问题又回到了沈持这里,他直接问杜不寒:“杜大人想多要几个名额?”依据当下鹤州府的人口,一旦开科举,乡试桂榜不会超过十五名。这都是朝廷早就定好的规矩,杜不寒拿这话来问他,多少有些私心——为他治下的当地读书人多要几个名额,以鼓励民间文风兴盛,家家户户出读书郎。   “自然是多多益善,”杜不寒对他深鞠一躬:“还请沈大人给指条明路,这事儿,该怎么向朝廷提出来?”   沈持:“……”这他没经验,还真不清楚:“杜大人,本官……也摸不着头绪,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如何?”   这事儿他还是愿意搭把手的。   “本官先谢谢沈大人了。”杜不寒欣喜道:“有沈大人这句话,这件事多半是有着落了。”   “杜大人高看本官了,”沈持苦笑,他对着北边拱拱手说道:“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二人在官学里转了一圈,出来时,一名衙役找了过来:“沈大人,杜大人,朝廷的腊赐到了。”   “腊赐”就是年节礼,朝廷御赐给六品以上官员的,也就是后世的年终奖。   杜不寒看了沈持一眼,今儿才十二月初二,腊赐是不是来的早了点儿?他们回到府衙一看,不光来得早,还十分丰厚,一排锦盒七八个全用黄稠布系着,上面写着名签,沈持的放在头一份。   拿到屋中揭开一看,今年的腊赐是一件狐裘,一斤鸡舌香,还有二十两赏银,四十斤银炭,年初他自从四品的京兆少尹升至正四品的户部右侍郎,官大了,赏赐也比去年丰厚不少。   他虽远在鹤州,但圣上却还是赏了鸡舌香送来,这是近臣才有的待遇,风光,欣慰,叫他可以吹一辈子。   得了赏赐的官员都在感慨今年的腊赐来的真早,这才腊月中就到鹤州府了,那在京城当官的岂不是更早就到手了。   沈持觉得他们说得对,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当天快要散值的时候,他问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和韩绍:“二位大人,从鹤州置府至今,朝廷拨付的银两有二三十万之多了吧?”   两位大人齐声说道:“是啊,起初拨付二十万两用于安置灾民,后来守军的家眷们到来,圣上又命拨了十万里来,不到一年时间里花了三十万两银子。”   就这还没算守军移驻和修筑工事所花的银子呢,听说不少于五十万两。   沈持:“花钱如流水啊。”   盛大人说道:“可不是。”朝廷设置鹤州府后,还免了此地两年的田亩等各种税赋,想要看到回头钱,不知猴年马月了。   沈持没说话,他心道:倘或此地有什么稀罕物儿,趁着岁末年初给朝廷送一些过去,也算是礼尚往来了吧。   过了一会儿,他去找杜不寒:“哎呀杜大人,今年的腊赐真是丰厚啊。”言下之意,要不要给皇帝回赠些年礼?   杜不寒笑道:“圣上真体恤臣子啊。”   沈持:“……”想到杜不寒入仕后一直在国子监做学问,是个老学究,于人情世故大概稍有欠缺,他提醒道:“杜大人,鹤州府可有珍稀之物,用的,吃的,玩的?”   杜不寒尬了一瞬:“这……本官还未曾留意。”他上任的这小半年以来,光忙着安顿百姓了。   “圣上早早赏了咱们腊赐,杜大人若是趁着还有时日,给京中送些当地的土仪,”沈持笑了一笑说道:“再趁机提出给鹤州府乡试桂榜举子人数之事,说不准圣上一高兴就准了呢。”   “哎呀,”杜不寒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迂腐脑袋,要不是沈大人提醒,哪里想得到这桩事。”朝廷的腊赐来得这么早,未必没有提醒鹤州府之意——皇帝为了置鹤州府花了诸多的心血与银子,过年了,不拘多少你们有该有所表示,叫知道臣民的心意。   说完他一想又犯愁了:“这里倒几样名贵药材,比如三七,只是大过年的,巴巴地送药材进京是不是……”兆头不太好。   沈持:“……”还真是。   杜不寒皱紧眉头:“待本官去寻个本地的百姓问问。”   和他说完这件事,沈持又忙了会儿别的,一转眼又到了散值时分。他依旧骑马去史玉皎营中,把得到的腊赐也带了过去,到了正巧碰上她练完兵换了衣裳坐在暖阁里喝茶,他问:“玉展呢?他有没有被马蜂蜇到?”   “蜇了两下。”史玉皎淡声道:“该。”   音落,里屋传来个声音:“姐,你这么说不厚道,要不是我被马蜂追着蜇得走投无路,能跳江里吗?不跳江,去哪儿给你抓那么大一条鱼回来呢?”那条鱼有小十斤了。   沈持脱下披风走进去一看,史玉展这小子眼睛都被马蜂蜇肿了,睁都睁不开,只留一条缝,红通通的,看着就火辣辣的疼。   “用药了吗?”   史玉皎犹在生气:“没药,疼着吧。”   史玉展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持:“姐夫……”   沈持给史玉展比了个“等会儿我悄摸问大夫给你要药。”的口型:“马蜂把你逼得跳进了江里?”   史玉展委屈地道:“它们一直追着我不放。”   沈持:“你捅它的窝,它蜇你,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吗?该。”   “姐夫,要不是我挨蜇,”史玉展“嘶”了声,强词夺理:“咱们今晚就没鱼吃了。”   史玉皎在外面说道:“水居者腥。又是那么大一条,不会好吃的,还是把它放了吧。”   等杀了做熟了又没人吃,何苦来。   沈持:“是什么鱼?”   史玉展:“我不认得,我姐也不认得。”   “养在后院的水池子里,”史玉皎说道:“你去瞧瞧?”   沈持去后院瞧了瞧:口大腹小的竹笼里,果见一条大鱼转着圈乱窜,细看它嘴尖体长,洁白的下唇弯如新月,带一抹粉嫩色,这不是“不食江团,不知鱼味。①”的江团吗?学名叫长吻鮠的一种江鱼。   他的目光都带着馋味儿,自言自语地道:“这鱼好吃。”但他没吃过,因为上辈子这鱼太贵了,几百块一斤,还经常被商家以鲶鱼冒充,很难买到的。   沈持看过瘾后,回去问史玉展:“你还记得在何处捞出来的笼子吗?”   他上辈子留意过这种盘中美味,听说是很难捕捞的,江团通常潜在江流转弯水流湍急处,一渔网下去,提上来的都是哧溜溜的水,转眼漏得精光,一场空。   网不行,当地的渔民便取竹篾编的笼子,笼内放置卵石,诱饵,每晚夜半沿江壁将竹笼缓缓沉入水中,清晨去看,一般都会有贪吃的江团钻进去出不来,史玉展这是捞了人家下笼子抓的江团。   史玉展:“不记得了。”   沈持把渔民是如何捕捞江团的跟他说道:“若记得,还是还回去的好,真想吃,给人家钱,买下来就是。”   史玉展嗷嗷叫痛:“姐夫,等我不疼了大约才能想起来。”沈持温声跟史玉皎说道:“还是让随军的大夫给他看看吧。”   史玉皎板着脸对兰翠说道:“去给他找些药来。”   片刻后,大夫弄了些青苔洗干净捣烂,给史玉展敷在红肿处,他这才不喊了,还告诉沈持:“在城外最近的江边。”   史玉皎忙让兰翠拿着银子去寻苦主。 第172章   天黑时分, 兰翠领着一位老叟回来,说道:“史小郎君顺手牵的是这位老伯的江团,我想着咱们不会吃, 既买了他是鱼,不如一并请他来给做了岂不省事。”   方才她找到老叟说了此事后, 老叟笑道:“这孩子识货,这鱼好吃的很。”兰翠便问:“老伯晓得如何吃吗?”   老叟说他是蜀地人, 这鱼在蜀中颇受老饕追捧,只是这里不知为何却鲜少有人捕捞来吃。听他说的头头是道, 兰翠又多与了他些钱, 把人请到了营中。   沈持帮着他把江团拎到厨房, 老叟说这鱼可炖可清蒸,炖么, 以白酒去腥, 去掉鳞斩成段,加入羊肉一块儿炖了吃, 或者整条先以沸水汆烫, 再揉以盐、白酒、木姜子等, 加入高汤,上笼后猛火清蒸,待火候一到,肉之细嫩与汤之鲜醇已合二为一, 就是开吃的时候了。   沈持:“这回清蒸吧。”营中近来没有宰羊, 炖的话还得去买羊肉, 费事。   “好嘞,”老叟在灶房转了一圈,而后让沈持给他打下手, 烧开水,递盐拿酒盛高汤……忙活儿一阵子放到蒸笼上后说道:“需约摸半柱香的火候,关火后再焖上片刻。”   他洗净手:“老朽这就回去了。”沈持拿出一把铜板塞到他兜里:“多谢老伯。”说完把老叟送出来。   再折回灶房时,恰好半柱香的功夫,沈持熄灭灶里的火,焖了片刻后揭开锅盖。   雾气腾腾之中飘出一股醇香,军中的狗闻着味儿开始低声吠叫,它们也馋了。   沈持将鱼连蒸屉一块儿搬到堂屋,摆了碗筷,史玉皎让兰翠去请军中的几位将军来,大家一块儿尝尝鲜。   史玉展洗了脸上敷的青苔,不怎么红肿了,他着一身家中寄来的锦袍,剑眉修目,是个人模人样的小子,也来吃江团。   落座后,怀武将军苏瀚请沈持先动筷子:“沈大人算咱们营地的姑爷,是客,先来吧。”   沈持不敢推辞,夹起一筷子放到史玉皎碗里,很随意地说道:“各位将军快请。”说完他又给史玉展夹了一块儿。   众人将鱼肉在味碟里轻轻以蘸,然后徐徐送入口中,那醇厚的木姜子、爽口的醋味与鲜嫩的江团混杂在一起,顿时让他感觉一切烦恼都远了,淡了,天地间只剩下徐徐拂来的春风。   兰翠吃了两口后圆脸上闪着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这么大的鱼竟一点儿腥气都没有,好鲜美。”她们来到西南快十年了,这里极少有海货卖,淡水鱼腥气重,因而军中不怎么食鱼。她都快忘了鱼味儿了,这一口下去,叫她愣怔了许久:“没想到水里的也能做得这么鲜。”   怀武将军说道:“沈大人说做鱼的老叟是蜀地人,我们在西南这些年,遇到的蜀人都很会吃。”他们的调味料总是很多。   沈持尝了一口后心思飘远了:北地没有这种鱼,鹤州府是不是可以捕捞些江团送进京城给圣上当年礼……   就这么一走神的片刻,他再拿起筷子时,盘中几乎只剩下一根大长的鱼刺了。兰翠:“我们吃饭快,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持:“下次我请,靠江吃鱼,咱们以后少不了这个口福的。”   史玉皎看了他和史玉展一眼:“今儿还没读兵法书呢是吧?”她这是要支开他说军中的事了,立马知趣地抓着小舅子:“走,念书去。”   二人离席,进到书房后沈持板起脸来,乍一看像个夫子的样子:“从第一页的后半页开始,你先读给我听听,而后我再给你释其义。”   白天被马蜂蛰了一顿,又跳江里冰了个半死,回来被灌了半锅姜汤……史玉展没花样了,一字一字念给沈持听,还行,字都认识。   总算让他省心一回。   次日,沈持又寻到捕捞江团的老叟,还同昨日一样,买了他一条鱼,额外给钱请他到府衙做了,请一干同僚品尝。   府衙的官吏杜不寒他们品尝了之后很开窍地说道:“北地没有这样的美味,倒是可以捞一车送给圣上当年礼。”   “眼下正值隆冬,”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先前管过漕运,他说道:“是南鱼北运的好季节,江南省份也会送海货去京城,到时候先走水路,到了北地河水冰冻的路段,再请经验老道的商行押运,这样到了京城,至少还有一半活鱼。”能尝到跟此地一样的鲜。   他给杜不寒算了笔账:“杜大人这一车江团送到京城,要是能为鹤州多换几个乡试录取的名额,就赚大发了。”   杜不寒看了一眼沈持:“那本官就腆着老脸狮子大开口,朝圣上要二十人。”按照鹤州府的人口,日后科举乡试,顶天了录十五人,他想多要五个桂榜的名额。   户部员外郎韩绍说道:“你多要五个,朝廷未必给你,跟做买卖讨价还价似的,你吆喝叫卖十文,也许只能卖六文钱,依下官说,再多要三名,八名,到时候在朝堂上,圣上与各部再减减,落到手说不定就是五个了。”   “听韩大人的没错,”盛诚明拆台道:“他是老狐狸的师父,老老油条了。”   众人哄笑。   杜不寒:“就依韩大人的,多要八个。”   当日便带着府衙的官吏到江边寻访渔民,告知买江团一事,有渔民听说要送往京城,还支招这鱼怎么能活得久一些,并口述让人记录下烹鱼之法,献给朝廷。   到了腊月十二,共捕捞江团五十二条,都是十斤以上的大鱼,甩着尾巴气势汹汹,一鱼一笼,放在专门的运鱼船里,等次日走水运的时候,鱼还是如养在江河中一般,保证了到京城的活鱼数量。   江团运走之后,沈持收到了妹子沈月送来的年礼——京中的糕饼还有给史玉皎的面脂等物,附一封家书,信中寥寥几笔告知了沈家三房之事,他看完后“啪”地一声拍在书案上,既心疼沈知秋、沈知朵兄妹二人,又愧疚给孟夫子添麻烦,心想,正好到了年关,借着这个由头问候一下孟度夫妇,就又从渔民手中买了六条江团,还有当地的一些土仪,请人送往京城。   但私人的运输能力有限,不能保证送到孟度手中还剩活口,大抵只能当冰鲜鱼吃了。零零碎碎的的事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这就到了年关,驻鹤州的戍军之中有人告了假回乡探亲,但多数将士的家眷都来了,留在鹤州过年,置府的头一年,官府绞尽脑汁把这里的年过得有年味,到了腊月二十六,城墙城门上已挂满红灯笼,城内街肆的树上都系着红绸布,到处一派红红火火的气象。   因为没有税赋,鹤州府的百姓们大半年的所得都归到了自家的仓中,他们载歌载舞,城中一片欢欣。   府衙的官吏们也从这天起开始休沐。   沈持搬东西带着赵蟾桂去史玉皎营地过年,他看到,军营中也跟外面的百姓一样,杀猪宰羊,欢天喜地准备各种吃食过年。   而兰翠则私下里告诉他说,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子,吃饱喝足了无事可做,这是大忌,放任不管是要捅出大篓子的,比如争抢军伎,甚至打架斗殴等……   史玉皎为帅后延续史家的治军策略,那便是在年三十的年夜饭之后,大年初一的清晨开始,组织各种比武,单兵对决,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兵器都能拖出来热身,还有文雅的射柳祈福大赛,将士一边比武,军中识文墨的还要作诗,比如往年的佳句,“分朋赛射柔条断,赢得神箭誉满营”……无论哪场比赛,输了的要向赢了比赛的敬酒……   热热闹闹一天比武下来,都累得倒头就睡,能少生许多是非。   因而除夕黄昏时分,大长桌一摆,一道道菜上了个琳琅满目,大坛美酒浓香扑鼻……在当朝,戍军的年夜饭还有朝廷安排的菜谱——每人两升酒,二斤牛肉,两张薄饼,五两蔬菜,还有牛羊头肉和蹄子,酱羊肝,酱猪肝,她军中今年又自个儿添了炖江团,米饭、馒头随意吃,相当丰盛。   沈持跟史玉展坐在僻静处的一桌上细细观察,只见而营中的将士们一上座也不说废话,直接开始胡吃海塞,一桌一条的炖江团,才端上来就见了鱼骨头,他们风卷残云先把肚子填到八分饱后开始行酒令,讲荤段子……很豪放也很粗鄙,全然不似文人雅士聚餐那样斯文,等营门外市井中的百姓家中的爆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时,一小半将士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有品阶的将军们今夜要值守,故而没敢放开了喝酒,只饱餐一顿后便离开了。   余下的兵士们继续闹腾,到了三更末时,忽然有人提议说:“咦,今年史将军的相公在军中,他可是状元郎出身,咱们去求他给写一副对联吧。”   他们把沈持拉扯到营中烛光最明亮的屋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笔墨纸砚:“沈大人,写一副吧。”   沈持:“……”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①”史玉皎朝他眨巴了下眼眸:“沈大人,写吧,你看本帅带的兵多风雅。”   大过年的不能扫了大伙儿的兴,沈持铺开宣纸,提笔蘸饱墨汁,略一思索正要落笔。   突然之间。   “咚——咚咚咚——”城墙上的战鼓急促地响起来,传到耳中后,霎时间,许多人脸上闪过一抹惊惶。   有敌军来犯! 第173章   营中此时落针有声。   很快, 他们回各自的房里换上铁甲,操起兵器奔向校场,严阵以待。   三九天南地的四更天的寒风也很冷, 一股股寒意扑进脖子里,直往心窝里钻。从营门外跑进来的斥候一声声“报——, 大理国段若嫣大将军麾下伏鹤将军崔栖率五万大军行至离鹤州府五里地处。”,“报——崔栖的大军行至离鹤州三里地处。”“……”敲击着耳膜, 沈持跟着史玉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凉得手脚发软:“三娘。”   史玉皎心道:五万兵马!比朝廷驻守鹤州的三万兵马还要多, 大理段氏这是押上举国的兵力了吧, 来势凶猛啊。   她看了沈持一眼:“你留在这里, ”然后瞥一眼史玉展说道:“去拿上我的弩,匍匐在城墙里面, 观战吧。”   要是有敌军试图攀上城墙, 也可以用弓弩防御。   “千万不可露面。”她又严肃叮嘱。   说完没等他回话,翻身上马匆匆而去。   沈持心中琢磨:自从两三个月之前西南戍军移驻鹤州城之后, 黔州府的府兵还尚未招募起来, 实则黔、鹤两府统共就只有三万兵马, 防御甚弱,不得不说,大理国此次派兵来袭,并非他们莽撞, 而是有几成胜算在手里的。   他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拔腿追了出去:“史将军, 谨防段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另一路兵马绕道去攻打黔州府……”   追上去正好听见史玉皎对军中的一名斥候发令道:“给黔州知府俞大人送信,就说大理段氏发兵来战,请他想方设法做好防御。”   一名斥候飞速上马, 到黔州府给俞驯报信去了。她又对着另一位部将说了些什么话,沈持没大听清楚,反正是在安排怎么迎敌就对了。   这时候史玉展也追了出来,他拉着沈持说道:“你想到的我姐不会想不到,咱来大男人躲起来不像话,走,跟着她去,阵前骂阵的时候万一我姐嘴笨骂不过,我俩顶上。”   “说起骂阵,姐夫你应该能像诸葛孔明气死王朗那样,直接骂死那个姓崔的……”   沈持:“……”   他拉着史玉展说道:“两军对阵不是玩的,咱俩还是听你姐的话,不得乱来。”   史玉展甩掉他,去取了一把小巧的弓弩来:“哼,这次来的是崔栖,你信不信待会儿两军阵前,我姐肯定骂不过他的……我姐脸皮薄嘴又笨……”   对方可是跟自家主将段若嫣有勾搭的不要脸的玩意儿。   “你藏好,我跟我姐去阵前。”   听了这带点赌气的话,沈持斟酌再三,从史玉皎的书房里找出一把短剑,拿在手上紧跟着他:“兵法上说‘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①’,你将来为帅为将,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冷静,你做到了吗?”   面对他的说教,史玉展:“行,我冷静,不过你得答应我,跟我到城墙上去观战,一旦骂阵时你得出头骂那个姓崔的……”   沈持:“走吧。”两人骑马到城墙处去。   此时,大理伏鹤将军崔栖的大军已兵临城下,“伏鹤”,这官职名,怕不是专门针对鹤州府来的吧。   他一到便开始骂阵。   史玉皎一身铁甲,带着狻猊银面骑在高大的战马上出城迎战,她拉弓的那只手,劲瘦地搭在半空。雪花拂过饱满的弓弦,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只带崔栖再往前靠近,这支锋利的箭就会破空而去,在电光火石间射向他。   她打仗的习惯向来是先给对方的主将一个下马威。   史玉展和沈持下马后登上城墙,隔着老远眯眼一瞧见那人的脸——这不是崔栖嘛,二人对视一眼,史玉展大喊:“姐,你手下留情别射穿他,他是段大将军的相好,给她留个面子。”他死了,段若嫣还指不定怎么发颠来报仇呢。   史玉皎听了他的喊话,瞬间将全身的力道硬生生收回,收弦、拢弓、拈箭、入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屏息静气地执弓而立。   此刻五更天了,大年初一,城内张灯结彩笙歌鼓乐还未散去,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外,流经鹤州府的金沙江支流波光粼粼,流碧泻翠。   崔栖的军队还在靠近我军。   史玉展站在城墙上扯着他变声初期的鸭子嗓大喊:“崔栖,我大军攻无不克。你还是快快退走,免得段大将军在家里望眼欲穿担忧你的死活。”   崔栖:又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不搭理史玉展,充耳未闻,却对着史玉皎嘲讽道:“这原本是我大理国的属地,你们用诡计强占,该走的是你们。”哟,听着还有种誓夺回鹤州府的决心,他继续阴阳怪气:“我说史大将军,你这么为朝廷卖命,在本帅的五万大军来时还敢出城迎战,就不怕战死沙场,你的夫君沈大人攀别的高枝儿去吗?”   嚯,牙尖嘴利啊。   这边的城墙之上,史玉展给沈持使了个眼色:骂他。   “段氏无道,诸王子相残失去治下民心,而我朝民心所向因而有鹤州之地,”沈持一番义正言辞后挺直身板俯瞰崔栖,说道:“说到私人情感,据本官所知,段大将军男宠无数,就算崔将军鞍前马后,她也不见得会为你浪子回头吧,”,他笑了笑:“不过用得着你的时候王八上岸缓一缓罢了。崔将军呀崔将军,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崔栖心里顿时怒火上升,他将手朝后一摆,哈哈笑道:“少废话,如今我大军云集,尔等不投降,那就是受死吧。”   说完,他麾下的一名前锋冲出来杀向史玉皎。她身侧的兰翠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弓,双目精光炯炯,只听见“嗖”地一声,那箭簇迅如疾电,直插那名前锋的面门,将他射落马下。这一箭重挫了崔栖大军的锐气。   随手,史玉皎一摆手,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嗖嗖嗖”开始放箭,射得崔栖的部下嗷嗷直叫。   她退后半里地,命击鼓,这是两军要正式厮杀,拼你死我活的号角声。在阵阵鼓声中,沈持高声喊道:“崔将军的部下,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们手里拿的兵器,都是崔将军从奸商手里购买的,都是次品,打起来它先一分为二,哈哈哈……”   今年五六月份,史玉皎营中淘汰一批兵器,本来打算运回京城的军器监,偶然听说大理段氏在四处求购兵器,她动了些心思,通过黔地来往大理国的商行,层层贿赂大理国的官吏,将那批兵器卖了过去。   据她所知,崔栖就没少从中收受好处。   果然,对方的兵士们听到这番话,不约而同看向手里的兵器,面色白了白:“哼,信口雌黄。”他命军中的弓箭手瞄准沈持,务要将他射死——这人太可怕了,三言两语便要拆散他的军心。   史玉展又接着补刀:“你们手里拿的兵器都是我们不要的……不信比试比试就信了……”   崔栖大怒:“给我将这二人统统射死。”   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一边叫人射杀沈、史二人,一边直接攻城。两军交战在一处。   沈持屏气观战,他惊愕地发现崔栖手下并不像有五万大军的样子,最多两万兵马,还刻意在虚张声势。不好,难道余下的三万兵马绕过鹤州袭扰黔州府去了?这是他最担忧的事情,手心霎时全是冷汗。   数支箭簇朝沈持飞来,史玉展徒手接住几支,他随手将沈持往城墙里一摁,探头嚣张地发射弓弩回击:“想射中小爷,你们还嫩。”   彼时,怀武将军苏瀚的副将苏庭忽然来了,他从身后拉住二人:“奉史将军的命令,二位快随末将来,苏将军在守鹤州南边的乌蒙山缺口处屯兵,先前想的是省得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山那边杀进来,没想到大理段氏真派了重兵偷偷摸摸地去了。请二位前往助苏将军骂阵。”   这里先前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儿,段氏非常熟悉鹤州府的地形,想翻山杀进城来也是常规操作。是以史玉皎早早让怀武将军领兵五千前往占据有利地形,蹲守对方。   眼下他们还没抵达,不过斥候已发现敌军动向,苏瀚将军已经得知。   沈持:这就对了,要不然那五万敌军都对不上。   他问苏庭:“来着多少人马?”   “斥候所报两三万。”苏庭说道。   沈持听了一下子舒眉展眼:“……”没去黔州府就好。   史玉展和苏庭一齐给了他个白眼:“沈大人,这可是两三万敌军啊,虽说咱们占据了有利地形易守难攻,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啊,杀起来也很累的。”   沈持:“……”对不住,他好像表情错了,马上又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那二人才看他顺眼了些。   ……   今儿是贞丰二十三年的元日,距鹤州府千里之外的京城还未收到边疆打仗的塘报,依旧春风送暖,桃符迎新年。   往前回溯两三日,去年腊月二十八那天,户部的运鱼船非常稳妥,从鹤州府送来的江团顺利抵京,叫人惊喜的是,一车五十多条江团之中有四分之三的鱼存活,活蹦乱跳的,甚至看上去好像比刚捞起时还胖的一圈,可见途中饲养的很好没耽误他们吃食,一条条更肥美了。   户部尚书秦冲和当日就奏请皇帝萧敏:“陛下,鹤州知府杜大人送了当地的江鱼来,还附上佐料和做法,说是给陛下尝尝鲜的。”   皇帝命把江团送进宫来,到了他看了看,语调之中有些小小的惊喜:“嗯,杜爱卿有心了。”只是这鱼看起来有些大,会好吃吗?   不过,他丝毫没有犹豫便让大太监丁吉带人把江团送到御膳房:“让他们先养着,等年三十照着杜爱卿给的方子做了,朕要宴请百官,吃江团宴。”   他心道:至于这鱼好不好吃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让百官借此机会知晓,朝廷没白给鹤州府砸银子,瞧,这就吃上当地进贡的鱼了吧。 第174章   到了年三十, 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时,京城千家万户一柱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皇宫之中早早开宴, 皇亲国戚、紫衣朝臣济济一堂,座无虚席, 交头接耳声不绝如缕。宫中的乐师敲响铜镀金双龙纽云龙纹编钟,悠扬的贺岁曲子缓缓响起, 赴宴的归人们看着餐桌上的点心和冷盘,窗外的雪兀自飘个不停, 炉火里煨烤出来的橘子香气在鼻尖袅袅萦绕, 都在想, 拿往年夜宴的经验来说,这头一道热菜, 必要取个“年年有余”的兆头, 那么今年的年夜饭,头一道热菜会是什么鱼, 又是怎么个烧法呢。   正想着呢, 小太监们两人一组, 抬着巨大的蒸屉鱼贯走来,在每一桌的中间放了一条硕大的清蒸江团,鱼的肚皮色泽粉红,灰黑色的鳍如一面旗斜插在灰色背上, 醇香四溢, 叫人下意识地想伸出筷子夹一块来尝一尝, 又碍于这是在宫宴上,侍奉的太监不分餐,他们不敢开动……   “趁热分给众爱卿。”皇帝萧敏坐在龙椅上, 他微垂凤目,手指拈起太监剥好的金橘,缓缓送往唇边,一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众人,等看他们下筷子吃江团的反应:“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呵,其实他没吃过,不过凭经验胡诌罢了。   但是无人敢怀疑。   侍立在各桌旁边的太监便用勺子给贵人们分了鱼放在盘子里:“慢用。”   众贵人用筷子夹起来,优雅地放入口中,尝了头一口之后,立即去夹第二下,甚至没停下就又吃了一口,这时才面露疑惑:“这是什么鱼?往年没吃过,是哪省进贡的?”   一些曾在蜀地任过官的,比如礼部侍郎李叔怀,他放下筷子愕然说道:“这是蜀地的江团吧。难不成是成都府送来的?”说完他又摇摇头:“蜀人极爱吃江团,能打捞到的江团不过五六斤重已算是大鱼,这鱼……比蜀地的大多了。”   难道成都府禁渔了养了批这么大的。   户部尚书秦冲和朝皇帝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笑意,似有意开金口像贵人们介绍江团,遂咽下了话,只听帝说道:“这是黔州知府杜大人前儿送进京的,”他方才也尝了三口——对于帝王来说,为防臣子猜测其喜好,在宴会上一道菜最多也只能夹三下,他放下筷子的时候有些意犹未尽:“朕尝着鲜,众爱卿呢?”   “回陛下,”左相萧汝平说道:“臣与陛下一样,吃得欲罢不能。”他顿了一顿说道:“方才听李大人猜这是蜀地的产物,臣想起来了,汉朝时,刘璋在蜀地,每年初春之季都要送一批‘水羊子’走水路由岷江入长江,一夜风紧,船驰车送,直抵洛阳皇宫,‘千里送名鱼,皇家席上珍。’说的便是这件事,莫非这是‘水羊子’?”   礼部侍郎李叔怀说道:“嗯,江团在蜀地是有‘水羊子’之称。”自汉代之后,蜀地运送江团进京被言官御史骂为劳民伤财之事,于是便渐渐不再进贡,北地也就吃不到这种鱼了。   右相曹慈正色道:“陛下,杜大人不该行这等劳师动众之奢靡事。”   在夜宴上劝谏弹劾,略有些扫兴,皇帝瞧了他一眼:“曹爱卿不知,这杜爱卿是个鸡贼至极的人,一来他们鹤州府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大过年的不好意思空着手来问候朕,二来,他不光送了这车江团,还有一本折子,他想为鹤州府要二十五个乡试录取举子的名额,朕吃了他的鱼,不好不给他呀。”   众人听了都朝户部尚书秦冲和看去:“秦大人,按照鹤州府现有的人口数,桂榜录取应为几人?”   秦冲和又看了一眼皇帝:“本官记得约摸是十五人上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杜不寒这口开得真大啊,上来就多要十个,一回乡试多录十个举子啊!   然而方才皇帝的那句话——“吃了他的鱼”,似有吃人嘴短之意,看来不会驳回杜不寒的上奏,只是十个太多,他们心有不甘地说道:“陛下,西南从来文风不盛,就算陛下有心扶持,按照人口数多予几名桂榜名单已是天恩隆重,十人……是否太多了些?”   这叫江南几个人才辈出的省份情何以堪啊。   皇帝手里托着一盏黄地绿彩云龙纹茶盏:“那众爱卿说说,该多给鹤州府几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一二人足矣,有人说顶天了多给他五人……争执不下。   “今晚先吃饭,”皇帝萧敏说道:“这事儿等节后上朝再议。”反正听几位重臣的意思,多给是要多给的,就是多几个的问题,那好办,总之杜不寒不落空。   ……   吃了这顿夜宴,到了一更末,众人各自归家,祭祖、守岁,余下的大年夜是要同家中老小一块儿过的。   皇帝则移驾后宫,与嫔妃和子女再吃一顿。这么一来,年三十几乎没有觉睡,这里坐一坐,哪儿吃两口,便到了元日的清晨。   又是新一轮的拜年与庆贺。   ……   当日,在鹤州府境内乌蒙山脉的一个坳口处,沈持到了之后打眼往敌军处一瞧,只觉得眼前寒光凛凛,似乎有千军万马即将冲杀过来,心中突突直跳,抬眼看时,只见史玉展举着弩机,弓弦上,冰冷的箭头直对着敌军,正全神贯注在寻找对方的主帅,他心想:这小子大约一会儿会放冷箭使坏。   怀武将军苏瀚身披铁甲打马过来:“沈大人,此次妄图从这里出其不意攻入鹤州城的是段若嫣的部将王膺,是一名沙场宿将,不好对付,万一……情况不好,末将会派人先行护送沈大人和史小郎君离开此地……”   “苏将军万不要为在下操心,”沈持说道:“在下自当竭力助苏将军一臂之力,将军无忧,定能取胜。”   苏瀚说道:“既如此,此战不能拖,越拖我军的胜算越小,烦请沈大人前去骂阵激怒王膺,末将要他立刻出战来攻。”   沈持跟随他打马来到阵前,此处居高临下,离对方尚有一段距离,他拔高声音说了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老套话,然后话锋一转,笑道:“王将军这么大岁数了,在下对将军说不出难听的话,你也别为难在下,趁早下马束手就擒吧。”   王膺眯眼一看,对面竟是一位轻裘缓带的玉面书生,连甲都没穿,这小子长得不赖就是太轻狂,不屑道:“你是何人?”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持的口气愈发狂妄:“沈持沈归玉是也。”   “是你,”王膺哼了一声:“一个欺骗我王和世子的宵小之徒。”前年沈持出使大理国时与段氏结下的恩怨他有所耳闻:“今日本将军要你死得难看。”   沈持拂了拂袖子,一挑眉头拱火道:“那就得看王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膺又冷哼了声,挥鞭子打马向前跨了几步:“全军勇士,给我冲,擒拿沈持,冲进鹤州城。”   他的兵动了。   他这一动,史玉展跳到一株木棉树上,他瞅准时机,弩发射的箭“铛”地一声将领兵王膺头盔上的络缨射落,趁着他仰头惊愕的瞬间,士气大振,十来个骑兵立于阵前,掌管击鼓和军号的兵士情不自禁地吹起号来,一旦号角声起,左右二军布阵,怀武将军苏瀚调动手下将士互为犄角之势,先是弓箭齐发,然后骑兵冲杀,最后步兵冲击,杀得对方步步后退,根本没办法从此处进入攻打鹤州城。   他们打错了算盘。   交战至晌午时分,王膺吃了败仗狼狈逃走。   站在高处的沈持看到他丢盔弃甲,才深深地松了口气,又见山谷之中四处散落着战死的兵士,头有些眩晕,微微想吐。   鸣金收兵后,怀武将军苏瀚说道:“众军听令,速回城门外,与史将军合并攻打崔栖。”   将士们奔袭回城,与史玉皎合力对阵崔栖。   至日暮时分,崔栖听说王膺吃了败仗压根儿没攻进鹤州城,他打了大半天没讨到半分好处,对方还愈战愈勇,不敢再恋战,带着人撤了。   史玉皎不叫追赶,领兵回城,对着前来迎接她的鹤州府官吏和百姓说道:“没事了,过年去吧。”   “把崔栖打跑了?”百姓们担忧地问她:“他还会来吗?”   史玉皎:“他此次损兵折将,即便回去,大约也活不过正月,不会再来了。”   百姓们欢呼:“史将军威武。”一路欢呼着把她送到营中。   每次打完一仗绷到极致的心弦松懈下来,总是累极,多数人回到营地后脱下甲胄倒头就睡,没三五天是缓不过来的。   史玉皎沐浴更衣后,坐在房中梳着擦得半干的长发,疲惫得一句话都不说。沈持也细细洗过换了身衣裳,他在房里生火烧上银炭,等暖和了,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来,为她梳理头发。   ……   当他们缓过来,已经到大年初六了,年味儿也淡了。没能好好过个年,心里总是有点儿疙疙瘩瘩的。   不过这会儿塘报送进京城,皇帝和百官正月初七一上早朝,得知鹤州府打了胜仗,欣慰之余下旨嘉奖,到了正月十六,公文一并赏赐来到营中,又叫他们觉得,那点儿遗憾不算什么。   一块儿来的,还有给鹤州知府的公文,皇帝下旨给此地乡试桂榜二十名额,并命官吏们尽快开办官学,举办科举考试。   小小的鹤州府,乡试竟有二十名桂榜名额,一时轰动了天下。   随后,鹤州官府发出告示,告知当地百姓明年头一年开县试,只要是鹤州府籍的读书人,祖上清白,其人未犯事的都能参与。   天底下的读书人心道:如果说很多地方的科举很卷,已经是地域模式的话,那么鹤州府就新开,读书人少,儒学底子浅薄,只要是悟性、学问不是太差,或许都能考中,于是很多很多落地多年的老童生、老秀才,携带包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鹤州府,等着入官学,参与科举考试。   这说白了跟后世的高考移民没什么两样,果然,后人都是捡老祖宗玩剩下的罢了。   被撬走人口的州府,父母官们气的咬牙,心道:沈归玉呀沈归玉,他日在朝堂做官,见着你必得掰扯一番此事。他们不知道的是,等他们日后有机会在朝堂上看见沈持的时候,那那会儿都要称他一声“沈相爷”了,谁还敢造次呢? 第175章   不过此时还身在西南边陲之地的沈持, 从未做过“相爷梦”,他很忙,对内要主持户部在鹤州府的经济之事, 对外要绞尽脑汁,一步步将尚在大理段氏治下的土地、百姓收归朝廷, 还有一样顶顶要紧的私事——陪小舅子史玉展读兵法书,前二者劳心, 后者劳心劳力,费体力费口水, 新的一年没出正月他便步了唐僧的后尘, 变得有点婆妈了。   正月十七, 史玉皎命按照军功名录将朝廷的赏赐发放下去,而后, 又召集军中各将领商议庆功宴之事, 一一安排妥当后,夜里, 她捏着一份战死沙场的将士名单, 坐在书房里发呆。   “在看什么呢?”沈持从外面进来后问她。   “这次战死三百六十九位将士, ”史玉皎凝着手里的名单说道:“明日,该叫人给他们的家人送抚恤金了。”   每次打完仗看到这份名单她心里都不好受,“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的军功, 都是这些同袍的命堆起来的。   沈持从她手里抽走名单看了看, 之中不少将士的家眷就在鹤州府, 唉,他们是去年冬天才过来的吧,团聚才几天就阴阳两隔, 让人痛心。   他握着她的手:“以后,我会想办法兵不血刃铲除大理段氏,尽量不打仗。”   史玉皎极浅地笑了笑:“嗯。”沈持:“你近日都不怎么说话,连我也不怎么理。”   她又“嗯”了声。   沈持:“你心里难过就跟我说……”   “习惯了,”史玉皎给了他个“你真啰嗦”的眼神,忽又苦笑道:“你先去睡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沈持:“……”她不喜话多,好的,我闭嘴。   他回到卧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等到三更时分,她才回来,轻轻钻进被窝贴着他,沈持等到她,才觉出有些睡意,很快睡着。   次日将将入夜时分。   暮色从远远近近的山间涌起,灯火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亮起来,当几个小兵卒抬着酒食从灶房来到大厅时,一弯新月已经挂上天际,几颗星星在深远的夜空中一闪一闪。   肉香、酒香缓缓弥漫开来,一进营中就闻到了,可见酒食颇为丰富。沈持早早从府衙过来,帮史玉皎招待人。   军中的将士们落座后,鹤州知府杜不寒带着一干官吏来了,见面对史玉皎说了一番恭贺的话,正要入席,见她身后跟着史玉展,说道:“大年初一那日,咱们都见识了史小郎君射箭的风采,果然是将门虎子,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   史玉皎闻言微微笑道:“杜大人见笑了,舍弟眼下不过是略熟悉骑射而已,要论起兵法韬略,还要多番磨砺才行。”   “史将军过谦了,”杜不寒说道:“我观史小郎君面相极好,宽额隆准,双目机灵,是成大事之相。”他对史玉展极尽褒扬之辞,且态度不卑不亢,言真意切,然人听了心里不觉增加几分好感,史玉皎笑道:“他日,戍守西南的重任只怕要落在他身上,还请杜大人多指教。”   “不敢不敢,”杜不寒起身向她敬酒:“到时候,这里还全仰仗他戍守保太平呢。”   这一桌,府衙的官吏们举着筷子,却不知该不该下箸。 奇! 书!网!w!w !w!.!q !i! s!u !w!a !n !g!.!c!co m   史玉展毫不在乎,盛了一大碗羊汤,先尝了一口,然后“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这看着他们说道:“怎么都看着不吃啊,吃呀。”   杜不寒又是呵呵一阵慈父的微笑:“这孩子有将才之风。”   听了这话,沈持无比欣慰,他看了史玉皎一眼,表情得意:看,我小舅子。   史玉皎:“……”   这里宾主尽欢,鸭池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半个多月前,大年初一崔栖吃了败仗回去,原本只是被大理王段思仓数落一顿关在家中闭门思过,可今日,王宫忽然来人拘了他去,说部将王膺告发他收受贿赂,从昭朝的史玉皎军中买了一批劣质兵器,才致使他们这次一败涂地,折了上万的兵士,重挫锐气,请求治他的罪。   被押到王宫后,段思仓怒目问他:“崔栖,王将军说的是否属实?”   崔栖气得脸色通红,身子急剧颤抖,恨不得拿剑在地上戳个地缝钻进去:“王上,这都是昭朝那个宵小沈持的诡计,这是离间我们君臣,信不得啊。”   段若嫣看着相好被五花大绑,心中不是滋味,求情道:“王上,您还记得从前先行讲的赵匡胤离间南唐大将林仁肇和李煜的事吗?沈持惯会玩手段,前车之鉴,咱们大理段氏不能重蹈覆辙啊。”   她早知崔栖收受行商贿赂从他们手中购买兵器之事,当时心软没有惩治他,此刻追悔莫及。   段思仓怒哼一声:“段大将军是将本王比作李煜?”段若嫣心知失言,立刻叩头道:“臣不敢。”   段思仓问王膺:“王将军查出证据了吗?”   王膺余怒未消:“末将军中的兵器便是证据。”   “去,刀枪剑戟箭等各取一件来,”段思仓说道:“本王要亲自试试。”他是武人出身,好赖兵器蒙不过他的眼去。   侍卫们应声而去,片刻后取了十余件摆在段思仓面前,他拿起一支箭来,双手用三四成力一折,箭竟“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随后又拎起一把剑劈在石阶上,那剑弯了,气得他甩在崔栖脸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崔栖还要辩解,被他一脚踢起随身佩戴的一把刀来,力道之大,竟生生砍穿了脖颈,血顺着衣襟往下滴落,瞪着眼睛吐了几口气,死了。   段若嫣定定地看着咽了气的崔栖,浑身发抖。   “段大将军,节哀,”段思仓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对王膺一点头:“本王升你为辅国大将军,这两日,快些从段大将军手里把帅印接过去吧。”   听了这话,段若嫣瘫软在地上。   ……   鹤州府大营之中,庆功宴已是阑珊。   营门外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就到了帐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剑鞘撞击铁甲“叮叮当当”的声音,两名军士下马拱手道:“史将军,探子从鸭池城传信回来,说崔栖被大理王段思仓给杀了。”   “段大将军被夺了兵权,今后是老将王膺领兵。”   “知道了。”史玉皎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一片静寂中,怀武将军苏瀚来到她身边,说道:“王膺此人十分好战且彪悍,咱们日后要愈发小心了。”他不像崔栖那样好对付。   史玉展在一旁不屑地说道:“那个老匹夫有何可惧,只要他敢来,小爷必顶打他个屁滚尿流。”   哼哼,下次就不是射他头盔上的络缨了,直接生擒了他。   沈持:“小祖宗你省省吧,王膺打过的仗比你我吃过的盐都多,上次,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偶然获胜一回,不要把运气当实力。   “姐,”史玉展不服气,他看向史玉皎:“下次他领兵来攻,让我出城迎敌,练练手好不好?”   王膺既升了大理段氏的辅国大将军,必急着打一场胜仗在军中立威,是以大约很快又得打仗了。   史玉皎沉声道:“玉展,不得轻狂。”   众人都笑了:“料大理段氏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启战事,等下次他们来送死的时候,史小郎君已经长大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小子勿急躁,等着就是了……”   都很看好史玉展。   ……   随着春风渐暖,鹤州府愈发一派欣欣向荣。   还未出正月,各家的女郎们三五成群欢欢喜喜地混在一起,左手挎着竹篮,右手伸出来,去田野里掐那刚冒出头鲜嫩的野菜尖回去吃。当地一直有这样的习俗,谓之“采春”。天上风吹云动,采春的女郎们腰肢款摆,在田野间行走得袅袅婷婷,当一个竹篮里堆满嫩菜尖,她们的歌声便在旷野间悠悠响起:“下我村北田,挑我田中菜。菜花香可怜,菜叶青可爱……①”   应和着歌声,远处的村落里,传来“哞哞”的牛叫声。那是从北地来的将士的家眷们趁着午后温煦的日光,将牛从家中牵到山坡上,当牛埋头吃草时,他们就用篦子为牛们清理附在牛毛中的虱子,按照北地的习惯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耕。   正月之后,陆续有各地的读书人跋山涉水到鹤州府来入籍定居,志在于日后的科举考试中占得上乘。   把相邻的黔州府的知府俞驯羡慕的不行,他一次来鹤州府看望老同僚沈持,说道:“沈大人,本官都想把你的人给拦下来,不让他走了,我们黔州府的举人名额也不少啊。”   自从俞驯来到黔州府当知府后,他曾在户部的历练让他很会算账,他向朝廷请求,为黔地截留了四成朱砂矿,不仅如此,还鼓励黔地的商行到各处去做朱砂生意,这么一来,黔地的财政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再向朝廷求爷爷告奶奶伸手要银子赈济民生,精打细算经营了几年,手里甚至还有余钱大兴官学,兴盛当地的文风,因而也陆陆续续囤了一批士子读书人。   沈持笑道:“俞大人只管拦,本官绝不会向圣上告你的状。”   俞驯哈哈大笑。   沈持又说道:“俞大人不来,本官还想着哪天去找大人一趟呢,本官得好好向大人学学,鹤州府做些什么才能有进项,不事事问朝廷要钱。”   鹤州府置府一年花去朝廷几十万两银子,照这个数下去,朝廷是万万养不起的。   “工部在鹤州府境内开的大万山铜矿,”俞驯说道:“沈大人想过向陛下请求截留几成吗?”   沈持摇头说道:“铜矿被朝廷冶炼后用来锻造兵器,未必肯让当地截留。”这个主意不好打。   俞驯笑道:“沈大人何不再送一车江团?”   有什么是一车江团搞不定的呢。   当然这是玩笑话。 第176章   沈持也跟着他笑:“别说是一车江团, 就算是三车五车,只要朝廷肯让鹤州府截留铜矿石,本官这就捞鱼去。”   “呵呵呵呵……”俞驯又笑了几声:“沈大人还是想别的法子吧。”想要截留大万山铜矿开采出来的矿石希望渺茫。   沈持苦笑:“俞大人是会打击人的。”   俞驯听后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俞大人此次是来我这里找乐子的吧, ”沈持又道:“一句正经话没说,却开怀大笑三次。”   “本官不是来找乐子的, ”俞驯憋着笑说道:“听说此地的江团好吃,本官是来吃江团的。”   沈持:“……”想撵人了。   不过他还是叫赵蟾桂去寻了一家店——去年腊月江团作为贡品进京之后, 当地人听说这鱼好吃,纷纷打捞了来吃, 很快连新开的馆子里都有清蒸江团这道菜了, 领俞驯去尝。又请了两名户部员外郎盛诚明和韩绍来作陪, 都是老熟人,说起话来随意。   席间, 俞驯对清蒸江团这道菜给了非常高的评价:“人间至味啊。”   沈持笑道:“本官严选的怎会差。”   俞驯头一次听到“严选”二字, 结合此情此景,大抵猜到了什么意思, 他道:“还要夸沈大人慧眼识鱼。”   盛、韩二人大笑:“可惜水产不好买卖, 不然啊, 沈大人能把这城外江里的鱼子鱼孙都给捞精光了卖到外地给鹤州府换成银子……”   水产的生意不好做,活鱼不好运输,成本极高,是以江团这么好吃, 在此之前都没有走出蜀地。   沈持:“……”谁说的, 他才不会涸泽而渔。   一行四五人说说笑笑很快就酒至半酣, 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默契地不再贪杯,散了。走出馆子, 俞驯借着酒意拉着沈持问:“本官听说庄王殿下赏识沈大人,连你的同乡兼同窗都拔擢为鹤州府的教谕了?”   他说的是岑稚。   这个人啊,沈持近来一直回避岑稚,从不跟他单独见面,上值时来留署,散值就走,二人几乎形同陌路。   “俞大人的消息够灵通的啊,”沈持礼节性地笑道:“属实。”   俞驯看着他,动了动唇:“那岑举人真是托沈大人的福了。”   沈持方才饮了两盅酒,此时料峭的春风一吹,酒意散去,脑中分外清明,他心想:听说俞驯所出身的俞家这一房与京城的慈乐侯柳家是亲家,柳家是皇帝的外祖家,俞大人与皇帝算起来还是不太远的表亲……没准儿是替皇帝来探口风的?   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本官性子冷僻,即便是同乡,也有话不投机的。” 他没有遮遮掩掩,明白告诉俞驯,他和岑稚不是一路人,更不会上庄王萧承钧的船。   “是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听到沈持的话,俞驯心中松了口气,他先前真怕这次来鹤州府之时看见沈持与岑稚来往密切,那他不知该如何回复皇帝的奏折了——没错,皇帝在给他的信中曾提及此事,遂干笑两声说道:“不像本官与沈大人,可谓是倾盖如故。”   两下里话都挑明了,沈持玩笑道:“俞大人吃了我的鱼,有机会可要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两句啊。”   “沈大人此心可昭日月,我自会对陛下提起,至于美言嘛就算了,下次去黔州,”俞驯啼笑皆非:“我请你吃回来。”   说完,两人相视大笑。   俞驯次日清晨要回黔州府了,他回想起方才的晚餐,再次直呼江团美味儿,这鱼好吃。想买了带回去给家人尝尝,一问才知活着带回去的成本太高,须得户部那样的运渔船,他不是奢靡之人,只好作罢,酸溜溜的说道:“我不信黔江里面没有江团,就你们这儿有,回去让他们打捞打捞。说不准呀,比你们这儿的江团还多呢。”   流经黔州城外的黔江没准儿和这里的江是同一条水系,一定有,他不服气。   沈持:“……”   他把俞驯送到鹤州城中的驿站,告辞出来后天上月光如水,他骑马去找史玉皎。   到了她的院子,一进去闻到了一股药味,沈持转到院子后面去看,只见兰翠在煎药,问:“谁病了?”   兰翠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将军有点伤风了,沈大人别担忧,只要喝点儿药就好。”   “今早还好好的。”沈持疑惑地道:“怎么就伤风了?”   兰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沈持回到房里去找史玉皎:“你病了?哪里不舒服?”他再粗心也不至于今早没看出她生病了吧。   “大理段氏的领兵将领换成了王膺,”史玉皎想了一想,没瞒他:“他不比段若嫣好对付,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拼尽全力或许才能保全鹤州城,是以在此期间……不敢有孕。”   眼下容不得她半点分心、懈怠。   沈持:“……”原来为这个。   “是药三分毒,你不用喝它,咱们哪里就急着生了……大不了,我……”要么忍着,要么体外。说到这个,他也脸面微红。   这下把她逗得噗哧笑了:“那往后要委屈你了。”   沈持揽着她的肩说道:“……总之,我不急,你要是不想生,一辈子不生也没关系。”   在没有后世现代医学的加持的古代,生养是一道难关。   小两口正说一些闺房里的话时,怀武将军苏瀚来了,说他的探子许久未送信回来,怕是折在鸭池城了。   王膺取代段若嫣为将后,我方戍军绷得很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胆颤心惊,皆因那王老匹夫实属强悍难缠。   史玉皎的手拍在几上,她说道:“多挑选几个经验老道的探子,再去鸭池城中打探消息,务要盯着王膺的动向。”   沈持:“多派探子,还要多与他们一些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少有人在金银财宝面前不动如山的,有钱使才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万不能吝啬这一项支出。”   史玉皎蹙眉:“可是兵部给的,只有那么多。”多用在探子身上一些,就要从别处挪了,谁肯吃这个亏。   沈持:“……”是这个道理。   先前他写给皇帝的《平西南策》中说,要戍军在此种屯田,或是涉足一些别的产业,有了收益,逐步自给自足,直至不再向户部要钱,然而去年移驻过来后诸事繁杂,腾不出手来屯田,今年新年伊始又打了一仗,而后安抚军心,操练兵马……误了春耕,想是今年也来不及屯田了,大军所需的粮草、军饷还是要向户部要,每一笔银子都算得清清楚楚,要她额外给探子添些,着实难。   “你先挪着,”沈持说道:“后续我来想办法,不要急,咱们慢慢来。”但这笔钱省不得。   史玉皎斟酌再三,最终听了他的话,下决心挪了一笔银子拿给新近派往鸭池城的探子,她无论如何要紧盯鸭池城的兵马调动。   ……   第二天,沈持清晨骑着马绕着鹤州府走了几圈,尽管此地陆续有人迁入,但依旧地广人稀,所垦耕田不多,还得吸纳人口才行。   到了留署,杜不寒来找他:“沈大人,官学已修建好,只还缺一名有名气的夫子,本官听说河东名儒董真素爱游历山水,本官想以游玩的名义邀他来鹤州执教一阵子,你看如何?”   当朝的官学,兴办之初皆请名儒来讲学两年,这是惯例。   “听闻董夫子已年近七十,”沈持说道:“只怕他有这个心,却未必来的了啊。”从河东来鹤州,要途径树虬藤结、烟瘴重重的楚、黔两地,董真岁数太大了,断然经受不住这番奔波。   杜不寒:“……哎呀,本官这脑子被驴踢了,全然不记得董夫子有这么大岁数了。”   沈持眼睛一亮:“或许可请本官的老师,王渊王大儒来一趟。”   杜不寒听闻“王渊”二字,摇头如拨浪鼓:“王大儒曾是帝师,身份极其贵重……”如何请得动。   “试试吧,”沈持说道:“本官这就写信给王大儒,与信一道派人去接,他若来的,正好接了来。”   杜不寒:“……好吧。”他觉得只是白跑一趟罢了,请不动王渊的。   沈持则心道:当年王渊致仕隐退是受了样子贺俊之的拖累迫不得已,如今贺酷吏坟头的狗尾巴草都荣枯好几茬了,他未必不想重新出仕,或许正好在寻求机遇呢……   王渊若肯来鹤州官学执教两年,到期后,依旧按照惯例,会升任为当地的学政,官阶四品,这不就复出了。   ……   当晚,月亮升起时,沈持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新月,许久后,又埋头给远在江南退思园的王渊写信。   后来史玉皎进来看到了,笑他:“你要把王大儒拐来此地?”   “嗯,”沈持封好信说道:“王大儒要是来了,鹤州府必定声名鹊起,到时候文人士子、行商、游览山水者纷至沓来,这里就繁华起来了。”   如今天下才有几个知道鹤州府的。   一旦人口多了热闹起来,就容易生财了。   他的信寄出去一个多月后,沈持日日派人去城门口相迎,三月初六,桃红柳绿那日,一个书童跑着来报,说王渊到了。   沈持立刻迎出来,就见从一辆破旧的马车里下来个穿着月白春衫的儒士,身板如多年前一样挺拔,正是王渊,他快步走过去,深深作了个揖说道:“一别数年,先生还是这般清瘦斯文模样。”   王渊的手微微颤抖,他虽然看起来只是鬓边多了几缕白发,眼角多了一把皱纹,然而自从养子贺俊之死后,一直以来的那股心气就散了,关闭了退思园不再收学生,终日萎靡:“唉,心情早已不似当年了。”   师生二人还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鹤州的一众官吏跟着杜不寒也来迎接:“王大儒,久仰久仰。”   一起把王渊接到府衙,安排了房间让他沐浴更衣。   ……   军营的校场上。   史玉展得了一把有四五十斤力道的好弓,自六岁那年他在母亲的教导下练习骑射以来,这五年里,弓的力道不断增加,尤其是去年他猛长一截后,膂力也变得沉雄,以前的弓只轻轻一拉便开了,不再得心应手,因而史玉皎又为他寻了这把弓来。   他试着拉开弓弦,扯开后,弓身上雕刻的一只老鹰目视着他,他只觉若有千斤之力附在肩膀上,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情。   “报——”忽然斥候的一声打断了史玉展,他松开弓弦,微微偏头听着。   “王膺领兵前往左氏土司,”斥候说道:“据悉有四万兵马。”   王膺为帅后没有直接发兵来攻打鹤州城,而是转而去攻打朝廷新置的丽水州——还习惯叫那一带为“左氏土司”。   而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军,彰武将军燕正行手下不过只有一两千人,左氏土司手中的兵力不详,但绝不会超过两万。   这消息有如石破天惊,史玉展失声道:“呀,那个苦当归岂不是要遭殃了。”   史玉皎看了他一眼,对部将说道:“各营挑出精兵,准备增援。”   “姐,”史玉展说道:“不如我领一队骑兵火速去追王膺,只等半夜袭扰他的军队,要快,来无影去无踪,一直跟着他打。”   袭一下就跑。让他还没到左氏土司就损兵折将,重挫锐气。   以怀武将军苏瀚为首的诸位将领点点头:“史小郎君言之有理,只是……”他小小年纪领兵谁会听他的。   史玉皎:“不行,别胡闹。”   史玉展说道:“姐,我姐夫在军中素有名气,兵士们听他的,我带他一块儿去总行了吧,我们一文一武,定会立了功回来的。”   未等史玉皎开口,众将领说道:“要是沈大人能去,便有六成的把握了。”   史玉皎看着史玉展说道:“如此,多与史玉展骑兵,记住,只可偷袭不可正面交战。”   “姐,”史玉展高兴地拉弓一下子射穿靶心:“等着我跟姐夫气死姓王的老匹夫。”   此时还在鹤州府衙的沈持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今晚要给王渊接风洗尘,去酒楼吃饭,估摸要说的话多,太晚就不回营地了,他正想着打发赵蟾桂去送个信儿,这时候一匹马飞略到衙门口,一小子骑在上面喊道:“沈归玉姐夫,快出来。”   听到呼叫,沈持走出来,被史玉展一把掠到马背上:“姐夫,今晚跟我去偷袭王老匹夫吧?”   沈持:“出什么事了?”   史玉展把王膺出兵攻打左氏土司的事说了:“我姐让你我今夜带骑兵一千人去袭扰王膺。”   沈持:“……”他虽然瑟瑟发抖,但为了媳妇儿还不敢说怕,硬着头皮说道:“我与你先回营中。”   问明是何等情况。 第177章   王渊在府衙后头的客房中洗去一路风尘, 再次出来时他换了身青灰色的襕衫,步态从容,眉眼儒雅, 没见到沈持,他问杜不寒:“杜大人, 沈归玉去了哪里?”   “方才沈大人托下官捎句话,”杜不寒说道:“让下官跟先生说一声, 他家中有事,去去就来。”   户部员外郎韩绍说道:“他呀是个大忙人, 被他小舅子叫走了。”有急事的样子。   城中的巷陌里, 已升起一层烟岚, 眼见暮色就要升上来。   杜不寒说道:”先生一路鞍马劳顿,下官略备一桌薄酒, 请先生赏光一叙。”   王渊说道:“怎好叫杜大人破费, ”他看着庭院中盛放的山茶花说道:”有幸见到西南景色,乃在下人生乐事, 胸中骤然开阔, 今日的酒在下请了。“   执意不肯沾别人的光。   听着他语调中淡淡的惆怅之意, 众人都在心中为他惋惜:到底是为了个不争气的养子断送了大好前程,空负一身才学,却蹉跎数年光阴。   他们不知如何宽慰他,酒席上只说鹤州府当地的一些有趣的风俗给王渊听, 宾主倒也尽欢。   ……   沈持与史玉展一进营门就听见校场上铁甲声响, 近千名士兵迅疾移步过来, 在各自领队的校尉的带领下,一个个昂首阔步,夕阳下, 刀如林,寒光闪闪。   这是各营挑出的今夜去袭扰王膺军的精兵悍将,见状,史玉展的眼中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对沈持说道:“姐夫,运气好的话,这次说不准能擒住王膺那个老匹夫。”   沈持:“……”这小子的口气太大了。   此刻,军中大帐,史玉皎与几位将领为确保夜袭王膺万无一失,不停地在商议各种细节、对策,末了,她拍板说道:“就这样,玉展领兵以夜间袭扰为主,不可正面交锋。”   等沈持和史玉展进来后,他们又将夜袭方案演示了一遍:“史小郎君,王膺狡猾,你用兵时事事要与沈大人商量,遇到悬而不决的事则听沈大人的,记住了吗?”   史玉展肃然道:“各位将军请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众将领:“……”这小子忽然正经起来,他们还不太适应。   他们又对着沈持拱手道:“军中有多名兵士护卫沈大人走在后头,一有情况便火速撤兵,会确保沈大人平安无事。”   为了给史玉皎长脸,沈持只好壮着胆子说道:“让各位将军费心了,倒不必如此,在下自以为略有些胆识……”   众将领都看向史玉皎:“将军,您看?”   史玉皎微微笑道:“沈大人乃户部要员,他若有个闪失,秦老尚书定要在军饷上为难咱们,还是让人护好他吧。”   沈大人金贵着呢。   众将领笑了笑,齐声道:“是。”   而后各自退下去安排事情。   沈持回到房里后问史玉皎:“三娘你实话告诉我,玉展说的夜间偷袭王膺大军,有几成把握?”   史玉展那小子是有几分智勇,但他年岁太小了,难免有些儿戏。   “我也不知,”史玉皎说道:“我领兵打仗守的多攻的少,没有经验可以给他。”   沈持:“……”   “我得给圣上写本奏折。”   他心想:万一,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他一去不复返,他想请求皇帝,让她解甲回京。   这么多年戍边,冬日铁甲加身出了汗闷在里面透不出来,冷风一吹湿润侵袭,终让她落下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痛,他放心不下。   史玉皎:“……”什么奏折非得现在写不可能。   沈持回到房里提起笔,很快写好一封奏折,他封好后放在书桌上:“三娘,我说是最坏的情况啊,我没有及时回来,你帮我把这本奏折送到朝廷。”   史玉皎听得心里发凉:“……别胡说。”她说完顿了一瞬息:“要不,还是别去了吧。”于私心上,她是不舍得他去的。   沈持:“另派兵去增援左氏土司吗?”   史玉皎摇摇头:“不,先观望。”   “毕竟我驻守的是鹤州府而非丽水州,”她说道:“左氏土司打不过,自会来求援的。”   沈持:“……”到那会儿黄瓜菜都凉了。   “我去,”坚定了决心:“三娘,我福大命大,会全尾全须回来的。”   史玉皎低下头说道:“你定要保全自己和玉展,不要逞强……”   沈持牵起她的手放在手掌中摩挲着:“嗯,我答应你。”   下一瞬,史玉展拿了一套软甲从外头进来,塞到沈持手里:“姐夫,你穿这个吧。”沈持看着他套在身上的宽大铁甲说道:“还是你穿吧,我不与人交手,不必穿甲。”   “你俩不用谦让,”史玉皎找了一件她的软甲给史玉展:“我这里还有一件。”   时间不早了,两人迅速穿好软甲,又等了片刻,黄昏渐渐收了残阳,他们领兵出营门。   千余人的马蹄包了棉花,悄无声息地来到楚雄郡时,杨氏土司见来者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一天一夜后,非常顺利地追上了王膺的大军。   当时,夜空漠漠,弯月如钩,天地清寂。   王膺的大军已安营扎寨,正在生灶做饭、吃饭。   史玉展也不鸣战鼓,对着王膺的大军右侧就是横冲直撞——杀。   王膺万万没想到冷不丁会杀出个史玉展来,且不知道来者多少,也不讲究打法,只听见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不少人丢下饭碗,操起刀就要杀出去。   等他们杀出来的时候,偷袭者已经不见踪影,不知跑哪里去了。   这些人又回去端起饭碗,没吃两口,喊打喊杀声又近了,有人在慌乱中丢了性命,只留下一滩血腥气。   但每每追出去,史玉展带的是轻重上阵的骑兵,全然是霍去病的打法,哪里追得上。   王膺折了百余人。   ……   偷袭两次得手之后,史玉展别提多得意了,哼着歌儿想再来一次。   沈持:“玉展,王膺没那么蠢,今夜不能再动手了。”甚至之后都不能再用这招了。   史玉展没有干过瘾,头脑发热:“姐夫,这才三更天不到呢,就按兵不动了?”他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念头。   沈持说道:“下次你未必能得手。”   史玉展不服气:“你留在原地,我这次只带一半人去,如何?”   沈持斩钉截铁:“不行。”   “你又不懂行军打仗。”史玉展不满地说道:“听我的就好了。”大有轻敌之意。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沈持硬气地给他分析道:“就算你再得一次手,杀对方几十人,有何用?”他摇摇头:“且第二次王膺竟然没怎么追,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或许他已经看出我们人少就是要袭扰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的目标是左氏土司,我们不能再玩这样的小把戏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史玉展在他眼前走了一圈又一圈:“不能就这样回去吧?”   沈持:“当然不是。”他缓缓吐出两个字:“粮草。”   “烧他的粮草?”史玉展撇嘴:“我们这点儿人手,不够吧?”   沈持:“不够。”   史玉展:“……”那你说个屁啊。   “我们抄小道赶往左氏土司,”沈持说道:“让左氏土司出兵与咱们一道劫王膺的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定在最前头,倘若左氏土司肯主动派兵出城劫粮草,还是有多半胜算的。   “且我们这千余人也得去左氏土司那里打打饥荒,”他又道:“要点粮食。”他们每人只背了三五日的粮草。   史玉展:“……”好主意。   他们当晚就抄小路,直奔左氏土司。   远远看见左氏的宣抚司府时,他们心中凉了一截,来晚了。王膺的一支部将不知什么时已先行抵达,此刻正在激烈进攻左氏土司。   这是沈持第一次经历恐怖如斯的战争场面,万箭齐发,遮天蔽日,势不可挡,宣抚司府高处的一个个侍卫转眼就成了一具具死尸。   他有些发晕,但是此刻想到当地百姓,定神,稳住脚步。   史玉展惊道:“姐夫,苦当归还在左氏的宣抚司府里呢。”   沈持:“攻打宣抚司府的有多少人?”   “三千上下。”史玉展说道。   这三千人或许是王膺大军中的急行军,大头还在后面呢。   沈持:“传令下去,在他们身后击鼓,鸣金收兵,制造混乱,快。”   史玉展立刻传令下去,军中立即敲击钲,声震屋瓦。听到鸣金收兵声从背后传来,正在进攻的王膺部下还以为他们的大军到了,遂停止放箭。   这一暂停给了左氏土司还手的机会,他们打开宣抚司府的大门,挥刀冲出来……   两军混战在一处。   左氏土司养兵两万余人,方才抵挡不住王膺部下三千人的进攻,皆是因为缺少弓箭的缘故,此困境一破,他们如猛虎下山,打得对方吱哇乱叫……   沈持和史玉展让兵士不要动,他二人绕到府西门处,往里面一望见无人看守,便直接走进去。   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内院看到左当归呆呆地蜷缩在墙角,不会哭也不会说话。   史玉展扶着她的肩膀摇晃:“苦当归,你还认得我吗?”左当归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这可把史玉展愁坏了:“你娘呢?”   那个骑着大象去找他玩的玉雪可爱的小丫头似乎被吓到丢了魂魄,依旧木然,掐她也不会“哎呦”一声。   忽然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哭着扑过来:“别动她,她是你们大理段氏的……”待她看见沈持,喊声戛然而止:“……沈,沈大人……”   是左文嫱。   沈持执礼道:“左女郎。”   左文嫱深吸了口气,她抱着左当归站稳后说道:“你们……怎么来了?”她指了指外面:“打仗了,快跑吧。”   史玉展豪气地说道:“左女郎,我们这次是带着兵来的。” 第178章   听到史玉展说他们是带着兵来的, 左文嫱的眼睛里才有了些许光亮:“沈大人,你们带了多少人马?”   “我们有一千多人呢。”史玉展高声说道。好像“千余人”是个不得了的人数。   听到他的话,左文嫱眼中的微光又黯然下去, 她把左当归往地上一放,说道:“沈大人, 史小郎君,你们带她走吧。”   这是……托孤?   沈持问她:“左土司呢?”   左文嫱说道:“我爹让我们娘俩留在这里, 他领着兵拼杀出去了。”左氏土司号称拥兵两万,其实几乎把族中成年的男子都算上了, 其实操练过的不多, 余下的都是凑数的散兵, 这个时候,如果左靖不亲自出马, 那些人没有主心骨就是一盘散沙, 很快就得败下阵来。   史玉展看了沈持一眼,问道:“彰武将军燕正行燕将军尽在咫尺, 怎么不救援呢?”   沈持说道:“燕将军奉朝廷的命令驻扎此处戍守岩金矿, 倘若一调离, 恐金矿落于他人之手。”   说完他转念一想:就算他死守着,王膺大军到了之后,也未必不打金矿的主意。到时候不还是得打,避不开。   沈持斟酌再三说道:“玉展, 着人给燕将军送信, 请他来帮忙。”   史玉展说道:“燕将军会听我们的吗?”不会吧, 他是直接听命于朝廷。   沈持说道:“让人给他捎话,如果左氏土司保不住,金矿也未必能保得住。”左氏土司好比金矿的一道屏障。   史玉展立马儿命一个校尉去了。   沈持安慰左文嫱说道:“我先命兵士将宣抚司府守住, 你们不要担忧。再去把左土司救回来。”   左文嫱:“沈大人,这里守不住的。”左氏土司也得到消息,说这次王膺领了四万大军,只要他们的主力一到,分分钟踏平左氏土司。   别人都能跑,但他父亲左靖和她不能跑,跑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史玉展听她这么说,看了沈持一眼:“姐夫,你留在这里,我带人去帮左土司。”   他没有什么正经兵器,这次从史玉皎那里顺了一条鞭子,背上一个弓箭,手里还拎着一把短刀,看起来比较滑稽。转身的时候,左当归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角,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好像知道他要去干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   史玉展转过身来,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别担心啊苦当归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和你外公一块儿回来好不好?   说完,他一跃从墙上翻了出去。   左当归追到墙边,跌坐在那里发呆。   沈持皱眉看着左文嫱:“左小女郎受到惊吓了?”   左文嫱说道:“她在睡梦中被放箭声惊醒,她的两个奶娘出去看怎么回事,被射死了,她出来看到后就吓成这样了,我方才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出来,我到处找呢,原来是碰到了你们。”   沈持说道:“你快抱着她回屋吧,这里有我呢。”   左文嫱叫了两名奴仆来招待沈持,然而抱起女儿,对他施了一礼,回房去了。   沈持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喊打喊杀声愈发汹涌的时候,彰武将军燕正行派他的副将孙然来回话:“沈大人怎么亲自领兵来了?”朝廷缺武将到这般地步了吗,让一个文官来领兵增援。   沈持说道:“不是我,是史小郎君领的兵,我不过协助他罢了。   孙副将拱手说道:“沈大人,燕将军说他一切听您调遣,咱们怎么对付王膺大军?”   沈持说道:“我想燕将军出兵,立刻迎着王膺的大军去,走在前头的必定是粮草,截他的粮草。”   孙副将说道:“末将这就回去复命。”   沈持送他出门,折回后在院子里踱了几圈后,史玉展带着两个兵士架着左靖回来了。   他身穿赤罗衣,头戴乌纱帽,足饰皂靴——这是去年进京进贡时,皇帝萧敏找出了我朝开国之初封赏西南边疆土司时定下的服饰图样,仿朝廷官员的形制,让礼部又给各脱离大理段氏,重新归顺的土司新制了一套,左靖回来后,每天都要穿上,以示左氏土司听命于朝廷。   左氏土司一开始看着很猛,每个人都横冲直撞,然而毕竟没有经过练兵,太不经打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抵挡住王膺部三千人的进攻,左靖也身受重伤。   他看见沈持,勉强拱了拱手道:“沈大人。”   “左土司无须多礼,”沈持说道:“本官长话短说,无论如何,你们撑两日。”两日,足够他们劫王膺大军的粮草了。   左靖:“两日,好。”   当晚,燕正行部与沈、史带来的人一道合并,探知王膺的大军已近在五十里地以内了,立即出动,前去拦截对方的粮草。   沈持领着百余人在最后头接应。   要说一般押运粮草走的路线都是绝密,他们这样出动岂不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非也,非也,这里巉岩壁立,能同行的就那么几条道路,而适合运粮的也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左氏土司的人非常熟悉,在他们的引领下,燕、史二人领兵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王膺押运粮草的部将面前。   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束干柴,上面蘸了桐油,见到运粮车后便点着火,把干柴投掷到运粮车上,打也不打,看着粮食烧起来火光冲天后,撤了。   这时恰是黎明的四更初。   听闻粮草被烧,王膺的大军顿时慌了,还没有正面交锋,士气已矮去三分。   王膺捶胸顿足,碰到沈持这样打仗完全没有章法,全靠兵行险招的对手,他懵了。然而大军还未伤及皮毛,他很快稳住心神,飞鸽传书给鸭池城,请求补给粮草。   燕、史二人既劫了粮草,就该赶紧回去,但史玉展觉得没交手不过瘾,他私自带二百余猛将,打算偷袭王膺大军,甚至口出狂言要擒获王老匹夫。   燕正行苦劝不住,只得飞速跑去告诉沈持。   沈持心中一震:“多谢燕将军告知,快回吧,本官在这里等他。”燕正行还要看好朝廷的岩金矿呢。   他领着部将走后,沈持和百余名兵士坐在山坡上,有人忍不住打起盹来,他睡意全无,到了大天亮,   左等史玉展没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等到他绷不住的时候,有个兵士慌张回来:“沈大人,不好了,史小郎君射了王膺一箭,但他被人追得跳进了白泷谷。”   史玉展前去偷袭王膺,对方见他一个小毛孩子也是轻敌了,一疏忽中了他一箭,这一箭也让人紧追他不放,直至追得他走投无路跳下山谷。   白泷谷是什么地方。   有人打开地图,当沈持看到那个地形时,眼前一黑。那个地方三面是不知名的山脉环绕,另一面是湍急的江流。四周方面多少公里都是荒无人烟之地。史玉展跳下去,凶多吉少。   饶是如此,王膺还派人把白泷谷围得水泄不通,生怕史玉展爬上来,这是下了必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旁人也因此无法到山谷里寻找史玉展。   沈持一边在心里埋怨这小子太轻狂了,一边急急带人回左氏土司的宣抚司府去找左靖:“要是左土司能救他一命,我必全力为你解王膺大军之困。”   左当归听说后过来牵着她外公的衣袖,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央求:外公,救救史哥哥。   左靖想了许久后说道:“唉,只能这样了。”他找来族中驭虫的老者:“让他跟你们走一趟把史小郎君救出来吧。”   白泷谷离这里不远,只有二十多里地,沈持跟着驭虫的老者前往,到了之后,老者呜呜咽咽吹了几声口哨后,漫山遍野的虫蛇开始在山谷周围爬动。此情此景,沈持手脚发软,叫上昨夜未睡,头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僵住了,但凡松一口气他都能栽倒在地上。   好在虫蛇的出现让王膺的部将同样畏惧,他们估摸着史玉展跳下去也活不成,于是撤走。等他们走远了,老者又吹口哨驱散虫蛇,左氏土司的人进入山谷,寻找半天,终于把昏迷不醒的史玉展背了出来。   看到那小子时,沈持的手都在抖。   他身上被山谷中的荆棘划的全是血道子,几乎找不到一块儿完好的肌肤,内里有无受伤,不得而知。   他们急急回到左氏宣抚司府时,竟休战了,外头一派宁静。一问才知,竟是这小子歪打正着去偷袭射了王膺一箭,据说他急火攻心伤口恶化,发起高烧,至今还昏迷不醒。主帅昏迷,这仗没法打了,他们只好僵持在这里。   给了左氏土司和沈持他们一个喘气的机会。   左靖请了部落之中最好的大夫来给史玉展诊治,大夫查看了他的伤势后说道:“唉,死马当活马医吧。”   沈持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大夫,他伤的很重吗?”   大夫看了看他:“毕竟是个小儿,这伤重,极重……”他说到这里忽然问沈持:“这位大人……似乎生病了?”   沈持摆摆手:“没事,我缓一缓就好了。”   大夫说道:“我给这位小郎君开一副药,要是他今晚不发烧,就没什么事,要是发起烧来……”他看着沈持煞白的脸说不下去了:“先煎药给他喝吧。”   左靖亲自吩咐下人去熬药,不一会儿,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了进来。沈持接过来去给躺在床上的史玉展喂药。   他先解下这小子缠在手臂伤上的鞭子,看到上面血迹斑斑,沈持的眼圈很酸很酸。他舀起一勺舀正在晾凉时,左当归从外面进来,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说让她来喂他喝药。 第179章   沈持哪里会使唤她一个小小女郎做这样的事情, 只叫她搬个矮凳坐在床边,看着他给史玉展喂药。   左当归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他一勺一勺往史玉展嘴里送药, 极小声地问:“史哥哥,不要紧吧?”   沈持看着史玉展嘴唇都白了的模样, 低头语调生硬地说道:“这小子多皮实呀,他会没事的。”   左当归点点头, 把衣角绕在小小的手指上,缠了放开, 放了又缠绕。   沈持有一搭没一搭问她话:“你很害怕打仗是不是?我也怕。”   左当归摇摇头:“我娘说, 我是段氏的孩子, 他们不会杀我的,可是我讨厌她这么说, 讨厌大理段氏。”   沈持说道:“大理段氏没什么不好的, 祖上是很厉害很开明的人,先贤辈出, 只是眼下不幸出了几个不肖子孙而已, 小当归, 你的祖宗在天之灵,也会厌恶他们的,可是他们会保佑你做个厉害的人呀,不要讨厌‘段氏’了好不好?”   “我听史哥哥说你是状元郎, ”左当归圆溜溜的眼睛微微活泛了些:“你说的话果然好听, 我喜欢你沈哥哥。”   沈持:“……你可以叫我‘沈叔叔或者‘沈大人’。”   “我可以跟史哥哥一样叫你‘姐夫’吗?”左当归想和史玉展一样, 她觉得这样显得亲近。   沈持:“……”小丫头刚开口说话,他得顺着她:“你还是叫我‘沈哥哥’吧。”   左当归迷糊地“哦。”了声。   沈持喂完史玉展喝药,挪到屋里的书桌上去看书, 今夜他要照看这小子,看来没觉睡了。   左当归端正地坐在床边,谁来叫也不走。   到了夜里,外面又发动进攻,这才听说王膺醒了,一醒就直接拉了百石的弓,表示自己老当益壮。定要拿下左司土司。唉,老匹夫确实难杀。   沈持走出去到宣抚司府的高处望了望,战况激烈,他在心中道:照这样打下去,不出五三日左氏土司就要战败。   他惆怅地回到屋中,听着不远处的兵戈声,沈持呆坐到三更末,左当归伏在史玉展的床边睡着了。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屋子里的另一张小床上。他则躺在史玉展身边,间隔一炷香的功夫摸一摸那小子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到天大亮的时候,外面的兵戈声暂时熄了,沈持起身洗了把脸,又去坐到书案前。   天光大亮后,史玉展在浑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他试着掀开眼皮,看到屋顶左氏土司独有的雕梁画栋,他呼啦一下想坐起来,又因为太疼而喊了声,又倒下去,眼珠滴溜一转: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呀。   他又抬眼一望,看见沈持坐在屋里的书案边,一手托腮,半眯着眼,没有睡,在发呆,于是轻唤了声“姐夫”。沈持听见呼喊,缓缓看向他,眼睛陡然睁大:“你醒啦?”史玉展瞧了瞧浑身上下:“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沈持叹了口气:“我当初跟你说的话,你忘的一干二净,非要去做这种鲁莽之事。”   登时唐僧附体,絮絮叨叨来了一番说教。   史玉展挠挠头,懊恼地说道:“姐夫,这次是我做错了。”沈持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错了呀。”   史玉展:“我射了王膺老匹夫一剑,他死没死啊?”   沈持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你醒来之前,外面还在打仗呢,想来王膺已经康复了吧,这回我们打不过他了,他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史玉展一侧身疼得直抽气,他看到了睡在一旁小床上的左当归,用眼神问沈持:苦当归怎么在这里?   沈持说道:“她昨夜喂你喝药,后来就趴在这儿睡着了。”   史玉展叫了声“苦当归”,小丫头没醒,他又问:“姐夫,那我们打不过还不跑吗?你是不是向我姐求援了?”   沈持严肃的看着他说道:“你姐不能离开鹤州府,若他抽兵出来,大理段氏再派一股兵力去攻城,鹤州必定失守。鹤州一旦失守,黔州府也难保万全。后果不堪设想。你姐只能按兵不动。”   “哪怕我和你都被困在这里。”   守住鹤州府是史玉皎的使命。   史玉展看看他,又看了左当归一眼,用不想死的眼神说:“姐夫,你想办法呀。”   沈持看着他的眼神,觉得好笑,终于有件让这小子害怕的事了,但他说道:“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他有个主意,只是还没到时候说出来,没到时候也不管用。再等等吧。   左文嫱来看女儿,顺便让人把早点端进来:“厨子也吓着了,做的仓促,沈大人和史小郎君勉强用些吧。”   沈持谢过他,捡了两样清淡的饮食喂给史玉展。   勉强容他们吃过朝食,外面王膺的大军又开始发动进攻。左靖的几拨兵力被打散,他额头青筋暴跳,来找沈持:“沈大人现在向朝廷求援还得及吗?”   沈持摇摇头:“若要朝廷调派军队,哪怕最近的长沙府兵过来,也要至少六七天时间,不知道贵部还能撑几日啊?”   四月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投射在宣抚司府里,光影斑驳。风拂过树梢,乱摇一地的光影,凌乱如同府里的人心。   左靖听了脸上的五官拧巴在一处:“最多不过三四日。”   “你倒是给我们想个办法呀,沈大人。”左文嫱央求着说道。   沈持面上有些为难地说道:“在下倒是有个办法,”他看了左当归一眼:“只是怕左土司不肯。”   左靖说道:“你快说呀,事关我左氏土司存亡,我岂有不肯的道理?”   沈持说:“左土司,不若你将土司之位传给左小女郎,她是段思仓的孙女,传位之后,不信王膺还有脸攻打段氏自家的孙女。或可缓上一缓。”   左文嫱愣怔:“这……”   左靖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荒唐话一样,冷笑一声说道:“我又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再怎么也轮不到她。”   说完,他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的庭院,左靖看着青郁郁的木棉,这个时节飘动的各种花香,甜得有些腻人,与外面的兵戈声一起噬啮着他的心。   左氏,就要这样断送在他手上了吗?   左靖细细回想着,执掌左氏三十多年,他可谓是殚精竭虑,日夜思虑筹划,不敢有一日懈怠,心思全用在了左氏全族身上,无论是与段氏联姻还是教化族人,抑或是决断族中粮财的分配,无不秉持公心,自问俯仰无愧……可为何到头来留给他的却是一条绝路呢?   他想不通,他的心在每日报来的伤亡人数中不断下沉,绝望……   到了午饭时分,夫人杨氏给他端了饭菜,低声温言相劝:“吃些饭吧。”她把筷子塞到他说上。   左靖一动不动,都懒得看一眼平日里他喜欢的酒肉菜肴——他没心思享受美食的滋味。   “我听说沈大人提议将土司之位传给当归,”杨氏说道:“若如此能叫王膺退兵,有何不可?”   “夫人你有所不知,”左靖说道:“大理王刻薄恩寡,想是未必会拿当归当孙女看。”   “纵然他不认当归,”夫人说道:“可是有这层关系在,王膺总不敢再打的吧,好歹当归也是王上的孙女,身份比他矜贵……”   “再说了,王上私下里再怎么不在乎当归,可当归要是当了左氏土司,他就是跟亲孙女打仗,天下人会怎么议论,他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   听了夫人的劝,左靖又一想,这是个办法,只有把土司之位给左当归,王膺才能休战,他们或许才能等到转机,连日焦心,他身上的衣裳没顾得上换洗,灰不溜秋,像一片枯干的落叶:“不过这个主意,我得同族中的老人们商量。就算我同意了,其他人也未必会同意。”   夫人说道:“只怕你用一些手段吧。”再商议个三五天,左氏土司就完了。   不复存在了。   左靖沉重地叹了口气:“当归也是我左氏血脉,土司之位传给她有何不可?”说完,他便带着夫人杨氏一道去见沈持:“沈大人的提议,可行,稍后,我这就召集族中人等商议,今日便可传位于她。”   为保住左氏土司,儿子孙子外孙女谁来当没那么重要。   外面的进攻声越来越猛,左氏土司的抵抗越来越弱。史玉展带来的人也一个一个负伤归来,说顶不住了。沈持只好让他们撤到燕正行部,找军中的大夫给他们疗伤。   又心焦的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左靖来说,他们部落已经一致同意传位给左当归,并于明日举行新老土司交接仪式。   族中的裁缝立即为左当归裁制衣裳——把左靖的土司服改小后给她穿,次日一早,左当归穿着土司的衣裳,登上宣抚司府最高处,向外界宣告,此后她来执掌左司土司,是新一代的左氏土司王。   消息传到王膺营中,他皱眉。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关头,左军竟然把土司之位传给了左当归,这让他怎么打?   他得向大理王段思仓请示,毕竟左当归是他的孙女。   战事暂且停息的日子,史玉展渐渐好转起来,他开始不老实玩花样,喝药的时候偷工减料,还哄着左当归给他拿了好多糖果来吃……气得沈持想拿鞭子抽他:“你还不接受教训是不是?你姐姐十三岁那年就开始执掌帅印了,你如今十一了,别说两年,我看你二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不改这性子,下次她不会让你带兵打仗了。”   “你回京城去吧。”他气急了,说的全是狠话:“别在这里给你姐捅娄子。”   史玉展先是一愣,接着仰头“咕咕咚咚”把那碗药喝掉,碗一搁说道:“姐夫,我以后都听你的。”   沈持:“你不用凡事照我说的去做,只要稳重些,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嗯。”史玉展拉着他的袖子:“姐夫说的对。”   沈持见他服软,又后悔方才的话说重了:“你好好养伤吧。”   两日后,史玉展已经能下床了,他看见向左当归行跪拜之礼,他笑道:“苦当归,要不要我也给你磕一个?”左当归噗嗤一声笑了:“玉展哥哥,你别逗我了。我外公说我接管了这个位子,王膺就不敢打我们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史玉展说道:“那还用说,你看,王膺这两日不是已经不再攻打咱们了吗?”   左当归:“他后面还会攻打咱们吗?”   “那就得看大理王的了,”史玉展问她:“你见过大理王吗?”   左当归:“在鸭池城的时候见过。”那时候她的大伯父段清川还没有杀死她父亲段清来,逢年过节,段氏一族还会在一处吃饭。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沈持来了,说道:“我去见见王膺。”试试能不能说服他归顺朝廷。史玉展:“你去了他还不杀了你,不让你回来了?”   沈持说道:“不会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王膺和大理段氏的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将军。”   “姐夫,”史玉展抿唇说道:“不管怎样,你要当心些。”   沈持:“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玉展,我是说,要是我今晚没回来,明日……”他顿了一下:“想办法回鹤州。”   史玉展目光一凛:“姐夫……”   沈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听话。”   说罢,他转身出门。   沈持驱车来到王膺的营门外,一眼看出他治军有方,就知道这场硬仗没打就对了,根本没打赢的可能。   就算史玉皎率兵来增援,这也是一场恶战,幸好没打,万幸没打。   王膺听说沈持来了,让人在营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鼎,下面架起柴禾,里面烧着沸水。   沈持一下马就被白色的水汽喷了个面部熏蒸。   不等他开口,王膺怒喝:“来人,把他给我投进去煮了。”   支一口破锅吓唬不到他,沈持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衣袖,笑道:“我可是来给将军指条活路的,若将军不听,将我煮了,只怕将军将来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毕竟我夫人也要替我报仇的,是吧?”   王膺摆摆手,命兵士放他进来。两排兵士们依次闪开刀,让沈持走上前去。他阔步走到王膺面前,拱手执礼:“上次在鹤州府交手,在下有幸得以一睹王将军威武雄壮的风采,然今日再见,心中不胜唏嘘,将军……好似有些心急暴躁啊。”   王膺哼了一声,他在沈持和史玉展的手里吃了不少的苦头。真恨不得把他煮了,一解心头之恨,但那样又流于小家子气,只好冷着脸,叫他知趣点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第180章   “在下有个疑问, ”沈持慢悠悠地说道:“倘若大理王上命将军继续进攻左氏土司,把段湘及她的部落杀光,王将军会怎么做?”   这里, 他称左当归本来的名字——段湘,是为了再一次提醒她是大理王段思仓亲孙女的身份。   王膺听沈持发问, 眼里浮上一层沉思之色,这时候他的副将元高冷声道:“当然是听命行事, 这还用问。”   沈持稍稍抬起眼皮,看着王膺, 笑道:“听命行事?”   王膺声音粗糙, 如枯枝摩擦发出的声响, 嘶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难道沈大人在昭朝为官, 不是这样的吗?”   “自然如此,”沈持说道:“在下不才忝列朝廷命官, 身受朝廷秩禄, 为皇帝分忧, 代天子牧守,教化黎庶,保境安民,乃职责所在。”   “既然彼此都是如此, ”王膺说道:“沈大人又何必再问。”段思仓让他打左当归, 他就打, 这还用问吗。   “王将军是否想过,一旦打下左氏宣抚司府,左氏一族战死, ”沈持道:“天下人指责大理段氏六亲不认衣冠枭獍时,大理王上会不会把将军推出来当替罪羊,去堵天下悠悠之口?”   “将军攻打左氏,必定让大理王上与亲孙女阴阳两隔,万一王上思念孙女,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王膺:“段湘与其母叛逃出大理段氏,是她自绝于父辈一脉,王上早已不认这个孙女,你休要花言巧语。”   “大理段氏二王子身死后,”沈持质问他:“身为兄长的段世子凌辱弟妹,虐待侄女,王将军,到了这一步,她们还要留在鸭池城吗?”   “容得下她们吗?”   王膺默然不语。   沈持又道:“大理段氏治下,民风愚昧,百姓之家不读圣贤之书,不服官府法令,凡事逞勇斗狠,豪门大户,匪盗地痞相互勾结,难决之事,大多不经狱讼,但凭权势欺压,连二王子的遗孀及女儿尚且难以自保,如此昏庸,王将军难道还有执迷不悟为他卖命不为自己打算丝毫吗?”   他说完,见王膺似有所动,沈持收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昭朝又如何?”王膺冷哼。   沈持躬身施礼:“远的不说,就拿王将军能看到的鹤州府来说吧,杜知府到任后兴农办学,劝民及时耕种莫误农时,并亲自教习百姓中原的耕种之法,以保其有粮吃有衣穿,又教化民风筹办科举,来日定是一番国泰民安之象。”   王膺听了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开口再问下去,大理段氏的种种无能昏聩,他看在眼里,但此刻他似乎不敢坦然直视自己的内心,不敢质疑主子大理王段思仓。   沈持本来还要说些劝王膺弃暗投明的话,见他的副将元高正怒目着自己,心道:说出来必然会激怒他杀了自己,还是不提的好。只要劝住王膺不再进攻左氏土司,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王将军好好想想,”沈持说道:“今日本还有些话,只是看样子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说了,在下告辞。”   王膺没看他,但也没为难他。   沈持拱手一揖,转身要走。   霎时。   弓弦声破空而来。   那箭是王膺的副将元高射来的,沈持下意识躲避,但那箭还是没饶过他,射中了他的左胳膊小臂,几乎射穿。   元高笑道:“这是给沈大人的一点儿薄礼,还请沈大人笑纳。”   先前史玉展射了王膺一箭,险些要了老将军的命,这次沈持孤身一人来闯他们的大营,若传让他全身而退,传出去,他们岂不是成了无用之兵?须报了那一箭之仇。   人在极度的疼痛中最初是失去知觉的,沈持看着箭扎在他的小臂上,箭羽还在微微摇晃,他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臂一拱手,谈笑生风:“谢了。”   心中暗道:这一箭我记下来,来日必奉还。   手臂放下来的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他步履微有踉跄,走出王膺大军的营门,沈持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他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竭力翻身上马后伏在马背上,对马儿说:“驮我回去,去找史玉展。”   这匹马是军中的马匹,非常通人性。   马儿驮着他往回飞奔,在离王膺大军五里地之处,遇到左靖带着人来接他,沈持看见他们实在支撑不住,浑身无力,几乎晕过去,他从马背上慢慢往下掉。   左靖上前扶住他,命人把他搀扶到马车里,带回左氏宣抚司府医治。大夫来给沈持拔箭的时候,见他是位玉面书生,两条眉毛皱得要打结,自言自语道:“这细皮嫩肉的……如何吃得住拔出箭簇的疼痛。”   沈持听到后极虚弱地说道:“我能忍,先生只管拔去皮肉中的箭就是了。”   大夫看了看深深扎进他小臂之中的箭簇,摇摇头:“先服一碗羊不食草熬的汤药吧。或能减轻些疼痛。”   叫人煎了一碗草药来给他喝。   羊不食草的学名叫“羊踯躅”,是这一带用来镇痛麻醉的草药,据后世研究,这种草里面的羊踯躅毒素能麻痹人的神经,从而达到麻醉药的效果。   沈持勉强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草药,只尝了一口便觉得舌头发麻,想是草药的毒性所致,不知会伤及哪里,于是又放下不肯再喝:“先生,拔吧。”   大夫看着他:没苦硬吃是吧?   人家也不再劝,直接用白酒冲洗了巾帕,小刀……   微微往皮肉里往外拉,他便疼得眼冒金星,汗透了春衫……大夫一边一点点拔出箭簇一边在皮肉翻开处撒上三七粉,就这样,赤红的血珠子一个连着一个往外冒,滴在地上的一片殷弘越扩越大……   在一旁看着的史玉展和左当归都快要哭了:“姐夫……”   沈持:“别哭,我死不了。”皮肉伤罢了。   箭簇拔出后,单纯的剧痛变成灼痛,折磨得他直想呕,好在很快陷入困极累极的疲倦中,半昏睡过去才好受一些。   ……   他离开后,王膺给大理王段思仓写了封信,说自己中了史玉展一箭,箭疮流脓不止,只怕有负天恩,请求回鸭池城休整后再战。   就像沈持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攻打左当归,我收拾了你们段氏的孙女,日后你们后悔了再杀了我泄愤,岂不滑稽。   大理王段思仓本打算让王膺不管不顾攻下左氏土司的,但收到王膺的信后束手无策,召集群臣来商议,段弼说道:“左氏不会想到这个法子,定是沈持给他出的主意。”   这个沈持太可恨了。   “他不是头一次这么可恨,”段思仓看了段弼一眼:“你难道才知道。”   他想听的不是骂沈持,而是这事儿该怎么办。   段弼:“要不,让王将军暂时撤军?”   段思仓气得几乎吐血,粮草,军饷折进去许多,撤军近乎无功而返啊。   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他进退维谷,半晌后放狠话道:“不能饶过沈持,等王将军回来,去攻打鹤州,把姓沈的夫妇二人都活捉了。”   于是命王膺撤军回来。   当王膺的大军被气得跺脚骂娘撤走时,史玉展养好伤又是一条好汉,他看着山坡上的草丛中,一朵朵不知名的花儿舒展花萼,正欢快地摇曳,阳光斑驳而慵懒地像铜钱般撒了一地,他扑倒在上面打了个滚,哈哈大笑道:“姐夫,王老匹夫滚蛋了。”   “他走了,”左靖拿族中的好药材给他补养,沈持的箭伤也好了许多,拉他起来:“咱们也得赶紧回去。”   说好是夜袭的,没想到最后到左氏土司来了,节外生枝不少事情。   史玉展爬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花草:“姐夫,你这伤不多养两天吗?”   “不要紧,”他心道:带着伤回去还能让你姐心疼心疼。养好了,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想这话怎么能对小孩子说呢,便打住了话头:“回去再养也是一样的。”   启程之日,已是五月底,这一带下了雨,风飕飕的,凉如秋日。   左靖带着左当归来送行,再三谢过沈持他们为左氏土司解围,并赠了一车他们族中的好东西,小丫头穿着土司的服饰,神气却又神情落寞,可怜巴巴地望着史玉展:“史哥哥,我会去鹤州找你的。”   “苦当归,你现在是土司王了,”史玉展说道:“你要治理你的部落,不能随便出去的。”   小丫头听后,又黑又圆的眸子登时蒙上一层水雾,快哭了。   沈持看了眼:“快走吧。”   史玉展扭过头跳上马背,不再看左当归。   来时的千名兵士,折了上百人,余下的跟随沈、史二人一道,马不停蹄返回鹤州府。   两日后,抵达城中。   沈持先回府衙的住处。赵蟾桂这次没跟着他去,留在这里,见他这一趟回来后脸颊消瘦,两边颧骨微凸起,脸色也有些黄了,惊问:“大人,您病了?”   沈持:“受了些小伤,不要紧,你帮我烧盆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赵蟾桂赶忙去烧热水。等给他拿衣裳时看到沈持左臂上的箭伤,吓了一跳:“大人?”   沈持:“小伤,很快就好了。”   “大人,你这不方便沐浴吧?”赵蟾桂问他:“要我帮你吗?”   沈持:“不用。”   这些事情,他从不肯叫别人服侍的。男子沐浴不用讲究,涮洗干净就好,他右臂能动,就不矫情劳别人了。   等他沐浴更衣出来,吃了些东西,问赵蟾桂:“鹤州城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赵蟾桂笑着说道:“有杜大人在,能有什么事。”他想了想:“对了,大人,前日万岁爷赐给王大儒两名侍妾到了鹤州,哟,两位娇滴滴的佳人,引得满城人都去看呢。”   沈持:“……”   皇帝萧敏听说王渊到鹤州府的官学执教,非常欣慰:“老师总算想开了。”听说王渊的夫人去年冬天没了,便赐两名到了年纪自愿出宫的宫女前来给他做妾,陪伴他。   “王大儒他哪里肯收,”赵蟾桂说道:“认了她们当干女儿,又让杜大人去说媒:“知道有哪个好男儿未娶妻的,给我两个干女儿做个媒,她们都岁数不小了,早些成家的好。”   沈持:“这是先生的风度。”他说道:“赵大哥你去给先生递个帖子,就说我过两日去拜访他。”   赵蟾桂应了声,回头一看兰翠来了,正站在门外要抬手叩门:“哟,兰副将。”   兰翠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史小郎君说沈大人受了伤,我来瞧瞧要不要紧?”   沈持:是媳妇儿让她来的吧。嘿嘿,他就知道媳妇儿有多心疼他。   “一点儿皮肉伤,”他怕史玉皎太过担忧他,说道:“已快好了。”   “既无事,”兰翠笑道:“史将军想请沈大人写份折子,尽快把此次与王膺交战、周旋之事上奏朝廷,请跟我走吧。”   沈持:“……” 第181章   他一想要写奏折, 胳膊更疼了,对赵蟾桂轻咳一声:“留署的马车闲着吗?”这次不骑马了要坐马车去媳妇儿那里。   “在呢,”赵蟾桂看了眼兰翠:“我这就去给大人备车。”   兰翠:“……”   怎么沈大人出一趟门变得娇气起来了?   她没有细想, 说道:“那我先走,回去等沈大人。”   沈持让赵蟾桂赶着马车送他去戍军营地, 路上看见零星的稻田,稻穗金黄, 问道:“是本地人的田还是从戍军家眷的田?”   “是戍军家眷的田,”赵蟾桂说道:“杜大人说, 本地人少且不事耕种。”   是以鹤州的田亩数还很少。沈持心想:户部和鹤州官吏尚任重道远啊。   “哦, ”他闭目养神片刻就到了军营中, 他穿着春衫踩着矮凳从马车上下来,年少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微笑, 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风流文弱。   史玉皎打眼一看, 咦,这不是她的夫君又是谁?赶紧上前说道:“我本想派辆马车去接沈大人的, 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沈持躬身施礼, 笑道:“看来我与将军心有灵犀……”   看到他俩这一句你来我往的, 旁边的人都肉麻得笑出了声,还有人低声说荤话:“你们说晚上咱们史将军是不是都不敢怎么动,稍一用劲还不把这小娇夫的腰给掐断了……”   沈持听见了:“……”立即昂首阔步,下盘力求沉稳, 证明自己也曾习过武。   史玉皎看着低声发笑:“行了, 你跟他们较什么劲儿啊。”   沈持:“……”   “伤哪里了?”到了屋里, 她伸手宽去他的外衫:“让我瞧瞧。”   沈持伸出左手臂,委屈地道:“你看,几乎被扎穿。”   对她来说无非是微末小伤——见惯了, 不过她还是认真看了看,满眼心疼:“元高射了你一箭是吧?”等着,来日沙场上相见,她必加倍奉还。   看他上好了药,她又问:“别处还有伤吗?”   说完她很是担心地要掀开他的衣裳。   沈持抓着她的手:“夜里到床上给你看。”   这话说得她脸面飞满红霞,一转身伸手捞起她的狻猊银面带上出去了。过了会儿,史玉皎又带着个小女郎进来了,原来是营中开饭了,这小女郎端了饭菜进来:“将军,沈大人,吃饭吧。”   史玉皎又摘下银面,亲自摆了盘,盛了饭,跟沈持说道:“吃饭吧。”   沈持见她面色如常了,不再没正经,好好地吃了顿饭,而后漱了口,半躺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玉展这次算立了军功吧?”   史玉皎:“算。”   “给他上奏兵部吗?”他又问。   她:“嗯,写到折子里。”   ……   两个人说着话,歇息一会儿,渐渐入了夜,沈持坐在书房铺开纸张——幸好伤的不是右臂,忍一忍尚能写字,给皇帝写奏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了一遍。史玉皎也在写塘报,她在为此次出征的将士们要军功。   两人静静地写着写着,烛花“啪”地一声爆了,屋中陡然明亮起来,沈持起身剪去烛花,这时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天了。   “我还有一会儿就写完了。”他看了她的书案一眼说道:“你还要多久?”   史玉皎说道:“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一并要上奏,你写完先睡吧。”   沈持重新坐下,把他的写完了,来到她身边说道:“我替你写吧。”   史玉皎看着他的手臂:“快了,你先去睡吧。”   沈持不走,就在书房的藤椅上躺着等她,或许他连日来绷得太紧,骤然放松下来一靠上去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觉得掌心带着一层茧子的手抚着他左臂的伤处边缘,片刻后又给他抹了一层军中的药膏,凉凉的止痛很明显,他反手握回去,听她说:“走,到里屋床上睡去。”   沈持在半睡中跟着她回到卧室拉上帷幔,将薄雾弥漫的夜色隔绝在屋外。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纱,像是为微凉的夜镀上一层暖色。   二人都没有说话,静静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默默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柔软和温度。不知她何时熄了灯,在浓墨般的黑暗中,他们彼此偎依……   次日一早,他的奏折和她的塘报一同发往京城。   而后,沈持暂且清闲几日养伤,而史玉皎则如往常一样练兵。   沈持手臂的伤愈合得很快,已不再疼痛,这日午后,鹤州官学放假,他去拜访王渊。   王渊住在官学和府衙之间,是从当地人手里买来的一处旧宅子,宅子建在向阳的半坡上,竹木掩映,四周围着一排篱笆,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落叶,一个角落里堆码着柴禾,用来烧火做饭。   为招待他,王渊在屋后架起火炉煮茶,他说杜不寒告诉他此地的烹茶之法:将茶叶放入陶罐之中,加入香草,先以大火烧沸,再用小火熬制,关火之前加入蜂蜜,茶汤如融化的琥珀,茶香芬芳醇厚,一杯入喉,满口生津,舒爽无比。   宅中有两位二十多岁的娇美女子出来见他,一位叫袁婉,一位叫陈蕊儿,她俩齐齐屈膝一礼:“沈大人。”想是皇帝萧敏赐给王渊的宫女了。   沈持还了礼,等她们回屋后斟了两盏茶放在石桌上:“师娘……不在了?”   “她去年冬天去了。”王渊微垂眉眼说道:“是我负了他,年少时无能害她沦落贼手,后来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又没有教导好她的儿子,让她忧思成疾……”   沈持浅呷一口说道:“先生节哀。”   “本来她去了之后,”王渊摆摆手说道:“我心如死灰,直到接到你的来信,邀我来此地讲学,我才记起世间还有‘忠君安民’四个字,便慢慢劝自己从男女之情爱中走出来,再展抱负……”他笑了笑:“不等你三顾茅庐,自己便来了。”   “先生能来此地任教,”沈持起身对他深深一揖:“是鹤州府的荣幸。”   王渊:“我观归玉这些年来所为,皆是急圣上之所想,百姓之所期,很好,他日朝廷当万石厚禄,三公九卿,虚位以待你呀,归玉。”   “先生过誉了,”持续说道:“这些年学生不敢说劳苦功高,但凡事尽心尽力,平定西南之事也算是略有起色罢了,均是尽人臣本分。”   王渊欣慰地点点头:“归玉……”   小厮走过来的脚步打断了他的话:“岑教谕递了帖子,说想拜访先生。”   王渊看了眼沈持:“我这里有客人,还是请他改日再来吧。”   小厮出去回话。   王渊又说道:“对了归玉,我听说岑教谕是你的同乡兼同窗,他品性如何?”   “先生为何问起这个?”沈持说道:“我离家的早,与岑教谕多年未见,不敢妄言。”   “杜大人想为他保媒,”王渊说道:“求娶袁婉。”   沈持:“……”   王渊见他不说话了,笑道:“如今反倒是我同岑教谕打交道的多一些,我慢慢看。”   沈持一笑,又同他说起别的。   ……   回去后,夜里,沈持同史玉皎说起王渊的事,颇为伤感,她却问:“那两个宫女王大儒真的不要?”   沈持:“他既认了干女儿,大抵是无意美色了。”   “怀武将军苏瀚苏将军,”史玉皎说道:“我保证是个好男儿,说给他怎样?”   “苏将军是个可靠之人,”沈持大笑:“先生这下不用发愁了,莫说两个女儿,就是二十个,在你营中挑一挑,约摸也能找到东床快婿。”   史玉皎:“我营中没那么多光棍。”尤其是有头衔的将军们,绝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   沈持:“……”   隔日把苏瀚的事跟王渊说了,他笑眯眯地道:“等我回去问问两个女儿,看谁愿意嫁给苏将军。”   又过了两日,王渊给沈持回话说:“袁婉说她曾远远见过苏将军一面,是个好儿郎,她愿意嫁他,只是……”   那日岑稚说请杜不寒保媒,有意向他求娶袁婉,如今要将她嫁给苏瀚,岂不是叫岑举人脸上难堪。   请谁保媒都会得罪岑稚,这可怎么办。   “先生,此地民风开放,”沈持说道:“每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之时,未婚男女在月下约会,定终身,不用他人保媒,不如让他二人入乡随俗,到那一日互相表明心意,商议婚嫁之事,怎样?”   “倒是个法子,”王渊笑道:“今儿六月初四,再等上一个来月。嗯,行。”   师生一块儿闲散地走在草坡上,聊到兴起时,二人同时哈哈大笑。   赵蟾桂从府衙找过来:“王先生,沈大人。”   沈持驻足问他:“什么事儿啊?”   “京城送来了兵部和户部的公文,”赵蟾桂说道:“有封赏大人的,还有史小郎君的,大人快去看看吧。”   沈持赶忙同王渊告辞回府衙去看公文。   原来,半个多月前他的奏折送往朝廷,朝臣们听了都很欣慰,皇帝萧敏亲自封史玉展为昭武校尉,命其在军中带兵。   从此这小子也是吃皇粮俸禄的人了。   对沈持,皇帝赏赐给他京畿百余亩良田。在当朝,甚至可以说在农耕时代,土地是种身份,对于有功之臣,皇上要赐土地,京城的富豪商贾,也要在乡下置地。大户人家、殷实人家、破落人家,往往是以拥有的田亩数来区分,君王赏赐臣子田地是很大的恩赐,这让他人不在京城也能风光一回,日后回京,也算有了产业。   沈持忍不住眼眶湿润。骑马去军营告诉史玉皎这一好消息,到了之后,史玉展正穿着兵部送来的昭武校尉的衣饰在得瑟,看见沈持大声问:“姐夫,我穿它好看吗?威风吗?”   他穿着深色的窄袖戎装,带平巾帻外罩武冠,还真有点小将军的风采。   沈持:“好看极了,恭喜呀。”   “我以后能带五百兵士,”史玉展笑得眉飞色舞:“能练兵了。” 第182章   越想越美, 他像个猴子一样跑来跑去,只顾着疯,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沈持的左边手臂, 疼得沈大人脸色煞白:“小祖宗……”   掀开袖口一看,本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崩裂开来, 沁出一串血珠。   史玉展慌了一瞬:“对不住啊姐夫,我……我去给你拿药来。”   他飞速跑回屋中拿来药粉给沈持的手臂撒药:“姐夫, 我早晚替你报了这仇。”史玉展说这话的时候端的是豪气冲天,不经意又正正好碰到了沈持的手臂, 疼得他眼前一黑, 倒吸一口凉气:“……”   他怀疑这小子要害他。   史玉展皱了皱眉头:真娇气。   “你自己来吧, ”把药粉递给沈持,他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打鸭池城?”他要堂堂正正带兵上战场。   沈持:“我和你姐一样, 不主张挑起边衅, 在这里屯兵是为了防守而不是进攻。”   史玉展说道:“我先前在京城的时候听别人议论,说姐夫的抱负是要把大理段氏治下的土地全部纳入我朝的王治之下, 不打, 难道等着他们自己灭了自己, 我们去捡漏不成?”   “不会干等,”沈持说道:“纵然不打仗,也会一步一步削弱大理段氏。”   自去年他们开始,大理段氏治下的各土司部落纷纷脱离大理段氏, 转而与朝廷来往, 几个大的土司更是直接进京面圣, 穿上了礼部赏赐给他们的仿官袍形制的服饰,表明他们是朝廷的人。   如今大理段氏的治下几乎只有鸭池城了。尽管如此,但以朝廷在西南的兵力来说, 强攻还是不行,拿不下,大抵之后要设法用一些经济手段了。   他先前曾问过几位从鸭池城来到鹤州读书的士子,大理段氏在鸭池城靠什么维持王室和养兵的开支。   士子们说道,大理段氏几百年来从民间攫取了不少的财富,吃老本。他问预估可以吃多少年呢?那几个人说道,如果他们平平常常的开支,能维持七八年的光景,如果他们奢靡一些,不过一年半载的罢了。   沈持忽然灵光一闪:何不想个法子让他们挥霍起来。   他心中有了这个念头,但一想却毫无头绪,只得暂且放着。   ……   史玉展撇撇嘴,不以为然,在他的认知里,江山是靠打下来的,也只有打下来的疆域才是牢靠的。   为了给沈持赔礼道歉,当晚他好好读兵书,一口气学了四五页,能背诵下来。沈持很满意,当晚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他和往常一样去留署上值,路上碰到杜不寒,杜父母官手里捧着一支金黄的稻穗,一支饱满的粟米,见了沈持笑眯眯地道:“别说,这里的土还挺旺庄稼的,沈大人你瞧瞧,这长势多喜人啊。”   丰收在即。   这季是戍军家眷在此地屯田的第一次收粮,对于鹤州府来说是件极重要的事情。年熟岁丰,市井兴旺,是每地的父母官做梦都想要的治下的盛景。   沈持向远处的稻田望去,入眼的是黄澄澄的稻浪,散发出金子般的质感,微风吹过,似有稻香扑鼻:“看来今年百姓能过个宽裕年了。”朝廷给鹤州府免税赋徭役两年,丰收既成,又无租赋,是多好的年景。   “只是……沈大人,”杜不寒又凝住眉头,担忧地说道:“不会打仗吧?”   “收庄稼这阵子,千万别开战。”大理段氏上回在沈持手里吃了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扑到鹤州来报仇。   沈持说道:“杜大人勿忧,以史将军的兵力,守得住鹤州府。”   “只是本官还想举办秋尝大典,”杜不寒说道:“打起仗来多扫兴。”   春禳秋尝说的是古代在春耕秋收两个时节举办祭祖和品尝新打下来的粮食的祭祀习俗,本朝仪式简化,比如说秋尝就是择个吉日找个山脚摆放些瓜果粮食烧个香而已。   然终究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①”,鹤州府把这次的秋尝看得很重,他早早遣人堪祭祀台,并亲自选定吉日,只等那一日举行大典,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也有告诉当地子民,鹤州虽偏远,但日月所照,以后皆为朝廷的土地,宣示昭朝天威之意。   “话说回来,大理段氏在鹤州府的卧榻之侧,”沈持说道:“终究是个隐患,本官多日来一直在想,如何长长久久地拔除这个毒瘤。”   “哦,”杜不寒眼睛一闪:“沈大人想到对策了?”   “并没有万全之策,”沈持说道:“只能一个法子一个法子试试,问问杜大人,原鹤州府的百姓之中,有几家商行?如今他们还在经商吗?”   他问的是鹤州府还在大理段氏治下的时候有哪些知名商行,要想让大理段氏快速吃完老本的办法,沈持左思右想,还得着落在商人身上。   问及这个事情,杜不寒如数家珍:“张家原是做名贵布料的,徐家做金银首饰,还有秦家经营香料……眼下他们还在做生意,只是做的很小,没以前的生意大了……”   “他们先前是从北地贩运东西,卖到鸭池城给贵族们享用的……”   “本官听说,我朝设立鹤州府后啊,这几家不去那边做生意了,鸭池城内这些东西短缺,价格飞涨,贵族们抱怨不已呢。”   段氏家族不少爱好奢靡的,因而出入鸭池城的行商中丝绸商、珠宝商以及各种香料商格外受欢迎。   沈持脑中激灵一下:“杜大人,何不让他们照旧跟鸭池城做生意?”   杜不寒不解:“沈大人,这是何意呀?”   “大理段氏眼下手中只有鸭池城了,”沈持说道:“没有其他地方给他们缴纳税赋,银子从何而来?不过吃祖上留给他们的府库里的老本罢了,本官帮他们吃快一些。”   杜不寒笑道:“是本官愚笨了。”   “这是个法子,让他们挥金如土掏空府库,而后不攻自败,想打仗也打不起来喽。”   沈持:“在下打的算盘全被杜大人知晓了。”   杜不寒呵呵笑道:“本官找个时间召集商行,跟他们商议,让他们找门路,跟鸭池城那边经商。”   “只是……沈大人,”他又想起一事:“若不给他们些便利与好处,只怕他们利润薄,不情愿干这桩买卖。”   沈持笑了:“他们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本官在户部稍稍能说上话,可予他们些便利。”   “有沈大人这句话,”杜不寒笑道:“事儿就好办了。”   沈持:“本官等大人的信儿。”   ……   两日后,杜不寒带着张、徐、秦三家商行的掌柜来见沈持,见面没有多数废话,三位掌柜直接提要求——若要他们重操旧业跟鸭池城经商,户部要免除他们两年的商税,他们方可行事。   沈持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各位经营的都是贵重之物,这商税可不少啊。”当朝的商税是依据物品售价征税,税率为三十抽一。   三位掌柜讪讪道:“只因经营之物价格不菲,行商途中难免遭到打劫,是以利润微薄……”   这倒是实情。   沈持点点头:“本官答应你们,为你们签发手谕,免征两年的商税。”这事他身为户部右侍郎,能做主,不用发奏折向朝廷请示。   他答应得干脆爽快,三位掌柜惊喜道:“谢沈大人。”   沈持又道:“日后要是还有别的事情,也尽可能来找本官。”   三人又谢过他。   在沉寂了一年多之后,鹤州府本来的三大商行又重新开张,他们遣伙计从各地采买名贵衣料、金银宝石、香料等,以自己的门路运往鸭池城,以从前的价格出售,意料之中引来了城内贵族们的疯抢。   大理段氏的贵族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他们把手中的银两拿出来换成这些东西,以满足自己的享乐。   尤其是大理段氏家族的女眷们,常常为了购买衣料和金银珠宝而想方设法从账上支取银两。   商行从中得了利,不断从各处搜罗这类东西运往鸭池城,利润之丰厚是做别的买卖难以企及的,他们干得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进入鸭池城的米面粮油商行却在逐步减少。这是因为沈持暗中命各地不准再无休止为米面粮油商行发放前往鸭池城经商的文书,去往那里的一斤一两都要报官府记录。   但是他并不是一下子禁止了他们前往鸭池城做买卖,而是一点点减少,并且,能拿到文书运往那里的米面已经是陈年的,没有新年新收成的了。对此的说法是,北地遭遇了灾荒,很多地方欠收,没有新打的粮食,只能贩卖陈年谷仓里存储的。   月余之后,六月底。   当鸭池城沉浸在商贾来往,物产琳琅满目的时候,鹤州府在抓紧收庄稼。   城外的田间,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壮年的男女挥汗如雨,忙着收割庄稼,白头老翁,佝偻老妪,垂髫儿童,则帮忙归拢和运送。他们衣衫褴褛,满脸的汗水泥土,眉梢上却挂着丰收的喜悦,早起贪黑在地里耕种,就是为了这一刻摸着饱满的谷穗,想着不受饥馑的日子,便心满意足了。   收庄稼的日子,沈持没什么公务,每日早早散值走出衙门,在城中到处走走停停,四处闲逛——更确切说是察看,看一看从北地来的百姓渐渐融入当地的寻常生活,颇有一番感慨。   几日后,百姓们收完稻米,在官府的主持下举行了秋尝大典之后,当夜,官吏们聚在府衙宴饮。   酒香缓解一天的疲乏劳累,皆放松下来,一时之间,众人兴致来了,彼此高谈阔论,笑语阵阵。   不觉夜已深。   府衙内依旧烛火高照,觥筹交错声起伏,而外面夜风浩荡,清凉舒畅。   ……   岑稚一个人坐在冷清的角落里喝闷酒。   从京城来到鹤州府的官吏中,绝大多数是进士同进士出身,只有他一个人是举人,没有比他出身更低的了。而且他们知道他是靠庄王萧承钧的举荐当上的教谕,都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除了公务之外,很少有人会主动和他攀谈杂事,更遑论说笑了。   前阵子想着到了成家的年纪,他想向宫女袁婉求娶,却被王渊拒之门外,然而这两日却听说人家转头却把她许给了怀武将军苏瀚,那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介武夫罢了,怎能与他相比。   袁婉哪里会看得上。   岑稚笃定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坏他这一门亲事。   这个人,必然是沈持。   想到这里,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心境上,也从先前一直盼着沈持被他说服,和他一条心从此去辅佐庄王萧承钧,变成了此刻的怨怼。   他恨起沈持来。 第183章   既已生出恨意, 又怎么能看着沈持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呢。岑稚端着酒杯一边往嘴里灌一边看着沈持与鹤州府一干官吏谈笑风生,暗暗地又气又不甘心,遂盘算起如何给他下绊子, 好让他重重摔一跤,跌个头破血流。   ……   而今夜沈持与同僚们饮酒说笑, 全然没留意到岑稚时不时瞟过来的复杂的目光,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个曾经的同窗好友。   酒兴阑珊之际, 他有些微醺,本打算在留署歇息一晚, 谁知史玉展来接他:“姐夫, 今晚没人陪我读兵书, 想来想去,我还是来接你了。”   说完他扶着沈持从府衙出来, 伸手拎起沈持放在马上, 还没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在军中大营了。   这时候史玉展才低声说道:“我姐找你。”   沈持听后酒完全醒了, 快步去书房找史玉皎:“你找我?”   “嗯, ”史玉皎穿一身棉质窄袖衣袍坐在高背椅子上看信:“阿娘写信过来, 说起一桩事情,你看看。”   信是今日傍晚送过来的,还热乎着呢。沈持洗净手搬个凳子坐下,同她一道看信。史玉皎的娘亲, 史二夫人在信中提及, 说宫中的郑琼郑昭仪自今年京城入夏后就抱恙, 经太医诊治后说是心病——她自幼父母族人皆亡,只知姓郑而不知是谁家女……故而皇帝萧敏下旨,为她寻亲, 让她逢年过节有亲人可惦记……   “怕不是圣上要加封郑昭仪了,”史玉皎说道:“为她找个还说得过去的出身,以此来堵住百官的嘴。”   以郑琼本来绣娘的出身,当个昭仪已经到头了,再想往上提她的位分,妃、贵妃的,只怕群臣不依。   古人就是这么看重出身。   比如三国时刘备起事要自称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唐代的刘禹锡本来是匈奴后裔,读书走仕途时为了给自己一个出身,也自称是刘胜之后……中山靖王有一百二十余名子嗣,众多的子孙根本不可能细考,对于自称他后人的认来说,是不是真的中山靖王之后不打紧,但有了这么个出身,你就是名门后裔,有资格出头跻身高位,不会被人拿出身来说事打压。   沈持:“看来是这么回事。”   史玉皎低声道:“加封郑昭仪,难道圣上是在给十殿下……铺路?”   晋郑琼位分,想要立她生的十皇子为太子吗?   “圣上心思深沉,”沈持的手指叩击在那封信上:“猜不透啊。”   前年他还封大皇子萧承钧为庄王,七皇子萧承彧为雍王呢。这两年,群臣都在猜测太子必是从这二位中选出,庄王与雍王外祖周家也正在京城卖力收买拉拢人心,各自造势呢。   谁知皇帝萧敏忽然抛出要为郑琼寻亲的旨意,这不啻一道惊雷,让天下人猛然清醒:皇帝可不止庄王、雍王两个得宠的皇子,还有个母妃隆恩正盛的十皇子呢。   说不定这太子之位还是十皇子的呢。   呵,说起来这皇帝萧敏也是个搅浑水的高手,这不,又把群臣给看懵了,不少人已收敛心思,不理会庄、雍二王的拉拢,安分了。   “阿娘来信告知此事,”史玉皎说道:“或许是在提醒你我,不要与大殿下和七殿下外祖周家的人有瓜葛,他们未必能成事。”   “阿娘提醒的是,”沈持说道:“管他什么王,横竖咱们不趟这浑水就是了。”皇帝萧敏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他不急着去押注哪个山头。   眼下只一心经营西南,劝农桑,轻徭薄赋,兴农固本,与民生息才是正经事。   小两口合计了这事儿后,又往下看信。史二夫人还说道,圣上赏赐给沈持的京畿百亩良田,恰好挨着史家在京畿的庄园,他们翻地的时候顺带给整了整,用唠嗑似的语气说,闲着可惜了,让女儿劝劝女婿,趁早找个人来打理田地。   史玉皎说道:“爹娘回禄县终究不是个事儿,阿池,你还是写信请他们回京打理吧。”   沈持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前儿已写信给爹娘,请他们赴京打理田产,想来这两日家中应收到信了。”   忙的忘记给她说一声了。   史玉皎看完信后放在蜡烛上烧了,又道:“其实让玉展接你过来还有别的事,我今儿抓了个大理国埋在鹤州城的探子,与往常不一样,这人身怀上乘武功,我觉得他是个刺客,我怕他是来刺杀你的。”   大理段氏一直想除去沈持,而府衙那边的防卫薄弱,不如军营里面固若金汤。   沈持作揖谢她:“多谢夫人护着小生。”   史玉皎正想笑话他一两句,忽然屋外有细微的动静。   “姐夫,你和我姐说完话了吗?”史玉展在屋外轻敲窗户:“我在等你陪我读书呢。”   沈持对着史玉皎笑了笑:“这孩子像变了个人一样,勤奋好学起来了。”   史玉皎对他眨了眨眼眸:“史小校尉,沈夫子这就过去。”   沈持:“你要困了就早些睡,不必等我。”走了两步又回头交待:“如今夜里凉了,你睡觉时盖好被子别贪凉……”   史玉皎红着脸一指窗外:“快去吧。”   沈持这才跟着史玉展去他屋里——陪读。今儿这孩子精神头很好,翻开书就没停下来,一直看到三更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往地上一滚便睡着了。   沈持:“……”这小子是他见过睡眠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他把史玉展抱到床上,又给他脱了鞋搭上被子,而后回自己屋。史玉皎已经睡了一觉,沈持进屋后蹑手蹑脚去洗漱,尽管如此,她还是听得很清楚,睡不着了,等他上来床后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话,而后相拥入眠。   ……   当夜,在鹤州府衙后院西厢房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昏黄的油灯一直亮着,岑稚在给庄王萧承钧的谋士陈世仪写信,他写道,沈持这个人,其志不止西南,或许料理完大理段氏的事情之后,很快就要回朝升官了,此人手段非凡,若不能为他们所用,一旦辅助别人,将来必将成为他们的劲敌……他建议庄王尽早料理沈持,就算不能杀之永绝后患,也要把他困在西南,不让其回京……   写完信,他越想越不甘心,又想道:你沈持不过是受了王渊王大儒的教导,才得以考中状元有今日之高位,现如今王渊就在眼前,而且他们日常总有公务往来,岑稚下决心多向王渊请教学问,将来定要再考进士做大官,他相信自己做官不会比沈持差。   不过是大器晚成罢了。   呵呵,要是沈持有读心术,听了必然会怼他一句:其实,你比你想象的还没有自知之明。   夜深了,岑稚依然端坐在油灯下苦读,身上散发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儿。   十日后,他信送进京城的庄王府,陈世仪看了后对萧承钧说道:“这个岑举人还算有几分深谋远虑,沈持这个人,如果不能为殿下所用,落在雍王手里,不对,他也不大看得上周淑妃和雍王……”   萧承钧说道:“除了周淑妃,还有一个郑昭仪和她所生的十皇子,如今看起来也棘手麻烦,本王听说沈持与郑昭仪这二人有旧?”   皇帝萧敏下旨为郑琼寻亲后,她们母子二人才进入旁人的视线,才被人看到。   但也让人不敢小觑。   “是,微臣也听说当年郑昭仪进京时在黔州府翻了船,”陈世仪说道:“当时身为黔州代知府的沈持带人将她救了上来。”   萧承钧轻笑:“这一折英雄救美,怎么从来不曾听人提起啊?”   陈世仪:“当年沈持肯救郑昭仪乘坐的船,未必是为了救她,或许是为了巴结丁公公呢。”当时丁吉也在船上。   “你个木头脑子,”萧承钧微愠:“本王的意思是说,干脆,叫那个岑举人写几首思慕诗,就说是沈持做的,无论如何,一口咬定沈持思慕郑昭仪……”他眯了眯狭长阴骘的眸子:“本王听说郑昭仪在后宫从不争宠,也不爱笑……你去联络本王在宫里头安插的人手,让她想办法挑唆周淑妃,让她给郑昭仪也弄个思慕沈持的事儿……”他心道:周淑妃眼下一定正在暗中用尽手段挑郑琼的错处,以摁住她晋升为妃,日后在宫里跟自己平起平坐。这时候告知周淑妃让郑琼惹怒龙颜跌落到泥里的法子,她一定不会叫他失望的。   女人斗起来下手都是奔着置对方于死地去的。呵。   要是这件事做成了,皇帝一怒,沈持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京城,而郑琼母子想要出头,也难了。   岂不是一石二鸟。   “是,殿下,”陈世仪说道:“微臣再琢磨琢磨细处。”看怎样才能做到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   鹤州。   这么忙忙碌碌一来二去的到了八月初,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秋阳高照,风雨不兴,远远近近遍山的野果色泽如画,散发出一股慵懒的闲适惬意。   这一日,沈持在留署同王渊说话,谈兴正浓时杜不寒喜滋滋进来了:“好事来了,沈大人。”   沈持和王渊对视一眼:“……”   杜不寒满脸兴奋,一边递上卷册,一边说道:“鹤州府自戍军家眷万余人迁徙来之后,一年的时间里开辟农田两千二百余亩,还有八百多亩河滩低地……随便种些菜吧。”   八百多亩地为何只用来种植蔬菜不用种植粮食,只因河滩低下之处,一年之中时常遭洪水所淹,只怕忙活一季下来颗粒无收,只好栽一些青菜,雨季时淹便淹了。   王渊说道:“我这两日在城外转悠,看到了杜大人所说的这些河滩,依我看,洪水经常浇灌,且灌得很透,这些土壤十分肥沃,但确实不适合种植庄稼,”他看着沈持说道:“何不像江南一样,用来栽桑,日后养蚕纺织丝绸,或许比种田有利可图……”   丝绸比粮食贵多了。   沈持听他这么一说豁然开朗:“我先前一直在为此地想生财之路,苦寻而不得,只因想的都是快财,大财,没想到这种细水长流的财路……”   “北地不养蚕,”王渊笑道:“你们自然想不到。”   杜不寒欢喜得直搓手:“哎呀,说到丝绸,还有一桩事先生也听听罢,张家,就是做名贵布料的商行,这不是两个月前听了沈大人的话到鸭池城做生意了,前几天遇到张掌柜,说是才跑了几趟,经营额已经有二十万两银子了。”   而同样的货品在鹤州府,才卖了不到千两银子。   当杜不寒说出这两个数的时候,沈持惊呆了,鸭池城购买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许多,富的很啊。   也意味着他跟大理段氏,还有得互相磋磨。 第184章   “除了张家的丝绸, ”沈持又问杜不寒:“做金银的徐家和做香料的秦家,生意又如何?”   “这两家啊……”杜不寒说道:“生意没有张家的好,急得徐、秦二位掌柜遣伙计到处搜罗好货呢。”   徐、秦两家从鸭池城铩羽而归, 眼巴巴地看着张家发财,一连数日垂头丧气的, 后天徐家听一位来挑首饰的贵夫人抱怨他们款式老,不新颖, 方知问题所在,赶紧找好货去了。   秦家也在四处搜罗名贵香料。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鸭池城的贵族们眼光很高。   沈持:“……”   起初王渊还不知这三大商行是沈持特意遣往鸭池城的, 以为是自发的商业行为, 听到这里他明白了, 看了沈持一眼说道:“为了消耗大理段氏的财力?”   “先生,”沈持诚实道:“正是这个打算。”   王渊说道:“是个好手段。”   “说到这个事儿了, ”沈持说道:“我正有一件事要麻烦先生呢。”   “你听听, ”王渊对杜不寒笑道:“我的这个学生,没给我交过一文束脩, 却总是来使唤我。”   杜不寒哈哈大笑:“先生一说, 我才知沈大人还有这使唤人的毛病, 我还当他是个好的呢。”   沈持等他们笑够了才一本正经说道:“我此次遣商行与鸭池城做买卖,一来为了引鸭池城的贵族挥霍,快速消耗大理段氏的财力,使他失去与朝廷戍军对抗的实力, 二来呢, 也是筹算着大兴此地的商业……”   王渊:“你说下去。”   杜不寒:“沈大人请接着往下说。”   “大理段氏已是强弩之末, 这片土地很快会纳入我朝的王治之下,”沈持说道:“我最近常常在想,日后该如何治理这片地方……”   “天下幅员辽阔, 从北到南物产风俗各异,此地盛产矿产药材茶叶山珍,但稻米布帛却很是欠缺,若能让各地商行来往,将这里的物产卖到北地,把北地的稻米布帛运进来,互利互济,长此以往,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两两有了商贾之利,或可让这里的土司部落与我朝百姓相融在一起,日后不因为山高皇帝远而再割据一方,又可减免大半兵燹之灾,先生和杜大人说是也不是?”   且西南这个地方,蛮夷杂居,各式各样的部落分散多如牛毛,都养着兵,一旦谁家没粮食过不下去了就去打仗,劫掠他人。   部落间也不大太平。   他想:要是能通商,或许他们可以拿自己丰裕的东西去换取粮食,这样就不用动不动就干一仗了。   “再往南去,也可与安南国通商,开边市……”   兴商贸,开边市。   “这是其一。”他低头饮了口茶又说道:“眼下朝廷在此地屯兵,兴学,哪一桩不需耗资费财?若兴了商,有大量的商税进账,可拿来作为官吏、将士的给养,此其二也。”   然而当朝和农耕时代的所有朝代一样,重农抑商,若想要在这里兴商,甚至开边市,要说服皇帝,还要让老大臣们点头答应。   他上奏提出肯定是没有份量的,王渊最是合适——为什么这么说呢,“重农抑商”一般被认为是儒家的正统观念,从《论语》中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①”引申而来,但实际上,儒家没有明确提出“抑商”,甚至也有提倡商业的说法,只不过没那么明显罢了,由王大儒来解读,可以说是权威,让别人反驳不得。   王渊几乎没有犹豫:“你拟奏折来,我看看。”   这是答应他了,沈持:“是,先生。”   杜不寒笑道:“方才先生还同我告状呢,说沈大人使唤你,这……沈大人连壶酒都没出,三两句话就把先生给说服了,甘愿供他使唤,你说说……”   王渊笑道:“我只说让归玉拟折子,还没最终答应他呢。”   杜不寒笑而不语。   沈持回去后思索几日,拟了份草稿:昔日孔子入卫,见卫都繁华,亦盛赞其富庶,何以如此?全赖通商之故。子思曾说“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②”,若无商贾运输让物品得以在各地交换,百工何以足财用,君子何以柔远人?先贤孟子更是提倡,   以我之余换他之多,皆各得其所,互利互惠,实有百利而无一害。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人,谁不趋利,岂独商贾?一地,一国亦如此。臣奏请速开西南边市通商,早开一日,便早一日从中获利,晚开一日,弊患则多增一分。   ……   你看看,儒家哪有说过“重农抑商”啊,是不是。   王渊看后说道:“嗯,句句务实。”   沈持:“那请以先生之名向朝廷提出?”   “哎呀,”王渊说道:“不急,我今儿亲自下厨,炖一锅豆腐肥肠招待你,咱们边吃边聊。”   沈持微愕:“怎好让先生动手,您坐着吧,想吃什么只管说来,我来就是。”   王渊:“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你就不要跟我抢了。”   “这豆腐肥肠,还是当年在退思园的时候按照的办法,我改成了我自己的爱吃的口味。今日,你来尝尝。”   在里面放了风干的咸鱼来煲。   临近中秋,满城的野桂花弥散出浓浓花香,带着丝丝缕缕的香甜,配着刚从灶火上端下来的豆腐肥肠砂锅的醇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今天收集了一些山上的桂花,”王渊兴致勃勃地说道:“拿来泡酒,明年这个时候,有桂花酒喝了。”   这次只能喝从酒肆里沽来的酒了。   沈持斟了酒,二人边品着美食边小酌美酒。酒至半酣时,王渊才说道:“归玉,这兴商开市的奏折即便以我的名义上奏,陛下也能瞧出是你的主意,若当真经营起来,陛下或许要你来主持,这么一来,你平定大理段氏之后又要接手此事,那么又要滞留在西南而无法返京回到朝廷……久久远离陛下身边,于你的仕途不利啊……”   “你还要上奏吗?”   “先生,”沈持说道:“此地虽远离京城,但山川锦绣,物产富饶不逊别处,我身处这里并不觉得委屈,再者我身披官袍,腹食朝廷俸禄,全赖陛下隆恩,愿意为朝廷治理一方,乐见物阜民丰,还请先生成全。”   王渊:“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给陛下递这份奏折了。”   沈持再一次谢过他。   吃过饭,王渊收下了他草拟的奏折:“放这儿吧,我好好看看。”   因为王渊的名气,他来到鹤州府之后,不时有名儒才子跋山涉水慕名前来拜访,这两日恰好来的人还不少,他拿给他们看,士子们都说好,又提了些意见,酌情修一修更好。   定稿后,以王渊的名义上奏朝廷。   恰在八月中秋节之前到了朝廷。   这日,皇帝萧敏在早朝时拿出来让群臣议论,右丞相曹慈头一个反对,他说道:“诚如王大儒所言,骤开商贾,起初其利必厚,民必蜂拥而至前往经商,如此则田地抛荒难避免,日久恐难保生计所需的粮食棉麻,再者,开通西南各边市,行商来往必多,若心怀不轨之人效仿一次白衣渡江,遽然生变,何以应对。”   又质问,若一地发生灾荒,流民骤增,一旦酿成民变,如何处置。   皇帝萧敏,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才问道:“沈归玉履滇,已经快两年了吧?”   “滇”是当朝对西南一带的简称。   沈归玉?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不是王渊上的折子吗,关沈持什么事。   皇帝萧敏则在心里想着:这折子不会是王渊所写,必定是沈归玉的主意。   左丞相萧汝平说道:“陛下,沈大人是去年正月去的西南,到今日一年又七个月。”   皇帝萧敏“哦”了声:“接着说西南通商的事吧?”   群臣各持己见,大多数是反对的。总之,是看不上商业的。   半天没议论出来个结果。   皇帝萧敏不耐烦了:“再议。”   说完便让奏的事情,对此事暂且搁置不提。   他下了朝之后,除去冕旒衮服,换上一身锦袍,黄色的底子上,绣着金丝盘龙纹,金冠束发,腰系玉带,话语平和随意,像个平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踱四方步来到郑昭仪居住的临华殿。   郑琼忙出来迎他:“陛下来了?”   两岁多还在蹒跚学步的十皇子福满也跑了出来,嘴里咿咿呀呀:“……来,来了。”   他说话迟,放在古代叫“贵人语迟”,后世的话那是语言发育缓慢,还叫不清楚一声“父皇”,萧敏偏要逗他:“福满,叫父皇。”   十皇子扑上来用他的锦袍擦了下鼻子,稚嫩又娇憨地叫他:“爹。”   一个“爹”字比“父皇”两个字省事,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   “偷奸耍滑,”皇帝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小机灵鬼。”   十皇子迈着小短腿咯咯笑着往临华殿外跑去,皇帝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看样子要自己带孩子。   一出临华殿,十皇子玩兴大发,跑的越来越远,而皇帝萧敏就那么在后头跟着,跟民间爱子心切的老父亲没什么两样。   “哇——”十皇子跑的太快,一下栽倒在修建整齐的草地上,皇帝大步流星走过去,站在一旁并不抱他:“男子汉自己跌倒了自己爬起来。”   十皇子果然止住了哭声,爬起来又扑在他身上拉着锦袍擦脸上、手上的泥……   皇帝萧敏乐呵呵的:“这才像个小男人嘛。”   ……   好巧不巧,庆春殿的周淑妃也出来散步,这一幕正好落在她眼里,她酸了。皇帝从来没有这样带过她的儿子萧承彧,小时候他跌了或者哭了,当父皇的只会将乳娘、宫女大骂一顿……从来没有亲自带过,更别说言传身教鼓励儿子做个男子汉了。   她心中蓦地一惊:这……这难道才是培养帝王的方式?而她儿子萧承彧之于皇帝,只是个承欢膝下解闷的小娇儿吗?   她心里怒火一片:万岁爷竟这么看重郑琼这个贱人所生的儿子。周淑妃没有和他们打照面,而是疾步悻悻回去,进门一阵眩晕,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她此刻对郑琼的恨意冲天,恨不得奔到临华殿掐死她,不,掐死她太便宜她了,要好好磋磨她一番,去手足,泡进酒缸……过几天再勒死她,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大宫女周枚来扶她:“娘娘,日头这么大,您是中暑了吗?”京城今年的秋来得晚,都八月初了还热着呢。   周淑妃心说:郑琼那个小贱人生的儿子,万岁爷当宝贝,反倒彧儿退其次了。她意难平啊。   “没,没中暑……”她说道:“本宫路过临华殿……”   被那边的父慈子孝给气着了。但是这些话她不能宣之于口,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奴婢扶娘娘坐在凉席上歇歇吧,”周枚心中知晓是郑昭仪惹了她家主子不快:“有些贱人啊就是碍眼……   她跟周淑妃一样恨郑琼。   “阿枚,”周淑妃歪在象牙凉席上,对周枚轻摆了下手:“你出去站站,让本宫一个人静静。”   周枚道了声“是”,到外面的廊檐下逗雀儿去了。   先看到周淑妃失魂落魄地回来,又见周枚心事重重的样子,庆春殿一个洒扫的宫女惠芳凑过来,低声试探:“周姑姑,咱们娘娘对万岁爷一片痴情,万岁爷却眼里只有爱慕别人的郑娘娘,真是苦了咱们娘娘啊……”   周枚听了一巴掌甩到惠芳脸上:“你这贱婢,胡说什么?”   郑琼十六岁入宫,再后宫除了几位未成年的皇子,皇帝,连其他男子都没见过,她爱慕谁去。   纵然再恨郑琼也不能胡乱编排她。   清脆的一巴掌传到屋里,彼时,周淑妃已从气迷心窍中缓过神来,她说道:“惠芳好像话中有话,你进来,与本宫详细说说。”   惠芳这个宫女,虽然明面上是庆春殿的人,实则是庄王按插在宫里头的探子,她早想好了说辞,一经周淑妃问起,便添枝加叶地把当年郑琼与沈持曾有过的一面之缘说了出来。   周淑妃:“竟还有这么回事!”   “娘娘您想,郑娘娘自来都是一副冷清幽怨模样,”惠芳跪在地上说道:“怎知不是她心中另外有人呢,娘娘,万岁爷还蒙在鼓里呢,您千万告诉万岁爷,别让他白白宠郑娘娘一场。”   周淑妃微垂眼眸看着昨儿才用凤仙花新染的指甲,养得水葱般的手指微动,良久才说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等惠芳出去后,周淑妃眼神一冷:“周枚,去查查这个惠芳,看她都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周枚一惊:“娘娘,您怀疑……”   周淑妃冷笑:“她一个深宫婢女,怎会外头之事,本宫怀疑,有人想假本宫的手,让本宫去当刀,对付郑昭仪或者还有沈持。”   惠芳凑上来的太巧了,专挑她正在气头上恨不得撕了郑琼的时候来挑唆。   呵。   这下作又愚蠢的手段。   她忽然很想知道是哪个蠢货指使的。 第185章   没过几日, 恰好到了八月十三,宫中在张罗中秋节,周枚悄声告诉周淑妃:“娘娘, 这个惠芳有可能是庄王殿下的人。”   庄王萧承钧。   “庄王?”周淑妃妩媚的眉尖微蹙,凉笑一声说道:“……他手伸得够长的啊。”都把狗放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奴婢也只能查到个大概, ”周枚说道:“即便知道他是庄王的人,也没证据能一口咬死。”   周淑妃点点头:“庄王也不是个傻子, 没那么容易叫咱们抓住把柄。”说不准把惠芳打死了她都不会老实承认她是庄王萧承钧的人。   周枚说道:“娘娘,我们该怎么办?”   “你给我把庆春殿盯好了, 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人夹杂在里头, 那些不是咱们的人都支使到殿外去做粗活儿, ”周淑妃说道:“再一个个寻个由头撵出去……”   “是,娘娘。”周枚应一声下去了。   周淑妃又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 她面罩寒霜, 想着不让庄王用那件事膈应一下郑琼有点可惜,又想着这是个险招, 万一翻车了富贵求不来, 却要惹怒龙颜触霉头, 一时难以决断,纠结起来。   隔日八月十五中秋家宴,皇亲国戚都到宫中来赴宴,与皇帝一道以月饼和瓜果祭月, 祭完月之后又开家宴。这两年的中秋家宴都要吃螃蟹, 御膳房的厨子将螃蟹用蒲包蒸熟后, 众人列席品尝,一人一对,一公蟹一母蟹, 侍立的宫女用蟹八件将蟹膏蟹黄挑出来放在瓷盘里,贵人们佐以姜醋来吃。也就是一两口尝个味儿便搁下筷子了,饶是这样也怕蟹寒凉,吃完喝一碗紫苏汤,宫中的戏子们还会来演一出《嫦娥奔月》为他们助兴。   席间,庄王萧承钧待人接物远远在其他皇子之上,左右逢源很会装,皇帝几次夸奖赏赐他,周淑妃看在眼里,心想:他可比郑昭仪生的儿子威胁大多了,三两岁的娃儿能不能养大成人还另说呢……她忽然间改了主意,决定先对付庄王。   ——或可借郑琼的手。   想到这儿周淑妃眉头微颦,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瞟了坐在下首的郑琼一眼,双十年华的郑昭仪面如桃花目若秋水微带一丝愁绪,真是我见犹怜。   她心道:怨不得皇帝宠她,这娇媚模样哪个男子受得了。   等到郑昭仪来给她敬酒的时候,她伸出手,拉住郑琼如水葱一般的手指,低声耳语:“昭仪这般姿容,哪个男子见了不倾心,你独得万岁爷独宠我是心服口服,只是难免有些别有用心的说些闲话,昭仪日后要愈发当心一些才是。”   周淑妃说完,美目往庄王萧承钧那边浅浅一睐,很快又收了回来,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别有用心的”人就是庄王。   “闲话”——自然指的是郑琼和皇帝之位的其他男子的。   其他男子……听了周淑妃这一番遮遮掩掩又露骨的话,郑琼的心一下子坠进了冰窟窿,她心想:她是有个心心念念的人,但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他从为与她说过话,难道……被窥出了深藏已久的心思?   郑琼低头饮酒,莞尔:“是妾不懂事多谢娘娘教导,妾以后会愈发用心服侍陛下,养育十皇子,不再叫娘娘为妾操心。”   敬了酒回到坐席,她越想越怕,去更了两次衣,每次都冷汗淋漓,湿透了贴身的亵衣。   熬到散席,郑琼回到临华殿,她自知周淑妃哪有那么好心为她好,必是挑唆她与庄王相斗,她在心里冷笑:她一个小小的昭仪,何德何能扳倒庄王,周淑妃高看她了。   不过,思前想后,她竭力说服自己不能沉浸在那点儿虚无缥缈的小心思里了,宫中险恶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为了她自己,为了十皇子,也为了沈持,她必须从此眼里心中只有皇帝,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去争宠。   左右想了一夜,次日清晨,她把一同进宫的宋莲找来:“宋姐姐,我听说陛下曾下旨让绣娘们照着贤懿太后的画像为她做衣裳是吗?”   贤懿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死得早,活着的时候只是宫中最低位分的才人,没过过好日子,帝每每想起都要流泪,大哭“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类的话,逢年过节都要叫宫中的绣娘做些华丽的衣裳送到太后的寝陵去祭祀,以示孝心。   “是,丁公公前几日捧了太后的画像来,”宋莲说道:“我斗胆端详了一下,太后娘娘真是个美人儿呢。”   鹅蛋脸儿,柳眉杏眼,脖颈修长,细高挑身段。皇帝萧敏猛一看跟他娘亲长得真像呢。   “娘娘,”她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郑琼说道:“我想为贤懿太后绣一幅像。”   宋莲愕然:“娘娘进宫之后连针都没粘过,这绣像的事儿可是个繁复的活儿,极伤眼睛,娘娘还是歇了这个心吧。”   “好姐姐,你帮我画下贤懿太后的头面,翟衣吧,”郑琼央求她道:“我得空绣一两针,不累着自个儿。”   宋莲便在纸上给她画了下来贤懿太后的头面和翟衣来:“不过我只见过一面,未必能记得清楚,你要是有心,还是问陛下去。或可让你观瞻一眼太后的肖像。”   郑琼谢过她,当日便找来绣花针绣起来。当朝皇太后所用的为龙凤花钗冠绣起来果然极为繁琐耗费精力,她才绣了半日便觉得眼睛酸痛干涩,手指也发僵,晚会儿宋莲过来,见了她的绣工惊叹道:“娘娘啊娘娘,你这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功夫啊。”   “多年没拿过针线,”郑琼笑道:“都快忘了。”   宋莲给她分绣线:“娘娘绣工精湛,哪怕嘴上说忘了,做出来也是一等一的绣活儿。”   郑琼笑了笑,和她一块儿刺绣位于凤冠上的一条龙口衔大珠。   皇帝萧敏这几日没来临华殿,他又和群臣商议了一回王渊上奏的在滇兴商之事,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王大儒入滇半年,据所见所闻提出兴商之策,臣以为当有些许远见。”   他环顾其余几名大臣:“陛下请想,自从设置鹤州府之后,咱们京城是不是见到了来自滇地新鲜的三七等药材,这些,都是商旅带来的……”   “兴商,未必全无好处……”   刑部尚书刘渠说道:“陛下,臣以为可一步步兴商,至于在边境上开市,容许与更南的安南国通商之事,宜暂缓。”   他们担忧的是大理段氏尚未料理干净,再来个安南国,岂不更混乱难以治理。   又有几名大臣附和他,同意在滇地兴商,但反对开边市。   “那就这么答复老师,”皇帝萧敏说道:“你们户部也给杜爱卿和沈爱卿说一声,让他二人该怎么操办怎么操办。”   众臣齐声道了声“是”后,各自退下。   ……   这日,皇帝萧敏来到临华殿,看见笸箩里头放着一幅鲜亮大气的绣活儿,问:“阿琼,你怎么亲自做起针线来了?”   “妾听说绣娘们近来在为母后绣衣裳,”郑琼说道:“也想为母后做点儿什么,想来想去的,妾不大会缝衣裳,只好绣一幅像,他日福满大了,妾可以告诉他,这是陛下的娘亲,他的亲祖母……”   “也好让太后的孙辈们寄托哀思……”   皇帝萧敏听了后大为动容,他拉着郑琼的手,握在手心里哑声道:“好。”   郑琼把头靠在他膝上,温柔地说道:“陛下,咱们的皇儿快三岁了,妾想着若有福气再为陛下生个孩子,陛下子嗣繁茂,母后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这话真的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这些年来,他很是思念母亲,遂伸手抚着郑琼的青丝,说道:“阿琼,你这份心很难得,朕必不辜负你。”   之后待她更加上心。   郑琼也很知趣,还请太医院给她配了些暖宫助孕的药,以求早日怀上孩儿。   皇帝萧敏得知后跟丁吉说道:“后宫之中郑昭仪待朕最是真心。”   未几,他遣往儋州为郑琼寻亲的官吏回来了,说郑家原本是当地的一个小户人家,她父亲是个秀才,娶亲后不到半年就过世了,她母亲一个人生下她之后也撒手人寰,尚在襁褓之中的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叔父过活,四岁那年,她叔父竟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她卖了……也就是说,郑家的的确确是没人在世了。   皇帝让丁吉去翻本朝郑姓的显赫世家,还真给他找到了:开国黎阳公郑恩郑家,当年有一个儿子郑阳曾外出游历到过儋州,皇帝萧敏一拍御案,就靠这句记载编出一个故事来,说当地民风开放,郑阳与当地一女子一夜风流后留下子嗣,这孩子后来长大了在那里繁衍生息,就是郑琼的祖上……郑琼摇身一变,成了黎阳公郑恩的后人,这出身够看了。   只等寻个时机,便可封她为妃,连位妃都想好了,就封她为德妃。   封妃之前,他先命人放出口风试探群臣和后宫。   周淑妃听说后一连数日睡不着觉,眼睛四周忽然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片细纹,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十几岁明艳娇俏的少女之姿,有了妇人的疲态。她清晨梳妆时揽镜一照,被镜中明显枯萎的容颜吓了一跳,惊呼:“阿枚,我怎么……怎么老成这样了?”   其实入宫十四载,她本已是三十岁的半老徐娘。只是从前她保养的好,瞧不出年纪罢了。   周枚惶恐地跪下来:“娘娘青春年少着呢,只是有些脸色不好,必是太医院没有用心为娘娘调制上好的玉容粉,奴婢这就去传他们来治罪……”   “罢了,”周淑默然片刻后妃灰心地说道:“给我上妆吧。” 第186章   在这场暗流涌动, 时急时缓的漫长而惊险的争储中,彼时失意的不只有周淑妃,还有庄王萧承钧。   他原本想借周淑妃的手除掉郑琼母子, 但宫中迟迟未有音信递出,还叫他等来了郑琼即将封妃的消息, 他有些焦躁,使了银子去打听, 才辗转得知周淑妃非常奸猾,她不接这个手, 看样子还把这件事捅给了郑昭仪, 让郑琼对他怀恨在心。   他神色凝重,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甚至丝丝恐惧。他想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万一等到郑琼母子羽翼丰满, 到时候反过来对付他的时候,他或许没有招架之力。   庄王问谋士陈世仪:“派去鹤州的岑举人那边, 怎么说?”   “昨日回信了, 只是殿下有所不知, ”陈世仪回道:“沈大人不会作诗,至今没有人听过他做的诗,岑举人对此也束手无策啊……”   沈持从未有诗作传出,更不要说“一骑传笺朱邸晚, 临风递与缟衣人。①”之类的爱慕女子的诗句出自他手了, 用这一招在他身上未免太假了。   庄王听了气得心口疼:“……”谁会想到一个状元郎竟不会作诗。   其实, 岑稚以“沈持不会作诗,几乎从未作过诗。”这个理由回绝,既是实情, 也有他看不上庄王做事的原因所在,在他的想象中,庄王应该是用非常高明圆滑的手段,把沈持神不知鬼不觉地困在西南,不让其回朝,或者从高位上拉下来,谁知并没有,而是选了这样龌龊而愚蠢的办法,连他都不禁发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叹气,心中怫郁,此时才懊恼自己过于急功近利,投错了人。   然而上贼船易,下贼船却难。岑稚由是精神萎靡,心中时常惶惶不安。   ……   “这个岑举人,”萧承钧说道:“对本王没什么用处了。”   陈世仪说道:“是,殿下,他日寻个错处打发他就是了。”没什么要紧的。   过了片刻,萧承钧眼珠子一转,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说道:“人不狠,站不稳。宫中的御医,有咱们熟识的吗?”   宫里的探子说郑琼最近在吃滋补暖宫的药,想是要怀龙种了,好,很好,汉宫霍显趁皇后许平君产子时下毒除掉她的手段,正好拿来一用,定能万无一失。   “有个叫冯泛的御医,”陈世仪说道:“先前给殿下看过病。”   庄王:“嗯,这人的医术还算高明。”他想了想:“你替本王结交他,试探他能不能为本王所用。”   “是,殿下。”陈世仪去王府的账上支取银子,拉拢、贿赂宫中的御医去了。   ……   鹤州府。   谏言在西南兴商开边市的折子送往朝廷之后,沈持便在等待皇帝的旨意。   一日,鹤州府先前做香料的秦家商行的秦掌柜来找沈持,满面愁容:“沈大人,鸭池城如今的香料生意被安南国的商人给垄断了,实在是不好做,我们商行已经亏了不少钱……那里粮食紧缺,小人想做稻米生意,可杜大人却说稻米不能往那边运……”   “秦掌柜,杜大人说的没错,”沈持说道:“对不住了秦掌柜,眼下你做别的什么生意都行,除了稻米。”   他前阵子下令一点点减少和鸭池城粮食生意的来往,就是为了让鸭池城大理段氏买不到粮食,粗略算着,他们撑不了多久,快要没有余粮了。   等他们断粮的时候,再让商行把粮食运进去,翻十倍的价格卖出,这样来回几次,不怕掏不空大理段氏的府库。   秦掌柜不敢再问,面色凝重,眼皮无力地耷拉着。   “秦掌柜稍等一等吧,”沈持顿了顿说道:“或者实在想做粮食生意的,先屯一些。”   “先屯一些。”听到他这话,秦掌柜眼睛倏然亮起来:“多谢沈大人指点,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听出来了:鸭池城粮食短缺,是沈持有意而为之,往后会一日比一日短缺,等他们开始饿肚子的时候,再到那边去做稻米生意,翻十倍二十倍的价格也有人买……   秦掌柜谢过沈持,兴冲冲回家去了。他要屯很多很多的稻米,等时机一到去鸭池城发大财。   两日后,恰逢中秋节,这夜月圆如璧,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中秋之夜祈求男儿早步蟾宫,许愿女儿得遇良人佳偶已成习俗,百姓看得很重,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祭月。   这一日官员休沐,沈持到军营与史玉皎一道过中秋,营中提前准备好了猪肉、羊肉、月饼、鲜果和酒水,他们过节,多数时候吃吃喝喝宴饮一顿而已,并不是很讲究。   不过今年中秋嘛,因怀武将军苏瀚才娶了娶袁婉为妻,同袍们都来恭贺,因而格外隆重热闹。   军中大帐前的空地上,摆着数十张长方桌,中间放着两个大鼎,里面煮着羊肉、猪肉,鸡鸭,边上着圆圆的一个大酥皮月饼,一盘盘清蒸的江团,一盒盒当地的时令鲜果,一字排开的酒坛子……   是个吃吃喝喝的中秋之夜。   沈持笑眯眯地坐着,对史玉皎说道:“今夜吃的这么丰盛,史将军好大方啊。”   史玉皎对着苏瀚努努嘴,苦笑道:“苏将军娶了个好媳妇儿,今儿这顿饭是苏夫人请的。”军中哪有这么阔绰,往年顶多让厨子做些月饼分发下去罢了。   沈持:“前阵子杜大人和我说,鹤州有八百余亩河滩低地,农户不愿意种,随便洒些蔬菜种子,王先生出主意说,可以种植桑树,日后养蚕缫丝,我想着,等日后平定了大理段氏,你的将士多数要屯田耕种,不如将这些低地要来,先栽上桑树,不用像庄稼那么费事侍弄等着它们长成就是了……你说呢?”   “养蚕缫丝,生计之类的事我不懂,”史玉皎说道:“听你的罢。”   中秋之后,沈持和杜不寒一商议,决定把先前说的垦出来的河滩低洼处的八百余亩田地给鹤州府的戍军,让他们种植桑树,等桑树长起来,再养蚕缫丝,作为军中的产业,赚的银子便留在军中,抵扣一部分军饷等开支。   商议好之后,杜不寒上奏折给朝廷,史玉皎写塘报给兵部,发出去之后,没等几日便有了回复——准奏。   之后,他们从黔州府那边买来不少的桑树苗,趁着冬季来临之前,把树苗种在了地里。这次史玉皎遣来种植桑树干农活的是军中的小女郎们,这些都是她先前在黔地收养的弃婴,自幼养在军中,个个都练得一身武艺,矫健的很,不到十日便栽种完毕。或许明年开春,就能看到桑条初秀,桑叶正肥的春景了。   种完桑树苗,皇帝答复西南兴商的奏折来了,同意在西南兴商,但不准开市。但也没把话说死,大意是要等到大理段氏覆没,滇地各处皆设卫所,屯田见成效之后再行此事。   朝廷能同意在西南兴商已是好事,要尽快着手准备起来。   沈持高兴地对杜不寒说道:“杜大人,要想让商行活跃起来,进出鹤州府的路要休整好,尤其要把此地的强盗、游侠一网打尽,才能让商贾们平安来往啊。”   各地的商旅也才敢来。   “沈大人,”杜不寒精神奕奕地说道:“本官也正在思量此事呢,咱俩啊是一拍即合。”   然后他俩几乎同时看着对方:“为防游侠、强盗作案,要多招募些衙役才行……”   说完二人哈哈一笑:“又想一块儿去了。”   说干就干,杜不寒当即召集府衙的官吏来议事,商讨招募衙役之事。排在微末的教谕岑稚也来了。   府衙的堂屋里,众人各抒己见,毫无拘谨扭捏之态。岑稚轻瞟一眼沈持,只见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随和之中透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入仕的这几年,他看起来深谙官场人际,任何时候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沈持留意到岑稚的目光,微抬下巴看向他:“岑大人对此事怎么看呢?”   岑稚显然没有跟上沈持的节奏,他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沈大人,下官……下官以为招募衙役甚好,甚好……”   众人都看着他:“……”这不废话嘛。   沈持没有情绪地对着岑稚笑了笑,又被别人拉去说话。   ……   两日后,鹤州府贴出告示,募壮年体健貌端的男子为衙役,优先录用有武艺傍身的。负责此事的府衙书吏白日里搬着桌凳带着笔墨纸砚坐在衙门口,专侯人前来报名。   别说,城中百姓看到告示后奔走相告,很快衙门口就聚集了一圈前来报名的壮汉,有人高声问:“小的北地的家中还有许多个练家子表兄弟,写信回去叫他们来赶得上吗?招募到何时?”   “快写信回去,”书吏眼睛一亮:“什么时候来知府大人都要,缺人呢。”   众人哄笑。   ……   到了九月下旬的时候,几场雨下来,西南骤然变冷,沈持和户部在滇的官吏对鸭池城的粮食盯梢更严格了,算着他们已经没有几口余粮了,便放几家粮商运粮进去,果然,粮食一到,不管叫多高的价格,都被疯抢一空。   缺粮的程度远远超过预估。   之前听了沈持的话,屯大量稻米的秦家商行这次赚得盆满钵满,回到鹤州府后带着贺礼来谢:“日后沈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秦家绝无二话。”   沈持不肯收礼,谦逊地把他送到衙门外。当日他回到营地,对史玉皎说道:“大理段氏这次买了极高价的粮食,气不过,说不定要派兵来袭鹤州城,你小心些。”   果然,没几日,斥候来报,说大理国老将王膺领五万来袭。嚯,来势汹汹啊。   狼烟一起,有人心惊胆颤,有人兴奋不已,比如史玉展这家伙。他嘿嘿笑道:“小爷立军功的机会来了,大理段氏真孝顺,小爷想什么他们便送什么来。”   沈持很是淡定地说道:“从这次鸭池城疯抢粮食来看,王膺手中未必有许多粮草,他们底气不足,人多也未必能赢。”   史玉皎:“嗯,我知道。”   只是每次打仗,无论输赢,都有同袍战死,想来总是令人伤感。她又命斥候再探鸭池城还有多少兵力。   隔日,斥候来报,说世子段清川与丞相段弼领兵三万防守鸭池城。   史玉展说道:“姐,姐夫,王膺的五万兵马着实吓人,我们不宜与其正面交锋,每日关闭城门,坚守不出,只让我带骑兵不定时去打一下便撤回来,另外,给左氏土司送信,请他们出兵,直捣鸭池城,报之前的仇,如何?”   段清川那个草包管什么用。等王膺得知鸭池城被困,率兵回去营救之时,他们再出兵全力追击,胜算很大。   这次对他们来说,是一举击败大理段氏的良机。 第187章   让左氏土司出兵鸭池城, 哪怕只是围而不攻虚张声势,都会让王膺有后顾之忧,无法一心攻打鹤州府。   用兵之道, 攻心为上。①   此计策可。   沈持看了史玉皎一眼,从她欣慰的神情可以看出, 显然她是认可这个战术的,他在心里默默说了声:玉展这小子可以啊。   “左氏土司那边, ”沈持说道:“我去当说客吧。”   让人家出兵不是小事,随便打发个人去定然不行, 他跟左氏土司打过几回交道, 也算是老熟人了。   史玉皎犹豫了下:“我原是想让苏将军去的。”   沈持笑道:“嫌我跑的慢还是不能打?”   “二者都有。”史玉皎老实道。   沈持:“……”他挫败了一瞬息又厚着脸皮说道:“可是我跟左土司一家熟啊。”“城内兵力本来就不多, 让苏将军配合你布防吧。”   史玉皎:“……那好。”   沈持看着她,有些不舍地说道:“我这就走。”   “我挑几个人跟着你去, ”史玉皎一向情感内敛, 此时更为寡言:“早去早回。”   沈持本来想抓着她的手再说几句话,听到她声音冷清, 转而点点头, 只说了一个“好”字。   史玉皎点了两名军中武艺高强人也机灵的校尉, 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女郎,一共四人,跟随沈持前往左氏土司,临走前, 她低声对他说:“我可能会临时调整战术, 你知晓一下。”开战之后, 随时会依据战况应变。   “嗯,”沈持说道:“怎么打听你的。”   说罢他辞别她,带着人出营门时听见军中大帐击鼓, 是她召集各将领前往议事了。   毕竟他是第三次去左氏土司,轻车熟路不说,且沿途的大部分土司部落已归顺朝廷,比前两次的处境要好的多,因而走得很顺,一天一夜便到了。   左氏的老土司左靖听说他来很是惊讶,而新任小土司左当归则二话不说跑出宣抚司府出来迎沈持:“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左当归长高了一截不说,连谈吐举止都稳重了。沈持对他行了个礼说道:“左土司,沈某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沈大人快请,”左当归还了礼:“快请到府中一叙。”   进了宣抚司府,左靖带着夫人并左文嫱也一同迎出来,纷纷与沈持执礼:“沈大人,许久不见,怎么突然来了?”莫不是有事。   沈持看了府中来往的下人,说道:“沈某这次来,有要事相商。”   左靖连忙屏退下人,只留他们一家人在场,请沈持上座了,倒了茶,说道:“沈大人有什么事请直说吧。”看来不是小事。   否则以沈持的身份,也不会亲自来。   沈池浅尝一口茶,说道,大理段氏派老将王膺攻打贺州:“沈某前来,是想请左土司出兵鸭池城。”   左靖看了左文嫱一眼,又看看左当归,最后才看着沈池说道:“沈大人。不是我们左氏不肯帮这个忙,而是如沈大人先前所见,我部落的兵力实在是弱呀。如何能与大理段氏抗衡?”   沈持早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也不着急,徐徐说道:“沈某就是知道这个情况,才敢张这个口的。王膺带了六万兵马前往鹤州,鸭池城内只留了段清川统辖的三万兵马,段清川那个人,沈某与之打过交道。根本不是领兵的将才。”   他没有提段弼,只说说段清川。果然,听到“段清川”三个字,左文嫱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继续说到沈某利用户部之便利,前阵子在鸭池城进行粮食贸易,稻米价格已翻到十倍,这些都是沈某有意而为之。如今鸭池城中的粮食储量不足。大理段氏又兴兵大战粮草更是紧缺,以同不可同往日而语。   左文嫱听了说道:“前阵子我倒是听说鸭池城那边粮食紧缺,四处求购稻米呢。”   左靖沉思不语。   沈持说道:“贵部若出兵,可屯兵鸭池城外观望而不攻城,这样一来,与鹤州兵马呼应为围魏救赵之势,史将军便可攻可守,还请左土司一定帮这个忙。”   刚才提到段清川之后,左文嫱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起来。她看着左靖说道:“爹,女儿听着沈大人说的有理,去年我部落被段氏攻打,若不是沈大人解围,只怕我部落已经亡了。咱们一定要报答沈大人,这个恩情,就依沈大人说的吧。”   还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心,那就是每每想起在段清川府上受辱的日子,她就恨不得那人立马去死。   左靖说道:“你们好好招待沈大人,让我好好想一想。”   说完叫人进来,引沈持等一行人到客房去用饭、歇息。   当晚,夜色如墨。   沈驰坐在房里,随手抽了卷书,看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儒家文化,书房里。摆的也是一些当地记载山川、河流、土地的零碎书籍。他看着那些直白的文字,津津有味。   看书累了到庭院走走,空气中飘荡了浓郁的桂花香,沾衣惹带,挥之不去。   在另一侧的厢房内,左文嫱跪在左靖面前,委委屈屈的说道:“爹,就算帮女儿报仇,咱出兵鸭池城吧。”   左当归拽着他的袖子,拿出腰间的土司大印,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外公如今部落的事情我说了算,我要你出兵鸭池城。”   本来深深皱着眉头的左靖忽然笑了,不当回事的说道:“当归,大理王段思仓毕竟是你的亲祖父,你去打他,就同当日他来攻我们一样。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左当归说道:“哼,你不是说我爹死在了世子段清川的手里吗?我这次要去打的不是段思仓,而是段清川。我要为我爹报仇。”   师出有名。   左靖:“……”   他继而看着女儿左文嫱眼圈红红的委屈模样,就知道她请求出兵不是为沈持,而是为自己的私心。想到女儿曾经被段清川羞辱,他心中也有火气,纵然隐忍了两三年,在这一刻还是轰的一下燃了起来,在熊熊的心火中,他说道:“好,爹答应你,出兵鸭池城。”   这夜沈持并没有怎么睡着,他虽然有七八成把握说服左氏出兵,但在人家答应之前尚有变数,他心里始终是绷着的,到了天亮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左当归这丫头,如今她举止间已有了部落首领的霸气,干脆利落地说道:“沈大人,我外公答应你的事了。”说完,眯起圆圆的黑眸笑了起来:“你高兴吧?”   事成。   顿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弯下腰与左当归平视:“谢谢你啊,小左土司。”   左当归眨巴下眼睛:“沈大人,史哥哥这次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   “他呀,”沈持笑着说道:“立了军功,被圣上封为昭武校尉,忙着带兵呢。”   左当归听了咯咯笑道:“真威风。”   忽然。   “不过我有个条件,”门外左靖洪亮的声音,他说道:“我部落出兵鸭池城可以,但请沈大人与我们一同前往。”   让沈持同他们一道同去,这是为了给左氏土司的兵一重保障——也就是说,如果大理段氏攻打左氏土司时不幸兵败被围,有沈持在,鹤州府不能见死不救。说白了,就是绑上沈持一块儿,危急关头给他们的将士找个援军。   沈持也心知他的意图,衡量了片刻,说道,我答应你,同你们一道前往。”   商定后,左靖叫来左氏土司领兵的左金山,一位琵琶腿车轴身,俗称宽肩细腰的三十来岁的将领,让他见过沈持:“左将军,你领一万五千兵马。前往鸭池城。至于打还是不打,怎么打,你与沈大人相商吧。”   左氏统共养兵两万,能拿出一万五千的兵马,已尽了最大的力,沈持谢过左靖,又跟左金山执礼道:“左将军。”   左金山还礼道:“沈大人,既是出奇兵,这就点兵开拨,给大理段氏来个出其不意。”   “也好,”当沈持得知他竟能“挽弓三百斤”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左将军拿主意便是。”   于是点了粮草,让他们即刻先行。   他则与沈持等人紧随其后,发兵鸭池城。行军途中,沈持给史玉皎飞鸽传书,告知他同左氏的兵马去往鸭池城的事情。   ……   鸭池城在左氏出兵的次日,听说了此消息,大理王段思仓暴怒,大骂左氏土司可恨。   段清川也跟着他骂了几句,末了他说道:“爹,一群乌合之众,不过一万余人,来鸭池城就是送死,儿子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段思仓点点头:“不可轻敌,清川,你要与段丞相多多相商,守好鸭池城。”   “儿子遵命。”段清川说道。   从王宫出来后他余怒未消,持剑跑到原二皇子段清来的府中,只见破败的府邸里还有三五个婢女在守着,那些婢女本是左文嫱从左氏带到鸭池城来的,主子离开的时候没能带走她们,只得在此地苟活,此刻见到段清川,吓得哭作一团:“世子饶命。”   被她们一哭喊,段清川更烦躁,他挥剑一顿乱砍,直到声音全止住了才得以泄愤,回到自己的府邸后,他咬牙说道:“左氏,你们既然来了,就一个也别想回去。”他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   沈持与左金山兵行至离鸭池城五十里地时,停下来安营扎寨。次日要继续行军时候,沈持说道:“左将军,我们在这里多停留半日如何?”   左金山:“沈大人,这是为何呀?”   “容在下等一等史将军的消息,”沈持说道:“好知道鹤州的情形。”   离开鹤州府时,史玉皎对他说随时会更改调兵之策,他想要知道是否还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   好在左金山是个随和之人:“传令下去,依沈大人的,再休整半日。”   果然,到了晌午的时候,史玉皎的人来了,只说让他们继续行军。   ……   鹤州。   史玉展每日带着五百精锐骑兵出城,不分昼夜,总是神出鬼没来到城外对着王膺的大军叫阵。   一开始王膺不想搭理他,只想着一举攻城,速战速决。无他,军中粮草供给不算充裕,耗不起时日。   但史玉展叫阵几次后不干了,这小子又开始偷袭他,跟以前一样,还是一得手就跑,扰得他军中日夜不宁。   王膺气得提刀亲自上阵:“让本帅先斩了姓史的小子再说。”   他一上阵,史玉展怕了,好几天缩在城里不敢出来。等他准备攻城的时候,这小子又带着精骑出来了……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王膺又急又怒,在准备欠妥的情况下发动了攻城……   正中我军下怀。   而同时,史玉皎做了一个兵行险招的决定,她将鹤州城里的两万兵力抽出来,让怀武将军苏瀚领兵直捣鸭池城。   ……   沈持与左金山又行军两日,到了距鸭池城十里地之处。午后,才安营扎寨完毕,苏瀚领着两万兵马从天而降!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奇。   长话短说后,他与左金山兵合一处,势如破竹直抵鸭池城。这种看似没有章法的打法,给了大理段氏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束手无策,一下子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   大理王段思仓急急命人给王膺送信,召他火速带兵返回救援。   但苏瀚和左金山哪里是吃素的,根本不给他等待援兵的时间,一到就猛烈攻城。   而大理执掌帅印的世子段清川是个草包,丞相段弼是个文臣,二人都不怎么擅长打仗,头一回交手便落了下风,士气也由此一蹶不振。   眼看着城门即将被攻破,大理王段思仓不得不亲自带兵上阵防御,他年轻的时候很能打,这让苏、左二位将军稍稍紧张起来。 第188章   因而再次交手时两位将领心惊胆战, 入夜枕戈待敌,不敢睡一个囫囵觉,生怕对方出兵夜袭他们。   儿子不成器, 老子不得不出来擦屁股收拾残局,段思仓多少带了几分恼羞成怒, 他虽没有亲自出战,但一披挂上阵就发动了最为疯狂的反击, 他抓来一批城中妇孺驱赶到城墙上,之后让弓箭手藏在他们身后向城下放箭……   怀武将军苏瀚正要让我军头戴铁盔身穿铁甲用战车攻城, 当他看到看城墙上站着的全是吓到瑟瑟发抖的百姓时, 犹豫了, 来找沈持商量:“沈大人,你看这……怎么办?”   沈持听说后不仅皱起眉头:段思仓这个疯子。   在古代的冷兵器时代, 围城之战往往是打得最为惨烈的, 进攻的一方一般兵强马壮人数众多,而防御的一方则拥有坚固的城墙之最大的优势, 两军交战, 攻城的军队想要从外面攻破城池, 往往靠付出较大的伤亡才能啃下靠城墙为盾坚守的一方。   不仅如此,且围城之战耗时长久,在攻防双方都付出巨大的伤亡城破之后,得胜者多半会发泄仇恨情绪, 大开杀戒——屠城, 历史上的攻城之战, 邯郸、睢阳、扬州……哪一次不是以城中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白骨为代价的,也正因为如此,防御一方军民都会誓死负隅顽抗, 反正都是被杀,死之前拉个垫背的不好吗,更加剧了攻城之战的惨烈。   另外,长期的围困,让城内的粮食短缺,平民得不到食物,有病不得医治,死亡人数加大,甚至被当作兵士的粮食给吃掉,打完仗,城也基本上完了。   不能硬打。   没有见惯杀戮,沈持在心里无端抗拒这种后果,他沉声说道:“苏将军、左将军,在下虽不懂战事,可如果无视鸭池城妇孺强攻,日后我三人都会落下残忍不仁的罪名,”他顿了一顿:“不知二位将军作何打算?”   左金山说道:“我观大理段氏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要是沈大人、苏将军不急,倒也可以缓上一缓。”   苏瀚叹了口气:“只是这样的机会不多,要是此次不攻,一旦王膺撤兵回来,我们可就没机会攻下鸭池城了。”   “而在下也无法向史将军交差啊。”史玉皎让他把大头兵力带出来,就是要他攻下鸭池城的。   他此刻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沈大人到底是个文官,尚怀妇人之仁啊。   沈持一时沉默,过了许久之后才缓缓道:“苏将军,想来今日王膺已收到段思仓命他率兵回鸭池城的口谕,不若咱们掉头去拦截他……”   一旦王膺的大军覆灭,大理段氏则大势已去。很快玩完。   至于史玉皎那边,他想如果是她,也会如他这般选择的吧。   “王膺仓促撤军,”左金山随后说道:“对我们来说的确有机可乘啊。”他看着苏瀚:“兵法书中说‘上兵伐谋,以计为首。①’,对付段思仓,眼下只能强攻,如果转而打王膺,则有的是巧计可用,苏将军……在下以为,沈大人的提议,可。”   苏瀚惋惜地说道:“也好。”   三人很快达成一致,鸣金收兵,将士们后退十里地。   ……   他们退兵后,鸭池城的妇孺瘫软在城墙上,他们多数人吓得无法起身走路,被兵士一脚踢开,大人孩子登时哭喊成一片。   侥幸捡回一条命回到家后,城中的百姓敢怒不敢言,想不到他们效忠的大理段氏,竟把手无寸铁的他们推出去挡刀箭,让他们送死,而昭朝的将领竟因为怜悯他们而没有强攻,相较之下,他们的心拔凉,甚至都起了直接开城门投降的念头。   ……   退到离鸭池城十里地开外,安营下寨后,苏、左二人摊开地图商议攻打王膺大军之策,沈持则在军营四周踱步。不远处,小溪蜿蜒流淌,小村庄星罗棋布,炊烟飘荡,一股浓浓的烟火气息。   他愈发笃定没有强行攻打鸭池城是对的,他要的是这样的人间景象,而不是到手一座人家全无,空荡荡的死城。   ……   鹤州。   王膺仓促攻城本已不失利,才攻了两日都被史玉皎亲自带兵打了回去,败得很惨。军心浮动之时,骤然得知苏瀚带两万兵马围困鸭池城,高呼“上当”,当即就命撤军回去。   他派一小撮兵士佯装继续攻城,大部分部将则在撤军,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史玉皎一眼就看出来了,一面故意坚守,一面派史玉展带人出城追击……王膺被追得草木皆兵,好不容易行军到有利的地形,准备喘口气时,发现前面苏瀚和左金山的大军正等着他呢……   前有虎,后有豹。   军中已兵士开始逃跑,王膺非常沮丧。   只得前后拒敌。然而打着打着,他发现他不知不觉钻进了苏瀚布下的布袋里头……   等他回过神来时,早已是四面寒刃,弓箭压上,他的大军插翅难逃。   到了如此绝境,王膺仰天哈哈大笑两声:“堂堂镇西大将军,沈大人,竟只会玩这些阴谋诡计,可笑,今日不能杀你们夫妇二人,可惜,不成功便成仁,诸位同袍,在下先走一步了……”说罢,他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劈向自己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时,电光火石间,一箭羽凌空射来,直接射落他手中的刀,那箭术没有百步穿杨之功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准,且那么有力。   王膺大惊,他抬头一看,竟是左氏土司的神箭手左金山射来的一箭:“左将军……”   左金山点点头:“王将军,你太执迷不悟了。”说完,他又搭弓,未等王膺反应过来,那箭羽就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射掉了他的头盔:“你不问问在下为何到了鸭池城而不攻吗?”   王膺怒哼一声:“要杀便杀,何必故弄玄虚。”士可杀不可辱。   这时候沈持从千军万马之中闪身出来:“王将军,你以为你尽忠的大理段氏是个什么东西,”他并指如戟:“我等兵临城下时,段思仓将城中妇孺绑在城墙之上,若我强攻,你的家眷未必不在其中。”   “只怕前两日已与你阴阳相隔了。”   王膺:“沈持,你少诋毁诬陷王上,本帅不会信你的屁话。”   沈持:“王将军还是用脑子想一想吧,要不是段思仓此番下作,你以为沈某有功夫站在这里吗?”说不定已攻下鸭池城了。   “还有,”他带着几分凉意笑了笑说道:“沈某如今将你困在这里,若再遣人往鸭池城去散布流言,说你已反了段氏而归顺朝廷,你以为你一家老小还有活路吗?”   凭段思仓心狠手辣的为人,只需稍稍用下反间计,都能让他杀光王膺的家眷。   听到此话,王膺忽然胸闷无比,大呼一声跌落于马下。   被人搀扶起来之后,他对着沈持破口大骂。   沈持也不恼,就那么任凭他越骂越难听。   ……   被困住一天一夜之后,王膺想了无数法子突围,但都被打了回去。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的监军段逸忽然派人送信来:沈大人,苏将军,我降。   沈持记得,段监军是位眉清目秀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八字眉,看上去给人一种命苦的直觉。   监军是替主上出来随军督察军中将领的,一般来说最为忠诚。   这个段逸是段思仓的亲侄子,派来盯着王膺的,怎么他最先降了。   莫非是诈降。   沈持还在观望。   苏瀚和大理段氏交手多年,认识这个段逸,他对沈持说道:“我看此人是真降。”   “苏将军为何这么说?”沈持微讶。   苏瀚说道:“我也是听说。”   然后给沈持讲了段逸这个人的过往,说几年前他父亲段思庭待他妻子华氏凉薄,专宠府中一名叫榴红的小妾,这小妾恃宠而骄,从来不把他的母亲华氏放在眼里,甚至还时常欺负她,有一次他听见榴红指着他母亲的鼻子笑话她比猪圈的老母猪还丑,一气之下抄起棍子把人给打死了。   等他爹回来,他理直气壮地说道:“哪有男子厚妾而薄妻的,我杀了她,以正家风。”   ……   这件事之后,大理王段思仓说段逸是个不会变通之人——就拿杀榴红的事来说啊,他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只要稍稍花点心思就能让她不声不响死掉,何须背上杀人的恶名,可他偏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   ……   “这样的人,”苏瀚说道:“不大会诈降。”   沈持想了想对送信的人说道:“请段将军来我营中叙话吧。”   很快,段逸悄悄来见苏瀚和沈持,见面就直言:段思仓把妇孺绑在城墙上迎战,纵然不亡在昭朝手里,也要亡在鸭池城百姓手中。又见沈、苏二人因怜悯百姓性命不肯攻城,这才下了降的决心。   沈持和苏瀚对视一眼:果然耿直。   遂信了他是真降。   ……   监军都投降了,王膺熬了数日,心道自己还坚持个什么,骑马来到沈持和苏瀚面前,长叹一声道:“可我若投降于你,我全家老少岂不是没了活路?”   段逸也跪地说道:“请沈大人与苏将军救我二人全家。”   沈持瞧着苏、左两位将军说道:“二位将军,放行吧。”也就是说让王膺领兵安然回鸭池城。   两人起初皆是一愣,而后才懂他的用意——让王膺率兵回鸭池城,反了段思仓。   苏、左瞧了眼沈持:这是赌吧?赌王膺说话算话?   王膺此刻也不敢相信沈持方才所说的话,都齐刷刷看着沈持。   沈持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相信王将军与段将军。”   二人执手略一施礼,转身离去。   左金山追上去说道:“二位将军,十日内,我要段清川的人头。”为左氏的小土司左当归报杀父之仇。   王膺看了他一眼,拱手后打马走远。   而后,苏、左两位将军名部将撤往一边,放王膺的大军路过,回鸭池城。他们则不动一兵一卒,就地等待消息。   苏瀚跟沈持玩笑道:“沈大人,赌吗,赌几日内有王膺的音信?”   “好啊,”沈持笑了笑说道:“苏将军想赌哪一日呢?”   “少说也得五六日吧,”苏瀚说道:“我得去给史将军写份塘报,告知她此事。”   沈持:“我赌三日内必有回音。”王膺若要反了段思仓,必得在走漏消息之前动手,不然夜长梦多,他与他的家眷危矣。   苏瀚对着他袖中的钱袋子勾勾手:“沈大人,赌十两银子如何?”   沈持一笑说道:“好啊,苏将军。”   左金山也来凑热闹:“我跟沈大人一样,赌三日,十两银子。”   “二十两,”苏瀚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我等着赌赢你们。” 第189章   三五日。   三人玩笑之后, 神情又立马变得凝重起来,若万一失算,如何用兵、进退, 更叫人头疼。   不觉度日如年起来。   尤其是沈持和苏瀚两个人,连胃口都没有了, 每餐只扒拉几口,手里捧的地图就没有放下来过, 无时无刻不在凝眉沉思。   从子夜到黎明,又从黎明到黄昏时分, 一日将尽, 终于, 军中的斥候回来了,他带来了王膺大军回到鸭池城的消息。   沈持对苏瀚说道:“王膺若动手, 成事与否就在今夜了。”他想王膺一定知道越早越快胜算越大的道理。   苏瀚满脸胡子拉碴, 他的手指紧促地叩击在几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对斥候说道:“再探再报。”   斥候领命而去。苏瀚在屋中踱了几步, 嫌茶太淡, 往炉子中的茶壶里倒了一大把,煮开后,他给沈持也斟了一杯酽茶,做足了通宵的架势。   相比之下, 沈持还勉强算淡定。他只不过一直埋头在看地图, 还有心思对苏瀚说:“苏将军, 鸭池城真是一块儿风水宝地呀。”   看这山,看这水,看这城池, 多让人垂涎呀。   苏瀚皱着眉头苦笑:“沈大人,正好天黑了,你快到床上做梦去吧。”   沈持捋了捋袖子,还真的回屋上床睡觉,做他开疆拓土的大梦去了。   其实他睡的很浅,多数时候。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大约到了四更初的时候,听到营地外有马蹄声。他翻了个身,又听了一遍马蹄声越来越近,披上衣裳,腾地从床上下来。这时候,苏瀚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有人来了。”   这夜星河寂寂,伸手不见五指,沈持回屋挑了个灯笼提在手上,走到营门外。只见十几辆马车缓缓朝他们行来,为首的一个青年穿着。夜行衣从马上跳下来,低声说道:“沈大人,苏将军,我乃王膺之子,王壮。”   紧跟着一位穿锦袍的少年也跟着从车里出来。行了礼,说道:“我是段逸的胞兄段群。”   沈、苏二人了然了。   原来,王膺在行事之前,先把他和段逸二人的家眷暗中送出城来。   或许是出于防备和护送之心,他们身后跟着几百名兵士,都紧张地看着沈持。苏瀚请他们入营,他们只说在营外驻扎便可。苏瀚急命部将拿来大营的毡帐等物资,安顿两家的家眷。   王壮拜谢了之后,说道:“沈大人,左将军、苏将军,家父让在下带句话来,他说虽相信诸位的为人,但还是要啰嗦一句,如若他日你们进入鸭池城,请一定要善待城中百姓。”   沈持等人肃然道:“定当举善政,除弊政,爱民如子。”   他说完,军中的斥候从远处奔来,扑通坠落马下:“苏将军,王将军、沈大人,王膺带人私闯大理王宫,双方厮杀起来。   王膺动手了。   苏瀚看了沈迟一眼:“立刻拔营赶往鸭池城,去助王将军一臂之力。   苏、左二人的三万大军即刻奔向鸭池城,这时候,鸭池城内杀声喊天,是大理王宫的侍卫和王膺的部将在混战。   他们一到,段逸便让他的人悄悄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城中还在混战,苏瀚和左金山各挑了两千精兵,史玉展本来是追着王膺来的,得知情况有变后与他们合兵一道进城,迎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羽杀出一条血路。   沈持紧随他们后头,看着鸭池城携老扶幼,挎着包袱想要逃出去的百姓,他喊道:“在下是朝廷命官,户部右侍郎沈持,朝廷与大理段氏的恩怨与你们无关,不要慌乱,也不用逃走,请暂回家中闭门不出,等平定逆贼段氏后朝廷会在这里减徭薄赋,让诸位过上好日子……”   “要是有急事,可找在下帮忙。”   忽然,从人群中拼死挤出一个男子来,他口里喊着:“救命啊,大老爷。”沈持命人把他扶起来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家里的婆娘要生了,已经生了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母子命悬一线,他去请大夫的时候城中却乱了起来,听到沈持说有急事可以求他,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沈持环顾四周,问道:“城中有大夫会接生吗?”古代生孩子不都是找稳婆的吗?城中百姓惊魂未定,半天才有人喊道:“鸿庆堂的申大夫是妇科圣手,快去请他。”   沈持命令两名校尉:“你们去找到申大夫到这位大哥家中去瞧瞧吧。”   那名男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百姓一看,这次来的大官儿和将军,不杀人还能为他们办事儿?惊了十分的魂回来五分,纷纷说道:“咱们听大老爷的话先回家吧。”   百姓们奔走相告,不再仓惶出城,而是各回各家。   沈持又安抚了一阵子百姓,一回头,险些撞在一个骑在马上浑身是血,马后的绳索套着个浑身被砍得血淋淋的人,拖在地上拖行,看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只剩下一阵血红,那人叫道:“姐夫,是我。”   他得意地昂起头:“段清川还敢跟我交手,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不不过五个回个就被他生擒住了。   沈持退后两步,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原来是史玉展这小子,拖着的人竟是世子段清川。   此刻段世子狼狈极了。   沈持稳了稳心神说道:“左将军在那边。”说要段清川命的是左金山,又不是他,给他干嘛,难道有什么私怨要吓他一下报复回去吗?   史玉展又拖着段清川去找左金山,片刻后又折了回来:“捉到了段清川,也算给苦当归报仇了。”   由秋入冬,再由春入夏,然后从夏到秋,短短一年间,史玉展便变成了屡立战功独当一面的小将,了不起。   沈持赞许地看着他,这才问:“王膺王将军呢?”史玉展开说道:“我冲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他,或许还在跟段思仓的侍卫缠斗吧。”   他俩说话的时候,苏瀚的精兵已经冲进了大理王宫,几乎没遇到有力的抵抗,很快,他亲自押着段思仓出来,然后对着还在顽抗的侍卫说道:“降者不杀。”   有了这话之后,兵戈声渐渐弱下去,绝大多数的侍卫降了。   这时,王膺披头散发,卸了甲,从后面跑上来,扑通跪在段思仓面前:“臣有负王上提携之恩,今日唯有一死,向王上谢罪。”   段思仓冷冷看了他一眼,伸出脚踹了他王膺一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滚……”他还未说完,王膺已经拔刀刺进心窝,在他面前自尽了。   于百姓,段思仓是个混蛋,但对他,亲手将他从军中的一个小校尉提携到主帅,是他的主子,他叛主,当死。   沈持竭力大喊:“王将军……”   你这是何必呢。   苏瀚在一旁看着也流泪不止,命将士厚葬他。   之后,左金山辞别他们,揣着他从苏瀚身上赌赢了的十两银子,心满意足地领兵回了左氏土司。   ……   沈持等人接管了大理王宫,将这里改为临时府衙,并立即给朝廷上奏折,告知鸭池城已经归顺于王治之下。   在父母官来之前,他只能先行坐镇稳定住局面。这个一切归于平静的黄昏时分,沈持登上城墙远眺,斜照里的鸭池城鸡犬相闻,风景如画,如梦如幻一般。   “沈大人,”一穿半旧青衫的男子来见他,声音发涩:“还记得罪臣吗?”   沈持仔细一瞧:“段大人?”是大理段氏先前的鸿胪寺卿段仲秀,他头一次来鸭池城的时候见过面的。   他们进驻鸭池城后,只绑了段思仓、段清川父子等一干人物,并未波及像段仲秀这样普通的官吏。   “不敢当沈大人称一声‘大人’,”段仲秀说道:“罪臣这次来,是想把鸭池城的地图还有人口户籍等册子交给沈大人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来,双手递到沈持面前:“所有的籍册都在王宫东边的阁楼之中。”   沈持谢过他:“日后朝廷在这里置府,在下会向圣上举荐段大人的。”   “多谢沈大人,”段仲秀说道:“罪臣再多言几句废话,滇地虽山水形胜,比肩蜀地天府之国,却崇山环绕,峻岭重重,少与中原、江南相通,虽物产丰富,却民智未开,动辄逞强斗狠,民风悍勇,还请沈大人多加当心呀。”   鸭池城中有不少的豪强富户私自豢养家丁护院,勾结游侠匪盗,先前就不服大理段氏的管教,之后也未必会听昭朝派来的官吏的。   “多谢段大人提醒,”沈持朝他执礼道:“在下谨记在心。”   几日后,鸭池城恢复秩序,从黔州、鹤州来的行商正在热火朝天地售卖货品,街上人头攒动。   连青楼的姑娘们也都盛装打扮,站在二楼的珠帘里招揽恩客。   沈持着常服在市井之中闲逛,一整天看下来不由得叹息,鸭池城中,有的豪门富户几乎富可敌国,拥万金之资,谈笑间挥霍金银,丝毫不心疼。而一些贫苦的百姓,食不果腹卖儿卖女……贫富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心想:不知朝廷派谁来治理此地,没些手段是不行的。   ……   十月九日,北地初冬,有人在京郊架鹰逐兔、挈狗猎獾时,鸭池城归降的折子送到朝廷。   皇帝萧敏看到后哈哈大笑:“论贤才还得是沈归玉。”   “史爱卿也不错,她同她带的兵战功赫赫,史家那半大小子又立功了……”说罢,他吩咐丁吉:“明日早朝后赐宴百官,朕要与他们饮酒庆贺。”   丁吉看了一眼折子:“万岁爷,沈大人还在那边等着您遣官吏过去呢。”别光顾着高兴啊。   皇帝萧敏:“这是吏部的事,明日让他们给朕举荐人选,呵呵,对了,朕是不是该赏赐沈归玉些什么?”   “哟,万岁爷,”丁吉说道:“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他京郊百亩良田,这次……老奴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他不敢妄言,稍稍提醒一点儿赶紧打住了。   皇帝萧敏略一思索:“加封史玉展为昭武将军吧。”   丁吉听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岁爷……”这不在说沈持的事,怎么忽地略过去直接论军功封赏史玉展了呢。   可史玉展才多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更何况这次的军功也不能一下子晋升为昭武将军啊。   这可是正五品的武官官阶呢。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这次就不赏沈归玉了,等他和史爱卿回京后再说吧。”   丁吉恍然:“老奴明白。”他懂了,皇帝破格封赏史玉展,这是想让史玉皎尽早解甲携夫沈持归京啊。   他心想:等一回京,那还不得赏个大的……   次日在早朝上,群臣听说后一片山呼万岁的恭贺声,替朝廷高兴。礼部侍郎李叔怀进言道:“汉代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称呼西南各蛮夷为‘昆明’,臣听着比‘鸭池’二字强些,陛下,将‘鸭池城’改为‘昆明城’怎样?”   “‘昆明’二字不错,”皇帝说道:“传旨,置昆明府。”   百官齐声应“是。”   及至让吏部举荐治理鸭池城的官吏,尚书穆一勉说道:“黔州府盐务官唐注进士出身,处事周全,且他在西南历练多年,臣举荐他为昆明府同知,至于知府,臣一时尚不起谁能胜任。”   皇帝点点头:“嗯,先任命唐注为同知,让他即刻赴任,安民。”   他举荐唐注到昆明府当同知,皆因鹤州置府有了离得近的盐井之后,黔地的盐务已十分容易,归于通判名下便可经办,不用再单独设盐务官了。   唐注这几年高升不断,真叫人感慨人跟对了,水涨船高,仕途上自然得以顺利升迁。当然,唐注也确实才干过人,可谓沈持这个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皇帝又说道:“沈归玉的同年,朕记得有几个年轻人,徐照真,李颐,贾岚……如今都在哪里?要是有才干的,擢升昆明府的官职,到那边去历练历练。”   “是,陛下,”穆一勉说道:“臣这两日便拟名单。”   左丞相萧汝平也谏言:“陛下,臣前几日拜读了沈大人的《平西南策》,中有一条,让戍军在西南设卫所,命将士十分之七屯田耕种,余下三分人数守城……臣以为,如今时机已到。”   大理段氏一完蛋,今后打仗少了,戍军能抽出人丁来屯田耕种,以便在一定程度上自给自足。   前一阵子,皇帝萧敏下旨让群臣浏览沈持两三年前写给他的《平西南策》,不少人读了之后记忆深刻。   “陛下,让西南戍军设卫所屯田的时机已到,请陛下降旨。”群臣附和萧汝平道。   皇帝说道:“可。”遂命兵部拟公文,在滇地置卫所,多数将士垦田耕种,一小部分操练戍守。   ……   朝廷的任命公文送达的快,十月底,唐注赶到昆明,新官上任。   大理王宫临时改成的官邸之内,沈持端坐案旁,见到唐注之后满脸笑意:“唐大人。”   平日里面瘫的唐注,脸上却是一红,脱口应道:“沈大人高明,还挺黑……”说的是拿下大理段氏的手段。似乎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又止住了话头。而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话,就像没有脱离缰绳的快马,横冲而来,但并不令人生厌,完全是老熟人之间的调侃。   沈持先是一愣,继而一阵爽朗大笑:“我与大理段氏,是黑吃黑……”   “不过很快你也要黑起来,以后你我都一样,就不要乌鸦笑猪黑了……”接手昆明城半个多月后他发现,果然如段仲秀所言,这里的豪门富户势力很大,刺头很多,不用点雷霆手段怕是治理不好的。 第190章   唐注哈哈大笑, 用手比划了个磨刀霍霍的样子:“多谢沈大人提醒。”他随时做好杀“鸡”——城中爱惹事不安分之人的准备。   杀鸡儆猴是新官上任管用的手段之一,就看谁没眼色往刀尖上撞了。   不过,城里的豪门富户很给面子, 一直到十一月底,都消消停停的, 没有人生事。   随后兵部的公文发了过来,除了封赏立功的将士外, 开始设卫所——即命史玉皎的三万戍军以每五千人划分一个卫所,统共六个卫所, 每个卫所又以千人一组, 设为千户所, 千户所又以百人为一组,设为百户所, 以昆明城为中心, 设昆明卫,移驻四个卫所, 另外两个留在鹤州, 为鹤州卫, 命将士就地定居,向外围屯田,渐渐扩大耕种的田亩数。   亦耕亦守。   这就是被史官记录在昭朝名相身上比较有名的“广戍兵,增屯田, 足兵食。”边防之计, 很是为后人称道。   十二月初, 年将尽,雪花飞舞在竹林间。   史玉皎带着四个卫所的将士从鹤州府移驻昆明城,安顿下来后, 将士们又将各家的妻小接到身边,忙碌个不停。   沈持去了军中大帐好几趟,才寻到一个和媳妇儿吃饭的机会。   正好史玉展也在,他已换上了正五品武将的服侍,沈持对着他拱手笑道:“恭喜史小将军,贺喜史小将军。”   史玉展嘻嘻笑着抹了把脸:“姐夫,没想到我这么有能耐吧。”他志得意满地挑了挑浓眉:“对了姐夫,这次圣上赏赐左氏土司什么啊?”   “和你们军中一样,”沈持说道:“论功行赏。”   “史将军,”正说着这件事呢,一个小兵士来报:“左氏土司送了谢礼来,说是给史小将军的。”   必是左当归给史玉展的。   沈持:“玉展,快去吧,左小土司给你谢礼。”史玉展忽然有些腼腆地说道:“她小孩家知道什么,不过是部落借她的名义罢了。”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左当归是小孩子家,史玉展自己不也是小屁孩嘛。   当夜,小别胜新婚,加上饮了少许酒,沈持相当折腾了几回,一开始是他血气方刚种种挑逗,后来逐渐体力不支,被她逼到说出“我不行了”四个字,丢人丢大发了,幸好没人知道,不然身后还不知留多少野史,把他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次日清晨,史玉皎神采奕奕地操练兵马去了,他则顶着两个乌青的大眼圈,坐在府衙里哈欠连连。   不巧的是,京城吏部给昆明府遴选的通判贾岚,他的同窗兼同年,领着经历、照磨、司狱等一众大小官吏到了,都来拜会沈持。   贾岚年长他几岁,一身官袍颇显稳重贵气,见沈持略显疲惫,心中微惊:看起来这边是个苦差,看把沈归玉累成狗了都。   由衷佩服地说道:“归玉兄,我在京城时刻挂念着你呢。”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允芳兄。”沈持说道。   贾岚:“听说圣上要吏部遴选与你同年的进士,我有幸被选中了。”   “这是个好地方。”沈持说道。   贾岚又多看了他几眼,不是很相信:“归玉兄,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你想好怎么招待我了吗?”   沈持笑道:“我现在想。”   二人对视一眼都笑开来。   赵蟾桂送上茶水,二人对坐饮茶,山南海北,相谈甚欢。言及这些年的仕途,均感叹不已。   城中,农人一大早挑着绿油油的菜蔬,穿过城门洞,各自沿街叫卖,街肆上一派烟火气息。   到了晌午时分,忽然有人捂着腹部往府衙跑去:“杀人啦,杀人啦……”   从鹤州府借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名衙役一起跑去,发现是城中俩豪门在打斗,两家的公子哥今日出门游玩,相互看不顺眼打了起来。   就这么一桩小事,等唐注到了的时候,已经伤亡数十人,叫人惊骇不已。据说这两家一开始就是相互讥讽,后来双方豢养的死士不干了,各自出来为主子争面子,一部分游侠也加入进来打抱不平,于是就发展成了大型的斗殴……   听闻此事。   “来活儿了。”沈持说道:“允芳兄,看来你今天就要上任了。”   贾岚:“……”可不是,他这个新任通判不能置身事外。   二人一道去找唐注,在门外就听见他在骂:“死士,游侠……统统给本官抓了……”   贾岚没和地方官员打过交道,按后世的说法叫职场菜鸟,他真是来历练的,拉了拉沈持的袖子问:“归玉,快教我,我该怎么办?”   沈持:“……”   “唐大人不是说了嘛,”他提醒连带安慰贾岚:“抓人,别紧张允芳兄,待会儿你进去顺着唐大人的话说就行了。”   贾岚虽“菜鸟”但是悟性很高,进门后和唐注执礼寒暄后说道:“方才听说有豪门在街头斗殴,不如张贴告示,以官府的名义明令禁止豢养死士,勾结游侠,蓄养超过二十人的私家护院,否则严惩不贷,如何?”   唐注眼睛一亮:“哎呀贾大人说的对,明天就张贴告示。” 次日,告示很快发至于整个昆明城,城门,大路、码头渡口全都贴上,百姓蜂拥而至,看完告示议论纷纷,豪门大户,商贾巨富则不当回事。   府衙的人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他们冷嘲热讽的话。   唐注和贾岚都有些挫败。   沈持则好像早预料到了这种局面似的,说道:“手段太温和了唐大人,贾大人。”   二人同时问他:“那……沈大人说说该怎么办?”   沈持:“还是黑吃黑。”   唐注一拍脑门,撸了撸袖子:“对,黑吃黑。”   当日,他便从史玉皎手里借了千余兵马。几日后,兵士和衙役一道行动,日夜在城中巡逻,一旦遇到作奸犯科者悉数羁押,负案在身者捉拿归案,遇到蓄意挑衅不服者就地格杀,还强行解散了豪门富户的家丁护院,收缴了他们囤积的戈矛、弓箭、盔甲等兵器,没收入库。   铁腕下去狠狠治理。   旬日之间,到了腊月底,全军共遣散依附豪门大户的死士、游侠近千人,捕获负案在身流窜者百余人,缴获械斗兵器无数。   把那些习惯了称勇斗狠的豪门富户一下子给惊吓住了,百姓人也瞠目结舌,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平日里斯斯文文,个个一身书生气的朝廷官员,竟比先前大理段氏狠多了。   由是暂时都老实了,各家预备过年。   唐、贾:还得是沈大人啊。   ……   京城。   腊月中,皇帝萧敏下旨拟次年改年号为“龙祥”,滇地出土黄龙玉,“祥”音同“降”,寓意滇地的大片土地归顺我朝。明年也是大比之年,预计一开年,京城便俊彦麋集,各省才子来往多如星辰。   皇帝直感慨京城新旧贤才云集,但吏部尚书穆一勉说没有合适的良吏能遣往昆明府任知府,   皇帝萧敏笑道:“穆爱卿奸猾,这是让沈归玉把滇地稳定下来之后你再选派人过去当知府,这不等于捡便宜嘛。”   穆老狐狸只会笑:“臣的确有这个心思。”生怕派个知府过去,沈持怕人家嫌他指手画脚,不肯尽力治理滇地。   所以一推再推。   皇帝对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今年赏给各官员的腊赐添两成。”他高兴。   秦冲和听了欣然道:“是,陛下。”今年好几重喜事,他不能扫兴。   到了年关时节,郑昭仪又有了身孕,皇帝萧敏直呼又一喜临门,为了喜上加喜,未等生产就下了封妃的诏书,把她封为德妃。   这让周淑妃又睡不着觉了。   次日又砸了一面铜镜。但是皇帝有些手腕,又不好哄,郑琼也不蠢,这让她根本寻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爬上来,与她同列妃位。   更让她绝望的是,左丞相萧汝平递了奏折,过年后要致仕了。他当左丞相十几年来,既没有显赫的政绩,也没有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劣迹,上了年纪,四平八稳致仕回家养老而已。   “娘娘,”周枚说道:“萧相一离朝,咱们又少了萧家这个助力啊。”周家有一女嫁在萧家,两家算是儿女亲家。本来还打算倚为助力,这下落空了。   现在最有份量的是右丞相曹慈了,曹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其地位几乎无人能够撼动。   可曹慈这个人圆滑至极,与皇子们都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根本不帮她儿子。   周淑妃急也没办法,后来又把主意打到了沈持身上,不过这次她不敢使坏,只敢提一嘴:“万岁爷,彧儿说想沈大人了,不知沈大人什么时候回京呢?”   似乎想要正经笼络沈持了。   皇帝萧敏:“彧儿想沈归玉,”他呵呵两声:“听说昆明城此时犹如春季春暖花开,要不朕让彧儿去一趟,见见沈归玉?”   周淑妃讪讪道:“说是想沈大人给他点的蝈蝈了,妾糊涂,该告诉彧儿蝈蝈是明年五六月份才有的,现在想沈大人早了点儿……”   “嗯,”皇帝点点头:“让彧儿等着把,约摸能赶上。”   他很快要召沈持回朝了。 第191章   周淑妃没话找话:“薛学士教彧儿也教得很好呢……”   “淑妃啊, ”皇帝看着她说道:“薛学士讷口少言 ,朕看彧儿的性子有些像他,反倒不像你这个亲娘了。”   他越发不爱听她说话了。   周淑妃:“……”   皇帝这是在提醒她话太多了。   ……   昆明城。   腊月二十三, 小年这一天,朝廷给官吏们的腊赐到了。   封着黄稠布的腊赐马车一入城门, 引来诸多人围观,有新来的军户, 也有当地的土著,都伸长脖子瞪着眼睛:“还是当官好啊……”   “哎呦, 咱没托生在富贵人家, 这辈子别想了, 省省力气开了春刨地去吧……”有人泼冷水。先前大理国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做官,平民不能入仕, 想当官只有投个好胎才行。   一个小后生不服气地说道:“谁说的, 读书好就能考科举到朝廷做官……”听说新的朝廷取士不问家世,只要读书好都能做官。   “读书?”方才那人缠着头巾, 笑话小后生:“去哪里读书?谁给你当先生?你家穷得叮当响, 有那个银子?”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   沈持和唐注来迎腊赐, 正好听到这边在说话,他扫视一周,目光落在那小后生憋得通红的脸上,缓缓说道:“诸位, 这里山水奇绝, 物产丰富闻名天下, 但是你们却没有科举入仕的机会,被北地视为化外野蛮之地,本官看着痛心, 今后,本官和同僚将在这里办官学教化百姓,有志气的孩子,都可以进官学学习安身立命之本、修身齐家之学、或治国平天下之术,也可以考科举入仕途做官……”   众人闻言,微微扁嘴,心中根本不相信。当官的刚来这里,说的话肯定好听,总要哄他们一阵子的。   唐注接着他的话说道:“本官已在西南做官二十几载,这里虽然偏远,但人杰地灵,子民并不愚笨,也不是生性野蛮,而是师者寥寥,好学之风未成,使我当地聪慧有志的儿郎,白白生就聪明卓绝之资,却如昆山良玉,未遇旷世巧匠雕琢,难成大器,沈大人说的话并非诓骗大家,兴官学这件事由本官来办,怎样?”   百姓听了不住点头,眼中怪敬佩这两个父母官的。后生们则仿佛埋在心底的一股血气此刻被激发出来:“沈大人,唐大人,我们等着开官学去念书呢。”   沈持又笑眯眯地说道:“不远处鹤州府已经请了王渊王大儒授课,你们学的好的,近在咫尺,到时候可以去听他的课……”   在鹤州府上课的王渊打了个喷嚏:我谢谢你啊我的好学生……   于是昆明府百姓的这个年,又多了一重期盼——开官学。 [奇^书^网][q i ].[ s u][w a n g ].[c C]   “沈大人啊,”唐注回头埋怨沈持:“你提的开办官学,到时候下官一封奏折到户部去要银子,你得给批啊。”别拍拍屁股走人了,推说让他们自己筹集银子。   沈持笑道:“唐大人不如再来一次黑吃黑,让豪门富户募集一些银子筹办官学?”   唐注:“……也行吧。”哼,户部官员就没有个大方的,都是抠门的主儿,指望不上。   他回去左右一想,让家人拿着腊赐到街上给卖掉了,说是卖的银子作为开办昆明府官学之资,要知道这是他头一年领朝廷的腊赐——以前官阶低,没有这回事。其他人听说后都笑道:“那本官的腊赐也不用留着了,拿去换银子吧。”   腊赐对于他们从京城来的官吏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倒也不心疼。统共换了百余两银子,以为年后开办官学之资。   沈持:“唐大人,这件事得好好让百姓知道。”多好的立人设的事件啊。   二人一合计,请了个说书人在茶楼酒肆中编了个故事开始说,每每听得人泪流满面,挡都挡不住慷慨解囊往府衙送钱,虽不多,但都知道府衙要开办官学了,缺银子。   当地的豪门听了后:“……”   这要是不出钱,不光得罪府衙不说,连百姓也得得罪,几家连夜碰头,商议各出多少银子。   这么一来,明年开办官学的银子差不多有着落了。   沈持笑嘻嘻:“唐大人,缺的户部给添补上啊。”   唐注:“……”   ……   越到年关,满城越弥散着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息。   夜幕初下,街上行人依旧很多,都在置办年货,灯笼还有爆竹。   年二十八,鹤州府的官吏来昆明城过年,王渊也来了,他们和军中的将领们聚在一处宴饮。往年大理段氏最爱在大年夜或是元日的时候偷袭挑起边衅,将士们从来没过个好年,今年一举平定了西南,终于能安心过年了。   那个热闹呀。   唐注提议道:“你们不能回乡与亲人团圆,牛饮何益?”   “不如来猜钱吧?猜错者以冬日为题吟诗,猜中者不饮,猜错者饮酒赋诗,如何?”   猜钱是当朝宴饮聚会的一种娱乐,就是拿个铜板,猜正反面。   当下众人都说好,让史玉展监令,未切题者罚酒。早由书吏取来令钱。令钱与寻常的铜板无异,只是稍微大一些,正面和铜钱一样篆有文字,背面则光滑如镜,无任何装饰。   首轮由沈持执令,贾岚与韩绍对猜,贾岚猜是正面,韩绍猜是反面,沈持开令,是反面,贾岚赋诗。   他略作思忖,便不紧不慢地吟诵道:“云南国在天涯,六诏山川景物华。摩岁中山标积雪,纳夷流水带金沙。……①”   还没吟完,众人便击掌叫好,一起喝彩,都满饮一杯。   王渊说道:“起势不俗,中间转承自然,收束照应,不错,为诗中上品。”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祝酒相贺。   接着是史玉皎与袁婉对猜,兰翠执令,结果袁婉猜中了,史玉皎赋诗一首。她听着外头的爆竹声,慢慢踱步,稍加思索便吟出来:“段氏乱西南,群盗如猬起②。天子钦点将,征战从此始。……”   大家静静地听着,等她吟完,都面色凝重地说好。   王渊点评道:“史将军的诗,心驰天上人间,眼观六路八方,情通古今,大开大合,自有一番豪情。”   众人听了都来恭贺她,也恭贺她夫君沈持。   弄得沈持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有些自得,又满饮一杯酒。下一句沈持猜错了,该他饮酒赋诗。   “你们饶了我吧,我真不会作诗,何时听过我作诗……”   “打油诗总会的吧?”   都不想饶过沈持。   沈持硬着头皮:“细雨蒙蒙夜深深,同僚携酒来敲门。问汝何不带肉来,答曰金银无半文。”   “哈哈哈,沈大人果真只会打油诗啊……”   沈持:“不骗你们啊。”   贾岚挑头说道:“太煞风景,我们要劝说服史将军休夫了。”不仅家世配不上,学习成绩还不好。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沈持也跟着笑,虽然面色略红,却脸皮厚,并不尴尬难堪。   王渊说道:“归玉有才气十分,十分都给了文章,文章心怀天下,兼济众生,是事工名臣的气度。瑕不掩瑜啊……”   听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说道:“沈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沈持不好意思地看着史玉皎笑了笑。   他们继续玩,后来也做不出什么好诗了,但都不当回事,有人拿来棋盘,又拉着人下棋去了……直近三更将尽,月影西移,才饮至尽兴,一个个微醺回房。   彼时一地月色,漫天光华,微微地流淌。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热闹,日升日落,月圆月缺间,龙祥元年的正月匆匆而过。   各地到了二月里开始开科举考试,而后放榜一气呵成。   秦州府省城。   二月二十,三年一度的院试放榜。   如果这次榜上有名的以后就是秀才了,每月能从县衙领二两银子,还可以见官不跪,从此有身份有地位了。此次下场的考生从客栈奔出来,叫着嚷着蜂拥去看榜。   到了午后,考生们都已看了榜单,榜前只余下沥沥淅淅的人驻足。   有人从头至尾挨个念榜上的名单:“……第一百三十名,沈知秋,第……”   这时省城府衙的衙役走过来:“各县的生员榜单都送到了,回去看吧。”他们要把榜揭下去保存起来了。   禄县。   “阿秋,你考中了阿秋。”沈凉两口子从县城回到没玉村:“哎呀,我的阿秋出息了,考中秀才了……”   当看到府衙门口张贴出来喜榜上有儿子的名字时,他们乐不可支,盼了多少年啊,终于考中了。   沈知秋目光淡然,手里孩子收拾包袱:“嗯,考中了。”   张氏:“阿秋你这是要?”   沈知秋说道:“爹,娘,我想到外地去游历一番,开开眼界。”沈凉两口子还在做着举人大老爷的梦:“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心里头说道:还不赶紧读书去,一鼓作气考个举人。   “随便出去走走。”沈知秋看着他爹沈凉好吃懒做日渐隆起的肚子:“爹,少吃些酒肉吧。”   太胖了不好。   张氏说道:“你爹好不容易才过几天好日子,你又嫌他了。”沈知秋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只跪下来给他二人磕了个头:“那爹,娘,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沈凉:“这孩子……”怎么考中秀才后说话有点叫人心里头发凉呢。   “出去走走好,”张氏说道:“早点回来啊。”   ……   三月初,昆明府衙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要找沈持,他身穿一袭青衫,头戴儒巾,两道清秀的眉之下,一双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芒,恍若两道清澈的小溪。   “阿秋,”沈持一下子认出他来:“你怎么来了?”   既熟悉又陌生。沈持对自己的评价是挺淡的一个人,先前在家时也没怎么在意过堂兄弟。   沈知秋头一句话就是:“阿池哥,我考中秀才了。出来游历,顺道来看看你。”他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那种熬了多年终于出头的喜悦,这让沈持有点意外:“真好,阿秋,祝贺你。”   沈持正忙着,不少人都在跟他说各部都有什么公文来了:“阿秋你先在我房里歇下,我一会儿就来。”说完让赵蟾桂带他去他的住处。   “不用了阿池哥,”沈知秋说道:“我本就是出来看看的,你忙你的,我去逛逛就好了。”   沈持随口提了句:“爷奶还好吧?”他正准备忙完这阵子向皇帝告假,回禄县探亲呢。   “都好着呢。”沈知秋说道:“你得空回去看看吧。”   “二伯和二伯母进京给你打理田产了,”沈知秋说道:“想接咱爷奶一道去的,他们不去。”   故土难离。   沈持点点头,准备散值后同他闲聊,他以为沈知秋只是出去逛逛,便没有在意。   到了傍晚吃饭时,他左右找不到沈知秋,问赵蟾桂:“阿秋呢?”   赵蟾桂说道:“沈秀才说出去逛逛,就没有再回来了。”   沈持:“……”他心想:可能沈持秋是出门游历的,见他这里忙,便逛山水去了。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沈知秋连亲都没成,还有那种对功名的淡漠后,眼皮一跳,叫赵蟾桂出去找人,可到了夜里,回来说沈知秋已出城去了。   ‘   沈持:“……”大约要回去忙着准备考乡试吧。他本来想推荐他到鹤州官学游学,听听王渊授课呢。   一件事赶着一件事,容不得他多想,直到四月份,又是一年沾衣欲湿杏花雨之时,昆明府衙才有序运转起来。   史玉皎那头屯田的事又要他帮着主持,一直到了五月中,才紧赶慢赶粗略忙完春耕。   你说巧不巧,刚腾出手来,宫中的大太监丁吉就来了。   四处看了眼,丁吉笑得脸上的褶子挨着褶子:“沈大人哟,这时节天气好,回京还能玩一玩雅虫,您不回去?”   这是皇帝的意思,来问问滇地的事忙完了没有,完了就下旨让他回朝。   沈持:“本官想带家眷一道回京。”史玉皎什么时候走,他就走。   丁吉:“……”   “看来今年七殿下又捞不着会唱曲儿的蝈蝈玩儿喽。”他瞧着,一时半会儿的,史玉皎还走不了,这一对妇唱夫随的,没辙。   ……   八月黄草生时,史家向朝廷上书,请求让史玉皎解甲,水到渠成,皇帝同意了,还赐她依旧享受三品武官的俸禄,又说道:“史爱卿年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回京后朕再给她安排个差事。”   史家:“……”不过好歹能回京了,怎么都成吧。   随后,吏部下发召沈持回京的公文,连同兵部给史玉皎的一道送达昆明城。   沈持夫妇二人接到公文后,开始着手回京事宜。   赵蟾桂:“大人,咱们在鹤州府还有一座宅子呢,卖掉吗?”沈持这才想起来:“赵大哥,你去一趟,卖了吧,所得银子就不用拿回来了,遇到老弱贫困的,给他们便是了。”   那宅子不贵,但有他住过的名头,吉宅,应当好出手。   赵蟾桂应了声“是”,提前去黔州府卖宅子。   唐注近来正忙着建官学,听说沈持要走,道:“大约十一月份官学就开学收学生了,沈大人再等等那一天吧,亲眼瞧瞧。”   沈持:“官学还缺个大儒来讲学是吧?”他笑道:“这回我可请不动了,赶紧走人避开这事儿,唐大人自己发愁吧。”每个官学开学,按照惯例头两年都要请位名儒来授课,像鹤州府就请了王渊。   唐注:“唉哟,瞧沈大人说的,下官哪里是那种人……”其实他还真想让沈持出面给昆明府官学请位大儒前来执教呢。   沈持为了不叫唐注打他的主意,等九月底办完事,与史玉皎双双骑马离滇。他们商量好,也向朝廷告了假,先回禄县省亲,而后再回京城。   那日,夫妇俩没有惊动别人——提前挨个辞别了,只让史玉展来送他们。   长亭外,官道旁,史玉展骑着马跟着他们,依依不舍地问:“姐,姐夫,你们真要走啦?”   他还想在他们身边再待上两三年呢。   沈持:“嗯,以后只有你回京探亲的时候见面了。”说完这句话他的鼻子酸了酸:“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史玉展抹起了眼泪:“姐夫……呜呜,我舍不得你走。”   沈持:“……”   史玉皎跳下马给他擦着眼泪安慰:“好了,你姐夫说不定还会来这里办差的……不哭了……”   越哄他哭得越厉害。   “史小将军,”忽然,远处,一兵士骑马奔来:“左土司骑着大象来昆明城找你了……”   左当归来了!   一瞬,史玉展抓起手帕擦了个脸,飞快翻身上马:“姐,姐夫,再会。”话说完,人也快跑回去了。   沈持和史玉皎相视一笑,齐翻身上马,正要奔驰而去,忽然,身后一个十几岁挺鼻深目的小子追了过来:“沈大人,我今年就要去官学念书,以后一定会去京城找你的。”   “我等着你。”沈持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准。”那孩子朗声说道。   他身后,不少百姓跑过来:“沈大人,史将军,怎么不跟咱们说一声就走了。”   历经两年又八个月的治理,滇地的经历已经收尾。沈持不记得他们,但是此地的人记得沈持,他们听说他要回朝,追过来恭恭敬敬地对他长揖施礼,说着祝福他的吉利话。   对这位容貌瑰丽的年轻官员,他们是满怀感激与敬畏的。   沈持很是动容,他下了马,还了他们一礼:“后会有期。”说完又上马离去。   两人快马加鞭,不到两日就到了黔州府境内,歇息一夜,与赵蟾桂汇合后继续赶路回禄县。 第192章   一路上, 日出而行,日落而入驻驿站,越往北走, 天气越寒,过了长沙府, 孟冬十月,繁霜霏霏, 他们都换上了棉袍。   十日后到了秦州府,北方徘徊, 正遇上今年的头一场初雪, 马蹄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响。   秦州知府换了人, 与沈持不相熟,于是他没惊动当地的官吏, 只歇息一晚后直接回禄县, 没有给他们拜访、招待的机会。   又走了一日,到了禄县进城后, 看见一人骑在驴背上喝酒, 沈持定睛一看是文丛, 这么多年这人都没有升迁过,好像被朝廷遗忘在这里似的。   沈持对史玉皎说道:“当年我还是从文大人嘴里听说你到西南去领兵了呢。”   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那年你几岁?”史玉皎笑着问他。   沈持:“十一二吧。”   ……   他们穿着常服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好多人都看他,只觉得这个后生眼熟, 长得俊俏, 却猛一下想不出来这是谁。   跟在他身边的女子虽然穿着大氅, 但那背影好俏丽啊。   等他走过去后,他们恍然想起来了:沈状元,是七年前考中状元归来省亲的沈状元啊。   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打招呼时, 沈持已经走远了。   到了县城,赵蟾桂回赵家去。沈持和史玉皎夫妇二人到没玉村探亲。   他们到的时候是暮色渐浓时分,农人不是在家中吃饭便是已经关着门取暖,是以路走过来,没见着几个人。   到了家中,熟悉的篱笆墙,院子中一片寂静,他下马后,才有一条眼神清澈的小黄狗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好怪啊,再看一眼,这俩人是要来我们家的吗?   沈持对史玉皎说道:“这便是我们沈家的老宅了。”说着他对里面喊了声:“爷奶,大伯父,大伯母,阿大阿大哥,阿秋,我回来了。”   小黄狗跑到院中摇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   这声让沈家在家的人哗哗啦啦全都出来了。   老刘氏走在最前头:“阿……阿池,”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撩起衣襟揉了揉,看着史玉皎说道:“这是……阿池媳妇儿吧?”   沈山紧跟着出来,看到孙子孙子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冻着没有,快进屋来。”   沈家大房的杨氏出来拉着史玉皎,她看起来很显老,手脸都很粗糙,身板却很是健硕:“快进屋。”   沈持和史玉皎进屋一起给老两口磕头:“爷,奶。”   大房的杨是赶紧来招呼他们两个人坐着,又去倒茶,拿水果和点心给他们吃。   大房的两个堂兄,沈全和沈正都成了亲,此刻,各带着年轻腼腆的媳妇儿来见沈持:“阿池,弟妹,这是你们嫂子。”   沈全的媳妇儿陈氏怀里还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女娃儿,脸蛋红彤彤的,一看就养得很结实。   沈正娶了同村的女子吴氏,才过门没多久,看起来也挺老实本分的。   史玉皎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来一个小巧的金手镯,给她穿了绳,戴在脖子上,让她玩儿。陈氏赶紧说道:“头回见面就收你这么重的礼,叫咱们心里多过意不去。”   史玉皎又取出一个给了沈正的媳妇吴氏:“是西南那边专门打给小娃儿的,你们不嫌弃就收着吧,以后给小孩子戴,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这是她离滇的时候兰翠买给她的,一共有三对六只,想是让她给沈家小辈的。   吴氏谢过她收下。   见面执过礼后,沈持问:“阿秋呢,他三四月份的时候去南边找过我一次,那时候我太忙了,没来得及跟他说几句话,后来他直接走了,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家来读书呢……”   老刘氏红着眼睛说道:“阿秋考中秀才后,说到外面去游学,至今没有回家。”沈山叹了口气:“阿秋没怎么出过远门,不知道这么久在外头怎么过的……”可是孙子大了,总是要出去走走的。   正说着呢,三房沈凉两口子从县城赶来了,几年不见,夫妻俩吃得很富态,上好的衣料把微凸着肚腩衬得更显眼,进门还颤了颤,饱满的面皮一看分家搬去县城后日子就过得非常滋润。   沈凉也说沈知秋九月份的时候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人在陕西府那边,抱怨他出去游历的不着个家,太不孝了。   沈持松了口气,心想:年轻人寄情山水也是好的。   可他又转念一想,沈知秋既是出门游历,为何独独去见他一面呢,他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阿秋,可能不会再禄县来了。   ……   心中独自唏嘘了一阵,沈山问他:“跟着你的赵家那小子成家了没有,你可别把人家给耽误了。”赵秀才家里就这一根独苗。   沈持:“这次回来,大约要成亲后再走。”沈山点点头:“你可不能亏待人家。”沈持连忙说是。   大房杨氏和三房张氏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让他们小两口去沐浴、歇息:“你们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她俩则跟着老刘氏去张罗饭菜。   屋里的家具一水儿的新式样的,说是沈莹带着她女婿回来省亲的时候,那在京城做木匠女婿给家里打了好几套,又舒适又好看,尤其是那张书桌颇是简洁大气,一个人用着宽敞,两个人一块儿用却也不显得拥挤,史玉皎看着说道:“这书桌做得真好。”   “咱们回京后也找他做一张,”沈持说道:“你还喜欢什么一并瞧好,回京后找他做就是了。”   史玉皎笑了:“你还没回去就想着麻烦上亲戚了,出息。”   沈持:“……”   等他们洗漱后换了衣裳出来,也该开饭了。   时值冬季,没有时令蔬菜,家里只有一排放在屋檐下的大白菜,也来不及去买肉,老刘氏去街坊家买了只养的鸡,拎回来摸黑杀了,跟白菜一块儿炖了锅菜,又拿出白面来烙了些饼,让他们当主食吃。   “不知道你们回来,”老刘氏拉着史玉皎坐到她身边:“这顿饭随便吃一些填饱肚子,明儿你想吃什么,叫阿池去买菜,我做给你吃。”   史玉皎:“奶,这就很好了。”说完跟着沈持一起拿起饼卷着吃起来。   虽是高门绣户女却很随和。   饭桌上,沈凉问他说:“孟夫子到底靠不靠谱,这么些年了,阿朵那边还没有消息,哎,以他的人脉。在京城里给阿朵找个婆家就这么难吗?”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抱怨。   沈持说道:“小叔,姻缘的事儿不好说,孟夫子本人不也是才成的亲吗?”   沈山一直瞪沈凉,让他别在史玉皎面前给阿池丢人。   史玉皎倒没什么,还客气地说道:“小叔小婶别急。”   “我说阿池媳妇儿,”张氏拉着史玉皎说道:“你这次回京后就不去打仗了吧,你们史家在京城的年头久,你要给你妹子上上心,说个好人家啊。”   史玉皎看着沈持,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张氏:“……”   “三娘离京多年,”沈持淡淡地说道:“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张氏一下子气短了:“……”   “老三,老三媳妇儿,”沈山撵人了:“我看你俩也没胃口,回屋去吧。”   沈凉拉着张氏:“走吧。”家里的饭菜一点儿滋味都没有,省得坐在这里碍眼讨人嫌。   张氏还要跟史玉皎套近乎,被她男人拉走,回到屋里抱怨个不停,好像谁都对不住她似的。   等沈凉两口子离开饭桌,沈山问史玉皎:“阿池媳妇儿,你领兵打了十多年的仗吧?”   跟她聊起打仗的事来。   老刘氏见他们吃的差不多了,瞪了一眼沈山:“老头子你有点眼色吧,俩孩子才奔波回来,该让他们早早歇下才是。”   她又跟大房的两个孙儿媳妇说道:“今儿不要找阿池媳妇儿说话,有什么话都搁到明儿说。”   陈氏、吴氏瞧着史玉皎:“嗯。”   “是不早了,”沈山瞧一眼窗外,撵他们回屋就寝:“夜里冷,你俩夜里多盖些被子。”   沈持一身疲惫,打个哈欠说道:“爷,我们回屋了,你也早点儿歇着。”   说完,带着史玉皎回屋去了。屋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二人洗漱完毕,都生了睡意,她说道:“咱爷怎么夜里还出门啊?”   沈持走到窗户底下一听,果然听见大门“吱”一声响了:“或许是出去串个门吧。”   他催她睡觉:“今晚在自己家中睡觉,没比这再踏实的了。”   再不用担忧战鼓声,也不用忍受旅途中驿站的单薄而潮湿的被褥了。   沈持头一沾枕头便来了五分睡意,等她挨着他躺下,瞬间便进入梦乡。   史玉皎多年从戎,夜里睡眠很浅,一下子改不过来,到了四更初,她又听见沈山回来了,心道:这么冷的夜晚,他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   次日清晨她醒来,听见老刘氏在院子里洗东西,水声哗啦:“老头子,你不是刨了它全家吧,一二三四……十一只呢。”   这会儿沈持也醒了:“咱奶在院子里洗什么呢?”他披衣起身下床稍稍打开窗户一瞧:“……”   院子里的绳子上吊着十几只蟾蜍!那皮肤上疙疙瘩瘩的叫人叫着心头发麻。   这是昨夜沈山去村头池塘的泥下把冬眠的挖出来了吧。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老人家要干什么。禄县人不吃蟾蜍,肯定不是给他们吃的。   等老刘氏洗干净稍微晾了下,便用竹筐盛着出门去了。   沈持这才敢出来问沈山:“爷,你昨儿夜里出去啦?”   沈山拿热毛巾擦了擦脸,看着史玉皎说道:“我们禄县啊偏远,家里没什么稀罕物儿,但是人人都说咱们这里的癞*□□好,出产的蟾酥最毒最管用,争相来这里买,我想你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只怕往后腿疼,捉几只这两天找郎中给取了蟾酥,你带回去,让京城的郎中配些保养的药丸,万不要日后自个儿受罪。”蟾酥配的药治风湿关节痛最管用了。   沈持:“……”哦对,禄县的蟾酥很有名气。嗐,他从前哪里留意到过这个。   原来,将军抑或是将士们打完了仗,往往一身汗,但无论多热,他们都不能脱去铠甲,一旦脱掉,就会得“卸甲风”,在古代,这是要人命的,常常有将士死于卸甲风,据说是大汗之后吹风贪凉,导致血管急剧收缩而引发了急性心脏病。   “对了,”沈山又问她:“你带的兵,没有得卸甲风的吧?”   史玉皎笑了笑:“爷你还知道解甲风呢,是呢,我们打完仗是不能脱甲的,哪怕湿淋淋的也要穿在身上,更不能饮冷酒冷水贪凉,营中都知道这个,很少得解甲风的。”   沈山:“戏文里说常十万就是得了卸甲风没的。”常十万说的是明初大将常遇春。   这虽然保住了命,但常年在汗水里浸泡,容易患上慢性病,比如风湿关节炎。   史玉皎听说沈山大半夜去池塘的淤泥下挖蟾蜍是想给她取蟾酥,一下子哽咽住了,半天才说道:“爷,你这次跟阿池和我一块儿去京城吧。”也好让他们小辈多尽尽孝。   沈山:“好孩子,我还硬朗着呢,在家里种地自在,不去啦。” 第193章   上回在京城, 上不得台面的三房两口子,面对满地的达官贵人上窜下跳,跟耍猴儿似的, 让他惴惴不安,生怕给沈持惹出祸来, 于是他赶紧回来了,他想着, 他们老两口不去京城,沈凉没理由带着他媳妇儿往那里跑, 摁在禄县, 看得住。   这些年他总是跟大房和三房说“福不可享尽。”, 要知足,大房沈文一家子听他的话, 踏实下来过日子了, 三房沈凉跟他媳妇儿烂泥扶不上墙,好吃懒做, 但只要不惹事, 就随他们去了。   史玉皎看向沈持:“阿池……”沈持晓得她的心思, 他看着沈山说道:“爷,我们以后多回来看您。”也只有这样了。   过了晌午,得知沈持回来,禄县的官吏纷纷赶来沈家, 想要见一见他, 这是官场上的礼节之一——拜会乡贤。   无外乎送送礼攀攀关系走走门路, 求个日后在官场上相互提携。沈持不爱这套,于是沈家由沈山出面,在庭院中摆了茶炉, 烧着茶水,谁来了都请他们坐着喝茶,喝完茶即送客,带来的礼原封不动退回去。   沈持则避开他们去了青瓦书院,同窗们大都已经考中秀才,余下的都是一些。后来的读书郎他都不认识。听说赵秀才已经不在青瓦书院的食堂做猪肘子了,还颇有些失落,对史玉皎说道:“我本想带你去吃那个猪肘子的。”   如今的食堂已经成了他最先前的模样,里面只有一些灶台,供学生们晌午的时候热饭。说是自从孟夫子以后走了以后,赵秀才岁数大了,也干不动了,便关了食堂,不再经营吃食,沈持颇为惋惜。   史玉皎笑了笑:“京城也有一家很好吃的猪肘子,等回京了我带你去,我小时候总是自己拿月钱去买呢。”   他二人在青瓦书院转了转,找了个人打听周夫子周渔去哪儿了,一个小十来岁的小书童说道:“这位郎君许久没回禄县了吧,周夫子三年前考中举人,经人举荐到省城的官学当先生去了。”   沈持真为他高兴,这么一算,周渔也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往高处走一步的大好年华。一切都跟他当年不一样了,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   那孩子又很得意的跟他说:“郎君,你不知道吧,我们书院可是还出了很有名的一个才子。你知道如今朝中的户部侍郎沈大人吗?他就是我们县的人,原来在青瓦书院念过书的。”   沈持:“……”   史玉皎看着他笑而不语。   在书院走了一圈回到家后,来拜访他的人都知趣地走了,沈家又清静下来。   晌午之后,老刘氏挎着藤编的篮子从外面回来,里面放了个干净的瓷瓶,找了两个大夫一块儿给取,很快就把那些蟾蜍身上的蟾酥取了出来,装在瓶子里准备给史玉皎带上。   史玉皎小声对沈持说道:“来到时候没带什么礼,你也不提醒我。”没想到来了之后,老人家对她这么上心。   “你放宽心吧,”沈持:“没有谁会在意的。”   史玉皎还是过意不去,她把身上的银票拿出来,偷偷放到了老刘氏的枕头底下。   晚饭时,老刘氏把莲藕刨成细蓉剁碎,又将猪肉剁碎弄在一起做了藕饼,煎至两面金黄后,香味出来了,一家人都探头往灶房看去。   她又用葱花给做了一些油饼,在鏊子上一翻一转就好了,史玉皎非常喜欢吃。她说,原来在军营的时候,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油饼。那会儿北地的白面很难运到西南去,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回,稀罕的很。   她喜欢吃,吃得很香,旁人看着也有胃口,都比往日多吃了些,沈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要是老二两口子在家就好了。”一家子十几口人围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这辈子就圆满了。他没提沈知秋,或许在潜意识里以为小孙子不过是出去游玩儿,很快会回来的。   正在吃饭的时候,赵蟾桂领了个女子来,跟他年纪相仿,两人都腼腆地说道:“大人,这是我表妹李霜……”大约是两家说好要结亲的。年轻的女郎赶紧来给沈持行礼,他还了礼道:“赵大哥,你在家中成了亲再去京城吧。”   跟着他蹉跎多年了,沈持每每想起很歉疚,这下总算能松口气了,他心中暗自打算要多送些贺礼。   赵蟾桂谢过他,略坐一会儿便告辞了。   沈持和史玉皎打算明日清晨动身回京,晚饭后说道:“我和三娘明早起来就走了,爷奶,你们多保重身体。”他拿出三十两银子交给沈山,请他爷到了赵蟾桂成亲那日代他去随个礼。   歇息一晚次日临走前又分别同大房和三房话别。   大房沈文两口子嘴拙,只拉着沈持的手不大说话,三房张氏伶俐地说道:“你和你媳妇儿这一回去,二哥二嫂得你们孝敬,享不完的荣华富贵,阿池啊,还请你帮阿朵留意着亲事……”   他们指望着有一天女儿得了一个贵婿,把他们接到京城去享福。他们现在虽说有银子,可是在禄县有很多是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京城才有,到底还是那里好。   沈持也不与他计较:“三叔,三婶,那我们走了。”   天气晴冷。   走出家门,他与史玉皎牵着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才呵了呵手翻身上马,出没玉村向北而去。   二人一路上马不停蹄,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进城后沈持和史玉皎二人先回他租赁的宅子,刚一到门口,老狗旺财拖着后腿从门缝里挤出来,对着他汪汪直叫。   它岁数大了,已经没之前跑得快了,老态龙钟,把沈持看得眼睛一热,也不顾身上穿着崭新的官袍,直接把他抱起来。   旺财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又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去蹭史玉皎……   京郊的田地那边雇了佃户,再加上沈莹和申厚出力帮他们操持着。已经收了一季了,沈持回来的时候,都已经种下冬麦了。正是农闲时分,沈煌夫妻俩在家中住着,听见声音一起出来,把儿子和儿媳妇打量一遍都红了眼:“……可算回来了。”   他们前一阵子就听说沈持小两口要回京,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手指数日子,今儿才盼到。   家中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他娘朱氏收拾得一尘不染,进屋后堂屋烧着炭火,熏着橘子皮,清新又暖烘烘的。   沈持携史玉皎一道给爹娘磕头:“一直未能侍奉在爹娘身边,儿子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朱氏把史玉皎搀起来:“昨儿你娘还来了一趟,家里都想着你呢,”她对沈持说道:“你俩回屋换身衣裳,去三娘府上见见长辈吧。”   沈煌夫妇早听说儿子和儿媳妇要回京了,早把他们的房间给收拾了出来,被褥等都是全新的。   史家又送了很多布料,还没等史玉皎回来,给她做了几箱子衣裳,说是要把这十一年未穿的女装都弥补回来。   沈持小两口一回房间,不用从包袱里拿,衣柜里挂的都是新做的衣裳。   “三娘,”沈持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你要是不习惯,住史府也行。”毕竟少小离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成了嫁出去的女儿,要住到别人家里去,想来是不自在的。   “那你呢?”她穿襦裙的时候不太熟练,好半天系不好带子,沈持过来帮她:“我跟你回娘家多住两日没事的。”   史玉皎笑道:“别,让外人知道了笑话你。”   京城碎嘴子多。说不定不几日就要传出沈大人惧内的话了。   沈持:“那就今晚住这里,明晚住你家,看他们还怎么笑话。”   两人正商量着呢,外头一阵响动,再一出来,沈月和舒兰庆,史家两个小女郎,还有沈莹和申厚两口子、沈知朵——她在孟家养的很好,身边还有两个丫鬟服侍她,越发像殷实人家的女郎了……全来了:“他俩快三年没回京了……”   乌泱泱坐了一堂屋的人,几上摆满了他们带来的礼。沈持和史玉皎一出来就被围住了,问长问短的,弄得他俩不知该跟谁说话了。   沈月的丈夫舒兰庆说道:“咱们说会儿话就散吧,他俩明日还得进宫复命呢。”   众人这才憋回去热情:“赶紧歇一歇吧。”陆续各回各家。   沈持跟着史玉皎去史家见过长辈,被留下吃了两顿饭,至天黑方回去。   因明日一早要进宫复命,他二人洗漱后便早早歇息。   一夜无话,醒来时未到五更,沈持夫妇起来梳洗一番,便赶往皇宫,先去上朝。   到了东华门外,百官来的人还少,一看见沈持围了上来,恰好这时候丁吉出来了,使了个眼色让沈持夫妇跟他进去。   沈持还礼,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二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丁吉身后,不紧不慢朝宫内走去。   穿过皇宫的九曲回廊,到上书房门外侯了片刻后,被宣进去。   进入屋内,沈持夫妻紧趋几步,上前跪拜皇帝萧敏。皇帝萧敏端坐丹犀之上,堂下立一男子,十分昳丽儒雅,只是他脸色苍白,二十来岁却面露病容,不知是谁。下首坐着七皇子萧承彧。   见到沈持夫妇二人,病美人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这是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董寻。”皇帝看了眼董寻说道:“这是沈爱卿与史爱卿。”   沈持夫妇与董寻相互执礼。   皇帝面色平静如水,缓缓道:“滇地今日情形如何?”   沈持回禀道:“回禀陛下,滇地物产之丰富,天下少有。如今在那边屯田,兴奉郡学,想来不久就会民风大变。”   皇帝轻轻叹息,缓缓道:“有归玉操持,朕无忧矣。”   “全赖同僚出力,”沈持说道:“陛下盛德,臣万万不敢居功。”   “董爱卿想到滇地去任职,”皇帝点点头说道:“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持又朝董寻看了一眼,似乎答非所问:“……陛下,滇地遥远,气候与饮食与京城差异极大。”   他心道:光这么远的路对董寻这个病美人来说都是一道大坎,遑论瘴气与其他了。   皇帝萧敏听后笑了:“董爱卿,你还是呆在京城朕身边吧,这样你祖父也好放心些。”原来董寻是河东大儒董真的孙子。董真曾是与王渊齐名的大儒,都在朝廷中做过帝师,故而与皇帝很相熟。   董寻的面色变得微微失落:“是,陛下。”   “在京城也大有可为,”皇帝萧敏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持一眼:“年初萧相致仕了,他手里的事情,以后沈爱卿跟董爱卿帮朕打理打理。”   沈持与董寻对视一眼,微有些忐忑地说道:“……是,陛下。”   “走吧,”皇帝萧敏说道:“先去上朝,等上完朝,你三人再回来,朕还有事。”史玉皎虽解甲,但还未去兵部交还帅印,故而这两日还得跟着文武百官上朝听听群臣议事。   朝廷上一如往昔,御史言官最为活跃,口水直溅喷完这个骂那个……   六部官员兢兢业业地奏事……   沈持听得头疼,一个时辰后,皇帝萧敏命退朝,他又回到上书房。   皇帝萧敏命大太监丁吉:“把十皇子抱来。”   一会儿一个乳娘牵着个四岁的孩子来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很白,但是手上却有几道擦伤,看着像是跌的。   “十皇子顽皮。”皇帝带着笑意说道:“每天在花园里招猫逗狗,还不叫乳娘和宫女跟着,受了伤也不哭喊。朕拿他没办法……”   反观雍王萧承彧身上的衣裳,一粒尘土都不沾,非常的矜贵,那才有个皇子的样子。   十皇子进到上书房后他看了看沈持,又看了看史玉皎,问道:“你是史将军吗?听说你在西南待了十几年,对吗?我还听说那里有名贵的药材,对吧?”   众人都不解他为何要这般问,十皇子又说道:“我母妃病了,吃了宫太监开的药。两三个月来都不见好,若有名贵的药材,何不让我母妃吃吃试试?”   后宫的德妃郑琼今年九月份临盆时难产,生了两天一夜也没生出来,眼看着她快要不行了,太医院请示皇帝萧敏,问保大还是保小,皇帝下旨保大,稳婆立刻去找了秤钩来放在沸水中煮。   古代产妇难产时,若是保大,就用秤钩把胎儿活生生勾出来,不再管其死活。   就在准备动手的时候,郑琼忽然醒过来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自己生,我能生下来。”   她觉得这次蹊跷的很,每每快要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人把孩子再往她肚子里推一把一样……她不知道的是,大皇子庄王萧承钧早在她起初怀孕的时候就买通了宫中的太医和稳婆,要在她临盆时做手脚……   把人赶走后,她冷静地抱着床榻上的柱子,呼吸,用力……半个时辰后终于产下一女,她却因精疲力竭失血过多,几乎丢了命。   所幸诞下的小公主长得据说跟过世的贤懿太后一模一样,其实跟皇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帝头一眼看见爱女就喜欢的不得了,连带着对郑琼也比较上心:“传旨下去,朕要德妃好好的,如果有闪失,你们整个太医院就等着陪葬吧。”   太医们害怕了,轮流值守在临华殿,个个拿出毕生绝学,这才保住了郑琼一命。   但因这次生产艰险,她落下了病根,身体虚弱到不行,出了月子也不见好转,终日卧病,不离医药。   众人一惊,连皇帝都跟着一惊,四岁的小孩子竟说话竟如此有条理清晰,目的明确。 第194章   郑德妃病了?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 又看着十皇子说道:“殿下,药材是有,只是是药三分毒不能乱吃, 要大夫对症下药才行。”   提到郑德妃的病,皇帝萧敏也发愁, 他微皱了下眉头说道:“福满,西南土司先前进贡了不少的名贵药材, 有三七,滇重楼, 还有天麻……太医已经在尽力为你母妃调养身体了。”   大约他年幼失怙的缘故, 不忍看着一双儿女失去娘亲, 很是把郑琼的病放在心上。   十皇子听了他父皇的话说道:“可是宫中的太医先前没见过西南的药材,他们又怎么会用呢?父皇何不请一位当地的名医来, 那用起来才得心应手吧?   “这……”在场的大人们一下子愣住了。   皇帝不抱希望地苦笑道:“沈爱卿, 你给唐爱卿写信,让他给朕请一名滇地的神医, 进京给德妃看病, 要是看好了, 朕有重赏。”   “是,陛下,”沈持接下差事。   十皇子稚嫩的面孔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儿子替母妃谢过父皇。”   皇帝萧敏呵呵笑了两声,视线离开儿子看着沈持说道:“朕的这个皇儿还算伶俐吧。”   沈持:“十殿下颇赋天资。”   得到夸奖, 十皇子得意地晃了晃圆脑壳, 又拉着史玉皎的衣裳不放手:“史将军, 你可以当我的师傅教我习武吗?”   这史玉皎可不敢答应他,她微微看了眼皇帝:“陛下……”   皇帝说道:“朕本来打算让福满六岁才习武的,看来他已是迫不及待了, ”他看了沈持一眼:“史爱卿在边关多年,回京后乍然关进后宅想来不习惯,朕想着给她找个差事,就教朕的两位皇儿习武如何?”   恰好七皇子萧承彧的教习师傅曾猛是个男子,他出入皇宫也不方便,皇子们想要习武,寒冬腊月的也要送到宫外上林苑的校场,常常起不来或者闹情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好像又没学。   干脆,请个师傅来宫里头教罢了。皇家子嗣习武就是强身,未必要多精湛,只在于日日坚持练着。   沈持:“臣无异意。”他看了眼史玉皎,她也朝他看来,得知他同意后,说道:“臣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敢偷懒,遵命。”   十皇子对她执了师礼,又说道:“史师傅你跟我去见见我母妃吧。”   皇帝看看俩儿子:“去吧,史爱卿去见见淑妃和德妃吧。”   史玉皎拜谢他后,跟两位皇子去了后宫,先去周淑妃的庆春殿。   昨夜下了场雪,宫中白雪镶红墙,琼楼玉宇映着阳光像极了仙境,到了庆春殿,周淑妃亲自出来迎她:“一早喜鹊就来报喜,竟是史将军今日来访,庆春殿蓬荜生辉,快快请坐。”   忙命人搬来软榻给史玉皎坐,茶水、点心招待得极为周全,笼络之心溢于言表。   史玉皎略坐了片刻:“臣奉陛下之命还要去临华殿拜见德妃娘娘,告辞了。”   周淑妃带着七皇子又把她送到门外:“史将军以后常来坐坐吧。”   史玉皎只当她客套,也虚虚地说道:“以后少不得来打扰娘娘呢。”   “瞧史将军说的,哪里就打扰到本宫了……”周淑妃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话,才放史玉皎走。   从庆春殿到临华殿要走一段路,十皇子冻得小脸通红,却不穿乳娘带的斗篷,问他为何,他说:“父皇说寒冷可以磨练意志,叫我不要那么娇气。”   史玉皎:“……”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忧十皇子冻着,加快脚步很快到了临华殿。   殿中安安静静的,得知她来,郑琼勉强从卧榻上起身,让宫女搀扶着来到垂花厅中的暖阁中迎史玉皎。   这一病,才二十二岁的她真是腰肢瘦尽黛眉残,弱不禁风,她穿得淡雅素净,眼中很有神采,看着精神还好。   史玉皎赶忙上前行礼:“臣拜见德妃娘娘。”   郑琼笑着打量她,不经意失神一瞬,而后命宫女给她搬来椅子:“史将军别拘束,随便坐吧。”   “听十殿下说娘娘病了,”史玉皎说道:“臣不敢多打扰,娘娘快去歇着吧,这就告退。”   “不妨事,”郑琼说道:“将军来了,我也好有个人说说话,比成日里躺着好。”   史玉皎只好又坐下陪她说话。   “福满以后要让将军操心了,”郑琼说话的时候微微喘气,虚弱地说道:“他若顽皮,还请将军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不要纵了他。”   “臣记下了,”史玉皎看着她强撑的模样不忍心:“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郑琼拿手帕轻沾唇角说道:“今日见着将军反倒有精神了,将军以后多来坐坐,没准我呀很快就好了。”   她一直自称“我”而不是“本宫”,让史玉皎无形中跟她亲近了些:“娘娘抬举臣了。”   “史将军几岁上开始习武?”郑琼又问。   “臣五周岁才跟着家父习武,”史玉皎看着才四周岁多的十皇子:“比殿下大几个月的时候。”   十皇子看看郑琼,又看看史玉皎,低下头玩自己的木头小马儿。   史玉皎在临华殿坐了跟庆春殿差不多的功夫,告辞出来,由宫女引着送到东华门,回头一看,沈持已经从上书房出来了,正在对面等着她呢。   俩人没有骑马,步行往家里走,路上人少时,她小声说道:“德妃娘娘不是认在黎阳公郑家了吗?怎么不见郑家人进宫去探望她?”   要说这个郑家也是个木讷的,皇帝让他们给郑琼当娘家,可他们却连走动都不去走动,你说说。   史家跟郑家恰好有个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远亲,她心想:哪天遇到郑家的人,多少得提一嘴。   沈持不认得郑家:“我从没听说过这个黎阳公郑家。”   史玉皎摇摇头:“郑家这些年已无人在朝中做官了。   郑家这些年子孙凋零的很厉害,没有撑得起门楣的儿郎,只有两个寡妇带着半大的小子,也不懂什么事儿。   沈持:“怪不得。”   他们念叨了片刻,回到家后,先提笔给昆明府的唐注写了一封信,请他寻一名医进京给郑琼看病,才搁下笔,朱氏提了一篮子鸡蛋放在堂屋的几上:“阿池,三娘,你们孟师娘有喜了,方才在街上遇到你阿朵妹子说的,你们哪日休沐带上礼去看看她吧。”   沈持:“……”哟,这真是喜事。   但是他才回来,要办的公务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原左丞相萧汝平这边的,还有户部的……一直等到十一月底,才得空去孟度家中拜访。   沈持带了许多礼去,一来谢谢人家收养了沈知朵,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为沈家化解了难堪,二来祝贺孟夫子老来得子,孟家后继有人。   孟度满面红光,乐莲舟也养的很好,面赛桃花气血很足。   “你在西南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了不得呢,我这个当夫子的与有荣焉,”进了门,孟度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听说你一回来就当上相爷了?”   皇帝让沈持和董寻接手主持左丞相的公务,不就等于把他们俩当成左丞相来用了吗?奈何董寻是个病美人,身子骨实在是不好,三天两头儿因为病告假在家,据说因为民间有早慧易伤的说法,他祖父捂着他让他成年后才参加科举,入仕,可即便这样,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依旧一副病怏怏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身板,愁……也因此,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堆到了沈持的手里。好在那小子文思非常敏捷,所有的奏章交给他去写,让言官御史挑不出毛病来。二人配合默契,有“沈主外董主内”的说法,于是坊间纷纷呼沈持为“沈相”。   沈持苦笑:“我宁可圣上赏我些银两,实在。”没相爷的俸禄却干着那个职位的活儿,他真是个纯纯的大冤种。   “缺钱了?”孟度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这么财迷。”   沈持:“一直都缺。”不过是个俸禄月光的牛马罢了。   孟度:“……”乐莲舟听见师生二人拌嘴互嘲,笑着说道:“阿池,你要用银子尽管开口。”   沈持连忙谢过她:“师娘,我和夫子……玩笑的。”   师生二人互相看了眼,不再贫嘴,说起大理寺的事情,皇帝这些年来没有再找谁去做酷吏当刀使,大理寺的日子也怪安稳的,在百姓中的口碑在渐渐变好。   看来京中的贵族这些年安分多了。   说了会儿话,沈知朵过来倒茶,等她出去后,乐莲舟笑道:“阿池,我们给阿朵相看了一门亲事,只是要等等,暂时还成不了。”   沈持:“师娘,这是为何呀?”   乐莲舟说道:“我相看的这个后生是西北沐大将军的一个同族子侄,跟阿朵同岁,人也长的英伟,你阿朵妹子也中意,只是……沐家的家规,成年的儿郎都要去军中戍守三五年才能回来,这孩子已经去了两年了,明年或能回京成亲。”   沐家是当朝最煊赫的武将之家,这后生叫沐礼,他在这一支没什么本事,但沾着家族门第的光,也还算是个体面人家。   沈持听着觉得靠谱:“良缘不怕迟,等他回来就是了。”   乐莲舟:“我和你孟夫子也是这个意思,告诉你晓得一声。”   沈持谢过她为沈知朵操持婚事,她笑道:“民间都说‘抱子得子’,阿朵一来我们家就要有弟弟妹妹了,该我们感激她才是。”   ……   拉了会儿家常,孟度又对沈持说道:“你和史将军这次回来,京城会明里暗里有些动静,当心些。” 第195章   本来原左丞相萧汝平致仕后, “左相”这个坑空了出来,不少人垂涎觊觎,都想爬上去尝尝这个“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上自三公九卿, 下至知府县令都对自己俯首的滋味,或者说好听一些, 登上宰相职位乃是读书人士子的终极志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然而, 大半年的时间里, 左相位都空着,皇帝萧敏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绝口不提, 即便被大臣们问了,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打哈哈, 叫人窥不透他半点儿心思。   谁知等到沈持一回朝,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让沈爱卿和董爱卿暂且先接手萧相的事情吧。”,就把他们的念想堵死了。   那些怀揣登上相位的大臣们,此刻才算看明白,皇帝心中早有人选——沈持, 相位虚位以待在等他回朝, 还怕他年纪轻资历浅不能服众, 刻意没有下旨,不明说,悄无声息就让他占着左相的位子了。   至于董寻, 将将入仕,尚未显出才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替沈持打下手罢了。   有人没法相信沈持这就要一步登天走上相位了,私下里对好友说道:“依我看不过是圣上没有何时的人选,让他和董状元二人先顶替一阵而已……”   这人的好友翻了他个白眼:“唉,等着瞧吧。”不过三年五载,迟早的事,就别毛驴啃磨盘,嘴硬了。   ……   “嗯,”听了孟度的提醒,沈持说道:“我会万分谨慎的。”   “今日不留你吃晌午饭了,”孟度笑眯眯地道:“你回去吧。”   今日他们一家三口要去乐莲舟的表姐家里蹭饭。   沈持:“……”还没坐够呢就撵人了。   从孟家告辞出来,快到黄昏时分了,一片雪花飞落在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半路上碰到了京兆少尹林瑄,快三年没见,他出落得更俊朗了,此“俊朗”非先前少年的“俊朗”,而是糅合了官场历练的稳重,他笑着埋怨:“哎呀,归玉兄,你回京了也不找我,我一夜未睡一直在想哪里得罪你了。”   沈持大笑:“听说挚一兄家中添了个大胖小子,我这还不是穷得拿不出给侄子的礼才绕着你走的嘛。”   林夫人生了个儿子,才出满月。他得知后正打算抽空去林家道贺呢。   “看把你抠门的。”林瑄撇嘴:“得空我给你递个帖子,咱们坐坐?”   “不用那么麻烦,”沈持看他的样子像挺闲的:“现在来,如何?”   林、沈两家在一个胡同里,于是林瑄跟着他回家,二人坐在暖阁里喝茶,说话。   “挚一兄这两三年还好吧?”   林瑄故意装作发愁的口气:“有你这位前京兆少尹的珠玉在前,我这个瓦石难当啊,天天发愁……”   “挚一兄谦虚了吧,”沈持笑道:“我看京城在你的治理下道不拾遗,政通人和,比我先前不知强多少倍。”   林瑄的才能不在他之下。   “这不就是萧规曹随嘛,”林瑄笑了笑说道:“我从你手上接过京兆少尹的位子后,还是按照你先前订下的成规办事,说到底,还是归玉兄替我铺好了路,我顺着走下来罢了。”   沈持:“我何尝不是因循前头的旧略,要不说‘经久之制,不可轻议,古者利不百不变法① ’呢,你我同是聪明人呵呵呵……”   林瑄略带苦笑地摇摇头:“我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挚一兄为何这么说?”沈持微讶。   林瑄叹了口气说道:“孟子曾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②’,可是归玉兄,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前后颠倒一下才说得通吗?”   只有不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世家,治理一方才不算难。如果得罪了豪门大族,他这个京兆少尹是寸步难行啊。   自打上任以来,他每日小心翼翼,生怕与权贵周旋不好,一个不慎得罪了谁。   尤其是京城的四大世家,以周淑妃娘家为首的周家,与各大四家都有着姻亲关系,沾亲带故盘根错节,一点儿都得罪不起。   一个是慈乐侯柳家,那是皇帝萧敏的外祖家,本就是高门了,最近皇帝又把他舅舅家的儿子柳温从外地任上调了回来,当上了大理寺卿,更煊赫了。   一个是杜家,杜家的子弟比较争气,出的清贵文官比较多。加上一女嫁给大皇子萧承钧做了庄王妃,和天子成了亲家,使得杜家越发炙手可热。   最后一个就是右丞相曹家了,曹家和周家一样,在京城与众多的世家联姻,甚至连曾经的帝师王渊的女儿王时卿都嫁到了曹家,权势可窥见一斑。   这四大家不能说相互勾连,但是各有势力,一旦政令涉及到他们,都要慎之又慎。   沈持:“挚一兄说的是,我回朝以后大抵和你一样,也要面临同样的困惑。”   林瑄又想说什么,忽然他手下的衙役忽然找来:“林大人,有人在新街口一带斗殴,闹出人命来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我先告辞。”林瑄匆忙起身与沈持道别,处理事情去了。   沈持用手指蘸着喝剩下的茶水在几面上写了“柳、周、杜、曹”四个字,而后又拿手指抹去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唐注从昆明府请的名医黄宗敬抵挡京城,随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两车药材,看来是趁机进贡给皇帝的。   沈持:唐大人办事漂亮。   黄宗敬一到京城就被大太监丁吉接到宫中,皇帝萧敏见他面容清癯俊秀,谈吐也文雅,十分满意,这才叫来太医院院使孙广白来陪同他一道去临华殿给郑琼看病。   见到郑琼后,黄宗敬先给她搭了脉,脉象让他心中大惊,面上只三言两语:“娘娘这是产后气血亏虚,寻常妇人最易得的病,娘娘放宽心,用补养之药材养着,假以时日便可养回来。”   他诊脉的时候,郑琼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的神色,见方才搭上的瞬息,他的双眉微不可见地一颤——气血亏虚不假,但还夹杂着极轻微的崩漏之症,若只是一味用补,久而久之又会添阴虚内热,到时候加重崩漏就凶险了,最多只有一年半载可活……她以为他要皱眉,却看他面色岿然不动地诊完了脉,又看到太医院院使孙广白在听到他的诊断时好似松了口气,此时她心中了然了,她的病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产后气血亏虚,而是另有隐情。   她没有质问孙广白,毕竟先前负责给她看病的是太医冯泛,只是说道:“多谢黄大夫跋涉千里来为本宫诊病,宫里的药,本宫喝得实在是太苦了,不知你们西南的药入口苦不苦啊?”   这是她想弃太医院的药不用,让黄宗敬给她开药之意。   哪知道黄宗敬没见过弯弯绕绕,直接回道:“娘娘,良药苦口,西南的药比北地的还要苦上三分。”   郑琼:“……”   这时候十皇子走过来仰起小脸说道:“黄大夫,你的意思是说药越苦越有药效?那么,你的药既然比北地的药苦三分,药效也合该强上三分是不是?”   这逻辑一下子把黄宗敬给绕懵了:“……殿下,若说起这调补血气的药,草民带来的三七配上西南当地的药材,的确比北地的强些,至于别的病症,草民不敢夸口。”   十皇子看了他母妃一眼,又恭敬地对黄宗敬施了一礼:“请黄大夫给我母妃开药治病。”   黄宗敬此刻才知道这母子俩是在请他对症下药治病,医者父母心,他略有些茫然地朝太医院院使孙广白看去,那人淡声说道:“德妃娘娘的病,你我既诊断一致,十殿下又开了口,请黄大夫开方用药吧。”   早有人准备好笔墨放在他面前,他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孙广白过目:“孙太医请看是否妥当。”   孙广白看了一眼,对他的字鄙夷道:“黄大夫一手字龙飞凤舞,在下有些看不清楚。”   “草民的汉字学得不精,”黄宗敬说道:“要不,草民读给孙太医听?”   孙广白点点头:“你读,我听着。”并让他读一样,就取一样药来,以免将来煎药的时候货不对板。   黄宗敬按补养气血的药方念了念,看到药材取来,经孙广白一一验过,他对郑琼说道:“请娘娘每日一副,分作三顿喝。”   郑琼谢过他。   “那草民告退。”黄宗敬说道:“三日后再来给娘娘诊脉。”   说完,他同孙广白一道从临华殿中退出。   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孙广白回太医院,而黄宗敬则出了皇宫去入住驿站,等着宫中的下一次传召。   孙广白一进太医院的门,一名叫冯泛的长得敦实的太医就凑了上来,低声说道:“孙院使,这西南请来的蒙古大夫怎么样啊?”   “你还有脸问,”孙广白一脸怒气,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道:“这次万幸,他没诊出德妃已有崩漏之症,唉,你一次用药之误,叫整个太医院都差点毁了……”   原来,郑琼生产后身子虚弱,皇帝让太医院给她调养,本来是院使孙广白在用药,后来他家中有事告假半月,便托付冯泛给她开药,谁知这人换了方子。   孙广白回来后听说郑琼病重,一查是冯泛开的药方有误所导致的,本要揭发,但冯泛哭着求他,又说要是把这件事捅出去,他这个太医院院使也难逃罪责,由是他便鬼迷心窍瞒了下来。   冯泛继续蛊惑他,说错是自己出的,愿意继续开药方慢慢给郑琼调理身体,不知不觉掩盖过去……   “他诊不出来的,院使就放心吧。”   孙广白皱着眉头:“还是谨慎些吧,你去临华殿勤快些,盯着黄宗敬用药。”   “是,”冯泛的三角眼转了转:“院使。”他心道:哼,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不会让姓黄的搅了他的好事的。   郑德妃啊郑德妃,你也就半年的活头了。   ……   彼时,沈持和董寻正坐在户部看各地承包上来的今年的田亩数和所收粮食,看过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后,凭他的直觉,应该有不少做假账的。   各县的举人名下都挂了很多的田亩用来避免给朝廷缴纳田亩税,这他是知道的,想当年他中举后,禄县的乡绅郭家就找上门,想把家中的田亩挂在他名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问题应该还不止这些,只怕还有更棘手的。   董寻也看出了问题,问沈持:“你在户部任职,以前有这些事情吗?”   沈持摊手说道:“我这个户部右侍郎是在昆明府上任的,刚回朝中,才知道户部的衙门里面有几间房而已。”   “也只能萧规曹随罢了。”   “咱这是萧规沈随,”董寻笑了,紧跟着又咳嗽起来,一阵剧烈的起伏后才缓下来,面色发灰,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又裹上狐裘:“先前是萧相爷,如今是沈相爷。”   沈持微皱眉看着他:“这不,昆明府的黄大夫来了京城,董大人要不要去请他看看呢?”   “先前家中也给我寻访了无数的名医,”董寻说道:“不过一概没什么疗效,死生有命,我早看开了,能多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沈持:“……”还怪想得开的。   “说正事吧,”董寻拿竹节般的修长手指敲着账簿:“粗略估算,看样子今年户部入不敷出,如此下去,不过几年财政就要亏空,你打算怎么办?”   各府今年做假账,尝到甜头后明年还得接着做。   “看来这萧规曹随,我是随不下去了。”沈持说道:“田亩税的事情,先分发下去,让各府细细核实一下。” 第196章   当朝财政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田赋, 这不仅是户部的事,也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每年年底户部都要核一遍当年的田赋收入之后上报给两位丞相知晓。沈持今日是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在上值, 户部将籍册捋完,而后, 他和董寻还得以左相的视角再处理一遍这件事。   有点绕,他自己都有点茫然。   董寻想了想, 问户部分员外郎韩绍:“韩大人,户部先前几年的田税册子, 可否借本官一阅?”   韩绍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串儿钥匙:“请吧, 董大人, 下官带你去看一看。”二人到户部的阁楼去看往年存档的籍册。   一个时辰左右,他看完回来跟沈持说道:“沈大人, 近二十多年, 但凡风调雨顺的年份,田赋一年的收入折合成银两是一千五百万两左右。”   旱涝灾荒之年差不多折半。   今年是一千五百六十万两, 平稳, 平稳得像有人操控一样。   又低声说道:“不光田税, 商税也是一笔糊涂账。”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怎么说?”沈持问。   “我只粗略对比了一下杭州府近三年上缴的商税,前年是十万贯,去年是十万六千贯,今年是八万两千贯, ”董寻说道:“我想着或许今年是有大批的商铺关门歇业, 一查并没有, 反倒新开了近一百家铺子……”   本朝征收商税,不管商贾经营的盈亏情况,一律实行定额税——又叫估税, 就是对商家售卖的商品按照件数或者重量征税的一种办法,   因而只有一地新增了铺面,那么相应的,朝廷征收的商税也会增长。反之,必定有古怪。   沈持凝眉:“我知道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今年的田税上。   一千五百六十万两。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沈持心中蹦出一连串数据:明代中后期每年的田亩税收入大约在两千万两到两千三百万两。   当时明朝朝廷治下约有一亿两千万人口,田税收这个数是很不理想的。是怎么回事呢,明朝与当朝一样,士大夫之家是不用纳税的,另外明朝还有藩王,耕种田亩数若分作十份的话,七份在士大夫手中,两份在各地的藩王手里,只有一份才会给朝廷纳税。说白了就是土地兼并严重。   是以朝廷每年所收田亩税才这么一点点。   再看清代,清的人口比明翻了一番,但因为清代士大夫同样要纳税,只有在朝的官员才能免税,而免税的田亩数也是有定量的,不能超出应当拥有和朝廷赏赐给的田亩数,名下的田亩超出朝廷规定的那部分,同样要缴税,像明朝那样把名下的田亩挂在举人以上的士大夫名下是行不通的,无大灾荒的年份,清廷每年的田税在八千万两到一万万两之间,是明朝的四五倍。   ……   按照户部的统计,本朝治下有一亿出头的人口,这还不算刚纳入王治之下的滇地,几乎与明后期人口数相当,可是收上来的田税却比人家还少,不能说少,只能说太少了。   看来本朝的土地兼并也不乐观。   想到这里,沈持是想向田税动手的,但怎么动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干成的,会得罪太多的士大夫,一旦反噬到他身上,那对他,对沈家,甚至跟沈家联姻的几家来说都将是万劫不复之事。他对自己说:要谋国,更要谋身。   你看户部尚书秦冲和,那么精明犀利一个人,执掌户部这么多年都没提过此事,焉知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的。   就这么看了一天的册子,等散值时分,天阴了,沈持觉得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没有以前那么明亮,好像要近视了。他揉揉眼,和董寻一块儿从户部出来,说道明日去兵部看看,按照惯例,左相每个月要到各部巡视一到两次,今天算是在户部。   一出来,北风裹着雪花迎面糊来,下大雪了,董寻裹紧狐裘,冻得直打哆嗦。沈持赶紧送他钻进马车,见里面生了三个手炉,小厮立马递上手炉,让他暖着,他的脸色才回来一些。沈持说道:“你听我的劝,还是找个医生看一看吧。”   “等我哪天得空了,去拜访一下你说的黄大夫,看看西南的医术究竟怎样。”董寻有气无力地道。   沈持呵了呵手,也想着抽空去看看他的近视,这个朝代还没有配眼镜的,只能依赖喝汤药。   他快步走回家里,进了门,他娘朱氏望了眼窗外,递了两个遮雪的斗笠过来:“三娘今儿骑马出门的,没带斗笠这会儿雪下的这么大,你去迎迎她吧。”   沈持接过来,一个带在他头上,另一个斗笠拿在手里,又从家里出来。   他每天上早朝,史玉皎也没闲着,她常常午后到宫中去教两位皇子习武,一般到他散值时她才回来。   有时候被周淑妃或者后宫的嫔妃、女官们拉去她们的殿里再稍坐一坐,就傍晚时分了。   沈持迎着风雪走出竹节胡同,远远看着史玉皎披着绣红梅的斗篷,雪落了她一身,走近了看她是带着斗笠的,那斗笠做工极是细致考究,不似市井买的那般平平,想是后宫的某个贵人赏的。   看见他,史玉皎从马上下来:“来接我的?”   “嗯,”沈持说道:“怕你淋了雪。”又问她:“给两位殿下当师傅还顺利吗?”   “都很听话,”她笑道:“也很聪慧,我很省劲。”跟玩儿似的。   沈持伸手拉住她的手,俩人一起往家里走去。   ……   宫中,临华殿。   “娘娘,该喝药了。”宫女把煎好的药端到郑德妃面前,请她起身喝药。郑琼摆摆手:“晾一会儿吧。”又不是什么对症的药,急什么。   十皇子悄悄问她:“母妃,你怎么不喝药呢?这是黄大夫开的药呀。”郑琼摇摇头,小声说道:“他虽知我得的是什么病,因怕得罪了太医院,不敢对症下药,能按照太医院的气血亏虚来治。因而这药我就是喝上一年,也治不好病。”   “娘,我有个办法。”十皇子说道:“明儿我就说我病了,让黄大夫进宫来给我看病,我问他要个方子。”   郑琼摇摇头说道:“你若真病了,你父皇哪里会同意一个民间的医生给你看病呢?必须要太医院来精心诊治的,你装不了病的。”   “何况你才几岁,若故意生病,一不小心可就把命丢了,万不可想这个法子,娘没事儿,过一阵子就好了。”   “哦。”十皇子撅着嘴应了声。   这天晚上他还在想怎么才能让黄宗敬给他娘开对症的药方,又怎么才能把那些药材带到宫里来。   于是第二天上武术课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史玉皎说让他扎马步,他晃晃荡荡往后跌去摔到了屁股。   史玉皎笑道:“十殿下是怎么回事儿?昨天扎马步还扎的好好的,怎么今儿就退步了呢?”十皇子年纪小,她对他并不严厉。   虽然没训斥责罚他,但是十皇子“哇”地一声哭了,史玉皎只好让七皇子在一旁练着基本功,然后牵着他到一旁哄。   十皇子的乳娘说道:“史将军,许是昨日黄大夫来进宫来给德妃娘娘看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小殿下记在心里了才哭的。”   史玉皎看着他哭得伤心,问:“殿下,是这样的吗?”   十皇子摇摇头,又委屈又担忧地说道:“史师傅,她说的不对,我是因为黄大夫不肯说什么才怕的,你读过《扁鹊见蔡桓公》没有,病能治的时候大夫都会啰啰嗦嗦的,没治了他们会惜字如金,赶紧跑掉,呜呜呜……昨天黄大夫就是这样的……看来我娘亲没治了……”   “怎么会,”史玉皎心中疑惑,细想却想不出什么来,只得安慰他说道:“也许是黄大夫初次进宫,拘谨不敢说话呢。”   十皇子哭个不住,她没奈何,只得拿出师傅的严厉来,让他边哭边练。   这日从宫里头出来,她想去黎阳公郑府,一来史、郑两府掰扯起来有点亲戚关系,二来,想提点一下郑家,让她们进宫去探望郑德妃,若要遣人去问黄宗敬话的,让郑家的人去问也方便。还没走到郑家呢,恰好碰到郑家的一个孙儿媳妇纪氏从外面回来,纪氏见到史玉皎忙上前打招呼:“哎呀,前两天我们家老祖宗还念叨三娘呢,巧了,这就碰上了,快到我家来坐坐吧?”   “多谢好意了,只是我今儿还得赶回去呢,改日吧,”史玉皎想了想,只怕去了郑家提起郑德妃显得刻意:“想不到你们家出了个娘娘,哪日腾出空来,得去府上给老夫人道贺呢。”   她想她这句话已经提醒到郑家了吧。   再明白的,不是她能说的。   纪氏是个伶俐人,她回到郑家,没提史玉皎,只说:“听说宫里的郑德妃娘娘病了,外人都知道郑德妃娘娘记在咱们家名下,圣上让郑家给她做娘家,可咱们却从来没进宫拜见过她,知道的说咱们不爱攀附,不知道的呢,只当咱们不把德妃娘娘当回事呢……”   郑德妃膝下有一皇子,将来前程大好着呢。   她心中在埋怨:这么好的事儿郑家都不去张罗,怪不得成了破落户呢。   郑家一合计,纪氏这话说的在理。   郑家还有两名命妇,郑老夫人和她的大儿媳苏氏,她俩赶忙向宫中递了帖子,没几日,便有了回信儿,准许郑家的女眷进宫去探望郑琼。   到了那一日,郑老夫人携儿媳妇苏氏,孙儿媳妇郑氏,三人一道进宫。她们进宫很顺利,到了临华殿,见到郑琼后大吃一惊,怪不得她能得皇帝宠爱,原来是这样一个从画上走下来的病美人呀,可知她当年才入宫的时候,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她们心道:来对了,郑德妃只要活着,她就不会失宠。   一番寒暄落座后,纪老夫人说道:“听说前几日从宫外请来的黄大夫进宫来给娘娘把脉开药,不知那药喝了有没有用处,娘娘好些了吗?”   郑琼笑了笑,淡淡说道:“左不过些补养气血的。”对于郑家女眷的倒来,她颇意外。   苏氏说道:“听娘娘的意思,这黄大夫的医术并不高明?”   “昆明府唐大人举荐的大夫,怎会没点儿真本事,”郑琼说道:“或许是宫里头拘着他了,想是在宫外看病开药,极是高明。”   纪夫人听了就在琢磨,:德妃娘娘说黄宗敬在宫中开药左不过一些补气养血的,难道这些不管用,宫中拘束,宫外才能显出医术?   瞧着郑琼消瘦的脸颊,总觉得她的话未说尽。   头一次见面,双方话都不好说太深,纪氏笑着说道:“哎呀,妾身上也有些不好,不知这黄大夫住在哪里,妾寻他开一副药来,正好试试不就知道他是不是浪得虚名了?”   郑琼垂下眼睫:“那敢情好。”   坐了片刻,郑老夫人起身道:“不敢劳娘娘太费神招待,老身告辞,还望娘娘保重身体。”   “慢走,”郑琼勉强起身送了两步:“以后多来我这儿坐坐,咱们多说会儿话。”   贵人如此热络,郑老夫人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要来,多来瞧瞧娘娘。”   出宫回到家后,娘几个一合计:“德妃娘娘似有什么事求咱们你觉出没有?”   纪氏点点头:“在宫里的时候,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好像是看病的事,”苏氏说道:“她说黄大夫在宫外给人看病才高明……还有宫里拘束……”   莫不是太医院碍着他的事,不让他开具管用的药?!   她盘算着这件事,想着直接去问黄宗敬太突兀了,只怕人家不肯说出实情。   纪氏说道:“我身上的确有些小病小痛的,不如先去找黄大夫看看,一来二去的熟识了再问不迟。”她有带下症,一点儿小毛病,但常常觉得身上有异味儿,一日要更换两三套衣裳,很麻烦。   “是个好法子,”郑老夫人也说道:“我近来老睡不着觉,也让他给瞧瞧。”   打定主意,郑家婆媳去驿馆找黄宗敬看病。他起初不敢接诊病号,问了宫里头的大太监丁吉,丁公公又请示皇帝萧敏:“黄大夫来问,可否给别的病人开药方诊病?”   皇帝说道:“医者,本就以行医治病为生,准。”   准允黄宗敬在京城跟人看病。   得知消息后,郑家婆媳又去找他,黄宗敬细细给她们把了脉,开了药方。郑家婆媳将信将疑地从他手里花大价钱抓了药,回去煎药、喝药,求证这姓黄的医术到底怎样。   神医果然是神医,郑老夫人一副药没喝完,夜里不到二更就困得眼皮子打架,躺下一觉能睡到五更天末,酣畅极了。   而纪氏的带下症也减轻了许多,白日里身下干爽,不用再频繁更换衣裳了。   一传出去,贵夫人纷纷去找黄宗敬看病,连日来他所寄居的驿馆前车水马龙,一拨又一拨的贵夫人络绎不绝。   郑家婆媳去了四五趟后,纪氏才私下里跟她说:“听说先生从千里之外进京是特地给宫里头的德妃娘娘看病的,我们是她的娘家,不知娘娘的身体好些了吗?”   黄宗敬看了她一眼:“夫人既是娘娘的娘家,何不进宫去问娘娘呢。”   纪氏:“……”   过了两日,郑家的婆媳又进宫去探望郑琼,这回,郑琼说得比较明白些,她想从黄宗敬手求一张药方,和一些药材,请郑家人帮她带进宫来。   郑家婆媳彻底明白了,她们一点儿都不含糊,很快就找到黄宗敬:“德妃娘娘托我来寻一副药方,还请黄大夫医者父母心,这药方给我就行了。”她时常在黄宗敬那儿开药,寻一副药方岂不是寻常?黄宗敬笑了笑:“夫人稍等。”过了片刻,便将药方写给她:“夫人的这个病用的一应药材,我让伙计抓给夫人。”   纪夫人谢过她,抓了药。过几天郑家婆媳又进宫,一并把药方和药材给带进了临华殿:“娘娘,我看着这药方有些是治崩漏的,娘娘可是有崩漏之症?”   郑琼微微点头:“是有一些。”   只是太医院一直给她用补气养血的名贵药材吊着,才让那股血气卡住了没往下冲。   果然这药方才对症了。   她让宫女扶着起来走到郑老夫人面前拜了下去:“从今往后,我只拿老夫人当祖母看,还请老夫人不要嫌弃。”   郑老夫人吓得赶紧跪下来给她磕头:“娘娘折煞老身,老身能有娘娘这样的孙女,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   按照这个药方喝了七日,郑琼便觉得身上轻巧了许多,就连那时不时来一下的崩漏之症也有所收敛,不再时不时见红了。   郑琼觉得她的命可能有救了。一次纪氏又来临华殿陪她说话时不经意提起:还是史玉皎提醒他们郑家出了位娘娘,她们这才来宫中走动的。   纪氏还说,还得亏是史将军提醒,不然我们哪里想得起来。   郑琼心道:原来是史将军有心救她一命,便把这恩情暗暗埋在心里,不敢随口说出去。   又吃了黄宗敬的一副药之后,到了腊月年底,大约是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产后痹遏制住了,也觉得身上有力气了,每日能出去在临华殿的花园里走动几步。先前的桃花面也回来了。   皇帝大喜,命赏黄宗敬百两黄金。黄宗敬在天医院受了赏,说道:“臣与太医院诊断无二,只是臣所携带的药材是深山老林成精了的三七,故而疗效好罢了。” 第197章   皇帝萧敏笑了:“怪哉, 三七也能修炼成精?”他只在话本里看过狐仙、黄大仙,却没有听说过药材也成仙的。   黄宗敬随口编道:“我们那里山连着山,每座山是各路仙家的地盘, 有三七的,有天麻的……草民因习岐黄之术年年进山采药, 仙家们高兴了赏赐一些药材让草民带出山林治病救人是常有的事情。”   虽是一番胡诌,但皇帝却深信不疑, 又问他家中有什么人,族中子弟是否都习岐黄之术, 若有愿意到朝中为官的, 可送到太医院来做官, 领朝廷的俸禄。   黄宗敬无此志向,说道:“黄家子嗣寥落, 如今行医的也只有草民一人, 草民年过半百,眷恋故土, 要辜负陛下的隆恩了。”   皇帝萧敏十分遗憾, 又留了他三五日, 才命人护送他回乡。   自始自终,黄宗敬到离开京城都没有把太医院的丑事给抖出来,太医院院使孙广白深深地松了口气,告诫冯泛说道:“德妃娘娘是圣上的心头宠, 以后临华殿的事千万要上心, 不能像前次那样疏忽了。”   冯泛的眼皮耷拉下来, 嘴上应着是,心中却慌得不行。郑琼的病叫黄宗敬给治好,死不了了, 她们母子依旧得宠,他这是把庄王的事给办砸了不说,还落了个把柄在黄宗敬手里,日后一旦被揭发出来,还能有他的活路?   到了腊月二十三,又是一年祭灶忙时。   冯泛以返乡探亲为由,告假离京了。   彼时,朝廷正忙着给各官吏送腊赐,没有人细思这事儿,但是当郑琼得知时,她明白姓冯的不会再回京了。但她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有猜测而没有抓住任何把柄,只能任他逍遥法外而去,毫无办法,甚至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   沈持和史玉皎回京,京城有人很慌——庄王萧承钧,毕竟他在背后捣鼓过不少的小动作,心里有鬼,因而以读书为托辞,一直闭门不出,安分了好一阵子。   当他得知皇帝让十皇子跟随史玉皎习武之后傻眼了,之后不就顺理成章跟着沈持习文了吗,他最讨厌的两拨人,沈持,郑德妃凑一堆去了……他一拳捶在黄花梨木的茶几上,质问心腹谋士陈世仪:“为什么郑德妃生产的时候还能活下来?”   他们已经买通了御医和稳婆,按说郑琼是万万活不下来的,要是她死了,十皇子根本没有办法母凭子贵,跟他竞争皇位。   没有十皇子的显赫,沈持再有能耐,爬上个相位顶天了,往后好对付。可一旦他有了帝师身份,二人牢牢合在一处,他就再难撼动。   还有河东大儒董家也跟他们搅在了一起,这让庄王更发愁。   府里的谋士们正在全力想辙对付沈持,还没主意呢,太医冯泛那个蠢货跑了,一想到万一哪天他把谋害郑琼的事情供出来,庄王府就完了。   还没想出怎么对付他,这下买通的太医冯泛失手后跑了。一想到万一冯泛嘴巴不牢靠,哪天把害郑琼的事供出来,他就完了。   不行,得先收拾这个烂摊子。   既然冯泛跑了,当时给郑琼接生的稳婆王氏还在宫中,她是知道这件事的。庄王萧承钧怕她不可靠,于是派人在宫里头对她做手脚,在她一次到井边汲水的时候,把人给推井里去了。   周淑妃执掌后宫多年,从未发生过有人不慎掉到井里的事情,打捞上来后,吓得后宫一众人哭作一团,她不敢怠慢,亲自细细查究,很快便看出了端倪……她在心里冷笑数声,只恨冯、王两人时运不济,怎么就没弄死郑琼呢,她还要替庄王瞒下来,并不把真相告知皇帝萧敏:“妾听说王氏那天喝了顿酒,许是是迷糊了把井当茅厕不小心跌进去了。”   萧敏点点头:“以后宫里头少供应些酒,别叫她们灌多了黄汤作出事来。”   “是,万岁爷,”周淑妃满口答应:“过没几天开了春,妾就各处供应的酒减半。”   皇帝萧敏点点头,在她殿里略坐一会儿便去了临华殿。   送他出了庆春殿,周淑妃心中涌起一阵醋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在心里劝自己一句: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的,爱去谁那儿去谁那儿吧。   对她来说,要紧的是儿子的前程。等得空了,把庄王干的事抖给德妃,让她恨庄王,跟庄王斗,她依旧作壁上观。   ……   要过年了,作妖的都收了法术,暂时还算风平浪静。   今年从二十七开始休沐后,沈持有几笔人情债要还,头一桩,同乡裴惟,如今的光禄寺丞由林瑄作媒,娶了林家旁支女儿,年二十九娶亲,还有李颐,如今的刑部工事也传出成亲的喜讯……这么一盘算,手里的银子飞得精光,又该盼着发俸禄的日子了。   说来也巧,金主很快送上门来了。年二十八,他妹夫舒兰庆上门了,单独把沈持拉到一旁,腼腆了几下说道:“归玉,你才从京外回来,手头一定很紧吧,”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往他手里一塞:“你先用着。”   沈持:“……”他拿起那张银票在舒兰庆眼前晃了晃,半分真半分假地说道:“你不会做什么对不住阿月的事了吧?封口费?”   “没有,没有,”舒兰庆脸色涨红:“我……我有求于你……想请你指点指点文章。”   他今年春闱的时候也下场了,但是他落榜了,连个同进士都没考上。沈月说,他这是沉迷温柔乡,懒于读书的缘故,舒兰庆满心愧疚,便想出向沈持请教的这个主意,还保证下一回他一定考中,给沈月挣功名,挣诰命。   沈持把银票又放回他手里:“……自家人,有疑惑的地方随便问。”   舒兰庆又恭敬地奉上:“礼不可废,就当是束脩吧。”   沈持:“我随便教,你随便问,就不讲什么礼不礼的了。”他心道:这实心眼的迂腐妹夫。   两人正在拉锯,宫中送腊赐的太监来了,和往年一样,两人抬着一个系着黄绸布的盒子,大老远就吆喝:“沈相爷的腊赐——”   他今年收到的腊赐和右丞相曹慈的一样,又逢过年,小太监们都是往高处喊,于是“沈大人”变成了“沈相爷”。   沈持收下东西,想抓一把赏钱给他们,一摸钱袋很瘪,正要打开腊赐看看有什么好赠的,舒兰庆眼疾手快,抓了一把小银稞子给两个小太监:“这么冷的天,多谢了。”   小太监得了这么多赏赐,高兴地咧嘴直笑:“多谢沈相爷,多谢舒郎君。”喜滋滋地告辞了。   沈持:“……”   舒兰庆:“我……今儿恰好随身带了。”   “多谢妹夫了,”沈持笑了笑把腊赐打开,见里面除了有猪肉、鸡舌香等往年常见的东西外,还多了一匹绢,一幅古画——是一副仇十洲的《吹箫引凤凰图》,画的是秦穆公之女弄玉在凤台吹箫引来凤凰的画面,上面盖了历代收藏者的印章,这要在后世,不得几个亿的身价,其实在当朝也值钱:“这个能典多少银两?”   他没有欣赏水平,但是舒兰庆还可以,疼惜地看着那幅画:“少说得一千两。”   “我不典,”沈持说道:“我就问问,还想留着当传家宝呢。”他心道:挂在房里,三娘肯定喜欢。   舒兰庆:“……”   沈持笑了:“多谢妹夫体恤,只是我眼下还过得去,怎好要你接济。”   舒兰庆不再跟他客套,翌日便拿了以往所作的文章来讨教。沈持看罢心道:天资平平,苦学加上运气好的话,大抵能考中个同进士。   只能尽力点拨了。   年二十九,董寻来访。这日大雪盈门,大地披上一层厚厚的白甲,吓得沈持端着手炉迎出门外:“哎呦我的董大人,这么冷的天你有事叫人来说一声,我去找你。”省得董寻出门受寒。   “出门赏雪,”董寻从马车里出来,接过他的手炉揣在怀里:“恰好走到沈相爷家门口,唐突了。”   沈持赶紧把他请到家里的暖阁中,烧旺了火,沏了热茶让他喝。   “田税的事,”董寻说道:“我略微查了查,光京城动不了的几大世家的名下就各有几千亩甚至上万亩的田地,而这些地,都是不用交田税的,等收成后全部到了他们自己的手里。”   天大的一笔逃税。   然而,这是沈、董二人动不起的。   沈持若有所思,转而问他:“今年收上来两百四十万商税?”   “嗯,”董寻一口一口品着热茶:“是这个数。”   商税。   当朝的商税是定额税。   也就是说不顾商品盈利情况,利润微薄的大饼和豆浆和丰厚的酒、香料等一视同仁,典当行和高利贷,最该被课税的却只需要交少许的税,收下来就是穷的越来越穷,利润高的越来越高。   其实在明代末期,就有不少的大臣和有识之士都认为,应该根据商家销售的商品种类征收差别税。   但他们并没有拿出具体的办法,也就是说差额征收商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个朦胧的意识,并没有人提出具体怎么实施。 第198章   想到这里沈持说道:“清平之年, 这点儿商税太少了。”   “就这,我听说先前还有人鼓动削减商税呢,”董寻说道:“我朝的商税本来就低。”   进一步削减的空间几乎没有。   沈持有点突兀地问:“董大人觉得商税易动吗?”   “士农工商, ”董寻起身慢悠悠地踱了两步:“商者看似地位低贱,”他摇摇头:“实则不是这么回事。”   士农工商, 士大夫治理国家,农民提供用于朝廷开支的赋税, 工匠则为朝廷提供营造等,而排行末端的商人, 其实与农民比起来, 他们之中卖烧饼的底层商人, 升斗小民,地位自然是很低的, 而经营贵重物品如珠宝、香料、丝绸的大商行, 为了生意便利,则没有不和官宦之家打交道的, 结成姻亲的都有, 很多商人兼读书人, 并非“全职商人”,他的家人甚至他本人也隶属于农民,在科举路上的碰壁、微薄的官僚薪水等,让很多人弃农经商或者弃儒就贾, 但并不会因此断了跟士大夫官宦之家群体的来往, 他们甚至能让群臣在朝廷中为他们说话, 地位又怎么会低,又怎么会好拿捏。   “嗯,”沈持哑声说道:“我晓得。”   “莫要急, ”董寻站了会儿又缓缓坐下来:“看今年的大雪,明年是个好收成之年,就算咱们装聋作哑不过问此事,也不会出乱子。”   沈持:“……”   董大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精神状态还怪美好的。   他一时无话可说,端起茶水要饮,门外有人敲门:“沈大人在吗?”   赵蟾桂还没回来,家中无小厮可支使,董寻的书童去开门迎客,原来是苏杭一带的官吏派人来给相爷送礼贺年,俗称“炭敬”,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送温暖,夏天也有“冰敬”,不过从前他不在京城,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人罢了。   董寻:“红包来了。”   只见来人面相精明能干,手上恭敬地捧着两个花篮,里面放着几支腊梅:“沈大人,董大人,苏州顾大人来给贵府上添一枝春色。”   这是苏州知府顾允凤的“炭敬”。   沈持谢过来人,又死皮赖脸从董寻的钱袋里摸出一把钱打赏了:“多谢顾大人记挂了。”   来人客套两句,匆忙告辞。   花篮里放着一个红色的信笺,上面写着“《诗经》一部”,董寻大笑:“嚯,三百两,出手够大方的。”   《诗经》号称三百篇。   沈持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张三百里的银票,他笑了:“要是一千两的该怎么写?”   “那就写《千佛名经》。”董寻说道。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真是为难他们了。”送礼都要处处见文雅,遮盖住人人喜欢的铜臭味。   董寻:“各地给圣上送贺礼那才叫一个绞尽脑汁呢,还要提心吊胆的。”   怕出差错,又怕犯了忌讳……比如徽州府曾经往朝廷送一块印着“万寿无疆”的徽墨,结果“疆”字在半路被磨掉了,皇帝看着很不高兴,把送礼的官员给革职流放了。   沈持心道:这是陋习,得改。   他把这三百两“炭敬”又放回篮子里去。董寻:“坐了这大半天,我该走了。”沈持瞧着外头漫天飞舞的雪花:“董大人快回去歇着吧。”   把人送出胡同口才又返回家中。   他娘朱氏吭哧吭哧搬着一袋面往灶房挪去:“来,扛去造访,我做些糕点。”   沈持:“……娘,不用那么麻烦。”   这个朝代的过年又热闹又有年味,不过对他来说,怎么过都一样,他没有特别期待。   “怎么不用麻烦,”朱氏提醒他:“今年你和你媳妇儿头一次在家里过年,娘多做些好吃的。”   又要他早点把过来年初二陪史玉皎回娘家礼备好……   这是正经事,沈持应了声,带上斗笠顶着雪到街上逛年货去了。   别问他为什么没叫上史玉皎一块儿,这一休沐,几乎天天有女郎来找史玉皎出门比武、嬉闹……还都是武将之家的女子,她玩的都快不认得他这个夫君了。   到了年三十,她一早起来说要做家务,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屋问:“咱家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沈持打了个哈欠继续睡懒觉:“你找到了叫我一声,我来做。”   史玉皎:“……”   老狗旺财听见沈持在睡懒觉,叼了个肉包子来找他,松嘴放在他床头然后看着他,像是在说:起来吃了饭再睡回笼觉。   沈持摸了摸它的脑门,看着行动迟缓的老狗说道:“我不饿,自己吃吧。”   弹指一挥间,旺财来他们家已有十多年了,对于一条狗来说,余下日子不多了,多活一天赚一天。   旺财用爪子扒拉着包子,执意要他吃,沈吃一骨碌爬起来:“走了,旺财小叔,我带你到外面玩雪。”   于是一人一狗去撒欢放飞自己,后来史玉皎瞧他们玩的欢快,去史家叫来几名小辈一起玩,翻天地闹腾起来。   这一日过得十分逍遥自在,一晃到了黄昏该吃年夜饭时分,又有小太监来送贺礼,竟是雍王萧承彧的,沈持看他们抬了两箱一模一样的,惊问:“这是?”   小太监说道:“给沈相爷一份,余下一份是给薛学士的。”   薛溆是雍王殿下老师,过年给他送贺礼是应当的……沈持心道:怎么还有他一份?   看着还挺贵重。   莫非,萧承彧想换老师?他回京后听到风声,说雍王不喜老师薛溆,气得薛大人几次上奏折要辞去侍读学士,不想干了。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给他使了个“不能收”的眼色,他道:“这礼在下不能收,请公公先拿回去,在下自会去向殿下请罪。”   他不能,也不想给雍王萧承彧当老师。   两个小太监一脸懵:“……”还从来没遇到过送不出去的礼呢。   等他们走后,又有十皇子打发宫中的太监给史玉皎送了贺礼来,——一盘糖果,外加一首诗:   知公得句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箸,新诗和到是明年。①   歪歪扭扭的字,跟蜘蛛爬的似的,诗也是他抄来的,那意思是:过年了不比功夫了,比作诗吧,史师傅,可是,即便你再才思敏捷,当你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快明年了,也来不及写一首跟我争一争谁厉害了,你认输吧。   史玉皎看了哈哈大笑:“殿下这孩子……”她摇摇头:“顽皮,将来他要念书,老师得屁股后面追着跑……”   沈持:“十殿下过了年就五岁了,也就是六岁,再有一年的事了。”他在心中幸灾乐祸,不知哪个倒霉蛋会入选十皇子的侍读学士,到时候有得挠头了。   “你先别笑话别人,”史玉皎瞟了他一眼说道:“万一这差事落到你头上就好看了。”   沈持:“……”   这时候已近午夜时分,院外天光大亮,是各家开始放爆竹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人间从此添一岁。   不时有小儿挑着爆竹边放边唱:“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②……”   到了下半夜,听见不远处的林瑄家中有人急促敲门:“林少尹,不好了,东市失火了……”   沈持心中一紧:“林大人这是大意了。”   他也披上衣裳出门,到胡同口正好碰到林瑄:“挚一兄,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   林瑄火急火燎地边走边拱手道:“多谢归玉兄。”   他们很快到了失火的地点,幸好离居民区比较远,是一处仓库,据说是租借给商人用来堆放货物的,没有烧着人。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灭火了,京兆府的衙役说道:“这里面堆放的是粮食,许是谁家放炮仗火星子飞进来引燃了。”他们查看过了,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   火光冲天,百余石粮食在一瞬间被烧成灰烬。   火扑灭了,这批粮食的主人——商人齐双来了,他看了一眼,没有特别心疼,只是很恭敬地对沈、林二人磕头道:“草民该死,除夕夜惊动两位大人……”   “起来吧,”林瑄温和地说道:“是个意外。”   沈持问:“你这些粮食损失多少银子?”   齐双说了个数:“劳沈相爷挂怀。”   沈持听了一算,他说的粮食价格似乎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如何以这么低的价钱购买到粮食?”   比往常的市价竟低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齐双被他问的微微一怔:“……许是草民记错了。”   “那你这批粮食,”沈持又问他:“是在什么时候买来的呢?”他想知道什么时候的粮价可以这么低。   齐双显然不愿意说那么多:“草民也忘了。”   其实这批粮食,是他今年九月份,朝廷向各地征收赋税的时候收的,那会儿,农民为了给朝廷缴纳赋税,急需卖出粮食换成银子——当朝征收田税不收粮食,要折成银子,导致市面上卖出的粮食骤然增多,供过于求,粮价随着赋税的日期愈近,不断下跌,农民只有卖出比正常价格更多的粮食才能获得缴税所需要的银子。   压低价格买来粮食,之后又以市价卖出去,他们就有更多的钱赚。   而百姓实际则纳了更多的粮食,但朝廷却收到的税赋并没有增加,这差额就这样被商人给赚去了。   对他明显躲闪的语气,沈持心中起疑,他看了林瑄一眼,笑道:“没事了,齐掌柜赶紧回家守夜吧。”   等齐双钻进马车走了,他和林瑄又转了转才回家中继续守岁。   回到家很晚了,史玉皎提醒他:“你明儿一早还要进宫去给圣上贺岁,早些睡吧。”她离开沙场回京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爱困了,说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沈持:“你睡吧,我洗漱了就来。”   他去烧了一锅菖蒲水洗浴,一边泡在浴桶里一边想着齐双的神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呢?   就这样忽略了时间,等水凉了他洗好出来,已经四更半了。忙小睡一会儿,五更末时,外头的爆竹声又响起来,他该起床进宫了。   沈持换了新官袍,乌纱帽,系了崭新的玉带,皂靴,左鬓边簪一朵红色的绒花,去宫中给皇帝拜年。   踩着前几日下的积雪到了皇宫的东华门外,一群高官显贵正侯在那里,见沈持过来,纷纷过来贺年寒暄,有人笑道:“听说沈相爷年二十八还与董大人碰面聊朝政呢,沈相爷真是勤政啊。”   沈持笑了笑,直言不讳地说去年收上来的商税太少,少得他和董寻没办法好好过年,只好相邀在家中商议对策,他以为应当增加商业税……   他今日看似随口一说,半开玩笑似的试探,预估一下日后若要改税,阻力大小。   他说完,群臣静默,跟同一时间没了气息一般。   片刻后。   御史大夫管聃忽然摇头晃脑:“这大过年的,哪里飞来一只老鸹?”   管聃这是在讽刺沈持,他方才说的话,在他们听来都是乌鸦不祥的聒噪叫声,挑刺,劝他学学喜鹊、黄鹂,要么拴紧舌头,要么叫声婉转动听,不要像乌鸦那样报凶讯而“招唾骂于邑闾”,希望他从此管好嘴,除了随意吃喝外,即便行使左相之职也不要多事。   群臣一听,哈哈大笑。   不过沈持不是敏感肌,他脸皮厚,也跟着笑:“比起锯了嘴不会叫的鸟,老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③’难道不也是一只好鸟。” 第199章   “说的好, ”有人披一袭玄色金线绣龙鳞的大氅款款走来:“宁鸣而死,多崇高的志向啊,呵呵, 只是大过年的当心一语成谶,沈大人还是忌讳些的好。”   定睛一看, 是庄王萧承钧。   群臣:“庄王殿下。”   萧承钧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含笑看着沈持。   “多谢殿下提醒, ”沈持施礼道:“臣以后一定注意。”   萧承钧干笑两声,不再理他。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礼部员外郎周翔挑眉问道:“沈大人既说要增朝廷的赋税收入, 为何单单盯着商税而不是作为朝廷赋税大头的田税?”   那意思是你要是觉得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少就再苦一苦农民。   沈持乜了他一眼说道:“前朝大儒丘濬曾说‘治国者, 不能不取乎民, 亦不可过取于民……①’,周大人, 我朝的田税不低了, 再加就过了。”   周翔嗤笑一声:“沈大人甚是爱民啊。”   “周大人过誉了。”沈持淡淡道。   这时候东华门开了,大太监丁吉穿戴一新笑着出来:“给位大人, 过年好啊。”   “万岁爷等着呢, 快请。”   百官按照品阶依次踏进宫门, 去太和殿给皇帝萧敏拜年。   太和殿中,御林军的卤簿仪仗分列在丹陛之上及丹墀的东西方两侧,教坊司设大乐于丹陛之东西两侧还有北面。皇帝萧敏穿着新裁的龙袍,头戴平天冠,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大皇子庄王萧承钧, 二皇子萧承稷, 七皇子雍王萧承彧和十皇子也在,他们站在皇帝的下首看着文武百官。老大、老二面无表情,十二岁的七皇子努力装作大人的模样, 而五岁的十皇子则睁着乌亮的眼珠在默默数大臣的个数……   京官们身着朝服进殿后,由右丞相曹慈带领着给皇帝行跪拜之礼,祝贺新年。   “众卿平身,”皇帝今天心情好,语调最是和蔼:“赐坐。”   群臣依次就坐,面前放着精致的点心和糖果,还有御赐的贡茶,有人随口尝了尝,舒坦地微眯起眼。   皇帝萧敏说道:“朕听丁公公说,你们方才在东华门外谈论的很热闹,谈论什么呢?说出来让朕听一听。”   他拿起御案前做盘子里放的红果子:“都尝尝,这是陕西府进贡的,说是他们有一种土法可以保鲜,众卿尝尝比不比秋天的好吃?   群臣纷纷看向沈持,他拿起一个果子攥在手里,起身拱手说道:“回陛下的话,臣说了几句扫兴的话,方才庄王殿下提醒臣,新年说这种话不吉利,故而臣不敢再提。”   皇帝萧敏看了萧承钧一眼,他连忙说道:“儿臣听他们在议论,似乎沈大人嫌去年的商税收的少了。”   皇帝萧敏收敛笑意,转而问沈持:“沈爱卿,去年的商税收了多少?”   沈持说道:“五百四十二万两。”   他没想到皇帝会问。   皇帝萧敏点点头:“和去年持平,比前年略少一些。”   “沈爱卿是觉得哪里出差错了吗?”   沈持回道:“臣只是看着这个素质有感而发罢了,若与前年和去年持平,那便是无事了。”   “今日不提朝政,”皇帝意味深长一笑:“来,多吃些瓜果,另外再赐一盘待会儿带回家去,代朕向众卿的家人恭贺新春。”   群臣复又谢恩。   正有说有笑时,十皇子把他的果盘端来沈持面前:“沈大人,这是给史师傅的,你带回去给她吃。”史玉皎解甲之后虽仍享正三品武官俸禄,但因不算正经在朝官吏,今日不用来给皇帝贺年。   沈持不敢推辞:“多谢殿下赏赐。”   在座的群臣有的冷眼看着,有的乐了,皇帝的幼弟,皇叔幽王萧为哈哈大笑:“看来史三娘打的你不够疼啊,你还想着她。”十皇子底气十足地说道:“皇叔,史师傅不打人的,她很温柔。”   群臣:“……”说杀人如麻的女将军温柔,小贼,你……这话说早了。   右相曹慈就着这话调侃沈持:“尊夫人真的不打人吗?”   众人哈哈大笑。   沈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官不敢保证。”   众人又是笑。   略坐了会儿,皇帝命他们散了。   群臣给皇帝拜完年,从皇宫出来,各回各家。   接下来的几天,才是官员们一年之中最松弛的日子。   初二,沈月一大早就带着舒兰庆回娘家来了,身后跟着的家仆搬了一箱子又一箱子的年礼,全系着红绸包装,红红火火的很应景。   “得……”见了沈持,沈月走到他跟前:“嫂……子呢?”   沈持看着她比小时候稍稍圆润了些,笑道:“一回来就问你嫂子,去吧,在里屋呢。”   回来就问她嫂子,对于他这个哥哥,就是看一眼的事。沈持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他在外头招待舒兰庆,说了会儿京中的事情,等到快晌午时分,提了礼,跟史玉皎回娘家去了。   比起京城的其他世家,史家人不多,三房子嗣加上回门的女儿女婿才三十多口人,堂屋只摆了三桌就坐下了。   当年不看好史玉皎嫁给沈持的亲戚,今日恭敬地来给他敬酒,还要学着官场上往高里称他一声“沈相爷”,相当恭敬。   史玉皎的娘史二夫人听了面上有光,更满意沈持这个女婿了,私下里催女儿:“三娘,早些生个娃儿,男娃儿呢就跟着归玉念书考科举,女儿呢娘就教她习武……”   史玉皎埋头吃饭:“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   就这样吃吃喝喝逛游逛游到了年初三,沈家开始贵客盈门。   尤其是去年春闱高中杏榜,已经在翰林院当庶吉士的,纷纷来拜访沈持,希望能得到他的点拨与提携,甚至有人是抱着来沾一沾他的官运来的。   还没有被官场磋磨过的意气风发的脸庞叫人看着就很想——跟他个职位前去历练,当当官场牛马。   聊得多了,众人不再拘着,沈持抛出个问题,他问道:“诸位,我大年三十夜里和林少尹去东市察看仓库失火,一问之下才知,商人竟能用低于市面三分之一的价格收购粮食,这是为何?你们所在的乡县,谷贱到这种地步了吗?”   众新菜鸟懵了:“这……倒没留意过。”   其中一个叫朱尧的二十来岁的庶吉士说道:“或许,该掌柜是在朝廷收缴赋税的八月份左右收的粮,那时候,家家户户急着把粮食卖出去给朝廷凑赋税,市面上待售的粮食陡然增多,商人们便趁机压价囤积粮食。”   这名庶吉士一身半旧衣裳,看着有些寒酸,个子不高但面容清秀,一双眼睛灼灼有神。   经他这么一说,沈持倏然转过弯儿来:“果然有古怪,我说呢。”   怪不得那日他问起粮价,商人齐双支支吾吾的。   沈持问朱尧:“你是哪里人士?”   “下官是松江府人士。”朱尧连忙说道。   沈持:“难怪,你们那边比起北地来,商贾之家多。”   “下官留意到这个问题也是在两年前了,”朱尧说道:“不知道以前是怎样的,这两年越发多的商人。在赋税之时,趁火打劫,压价收购粮食。我朝的田税是二十抽一,缴纳之时农人从粮食换成银子,商人趁火打劫,变成了十八甚至十五抽一。朝廷没有落分文的钱,全都到了商人的腰包里。”   沈持认真听完,沉思片刻说道:“多谢朱兄解惑,算来的确如此。”   朱尧日后是个可用之才,他在心中想到。   余下的庶吉士们听了唏嘘:“我等孤陋寡闻,想不到商人竟有这样奸猾的手段。”   “要不怎么说无商不奸呢。”   ……   正事儿说的起劲时,董寻来了,他与这群庶吉士是同年,见面就说说笑笑,倒把沈持给晾边上去了。   不知谁说朱尧今日来拜见沈持也不知换身衣裳,还是穿得这么寒碜,董寻笑着怼回去:“你是缝衣针吗?”   “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啊?①”   沈持笑着拱火:“二位,别光动嘴啊,动手吗?我家里家伙什儿多。”   众人哈哈一笑:“快,打起来,打起来,沈大人要看热闹。”   沈持:“……”   亲朋好友来往热闹到正月初七,皇帝开始早朝,各衙门开门办差,龙祥二年正式拉开序幕。   这日,董寻调侃沈持:“年前跟我说的商税的事,不了了之了?沈相爷又要萧规沈随吗?”   “还是觉得萧归沈随是个好事情,不得罪人对吧?”   沈持苦笑两声,将商人每年八月份压粮价屯粮的事说了:“青溪,时机未到。”   “青溪”是董寻的字。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倒是每年八月末朝廷征收田税时商人的事得想个法子管管。”   “要不,”春日来临,气候转暖,董寻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就以京城商人齐双未突破口,如何?”   沈持:“我也是这个打算。”   当日散值后,二人一起去京兆府衙门找林瑄,到了之后,别人看见沈持:“哎呀,沈大人又回来了。”   都还记得他曾任过京兆少尹呢。   沈持跟他们打过招呼,去里头和林瑄说话:“你还记得除夕晚上仓库失火的那个商人齐双吗?”   林瑄:“才几天的事,怎么不记得。”   沈持:“挚一兄,你查查他,看看他在京城经商是否老实?”要是只有压价囤积粮食一事呢,法不责众,他只能去拜访那人询问此事。   若有其他,直接抓了来审问。   林瑄:“行。我这就暗暗去查,三五天必有结果。” 第200章   三日后, 衙役来报,说查到七年前齐家在京郊收粮时曾逼死过一名湖州姓万的商人,为了脱罪, 他们花重金行贿时任大理寺丞的翁泉,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直至不了了之。   打那之后, 齐家似乎安分了,没有再生事。   但逼死万姓商人的事过去太久, 人证、物证俱已不在, 不大好追查。   林瑄把沈持、董寻请到京兆府衙:“归玉兄, 青溪兄,你们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持思索片刻:“找几个衙役去齐家, 请他来京兆府衙一趟, 记得弄得声势大一些,但别提什么事情。”   林瑄疑惑地问:“这是为何呀?”   “齐家一直经营粮食生意, 不会只有七年前这一桩事情, ”沈持说道:“先吓一吓, ”他淡淡一笑:“或许有意外收获。”   “行。”林瑄立刻派出林瑄立刻派出京兆府衙役去了齐家,到的时候,齐双正在收拾包袱,看来是有出事的预感, 似乎已经做好跑路的准备了。   “齐掌柜, 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请吧。”衙役们带着微微的冷意说道。   齐双的脸上明显露出一抹慌色,不过他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分定力还是有的, 平静地说道:“能不能让我换身衣裳?他摊开双手摆了一下,你看这身衣裳脏了,去见林大人不太好吧?”   衙役点点头:“齐掌柜请。”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齐双换了一身崭新的湖绸袍子,跟他们去京兆府。   齐双回到更衣室,叫了一个管事的过来,悄声吩咐:“你赶紧去那边说一声,就说我被林少尹‘请’进京兆府了。”   看样子有麻烦了。   “是,”管事的慌了一下,应了声:“小的这就去。”他赶紧从后面绕出去送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林瑄多了个心眼儿的,他不仅让人去前门“请”人,还在齐双的住宅附近放了几个暗盯梢的。盯梢的看见那管事的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使了个眼色,立刻跟上。   齐双到了京兆府衙,看见沈持也在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笃定,他的旧事儿被人揭了出来,脸色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他那一瞬息的慌乱,让沈持直觉齐双身上是背了事情的。   沈持一面有意无意盯着齐双的神色,一面笑道:“齐掌柜,本官和林大人,叫你来坐坐,就是想问问京城的粮价,预估今年的收成,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还请齐掌柜不要拘束,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听到他们要问的是粮价,齐双整个人微微可见的松弛了下来,他笑道:“大前年京城的粮价稍微高一点,前年低了半成,今年又高了不到半成,总是在半成之间浮动,可以说几乎没有波动,对于我们商行来说,高的时候便少买一些,低了的话便多囤一些,在中间吃个差价。”   “商人在朝廷收田税时压价囤粮,”沈持又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齐双想了想:“我们齐家是从四年前开始的。”   沈持:“以前呢?”   “以前只是听说个别商行这么干。”齐双答道:“后来一家又一家发现了这时候囤粮价格更低,就不约而同都这么干了。”   “外人看我们经商来钱容易,”他又补充了句:“其实当初发现这门道也不易……”   林瑄点点头,他看了沈持一眼沉吟道:“是啊是啊,我们看你们经商也是这么容易的,其实这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我和沈大人就不多问了,以免泄露了你的商业机密。”   齐双:“二位大人要想听,草民定然言无不尽。”   沈持笑着摆了摆手:“玩笑话,齐掌柜莫要当真。”   齐双如芒在背地又坐了片刻,见林瑄端起茶盏,立马有眼色地说道:“沈相爷,林大人,草民家中还有事,这就告辞,两位大人日后有事,随时打发人去叫一声,草民无不应的。”   “那就先谢谢齐掌柜了。”沈持起身拱手送客。   送走齐双后,之前派去盯梢齐家管事的两名衙役回来了,他们说道:“沈大人,林大人,董大人,齐双来京兆府衙之前着人去了杜家,看样子像是给他报信的。”   京兆杜家,庄王萧承钧的亲家。   沈持微一怔,给林瑄使了个眼色。   林瑄会意,立马让两个得力的衙役去盯梢起家。   一来提防他跑了,二来看看他与杜家有什么勾当。   谁知道,三天后,有人看见齐双坐着一辆车要出城。林瑄立刻待人去拦住了人:“齐掌柜要到哪里去呀?”齐双支支吾吾,就在他支吾的功夫,林瑄一声令下:“把齐掌柜带回衙门。”下令抓人,带回衙门去审问。   齐双双直呼冤枉:“林少尹,我这是要到外地去做生意。”   林瑄:“那次失火之事情,有人举报是齐掌柜自己纵火,本官不得已带回去再问问。”   他把齐双带到京兆府衙门之后,直接关到了牢中,也不提审,就这么拖着。   这是沈持的主意,他想看看杜家会不会来捞人。   叫人没想到的是,这张网撒下去还引来了大鱼。   京城杜家托人来问齐双犯了什么过错,隐约透露出齐双愿意花钱捞人的意愿。   一个小小的商人,竟能让杜家都为他出面疏通关节,想花钱买平安,可见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沈持对林瑄说道:“挚一兄,劳你再帮我套套他的话,这个齐双是怎么搭上杜家的?”   看起来这个人对他们还很重要。   林瑄按照沈持的吩咐,带了好酒好菜去牢中和齐双攀谈:“齐掌柜好本事,是如何搭上杜家这棵大树的?”   齐双听到杜家有人来为他说情,以为林瑄要卖杜家的面子,把他给放了,或许更长远一些,也要借此机会攀庄王这棵大树,开始还很谨慎,后来干脆说道:“草民曾为杜府打理过田地。”   “打理田地?”林瑄愣住了。   杜家的田产得有上万亩地吧。   “你是如何帮杜府打理田地的?”林瑄给他斟了一杯酒:“齐掌柜请。”   见他待自己客气,齐双愈发笃定此人想要交好杜家,便吐露出一二分:“林大人晓得的,杜家手里有上万亩良田,每年的税赋吃不消……”说到这里他不肯再多说:“多谢林大人赏酒赏饭,还请林大人开恩,让草民早日出去打理生意,日后赚了钱,会记得林大人的恩的。”   林瑄抿了一下唇,看着他说道:“唉呀,本官也急,只是眼下事情还未查清楚,还请齐掌柜继续委屈几日,快了……”   ……   户部。   “帮杜家打理田地?”沈持和董寻听林瑄一说起初有些吃惊,后来转过弯来了:“原来如此。”   “归玉兄,”林瑄说道:“我着人去查了查,如今大户人家逃避赋税有两种手段,一叫做‘飞洒’,二是‘洗地’,他们自己不好出面,便找个商人代为办事……”   就拿杜家来说,让人打着他们的名号勾结田地所在地的官府,将田地赋税化整为零,然后分洒到当地可以免税的秀才或是举人的田地上,以此逃避赋税,叫“飞洒”。   还有类似洗钱的“洗地”手法——比如说,赵家把田卖给钱家,钱家又卖给李家,李家再卖给赵家,但在这最后一个环节,“李家有开,赵家不收,”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块田最后虽然仍回到了赵家的手中,但在土地登记中却没有进入赵家的户头。这么算下来,赵家一年的收成不下十余万石,所入朝廷府库的,止三二分尔。   依照此情形推断,某些豪门大户,可能至少百分之八十的田税都逃掉了。   说到这里他气得直捶桌子:“豪门大户不交田税,商人从中投机,纵然朝廷再薄赋减役,百姓还是过得苦不堪言。”   “纵然是这样的太平之年,除去江浙湖广这些富裕之地,其他地方,照样民不聊生……”   气死他了。   这回别说沈持了,连董寻一细算这笔帐脸都变了,骤然呆立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沈持跟他一起去牢中又就此事问了齐双几个问题,这人垂下眼,声音不稳地说道:“沈相爷,林少尹,不止齐家,各商行都染指此事……”   沈持知他说的是实情,不再为难于他:“齐掌柜受委屈了。”   “不过今日我和林大人问你的话,你可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能说出去。”   他言语平和,并无一句威胁恫吓之辞,但齐双却觉得浑身猝然冰冷,莫名恐慌:“是,相爷,草民不敢。”   沈持命放人。   齐双自是对他千恩万谢。   这会儿董寻找了过来,听二人说得激愤的样子问:“大人,你想动田税是不是?”   沈持不语。   三人从从牢中出来,林瑄苦笑着,忽然吊起了书袋子:“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①难,难,难啊!”   “归玉兄,”他又说道:“忘了我跟你说的京城的四大家了吗?你看,咱只是随便碰到个商人,就跟杜家扯上干系了。”   杜家又是庄王的亲家,弄不好也要得罪庄王府。   沈持:“不动,”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像动得起他们的样子吗?”   他没那么不自量力。   董寻:“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还是不怎么当回事地笑了笑:“我没办法,董大人呢?”   董寻把手背在身后,沈持向来做事游刃有余,在他这里很少有难事,因而似乎有些顾虑,犹豫了下方道:“不如先拿某地的乡绅开刀,让他们先把田税吐出来。”   沈持:“青溪,我说过,先不动田税。”   如今最好动的是粮价。   董寻不解:“粮价?”他是世家公子出身,不曾留意过百姓的柴米油盐。   “嗯,”沈持略偏过头去看他:“嗯,粮价。”每年朝廷收税赋时,商家压价囤粮,这事一目了然,牵扯亦不多,好下手。   “你打算怎么做?”董寻紧皱眉头,一首摩挲着下颌:“我是束手无策啊。”   “我……也不知道,这样吧青溪,我着人去翰林院把朱尧请来,咱们一块儿想想办法,”沈持在心里说道:他可能还是个精明的。   朱尧很快从翰林院来户部找他们:“沈大人,董大人。”被人赏识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何况还和自己的前程紧紧挂钩。   “还是那件事,”落座后,沈持直接说道:“我想今年秋天朝廷收缴税赋时稳住粮价,朱大人有什么法子吗?”   朱尧:“……”   “回沈相爷的话,”他说道:“下官真没想过这件事,这两日可琢磨琢磨。”   沈持:“嗯,不急,朱大人回去好好想想。”   “是,”朱尧躬身施礼:“下官一定好好琢磨。”   当日散值后,沈持慢悠悠往家里走。路上看着风暖雪消,抽枝发芽的树木,才觉已是人间二月天了。   还未到家,就被沈知朵拦住了:“阿池哥,家里来信说我哥还没回家,你知道他游学去了哪些地方吗?”   怎么这么久没有音信。   沈持:“……阿秋离家有半年了。”   “阿池哥,”沈知朵眼睛红红的几乎要哭了:“你能想办法找找他吗?”   沈持的脸色有些凝重:“或许阿秋并不想让咱们找他。”   去年沈知秋到昆明府去见他,想来是告别了。   “阿池哥,”沈知朵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说,我哥他是离家出走了?”   沈持沉默半晌:“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愁生计,阿朵,你也不用太担心。”   当朝对人口迁移管制不严,打个比方说,如果沈知秋从秦州府去了江苏府,只要拿着身份文书就能在当地落籍,此后,他每月的生员银子也可从当地领取,生活不难有着落。   沈知朵一下子抽噎起来:“阿池哥,可咱们总得知道他在哪里吧?”   “你放心阿池哥,我只想知道他人在哪儿,不会告诉爹娘去扰他清净的。”   沈持想了想:“嗯,我想法找找他。”   “你去家里坐会儿?”   “不了,阿池哥,”沈知朵拿帕子拭干眼泪:“昨日才去过,我回去了。”   她一转身,险些撞到人,抬头一看,竟是史玉皎关切地看着她:“阿朵妹子怎么哭了?”   沈持把史玉皎拉到身边:“你回来了?阿朵她担忧阿秋,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史玉皎刚教完七、十两位皇子习武从宫中出来,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衫,额间还有一层细汗,气色比寻常闺秀要好,粉面桃腮,她说道:“也是,阿池,你想法子找找他吧。”   沈持点点头:“好。”   沈知朵屈膝一礼,辞别他们回孟家了。   史玉皎和沈持一块儿往家走,她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户部的事,以前萧相爷的事,陛下的事……一锅粥,”沈持拉着她的手笑道:“领的俸银不如你,干的活儿还多,三娘,我现在投笔从戎还来得及吗?”   粮价、田税的事还没有眉目,他不肯说出来。   史玉皎挑眉一笑:“来不及,别想了。”   沈持:“……你夫君我真命苦。”   史玉皎一本正经地说道:“还好,也不是很苦,陛下还给了你个干活的董大人,我瞧着他更命苦。”   “你在心疼他?”不知为何,沈持总觉得心里有股酸味儿。   史玉皎白了他一眼:“我就事论事。”   “你看看,你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人家董大人可是要跑腿的。”   沈持:“……好媳妇儿,别说他了,他确实比我命苦,他娶不到你这样的好媳妇儿……”   史玉皎噗嗤笑了,到了家让他去给她倒茶:“今儿早上雍王殿下和他老师薛学士闹别扭,午后习武的时候心神不宁,总是出错,气死我了……”   “他跟薛溆闹别扭?”   史玉皎:“嗯,听说殿下不喜欢薛学士,一直闹着要换老师。”   沈持:“……”   “我听说,”史玉皎拿胳臂轻捣了他一下:“雍王殿下比较中意你。”   沈持笑了一笑,凑到她耳边说道:“你夫君我人见人爱。”   史玉皎轻轻掐了他一下,吓得沈持连忙讨饶:“好夫人,我胡说的。”   “说正经的,”她问:“万一陛下要给殿下换老师,你……”   沈持摆摆手:“别担心,三娘,过几日我一道折子上去,恐怕陛下是没有心思让我去教殿下读书的。”   要是皇帝得知商人在朝廷收田税时发财,豪门世家这么猖獗地逃税,他只怕要睡不着觉的。   史玉皎:“出事了?”   “没有,”沈持去端来一盘点心,边拈起一块儿边说道:“来,这是京城新出的桃花糕,说是采摘新鲜的桃花花苞做的,尝尝,我说的事吧,对朝廷来说,是好事。”   史玉皎皱了皱鼻子:“好吧,信你。” 第201章   两口子坐着说了会儿话, 史玉皎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子问他:“对了,赵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赵蟾桂不在,一开春, 沈煌夫妇很快要到京郊打理田地去了,家里人手有些不够用, 倒不是缺人服侍,自幼跟着她的丫鬟云苓、子苓都在沈家, 只是缺个管着家,记个账的人。他二人回京后不像先前在外面, 要算着家中的各种入账、花销, 以及各种人情来往, 也得有人出面操持。   她在想要不要去娘家找个能写会算的伙计过来帮衬一阵子。   “最晚这个月底吧,”沈持说道:“家里有什么要做的吗?我来。”   史玉皎:“没什么, 就是家里的账要算着, 日常出门办事之类的,丫头们不大方便。”   沈持:“要不, 我写信回去催催?”   “到月底也快了, ”史玉皎摇摇头:“让赵大哥从容些吧。”   他们正合计着家中的事,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到了,就是这里。”   是赵蟾桂。   沈持起身笑道:“三娘,你说巧不巧,你一提赵大哥就回来了。”   他俩赶紧迎出去。   时隔两个多月没见, 赵蟾桂微胖了些,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中等, 面色红润的女子,看来是他媳妇儿了,见面就拉着女子给沈持作揖:“大人, 夫人,我回来了。”他拉了拉那女子:“这是内人方氏。”   沈持和史玉皎齐声道:“赵嫂子。”   方氏还礼:“大人,夫人。”   史玉皎叫丫鬟云苓、子苓来:“这是赵大哥和嫂子,你们以后听他俩的吧。”   沈持:“有事商量着来。”   “是,大人,夫人。”云苓、子苓招呼赵蟾桂两口子去了。   家里添了两个人,一下子热闹起来,没那么冷清了,怪不得豪门都喜欢奴仆成群呢。   当日,沈持不用烧热水了,他干什么都会被赵蟾桂截胡:“大人你放着,我来。”   沈持:“……”   “对了,”赵蟾桂又说:“我从禄县来的时候,沈老太爷让大人得空想法子找找知秋秀才,说他不回去不打紧,给家里捎个信儿,让他们知道他在哪里也就安心了。”   沈持:“今天阿朵也找过我了。”   也是要找沈知秋。   赵蟾桂:“……”   沈持回到书房,往椅子上一坐,很快忘了家里的琐事,又思索起粮价、田税的事情来。   法子是有,只是不那么高明,强行实施容易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沈持很想翻一翻《明史》,看看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他很想从中汲取一些经验,可惜当朝和明朝是个平行的朝代,从未见过那些书,也未曾听人提起过。   “赵大哥,”等赵蟾桂来送东西的时候他说道:“明日你去獬豸书肆找潘掌柜,给我找几本经商的书来,我瞧瞧商人们都是怎么做生意的。”   “大人,”赵蟾桂有点诧异:“你要经商啊?”   沈持:“不,我就看看他们是怎么经商的。”是如何投机倒把的。   要知彼知己。   “那多枯燥,”赵蟾桂说道:“大人看些话本多好,现在市面上的话本真好看。”   他从家里来的一路上又买了不少。   沈持:“嫂子看见不说你吗?”   “她不认字,”赵蟾桂说道:“看了也看不懂。”   沈持:“……”   不过说归说,次日赵蟾归还是给他挑了不少的商书来,还拿回来七十两银子:“潘掌柜说这是大人的润笔费,本来早该送过来的,但过年他回家了,年后又到南边买了些书来,才回到京城。”   还没顾得上来沈家拜访。   沈持从中拿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赵蟾桂:“不知道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没给嫂子预备见面礼,得空去街上逛逛,买些穿的用的。”   “大人先前在禄县已经给了不少了,”赵蟾桂说道:“不能再要了。”   沈持塞到他手上:“收着吧赵大哥,以后这个家里里外外的事都要你打理操心呢。”   赵蟾桂只得接了:“多谢大人。”   他又笑道:“对了大人,从禄县来的时候沈老太爷还说,想要个京城的亲孙子。”   沈持:“……”   催生是吧。   闲得你们。   他把这阵子京城来往的人的记录“移交”给赵蟾桂:“孟夫子快添丁了,你早些预备下礼。”   “李颐要成亲了,估摸就是下个月,也要准备礼金。”   “汪大人的小女儿下下个月周岁宴,也要送礼。”   赵蟾桂接过去细细过目。   “嚯,汪季行汪大人已经有五个孩子了……”   沈持的同乡兼同年,考中进士当了官后纳了一妾,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家里肯定很热闹。   “咦,江大人还在通州府呢,”赵蟾桂继续说道:“竟还未婚,啧啧,比我还不着急……”   沈持:“江大人或许很快要升官了,你还在背后嘀咕他。”   前几日吏部给皇帝送去年的考核,他看见江载雪是“上佳”。   赵蟾桂闭了嘴:“大人,我明日逐一去看看有没有要还的人情,另外再把过节收的礼整理好。”   他看见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堆得满满的——沈、史二人收到的腊赐。   沈持:“嗯,辛苦你了赵大哥。”   “赵秀才他还好吗?”   上次回禄县有些匆忙,没来得及见面。   赵蟾桂说道:“好着呢,我在你这里他十分放心,一点儿忧虑都没有。”   沈持笑了:“那就好。”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家常,沈持很快被手里拿的书上的片段吸引,一瞬,书房又没了声音。   赵蟾桂回来后,他轻松了些,次日上朝都去得比往常早。东华门外春寒料峭,晓月画楼,清晨的春景美不胜收。   群臣都来了之后,东华门开了,依次鱼贯入内。   太和殿中,皇帝端坐于宝座之上,头顶珠冕肃穆。   六部官员率先上奏各部开春后的事情,有告皇帝知晓的,有请他下旨定夺的……一个时辰之后才议完,萧敏此刻有些疲惫:“各位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御史大夫管聃率先开腔:“陛下,臣要弹劾户部右侍郎沈大人。”   皇帝微凝了下眉,看看沈持,道:“说来听听。”   管聃:“沈大人为户部右侍郎,却时常出入京兆府衙,他懈怠户部的公务,而插手京兆府事宜,臣故而弹劾之。”   沈持:“……”   皇帝:“沈爱卿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每次去京兆府衙,”沈持郑重地说道:“皆是为公务。”   皇帝瞟一眼管聃:“沈爱卿一共去了几次,让朕听听他去的是不是过于频繁了?”   “今年一共四次了。”管聃说道。   “你的眼睛跟着沈爱卿呢?”皇帝显然有些哭笑不得:“还是你找人跟着他了?”   群臣低头忍着笑意。   管聃:“……臣惶恐,臣不敢跟踪沈大人,都是听说。”   皇帝:“以后听说的事就不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了,朕听了心烦。”   管聃吓得面无生色地跪在丹陛之上瑟瑟发抖:“是,臣罪该万死。”   沈持心中冷笑:此人是谁家的狗,为何专门跟他过不去。回头还得去京兆府衙一趟问问林瑄。   不过还没等他去京兆府衙,翌日下朝后,林瑄伙同朱尧就把他堵在半路了:“沈大人,走,找个地方坐坐。”   看见朱尧,沈持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定是想出把控粮价不让商人投机的招数来了。   谁知吓得人家以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癖好:“沈大人,我……我去把董大人找来。”多个人好壮胆。   沈持:“不用找,咱们直接去户部找他。”   董寻也在苦思此事。   林瑄:“我京兆府还有事,花市那边正抛绣球择婿呢,我得带人去巡逻一番,你们去商量事情。”   这些年,女郎等绣球楼抛绣球择婿传了下来,已经成了无数佳偶,那地方很出名。外地人进京无论如何都要逛一逛凑个热闹,人多,难免有磕碰、生事,得多盯着。   沈持:“快去吧林大人。”   想起昨日早朝上管聃弹劾他的事,他又追上去问:“挚一兄,御史大夫管大人是谁的人?”   “你把他得罪了?”林瑄压低了声音:“庄王的,你当心些。”   沈持:“多谢挚一兄告知,我会的。”   ……   他和朱尧走着去户部,路上人家刻意跟他保持一段距离,这让沈持一头雾水,大惑不解,心道:这人好拘谨啊。   等到了户部见到董寻,朱尧才大大方方起来。沈持随意往那儿一坐,开口就问:“朱大人,那事儿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朱尧再仔细一瞧沈持,见人家满脸写着“谈公务”仨字,脸倏然红了,哎呀,错怪沈大人了……该死。   “有个粗略的思路,”朱尧急急掩饰了下窘迫说道:“二位大人姑且听听。”   沈持自己斟了杯茶,低头润了润唇:“朱大人快说出来听听。”他有些迫不及待。   “下官想,若用下策,乃是以粮食代替银子缴纳田税,”朱尧起身踱步到沈持身边,早忘了将才的小小插曲:“不再经过商人之手换成银子,让他们无机可乘。”   沈持笑了笑:“愿闻中策。”   “中策便在今年朝廷收田税时冷眼旁观商人压价囤粮,等他们如火如荼往家中运粮食的时候忽然发难,找几家大的商行罚没全部家产,”他顿了一顿:“沈大人觉得如何?”   既让农民多交了粮食,也让商人多交了银子,朝廷从二者身上皆得利。   沈持听了又问:“朱大人,还有上策吗?”   “有。”   沈持起身对他拱手道:“请朱大人赐教。” 第202章   “至于上策嘛, ”朱尧浅依一口茶,凝着沈持说道:“设常平仓。”   常平仓。   东汉的班固在《汉书·食货志上》中记载: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以善为算能商功利得幸於上……遂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 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 名曰“常平仓”。①   “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 谷贵时减贾而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朝廷出面设常平仓——一个官方的仓廪, 当市面上米多开始跌价时就出面收购粮食, 囤积起来, 一旦米价开始涨了,就低价卖出来, 又或者丰年粮价低时买进, 防止谷贱伤农,灾年粮价高时卖出, 防止粮价太高, 百姓挨饿。   通过控制市面上投放的粮食多少, 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从而剥夺商人控制商品价格的权利。   让朝廷来控制粮价,而不是商人。而价低时买、价高时卖,还能为朝廷赚钱。   常平仓是汉武帝时期的大臣桑弘羊所创, 之后各朝代一直到民国断断续续都有设, 再到后来, 演变成为国家粮食储备制度。   不止粮食,汉朝王莽曾在长安和洛阳等地设立司市,当市场上某种商品超过平价一钱时, 司市就要按平价出售这种商品以平物价。如果市场上五谷、布帛、丝棉等生活必需品滞销时,就由司市以高价收买,不让价格跌下去。到了唐朝,大臣刘晏实施了常平仓、常平盐和平衡其他商品价格的常平法,还在长安等地建立高效的物价情报网,为的是——使天下无甚贵贱而物常平,②,不给商人吃差价的机会,不让物价暴涨导致民生艰难。   这沈持多少知道些,记得上辈子有阵子市面上的猪肉涨得太厉害了,国家便投放冷库储备的,不紧缺了,价格就逐渐回落下去。   “嗯,”他当年在退思园读书时看过史书,记得常平仓,只是对此没有深思过,有些惭愧地说道:“叫你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各朝代的确是设过常平仓。”   “沈大人,每年八月份朝廷收缴田税之时,农人要售卖的粮食过多,”朱尧说道:“价格自然而然就走低了,”他又朝沈持靠近了些说道:“管子说‘夫物多则贱,寡则贵’,东西一多就买不上好价钱了,商人经商,逐利无可厚非,强行打压不是办法。”   “这一点儿我无比认同,”沈持说道:“我看本朝的商人,多数重财但也没轻了义。”   朱尧:“沈相爷说得对,每逢某地发生灾荒,在此经商的商人慷慨解囊,沈相爷听说过贞丰六年甘肃府发生旱蝗之灾吗?”   当时“边陲饥馑,流离载道”,京城商人徐长寿正好行径此地,立即“输粟五百石助赈”,使灾荒得以缓解。   “还有富商在外地挣了钱,回到家乡修桥铺路,兴办学堂,惠及当地百姓,也叫人敬重啊……”   他认为商人在朝廷买年收田税时压价收粮并不是他们的错,正常的商业行为罢了。   沈持轻抿唇淡笑:“深以为然。”   朱尧松了口气:“下官大胆混说,或许……只能是说说而已。”   “多谢朱大人,”沈持对着他作了一揖道:“为我点拨迷津。”   “不敢不敢,若能为大人所用一二,”朱尧说道:“则下官不负平生所学,感激不尽。”他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没有别的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等他走了之后,一旁许久未开口的董寻说道:“沈大人,常平仓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都会出现一次甚至数次,屡建屡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在朱尧提出来之前,他也想过建常平仓来稳控物价。   建常平仓需要花很多银子,然而建起来之后极容易被下层官吏挪用倒卖,无法起到平抑粮价的作用,反而白白便宜了贪官污吏,弄得朝廷焦头烂额,不得不在建起一段时间后就废掉。   建常平仓虽是上策,但难处亦有很多。   说完,他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想是身体不大舒服。   沈持给他倒了杯热水,沉思道:“嗯,我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问:“青溪,你找大夫看了吗?”   日常不见董寻吃药,也闻不到他身上的药味。   董寻摆摆手:“吃烦了,不想吃了。”   沈持:“……”   这是有病不看生生拖着啊。   他皱了皱眉:“今日没什么事,你早些散值回去歇着吧。”   董寻整了一下手头的账册,放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沈持说道:“回吧。”   这天散值后,沈持留在户部没走。他从家里带了一本市面上写商业的书籍来看,当朝的商业格局还挺有意思的:徽商经营当铺,遍布各地,并以此盘剥重息,积累财富。广东的粤商经营糖业、春以糖本分与甘蔗农,冬收其利。   豫州、江苏商人春放高利贷,秋天收利息。浙江商人经营丝绸、茶叶,垄断高门世家的生意。山陕商人,多爱田产和粮食,他们垦辟边疆起家,有藏粟数百万石者……   各地商人皆是同样的套路,丰年压价买入,不好的年头高价卖出,各地的物价几乎全由商人来操控。   一口气翻完半本书,户部已经没一个人了,他才拿起披风出来。   仲春之月,蛰虫咸动,嫩绿的草丛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虫鸣。沈持背着手在街边漫步,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他加快脚步往家走。   走到竹节胡同口,一窈窕女子挑着琉璃风灯朝他走来,她步履敏捷,隔着老远他就知道是史玉皎,轻声唤道:“三娘。”   史玉皎一阵风那般卷到了他跟前:“你去哪儿了?”声音中满是记挂和担忧,她是出来找他的。   “随便出来走走,”沈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不留神天就黑了。”   他从她手里接过风灯:“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史玉皎说道:“下馆子吧,我请客。”   沈持:“有什么新鲜的我没吃过的吗?”   “有一道菜你肯定没吃过,”史玉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坏笑道:“我带你去,但得先说好了,不管什么,你都得吃。”   沈持:“……”   他心道:京城正规的馆子,总不能卖人肉包子吧。   再看看她脸上越发得意的笑,有点胆怯:“……三娘,贵吗?要是贵的话,就算了。”   “贵是贵,”史玉皎挑了下眉头:“可是我请得起啊。”   沈持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那走吧。”   他跟着她穿街走巷,来到京城西市的一条胡同口,右手边的一家馆子门前挂着红灯笼,里面食客拥挤,生意很是红火,正想着一定很好吃之类的,忽然抬头看见馆子门面的招牌上写着——“驴板肠”三个大字,沈持:“……”   驴肠?   他的确没吃过。   沈持微吸鼻子,觉得媳妇儿的口味有些重。但店中飘着的一股醇厚质朴的香气又实在勾人,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史玉皎:“真的好吃吗?”   史玉皎轻捶了他一下:“这家的驴板肠先煮后卤,味道很鲜美。”入口又脆又香。   沈持不能扫兴,只好给她排队:“你去外面坐着,一会儿再来。”   史玉皎交待他说:“我要一大碗,放香油、醋,不要蒜泥。”   她说完从食客中挤出去,到外头逛去了。她一边逛一边往店里张望,看看沈持排到哪儿了。逛着逛着,冷不丁听见有人在闲聊:“……换下来的棉衣收好,今年冬天啊说不定买不起了。”   一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说道:“听说去年南边的棉花遭了虫害,你不晓得,棉花生虫一连就是三年啊,今年、明年的收成也难,棉布,棉衣都要涨价……”   史玉皎听了心想:得空叫赵蟾桂两口子多囤几床棉被,棉衣,棉布,省得要用的时候花大价钱买。   正想着呢一抬头看见沈持排到头前去了,手里端着个取餐的盘子,她赶紧进店找张二人的桌子坐下。   不大一会儿,沈持端了一大碗驴板肠过来:“你的。”   史玉皎问他:“你不吃啊?”   沈持晃了晃手里的筷子:“我先尝尝,好吃了再去买。”要是接受不了那个味儿,岂不是浪费。   “你真会过日子,”史玉皎笑了笑,拿小碗拨给他一些:“对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听有人说去年南边的棉花欠收,棉布棉衣要涨价了。”   “咱们也囤点儿要用的吧。”   沈持:“棉花欠收的事情我听秦尚书说了,户部也正头疼着呢,如此一来,给边疆的守军采买棉衣要额外支出一大笔银子。”   还没想起来去拆哪里的东墙补这个西墙呢。   他才回京,公务堆积如山,还没顾得上这桩事情。   此刻细思,不止粮价,不止棉花……往后还会有越多越多这样的事情,设常平仓势在必行了。   史玉皎夹了一口驴板肠送到唇齿间,微麻辣微咸,香烂而不腻,她埋头大快朵颐,不再搭他的话。   沈持夹起一块驴板肠,盯着看了两眼,慢腾腾放进嘴里,轻轻咬下去——嗯,好吃……   媳妇儿靠谱。   他又去买了一碗,另外打了二两酒来,逗她:“你酒量多少,二两有吗?”   史玉皎瞧着他打来的酒,莞尔一笑:“我看着,你喝。”这点儿酒,都不够她漱口的,还问。   沈持:“……”   等他们酒足饭饱从馆子出来,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在夜色中长了腿,来来回回晃荡个不停,他想他这是微醺,他抓着她的胳臂,话多起来:“夫人,我要干件事儿。”   设常平仓。   史玉皎笑了声:“沈持,才二两酒你就醉了?”   “没醉,”沈持脸上酡红染颊:“夫人你听我说……”说了半句,他脑中忽然又十分清明,打住了要说的话:“唉呀,这酒后劲真大。”   史玉皎低声发笑。   ……   到了家里,她问他:“你方才说要干什么事来着?”   他滑头地笑了笑:“我忘了。”   史玉皎伸手捏着他的手腕,吸一口气凉笑:“真忘了?”   夜色澄鲜。   未做成是事情,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他不能提及,也无法倾诉。   “做成了有什么好处呢?”史玉皎问他。   沈持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挺正经地说道:“为朝廷革除积弊,消除隐患。为自己立功升官,光耀沈家的门楣,封妻荫子。”   其实他还想说:让天下的百姓过得轻松些。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只能隐藏在心中,却无法宣之于口,或许,他怕自己做不到吧。   “哦,”史玉皎握着他的手:“那你去做吧。”   ……   翌日,沈持从翰林院藏书阁借了些记载常平仓的史料来,搁在袖子里,得空就翻两页,看看前人的经验,再琢磨琢磨该怎么提出来,奏折如何写。   一次被董寻看见了,他的眼神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了一瞬,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眼中掠过一丝担忧:“沈大人,常平仓确实有用,只是你我向陛下提出,他肯不肯,群臣肯不肯,难说。”   纵然他们有桑弘羊的志向,却不知皇帝萧敏有没有汉武帝的魄力。   沈持:“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董寻叹气:“万一撞南墙把头碰疼了,别哭啊沈大人。”   沈持:“放心吧董大人,我就算哭也不会让你知道。”   ……   几日后,上早朝时,兵部侍郎魏淳奏道:“陛下,臣听闻南方棉花欠收,臣恳请陛下责令户部早日采买,以免今冬西北边疆的戍军缺少棉衣、棉被,将士们挨冻啊。”   据说棉花是从印度传入国内的,故而在古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朝的棉花的主产区为广东、福建两地。   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陛下,往年都是在九月初收了田税后才着手为戍军采买棉衣、棉被,这才二月底,太早了些吧。”   魏淳哼了声:“秦尚书,到时候棉价飞涨,你们户部肯不计银子为他们采买吗?”   按照以往的经验,今年冬季棉衣至少涨价三成。   秦冲和为难地说道:“陛下,户部的预算从来都是可着头做帽子,这时候确实拿不出这笔银子。”   户部的手头宽裕不到哪里去。   魏淳不干了,他开始找沈持:“沈大人,你既身为户部右侍郎,又与董大人掌左相之权,这件事你给我个说法吧。”   沈持看一眼秦冲和,又略带微笑看着魏淳:“魏大人,本官已经在想办法了。”   魏淳很不满意他的回答:“沈大人何时才能想出法子来?”   沈持半晌没说话,直到皇帝萧敏也朝他看过来,他才说道:“陛下,如今正是春耕时节,南方棉花虫害,若引种到别处,也生虫害吗?”   要是不生虫害,立刻在滇地、中原等日照强的地方引种,扩大种植面积,以增加今年棉花的供应。   皇帝萧敏眯眼找到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沈爱卿所问,你知道吗?”   李为想了想:“陛下,工部工事隋然长于棉事,臣要回去后向他请教一番才能答复。”   “眼下各地都在忙春耕,”皇帝说道:“若能的,就依沈爱卿说的,让别的省种上棉花。”   “是,陛下,”李为又说道:“臣听说去年归于王治之下的滇地日照非常好,若是这般,那里应很适宜种植棉花。”   皇帝:“沈爱卿,滇地的日照如何?”   “陛下,”沈持说道:“非常好。”   皇帝又跟李为说道:“不等了,此刻就传隋爱卿过来,跟朕和诸位爱卿说说此事。”   大太监丁吉立马着人去传隋然。   群臣又议论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一个高高瘦瘦,淡眉淡须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正五品文官绣白鹇补子的官袍上殿了,他就是工部工事隋然。   李为低声对他说了棉花的事,隋然施礼道:“陛下,据书籍记载,棉花一旦生虫害便持续两三年,乃是由于虫卵寄生于土壤之中,要是换个地方引种,臣以为,便不会再生虫害。”   皇帝听了大喜:“哎呀,滇地真是我朝的福地,你们看看,去年归到我朝的治下,今年就起大作用了。”   他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赶紧调几名长于农事的官吏到昆明府去,让在那边垦田囤田的戍军一道,种棉花。”   本来揪着的心忽然有种峰回路转日暖风轻的惬意。   群臣也都舒了口气。   本来这件事暂时要过去了,沈持忽然说道:“诸位同僚,要是他年所有产棉区生了病虫害,无地可引种,又该怎么办呢?”   群臣被他问得卡壳,面面相觑:“这……”   沈持趁机试探道:“臣近来重温史书,看到了汉朝、唐朝设的常平仓,用来把控物价,臣觉得很有意思。”   借着棉花这件事,他要先抛出设常平仓的想法,试探各方的反应,是反对,还是赞同。   音落,太和殿中一瞬寂然无声。   方才沈持抛出问题后,皇帝萧敏也心存忧虑,他说道:“待会儿退朝后,曹相,秦尚书,李尚书,再告诉董寻,你们也都跟沈爱卿一样,琢磨琢磨史书中记载的常平仓。”   他今日忽然觉得,自己下朝之后也要翻翻史书了。   听到点名的几人齐声道:“是,陛下。”   其余人又奏了些别的事情,今日早朝的时间稍长,本该卯时就完事的一直拖到了辰时中才结束。   大臣们略带疲惫地从皇宫走出去,各回各衙门。   六部的几名官吏去找曹慈:“听说沈大人要向陛下提议设常平仓?”   曹慈摇摇头:“当年开国之初,也有人向先皇提议开常平仓。只是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据说当年就是有人提出设常平仓,但多数人反驳,他们说朝廷要出钱,又要雇佣官吏,是一大笔开支,而常平仓所赚的钱不一定能养活维持。   倒不如没钱的时候,就抓几家富可敌国的商人,逼着他们捐出全部的家当给朝廷用来买命,这样省事。   这就是随意让商人盘剥百姓,又把商人当血包。   所以当朝开国之初的很多有巨贾所赚的钱被朝廷敲了去,他们也败落了。后来朝廷不怎么缺银子了,不再打商人的主意,各得其所,互不侵人肥己,他们才过上了顺风顺水的日子。   御史大夫管聃问:“曹相爷,这次,沈大人能成事吗?”   曹慈微微一愣,徐徐说道:“沈大人办事往往出其不意,本相不敢随意断言。”   “设常平仓,”管聃口气风凉地说道:“劳民伤财,不是什么好事。”   曹慈乜了他一眼:“圣上让本相琢磨此事,管大人倒提了个醒,兴师动众折腾朝廷上下,嗯……”   户部。   沈持上朝回来后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似乎总有理不完的公事,还不忘抽空告诉董寻一声:“圣上让咱们再琢磨琢磨常平仓。”   董寻抬头看了他一眼:“沈大人在早朝上提了此事?”   “提了一嘴,”沈持说道:“叫董大人说中了,我说完之后,他们都哑巴了。”看样子没有人赞同设常平仓。   皇帝也只是让回去琢磨,他在权衡。   “这法子看起来行不通,”董寻说道:“沈大人,另想别的法子吧。”   沈持没说话,只轻微地摇了摇头。   董寻知道他不甘心,挪过椅子坐到沈持身边:“京郊不是有一处前朝常平仓的旧址吗?听说建起来没几年就废弃了,沈大人若是放不下,得空去转转,保管你打消这个念头。”   沈持放下手里的公文,一笑:“在何处,后日休沐我便去走走。”   “在平安县。”董寻笑道。   沈持:“谢了,董大人一同去吗?”   董寻摸了摸鼻子:“近来风和日丽,好。”   到了休沐那一日,清晨,二人乘坐马车一道去京郊平安县寻访前朝常平仓旧址。董寻身体不好,沈持叫马车夫赶得慢些:“平安县离京城不过二十来里地,一日来去时间宽裕,慢些走吧。”   马车夫听了他吩咐,慢悠悠甩着马鞭,赶着马车吱吱呀呀地穿行在春光里。 第203章   到了平安县, 一边走一边问路,到了晌午时分,总算找到了前朝常平仓的旧址。   从马车上下来, 入目好一大片荒芜之地,杂草丛生间, 掩埋着一片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上爬满藤蔓, 鸟粪覆盖在残缺的台阶上,一脚踩下去, 到处是厚厚的尘土, 穿行在残砖断瓦中, 沈持的脸色十分凝重,董寻则裹紧了披风, 似乎春日暖阳也驱散不了这里的阴冷。   废弃的常平仓里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瓦砾, 踩上去硌脚,行走困难, 沈持找了一块石凳, 看着还算干净, 他让董寻坐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废墟残迹,一时都没开口说话。   晒了半天太阳,董寻才触景生情, 生出一番感喟, 幽幽地说道:“这是昔日天下最大的常平仓, 由前朝户部尚书裴彦一手创建,鼎盛时几乎占了大半个平安县,囤积粮食百万石, 后来裴尚书失势,连同这里也被废弃……如今竟成一片瓦砾……”   据史书记载,前朝户部尚书裴彦在设了常平仓后,权势达到顶峰,他的祖母和母亲、妻子皆被诰封为一品夫人,三个儿子、五个侄子全谋了官职,那是何等的荣耀。然而也就风光了短短十多年,他被人告发利用常平仓谋私利,朝廷查下来,从裴家抄出几十万银子,而后,全族被押进大牢,判了死罪的死罪,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设常平仓,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上策,然而于你我,却是不能沾的事,归玉兄,你要想好了。”   说完,他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凉。   沈持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缺的半片瓦片拿在手上:“裴尚书所建的常平仓被废之后的次年,前朝的鲁地、关中大旱,粮价飞涨,朝廷没有囤积的粮食可市价卖出,数十万百姓花光家中的积蓄天价买米果腹后,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到别处要饭,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过他一句好话。”   又不知那些百姓,是否怀念过裴彦的常平仓。   “沈大人想多了,”董寻笑道:“史书记载,裴尚书死后连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裴家犯事之后,门生故旧避之不及,没有一人敢出头为他操办后事。   沈持:“……”   董寻掐了一根草在手里折了折:“沈大人看了这里,还执意要设常平仓吗?”   沈持:“我再想想。”   从长远看,设常平仓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走吧,”董寻捶了两下腿起身,夸张地扬声道:“要是你不死心,得空就再来一次,不过下次我就不陪你了。”   沈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走。”   二人乘马车返回城内。彼时还早,街肆上人来人往,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声不断,沈持从马车上下来:“青溪兄,今日多谢了。”   董寻一脸疲态,懒懒客套了声就催马车夫赶紧回家。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见一家摊贩上卖的果子新鲜,他随手买了一兜,又从糕点铺子买了些精致的点心,拎着去了孟度家里。   乐莲舟快临盆了,孟家上下都洋溢着喜气,他站在门外看着庭院内系红绸的盆栽,暂且把烦心事抛一边,高兴地走进去。   孟度听到家仆来报赶忙迎出来:“哟,贵客来了。”   把他请到书房就坐。   “出去了?”孟度看他鬓发微凌乱,问道。   沈持捏着茶盏尝了两口:“嗯,去了趟平安县的常平仓旧址。”   孟度一下子抓到了关键词:“常平仓?”   “嗯。”沈持喝完一盏茶,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常平仓。”   孟度知晓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问他:“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吗?”   沈持摇头:“那倒没有。”   “没有就等等,”孟度说道:“急什么。”   沈持:“嗯,我就是为听夫子这句话来的。”他伸了个懒腰靠在高背椅子上:“师娘身体还好吧?”   “唉,”孟度叹了口气:“随着临盆日近,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女郎,乐莲舟高龄妊娠后精力不济,人也总是疲倦无力。   沈持揪心地问:“大夫怎么说?”   “也没别的法子,”孟度说道:“只叫精心养着。”   沈持宽慰他道:“那就没事,夫子放宽心。”又喝了一盏茶,他从孟家告辞出来,黄昏之前回到家中。   ……   之后的大半个月,沈持再未提及常平仓之事。   然而他要开设常平仓的风声却喧嚣尘上,京城的大商贾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纷纷游说权贵世家,企图扼杀一点点苗头,说什么也不能让沈持得逞,甚至连庄王萧承钧都被收买了,他把右丞相曹慈请到府里,说道:“沈大人提的常平仓这件事,曹相怎么看?”   曹慈无奈地说道:“殿下,圣上疏远臣不是一天,臣也快干不下去喽。”   庄王微皱眉头。   曹慈:“这两日,正准备找钦天监楚大人给算一算,臣的仕途是不是到头了,该告老致仕了。”   钦天监。   “曹相这么说,”萧承钧听着他的话眼眸忽地一转,笑道:“本王也得去找他给算算,最近晦气事太多了。”   曹慈隐约一笑:“殿下,臣告退。”   萧承钧目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冷然:老狐狸。   不几日,早朝之上,钦天监楚元忽然来了:“陛下,臣有事要奏。”   他没事一般不用上早朝,他一出现,要么吉兆,要么有凶星闪现,将要有坏事发生。   皇帝萧敏面色一肃:“请楚爱卿近前说话。”   “今年以来,太岁星频现,”楚元缓缓太和殿外走上丹陛:“臣以为,各地不宜动土兴建工事,尤其是朝廷的工事。”   这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的字面意思。   一语毕,大殿里倏然静下来,全朝堂都知道他这话是冲着沈持来的,一个个默不作声。   皇帝萧敏听了手指曲起在龙椅的扶手上叩了叩:“众卿都听见了?”   “是。”右丞相曹慈最先答道。   皇帝:“听见了就好。”他对楚元摆摆手:“退下吧。”   然后他微闭上眼:“沈爱卿听到了吗?”   “回陛下,”沈持赶紧施礼道:“臣听到了。”   皇帝:“那就好。”   意思是不让他提常平仓的事了。   沈持知趣地说道:“是,臣遵命。”   他能感觉到,他说完这话,朝中的很多人深深地松了口气。   皇帝为了让他安心,问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工部工事他们到昆明府了吗?”   李为说道:“启禀陛下,三名工部工事已启程前往滇地。”   皇帝点头:“大概还能赶上春耕。”   众人山呼万岁,说了些天佑我朝,定能赶上春耕播种棉花之类的吉利话。   皇帝又问道:“江南的蚕桑如何?”   李为又道:“蚕桑一如既往,丝绸的产量无忧。”   皇帝微一点头,不再问话,只听大臣们上奏别的事情,一直到退朝都没说再开口,叫群臣摸不着头脑。   下朝之后,丁吉追出太和殿,对沈持悄声说道:“沈大人,你来,万岁爷找你呢。”   沈持微怔了下,赶紧跟着他去了上书房。   到了之后,发现十皇子萧福满——皇帝觉得小名不错,对外说懒得起大名了,就这么叫吧,也在,对着他吐了个舌头翻个白眼,用不太清楚的口齿说道:“沈大人,本殿下又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沈持心道:你小子还挺神气啊。   “臣见过殿下,”他说道:“多谢殿下挂怀。”   “沈大人,”萧福满拿胖乎乎的小手去牵沈持的衣襟:“听说你会让虫虫唱曲儿,你给我逮一只好不好?”   沈持赶紧说道:“臣如今身居高位,不敢怠慢公务,实在不敢陪殿下玩乐,还请殿下宽恕。”   萧福满听完一脸委屈。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福满啊,等到了鸣虫季节,你多跟沈大人要几次,他心软,保管给你。”   萧福满龇着刚冒头的小虎牙咧嘴笑:“听父皇的。”   皇帝萧敏看着沈持,半天才动了动唇说道:“沈爱卿,朕打算明年让你来教福满。”   这是明牌了,要他给十皇子当老师。   沈持愣了一瞬:“臣受如此天恩,不胜惶恐。”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件事,皇帝大概是要告诉沈持:别惦记常平仓的事了,容易触犯众怒,朕还指望你安安稳稳的给十皇子当老师呢。   “不仅是天恩,”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还要知朕待你的苦心。”   沈持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臣多谢陛下隆恩。”   他心里的火苗在此刻熄灭了一半,想着到了今年秋日交田税的时候,让有条件的府县直接收粮,或者敲打一下粮商,行朱尧提出的下策或者中策吧。   皇帝让沈持陪着十皇子玩了一会儿:“没什么事了,沈爱卿回去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他回到户部,巧了,朱尧也在,是来问他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跟董寻说道:“钦天监说今年不宜兴土木,建造,圣上的意思也是要顺应天命,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朱尧听了倏然起身,慨然道:“钦天监,天命?同是爹娘生养,为何有的人命里矜贵享一辈子锦衣玉食,有人却命贱如蝼蚁,穷尽心力而只求能活命的一餐?这是天命吗?哼,奸商趁着朝廷收田税的时间点压价收粮,从百姓身上谋利,也是天命?无非是让他们心安理得敲骨吸髓无须任何负罪愧疚的借口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泪如泉涌,竟至泣不成声。   他的一席话,让沈持和一旁的董寻都沉默下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闷。   沈持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朱大人,喝杯茶润润喉咙。”   “沈大人,”朱尧说道:“下官一直以为你是最能体恤百姓的。”   沈持:“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朱尧一怔,他起身走向沈持,董寻走过来挡着他:“朱大人,冷静。”   朱尧发笑,是那种无奈的笑:“青溪,下官就是像让沈大人听得清楚些。”难不成他们以为他要打人吗。   沈持苦笑:“朱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吧,也许此事时机未到。”   不能急。   他这次本来就是试探皇帝的态度和各方的反应。   皇帝萧敏似乎不愿意建常平仓,他怕起波澜。太平日子过惯了,受不了波折。   朱尧颓然坐在椅子上:“那我们只能等?”   “眼下只能这样了,”沈持说道:“不提这件事了,对了,朱大人的去处定了吗?”   他是去年考中的进士,今年很快要去吏部选官了。   董寻抢先说道:“沈相爷哟,你无论如何把他要来户部,不能便宜别的地方。”   沈持笑了笑:“也要看朱大人的意愿。”   朱尧立刻对着二人施大礼:“下官愿意来户部。”   沈持:“本官知道了,回头跟陛下和穆尚书说一声。”   朱尧:“沈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必竭力报效朝廷,与大人同进退。”   沈持在心里笑了:这个书呆子。   他推心置腹地说道:“当下之势,人心各异,利益纷乱如麻,我若执意设常平仓,乃舍本逐末之举,必然劳而无功,无论三公九卿,还是府县小吏,须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沈大人的话叫下官豁然开朗,”朱尧懊恼地说道:“是下官没沉住气。”   “我当年初入仕途,”沈持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胡诌:“也如你这般热血。”   朱尧听了很是动容:“多谢沈大人教诲。”   董寻听了在一旁低声发笑:“听他吹牛皮,谁不知道咱们的沈相爷最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①’,谁见过沈相爷为什么事儿冲动说过一句过激的话?别信他。”   一番话把朱尧说迷茫了:“这……”   沈持故作一脸愁容:“青溪啊,我的老底都快让你揭完了。”   他说完,三人一起大笑。   这日散值后沈持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看书,史玉皎进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说沈相爷出师不利?”   她已经听说了,沈持想要舍常平仓,而遭到了钦天监出面反对、阻止的事。   他拉着史玉皎坐下,微微冷笑道:“钦天监这是无稽之谈,必然是有人想借他的嘴扼杀我想办的事。”   “没事,”他说道:“我不急,我可以等,总会找到时机的。”   工部虽去滇地种植棉花,但就一定能有好的收成来填补广东、福建的欠收吗?这个谁都不敢说。   这事儿早晚还要面对。   到时候或许他要的设常平仓的时机就来了。   史玉皎:“沈相爷还挺沉得住气,是个成大事的人。”   沈持抓着她的手搁在他手心里:“在做忠臣贤士之前,我首先是爹娘的儿子,是你的相公,我不敢与高门显贵硬碰硬以身犯险,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史玉皎温情一笑:“你知道就好。”   沈持:“哎,那天的驴板肠蛮好吃的,再去吃一顿啊,这回我请你。”   “今儿我想吃烩猪蹄筋,”史玉皎说道:“你想吃吗?”南市有一家用竹笋、火腿烩的蹄筋特别美味,她馋好久了。   “好,”沈持:“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去。”   他进了后院厢房,看见几上放着一箱东西,问赵蟾桂:“这是哪儿来的?”   “大人,今儿晌午宫里头的太医院来人,说昆明府给朝廷进贡了一批药材和晒干的菌子,万岁爷高兴,叫赏赐给大人一些。”赵蟾桂说道:“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您说呢。”   沈持见上面写着“砂仁”、“当归”等,说道:“赵大哥,你把这些给孟夫子送去吧,他家或许用得上。”   听说砂仁有理气安胎之功效,滇地产的药效好,想来给他师娘乐莲舟看病的大夫会拿来配药,用得上。   赵蟾桂:“大人,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咱们不留一些吗?”   “不用留,”沈持说道:“都送过去吧。”   赵蟾桂心疼了一下,抱着箱子往外走:“我现在就给孟家送去。”   沈持进屋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又出来,他对史玉皎勾勾手:“走吧。”   三月中的京城很美,满目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走在街肆上,史玉皎说道:“是我在西南待久了的缘故吗?总觉得京城的雨好少啊。”   今年入春以来,竟没下过一场雨。   沈持回想了下:“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今年都到这个时候了,京城的春雨还未至呢。”   二人走着说着,到了南市那家烩猪蹄筋的馆子,又是食客盈门一桌难求,生意红火得不行。   冒出来的香气勾着他去排队,史玉皎:“我还要一大碗。”   “我跟你一样,”沈持眉目舒展地笑道:“来一大碗。”   史玉皎故意提醒他:“别忘了再要二两酒。”   笑话他仅有二两的酒量。   沈持顺着她的话说道:“今日我要三两,媳妇儿,要是我真醉了,你听见我胡言乱语就敲晕我,然后回家让赵大哥赶马车来把我搬回去。”   ……   二人正玩笑着,忽然听见前头排队的一个大嗓门男子说道:“……瞧瞧这春雨金贵的一直请不来,我赌今年京郊肯定要大旱……”   “京郊大旱,”跟他相熟的一人说道:“京兆府岂不是要征发人力去疏渠引水灌溉农田了?”   “唉哟,”又一人说道:“看样子咱们跑不了服役了。”   ……   听着市井百姓的谈论预测,沈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兆,这顿饭也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果然,十多天之后,四月中,他便看到了京兆尹温至请求提前疏通京郊的引水渠,应对可能的旱的折子。   “温大人未雨绸缪,”皇帝萧敏说道:“是好事,朕准了。”   而后没安生几天,到了三月底,济南府,豫州府的奏折来了,说今年春耕之后迟迟不下雨,恐生大旱。和京兆府一样,他们请求朝廷准允征发人力,疏通河道、渠道,灌溉当地的庄稼,以保夏粮的收成。   皇帝看到奏折后略有些不安,对沈持说道:“工部之外,你们户部也派个人去瞧瞧这两地可能发生的灾情。”   “陛下,翰林院庶吉士朱尧学识渊博,又颇有些经济头脑,”沈持说道:“遣他去走一趟如何?”   皇帝萧敏说道:“嗯,朱尧,去年殿试时朕对此人稍有印象,他是松江府人氏对吧?”   沈持:“正是。”   “让他去办差,”皇帝问:“给他个什么官职合适呢?”   沈持顿了一顿:“陛下,户部尚有职位空缺。”   “那就让他充任户部工事,”皇帝道:“尽早去济南、豫州两府察看灾情。”   沈持很满意:“臣这就去传陛下口谕。”   “嗯,”皇帝又嘱咐他:“归玉啊,你回京不久,资历也浅,这件事不要独揽,让六部与其他京官一道担着,去吧。”   沈持谢恩退出。   回到户部后,他立即跟尚书秦冲和说道:“秦大人,倘若京郊大旱,今年京城的粮价必然飞涨,咱们得提前摸一摸京中粮商手中有多少粮食,以免到时候他们故意惜售,哄抬粮价。”   经他一提醒,秦冲和猛拍脑门:“对对对,我老糊涂给忘了,京城最大的粮商叫齐双,我着人先打听打听他手中囤了多少粮食。”   沈持在心里嘀咕:又是齐双。   他说了朱尧的事:“陛下命朱尧为户部工事,上任后前往济南、豫州两府察看旱情。”   “工部去人吗?”秦冲和问。   沈持:“工部派了河工前往这两府。”   秦冲和道:“嗯,等朱大人来了,你我一道与他合计去察看旱情之事。”次日,朱尧去吏部领了官印、官袍,来户部上任。   沈持同秦冲和长话短说,先就旱情说了些事情,最后嘱咐道:“无论如何,但请朱大人就所见所闻写信回京,千万以实情相告。”   朱尧肃然道:“一定。”来不及谢过沈持的提携之恩就赶赴济南府去了。   四月底,他抵达济南府。   从马车里挑起帘子的那一瞬,天穹下烈日似火,天地间被炙出一片焦黄之色,河道断流,湖泊干涸见底,一望无际的田地上出现数不清的龟裂,禾苗枯萎了,鱼虾渴死了,散发出难闻的腐烂气息。   济南知府孔及红着眼说道:“很快,蝗灾也要来了。”   朱尧抬头望向天边,那边似有一抹黑云,但并不是要下雨了,而是蝗虫在聚集,不久就会遮天蔽日地袭来。   干旱之后,必有蝗灾。 第204章   成群的蝗虫一旦飞来, 所至之处,仅剩的庄稼会被吃得连秸秆都一点儿不剩,农人一季的辛苦, 到此刻将完全化为乌有。   而他们,束手无策, 根本看不住蝗虫吃掉庄稼。   济南府知府孔及绝望地说道:“朱大人,完了, 全完了。”然后语无伦次地吩咐同知高青、通判许鉴尽快疏通河、渠,从有水的地方引来水灌溉庄稼。   朱尧:“孔大人, 若本官说, 现在停止征发徭役疏渠灌溉, 你肯听吗?”   “朱大人……”孔及拿袖子沾了沾眼角,他也知道这样做没用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 食君之禄,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孔大人,事已至此, ”朱尧说道:“就算你灌溉了又能怎么样呢。”庄稼都没了, 今年注定颗粒无收。   孔及身板一晃, 摇摇欲坠,被同僚扶着才没失态:“请朱大人给济南府百姓想条出路吧。”   朱尧:“孔大人,趁着如今粮价还没有上涨,让当地百姓抓紧时间买粮去吧。”   他预估, 之后别的地方也会被大旱和蝗灾波及, 到那时, 市面上的粮食供不应求,粮价会飞涨。   “买粮,对, 买粮,”孔及叫来通判许鉴:“让百姓之家,赶紧买粮囤积起来,之后米面要涨价了。”   许鉴看看朱尧:“百姓家中,当还有一两个月的口粮。”   朱尧:“一两个月之后呢?”   可以预见,今年的秋收也完了。   “下官这就去办。”许鉴拱手施礼:“让百姓多囤口粮。”   然而还是下手晚了。济南府内的粮商已经不对外出售粮食,即便个别米铺有售,价格也比平日里高出五成,且没多少供应,每日一开门就被抢光,去晚了只能空手而归。   粮商们知道越往后,米面的价格会越高,他们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他们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惜售。   孔及听说后一拳砸在茶几上:“这些个奸商。”   朱尧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摇头叹道:“常平仓势在必行啊,早该设了……”,他们不听他的,说不定后面还有更大的祸事。   “本官想办法买粮,囤粮……”孔及失神地道。   怕是很难。朱尧颓丧地摇了摇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把在济南府的见闻马加鞭送去朝廷,而后赶往豫州府。豫州府的情况比济南府还要糟糕,蝗虫已经过境,地面上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了,连秸秆儿都被煌虫咬得一干二净,绝望的农人坐在田里抱头大哭:“老天,你可让我们怎么活呀?”   豫州府知府卫季杰却是不慌不忙,他对风尘仆仆的朱尧说道:“朱大人,尽管豫州府境内遭遇了大旱和虫灾,但本官早有应对之策,不出意外,当能咬牙渡过难关。”   朱尧大为惊讶:“卫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豫州府去年大丰收,”卫季杰说道:“交田税时粮食价格极低,本官命农户缴纳粮食,另拿出府库的银两给朝廷缴了田税,本想今年运到欠收的地方换成银子弥补府库亏空的,没想到遭了天灾,要就地卖粮了……”   他从京城来豫州府任职十一年了,重视民生,治豫有方,是个不错的父母官。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朱尧深深地松了口气:“卫大人有远见啊。”他说道:“既如此,下官就不多停留,回京复命去了。”   卫季杰送他出城,末了问道:“朱大人,听说京郊也遭了灾,唉,不知京城是何情形?”   他是京城人氏,族中亲人都在京城,故而十分担忧。   朱尧垂下眼,顿了片刻说道:“想来京兆府已在寻对策,卫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望着田野里腾起的沙土,卫季杰叹了口气:“朱大人一路顺风。”   朱尧上了马车,缓缓往前走去,马蹄踏处,阵阵尘土飞扬。   ……   朱尧的折子送到朝廷的时候,京郊也隐现蝗虫的身影,各家都非常担忧。沈煌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说道:“阿池,今年我们家种的田也要完了。”   他失神地问:“可有秦州府送给朝廷的奏折,家中有没有遭旱灾煌灾?”   沈持:“秦州府也发生了蝗灾,不过万幸的是禄县没有发生干旱,也躲过了蝗灾。”   秦州府也有折子上奏,说当地出现了蝗灾。   “万幸,”沈煌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家里没事就好。”   “爹,”沈持想了想问他:“禄县先前遭遇过煌灾吗?”   “秦州府的北端很少遭遇蝗灾,”沈煌说道:“倒是临近的山西府南边,时隔五六年便遭一次。”   禄县恰在秦州府的北端,他几乎没有见过煌灾。   蝗灾多发于济南府、冀州府、豫州府和山西府、秦州府南部,一旦发生,数千里间草木皆尽,连牛羊的毛都会被啃噬去,比旱涝之灾还要猛。   禄县的家中无事便好。   沈持去了翰林院,想看些史书上对于蝗灾的记载。到了翰林院,已是散值时分,然而许多庶吉士还在看书,见到他都出来拜见:“沈大人。”   沈持笑道:“本官回京多时,今日方来恭祝各位‘吃得十年锥刺苦,同携明月载誉归。’,有点晚了,着实不该。”   “沈大人为朝廷忙碌奔波,”众庶吉士都道:“我等岂有争这个的,快别客气。”   沈持:“本官今日来,是想翻阅一下记录蝗虫之灾的史料……”   他还未说完,庶吉士们便道:“下官们早已备好,且翻阅多次了。”   听说济南府等地发生蝗灾后,他们就在查找史料,思索应对之策了。   说完,他们搬着一摞书籍放在沈持面前:“沈大人阅览。”   沈持笑了:“你们既都翻过,本官就不看了,应对蝗灾,有什么办法吗?”   庶吉士们纷纷献策:“沈大人,若要治蝗,一来可以在夜间点燃艾草,然后焚烧之;二来,可以挖沟渠放置还为被吃掉的秸秆或者牛羊的毛发,等它们扑进去的时候掩埋;三……三来,从湖广江浙等地驱赶鸭子去蝗虫过境处,让它们吃掉蝗虫……”   沈持这才去翻书:“这些办法,书中都有记载?”   “回沈大人的话,”庶吉士们说道:“远不止这些。”   还有劝谏君王修德——古人以为一旦发生天灾,就是上天对君主无德的警告,祭拜蝗神等法子。   沈持:“你们所说,是最实用的法子。”   这一夜,他没有归家,在翰林院翻了一夜的书。   翌日早朝,皇帝萧敏满面愁容地坐在龙椅上:“昨日山西、冀州两府也送来奏折,说遭了蝗灾,今年恐颗粒无收,众卿今日散朝后,到京郊去看看灾情吧。”   “另外,想办法驱蝗吧。”   群臣跪拜说道:“是,陛下。”   沈持进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昨日去了翰林院,庶吉士们集思广益,想了三种治蝗的法子。”   皇帝的语气微微急促:“沈爱卿快说来听听。”   沈持把昨日庶吉士们的想法几乎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可行。”   皇帝还在思索。   右丞相萧慈反对道:“大凡天灾,都不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虫过多,有伤和气,请陛下三思。”   京兆尹温至看了沈持一眼,站出来说道:“既是天灾,钦天监楚大人为何先前不提一句?”   倒是反对沈持设常平仓跑得飞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他这一句话拱起了皇帝萧敏的火气,皇帝大怒,他命人把钦天监楚元叫来:“楚爱卿,今年的蝗灾怎么说?”   楚元支支吾吾:“想是朝中有些官员身居高位而德不修,”他瞥了沈持一眼:“触怒上天,是以将罪啊陛下……”   皇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也不是个傻子,心道:只怕先前楚元来说什么太岁星不宜动土反对设常平仓就是冲着沈持来了,哼,挟持朝堂之事报私人恩怨,可恶。   他直接挑明了质问楚元:“沈归玉何德不修?”   他这话太意外了,楚元根本没想好怎么狡辩:“陛下,沈大人他……他……”一时还挑不出沈持的失德之处。   皇帝语调冷冰冰地说道:“钦天监楚元失职,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这二十大板打得结实,楚元当场绝了气息。   皇帝犹不解气,还派人去抄他的家,下令楚家子孙永不能再入钦天监任职。   群臣被皇帝的火气吓到,一个敢为楚家说句话的都没有。   早朝的话题又回到蝗灾上来,沈持看了一眼曹慈说道:“陛下,若不对蝗虫进行杀灭,必将殃及更多的庄稼,百姓无收成,日子过不下去,说不定又会出现‘人相食’的惨象,法子既是臣提出来的,那么之后杀虫之祸归于臣,还请陛下下旨杀蝗虫救百姓。”   户部尚书秦冲和也说道:“如果真有杀虫之祸,臣愿意与沈大人一同分担。”   皇帝没有说话。   京兆尹温至、工部尚书李为一同道:“臣也愿意分担。”   他二人一挑头,群臣陆续奏道:“臣等愿意分担杀虫之祸。”   皇帝哑声说道:“传旨,命遭了蝗灾的府、县官吏想尽一切办法买粮,另外,沈爱卿尽快从翰林院挑贤才派往这些地方去治理蝗灾。”   “就任他们为工部员外郎吧。”   这是同意杀灭蝗虫了。   御史大夫管聃却再一次劝阻:“陛下,白乐天曾有诗云‘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①’,天灾何必耗费人力,臣以为眼下应多让百姓去虫王庙烧香祭祀蝗神,让上天收回将灾责罚而不是捕杀蝗虫啊。”   虫王庙是济南府等地为拜祭虫神而建的庙。   沈持冷笑道:“腐儒执文,不识变通。白乐天这诗讽刺的分明是唐末,君主昏聩官吏没有善政,怎能与我朝此时相比,管大人就不必拿出来叫人笑话了。”   管聃气得胡子发抖:“沈大人你……”   沈持看也不看他,只对皇帝说道:“陛下英明,臣遵命。”   皇帝看了眼管聃:“听沈归玉的吧。”   管聃瞧了沈持一眼,讪讪地说道:“是。”   皇帝摆摆手,命退朝。   群臣从皇宫出来,先回衙门处理公务。沈持先去翰林院,把昨日提出治蝗之策的几名庶吉士找出来,转述了皇帝的旨意:“要是你们愿意赴各地治蝗灾的,本官立即举荐。”   工部员外郎是正六品的京官,无人不愿,一下子七八个庶吉士都自荐前往外地治蝗,非常踊跃。   沈持交待他们一些事情,等回到户部衙门后就写了折子送进宫里。   等散值后三三两两结伴直奔郊区去视察灾情。或许是为了让久居庙堂的他们窥见一丝民间疾苦,一片蝗虫在他们眼前飞了过来,一只只又肥又大,扑进庄稼地里吃完一顿,留下一片狼藉,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据说这与别的地方比,根本不算什么蝗灾。   “好可怕。”矜贵的大臣们发出一阵绝望唏嘘声,那些被啃的庄稼,都是他们各家的田地啊。   沈持活了两辈子,头一次看到成群结队的蝗虫,头皮发麻,只觉得一股腥臭气扑进鼻中,让他想吐,非常不适。   好在很快嗅到了一股抚慰肠胃的草药香气,抬眼张望,原来是京兆少尹林瑄带着司仓参军钱前拉了一车艾草过来,他看了沈持一眼,笑道:“诸位大人,下官今晚就践行沈大人提出的法子,在京郊焚烧蝗虫,若有祸事,下官一人承担。”   京兆尹温至捧场夸道:“好,还是林大人有魄力。”   群臣之中,有附和的,也有冷嘲热讽的。   彼时已近黄昏。   林瑄:“诸位大人要是有兴致的,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踩点、点火吸引蝗虫聚集过来。”   工部尚书李为说道:“莫急,天黑之后点火更好。”   他说完,天公作美,太阳似乎倏然黯然西落,天色疾速变黑。   又等了一会儿,夜幕蹒跚落下,沈持冲林瑄一抬下巴:“林大人,请点火吧。”   有明姓周的官员跳出来说道:“那片是本官家中的田地,还请林大人离得远些,不要在上面放火,以免触怒了虫神。”   沈持听了走过去冷冷道:“这话还请周大人留着对圣上说道。”他今日无比强硬。   说完,他对林瑄道了句:“出了事自有我顶着。”   林瑄欣慰地淡笑了一瞬,他早有布置,对京兆府的衙役们摆了下手,那些人便在田垄上点燃了艾草,一明一灭中,有淡淡的草药香缓缓溢出。   蝗虫们大约爱极了这股味道,点燃艾草后不到半个时辰,成群结队的虫煽动翅膀一头扎了进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在田垄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放火。”林瑄低声吩咐衙役们。   衙役们提着桐油悄悄靠近蝗虫堆,在干草、枯枝上倒了一层,而后飞快地点着了火。   天干物燥,火苗迅猛升腾,而后吞噬它们遇到的一切。   劈里啪啦。   那些蝗虫也不知是被熏晕了还是被吓着了,竟然也不逃窜,甚至还往火光里扎,噼啪声不断,越发响亮……   大火整整烧了两个多时辰。到二更末,群臣提着风灯,走到田垄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被烤焦的蝗虫尸体堆积如小山,散发出来的味道微焦但不难闻,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肉香气,是能吃的。   但大臣们哪里有心思想这个,有人惊叫:“这……这也太多了……”   而有人则迂腐地跪在田垄上哭道:“天灾乃有人不修德行,该受到惩罚,如今你们烧了蝗虫,万一虫神怪罪,要降下更大的祸患啊……”   ……   林瑄高声道:“京兆府烧了方圆百里地之内的蝗虫,明日开始引水灌溉农田,请诸位大人勿忧,下官与温大人定不会让京郊的田地荒废,多治几次蝗虫,多少能保住庄稼收成一些粮食……”   他这么一喊,群臣们才回过神来,听到自家的农田还能保住一些收成,振作起来:“多谢林大人,多谢温大人……”   林瑄望一眼沈持,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他心想:要不是沈大人敢作敢为说动陛下下旨治蝗,你们家中纵有千亩良田今年也没有一粒收成,你们该谢的是沈大人而不是我。   焚烧蝗虫之后,在浓重的夜色里,群臣各自散了回家。   ……   当夜,皇帝萧敏准奏,两日后,将这批庶吉士擢了官,派往遭受蝗灾的地方治虫。听说有庶吉士到了豫州府后从临近的湖北府走水路了借了一批鸭子过来吃蝗虫……当然这是后话了。   治蝗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沈持的精力又回到粮价上来,他问户部尚书秦冲和:“上回跟大人说的,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齐掌柜那里,到底囤了多少粮食?”   他先前曾请秦冲和着人去摸个底儿,好心里有数。   “约有百万石。”秦冲和说道:“只是……他目前不在京城。”   “到广东做生意去了。”   在这个时候,京城最大的粮商齐双到广州府做生意去了,与其说是去做生意,倒不如说是躲了出去。其实人家大概率是不想和官府合作卖粮,想等到再过几个月百姓家中的存粮耗尽,他们不问价格,把全部的身家都拿来买那一口口粮的时候,那才是他大赚特赚的时候。   眼下京城的百姓之家生活还算好的,还没有到家中缺米下锅的地步,此时开仓卖粮,卖不上高价。   秦冲和也知道齐双去广东府做生意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然而他却是敢怒不敢言,齐家在京城之中攀附的权贵无数,只怕他一旦说出来,就有很多人要来为他说话。   沈持默然不语。   “对了,沈大人,你上回在朝堂上提到的常平仓的事,”秦冲和说道:“清平年月久了,当时都以为不可行,如今几处遭了灾荒,奸商囤积粮食不肯售卖,若再次提出设常平仓,该无人反对了吧?”   沈持想了一想,依旧没有作声。   除了秦冲和外,这个时候,群臣之中有一些正直有见识的人也开始在朝堂上重提常平仓的事,而沈持却绝口不提。   因为他知道现在再设常平仓已经来不及了,而灾荒开始之初,粮价还没涨起来,百姓家中还有余粮,皇帝和群臣心存侥幸,可能还不会同意,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呢。   对于他来说,设常平仓的时机还未到,稳住,再等等。   几日后,朱尧从豫州府回到京城,他出现在沈持面前时形容枯槁:“沈大人,你不知道蝗灾有多可怕……一棵庄稼都没了,没了……”   “我见过了,”沈持拍了拍他的肩头:“会过去的。”   “先回去歇着吧。”   “沈大人,还是想法子设常平仓吧。”朱尧不肯走:“有了常平仓,纵然遇到灾荒年月,有粮食吃,百姓就有活路了。”   他不敢想象没了收成,今、明两年,济南府的百姓要怎么活下去。   沈持:“再等等。”   朱尧嘶声道:“沈大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沈持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尧又悲又怒,拂袖转身而去。   沈持内力虽心急如焚,但面上一丝不露,他每日按时上朝,臣心如水,勤勉公事,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浮云几何,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到了五月中,本是北地冬小麦收割的季节,然而京郊的大片良田只有不到三成的收成,看到打下来的麦穗,各家都在长吁短叹。   而先遭干旱又遭了蝗灾的济南府百姓却在绝望中等来了更叫他们万念俱灰的事情——买不到粮食。   其实,当地并非没有米面,而是粮食都囤积在商人手里,他们明知百姓需要买粮度日,却一粒米一斤面都不往外卖。   一直等到全城的百姓家中米面吃得精光,都在四处找地方采买时,他们才以头一天翻五倍,第二天翻十倍的价格开仓售卖……   济南府一片哀嚎之声。   粮价飞涨的事情很快波及到了京城,虽不如济南府那么夸张,但米面涨价三倍已不是市井小民之家能承受得起的了。   京兆府温至和京兆少尹林瑄惶惶不可终日,若不能平稳京城的粮价,他俩就等着被皇帝将罪罢官吧。   林瑄来找沈持大吐苦水:“真不该放齐双出京的,或者说我当初就不该把他从京兆府的大牢里放出来,这个奸商。”   沈持说道:“你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想别的办法吧。”   “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嘛,归玉兄,”林瑄丧气地说道:“总不能抢了齐双的粮仓吧。” 第205章   “抢”字一出口, 二人都微愣。   沈持:“……”   他心道:抢是不能明抢。   即便齐双奸猾不仁,他们也不能直接下手抢了他囤积的粮食,试想, 要是京兆府开了这个先例,传出去后外地府衙纷纷效仿之, 动辄抢治下商行的货物,而商人爱财如命, 岂能任人鱼肉,必激起他们联手反抗, 迟早会引发混战酿成大祸……   但可以动些手段——暗抢。   正好董寻来了, 沈持给他挪了个椅子:“青溪, 坐。”   林瑄又眼巴巴地看着董寻:“董大人,京城粮价飞涨……”   董寻看看他又看了眼沈持, 最后端起茶盏饮了口热茶:“沈大人, 林大人,加上在下, 三个状元郎, 朝廷重臣, 岂能被这点儿事给难住……”   沈持:“好好说话。”   “对,”林瑄皱眉道:“青溪你好好说话。”   董寻瞧了瞧沈持说道:“齐双虽去了光州府,可与齐家交好的权贵们都在京城,若他们出面, 必能说动齐家把粮食拿出来……”   “说动”、“拿”字真是用得好, 把“抢”说得多文雅, 其实就是想让杜权贵出面逼齐家交出所囤粮食的意思。都是从别人手里夺东西,跟抢有什么区别。   听他说道这里,沈持和林瑄对视一眼, 几乎同时说道:“这不难,齐家与京兆杜家勾连很深……”   齐双之前不是亲口说过,他曾为京兆杜家打理田产。   林瑄如醍醐灌顶地道:“对呀,此人与杜家来往亲密,那当年他逼死万姓商人的事,杜家有没有插手?”   又压低声音说道:“庄王府是否干净?”   沈持理了理官袍的袖口:“先去趟大理寺查查当年的案卷吧。”   “归玉兄,”林瑄追出来:“我跟你一块儿去。”   “先去市面上转转,”沈持说道:“等晚些时候再去。”   这样不容易引人耳目。   随后他先打发人去给在大理寺任职的孟度送信,说他晚点儿过去。   他们从户部衙门出来,一边谈论家常一边走到街肆上,沈持留心看着,路上的行人都紧锁着眉头,与往日的悠然比起来,多了几分不安与焦躁。   林瑄与他侧目眼神交流:百姓们有些慌啊。   从街头走到街尾,没看见一家米面铺子开门的,全都不做生意,来往的百姓望着紧闭的大门,有叹息的有失声痛哭的,有情绪不稳蹲在地上捶地的……   沈持拉住林瑄不让他上前:“走吧,找个茶馆喝杯茶去吧。”   他们穿着官服比较醒目,万一有人过激朝他们发泄情绪怎么办。还是避开的好。   二人沿街走着,遇到茶馆钻进去要了壶菊花茶,一盘点心,坐到天将将黑下来时,起身去大理寺。   二人到大理寺的时候已经黄昏末,孟度点着风灯在等他们,他这两年受到大理寺卿柳正的赏识,升了官,正仕途得意。   “哟,两位贵客来了?”   “夫子,”沈持笑着说道:“大约九年前,贞丰十六年,京城商人齐双与湖州万姓商人争抢生意,后来听说万姓商人被逼死了……此案当年是大理寺经手的,我和林大人想看看案卷。”   孟度:“竟有这等事情?”   林瑄:“嗯,是当年翁泉任大理寺丞时候的事儿了。”   孟度拿来阁楼的钥匙:“走,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查。”   他们挑着风灯去了大理寺的阁楼。   夜月朦胧,清辉洒落。   木楼梯散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了二楼,孟度说道:“贺俊之死后,大理寺很少再出风头。”   皇帝外祖父柳家的远房表哥柳正任大理寺卿后,没有再动过酷刑,也不会无事生非找别人的事,非常的安分。   也非常的平庸。   求的就是安稳。   沈持一步步走上阁楼,他想起贺俊之,在心中莫名唏嘘一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九年前的案卷,”孟度在里面看了一会儿:“在里头那间屋子里。”   他找了一会儿:“是这卷。”孟度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上面写着“贞丰十六年寅月二十一”,是当年结案的时间。   落款是翁泉的官印,看来从头至尾经办的都是时任大理寺丞的翁泉,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沈持打开浏览一番,递给林瑄:“万姓商人家人的诉状、供词,被涂改得面目全非。”   案卷涂涂抹抹,一看就有人做过手脚,且做得并不高明。   他又对孟度说道:“夫子,大理寺还有以前的老人吗?能不能查到翁泉当年收了齐双多少贿赂,是他一个人经手的还是还有别人插手?”   孟度:“我问问。”   他叫来一个牢头李栓,询问此事:“你在大理寺有二十多年了,知道此事吗?”   李栓一双眼睛浑浊,干瘪,一张嘴口臭熏人:“回孟大人的话,小的听说过。”   “齐双犯事后,”孟度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香囊,问道:“是他的家人还是别人拿着银子来找当时的大理寺丞翁泉的?”   “齐掌柜下了大狱后,”李栓咧了咧嘴:“杜家来人了,跟翁大人说要保此人……”   杜家捞的人。   孟度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多谢告知。”他摸出几个铜板塞到李栓手里:“夜里值守劳苦,打盏酒喝吧。”   李栓谢过他后告退。   孟度把此事跟沈、林二人说了:“看来齐双与杜家的关系密切啊。”   沈持:“既然如此,便不必遮遮掩掩,就让杜家知道我在追究此事。”   捅出去,看杜家是下水保此人还是抽身与他撇清关系,不沾染半分是非。   孟度眯了眯眼眸:“嗯,我办事你放心,保管今夜一过,明日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要翻齐双的旧账了。”   沈持:“麻烦夫子了。”   孟度提着风灯领着他们从大理寺出来:“京城的粮价……这几日跟着了魔似的在涨……”   “夫子,我们今日来查旧案,”沈持说道:“为的正是粮价。”   孟度看了沈、林二人一眼,没有多问:“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二人谢过他,各自匆匆回家。   ……   午夜时分。   一名衙役模样的人鬼鬼祟祟敲开了杜家的后门,杜家家仆打着哈欠来开门后,他说道:“快告诉杜大人,京兆少尹今日去了大理寺,调阅了齐掌柜九年前的案卷,怕是要坏事……”   齐双贿赂翁泉是杜家给牵的线。   家仆吓了一跳,赶紧去叫了管家杜二来。   杜家的子弟多在外地为官,如鹤州知府杜不寒,如今留在京城的京官只有任兵部右侍郎的杜凌泉,就是那衙役口中的“杜大人”。   京兆杜家和庄王萧承钧是姻亲,杜凌泉的女儿嫁给庄王萧承钧做了王妃,虽然是个继室,但庄王见了他得称一声“岳父”,身份非常矜贵。   杜二:“我知道了。”说完给了来报信的衙役一把钱,把人打发走了。   他赶紧悄悄告诉将要就寝的杜凌泉。   杜凌泉听说后凝眉耷拉着眼:“沈持要找齐掌柜的麻烦?”   杜二回道:“回大人的话,大理寺的衙役亲口说的,跟沈大人在一起的还有京兆少尹林瑄。”   “京兆少尹林瑄……”杜凌泉想了想:“听说京城粮价飞涨?”   “是,”杜二说道:“不光涨价,还买不到粮食。”   杜凌泉微愕:“齐家去年不是囤了百万石粮食吗?”怎么会没有粮食售卖。   “齐家的粮铺关门打烊。”杜二说道:“或许现在还没到最缺粮的时候,齐家在等时机,要卖更高的价钱。”   杜凌泉说道:“这也难怪沈持找他的麻烦。”   “大人,”杜二也没少收受齐家的好处,他急切地问:“咱们不管吗?”   杜凌泉想了想说道:“你先下去吧。”对这件事,他得琢磨琢磨。   杜二:“是。”   杜凌泉又叫住他:“咱们府上没少和齐双来往吧?”   杜二:“……大人,九年前的那件事……”   杜凌泉说道:“你把那件事咱们府上插手的痕迹抹干净,一切都推到翁泉身上,给他来个死无对证,咱们,”他摇了摇头:“不能被牵扯到。”   齐双,只怕保不住要成为弃子了。   杜二应了声“是”,退下筹谋事情去了。   杜凌泉闭目养了会儿神,他让夫人李氏拿来衣裳:“我去一趟庄王殿下府上。”   李氏不解地问:“三更半夜的你去打扰殿下做什么?”   “出了一点儿小事,”杜凌泉说道:“早些告诉殿下,省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说罢,他匆忙赶到庄王府。   到了庄王府,萧承钧已睡下,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见他,面带几分不耐:“岳父这么晚过来,什么事啊?”   齐王妃杜氏也跟着出来斟茶见客:“父亲。”   杜凌泉起身行礼:“王妃。”   杜氏点点头,躬身告退。   杜凌泉这才说道:“京城粮价飞涨,甚至无粮售卖,沈持和京兆府盯上了齐家。”   萧承钧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盯上了齐家?他想做什么?”忽又冷笑:“齐双走得远远的,谁搭理他。”   “殿下……”杜凌泉想说:齐双是不在京城,可是九年前的旧案,牵扯到杜家了啊,然而权衡了下他却说道:“这京城的粮价不光是沈持和京兆府的事,也是朝廷的事,齐家胳膊拧不过大腿,齐家的粮仓弄不好早晚回到姓沈的手里,”他知道沈持颇有些手段:“殿下想,如今京城粮价飞涨甚至短缺,百姓叫苦不迭,谁要是能让他们买上粮食,谁在百姓之中的威望岂不是大涨?”   “殿下,沈持如今经手左丞相之公务但没有左相之官位,”他口若悬河:“说不定卯足了劲儿要借着此次机会爬上相位。”   “可是殿下,既然齐家的粮食无论如何都要拿出来售卖给百姓作人情,这样的好事情,殿下难道不闻不问,任凭它落到沈持的头上吗?”   “殿下,机不可失,您三思啊。”   庄王萧承钧清淡一笑:听起来是件好事,本王想想。”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么,本王该怎么做呢?”   杜凌泉说道:“殿下,京城的粮商齐掌柜一挑头,他们都会响应的,尽快让齐掌柜回京吧。”   庄王从府里找了个可靠的家仆:“给齐双飞鸽传书,让他尽快回京开仓售粮。”   家仆:“是,殿下。”   庄王又冷笑道:“本王叫粮商们开仓售粮,纵然在百姓中能赢些名声,却还是便宜了姓沈的。”等于说户部的事情他兜底了。   杜凌泉拈着胡须:“殿下赢得威望,这正是眼下急需的,何必在意一个沈持。”   萧承钧:“如若本王命齐双开仓售粮,百姓又怎么知道是本王给他们的恩惠呢?”   “殿下明日着常服去市面上走走,”杜凌泉在他耳边说了个主意:“既要让百姓认出殿下,又不让他们知道,只要做足了戏,过两日齐家开仓卖粮,百姓岂能不知是殿下施恩……”   萧承钧哈哈一笑:“好。本王明日就照你说的办。让沈持竹篮打水一场空白高兴一场。”   ……   翌日,孟度来户部找沈持,悄声告诉他:“昨夜我问了几个大理寺的老吏,有说翁泉当时受贿五千两银子,有说两万两的……这不打紧,问完之后,有个叫冯栓的牢头去给杜家报信了。”   沈持:“果然。”   “我在后面跟踪了他,”孟度说道:“这不意外,意外的是杜凌泉当下就去了庄王府。”   沈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去了庄王府……”   “去报信?”他摇摇头:“不对,齐双靠着杜家也就罢了,庄王府不会直接和他来往,会不会……”   他忽然凉笑一声:“夫子,没准儿他们觉得齐家的粮仓保不住了,怕落在我手里,要拿来让庄王捞威望了。”   孟度:“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跟他争,”沈持说道:“只要他能让齐家售卖粮食就行。”他本来要的就是这个。   孟度连连摇头:“庄王殿下……”想大声骂人却又不能,气得他面皮通红。   沈持:“夫子不用生气,我并不在乎。”   孟度用眼神无声地发问:可若是他赢得了声望,来日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君王,你得罪过他,能有好日子过?   沈持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个“十”字:“夫子放心。”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选是十皇子,庄王成不了事。   孟度眉眼舒展开:“这般……好。”先任庄王蹦跶罢。   沈持:“这两日多谢夫子了,等师娘生了我再去家里看她。”   ……   沈持回到户部后将此事对董寻说了:“只怕庄王殿下要捡这个漏了。”   “咱们不要也罢,”董寻说道:“对了,沈大人,我看着眼下的情形改主意了,我觉得让商行开仓售粮不过缓一时之急,长远来看,还得想办法设常平仓。”   他原本非常反对设常平仓的,但这几日琢磨来去,还是得设。今年的大旱蝗灾已经没办法了。他不能再让这种惨象出现第二次,至少在他身居高位之时。   沈持:“不急,还没到时候,再等等。”   他总觉得还欠那么点儿火候。   董寻笑了笑:“当初百般说服你打消念头,如今倒换我急了。”   沈持指了指心口:“我这里也急。”   董寻苦笑了笑:“那京城是粮价?”   沈持:“约摸不用愁了。”既然庄王要插手,他们便知趣地旁观好了。   顿了一顿之后,两人相视而笑。   次日林瑄来问,他凑到林瑄的耳畔说道:“庄王殿下要出手了。”   林瑄:“何以见得?”   “你留心点儿庄王殿下的动静。”沈持说道。   林瑄不大有兴致地“嗯”了声。   两日后,百官散值时,街肆上到处都有百姓在奔走高呼:“庄王殿下,是庄王殿下……”   沈持走在路上听见呼声,扶住一个奔跑的孩子问:“小哥儿,怎么回事?”   “……方才庄王殿下着常服来市井了,”那孩子说道:“殿下问你们没有粮食可买吗?”   沈持:“然后呢?”   “殿下很焦心地走了。”那孩子扁了扁嘴道。   沈持:“你说殿下着常服,既然如此,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庄王殿下呢?”   这孩子说道:“等他走过去了,有人去偷他的钱袋,到手后一看上面印着庄王府的标记,吓得跪在了地上,这时候咱们才晓得是庄王殿下……”   沈持:“……”   嚯,萧承钧的戏演得不错。   他给了小孩子几个铜板:“买糖吃。”   小哥儿谢过他,蹦跳着跑走了。   ……   庄王萧承钧这件事办得漂亮,五日后,齐家商行开仓售粮,虽然涨价两成,但百姓还是能买得起的,已经济南府的粮价良心多了。听说济南府那边,情况特别糟糕。   庄王萧承钧在京城的口碑一夜暴涨。   皇帝萧敏在朝堂上夸了这个儿子,说他体恤百姓。京城百姓的粮食算是有着落了。   而此时,济南府等四地还在艰难地治蝗。   然而朝堂上一些大臣还在以头抢地哭着求“不要以人力干预天灾”,阻挠朝廷治蝗,一天天把皇帝吵得头疼。恰好此时,十皇子萧福满病了,巧的是,京兆少尹林瑄半岁多的儿子林斯安也病了。   那些反对治蝗的大臣们说这是报应,是上天的警示,恳求皇帝下令收手,不要再治蝗了。   萧福满病得不算重,神智清醒,郑琼还笑着跟皇帝说道:“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妾以为跟林少尹焚蝗治蝗没有关系。”   皇帝心里头其实有点犹豫:“阿琼,有些事不能不信。”   郑琼:“陛下放心,福满很快会好起来的。”   萧福满听见了坐起来说道:“父皇父皇,我听史师傅说,她杀过的敌军成千上万呢,人都能杀,蝗虫算什么呢?”   皇帝:“这……”无可辩驳,他笑了笑摁着萧福满:“福满,好好吃药。”   萧福满摸了摸额头:“父皇,儿子已经退烧了,过两天就好了。”   皇帝把他抱在怀里,满是怜爱地道了声:“皇儿呀。”   ……   而林瑄的儿子林斯安则一直高烧不退,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那些人还在风凉:“陛下您瞧瞧,这就是烧蝗虫的报应啊……”   到了六月中,这天沈持休沐在家中煮茶,史玉皎在练剑,听说林瑄的儿子得了病得快不行了,夫妇二人一并往林家去。   林家的大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到了也挤不进去。   史玉皎指了指围墙,意思是她要翻墙进去——史家与林家相熟,她与林夫人也自幼相识,故而没那么多讲究。   沈持看着那么高的墙说道:“你当心些。”   史玉皎闪身一跃,便落到了林瑄家的院子里,循着哭声找到林斯安:“让我瞧瞧这孩子。”   她沙场征战十多年,不信邪。   郎中一捋胡子,嫌弃地说道:“史将军,你就别来添乱了。”   史玉皎冷笑:“林夫人,我身上一身煞气,让我抱抱他,什么鬼神都要惧怕三分。”   林夫人抱着儿子跪在堂屋哑声痛哭:“老天,你报应到我身上吧……”   那种肝肠寸断般绝望让人落泪。   这时候沈持从里面挤了进来:“嫂子,我命硬,把孩子给我吧。”   林夫人“哇”地一声哭了,她双臂颤抖着,史玉皎趁机从她怀里抱走林斯安,婴儿滚烫的体温让她的心一沉,立刻抱着往外冲去。   沈持在后面追:“三娘,你去哪儿?”   她边跑边说道:“兰翠的祖母兰老夫人出身岐黄世家,祖上最擅长治小儿病,我去找她。”她的副将兰翠还未解甲,至今还在昆明府戍边。   因为女子不能行医,兰老夫人又岁数大了深居简出,故而都忘了她会看病。   她一口气跑到兰家,冲进去喊道:“玉皎突然来访,求老夫人救命。”   听到是史玉皎到访,兰老夫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来喽。”   沈持气喘吁吁地追着媳妇儿跑到兰家,进门就看到一位须发皆败面目慈祥的老夫人扶着如意拐杖出来,她瞟了沈持一眼:“玉皎,他是你夫君?”   又看着史玉皎手里抱着快一岁的儿子:“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史玉皎都快给她跪下了:“兰老夫人,求您先给我儿看病,后面我慢慢跟你聊。”   兰老夫人洗净手,从史玉皎手中接过林斯安,一摸脑门,“唉哟”一声,叫道:“快,拿我的银针来。”   她二话不说把林斯安抱进屋里,在他的头、手、足上下满了银针:“玉皎啊,但凡你再晚来半炷香的功夫,这小公子可就无力回天喽。”   这小儿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听她说这话,史玉皎腿一软:“求老夫人定要治好他。”要是林斯安没了,痛心不说,且这治蝗惹怒上天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日后沈持会在朝堂上寸步难行,毕竟是他挑的头。 第206章   这是沈持头一次看到史玉皎慌张、紧绷, 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心中骤起波澜,看了她大半天,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最终低声说了浅浅的两个字:“多谢。”   史玉皎微抬下巴, 看着里屋的屏风小声道:“你去告诉林少尹一声,就说孩子有救, 让他和夫人不要急,另外, 顺带给兰老夫人买些谢礼来。”   “嗯。”沈持应了声往外走, 刚迈出兰家的大门, 林瑄神色凄惶地来了,揪着他的袖子问:“我儿……断气否?”   “挚一兄, ”沈持曲起手指重重地敲了敲他的肩膀:“胡说什么, 令郎有救。”   林瑄木然地抬头望了望兰府的大门:“……兰家不是武将……”倏然,他眼神活泛起来:“对了, 我想起来了, 兰老夫人……乃是小儿圣手纪家的人……”   在很多年前, 兰老夫人的父亲纪祥曾是京城最有名的小儿圣手,谁家的小儿病了,一定会抱去给他诊治,老大夫开的房方子总是药到病除, 一生不知医治好多少小儿,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他膝下只有三个女儿, 没有儿子,过世后没人传承衣钵继续行医,纪家的医术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安儿有救了……”他眼圈泛红, 转身又往家里跑:“归玉兄,我且回去告知贱内……”   林夫人哭得几要昏死过去。   沈持:“去吧,这里有我。”   他快步上街捡最贵的点心及时令瓜果买了些,又折回兰家,看见史玉皎坐在垂花厅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绕着一缕青丝:“三娘,林小公子怎么样了?”   史玉皎:“气息稳了,”她笑了笑:“方才还哭出来几声呢。”   无大碍了。   外头脚步声急促,是林瑄带着他夫人来了,夫妇俩进来就朝里屋张望:“……安儿怎么样了?”   史玉皎把林夫人拉过去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说道:“放心,兰老夫人说小郎君有救。”   林瑄在一旁说道:“我早跟她说了,她不信……”非要亲自问一问。   林夫人抹着眼泪儿低声啜泣:“都怪你……”她的理智随着儿子的病重流失殆尽,一根筋地想:要是夫君不揽治蝗的事就好了。   沈持听了对她拱手作揖施礼:“嫂子要怪就怪我吧。”   林夫人看着他,神智回来几分,不住地摇头:“不,你们都没错……”   ……   众人在兰家焦心地等了一个时辰,里屋传来林斯安的哭声,明显比先前洪亮,他们的心头都深深地松了口气。   又过了片刻。   “林小郎君的乳娘在吗?”兰老夫人出来说道:“给他喂口奶喝。”   林瑄夫妇俩顿时眼睛有神采了,齐声问:“老夫人,犬子没事了?”   兰老夫人说道:“没事了,不过,今后每日要送我这里一次,连看半月才行。”   有救,但没那么快。   “听老夫人的。”林瑄欣然道。   至此,连日来压在他心口的石头才慢慢挪腾开,他终于能喘口气了。   这时候,兰家的婢女端着茶来招待他们:“各位贵客请坐吧。”她们才腾出手来招待来客。   沈持正要坐下去歇会儿,忽然宫中来了个小太监丁逢,看见沈持尖声道:“沈大人,出事了,万岁爷让你速速进宫见他呢。”   沈持看了史玉皎一眼:“这儿劳你盯着,我去一趟。”   他跟着丁逢往宫里去:“丁公公,出什么事了?”   “哎唷,”丁逢皱着眼鼻,摇头道:“沈大人你不知道,济南府的寿张县有人造反,连县令都杀了……”   造反。   济南府今年先是遭了旱灾,之后又遇到蝗灾,庄稼全完了。夏粮没有收成,粮商捂着粮食不卖,有农户撑不下去就饿死了。这一死没人收尸,大夏天的村子里很快就起了瘟病,活着的村民只好扶着老的,背着小的,逃荒出去……   逃荒路上,又遇到同样逃荒的老幼,这一群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就来到了寿张这个地方,当地倒有一家粮铺出售米面,但是粮价太贵了,流民们花光所有的积蓄才买到三五日糊口的粮食,而后,再没一文钱了,只能饿着肚子等死。   当地有个叫李虎的屠户,这个人平日里有点侠义心肠,对此情景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跑到粮铺去找掌柜理论,让他们施舍一些米面给流民度日。   商人是逐利益赚钱的,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会拿李虎当盘菜,对着他就是一顿冷嘲热讽,还反问他:“李大善人,要不你拿钱给他们买口吃的?我们掌柜的呀给你便宜点儿……”   李虎性子要强,被粮铺的伙计一笑话炸了,抡起拳头打过去,这一拳打的不是地方,恰好捶到了那伙计的心口,伙计倒地抽搐两下,死了。   忙没帮上,给自己惹了麻烦,杀人偿命,大约要把自个儿的命给搭进去了。   粮铺报案后,官府的衙役很快要来了,就要捉拿李虎去问罪,不用想,肯定得杀头。   李虎不想死。他在被抓捕之前跑了,跑到寿张的山里头去隐匿起来,跟官府的衙役周旋。   而眼下,寿张的流民越来越多,官府也不能总盯着他,没那么个精力,很快就放任他了。   但这老兄屠户的活儿也干不下去了,吃饭成了大问题,躲在山里,一天混不上一口饭,几次差点饿死。   山里呆不下去,李虎把心一横,重新跑回寿张县城——他不是去自首,而是回来干大事的。   这天,他穿着褴褛的衣衫,顶着一张饿出菜色的脸往大街上一站,高呼:“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①”   啥意思呢?这是造反的通用口号:我要反了,有人一起吗?   李虎这个人吧,在寿张城里杀猪卖肉,平日里喜欢扶危济困,看见谁有困难都要伸手拉一把,因而在十里八乡颇有名声,他这么振臂一呼,受过他恩惠的,还有吃不上饭等死的,立刻响应,好家伙,一数人头,竟有几千人来投奔他。   有名屡试不中的落地秀才王有仁,自荐做了他的军师,还有杂耍卖艺的成了他手底下的先锋元帅……总之,各路失意的、活不下去的农户,被李虎召集到一起,反了。   而李虎也真有些才干,他把来投奔他的人都编成军队,让王有仁制定规章制度,并四处筹集粮饷,很快就弄来了十万石粮食,一有粮食,更多的人投奔他而来,麾下很快发展到三万人马。   为了养活这些人,李虎以寿张为据点,分兵强抢济南府下辖各县的粮食,这些菜刀队的战斗力很强,不到一个月便一举攻陷了七个县。   而且,这李虎一拨人非常有头脑,他们不是看上个县就无脑攻打的,而是选择了京杭大运河——朝廷漕运的重要水路沿线的沂州,兖州,东昌等地,这么一来,凡是在李虎手中的水路上,商船同行都要给他缴纳一定的费用,恰恰这些过往的商船,又大多数是南粮北运,一船粮食过去,要给他缴纳三分之一的过路费,这年头,钱固然重要,但是粮食比钱还金贵,粮食拿出去随便换钱,但有钱未必买到粮食,人家就这样把兵马的供给给解决了,造反的阵仗愈发浩大,愈发如火如荼。   ……   “什么时候的事啊?”沈持加快了脚步。   丁逢说道:“已有月余了。”   沈持:“……”   走过京城的街肆,粮铺的生意异常火热。   百姓们提着篮子买了米面,一边说着:“庄王殿下对咱们有大恩啊……”   “殿□□恤百姓,其仁如天啊……”   “殿下要是能承袭国祚的话是咱们百姓的福气啊……”   庄王萧承钧穿着常服悄悄在人群中听他们谈论,心中别提多高兴了,仿佛太子之位已是掌中之物。   而商人齐双收到萧承钧的飞鸽传书后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城后,看着只提了不到三成就售卖出去的粮食,一直在骂沈持:“……狗官断我财路,我跟你没完。”   又听说济南府有人造反,截断了南粮北运的水路,京城之外的粮价更是贵上天了,算着他囤积的百万石粮食该赚的钱,他的心都在滴血。   更恨沈持了。   ……   沈持赶到皇宫的上书房,里里外外站了两位成年的皇子,庄王萧承钧,二皇子萧承稷、十几位大臣,无一不是紧皱眉头,面罩愁云,不住地在叹气:“唉,多事之秋啊……”   此时明明是仲夏,离秋天还有月余呢。   “他聚众的地方正好是京杭运河要道,断了南北漕运啊。”这太要命了。   ……   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带着发愁之意。   而上书房内,李虎聚众造反,杀了寿张的县令吴顺,又截断了朝廷的水运,还在攻城掠地,这让朝廷又惊又愕,皇帝震怒,萧敏失了往日的兴致,最喜欢的火腿鸭汤都变得毫无滋味,上好的龙井入口也寡淡如水,似乎还带着一股别的味道,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朕的天下,是否如臣子们说的那样太平?   李虎今日聚集三万人,明日会不会就是六万,后日十万……   想要调兵前往剿灭贼寇。   然而调哪里的兵,派谁为将过去,又是个难题。   兵部尚书魏淳上奏道:“陛下,济南府的府兵抵挡不住贼寇,本应调豫州府的府兵过去救援,然而豫州府今年也遭了灾,怕有人效仿李虎也造反……”   豫州府的府兵还要镇着当地相当贼寇的人呢。   同理,也不敢动冀州府的府兵。   京城虽有十万御林军,但要护卫京城与皇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轻易调动。   皇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嗯,不能动临近济南府的府兵。”   刑部尚书刘渠:“陛下,驻守西北的沐琨大将军最是悍勇,可……”他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边疆的兵马岂能随意调动。”   北地的胡人日日虎视眈眈着玉门关,沐琨一离开还了得,立马就得挥兵南下了。   刘渠:“是臣思虑不周,臣惭愧。”   右丞相曹慈奏道:“陛下,自从去年朝廷在昆明府建卫所屯田后,先前的三万大军闲了,何不调怀武将军苏瀚与昭武校尉史玉展二位将军前往平叛?”   沈持:“苏将军和史将军二位领兵从昆明府赶来,地北天南,千里迢迢,行军月余未必能到,”他说到这里微微抬头看了眼皇帝的神色:“臣以为,不如试探李虎有无招安之心,若有,招安吧。”   能招安李虎对谁都好。   “招安?”皇帝凤目一眯:“沈爱卿快说说,如何招安李虎?”   沈持说道:“臣以为,可派人给李虎送信,试探他有无被招安归顺朝廷之心,若有,再拟定如何招安之策,而后派人前往安抚。”   皇帝似听了进去,暂且沉思不语。   “沈大人说招安,”这时候庄王萧承钧开口了,他近日来颇得皇帝看重,一身得意:“要是李虎面上佯装招安,骗个朝臣过去杀了祭旗,以壮声威,沈大人又该如何应对啊?”   沈持还未开口,右丞相曹慈就跟着说道:“是啊沈大人,这谁敢去见贼寇啊。”   “不行,不行,还是要派兵去打。”   沈持:“陛下,臣以为,招安李虎是上策。”   皇帝摆了摆手:“朕要好好想一想。”   “陛下,”珠帘外,大太监丁吉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江浙两府的知府送了奏折过来,请陛下过目。”   沈持微侧目,看见他手里拿的奏折封口上戳了个“急”字,是加急送往朝廷的折子。   看来是出事了。   皇帝打开一看,面色急剧地变了:“江浙两府运往朝廷的丝绸被李虎劫了去。”他顿了一顿:“丝绸嘛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两位知府在奏折中提醒朕,往后南粮不能北运,只怕北地要缺粮了。”   众臣跪倒一片,光说些没用的话:“……我朝江山稳固定岂是一介贼寇能撼动的……”   皇帝烦躁极了:“魏爱卿,”他命兵部尚书魏淳道:“传旨,命济南知府孔及给李虎写信,问他有无招安之意。”   魏淳一怔,他转头看着吏部尚书穆一勉:“穆大人?”他怎么听说济南知府孔及阵前还在跟小妾厮混,以至于济南府兵败在了李虎的手上。   此时,沈持忽然上前道:“陛下,若如此,又要耽搁数日,臣请前往济南府,面见李虎。”   众臣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会不会太鲁莽了些。”   沈持:“若等李虎一日比一日坐大,野心也随之变大,更难招安了。”   众臣:“陛下,这……”   庄王萧承钧给右相曹慈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去了也是个死,有去无回对咱们好。   曹慈立即奏道:“陛下,臣以为沈大人此去若能招安李虎,朝廷省去征战,百姓免于战火,的确为上策。”   他一开口,众人附和道:“是啊,若沈大人能说动李虎被朝廷招安最好不多了……”   皇帝轻甩龙袍的宽袖,起身在上书房中踱步一会儿,才启了金口:“下旨,命户部右侍郎,代左丞相沈持前往济南府,招安李虎。”   沈持拜谢在地:“是,臣领旨。”   皇帝:“都退下吧。”   沈持等一行人缓缓从上书房退出,出来皇宫,有与沈持交好的为他担忧:“沈大人,此去万要小心啊,唉……”   也有等着看听到他死在贼寇手中的,口蜜腹剑地说道:“预祝沈大人早日功成归来,到那时必将登上相位啊……”   沈持面色沉着,一一应付后回到家中。   当夜,他在灯下给皇帝写了一篇“陛辞”——当朝官员到外地任职,要去多年不能回京面圣或者再无回京的可能时,要给皇帝写陛辞,以示君臣情谊或者此行的决绝。   沈持写这篇陛辞肯定是后者,他怕自己万一死在李虎手里回不来。   他在陛辞中这般写道:   臣奉旨巡视济南府,将招安李虎,谨辞。   臣受命之际,心悸魄惊,早夜恇怯,罔知所措。   臣以朝廷命官之身去见贼寇,此臣为此恇怯者一也。听闻贼寇残忍,肆意杀戮,此臣心惊者二也。   人言:此行艰难,此去难回。   而臣身已许国,义无他顾。②   ……   恳祈天恩,此去赐臣招安李虎归顺,臣之幸也。   谨辞。   ……   搁下笔后,他换了身常服去董家找董寻,有件事时机到了。   常平仓。   是时候重提这件事了。他有把握,这次能成。   到了董家,董寻亲自迎出来:“归玉兄,你怎么亲自来了?”   沈持跟着他去书房坐下:“青溪兄,我长话短说,白日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陛下让我前往济南府招安李虎,我明日进宫拜见陛下,后日就启程了。”   “李虎截断了漕运,”他说道:“京城粮价纵有齐双的囤粮很快也稳不住了,青溪,我离京后,你与朱大人联手上折子,请设常平仓,那时候迫于形势,群臣不敢反对,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董寻听了沉思道:“如你所说,确实是时候提这件事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和朱大人一定把这件事给办好,只是你此去……定要谨慎为之啊。”   “嗯,”沈持极淡然一笑:“我会的。”   “这么晚我就不留你了,”董寻把他送出门来,略带几分难受地说道:“归玉兄,早去早回。”   桐树花香月半明。   沈持一拱手:“好。”   ……   翌日晌午,宫中临华殿。六月下旬,古木阴阴,幽花寂寂。   郑琼在习字时,宋莲来了。她连忙起身去招呼:“宋姐姐你今日得闲了?”   宋莲拉着她说道:“娘娘你不知道,听说济南府有人造反,江浙的丝绸难进京了,没有丝绸哪来的绣活儿,我就闲着了。”   “造反?”郑琼大惊。   “娘娘别怕,”宋莲说道:“听过沈大人已经力排众议,要招安贼寇了。”   “招安啊……”郑琼想了想问道:“那对方肯吗?”   “还不知道,”宋莲凑到她身边:“得沈大人去了济南府才知道呢。”   沈持要亲自去。这不是以身涉险吗。   郑琼的手蓦地一抖,她跟宋莲说道:“福满去哪里野了?让他来见我。”   才散学这孩子就不知到哪里撒欢去了。   服侍她的宫女:“是,娘娘,奴婢这就去找。”   等把泥猴一般的萧福满找来,郑琼抬手假装要打:“史师傅教你的功夫,全用来淘气了是不是?”   萧福满:“娘,娘你别生气。”   郑琼:“沈大人要到济南府去招安贼寇,你史师傅一定很担忧,明日见到她时,你要乖乖的,宽慰她,就说沈大人一定能平安回来,记住啊……”   “才不要,”萧福满听了有些生气地说道:“儿子舍不得沈大人去,这就去找父皇,让他换个人去济南府招安贼寇吧。”   郑琼还想说什么,萧福满已经迈着小短腿跑去找皇帝萧敏了。   上书房中。   皇帝萧敏被萧福满扑上去抱住了龙袍:“父皇,听说沈归玉要去济南府打贼寇?”   “他一介书生,”皇帝笑了:“哪里能打贼寇呢?”他把小儿子抱到怀里:“嗯,福满长结实了,沈爱卿是去招安贼寇。”   “父皇,”萧福满拽着他龙袍上的龙须问:“什么是招安啊?”   皇帝想了一想说道:“招安啊,就是去跟贼寇见个面,许他们以官位,让他们归顺朝廷,不要再作乱了。”   “可是如果他们不愿意呢?”萧福满说道:“沈大人前去,是赌他们愿意被招安,对吧。”   皇帝微愕,旋即笑道:“福满说的不错,是赌,也是想说服他们被朝廷招安。”   “那万一他们不愿意,”萧福满撇撇嘴要哭了:“要杀了沈大人怎么办。”   皇帝萧敏抚着他的头顶:“朕相信,沈归玉能回来。”   萧福满:“父皇,为什么不能换个人去呢,曹相比沈归玉更老成。”他是不想让沈持去济南府招安贼寇的。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挥退侍立左右的太监,说道:“这次招安贼寇,是沈归玉主张的,也是他请缨前往济南府的,朕怎好派曹相去。”   萧福满小嘴撅得高高的:“非沈大人不可?”   皇帝:“嗯,非他去不可。”   萧福满从他身上爬下来:“儿子知道了,儿子要去劝说史师傅,让她告诉沈大人,到了一看情况不对要跑快些,不要逞强,先保住命再说。”   皇帝笑道:“嗯,去玩吧。”   萧福满正要走呢,大太监丁吉在外面奏道:“万岁爷,沈大人来辞行了。”   “宣。”皇帝萧敏说道。   沈持进来后说道:“陛下,臣今日启程离京远赴济南府,请陛下保重龙体。”   “嗯,你的陛辞朕看到了,”皇帝点点头:“朕十分伤感,归玉啊,你记住,若到了济南府听闻李虎无招安之意,你就回来。”   “给朕活着回来。”   萧福满跟着他说道:“沈大人,活着回来。”   沈持拜谢在地,颤声道:“臣谨记在心,臣告退。”   他回到家中说了此事,史玉皎猛地咬破了唇,刺目的血珠溢出来,她恍若未觉:“我陪你去吧。”   沈持拿出手帕轻沾她的唇边:“不用,夫人你信我,我会回来的,我舍不得你。”   史玉皎哭笑不得地捶了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你别跟爹娘说,”沈持握着她的手:“他们知道了不知道担忧成什么样儿呢。”   眼下沈煌夫妇去了京郊的农田那边,在整理田地,还不知这件事。 第207章   听他这么一说, 史玉皎愣了愣,而后带着怒气说道:“你都不敢让爹娘知道,看来此去没你说的那么轻松, 哼。”   “走,我同你一道进宫求见圣上, 求他让我赴济南府接管府兵,我誓要荡平贼寇。”   “夫人, ”沈持把她拉过来往怀里摁了摁,柔声道:“好夫人, 你别动气。”他扬了扬眉头, 用手指在她手里写道:我去济南府, 未必要去寿张,也未必要跟贼寇见面, 我不傻。   史玉皎还在气头上:“你有办法了?”   沈持微一点头:“嗯。”   “那你跟我个天数, ”史玉皎信了他六分:“几日回来?”   沈持掰着指头算给她听:“一去一回得十来天吧,少说也得在济南府停留十日, 得个把月。”   “今儿是六月二十七, ”史玉皎取下墙上挂着的历书:“给你二十五天, 七月二十二之前赶回来,”她微抿了下嘴唇说道:“不然,我就进宫求圣上让我去剿贼。”   沈持眼中带着几分笑意:“嗯,我下月二十二之前回来。”   史玉皎这才让丫鬟云苓去给他收拾出门的包袱。   而沈持则去了一趟獬豸书行, 他的到来, 把潘掌柜给高兴的找不着北:“哟, 沈大人得空了?”   “一直想着去找你点几只鸣虫呢。”   沈持:“大概又要推到明年了。”   潘掌柜:“哟,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济南府一趟,”沈持说道:“办个公差。”   潘掌柜的笑意凝固住:“又要走啊?”   沈持对着他笑了笑, 无双的风华灼伤潘掌柜的眼:“很快就回来,要是回来赶上秋天,我给你点几只蝈蝈。”   潘掌柜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济南府啊……”那边不是正闹贼寇呢吗?   他定定地看着沈持:“去打仗啊?万岁爷给你领兵多少?”   沈持:“给我找本《水浒》。”   潘掌柜:“……”   “领兵打仗不得带兵书吗?”   沈持又抿唇一笑:“等我回来同你好好闲聊一聊。”   潘掌柜给他找了本《水浒》的手抄本:“沈大人要它做什么?朝廷曾禁了的书。”   怕有人效仿梁山好汉聚众造反,《水浒》在当朝是不允许民间刊印的书,这些年连手抄本几乎都见不到了,总之,就是不让传播。   沈持揣在怀里:“我自有用处。”   潘掌柜又絮叨了句:“沈大人这次去济南府处处留个心眼,早点回……”   沈持声音微滞:“嗯,会的。”   潘掌柜不再说话,送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到沈家所在的竹节胡同口。   沈持慵懒地往树荫下一站:“潘掌柜打算去家里坐会儿吗?”   “不了不了,”潘掌柜才恍然发觉快走到沈家了:“在下告辞了。”   沈持:“……”   走回家中,他把这本手抄本的《水浒》拿给赵蟾桂:“给我裹好了放在包袱里吧。”   赵蟾桂问他:“明儿只大人去济南府吗?”他问的是朝中官吏里头。   沈持:“陛下挑了六部的几名大人与我随行。”不过都是官职低微的。   赵蟾桂:“知道了大人,我多带些茶叶路上招待他们。”   沈持无心理会这些琐事,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出来,赵蟾桂往里头探了几次头:大人运笔凝滞,写写停停,大约是在写书信。至于写给谁的,他也不知道。   “大人,该吃饭了。”   沈持搁下笔:“就来。”   暖阁里摆着一桌子的菜,一坛好酒,尤为丰盛,史玉皎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他来,莞尔笑道:“来,为沈大人饯行。”   沈持在她对面坐下:“多谢夫人。”   他揉揉疲惫的眼睛看着那酒坛子,心中微微发怵,他的酒量跟她差太远了,然而史玉皎却端了一碗燕窝汤给他:“喝这个吧,酒放在家里,等你回来再喝。”   她亲手做的燕窝汤甘香爽口,入口很润,沈持尝过一口后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你也来一口。”   史玉皎推回去:“我不喜欢吃这个。”   说完她拿筷子夹起一块肉吃起来:“我喜欢吃肉。”   沈持三口并作两口,把燕窝汤吞了下去,也夹起块肉跟她一起吃起来:“我陪你吃肉。”   ……   当夜躺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踏实,时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句话,长夜寂寂,他们的声音显得格外密集,每隔一会儿从长街传来的更鼓声飘渺而遥远,仿佛在耳畔,又仿佛是梦中的声音……不知不觉东方浮白,天要亮了。   史玉皎要起来为他送行,沈持轻摁着她的手腕:“还早呢,你睡吧,别送我了。”   史玉皎反扣着他的手:“说好了,你得全尾全须地回来。”   沈持郑重答应她:“我会的。”   “你要是回不来,”史玉皎说道:“我扭头就嫁给别人,不给你守寡。”   沈持:“夫人……”他认真地说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忘了我,重新嫁人。”   他昨日给她留了封信,把这话都写在书信里了,写的时候很艰难,没想到还要说一遍,心中更不是滋味。   但他在心里补了句: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的。   史玉皎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他半天,又转过身去说道:“……嗯。”   沈持闭上眼转过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等坐进马车,竟觉得大夏天天冷得不行,哑声对赵蟾桂说道:“拿我的披风来。”   赵蟾桂穿着单衫将将不热:“大人,你是不是病了?”   天这么热怎么还要披风呢。   沈持:“……我当枕头枕着睡会儿。”   马车出了竹节胡同,不少赶着上朝的官吏朝这边看来,他们此刻好想摇头晃脑,吟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①   而沈持坐在马车里,他抚着腰中悬挂的户部右侍郎的官印,有些狂傲地想:大理段氏雄霸一方上百年如何,还不是被我荡平,区区一个李虎,也容易拿捏。   等我回来,这印也该换一换了吧。   ……   这就到了城门口。   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交好的同僚们一早前来为他送行,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沈持:“回吧。”说完他放下马车的帘子,让车夫快点赶着车出城。   等出了城门,赵蟾桂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城门,偷偷抹泪。   沈持恣意地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在想李虎和他的军师王有仁——主要着落在后者身上,屡试不第,想来是极度落魄和失意之下,才走上了跟着李虎造反的路,那么,王秀才的心里,对功名还有执念吗?   他在手心里把“王有仁”三个字写了两遍。   ……   他离家后,史玉皎哪里睡得着,她起来后回史家一头扑在她娘亲怀里哭了起来:“娘,我要上奏陛下,请求领兵去荡平贼寇。”   史二夫人好多年没见过女儿哭了,这一下被吓懵了:“阿池怎么了?”   史玉皎哭着说道:“他到济南府招安李虎去了。”   “……三娘,”史二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他带了多少兵马去?”   史玉皎:“只带了六部的几名官吏。”   再加上一个赵蟾桂。   史二夫人直拍茶几:“胆子够大。”   史玉皎:“娘,我从来没这么心慌过。”   “再慌也得稳住了,”史二夫人说道:“娘先找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悄悄跟着他去。”   “谢谢娘,”史玉皎的心神慢慢稳定下来:“娘,我从前无所畏惧……”   史二夫人说道:“有了恩爱的人不一样的,娘当年也是,你爹每次出征都睡不着觉。”   母女两人说了会儿体几话,她对史玉皎说道:“该怎么进宫教殿下习武,不要流露出担忧。”   “不然,你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别人会以为阿池真的回不来了。”   史玉皎猛地点头:“嗯,我听阿娘的。”   ……   沈持和随行的同僚们一前一后出了京城,直奔济南府。走在路上一望,官道两侧枯树耸立,寂寥无人,有风时飞沙走砾,糊人一嘴。目之所及的农田里,收获季节,农户在田间搭起临时的田舍——白天驱赶麻雀,晚上防备蟊贼之用的矮草棚,如今还在田间地头里,再无人打理。偶然遇到百姓,他们满脸凄苦,跪在地上咚咚磕头求雨。   沈持看得揪心,他把帘子放下来遮住视线,只管披星戴月地赶路,五日后便到了济南府府衙所在的齐州。   彼时济南知府孔及与府兵将领尤凤、一干府衙官吏成了见到狼的羊,都跟木头似的,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沈持看到这情形,眉头紧皱。   ……   很快,沈持到来的消息传到了离齐州百来里地的寿张。   起义军的大帐中,李虎端坐在上首,他中等个头,一脸的橘皮横肉总是微颤,但看着却不凶狠,甚至还有些淳朴厚道,猛一看是那种扔人堆里不大起眼的。   而他的军师王有仁穿着儒袍,三十五六岁,竟是一个朝廷士子的文气模样。   侍立在大帐之外的兵士看起来也并非穷凶恶极,但是寨子悬挂的人头让他看一眼就差点呕出来。   那是被他们杀了的寿张县县令郝志。   “代左丞相、户部右侍郎沈持离京前来寿张,”李虎对王有仁说道:“该如何应对?”   王有仁:“大王,沈持此人,我有所耳闻。”   “此人是名儒王渊的学生,”他说道:“秦州府解元,贞丰十九年的状元,年少得意,曾一手开办了铜仁朱砂矿,平定大理段氏,非常有手腕和城府……”   他面色忽然紧绷:“大王,沈持带了多少兵来?”   李虎摸摸唇上的短须:“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他只带了几名六部的官员,和一个管家,一行十来人,并未带兵。”   王有仁:“那他来做什么?”   李虎摇头:“我派人四处打听,却不得而知。”   王有仁神色凝重:“怪哉。” 第208章   着实看不透沈持来到济南府的目的。   “难不成他是来给府军将领尤凤当军师的?”李虎猜测着, 对王有仁说道:“军师,你得想个妙计,他日阵前给他个下马威。”   震慑朝廷那一帮高高在上的酒囊饭袋。   王有仁捋着身上面料考究的儒衫, 说道:“以沈持的官位,断然不会来给姓尤的当军师, 他不够格。”   李虎哼笑:“臭朝廷讲究的还挺多啊。”   “要不今夜咱们攻打齐州,试试这个姓沈的大官?”   “大王, 不可,”王有仁急急阻止李虎:“齐州是济南府的省城, 城池坚固易守难攻, 加上来了朝廷的大官, 姓孔的姓尤的必是严防死守,还是不去硬碰的好。”   官兵没那么蠢。   李虎仔细一想, 他说的对, 于是把大手一摆:“那就他不动我不动,等几日看看他葫芦里能卖出什么药来。”   ……   齐州, 府衙。   沈持与济南知府孔及、府兵将领打了个照面后到府衙的留署——朝廷官员到在地方办公差的院子下榻, 随行的六部各官吏也各自暂时回房沐浴更衣, 等着他吩咐事情。   旁晚时分,济南知府孔及过来,说备了一桌薄酒为他们接风,沈持笑道:“孔大人不必了。”   他把从京城携带来的《水浒》拿出来:“去找个地方抄十本, 送到寿张的书肆去。”   “沈大人……”孔及讶道:“这是禁书啊, 朝廷不允许传播的。”   沈持说道:“没事, 有我担着,你只管去办吧。”   “是,”孔及惴惴地道:“沈大人。”   沈持端起茶碗:“有劳孔大人了。”   “沈大人客气, ”孔及恭敬道:“下官告退。”   沈持把他送走后,叫上赵蟾桂和几名随行的同僚:“咱们到齐州城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我请客。”   他们换了常服,一行人往齐州城里逛去。   走出留署不到半里地,沈持微皱起了鼻子——路上到处都是马粪、牛粪,保不齐还有人的秽物,经过白日里骄阳的烘烤,到处臭烘烘的,熏人。   还无处下脚。   随行的户部主事张昀说道:“今年大旱,田地荒芜,拾粪人不干活了,这路没人清理了。”   不然这些都是生意,都是钱,试问哪个地方没出过粪霸,他们还时常为抢粪大打出手呢。   沈持:“……”可纵然如此,济南府衙又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就看着城里脏成这样吗。   他们捏着鼻子往前走,离府衙越远,不光臭,街肆也越来越破旧了,只零星有几家在做生意的铺面,余下都大门紧闭,一派萧条。   吏部考核司主事陈参停下脚步:“沈大人,大抵找不到什么吃的了,回吧。”这么脏的地方,就算有馆子他也吃不下去。   沈持也意兴全无,他转身折回去,这时候天快黑了,有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冲他们跑来,打量他们一眼,压低声音问:“兄弟,要喝酒吃肉吗?”   “喝酒吃肉……”户部主事张昀带点书呆子气地问:“你是开馆子的?”   未等那人搭话,沈持给同僚们递了个眼色,上前笑着对搭话的男子说道:“瞧这位大哥说的,这年头,不是想吃肉就吃得上的,也不是想喝酒就有酒喝的。”   那男子看他是个清秀后生,大抵也没什么戒备心思,直接说道:“只要你们跟俺走,保管喝得酒也吃得肉。”   张昀听得云里雾里:“……啊,你们不是开馆子的……那你们是?”   沈持心中有个猜想,他把张昀拉到一旁,又对那男子说道:“这位兄台莫不是……”他左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在两腮一晃,比了个老虎:“叫咱们一块儿投奔他去?”   “还是这位兄弟机灵,”男子的目光此刻全部聚焦在他身上:“兄弟读过书吧?去了定能得到重用,干一番大事。”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心里想到的是李虎的军师王有仁。   果然如他所料,沈持笑了笑:“略认得几个字。”   那男子说道:“那也成,比俺这睁眼瞎强。”他凑近的时候,能看到他瘦得凹陷得眼眶,褴褛的衣衫,看着是个穷苦百姓。   “我们本就是打算去寿张的,”沈持说道:“不过还有件事没办完,要在齐州城里再停留几日,”他拍了拍男子的肩头:“大哥,很遗憾不能同行,不过后会有期。”   说着给赵蟾桂使了个眼色,让他拿一把铜板来:“请大哥到了寿张沽酒等小弟吧。”   男子连忙推拒:“囊中尚有些余钱,只是在这齐州城里买不到粮食,唉,这才饿了几日……”   “告辞。”说罢,他一拱手飞快从他们身边离开,似乎还有人在不远处等着他去汇合。   沈持立在原地,他看着男子的背影,玉白的面容染上一层薄怒:这么多天了,济南府内竟还无粮食可卖,这个知府孔及是干什么吃的。   没粮食,治下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地逃走投奔李虎,让贼寇的势力一日比一日坐大,愚蠢啊。   赵蟾桂头一回看到他喜怒于色,心道有人要倒霉了。   ……   孔及找来十几个府衙的书吏,只三日便抄了五六本,而后,着人快马加鞭送往寿张。   “孔大人,下官愚钝,”济南府兵将领尤凤不解沈持其意,私下里问孔及:“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大老远从京城赶来,什么都不做也不说,只巴巴地给贼寇的地盘送了几本禁书《水浒》,他这是要干什么。   这无用的书生迟早要耽误他们的事,他急赤白脸地说道:“孔大人,还请给朝廷上奏,请求增援吧。”   孔及翘着二郎腿坐在高背椅子上,缓缓端起一盏茶说道:“不急,再等等。”   沈持人都在他眼前了,若擅自再上奏朝廷请求派兵增援,岂不是明摆着不把人家当回事。这样要得罪沈持的。   尤凤重重地“唉”了声,一摆袍子:“孔大人……”他苦着脸摇摇头,失望地走了。   孔及:“……”   咚咚。   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环,旋即一穿青袍的文官跨步进入门来:“叨扰了孔大人,在下户部主事张昀,奉沈大人之命来问一嘴,五月份朱大人前来视察时,曾请孔大人想尽办法买粮,现如今济南府囤粮多少?”   是沈持让他来问的。   孔及的脸倏然变了,他苦涩地说道:“……张大人,朱大人离开济南府没多久,本官还未来得及找到囤货充裕的粮商,这贼寇就闹起来了……”   张昀微微冷笑一声:“孔大人,豫州、冀州、山西这三地知府或是早早囤了粮食,或是一有旱灾时便遣当地商行到南方买粮赈灾,只有你济南府……哼!”   “没有粮食,百姓能不投靠贼寇去吗?”迟迟无法解决府内百姓粮食的事,没粮的百姓纷纷投奔贼寇,这不是给李虎送人头吗。   孔及:“……请张大人回禀沈大人,下官定竭力买粮,买粮……”   张昀甩了下袖子走人:“孔大人啊……”后面的话不好听,他没说出口,心中却想:这么个庸官是怎么做到知府的。   又是谁举荐拔擢的,丢人。   “孔大人,”随后,吏部考核司主事陈参也来了:“下官从京城来的时候,穆尚书说孔大人在济南府的吏治连年的考核不太好啊。”   孔及给朝廷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沈持让户部、吏部官吏接二连三来责问下他的面子,看来是有敲打之意的。   “如今翰林院蓄积了多名庶吉士,”陈参冷声说道:“孔大人手下要是没有能吏,大可向朝廷要人,不用纵着这些平庸之辈,把个好好的济南府给祸害了……”   “是,是,”孔及浑身冷汗淋漓:“请陈大人转告沈相爷,下官一定好好整顿吏治……”   陈参肃然道:“是该好好整顿了。”   “是,”孔及点头哈腰:“是……”等送走来客,他马上召集府衙的官吏,关起门来劈头盖脸喝斥一番。   他手下的那帮官吏,在此之前仗着资历老,对一应事务熟稔,人情世故应酬到位,故而对许多事并不上心,凡事只求过得去而已。如今从孔及嘴里得知这位年轻的沈准相爷不好惹,这才凡事小心翼翼,尽力而为,知州、通判想法子寻粮,其他人该干什么的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差,一个个的生怕丢了官,失了前程。   济南府上下官吏这才勤勉起来。   沈持一来济南府先稍稍整顿了下吏治,让此地的府兵将领尤凤不再看轻沈持,私下里说道:“本将有眼无珠,竟看错人了。”开始觉得孔及是个没用的。   ……   几日后,寿张城内。   李虎的军师王有仁听说茶楼酒肆有人在说《水浒》,书摊也有卖《水浒》的,惊愕地想:《水浒》不是禁书吗?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朝廷下令禁止,怎么突然皮偏偏出现在寿张城呢。   他上街去问售书的摊主:“这书是哪里来的?”   摊主说道:“昨日城外一人送来的,他说是一个朝廷的大官从北地带过来的。”   朝廷的大官。   除了沈持还能有谁。   王有仁一下子转过弯来了,沈持这是提醒他:正如当年朝廷对水泊梁山招安一样,当今皇帝对他们也有招安之意。   相通了沈持的意思后,他匆匆回去对李虎说道:“大王,我知道姓沈的为何来济南府,又为何把禁书《水浒》送来寿张城了,他这是在询问我们有无招安之意。”   李虎瞪了瞪眼:“招安?朝廷想要招安咱们?”   王有仁点头说道:“我想是的。”   “济南府周遭都遭了灾,”他给李虎分析:“境内到处是灾民,府兵镇压尤自还无暇顾及,更不要说增援济南府了。”   打不了,那么对于朝廷来说,最上乘的办法就是招安他们了。   李虎默然良久才重又抬眼看着王有仁:“以军师之意,咱们被朝廷招安好还是接着起义好?”   王有仁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对功名有着非常深的执念,内心当然是希望得到朝廷的官封的,给李虎讲《水浒》:“纵然如水泊梁山那般,最终还是着落在‘忠义’二字上。”   李虎不认识几个大字,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道:“我断断续续听过《水浒》,到最后好汉们到底是得了朝廷的荫封,要是沈持诚心招安咱们,未必不是一条好路子。”   “只是,怕弟兄们不干啊。”   “军师啊,不信你放出口风试试便知。”   说完,他召集手下的先锋将军来,问:“朝廷想要招安咱们,各位兄弟怎么想?”   那些先锋将军想都没想就说不干,他们大声嚷嚷:“狗娘养的,谁要招安,招安后,拿朝廷那一点儿糊口卖命的银子,不够吃肉喝酒不够找婆娘的,大哥,咱们有这么多兵马,打下天下来如探囊取物,何必受那个气……” 第209章   “是啊, 大哥,只有咱们自己打天下,你做皇帝俺们当大官, 弟兄们才有劲……”   群情激愤。   王有仁见状拂袖而去。   先锋将军轻蔑地哼了声,一个个也都生气地走了, 不欢而散。   齐州城。   自那日沈持派人去敲打了知府孔及后,当地的官吏们才开始尽心竭力, 街肆上一夜之间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能下脚逛游了。   铺面陆续开张, 显出几分烟火气来。   听说, 孔及带着手底下的知州、通判等人去当地的粮商家中软磨硬泡, 都快给人家跪下了,好说歹说, 这才说动他们开仓低价卖粮, 叫百姓得以买到几斤糊口的米面活命,稍稍喘了口气儿。   这日, 沈持一早起来去街肆上溜达, 在一家店前闻到葱香浓郁, 又看他家卖的面饼色泽金黄,食指大动,问:“掌柜的这是什么啊?”   “这是齐州的油旋儿,我家的皮酥瓤软, ”掌柜的笑脸相迎:“郎君买些尝尝吗?”   他的生意不算很好, 这会儿没有顾客。沈持看着掌柜期盼的眼神, 从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来十张吧。”   “郎君买这么多,”掌柜的说道:“我送您一碗甜豆沫吧,您就着油旋儿当早点吃吧?”   说着舀了一碗小米面熬煮而成的糊糊, 上面撒着花生和姜丝,端到桌子上请沈持吃。   “要是有青菜叶放进去就更好吃了,”掌柜的说道:“郎君来的不是时候,俺们这里遭了大旱,连片菜叶子都没的吃了……”   沈持谢过他,坐下来拿起勺子尝了口,叫“甜豆沫”但不甜,是咸香口的,清晨吃下去很熨帖:“掌柜的以前生意很好吧?”   提起从前,掌柜的脸上露出几分神采:“叫郎君说着了,没遭灾前我每天四更就起来做油旋儿了……”他长叹了口气:“今年年景太孬了。”   沈持微垂下眼,还未搭话。   “哟,掌柜的,”远处跑来个小郎君,小厮打扮:“开张了?”   掌柜的赶紧去招呼来客:“开张了,给沈秀才买早点吗?”   那小厮说道:“嗯,跟从前一样,一个油旋儿,一碗甜沫。”他说完掂了掂手里的铜板,“叮”放在掌柜收钱的匣子里。   他操的是秦州府口音,更确切说是禄县的乡音。   听到他说话,沈持忽然偏过头去打量起他来:给沈秀才买早点?   “沈”字牵动他的一根神思,让他想向那小厮打听打听沈秀才叫什么名字——是他离家出走的表弟沈知秋吗,可沈持还是坐着没动,心中自嘲:呵,还不知此沈秀才是哪里人氏呢,就算是禄县的,可禄县也不是他一家姓沈啊。   不要听见个“沈秀才”就怀疑是阿秋。   他这么心思回转的功夫,那小厮已拎着早点走了。   沈持吃完早点:“这位沈秀才经常来你这儿买早点?”   “是呀,”掌柜的笑起来:“他爱吃我家的油旋儿和甜沫。”   沈持不经意多问了句:“他是齐州当地人吗?”   “哟,”掌柜的想了想说道:“他是今年开春来到齐州的,似乎是秦州府禄县人士。”   沈持微微着急地问:“掌柜的可知道沈秀才住在哪里?”虽说禄县不止他们一家姓沈,可当真听到沈秀才是禄县人时,他还是不死心想要去见见人。   “郎君,你寻沈秀才做什么?”掌柜惊讶地说道。   沈持:“哦,我是外地来的,不识字,想找个秀才代为写封信捎回家中。”   “哦哦,沈秀才家啊,”找秀才代写书信是寻常事,掌柜不疑有他,说了个地名,给他指了路:“从这里过去不远,郎君走走消消食就到了。”   说完,他打量沈持好几眼:这番气度竟是个不识字的……真看不出来。   沈持:“多谢掌柜相告,”他又在甜沫碗下面压了两个铜板:“告辞。”   他按照掌柜说的地址找过去,一路一路七拐八拐,来到地方,却发现沈秀才家的大门紧闭,人家外出了。   他扑了个空。   沈持失落地折回去。   这日晌午他在留署中午间小憩,忽然赵蟾桂匆匆进来,眼睛里放着光:“大人快看看谁来了。”   沈持觑眼一瞧,立刻起身,眼圈刷地一下红了:“阿秋?”   赵蟾桂悄悄出去,把门给他关上。   沈知秋环顾四周,见无人留意他们才说道:“听邻居说有人找我,我问了模样才知晓是你……我离开禄县后四处游山玩水,今年春天走到这里,想住一阵子,没想到此地遭了灾……”   沈持:“你没事吧阿秋,家中有粮吗?”   “我没事,”沈知秋说道:“昨儿才买了几斗米。”   “阿池哥,”他反问沈持:“我听说你是来招安起事的头领李虎的?”   沈持:“嗯,可是我未知他有无招安的意向便来了,我还要试试。”   “要是李虎没有招安之意,”沈知秋担忧地问:“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沈持隐隐淡笑:“不会的。”   沈知秋:“这样,阿池哥,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阿秋,”沈持说道:“不用,我已向寿张城内传达朝廷招安之意,想来他们已经在权衡了。”   沈知秋:“没事,我一个普通百姓,没人认识我,我去寿张想办法帮你打听再合适不过。”   “阿池哥,”他又说道:“以后可能没这么巧安排你我见面了,你就让我为你做件事吧。”   说动李虎被朝廷招安。   沈持拗不过他:“你要去寿张,记住不要停留超过三天,见情况不对马上走,知道吗。”   沈知秋:“嗯,知道。”   说完,他说要回去收拾包袱,便告辞了。   见过沈持后从留署出来,沈知秋去街上买了两套道士的袍子,当日就离开齐州去了寿张。   抵达后,他穿着道袍,每日在寿张城内摆摊抽签卜卦、算命。这些年在外游走,倒是学了不少蒙人的小本事,恰好用上场。   ……   一日,王有仁出去散心,走到街上,有个青年道士在角落里跟人嘀嘀咕咕:“依老道看,那李虎两腮无肉,地库空空,没有帝王之相。”   王有仁听了咯噔一声,待要让人抓去,只听那道士继续添油加醋:“不过他有小官运,就看他瞧上瞧不上了。”   小有官运。被招安后,朝廷多少得封赏他们个官儿当当,可不是小官运嘛。   他此刻已经被迷住心窍了,一下子就想到了招安上,心中的块垒松动,因而走向那道士:“呵呵,你看看我如何?”   青年道士打量了他几眼:“先生多年一直惦记的功名很近了。”   一下子说到了王有仁的心上,他拉着道士:“再卜一卦,看是镜中月还是?”   道士又让他抽了一根签:“是中签。”签上写着卦语:成败相互受煎熬,得意失意两梁衫相举中交。①   意思就是说变数很大,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先生很是为难啊。”   王有仁这下更信他了:“不满道长你说,在下眼下就是这个处境。”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青年道士:“小道不敢逆天改命。”   王有仁惆怅地叹了口气,放下银子走了。   他又一次去问招安的事,李虎瞥了王有仁一眼,面有难色:“军师啊,弟兄们无论如何是不肯招安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摁着头让他们招安吧。”   他手下的先锋将军们冷笑:“是啊军师,莫再提招安的事了。”   王有仁垂下眼,他端起一杯茶仰头灌下,闷闷不乐地说道:“我以后不提这事儿了。”   李虎哈哈大笑:“走,咱们去春风楼吃酒,大哥我请客。”   先锋将军们高呼着去了春风楼,叫了酒肉,不一会儿,包房内的几案上、地上,到处歪歪斜斜地堆满了酒坛,几个微醺的将军拥着李虎,一杯接一杯地敬来敬去,很快就喝得口齿不清,醉眼朦胧……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释放心中所谓的豪气,又哭又笑,似疯若癫……满屋子的吆喝声。   王有仁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李虎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杯酒:“军师还在想招安的事呢?”   “不,”王有仁:“大王不让想就不想了,我在想,要是我们不招安,要找个比寿张更好的据点,”他露出老谋深算的眼神:“大王在那里建国号登基,广招贤才与将才,方能干大事啊。”   “寿张无防御天险,易攻难守,一旦朝廷调兵前来,我们就完了。”   如果不招安,那得找另外一条路了。眼下这吃吃喝喝的日子哪能长久。   “我也给弟兄们想过这条出路,”李虎问他:“可是除了寿张,还能去哪儿呢?”   “大王,徽州府的寿州啊。”王有人说道。   在徽州府有这么一个地方,它自古以来即是兵家必争之地——寿州,这个地方东据淮河,西控淠颍,南临淮南平原,在军事上有中原屏障、江南咽喉之称,当年的淝水大战就是在这里打的,逐鹿天下之人都知道,寿州一得,便可长趋南下,饮马长江矣。   江南富饶之地,唾手可得啊。   李虎有些犹豫:“可是军师,咱们从寿张到寿州,几百里地,万一路上被朝廷军袭击,不保险啊。”   “大王,这就有用得到姓沈的地方了,”王有仁说道:“咱们,先佯装愿意招安。”背地里出其不意派人去攻打突袭寿州城。   李虎:“嗯,这才是个像样的好主意。”让王有仁给沈持写信,表明他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王有仁是想假戏真做,他算准了李虎攻打不成寿州,到时候既已向朝廷表明招安之意,没有退路,不得不招安。而李虎亦然,他想着一面以招安的幌子遮着朝廷的眼,一面暗中派兵前往寿州……二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当夜,王有仁以李虎之名给沈持写信,信中说:自己啸聚百姓,起义攻城,本来是打算为朝廷守城尽忠的。还说,希望沈大人为他们说说好话,让皇帝赦免他们的鲁莽罪行,他们这三万兵马日后愿意主动担当起戍边的重任……   ……   次日,沈持收到了李虎写来的信,他笑着对济南府兵将领尤凤说道:“李虎想要被招安。”瞧着封信,写得多情真意切啊。   尤凤:“沈大人如何应对呢?”   沈持倏然一笑:“尤将军,李虎在信中说他手里有三万兵马,是实话吗?”   尤凤:“大人,刚起事的时候他就对外宣称三万,”他算了一下说道:“这个人数,不太对。”   沈持:“请将军派人去打听打听,李虎的军队买盐情况。”   军粮无从算起,但是每个人一日吃的盐是定量的,因而只要打听到李虎的大营之中采买食盐的情况,是否在某个时间采买量加大等等,就可以推测出他手中的兵马是否大增。 第210章   盐。   对了, 盐。   他在济南府驻兵十多年,手下的将士一直是两万余人,年年采买的食盐都是定量的, 几乎从未变过。   因而通过采买食盐的斤两,大致可以判断出李虎手里到底有多少人马, 是不是如他说所的,从始自终都是三万之数。   倘若他不肯以实相告, 隐瞒手中的兵马之数,那有几分诚意被招安, 就要重新掂量了。   尤凤:“是, 末将立刻遣人去打探。”当日调了两名斥候悄悄前往摸进寿张。   沈持又把知府孔及请来, 问道:“孔大人,市面上粮食供应如何?”   他一到齐州就过问了粮食的事儿。   孔及:“下官说服了治下的几家粮商, 他们已经开始降价售粮了, 也打发人从陆路到汉口等地去买粮……”   “嗯,”沈持说道:“那就好。”   百姓有粮食买了, 心稳住了, 便不再想着去投奔李虎, 那么追随贼寇的人数便不会再多,声势不会再壮大,毕竟能活下去谁去造反,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这是给他们来了个釜底抽薪。   济南府在朝廷手里的州、县也就稳住了。   不过沈持还是不放心孔及办事, 亲自给江苏知府刘兆——此人曾是王渊的学生, 他攀附这层关系, 写了封信,向那边借五十万石粮食,请人家走陆路给送到济南府来。   ……   两日后。   尤凤很快打听了李虎军中采买的食盐量, 急急来告诉沈持:“大人,李虎军中采买的食盐一次比一次多,据算着是五万多人左右的食用量。”   五万人,呵,与他信中所说的三万人差两万人之多。   果然,李虎没说实话。   他既没有招安的诚意,那么必还要继续起事。   沈持:“尤将军,或许他要攻城,你谨慎些。”   尤凤:“是,大人,末将早就立过誓,要与齐州城共存亡。护卫大人安全。”   沈持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倒也没有这么悲壮。   他盯着地图问尤凤:“从李虎以往攻城的手法来看,他们不会来齐州。”   “那……那他们打哪儿?”尤凤有点憨地问。   沈持还在看地图:“不得而知啊。”   可能是离寿张比较近的州或者县,也可能不是。   尤凤:“……”这不是等于没说吗。   “尤将军先回去歇息,”沈持端茶送客:“本官再想想。”   尤凤一摆袍子告退。   沈持坐下来喝了半盏茶,等一干随行的同僚来找他,他把这件事同他们说了:“李虎并非真心招安,他另有打算。”   众人一凛:“沈大人,他既然并非诚心招安,为何要给咱们写信?”   马上有人反应过来:“莫非,他想稳住朝廷,再图更大的事?”   沈持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既然李虎不打算招安,那么他不会一直偏安在寿张那个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必然要继续攻城略地……   “沈大人打算如何应对?”他们问道:“得请求朝廷派兵前来扫清贼寇了吧?”   招安无门,唯有硬打了。   沈持说道:“我也唯有假意应他,”他看着同僚们:“就算朝廷派兵前来,未知李虎接下来要攻打哪里,也束手无策。”   总不能跟在李虎屁股后面追着他跑吧。   “假意应他之后,”随行的兵部主事赵石读过兵书,算是懂几分谋略,说道:“最好能打探到他们的动向……”   “要不,让尤将军往寿张城派几名探子……”   往哪里调兵,欲图哪里。   沈持淡然笑了笑:“请赵大人和尤将军说一下,对了,不必说那么详细。”   万一齐州城里也有李虎的探子呢。   赵石讪讪地道:“是,沈大人。”   ……   此刻的寿张城里。   黄昏时分,王有仁又来到沈知秋的卦摊前,什么都不说坐了会儿:“道长可否赏脸,今晚一道用餐啊?”   他时常来找沈知秋,一来二去的,熟了,谈话很是投机,竟越发来往频繁。   沈知秋看他满脸愁云:“王兄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啊,心事也有些重。”   王有仁:“我过几日要离开寿张一阵子,出门办事,前路未卜,是有点担忧。”   “这样啊,”沈知秋也不问他去哪里,只说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兄放宽心才能办好事啊。”   他心道:李虎不是已经给阿池写信说他们愿意被朝廷招安了吗,为何王有仁要出远门,这又是去干什么。   “道长说的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请沈知秋吃饭:“临走之前,想跟道长吃顿饭,请无论如何都要赏光。”   沈知秋:“那好那好。”他收了摊子,跟王有仁去下馆子。   寿张城很小,他们走了几步路,就来到一家酒楼,这是李虎军中开办的,方便自己吃喝,也作为产业赚些银子,伙计认识王有仁,大老远便招呼他:“军……”正要唤他“军师”,见后面跟着个道士,忙改口道:“客官楼上请。”   酒楼里面觥筹交错,生意很红火。   找个包间坐下后,王有仁要了酒肉招待沈知秋。   “多谢王兄,”沈知秋说道:“只是小道不饮酒亦不吃牛肉,来一杯清茶便可。”   王有仁听他谈吐不凡,又见他饮食亦不是俗人,越看沈知秋越有仙风道骨,心中欢喜:“迷茫之时能遇道长指点一二迷津,是我的幸事。”忙让店小二上些好的素食来给沈知秋吃。   两人正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呢,忽然李虎的一个先锋将军郝勇急急找过来,也顾不上有旁人在,说道:“军师,大哥急着找你。”   王有仁面色变了:“有事?”   郝勇:“大哥点了兵将……”他看了眼沈知秋,见对方是个眉眼干净,似不沾染半分俗事的道士,也少了几分戒心,说道:“说宜早动身,让我来寻你,要么今夜就走……”   王有仁看了沈知秋一眼:“好,容我陪道长吃饭这顿饭。”   郝勇一拱手告退。   “呵呵,”王有仁对沈知秋说道:“没想到今晚就要离开寿张了。”   沈知秋:“王兄稍等,小道这就为你占卜一卦,看看此行吉凶。”   他拿出签筒来,让王有仁抽签,抽了支上上签,他高兴地说道:“王兄此去必能定乾坤。”   “是吗?”王有仁大喜。   沈知秋转而面色一肃,又说道:“只是王兄你要当心身体呀,长途跋涉……”王有仁:“也不算很远,多谢道长吉言,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沈知秋起身,下楼的时候只听见有一个包间的人在嘀咕:“……大哥的意思是让他们今夜就走……这寿州离这里得有五六百里地了吧?”   “光行军就得好几天吧……”   “唉,郑八,你有武艺,大哥怎么不挑你去呢……这功劳大着呢……”   寿州。   他心道:他们和王有仁说的是同一件事吗?去寿州做什么。沈知秋听不懂。   那些人灌了二两酒,说话声音大起来,王有仁过去拍门:“是哪几位兄弟在此喝酒呀?”   “军师……”喝酒的人一看是他,酒意醒了大半:“……不说了,不说了。”   沈知秋跟着王有仁来到酒楼门外,又寒暄几句,才各自分开回去。他回到住处后胡思乱想:李虎一帮贼寇说寿州,这是要干什么?逃走。沈知秋不知道的是,李虎抽调了麾下精兵悍将两万余人,悄悄往寿州行军,想要一举攻下城池。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但觉得要告诉沈持,想着要是李虎一伙人逃去寿州,他在寿张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干脆回去送信吧。   于是当夜他便收拾包袱,趁着子夜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连夜赶往齐州。虽说济南府内不太平,但他一个清贫道士,即便路上遇到打劫的也瞧不上他,沈知秋一路上很顺利,次日晌午就进了齐州城。   进城后,他直接去府衙找沈持:“阿池哥,李虎他们可能要逃往寿州……”他把此事说了:“要去祸害徽州府了。”   沈持听到“寿州”二字面露讶色:“你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是寿州?”   “阿池哥,”沈知秋脸上灰扑扑的,但是一双眸子很是清亮:“我听得真真切切,他们说的就是寿州。”   沈持看着羊皮地图半晌没说话,一直到沈知秋唤他:“阿池哥?”   “阿秋,”沈持叫来赵蟾桂:“你跟着赵大哥去吃个饭歇息下。”   说完,他又命人去请府兵将领尤凤过来,一并将随行的同僚都召来议事。   片刻后,同僚们与尤凤风风火火地赶来见他:“沈大人,出什么事了?”   沈持说道:“本官知道李虎接下来的动向了。”   众人大惊:“他要攻打哪里?”   “赵大人,立刻给寿州送信,”沈持对兵部主事赵石说道:“就说李虎要偷袭。”   “寿州……”众人皆然一愣:“不可能吧,这太远了。”   沈持说道:“李虎一伙若不诚心招安,必要谋个出路,那就只能是继续造反,想要造反,没有比占据寿州更有利了。”原来李虎一面佯装招安,一面欲图寿州,呵,这是想干大事的节奏呀。   寿州一旦到了他们手里,那时,整个江南的财力物力便由他们取用了。   众人浑身一颤:“要是他们偷袭寿州,麻烦了。”   据他们所知,寿州的驻军并不多,也就几千人。   沈持身上的冷汗往下淌:“本官立即给朝廷上奏折,加急奏与陛下知晓,”他看了一眼尤凤:“尤将军想想办法拖住李虎派往寿州的大军吧。”   “能拖多久算多久。”   兵部主事赵石也是这个意思:“嗯,下官也以为,还要请尤将军率兵也赶往寿州,尽量拖住他们。”   给朝廷争取调兵的时间。   寿州对朝廷的地位太关键了,一旦落入贼寇手中,江山岌岌可危,尤凤不敢怠慢,立即道:“是。”   说罢,他便回营点兵点将,亲率兵马去追截李虎的部下。   片刻后。   江苏知府刘兆派人给沈持送信来了,打开一看,是说已经筹集五十万石粮食送来济南府,走陆路绕开李虎,不出十日便到。   他也想结交沈持,岂有不尽心帮他的。   沈持大喜,对同僚说道:“济南府的粮食无忧矣。”   同僚们亦是惊喜:“这下把百姓给稳住了。”他们望着这个面如敷粉的青年大员,心道:沈大人办事就是稳,怪不得他年纪轻轻能身居高位,不服不行。   沈持没心思留意他他们的眼神,笑了笑道:“诸位先回去吧。”   当晚,他给李虎写信,在信中,无论对方招安是真是假他是全不在意,当作全然信了样子,给对方画了招安后的一个大饼,许诺请求朝廷给他们封官……说得是天花乱坠,整个一大忽悠。   应付完李虎,他又给朝廷写了两本奏折,命人连夜送往京城。   ……   七月初二,京城皇宫,上书房。   夜里二更末,皇帝萧敏批完奏折,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站起来,理了理龙袍,准备到后宫就寝。   大太监丁吉垂手躬身,紧随其后:“万岁爷,您今晚去哪个殿歇着呢?”   皇帝萧敏摆摆手,他并未立即走进后宫,而是在御花园中轻轻漫着步,抬头看着群星璀璨的夜空,一轮上弦月锋利似刀,卧如弯弓,静静地悬挂在头顶的天上,显得冷峻,似乎还有些不太平的意味。   他踱来踱去,一直到了三更天,回廊转角走来了一个刻漏房的宫女,她左手提着八角宫灯,右手抱着时辰牌,恭敬道:“陛下,该歇息了。”   皇帝怔了怔,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宫女躬身说道:“已经三更子时中了。”   皇帝萧敏点头对丁吉说道:“去临华殿看看德妃睡了没有。”   正走着呢,外头有人低声说道:“陛下,兵部尚书魏大人求见。”   “快宣”哪怕他躺下睡了,一旦听说兵部有事,也得起来接见。   皇帝又快步折回上书房,烛光下,他眼下一片乌青。李虎聚众造反后,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陛下,”魏淳进来后跪拜在地:“臣扰圣安罪该万死,不过此事紧急,臣不敢耽搁。”   皇帝:“出什么事了?”   魏淳说道:“沈大人从济南府送来密信,说李虎面上答应朝廷招安,背地里却想派兵去攻打寿州。”   皇帝萧敏看着羊皮地图,惊出一身冷汗:“寿州不可有半分散失。”   “是,陛下,”魏淳颤颤巍巍地说道:“臣方才已八百里加急给寿春守将韩将军送了密信,让他防范李虎。”   这时候沈持给皇帝的一封密信也到了,丁吉先打开看了一眼,道了声“乖乖”:“万岁爷,沈大人说他又遣人从江苏府借了五十万石粮食,没走水路,直接绕道豫州府,很快要进入齐州了。”   济南府内朝廷治下的地方无忧矣。   皇帝萧敏听了直皱眉:“沈归玉这个干的好,哼,这个济南知府孔及算是做到头了。”   这么长时间,连粮食的事都办不好。非要等到朝廷派人去了济南府才办实事,真叫他失望。   都像他这样,朝廷岂不是焦头烂额乱成一锅粥。   “孔大人是榜眼出身,”丁吉说道:“熬了这么多年,万岁爷纵然要怪罪,也给他些体面吧。”   丁吉帮着孔及说了句话。   皇帝萧敏说道:“若不严惩他,只怕日后哪里出现灾荒,当地官吏什么都不做,只等朝廷去收拾烂摊子。”   丁吉:“是,万岁爷,老奴失言。”   皇帝不再理会孔及的事,又对兵部尚书魏淳说道:“朕打算抽调三千御林军,前往增援寿州剿灭贼寇,魏尚书以为如何?”   魏淳说道:“陛下,那么以谁为将呢?”   这是送军功的,不知道落到谁头上。 第211章   皇帝萧敏皱眉道:“选个不太惹眼, 又会带兵的,速去速回。”   把魏尚书给说得一脸迷茫:“……”   这样的将领只有边疆才有,倘若临时选将召回京城, 再快也得十天半月,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容臣想想。”   “夜深了, ”皇帝摆手道:“回去想吧。”   “是,陛下。”魏淳施礼告退。   次日早朝, 他在朝堂上提出这个问题,群臣为此争吵不休, 到散朝后也没有吵出个所以然来。   魏淳发愁地从皇宫出来, 走到皇宫门口时, 恰好碰上史玉皎进宫来给两位皇子授武艺,迎面碰上, 相互执礼寒暄几句, 各忙各的去了。   回到兵部,魏淳跟同僚说道:“圣上要找个会领兵, 又不大起眼的将军去增援寿州, 剿杀贼寇, 你们觉得能举荐谁?”   同僚:“除了御林军将领顾周,在朝中会领兵的还有谁?”顾周多煊赫威风啊,可算不上不起眼,更何况他担任着京城的防御, 也走不开啊。   其余能用的将领都在边关。   魏淳脑中灵光一闪, 想起方才遇到了史玉皎:“你们说史将军怎样?”从西南解甲回京后, 她一直领正三品武官的俸禄,还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没有比史玉皎更合适的人选了。   同僚:“按说是够格的, 只是当年史将军出征那是迫不得已,而眼下,朝中文武济济,要是再用一女将,只怕让天下人笑话……”   魏淳:“……”说的也是,当年只有史家军擅长在西南边疆作战,将领非从史家人中出不可。   他想了一夜,苦思无果,次日上朝时被皇帝问起,只好道:“臣以为史将军可担此任。”   群臣一齐挑眉又皱眉:“这……”当年就反对史玉皎执帅印领兵的那拨人,此次依旧反对。   而且声音很大:“陛下,不可啊,我昭朝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让一女子领兵……”   甚至有大臣连“牝鸡司晨”之类的话都嚷出来了。当初那次他们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女子,而这次,确实怕史玉皎立了大功,   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听着听着,脸色的怒色越来越重,然而群臣不肯让步,君臣双方僵持住了。   这时候庄王萧承钧说道:“父皇,儿子曾在西北监军,知晓一二军中事务,不如儿子挂帅,让史将军为先锋,我二人必能合力除去李虎这一伙贼寇。”   这是难得捞军功的机会,他早望眼欲穿。   音落,群臣眼睛一亮:“陛下,庄王殿下挂帅,更能震慑贼寇啊。”   皇帝迟疑了片刻:“此事朕要再想想。”毕竟要抽调京城的御林军,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但是皇帝没有一口回绝他,这让萧承钧有所期待:“是,父皇。”等下了朝之后,皇帝将一干重臣叫去上书房,问他们:“庄王想挂帅剿匪,你们怎么看?”   右丞相曹慈说道:“陛下,正如在早朝上所说,殿下要是挂帅出征贼寇,从气势上定能震慑他们,且御林军本就是皇家卫队,让史将军领兵多有不妥,不如殿下名正言顺,臣以为,没有比庄王殿下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庄王不懂领兵作战……”皇帝犹豫道:“朕怕他轻敌。”   兵部尚书魏淳:“陛下,殿下只是挂帅,怎么作战还要史将军定夺。”   皇帝萧敏想了一想说道:“传庄王来见朕。”   “另外,把史将军也宣过来吧。”   庄王萧承钧下了朝后没离开皇宫,他赌皇帝定会同意他挂帅出征,果然,近晌午时分,大太监丁吉来宣他去上书房了,心中大喜:有戏。   果然,他到了上书房之后,皇帝说道:“朕加封你为匡稷元帅,让你去寿州平叛,不过,朕有句话,你记好了,凡是作战的一应事宜,悉听史将军的。”   庄王:“是,父皇,儿子谨记。”   史玉皎随后来到上书房,她在路上从太监丁逢嘴里套出话儿来,得知要她去寿州打仗,很是意外,又见庄王萧承钧一脸得意又带几分亲切地看着她,霎那明白了个大概,她对着皇帝施礼:“陛下。”   皇帝看了一眼庄王,才对她说道:“朕打算调三千御林军增援寿州,念及史爱卿镇守西南十多年从无散失,这次,朕打算遣你去,你意下如何?”   “臣愿往讨贼,铁马萧萧,誓杀贼寇,”史玉皎微偏头看了庄王一眼:“只是……臣打仗一向不按常理出兵……”   她就是想当着皇帝面说清楚,到了战场上,怎么调兵遣将,听谁的。   皇帝:“朕方才已对庄王说过,史爱卿乃沙场宿将,如何布阵如何攻守,全由史爱卿定夺。”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臣领旨,谢陛下。”   “拿朕的虎符来,”皇帝铿锵一声,带着几分豪气说道:“调精兵三千。”   说完,命史玉皎接过兵符,用以调兵。   众臣俯首叩拜:“是,陛下。”   翌日,萧承钧之外,以平西将军史玉皎为先锋大将,由他二人率侍御林军三千,十二位将领,即日起出兵寿州。   ……   他们出兵后,董寻与朱尧二人向皇帝上奏,再次提议设常平仓。   然而朝堂上的反对声还是一浪高过一浪,董寻在朝廷上同反对者辩论险些体力不支晕厥过去,被朱尧搀扶着出了皇宫,这事儿轰动的可以写进董家的家谱了。   京城的董寻和朱尧二人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常平仓的事情上,   但他不屈不挠,日日早朝都要上奏,群臣们撸起袖子挥起拳头都准备要揍他了,这时候京兆尹温至来了句灵魂的话:“陛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要是再有下次,天下人会说是陛下不允许设,每个朝代都绕不过去,陛下……”   皇帝萧敏怒道:“牵扯于朕,打三板子。”   一下子把注意力给转移了。   温至在京为官三十多年,为人圆滑厚道,朝臣与他交恶的少,纷纷求情道:“陛下,温大人年纪大了……”   “罚俸半年,”皇帝看温至颤巍巍的确实不年少了,不耐烦地说道:“退下吧。”   半年的俸禄也就二十来两银子,是极轻微的惩戒了。   董寻又上奏:“陛下,请设常平仓。”   皇帝“咣”的一声拍了下龙椅的扶手,群臣扑通一声跪下,胆子快要吓破的时候忽然听见他问:“平安县的旧仓不能用了吧?”   “那地方荒废这怪可惜的。”   这是同意设常平仓了!   董寻一激动又险些晕过去,他与京兆尹温至、京兆少尹林瑄一起奏道:“是,臣等决不让它再荒废下去。”   常平仓的事算是有了眉目。   “赶快写信告诉沈大人一声,”董寻对朱尧说道:“让他跟着高兴高兴。”   朱尧:“倒不如留着回来给他个惊喜。”   “都行。”董寻笑得叫人着迷:“反正,事儿办成了。”   要不是他身体不好,今儿一定大摆酒宴,喝个天昏地暗。   ……   史玉皎、庄王萧承钧帅三千御林军从京城出发,临行之前,皇帝再三交代:“绝不可贪功。”   “是,父皇,”他说道:“儿子此去只管保寿州安危。”   他们轻车简从,行军八日后到了寿州城下。   李虎的部下被济南府兵拖住,还没抵达。   入城前,庄王萧承钧一身铠甲,骑在马上人模人样的,他对史玉皎说道:“本王观寿州城池坚固,李虎一帮锄头军攻不破的,不如咱们出其不意兵临寿张,去和李虎碰个面如何?”   他盘算着利用李虎想要被朝廷招安的心理,可以想个办法,诱捕李虎等人,然后把他聚而歼之。等李虎一死,这些人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庄王是有私心的:他要是一举擒住李虎,这功劳大,就没沈持他们什么事了。   史玉皎:“殿下,沈大人在给陛下的奏折中说,李虎此番攻打寿州,是想日后作为他的安身之处图江南的,必是遣尽麾下精兵强将,下官以为,咱们不可随意去寿张而不顾寿州。”   庄王:“……”   他在心中骂了句粗话:被个娘们儿掣肘真窝囊。   史玉皎也不理会他,不经意露出虎符在他眼前一晃,提醒萧承钧,这次出征得听她的。   庄王无奈,只得拿出帖子,命人送给寿州守将白泰。   片刻后,白泰亲自出城相迎,将史玉皎等众迎入城内。   ……   李虎挑了两万精兵从寿张出发,他们本打算急速向寿州行军,但是事与愿违,仅仅两日后,济南府兵在尤凤的率领下从斜刺里截了过来,他们一路打打杀杀,七月十三,行到离寿州城外五十里地时候已是人困马乏,鼓馁旗靡。   而此时,史玉皎在寿州城内已经蓄盈待竭两日,得到斥候的报信后,她立刻召集众将,下令今夜偷袭李虎的两万大军。   寿州守将白泰早就仰慕史玉皎大名,今日见她调兵遣将这般果决,由衷地说道:“倘若他们攻城,末将将寿州的兵交给史将军指挥。”   史玉皎谦逊地回绝了他:“白将军在此地多年,岂能临阵换将,我等是来辅助白将军御敌的。”   她这么一说,叫白泰更敬重她:“史将军这般看重末将,末将定竭力坚守城门,杀这帮贼寇个片甲不留。”   ……   当夜,史玉皎命三千御林军包了马蹄,在三更末四更初时出城,前去偷袭李虎军的兵营。   他们犹如天降,一时火光冲天,喊杀声惊天动地。   到了黎明时分,济南府兵得知后赶来,寿州驻军出城从前方夹击,与御林军一道三方夹击李虎军,打得对方几无还手之力。   不到两日,李虎的两万人逃的逃,战死的战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寿州城下。   当消息传回寿张时,李虎傻眼了。他几乎是哭着跟王有仁说的:“官兵,官兵……怎么会突然发动袭击呢……”   难道有人背叛了他,把意图告诉朝廷了吗。   可是没有,他派出去的先锋将军个个都是好汉,是与他歃血为盟的弟兄,怎么可能叛逃,与朝廷合伙呢。   他痛哭流涕:“两万的弟兄啊……”他一把抓住王有仁:“军师,是你提的要占据寿州,你说,是不是你投靠了朝廷,联手害的弟兄们……”   王有仁:“大王,我没有。”   李虎松开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挑去了全部的精锐,尽折于寿州城外。他还拿什么与朝廷对抗。   王有仁:“姓沈的诡计多端,他或许看出了咱们的意图。”   李虎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这么保密的事情,他怎么能看出来。” 第212章   王有仁满脸泥污, 他才从寿州那边逃回来,还没来得及更衣,披头散发, 状若被打蔫了的丧家犬:“大哥,想来姓沈的早看出来咱们假意招安, 他便将计就计,上奏给朝廷, 不然……这次在寿州,怎么会突然出现朝廷的精兵。”   那是何等强悍善战的兵将, 突然就出现在眼前, 领头的女将骑在马上, 身被一根长矛,手执诸葛连弩, 箭无虚发, 战马一跃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的兵见了她, 未交手腿先软, 怯了。   因而, 沈持一定早窥得他们藏了心眼,又得知他们要攻打寿州,故而让朝廷派精锐兵马来增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李虎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他是如何得知我非真心招安,好, ”他指着王有仁:“就算他猜到了, 可他又是怎么知晓咱们要攻打寿州的?”   王有仁忽然想到了什么, 也对着站在门外的兵士喊了声:“前阵子,有人向你们打听过军中买粮买盐的事情吗?”   一个叫岳大的说道:“军师问的这件事,俺也觉得奇怪呢, 上个月底,就是大哥说招安的那会儿,有人来向伙夫打听咱们军中是怎么买盐的,一次买多少盐……”   “问得很清楚……”   王有仁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狠狠一拍大腿:“是姓沈的派来的。”   “他问这个做什么?”李虎还傻愣愣地没转过弯儿来。   “大王请想,”王有仁颤声说道:“军队一个月用多少食盐是不是固定的,人越多吃的盐就越多,三万与五万,怎么可能相同。”   “咱们在请求招安的信中对他说手下有三万兵马,”王有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是没信啊……”   “真不愧是大儒王渊的学生,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啊……”   李虎:“那么寿州之事该如何解释?”   王有仁“咚”地给他磕了个响头:“大哥,是那个道士,一定是他,他是姓沈的派来的细作……”   那日他带沈知秋去酒楼,听见即将赶赴寿州的将士们在大声谈论,被听去了。   “快去拿住那道士。”李虎一拳砸在四方桌上:“等抓到人,先宰了他再说。”   他手下的人立即前往捉拿沈知秋,然而翻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人,只得回来禀道:“那道士早跑了。”   李虎怔住了:“……咱们算是栽了。”原来有这么多弯弯绕呢。妈的,姓沈的真鸡贼,真不好糊弄。   明知道他并非诚心要招安,却面上不动声色,让他误以为朝廷上当了。   他们还在嘲笑沈持滞留齐州府那么久却毫无建树,人家谈笑间令他折损了全部的精兵。   “大哥,”王有仁说道:“事到如今,就当没有寿州那回事,按照先前说好的,招安吧。”   不然余下的兄弟们也是个死。   李虎掩面痛哭:“两万个弟兄,全死了……你叫我当没这回事?军师,你……怎能如此冷心冷肺……”   王有仁跪在他面前:“死者已已,大哥,你得放下他们,为还活着的弟兄觅一条生路啊。”   李虎拿袖子抹干眼泪:“你说的对,活着的弟兄还等着活路呢……”他说道:“军师,你给姓的写信,就说我要率全部的弟兄去齐州城接受朝廷招安,问他见不见我。”   事到如今,手下能打的兵将被一窝端了,余下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加上济南府内已不缺粮食,百姓无人再来投奔他,他的军队不会再壮大了,想活命,唯有这一条路可行。   他又幽幽地道:“写完信,你就走,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到别处过日子吧。”王有仁是从寿州逃命回来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还活着,李虎担忧此去凶多吉少,所以想要提前打发走他。   “我跟大哥一起去,”王有仁泣道:“到时候姓沈的文绉绉的阴阳大哥你,我好歹能应对几句。”   “嗯,”李虎无奈地点点头:“唉,军师啊,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王有仁:“我没家没口的,死就死了,怕什么。”   反正他唯一的希冀——功名也无望了,人世没什么可留恋的。   李虎惆怅地叹了口气:“给姓沈的写信吧。”他们打算带着人动身前往齐州。   招安。   沈持收到信后深深地松了口气,对一干同僚说道:“李虎请求率兵前来齐州城,接受招安。”   户部主事张昀从他手中接过信看了看:“沈大人想如何安置他们呢?”   沈持:“此事得奏明陛下,待朝中诸位大人商议后,下一道圣旨,本官才好施行啊。”   这么大的事,他岂能自作主张,必是要等皇帝的圣旨的。   同僚们说道:“沈大人说的是,那么今夜便奏请圣上,看如何安置李虎一众人等吧。”   沈持先给李虎回信,请他们等待朝廷旨意,一旦圣旨到了,立刻着人请他们来齐州招安。   对于如何安置李虎手下的兵士,他早想好了,济南府他们不能呆了,否则官府日夜悬心,生怕他们再次聚众起事,不如——发配昆明府卫所,一边耕种,一边戍边吧。   正好那里地广人稀,需要人口去充实。想来大明曾拿十万将士驻滇屯田都不多,这三万人算什么。   但是对于李虎这个人,沈持是有杀心的。他起事之后,杀了寿张等几个县的县令,而这些官吏,并非贪官污吏,有人寒窗二十载才考取功名,拿着微薄的俸禄,兢兢业业,不该死于非命。   应该押往大理寺,按照当朝律法处置。   沈持将此办法写在奏折中,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剩下的就是等了。   五日后,外头送信给齐州,说庄王萧承钧亲率三千御林军路经此地,让他与济南知府孔及、府兵将领尤凤等人前往迎驾。   沈持:“……”   他心下疑惑:御林军乃皇家亲兵,甚少出京,此次是迫不得已出征,既然战事了了,就该火速回去交差,来济南府耽搁什么。   然而济南知府孔及等一众本地官吏则高兴至极,还未见到人,已是使出浑身解数在想着怎么给萧承钧接驾了。   沈持听说后微微一怔。同僚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却没有人直说什么。   次日,庄王萧承钧等一行人抵达,众官吏皆到齐州城外接驾。出来城门,将将望见马蹄踏起的烟尘,沈持一眼就看见了众军之中骑在马上的史玉皎,猝然又惊又心疼又后怕又生气:怎么又让她出来领兵打仗了?   因朝廷出兵寿州是绝密,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会遣史玉皎来。   等众军呼啸而近,只见萧承钧乘坐着装饰华丽的车驾,玄色的车幔上用金线绣着龙鳞,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要多排场有多排场。   沈持率一众官员在车驾前拜见萧承钧:“臣等见过殿下。”   萧承钧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和蔼地对他身旁的孔及说道:“二位大人快快请起。”   沈持眼里也没他,他的心思都在庄王身后的自家媳妇儿身上,不过还是礼仪周到地将他迎入城内,将他送到济南府的皇家行宫安歇。   而一同到来的史玉皎等将士则被府兵将领尤凤接去兵营招待,悄无声息的,几乎没几个人知道。   沈持辞别庄王后从皇家行宫出来,直接去营地找史玉皎。   而史玉皎此事已安顿好众将士,她脱下铠甲换了儒裙,正要去找沈持。两人见面不约而同伸出手勾在一处,又怕在外面失了稳重,一触即放开。   等到了府衙的留署。   “怎么让你领兵来,”沈持才低声问:“挂帅的却是庄王殿下。”   史玉皎冷哼一声:“他想要捞功。”意思明确,她是来出苦力的,功劳归庄王萧承钧。   “要不是担心你,”她又说道:“我才不来。”她才不想给庄王萧承钧做嫁衣呢。   “对不住,我连累你了,”沈持:“受伤没有,累不累?”   史玉皎微叹气一笑:“贼寇没什么作战经验,不是我的对手。”不是她自大,李李虎的军也就能吓唬到常年不作战的府兵,在她和兵器精良的御林军面前,着实不堪一击。   沈持进到里屋把简陋的床铺收拾干净:“你去洗个澡再躺会儿。”史玉皎:“嗯。”   催她去歇息后,他跟赵蟾桂说道:“也许是头一次来齐州,也是最后一次,你去街上捡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小吃,买不到的玩意儿买些来。”让她好好放松下。   赵蟾桂去屋里提了个大篮子,揣了一袋银子,上街采买去了。   两个时辰后,近黄昏时分,他从街肆上“扫货”回来了,雇车拉了回来,买的玩意儿有一把胡琴,一把据说是柳下惠发明的和圣文刀,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泥塑兔子王,机关跟提线木偶一样,一拉会做出玉兔捣药的动作……吃的有把子肉、九转大肠、红烧黄河鲤鱼……   恰好史玉皎沐浴更衣完毕,她出来看了看,笑道:“沈大人出来一趟阔气了啊。”   沈持也笑:“好不容易来一趟。”那些吃食还冒着热气,他携她的手坐下,取来碗筷:“来,尝尝当地的佳肴。”   二人和和美美地用起餐来。“此地的菜肴与京城比,”史玉皎尝了一遍说道:“是另一种风味,又咸又香,颇是厚重。”   沈持看她吃了几乎大半条红烧鲤鱼,猜她喜欢这个口味:“这个我也会做,等回京后做给你吃。”   史玉皎弯眸笑道:“京城只有冬日才有卖黄河鲤鱼的,有得等了。”   “沈大人,”沈持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的门子响声通传:“丁公公来了。”   他立即整理衣袍迎出来,门外,风尘仆仆的太监丁逢领着两名官差下了马,笑得眼尾全是褶子:“沈大人,万岁爷有旨,快接旨吧。”   沈持连忙跪下叩首。   丁逢打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求贤未尝少怠,爱民如恐不及,遐迩赤子,咸知朕心,切念李虎、王有仁等人,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①……朕今特遣代左丞相沈持捧诏书,亲至济南府,赦免李虎等人所犯罪行……遣送至昆明府,给田亩、安家银两,盼尔等为国屯田戍边,莫负朕心……”   朝廷对于李虎等人的安置法子,正是沈持提出来的,几乎没有更改。除了连李虎也赦免不再追责这一点儿。   “臣领旨,”沈持起身接过圣旨,对丁逢拱手施礼:“丁公公快请进来坐坐。”   丁逢摆摆手:“沈大人忙去吧,老奴去逛个齐州城听听齐州梆子,就回京喽。”   沈持不着痕迹地往他袖中塞了张银票:“那本官就不作陪了,丁公公有事吩咐就是。”   丁逢笑得灿烂:“哟,瞧沈大人客气的。”   送走他,沈持回到屋中,对史玉皎说道:“招安的圣旨来了,我今儿给李虎写信,让他率众到齐州城来。”   史玉皎想了想说道:“要遣李虎的三万人去昆明府,谁押解他们?”千里迢迢的,为防他们途中生事活逃跑,得派至少一两千人一路押解过去吧。   沈持说道:“押解倒不必,等见了李虎等人,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自个儿乖乖前往昆明府。”   史玉皎没有深问,拉着他往里屋走,大概是想说几句闺房话,还没等他进去呢,赵蟾桂神色肃然进来:“大人,庄王殿下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好,我这就来。”   说罢,他回屋换上官袍,去齐州城里的皇室行宫见萧承钧。   皇室行宫内。   餐厅里放着解暑的冰块,摆了满满一桌子佳肴,数十名美貌婢女服侍在侧,歌姬轻歌曼舞,一派活色生香。   然而庄王萧承钧却兴致缺缺,他对从京城带出来的心腹谋士陈世仪说道:“朝廷招安李虎的圣旨到了?”   “到了,”陈世仪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不知到底如何个招安法。”他倾身靠近庄王:“臣听说要将李虎等众迁去昆明府,编入卫所,让他们屯田戍边。”   萧承钧扫了他一眼:“迁往滇地,”他忽然凉笑:“费这么大周折,沈大人图什么呢?”   “滇地是他一手收复来的,”陈世仪说道:“迁这些人过去充实人口,等他们屯田有了收成,给朝廷多缴纳田税,都将作为他的功劳……”   萧承钧“哼”了声:“他可真会给自己筹算。”   “去派个人请沈大人来见本王。”   “是,”立刻有家奴应道。   ……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持来了,他进门后萧承钧直接问他:“不知沈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李虎等众?”   没有铺垫一句的问话让沈持心中微惊:“下官已上奏陛下,流放他们到昆明府卫所屯田,此生不得再返回济南府。”   “陛下已准,命臣尽快让李虎等人来见。”   “沈大人,”萧承钧摇摇头:“你将三万的贼寇放在昆明府卫所,朝廷能放心吗?”   沈持微怔:“下官愚钝,还请殿下明说。”   “以本王看,”萧承钧说道:“他们已对朝廷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合该——坑杀。”   坑杀。   沈持:“……殿下,万万不可。”   “饥荒灾年,民智未开的农人为了果腹,”他头一次有点焦急:“被人煽动聚众造反,臣已拟定流刑,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次坑杀三万之众,唯恐天下百姓寒心啊……”   萧承钧:“这些人犯的可是谋反的大罪,没诛九族已经是朝廷最大的仁慈了。”   沈持:“……殿下,陛下已下圣旨。”   萧承钧怒气腾腾地站起来:“沈持,你敢忤逆本王的。”   “臣不敢……”沈持说道:“只是陛下已有旨意,臣只能按照圣旨行事。”   萧承钧气得咬牙道:“沈持,你……”   “殿下要是没别的事,”沈持也不含糊,不再跟他废话:“臣告退。”   他现在知道皇帝为什么宁可等十皇子长大,都不愿意立这位已经成人的皇长子庄王为储君了。   实在是拿不出手。   回去后他关上门把这事儿跟史玉皎说了:“庄王殿下想要坑杀李虎的部下,不能让李虎来齐州了,我得亲自去一趟寿张招安他们。”   他不听萧承钧的,焉知别人不会被他蛊惑,毕竟济南府的府兵还有两万来人,若被庄王利用了玩阴的对付李虎的三万兵,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下手,或许绰绰有余。不得不防啊。   史玉皎面露愕色:“他要坑杀李虎等三万人?”   沈持点头说道:“嗯,他跟我明说了。”   “殿下为何执意要坑杀李虎,”史玉皎万般不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213章   是啊, 庄王到底为什么火急火燎要坑杀李虎军,不让他们好好地招安呢。   他二人一个天皇贵胄,一个泥腿子, 这二人应该没机会结怨,亦不可能有仇。   沈持也想不通。   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前院。   “阿池哥, ”沈知秋穿了一身崭新的儒袍从外头进来,手里提了礼, 轻声问:“嫂子来了?”   他是来探望嫂子史玉皎的。   沈持和史玉皎一块儿迎出来:“阿秋来了,快来屋里头坐。”   进屋后寒暄几句, 落座, 喝茶, 沈持悄声用手指蘸水在几上写道:对了阿秋,你在寿张的时候, 有没有听说李虎一众和庄王殿下有什么过节?   沈知秋眉头微皱, 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在寿张城中停留的时日太短,没接触过李虎, 王有仁又从未提起过。”   “阿池哥为何问起这个?”   沈持又在几上写道:庄王殿下命我坑杀李虎军。   沈知秋的脸色白了白:“……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低声道:“我去一趟寿张, 尽快遣李虎等人前往昆明府。”   沈知秋面带忧色:“只身前去……”万一李虎出尔反尔, 又不肯招安了,岂不是要杀了沈持。   “没事的,”沈持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他不敢杀我。”   沈知秋看了史玉皎一眼,她迎着他的目光:“我身负皇命, 走不开, 不过, ”她犹疑了下说道:“李虎应该没这么大胆。”   “纵然他见了我有这种想法,”沈持说道:“只要我开了口,他会打消这个念头的。”   “那……阿池哥你什么时候去寿张?”沈知秋还是不放心:“要不, 跟圣上请个示,多带些兵马过去。”   沈持:“不用,只与我随行的官员,和尤将军带百余兵士即可。”   带的将士多了,难保李虎不生出戒备心,招安如何能顺利。   “你什么时候走?”沈知秋又问。   沈持看看四下无人才说道:“明日。”他正要去知会六部的同僚和尤凤——招安之后,要暂时接管李虎的兵马。   沈知秋说道:“据我所知,李虎是个性情中人,他把手下兄弟的命看得很重,而王有仁官瘾很大,有小心思,他十分想招安入仕,阿池哥或可以利用这一点儿,对他们分而治之。”   沈持:“嗯。”   “总之,阿池哥,”沈知秋又交代一遍:“你要当心。”说罢,他饮完一盏茶:“阿池哥,嫂子,那我就回去了。”   沈持和史玉皎送他出来:“阿秋,之后你跟我们去京城吧?家里人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我还没看够大好河山呢,”沈知秋笑得澄澈明净:“等到了仲秋时分,我想去西北看看。”   去看看塞下秋来,长烟落日。   “嗯,游兴不错,”沈持笑笑:“不过,记得抽空回去看看阿爷阿奶。”   沈知秋没有答应,只说道:“我先走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心中没来由添了几丝淡淡的愁绪,不过等他转身进屋后,又全抛开了。   他要全力以赴招安李虎之事,分不出心来顾及别的。   ……   黄昏。   济南知府孔及府里。   庄王萧承钧派人来请孔及:“孔大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孔及正在屋里吃晚饭,听说庄王要见他,举着筷子的手微微哆嗦了下,哑声道:“这就来。”   他的夫人李氏看到了,脸色变得灰白:“老爷,去更衣吧。”   孔及:“哦,更衣,更衣。”   他去里屋换了官袍,临走前对李氏说道:“我去去就来。”   李氏的手紧紧掐着帕子,右眼皮跳个不住:“嗯。”   随着他的脚步声离去,她忽然想起当年她刚嫁进孔家时,那会儿,他还是个穷秀才,闲暇时兴致勃勃地教她认字,她内心总是不想学,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读书写文章,最终目的就是要当官,而且是做官,而且是做大官。她只要缝补衣服,端茶倒水就行了,读书识字耗费精神,不划算。   后来丈夫果真中了进士,也做了官,从微末的七品县令一路高升至济南同知,李氏也渐渐变得满面春风,那日,当孔及接到调令,乘坐马车到齐州来上任,看到家宅的门匾上描上朱红的“孔府”二字时,这让李氏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她开始大声使唤下人,穿丝绸新式样的衣裳,和城中的贵夫人们交好……沉湎于这种富贵生活几年之后,她开始不满,抱怨知府夫人比她神气,穿戴也比她好,夜里给丈夫吹枕头风:“你要是再升升,当上正四品的知府就好了,那得多少人巴结呢……”   孔及总是翻过身去,心思很重地应一声:“快了。”   有一天,从寿张来了几个人,拉着车,里面放着一堆很重的东西,他们在后院敲敲打打,很快他屋里放了一件甲胄,李氏虽没什么才学却颇有见识,窥见后吓了一跳:“老爷,这……这东西是杀头的啊……”   “住嘴,”那日,孔及异常暴躁:“这不是我要的,一会儿有人来拿,会送走的。”   李氏瘫软在地:“老爷,你是不是……”她心中害怕极了:“和别人在密谋……”造反。   孔及把她扶起来:“夫人,如今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是京里头的大皇子要的。”   当年孔及进京赶考,曾去还是大皇子的萧承钧府中拜见,期望得到他的提携,这她是知道的:“殿下……殿下为何要这样东西?”   孔及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爷……”李氏哆哆嗦嗦:“赶紧送走吧。”   孔及:“今夜就有人来拿,唉。”   那次送走甲胄后,大约过了小半年,到了年底,孔及就被提拔成为了济南知府,李氏也如愿当上了知府夫人。   然而打那之后很长一阵子,孔及却面色憔悴,总是惴惴不安。   ……   孔及到了皇室行宫,进去见萧承钧。   满满一桌子的佳肴,走在门外都能闻到馋人的香味儿。   萧承钧却嫌弃地看着桌子上热腾腾的油旋儿——大概是当主食之一给他品尝的,叱责下人:“这么粗鄙的吃食不要端给本王。”   他吃不来这种廉价的东西。   服侍他的婢女赶紧将盘子撤走:“是,殿下。”   孔及恰好在此时进来:“殿下,是臣的错,臣明日就给殿下另选新的厨子送来。”   萧承钧摆摆手屏退婢女。   “五年前给本王打造甲胄的铁匠龚老二,”而后他翘起二郎腿,幽幽地问:“是不是后来跑到了李虎那里?”   五年前,他曾让孔及给他打造过一副甲胄,此物后来被他利用前大理寺卿贺俊之的手,扳倒了二皇子萧承稷,让一个嫡出的皇子至今没被封王。   孔及吓得连忙俯跪于地:“臣一时不察,没看好让他跑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李虎军中有甲胄吗?”   “这次在寿州与他们交手,”萧承钧说道:“本王亲眼看见了,李虎的手下穿的甲胄与当年那件一模一样的。”   孔及的脸几乎贴到了地上:“……臣疏忽。”   “如今沈持执意要招安李虎一伙人,无论本王如何劝说都不肯坑杀那些贼寇,”萧承钧戾声问:“要是查出来,孔大人该怎么办?”   李虎招安,兵器一应等东西必然被沈持等人接手,而姓沈的是个极细致又记性好的人,要是有人认出里头的甲胄,提一嘴它与当年他诬陷二皇子萧承稷的一样,刨根问底下来,查清楚当年的事,他就完了。   “臣……该如何办事,”孔及急道:“请殿下差遣。”   萧承钧眯了眯眼,声音变得阴鸷起来:“在你的地盘上,别让他活着。”等沈持死了,招安李虎的事也跟着就黄了。   孔及听完吓得猝然大汗淋漓:“殿下……臣手中只有衙役,不,他们一块儿上也不是沈夫人的对手啊。”   萧承钧:“本王同他说了要坑杀李虎等众之后,你猜他会怎样?”   孔及摇头如拨浪鼓:“臣愚钝,臣不知,求殿下明示。”   “以他的行事,”萧承钧冷笑道:“他会亲自前往寿张招安李虎,然后,尽快遣走他们。”   “等姓沈的离开齐州,进了寿张城内,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他死了,”庄王拖着长音:“就是——是贼寇杀的。”   孔及疑惑地道:“……可是叫谁动手呢。”   萧承钧脸上露出不耐:“济南的府兵难道不听你的吗?孔大人。”   “尤将军……”孔及说道:“他……听臣的。”   萧承钧:“这不就好办了。”   “是,”孔及说道:“臣这就告退,去见见尤将军。”   ……   翌日,沈持带着随行的六部同僚,济南府兵将领尤凤,还有百余名兵士前往寿州。   一行人马不停蹄,大半日就到了。   送信进城后,李虎率手下众人来到寿张城外,他们袒着上身,将手中的兵器掷在一旁,跪拜在地:“小人李虎见过沈大人。”   沈持下马后宣读朝廷的招安圣旨,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官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隐有震慑力,读完后犹在回荡。   “罪民遵旨谢恩。”李虎等众齐声道。   “李将军请起,”沈持说道:“快快更衣吧。”   意思是让李虎等人穿好衣裳。   尤凤暂时接管了招安的军队,不知为何,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讷讷的,半晌才说道:“你们既要招安,日后当好好耕种,不要有其他想法了。”   虽然远离故土是一种愁绪,但昆明府无战事,去耕种何尝不能活下去,李虎一众人想通了之后欣然答应:“是,只要有田种,俺们就知足了。”   还有人听说铜仁挖矿赚银子,来求沈持:“俺们能不能去挖矿,还没娶媳妇儿呢……”   沈持微侧目问工部的人:“黔州府那边人力够吗?”   工部主事房末说道:“人力时常短缺。”   沈持听了说道:“那么本官就奏请朝廷,让你们去铜仁的矿上劳作。”   他又加了句:“本官祝你们早日成家。”   那些人哭泣拜谢:“……谢沈大人。”   他对李虎说道:“你身上背着十多条人命,虽朝廷下旨赦免,但本官不能不给死去县令家人一个交代,本官罚你到昆明府做苦役,你服不服气?”   李虎垂下头:“小人服气。”   “但是王有仁手无缚鸡之力,”他又为王有仁求情:“还请沈大人不要责怪他,让他继续考取功名吧。”   沈持:“至于王有仁,本官另有安排。”昆明府那边缺读书人,让他跟着去,到那边当个先生教民众识文断字吧。   “罪民谢沈大人恩德。”王有仁没想到还能捞个这样轻巧的差事,涕泪俱下。   李虎:“罪民本该率众到齐州接旨的,想不到沈大人亲自来了,真是惭愧。”   沈持直接说道:“庄王殿下要坑杀你等,因而本官不得不以身试险,故而到寿张城来。”   李虎和王有仁大惊,而后跪拜在地:“沈大人恩德,罪民永记在心。”   “请沈大人、尤将军、诸位大人,入城。”   沈持复又上马,一行人徐徐进入寿张城内。   李虎说下的主簿任老七捧着账册出来:“罪民的一切库藏等东西全在这里。”   户部主事张昀接过来,当众清点账册。   七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还有镰刀、斧头、兵器,之外,还有几十副甲胄。这是李虎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沈持连同各部官吏一道清点,到了甲胄时,兵部主事赵石眯缝着眼说道:“这民间还真有能人,比朝廷军器监打造的还要轻盈柔软些。”   六部官员都围过来看,赵石又摸了摸说道:“咦,这个甲胄看起来眼熟。”   旁人打趣他道:“你去哪里见过甲胄,可不看见都是一个样儿,眼熟……呵呵呵。”   “你们是不是忘了,五年前,”赵石说道:“大理寺办过一桩案子,从二皇子殿下的府里收出一副甲胄,圣上命严查,后来查了半天都没有下文,只好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留意到济南府兵将领尤凤的脸色煞白,一直往沈持那边瞟去,好似有事儿让这人很不自在。   那边,沈持听了这话立即凑过来:“赵大人,你瞧清楚了,和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赵石:“那件甲胄,是下官亲自从大理寺手里接过来,存放进军器监的,绝不会有错。”   沈持:“快去请李虎来。”   好家伙,竟然还牵扯到了大理寺的一桩官司。   等把人叫来一问,李虎也很惊讶:“沈大人,这批甲胄是龚老二打造的,他先前是个铁匠,或许给谁打过甲胄吧?”连他都不清楚。   又叫人去把龚老二喊来,那是个敦实的汉子,跟后世画册上李逵有些神似:“这是你打造的?”   “是,”龚老二说道:“小的以前是个铁匠,以打铁为生,但祖上是给朝廷做甲胄的,小的见过,所以试着打了几副出来。”   沈持点点头:“你除了做过这批甲胄,五年前可有做过?”   龚老二听他这么问,一下子跪倒在地:“大人,罪民曾……曾打造过一件。”   沈持:“五年前你为何要打造甲胄?”   “当时为了娶媳妇儿,”他说道:“眼皮子浅,有人给银子,罪民就接了活儿。”   “是谁来找你打造的?”   “……是个管家模样的人,罪民不认得他,”龚老二回忆着说道:“不过,他操着齐州口音,因而罪民推测,他应当是齐州府衙的人。”   沈持:“五年前,贞丰二十一年,济南府知府是孔大人吗?”   众同僚回忆了一番说道:“孔大人是在年底才从同知升为知府的。”   沈持若有所思:那这件事听起来好似和孔及无关。但也不好把话说死了。   “这个人,”沈持问龚老二:“你若见了能认出来吗?”   龚老二:“能,一定能。”   沈持点点头:“李虎,命众人即可离开寿张,前往昆明府,到了找怀武将军苏瀚领取身份文书。”   “对了,龚老二留下跟着本官。”说这话的时候,他似觉得身后有一道如刀的视线向他劈来,寒意逼人。   “那这一路?”李虎听说没有人押解他们过去,心里有点不踏实。   “本官会知会各地州、县,”沈持说道:“你等这一路,吃住皆去驿站,这笔开销,户部会尽数拨付给各地。”不让他们带银子,不带身份文书,就这样上路,没了这两样,他们想要活下去,最容易的就是安分守己地一路住驿站,直到抵达昆明府,这样,全程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   “如有逃跑或者寻衅滋事者,”他又厉声道:“各地府衙一旦遇上,格杀勿论。”   李虎心服口服地说道:“罪民一定约束兄弟们,不敢再度生事。”   沈持命他们即刻出城,走得越快越好。 第214章   李虎率众拜谢后退下。   沈持这时候才抽出心思来打量周遭——这是一处厅堂, 梁上悬挂着刻有“忠义”二字的匾额,他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尤凤,笑道:“听闻将军轻功了得, 不知能否将此匾摘下?”   尤凤一愣,那一瞬明显有些慌神, 旋即笑道:“这个容易。”   说完他将随身的佩刀解下来放在一旁,刀极重, 得有四十来斤。古人的一斤相当于后世的半斤,书中记载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八十二斤, 那就是四十一斤。   随后提气一跃, 跳到房梁之上, 将那块匾额取了下来。石匾也不轻巧,搬起来比他的刀还重。   “沈大人请过目。”   沈持说道:“嗯, ”他看了眼户部主事张昀:“这个要查抄运回京吗?”张昀走到他身边:“请沈大人定夺。”   沈持:“还是一道运回京吧。”他看着尤凤:“麻烦尤将军的人将此石匾搬到车上。”   “是, 沈大人,”尤凤拨了四个人:“你们去把它抬到马车里。”   一旁。   张昀用疑惑地眼光看着沈持, 只见他看着尤凤从地上拖起佩刀, 拉家常那般说道:“尤将军的刀得有七八十斤重吧?”   尤凤又是微愣, 他黝黑的脸膛泛着红:“沈大人眼力真好,有六十八斤。”   沈持大步流星往外走,这时张昀跟了上来,不经意靠近他轻声说道:“沈大人, 尤将军看起来十分拘谨, 不知是不是下官的错觉。”   沈持恍若没有听见, 他走到门口看见两个石柱,他又道:“尤将军,这两个也要运走。”   尤凤迟疑了下, 只要又拨了二十来人去抬石柱子。接着,沈持把李虎的院子逛了个遍,“看上”好几处重物,都要搬走,尤凤的人几乎全被他支开。   这时候,随行的六部官员似乎回过神来,纷纷面色紧绷,大气不敢喘一下。   沈持又转回厅堂,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李虎的太师椅上,看了眼尤凤,正要开口,好巧不巧,外头有人来了。   是王有仁。   临行之前,他再一次来拜别沈持,寒暄之后说道:“罪民虽已无缘仕途功名,然心中不甘,想问问沈大人,为何你能少年登科,而罪民曾苦读二十年诗书却无法考中举人?”   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仍旧对屡次落第耿耿于怀。   沈持正色道:“本官幼读书时绝大多数的书只看一遍足矣,唯有一篇吕蒙正的《时运赋》,曾反复诵读数次,‘人有凌云之志,非运不能腾达。①’,王秀才,本官从前顺利登科或许只是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两分‘运’罢了,至于学问,本官未必及你,或许你有别的运在后头呢。”   这一席话说得王有仁眼中噙了泪花:“罪民受教,多谢沈大人吉言,罪民感激不……”   平和的声音冷不丁被打断了,诡异的一瞬息静默后,旋即响起一阵刺耳的惊呼:“沈……”   一柄刀如突然出现并发疯的猛兽,露出獠牙扑,刀刃卷着风扑向沈持。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似被定住了身形,一个个傻愣愣立在原地,不动,亦不吭声……   等着血溅一脸。   那刀用这个力道掷来,只要碰着人,就能把人的骨头撞碎。   电光火石间,一人迎上去撞向那刀,“咔嚓——”在场的人随后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想拔腿逃命却又腿软挪不动步子,只有本能地尖叫起来:“啊……”   沈持被人扑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他头脑尚且清明,知道那刀是尤凤朝他砍来的,高声喝斥:“尤凤,你要做什么!”   他这一喊,惊动了即将离开的李虎,说时迟那时快,几十人蜂拥进来,有人惊叫:“军师,军师……”   沈持这才发现是王有仁扑上去替他挡了一刀,此刻正瘫在地上,嘴里大口吐着血,目光都涣散了。   他顾不上王有仁:“李虎,快抓住尤凤。”   双方手中都没有兵器,李虎仗着人多,把尤凤团团围住,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后……尤凤被擒住,拎到沈持面前。   他手底下府兵听到动静丢下笨重的石匾、石柱、石凳……等东西跑回来,与李虎的人在厅堂对峙。   沈持却冷声问:“有大夫吗?”   李虎走到王有仁跟前,弯下腰试了试他的鼻息:“要不行了。”那刀恰好狠狠砸在他的五脏处,碎了。   沈持走过去,跪在地上颤声道:“王秀才,你傻啊……”那刀是冲着他来的。   王有仁大口喷着血,嘴唇张张合合:“我知道……沈……沈大人要是在寿张遭遇不测……我的兄弟们就……洗不清了……”   他又说了句含混的话:“还有……你……你的……志向……我……当年也……有……”   说到这里,他的七窍喷出血柱,眼睛渐渐闭上,咽气了。   李虎跌坐在地上,跟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好半天他才跳起来,捞起地上的刀要去劈尤凤:“窝囊废,俺让你给军师偿命。”   从前尤凤和他交手从未胜过,他们一直喊他“窝囊废”。   沈持站起来挡在他面前:“让他死在这儿,便宜他了。”   兵部主事赵石也来劝阻:“是啊,这件事沈大人要奏明朝廷,你放心,杀人偿命,他逃不了的。”   李虎猛地把刀掷到地上,抹着眼泪:“唉……军师啊……”   尤凤忽然仰起脖子大笑,声音毛骨悚然:“李虎,你竟然信这些文官的,哈哈哈,他们没有好东西……想我官封信武将军,掌济南两万府兵,威武吧?”他收住笑声,颓然道:“可我的妻儿……我的爹娘,全在姓孔的那个狗官手里,我不杀沈持,他就要杀我全家……”   “他们文官做的越大,越要借刀杀人,李虎,你就不怕姓沈的跟你玩阴的……”   众人听得大惊失色:“孔大人……怎么可能?”   沈持走到他面前,肃然道:“尤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尤凤冷笑:“沈大人得罪过谁,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尤将军还是平心静气与本官好好说话,”沈持睇了他一眼:“要不然,非但你保不住性命,你的一家老小也活不成。”   这话叫尤凤一下子低垂了头:“我今日杀你不成,他们也没有活路。”   沈持:“你的罪,祸不及妻小。”他望向外面:“那些人,知道这件事吗?”   尤凤:“知道。”   本来他是想让他们动手的,事后可以推到李虎的人身上,没想到沈持把他们都支走了,眼看着李虎的人就要离开寿张,快来不及栽赃了,不得已他才临时掷出一刀。   沈持:“尤将军想让本官怎么处置这些人?”   “他们的家眷,”尤凤苦涩地道:“也在姓孔的手里。”   他们除了杀死沈持,没有别的退路。   沈持微怔:姓孔的做事还挺绝的啊。   他出去看了这些人一眼,扭头对工部主事赵石使了个眼色:赵大人,看来得先给李虎的人发放一些兵器了。   赵石跟他眉来眼去:李虎可信吗?万一他端完尤凤的人把咱们一块儿端了怎么办。   沈持:不信他难道赵大人有更好的法子吗?   赵石凝了凝眉头,将地上的刀拖起来给李虎:“机灵点儿。”   院子里尤凤的手下手执兵器随时要跟他们打起来,李虎用悲怆的声调愤然道:“外头的兄弟们,取了兵器来给老子捆人。”   顷刻,李虎军又从户部清点好的马车上操起兵器,进来连打带揣——这是他们跟尤凤的兵作战常用的法子,熟得不能再熟……就是打得有点乱。   尤凤的百来号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被人捆住手脚扔在地上。李虎对沈持说道:“沈大人还有何吩咐?”   “多谢了,”沈持对着他作揖施礼:“请李大哥再帮个忙,去往昆明府途中带上这些人,两三天后路过豫州府时,将这些人交给知府卫季杰卫大人,本官回京后,定为你们奏明功劳。”   “如何?”   李虎面容依旧悲伤:“你是王军师用命护着的,俺们听你的。”他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尤凤的兵,说道:“押走。”   很快有人把他们挨个或拎或抬,带走了。   沈持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李虎:“请厚葬王秀才吧。”   李虎接过去,捏着银票默默流泪。   ……   寿张的事一了,沈持连忙赶回齐州,孔及来接,看了一圈不见尤凤,僵笑道:“沈大人此次办事还顺利吗?”   尤凤被沈持塞了嘴押在马车里,由龚老二看着。   “孔大人,这次收获颇丰啊。”   沈持命拉来七车东西给孔及过目:“济南府藏龙卧虎啊,这甲胄造得比军器监还好呢。”   孔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沈大人说笑了,这帮贼寇如何跟军器监比。”   他一瞬息的失态精准地落到了沈持的眼里,沈大人面上挂着笑:“那就是本官抬举他们了。”   “说起‘贼寇’,”他又道:“只等他们到了昆明府,编入卫所,也是我朝的良民了。”   孔及神情僵硬:“沈大人说的是。”   “本官来济南府这么久,”沈持淡声说道:“叨扰孔大人了,这就告辞,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啊……”孔及失态地张了张嘴巴:“下官这就去张罗送行宴。”   “岂能再让孔大人破费,”沈持虚虚地笑了笑,往他耳边凑了凑:“主要是贱内出来久了,不习惯外地的饮食,急着回京,本官得跟她一块儿走。”   史玉皎什么时候离开齐州,得听庄王萧承钧的,他这是胡说一气。   孔及却没有细想,他勉强挤出个笑来:“原来是这样,对了沈大人,怎么不见尤将军回来?”   沈持听了他的话后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尤将军与本官一前一后走着,他的马快,本官跟不上,怎么,他还没进城?” 第三卷 宰相作霖雨,农夫得耕犁。 第215章   孔及不安地讷讷道:“是啊, 还没见着尤将军的影子呢。”   “唉哟,”沈持不咸不淡地说道:“本官本来还想走之前跟尤将军道个别呢,还真是不巧啊。”   孔及越发不安:“……是尤将军不懂事, 怎么能不来给沈大人送行呢。”   沈持没理会他这个,只让人给史玉皎送信, 告知一声他启程回京了。又让赵蟾桂悄悄去跟沈知秋道个别,叮嘱他凡事小心, 没想到人家早离开齐州了,利索着呢。   史玉皎昨日去请示庄王萧承钧何时率御林军返回京城, 他阴笑道:“不急, 等沈大人回来后再动身返京, 这样你们夫妇二人同行,不更有意趣。”   他哪里是等沈持, 而是在等沈持死了的消息。   ……   史玉皎听说沈持回来, 而且只是进了城都没有去留署歇息就要走,心道他这么急迫要走定是生了变故, 立即又去见庄王萧承钧:“沈大人办差回来了, 末将不敢再在此地耽搁, 这就要率御林军动身回京,请殿下准允。”   庄王听了她的话愣了一愣:尤凤失手了?沈持没死?旋即在心中大骂:这个蠢货。   因自己有言在先,萧承钧只得说道:“嗯,既然沈大人回来了, 差也办完了, 那就尽快回京复命吧。”   史玉皎从皇家行宫出来, 立即回军营命御林军拔营,启程返京。她领着御林军开拔时,庄王叫人捎来话, 说他身体抱恙,要晚几日再回京,命他们先行回京。   太好了。   史玉皎在心中道了句,而后,和沈持一行人一同出了齐州城。   御林军行军非常之快,沈持等人的马都跑得快要冒烟了才勉强跟上,不到一日就出了济南府,天黑时分进入冀州府。   沈持他们在冀州府下辖的一个县的驿站住宿,而史玉皎则率部在城外安营扎寨,烧饭、过夜。   等众将士都吃过饭进帐就寝,她才去驿站找沈持。   夜里周遭幽静,凉风习习,让人忽然觉得就这么一转眼到了八月初,已是叶黄,荷残,秋半了。沈持在油灯下给朝廷写奏折,说这里的事务料理完毕,正在回京的路上云云……写到疲倦时出来转转,竟然到了半夜时分,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边轰隆一声炸雷,他都被震得心神一颤。   史玉皎拿着披风出来寻他:“夜里凉了,快回屋吧。”   沈持披上披风:“要是下一场大雨就好了。”   他音落,豆大的雨点忽然砸到了眉毛上,激得他面瘫:“是不是下雨了?”   史玉皎把手伸出来,雨点争先恐后地落到她的手掌上,洇湿一片:“下雨了!”   从未如此期盼过雨。   雨如倾盆而下,把他们浇透了。   虽是夜里,但城中的百姓听到下雨声都睡意全无,从屋里冲出来,高喊:“下雨了,下雨了……”   今年的秋播有望了。能播种,来年就有收成,他们又将回到鸡鸣男耕,暮归女炊,忙碌却又有盼头的时光。   他们欢喜地跪在雨里,哭着拜谢上天的恩德。   天地间,雨越发茫茫一片。   史玉皎一把将沈持拽回去:“走,喝杯酒暖暖身,庆祝甘霖降下。”   向驿站要了一壶酒,在炉子上温了,两人对坐饮酒,“怎么从齐州走得这样匆忙?”史玉皎这才问了他一句。   雨声密集,声音出她口入他耳。   “出了点意外,”沈持说道:“孔及指使尤凤杀我,”他少见地失神说道:“李虎的军师王有仁为救我搭上了性命。”王秀才本来很憧憬去昆明府生活的。   史玉皎陡然紧张:“……孔及、尤凤?”   沈持点点头:“是孔及抓了尤凤的家眷,胁迫他干的。”   史玉皎苦笑:“沈大人是怎么把孔及给得罪了?”   “济南府牵扯了一桩旧案,”沈持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简略地说道:“涉及庄王、二皇子殿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被我歪打正着给揪出来了。”   他在心里说道:萧承钧蹦跶完了。   没戏了。   所有的物证、人证,他这次一窝端了带回京城。   史玉皎没有往详细里问,二人喝了两杯黄酒,都有些睡意,伴着雨声,洗漱就寝去了。   不过当晚她睡得很轻,屋外一有动静她都要醒来听清楚了再重新睡下,生怕孔及派人来追杀。   而其余房间里,随行的六部官吏也都很紧张,他们没胃口,吃饭时候总是摇头,吏部主事马宽甚至说道:“多省大旱遭遇蝗灾,怎么就孔及治下的济南府出贼寇,看来此人没花心思在治理上,问题不少。”   “他看起来和庄王殿下交情不浅啊……”   他们就这样明晃晃无遮拦地指责起孔及来,甚至话里话外已经把庄王萧承钧给带上了。有家中和庄王走得近的,心中慌得不行,心道,回京后一定要说服家里人,萧承钧要完,离他远点儿吧。   ……   而在齐州。   沈持等人离开后,孔及匆匆去皇家行宫见萧承钧,见面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尤凤呢?”   孔及跪在地上闷哼一声:“臣也在到处找他,他……的家眷还在臣手里,他不会不回来的……”   萧承钧怒气犹盛:“本王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尤凤……会不会在沈持手里?”   孔及声音嘶哑:“臣已经派人跟着他了。”但是沈持一路跟御林军形影不离,他的人不敢靠近,更不敢动手啊。   庄王双目赤红,笼在宽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一瞬息心灰意冷,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全完了。   “本王暂时会留在齐州,”他说道:“孔大人,你,”萧承钧吐了口气:“我,还是不要坐以待毙的好。”   他暂时不敢回京,妄图留在这里想出翻身之策。   “是,殿下,”孔及又狠又毒地说道:“臣绝不会放过姓沈的。”   ……   下了一夜的大雨在次日停了,天放晴,沈持一行人吃过早点离开驿站,加快赶路。四日后,他们途径通州府。   一进城,就被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拦住了去路,车里出来一人,熟悉的眉眼,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沈持:“江兄?”   是江载雪。   他在通州多年,为官清廉有为,已经升为通判了。   且吏部考核年年为优,他还得往上走,瞧着一脸春风得意,就知道仕途有多顺了。   “多年不见了。”江载雪跟众人施礼寒暄后走过来拍着沈持的肩膀,小声道:“我天天想你啊阿池。”   沈持被这般夸张的煽情逗笑了:“还说呢,离京城这么近你有没去见过我,假不假啊?”   他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江载雪又与史玉皎执礼道:“久闻史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史玉皎:“江大人过誉了。”   来到通州省城内的驿站下榻后,眼看着黄昏时分了,江载雪命家仆拉了一大桌子通州府的佳肴到来,见者有份,连被押着的尤凤都吃上了当地的驴肉火烧。   沈持:“得花光你一个月的俸禄吧。”   江载雪:“就算花半年的,我也乐意,我高兴。” 他来通州府为官的第二年成了亲,夫人叶氏是个很随和的人,带着一对三岁多的双胞胎儿子来拜见沈持夫妇,两个小儿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背上被的长矛,嗦着手指,很馋的样子。史玉皎慈爱地摸了摸两个小脑瓜:“这个不能玩儿,伤人。”   两个小儿看了一眼沈持,藏到他们母亲身后了,一会儿探出一个小脑瓜,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江载雪见状私下里问沈持:“你比我成亲早,怎么还不见有所出?”   沈持少见地嬉皮笑脸道:“快了,江兄备好贺礼啊。”   江载雪也笑:“你歇着,我这就去预备下。”   虽万般不舍,但怕打扰沈持夫妇歇息,说完就带着家眷告辞了。   沈持因急着回京复命,也不敢留恋老友,次日五更天亮后便离开通州府,返京。   ……   宫中。   皇帝萧敏昨夜宿在临华殿,四更时分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先梦见贼寇攻破京城,还闯进皇宫夺他的玉玺,又梦到他封庄王为太子后,新太子拿着剑在他面前捅死了所有的兄弟,皇宫的丹陛之上全是血……他倏然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   郑德妃跟着起来服侍他穿衣,他问:“今儿八月初几?”   “陛下,”郑德妃为他系好玉带:“十一了。”   “沈爱卿的折子送来有两日了,”皇帝舒了口气:“他也该回来了。”   郑琼不言不语,只细致地为他理好龙袍:“陛下好像轻减了些。”龙袍稍稍有些松了。   “前阵子总是睡不好,”皇帝捏着她的手指尖:“惦记着济南府的事,哎呀,等沈爱卿回京,朕就能睡个好觉了。”   想起方才的噩梦,皇帝的心口剧烈起伏,他忽然对外头服侍的大太监丁吉说道:“去召曹相来,拟旨,命沈持为左丞相,摄六部诸事。”   沈持平定了贼寇,叫他安心,此次劳苦功高,左丞相之位非他莫属。   郑德妃低下头,嘴角没来由地向上翘了翘,气色如桃花灼灼夭夭。   “老奴恭贺万岁爷喜得良相,”起初丁吉听了皇帝的话微微愣怔,后来喜气洋洋,立刻进来道贺:“老奴这就去找曹相爷来。”   他喜滋滋地就要退下,忽然又听见皇帝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微沉,哑声道:“算了,这事儿等过两日再说吧。”   丁吉忽又满腹疑惑:“……是,万岁爷。” 第216章   郑德妃听见皇帝又改了主意, 她从内殿款款跟出来,身上蜀锦织就的宽袖微挽,露出一截葱白的腕:“陛下, 妾可否问一问史将军何时回来,”她微微凝眉, 有些发愁地说道:“史将军不在京,福满天天淘气, 妾一天到晚操不完他的心,都冷落徽儿了。”   她嘴里的“徽儿”是她的女儿萧承徽, 因为长得像祖母贤懿太后柳氏, 尤受皇帝宠爱, 郑德妃也因此死死抓住了皇帝的心,他恨不得将宫里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临华殿来, 富贵养人, 她一举手一投足皆仪态万千,令人一瞥, 心里便顿生爱怜之意, 皇帝语调缱绻:“快了, 顺利的话也就这一两日。”   一两日。   郑德妃听后脸上露出几分轻松:“史将军回来,妾就心安了,不然总觉得亏欠徽儿。”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史将军当与他一道回京的吧, 早一时晚一时当丞相不要紧, 能平安回来就好。   “你这个当娘的, ”皇帝笑了:“怎么还不如史将军会带福满,朕看福满很听她的话。”   “史将军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郑德妃娇嗔道:“妾何德何能跟她相比, 陛下不要打趣妾了。”   皇帝呵呵一笑:“好好好,只有史将军管的住福满。”眼瞧着时辰不早,他说道:“朕上朝去了,你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郑德妃对他微微屈膝一礼:“恭送陛下。”   等皇帝玄黑龙袍的最后一片衣角出了临华殿,她才收了目光。   两日后。   八月十三,群臣正在上早朝的时候,御林军的斥候送信回来,说沈持一行文官,武将史玉皎率将士今日午后行军至城门外,皇帝高兴地说道:“一会儿上完早朝,诸位爱卿陪朕到太庙里上根香,而后设庆功酒,迎众将士凯旋归来。”   得萧氏列祖列宗庇佑,又有御林军将士奋勇杀敌,才这么快平定了李虎之叛乱,江山稳固,他心甚慰。   以右丞相萧慈为首的百官叩首山呼万岁:“是,陛下。”   但御史大夫管聃却在此时煞风景地上奏道:“陛下,此次平叛挂帅的是庄王殿下,如今殿下在齐州抱恙暂未归来,这庆功的风光全给史将军一个女子……说不过去吧。”   提及庄王萧承钧,皇帝面色阴沉,一语未发。   兵部尚书魏淳看过沈持的奏折,知庄王牵连进几年前二皇子萧承稷私藏甲胄一案,皇帝心里正火气大着呢,连忙和稀泥道:“瞧管大人说的,这次是御林军首次出征,一战告捷保住寿州,难道不值得庆祝?”   皇帝:“魏爱卿所言明理。”   纸包里包不住火,群臣也听闻一些风声,见状,更是纷纷附和魏淳。   管聃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低下头,不再作妖。   等下了朝,有人悄声提点他:“听说沈大人这次在寿张缴获了一批甲胄,和五年前从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沈大人把打造甲胄的铁匠带回来了……”   管聃怔住:“……”他心中不禁大呼:完了,庄王这下完了。   ……   黄昏时分,一轮夕阳正要西下,微敛的光芒斑驳而慵懒地像铜钱洒了一地,映照得京城越发繁华。   城门外的树梢上系了彩绸,一路绵延到十里开外,宫中乐师沿途奏凯旋乐,百官肃立,百姓举着香,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都是祈祷国泰民安的……   不一会儿,激扬的牛角声从近郊传来,他们到了。   大太监丁吉领着几名太监干儿子骑马往前头去迎,很快,史玉皎领着三千御林军率先行来,披甲的女将军威风凛凛,让行人停下来驻足,甚至有百姓在心中感慨:以后即使生了女儿,也不用溺死进马桶里了,还要对她好,将来她有出息,像史将军这般有本事,或是如宫中的周淑妃、郑德妃那样得宠,他们不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丁吉端着宫中御酒迎上去,笑道:“万岁爷让老奴来迎史将军与诸位将军得胜归来,请饮御酒一杯,略洗风尘。”   太监们为史玉皎等众将奉上银杯盛的美酒。   史玉皎等人下马拜谢后接了酒,一饮而尽,而后重又上马缓缓前行,沿途各衙门官员纷纷给他们敬酒,至入城,都不记得饮下多少杯了。   御林军之后,沈持领着六部的文官一行人坐着马车驶来,丁吉又端着酒去给他们道贺:“沈大人辛苦,各位大人辛苦呀。”他笑盈盈地把酒端到沈持跟前:“这是宫里酿的枣花酒,甘甜香醇,尝尝。”   沈持谢过他,又对着皇宫的方向叩拜后接过酒,饮尽。   一番仪式走完,他重新坐进马车,在一片道贺声中入城门。然而看着他风风光光回来,百官们的心情略复杂。   他们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背后的世家,之前都很看好庄王萧承钧,甚至向其示好攀附过。   谁知风向难料,不过俯仰之间,如日中天的庄王竟传出曾用甲胄陷害二皇子萧承稷的风声,眼看着要倒大霉了。   “你说,”这些人私下里曾担忧:“沈持抓到了庄王的把柄,会不会将跟庄王府来往过密的都牵连进去,以便趁机铲除异己,一举将自己送上相爷的位子?”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   而此时的城中,京兆府尹温至正带着少尹林瑄巡视:“此次沈大人回京,山雨欲来,咱们京兆府此时一定不能出事。”   林瑄:“嗯,下官亲自带人巡逻。”   然后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事了。   沈持进城后沿着街肆往家中走,随行的官吏也各自回家,快到他所居住的竹节胡同口时,忽然一身形佝偻的老者冷不丁跑到他的马车前,大喊: “草民马大福,有天大的冤,请大人为草民做主伸冤啊。”   沈持命车夫停车,他微掀开帘子瞟了一眼:“可有去大理寺递过诉状?”   那老者迟疑道:“草民不知大理寺的门朝哪里开呀。”   沈持:“从这里左拐,一直往前走,看见路口右转,走半里地就看见大理寺衙门了。”   说完,他看见老者没起身,立刻掉转马头,从他身边飞快地过去,然而京中的人太多了,他不能让马撒开蹄子飞奔,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老者飞快起身,手中现出一把匕首,朝他刺来……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是一个壮年的老者,这刺客一身了不得的功夫,身手非常狠,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但合该沈持命不该绝,就在匕首刺向他喉咙的时候,一颗小石子猝然挟裹着疾风打过来,不偏不倚,又正正好打到了刺客的手腕上——一瞬息,刺客的手急遽松开,那匕首戏剧般地滑落,“咣啷”一声摔在地上滚出去几尺远。   刺客懵,沈持更懵。   随行的官吏、行人更是跟鹌鹑似的,受到惊吓后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而沈持则翻身滚到匕首上,大呼:“捕快何在!” %51%69%53%68%75%39%39.%63%6f%6d   方才动静已经向这边跑来的京兆府衙役一个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见人就扑,但是那刺客武功极是高强,十几个衙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好在把他给困住了……   惊魂甫定的沈持退后几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个七八岁的小儿手里拿着把弹弓,正悠闲地拍手看衙役们围捕刺客呢。   沈持快步走到他跟前,作揖道:“方才多谢救命之恩,请小郎君再拉一‘弓’,”他指了指那嚣张的刺客:“打他眼睛。”   小郎君懵懂地看了他一眼,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拉开弹弓,跑了几步,很快,对着虽然没有打准,但只是微偏了下,打将他眉毛打烂了,血顺着流进眼眶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手上的打斗功夫凌乱了……   捕快们趁机拿出弓箭,众所不周知,什么绝世武功,在弓箭面前基本上毫无还手之力,要么死,要么被擒。   果然,很快那刺客便身中三箭,奄奄一息没了体力,被擒了去。   沈持这才回过神来,他用目光急切地寻找拉弹弓的小儿,可是遍寻不见,不知顽童跑哪里去了。   劫后余生,他重新坐进马车时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面色苍白,手和腿下不自觉发颤,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沈持对赵蟾桂说道:“得空去打听打听那个孩子是谁。”   音落。   “不用打听了,”这时候迎面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女声:“我猜是沐家的小郎君。”听街坊邻里描述 ,那孩子好像是京城武将世家沐家的小子。   此事暂且不提。   沈持掀开马车帘子,看见史玉皎还未换下戎装,火急火燎地奔出来,看见他,她三步并作两步跳进马车,飞快打量着他:“没伤着吧?”   将将沈持被行刺的事她听说了,大惊之下赶忙出来找他。   沈持伸手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我没事。”两口子乘车一起回家。   “汪汪汪——”到了家门口,老狗旺财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出来迎接,不过如今他老了,大概快十六七岁,已经快到生命的极限了,胡子和身上的一半毛发都白了,跑起来气喘吁吁的。   旺财一叫,沈煌两口子知道儿子、儿媳妇回来了,跟着迎出来——其实他们先前出来过一次,被史玉皎劝了回去,见如玉的儿子憔悴风尘,略有些狼狈,心疼得险些掉下泪来,不敢问他遇刺的事,只说:“你们先回去歇着,我俩上街上逛逛。”   实际是采买吃的去了。   沈持弯腰捞起旺财往背上一扔,拖住:“回家了小叔。”史玉皎听他叫一只狗“小叔”,微愣后笑了:“什么时候认的?”   奇了。   沈持:“他当年来我们家就给我爷当小儿子的,不叫他‘小叔’叫什么。”   史玉皎笑得更大声了。   她的丫鬟云苓、子苓听说她回来,早烧好了热水,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极而泣:“将军这肯定是最后一次出征了,以后咱就在京城好好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打仗太苦了。   她们找出最柔软的绢布里衣:“小姐一会儿洗个澡,奴婢好好给你按按,今晚睡个好觉。”   赵蟾桂看着她们忙里忙外伺候史玉皎,似乎把沈持给忘了,不服气地说道:“大人,一会儿你也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   沈持笑了:“你也去歇着吧赵大哥,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着家里灶房冒出来的阵阵香气,他暂且把俗世抛在脑后,享受纯粹的人间烟火。   ……   而很快,他回京遇刺的事震惊了整个京城,各大世家聚讼纷纭。   庄王的亲家杜家都拍着桌子怒道:“是不是庄王伙同济南知府孔及干的?蠢,在京城对朝廷命官动手,这事儿,圣上他就是想不彻查都难啊……”   蠢啊。 第217章   一旦皇帝萧敏抓着不放, 一板一眼地追究起来,不光庄王完蛋,与他栓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杜家也得跟着倒大霉。   杜家上下百来口人一合计,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扭转乾坤, 力保萧承钧,兵部右侍郎杜凌泉说道:“此事牵扯到庄王殿下, 我想不只咱们杜家不安,曹相曹家此刻定也忐忑着, 这样, 我去见见曹相爷, 探探他的口风。”   右丞相曹慈虽未跟庄王府结亲,但这两年来走得近, 一旦萧承钧出事, 曹家也摘不干净。   杜凌泉当即就去了曹家,见到曹慈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曹相, 外面风传庄王殿下五年前用甲胄栽赃二皇子殿下, 这要是不制止, 朝堂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曹慈是个老狐狸,他稳坐相位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一个眼瞧着把自己蠢死的萧承稷出头,他想了想对杜凌泉说道:“先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听说沈大人押了济南府兵将领尤凤回京, 杜大人何不想办法见见他?问个清楚, 你我心里才有底儿呀。”   他的眼神在说到“尤凤”二字的时候又狠又冷,哪里是让杜凌泉见他的,不过是让把人证给杀了。   刑部尚书刘渠是个老好人, 没什么主见,只要杜凌泉想,他一定能办到。   杀了尤凤。   杜凌泉被他这么一提点,茅塞顿开,杀心大起,干笑两声:“是该见一见尤将军问个明白。”   “另外,”曹慈也笑:“庄王殿下留在齐州日子不短了,还是早早回到京城的好。”   “那个济南知府孔及,治理不力,治下竟出现私造甲胄之事,”他这话的意思是让萧承钧趁早与济南知府孔及撇清关系,庄王得尽快回京,一定不能跟孔及绑在一处:“还敢扯上庄王,又有雇凶在京行刺沈大人一事,他也难逃嫌疑,”他看着杜凌泉,狭长的眸子微眯:“本官看他是活够了。”   杜凌泉随后也眯了眯眸子,耐人寻味地说道:“是,曹相说的是,下官也觉得这个孔及真是活到头了。”   和尤凤一样,孔及是留不得了。   从曹家出来后,杜凌泉连夜派人赶往济南府,伺机逼死孔及。又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杀掉被沈持和随行的刑部官吏押回京城,眼下正关在刑部大牢的尤凤。他心道:只要这二人一死,死无对证,任凭沈持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风浪,庄王、杜家便都可无忧矣。   ……   杜家动手了,京城其余的世家都还在猜测沈持要抓住甲胄一事扳倒萧承钧,并借机打压异己坐稳相位,暗中吃瓜之时,他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明里暗里都毫无动作,似乎完全无心再追究此事。   沈持知道,京中依附庄王萧承钧的人很多,且都是手握重权的权势之家,他想要动庄王,那就是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   干脆,押解回尤凤交给刑部后他便不闻不问,暂时不沾手了。   然而即便他不过问,不搅弄风云,但刺客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叫皇帝萧敏如何不震怒。   他下旨命刑部、大理寺一起严加审问行刺沈持的刺客,当天夜里就有了接过,那刺客招供,是济南知府孔及指使他干的,一点儿都没绕弯子。   上奏给皇帝后,他命刑部立刻前往济南府,拘捕孔及并查抄孔家,全族老少押往京城审问。   至于庄王萧承钧,皇帝则没提一个字,好像把他给忘了一样。   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庄王完了。   有些和他攀扯深的人家甚至出来倒打一耙,揭发庄王府的旧事,妄图跟萧承钧划清界限。   给家都很忙。   似乎还要给云谲波诡的局势推波助澜,沉寂许久的二皇子萧承稷在此时站了出来,他带着憋屈的表情先是跑到宗庙里对着他娘王皇后的牌位大哭一场,而后跑到大理寺,对着大理寺卿柳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表叔,您疼一疼稷儿吧,我这些年冤的很啊……”   柳家是皇帝萧敏的外祖家,当年皇帝娶王氏女,是柳家做的媒,柳、王两家也有姻亲,是以二皇子萧承稷称呼大理寺卿柳正为“表叔”,有很明显的亲近之意。   这次跟随沈持去济南府办事的是刑部,押解回来的尤凤也跟刑部在对接,可以说几乎没有大理寺的什么事,柳正为难地说道:“庄王殿下联手孔及指使民间匠人打造甲胄陷害殿下一事如今只是风闻,须得沈大人后天在早朝上奏明详细臣才好过问啊。”   什么庄王指使济南知府孔及打造甲胄,尤凤想要杀朝廷命官……这全都是风声,没有一个字是出自当事人沈持之口。   萧承稷伤心欲绝:“大哥陷害我的事八成是真的。”想到这些年受的冤屈,他又泪如泉涌,柳正本不想过早掺和此事,见他如此,心有不忍,说道:“这样,臣要是见到刑部刘尚书,问问他,看什么时候能见尤凤一面,弄个明白。”   这才将二皇子哄好。   萧承稷得了柳正的应承犹不罢休,从柳家出来,他又去了皇宫,要见皇帝。但是萧敏这几日恰好受了风寒染恙,正在宫中静养,不能见人,只打发太监丁吉送了一碗银耳莲子汤来安慰他:“二殿下先回去吧,万岁爷得闲就召你。”   萧承稷也不是非要见皇帝,他就是来露个面,让他父皇知道,他这些年有多么委屈。   他一个嫡出的皇子,本该封王的,却屈居老大和老七两个庶出的后面,一切,全因那套甲胄而起。如今事情查明了,他怎能不急着为自己辩白。   “请丁公公转告我父皇,”萧承稷黯然神伤:“请他保重龙体。”   丁吉安慰他道:“二殿下快莫伤心,万岁爷知晓二殿下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心疼着呢,早晚要给二殿下个答复。”   萧承稷得了这句话,才起身离开皇宫门口,打道回府。   ……   萧承稷到处哭诉冤屈的事,正在沈持的预料之中,这是他不用力去追究的根本原因,他早知道二皇子会跳出来,不死不休要逼着皇帝给这件事个说法。   无论外面如何山雨欲来,沈持在家里躺得四仰八叉,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夜里抱着媳妇儿恩爱的少爷日子。   一想这种日子能过两天,他心里头那个美啊。   谁知道次日一大早,董寻和朱尧两个人就来找他了:“沈大人,走,咱们去个地方。”   沈持:“一猜就是平安县。”   “京城的常平仓建好了?”   董寻的身板不像以前那么孱弱,全靠一口气吊着,瞧着结实点儿了,气色也好,听说想开了,又开始求医问药,他笑道:“差不多快完工了。”   “这么快,”沈持微讶:“走,看看去。”   朱尧忽然又有些迟疑了:“也不知道你出门安不安全。”   沈持:“放心吧,他们不敢再对我动手了。”   “这是为什么?”朱尧不解地问。   沈持:“上一次没得手,圣上已经震怒,如果他们还敢,那就是对抗朝廷,嫌命长了。”   董寻:“嗯,孔及现在应该在担忧他的全族了。”   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没事去刺杀朝廷命官。   三人乘坐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往京郊走去。路上颇顺,半个时辰就到了。爬坡后,看见一座新的常平仓拔地而起,占地有二十来亩地,已修起仓廒——大而宽阔的屋子,六座、仓神庙戏楼一座,均位于院落北部正中处,仓廒内用来储粮,仓顶用的是悬山式天窗,能很好地通风,仓内用的是修建房屋的木柱支撑仓顶,以增强粮仓的抗撑压能力,墙体下方开了方形的通风孔,想是用来保持仓内环境干爽的。   京兆府的匠人还在敲敲打打,继续修建,他们还养了一只黑爪狸奴,眼神丧彪,大概是以后让它捉老鼠的。   在里面走了一圈出来。   “咦,沈大人,”董寻想了想又问沈持:“外头都快闹翻天了,你这个当事人怎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啊?”   沈持:“我在奏折里把事情都写明白了。”也把尤凤押解回京了,能做的全做了。   而他不知皇帝的心思,若要冒然强硬出面深挖此事,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候那些人害怕被牵连,联手对付他,他可招架不住,他怕。他不个头铁的人。   董寻笑道:“还是沈大人高明。”   朱尧:“既然这样,咱们也不要提这件事了,开设常平仓之后,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沈持皱眉道:“京城的粮价眼下如何?”   “粮食依旧紧缺,”朱尧说道:“粮价居高不下,下官家中有些日子不吃米饭,只喝稀粥了。”   沈持听了好心疼他,一想连户部官吏都说米贵得吃不起,何况百姓,他沉声道:“朱大人,我看这样,户部既建了常平仓,京城粮食又短缺,不如你明日就启程,以户部的名义到外地采买粮食,你看如何?”   京城的粮价依旧在高位,不能坐视不管。   “虽说济南等府遭了灾,”朱尧说道:“但江南,湖广都地收成不错,对了,昆明府今年收成也不错。”   沈持:“怎么说?”   “秋收之后,怀武将军苏瀚上奏,这一季,不用兵部给粮草了,”董寻说道:“省下一大笔银子啊。”   沈持:“真是个好消息。”   董寻:“明年说不定连军饷都要减少了。”昆明府的药材生意大好,很多农户开始种植药材,卫所也跟着种上了。   沈持:“……”他们还怪有头脑的,不错。   “沈大人、董大人,”朱尧说道:“下官明日就启程离京,以商行的名号到南省四处收粮,等买到粮食,再以户部的名头运送回咱们京城的常平仓。”   年景不好的时候,劫匪更加猖獗,要是户部运粮,沿途各地官府协助漕运,谁敢来打劫,必是顺顺当当的。   沈持:“嗯,好办法。”   参观了京郊平安县的常平仓,当日午后,三人回到京城。   到了家里,史玉皎笑道:“我打听清楚了,昨日在街上打弹弓救下你的,正是沐老将军的重孙子沐小九,今年才七岁,我买了些玩意儿,明儿同你一道登门去谢他如何。”   沈持看着她买的一副西域贩运过来的镶嵌宝石的弹弓,笑着问道:“这个多少银子,怪好玩的,我也想买一副。”   “二十两银子呢,”史玉皎说道:“你省省吧,你这次去济南招安李虎,赔进去多少两银子。”   她忽然想到这其中有一百两是给李虎,让他好生安葬王有仁的,又歉疚地说道:“对不住,我忘了这事。”   沈持叹了口气:“唉,要是王秀才还有家人,我宁可年年送去百两纹银。”   可惜王有仁的父母皆不在人世,他没娶妻,孑然一人。想起来好不伤感。   好在近日豫州知府卫季杰上奏,说李虎等人已过豫州府,往宜昌府去了,井然有序,都很安分,他这才稍稍欣慰一些。   史玉皎也跟着他惋惜叹气,却一句话都没说。   晚些时候,孟度打发沈知朵来瞧沈持:“夫子让我来看看你,没事吧?”   乐莲舟月初产下一子,临盆时遭遇难产,好在孟家列祖列宗庇佑,母子平安,但是二人身体极是孱弱,需要精心照顾,他不放心,向大理寺告了假,在家里守着妻儿。   沈持:“我没事,”他心道:我命大,老天没那么容易收我,“对了,阿朵,我和你嫂子明日去沐家,而后,要是回来早的话,再去看看夫子和师娘,你回去给他们带个话儿。”   听到“沐家”两个字,沈知朵脸上倏然飞红:“知道了阿池哥,我这就回去啦。”说完,捂着脸走了。   沈持却没有留意到,他忘了孟度夫妇做主,把她许给了沐家旁支的后生沐礼,年底就要成亲了,还在想阿朵这丫头怎么才来就急着回家去……   他摇摇头,拿出帖子给赵蟾桂:“帮我送到沐家,看明日方不方便登门拜访。”   赵蟾桂跑腿去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又回来:“沐家说明日洒扫门庭以待大人和夫人。”   沈持点点头:“嗯,知道了。”   翌日清晨,他携史玉皎一块儿去拜访沐家。到了之后,是一个长得结实周正的年轻后生来迎的他们:“在下沐礼,见过沈大人,史将军。”   沈持这才想起来,沐礼和沈知朵订了亲,怪不得昨日他一提沐家,她听不自在的……   走进沐家的垂花厅,忽然听见院里有人在高歌:“老子自幼住京城,纨绔游玩乐翻天。闲来射只大雁卖,无忧无虑赛神仙……”   歌声悠悠,回荡在沐家墙头。音色还不错,唱到末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尾音,像丝弦般余韵悠悠。   歌声了,“咻——”地一声,从空中直直栽下一只麻雀来。   沈持:是沐小九那小子拿弹弓打落下来一只麻雀。   沐礼轻咳两声:“小九郎君,沈大人和史将军来了。”   “老子来也。”一声洪亮又拽的童声后,沈持眼前出现个敦实的小子,眉浓眸黑,脸蛋红红的,笑着打量沈持一眼,又去看史玉皎:“史将军,沈大人。”   史玉皎赶紧拿出给他买的新弹弓:“喜欢吗?”   沐小九收了弹弓,试了试这个:“这个好,多谢史将军。”而后他轻蔑地看了沈持一眼,那意思是:被人当街打成狗,你真菜。   他喜欢史玉皎。   沈持笑笑:“……”这臭小子。   很快,沐家的其他人也都迎出来,他们没什么虚礼,让族中念书的陪着沈持喝茶,习武的则和史玉皎切磋起武艺来,很热络。 第218章   一番接触下来, 他心道:沐家的家风很不错,沈知朵嫁到这样的族里也好,他心里为她高兴。   沈持两口子一直到晌午时分才出来, 顺道去孟家吃饭——街头打了包,去孟家吃而已。   到了孟家, 进到二进院才听到微弱的婴儿啼哭,果真是有些弱。   孟度疲惫却一脸得意地迎了出来:“来啦?我生了个儿子。”   沈持故意打量他的肚子:“夫子生的?”他摇摇头:“不像啊。”   孟度一脸笑意:“不信我抱我儿子来给你瞧瞧?”   一看史玉皎在旁边憋笑呢, 又立刻正经地说道:“快进屋来坐,我叫人张罗午饭。”   沈持:“不用忙了, 夫子, 我路上买了些, 有药膳,你瞧瞧师娘能不能吃。”   想着家中都是有丫鬟、婆子给做饭的, 不大会吃。   谁知孟度说道:“你师娘吃腻了家里的口味, 总说要去外头买,我本来打算今儿晚上去外头转转, 看看她爱吃什么买些回来, 谁知你都给买来了。”   史玉皎净了手, 又漱了口,脱下披风,这才去里屋见乐莲舟,留沈持和孟度在外间说话。   孟度问他:“昨日凶险, 我听了都为你捏把汗, 京城里传的那件事, 是真的?”   “五年前,庄王萧承钧当真从济南府弄进京一件甲胄陷害了二皇子萧承稷?   沈持说道:“不假。”   孟度愣了一愣:“……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眨巴了一下眼睛,用眼神说道:陛下的家事, 我已甩给陛下,夫子你看我机灵不。   孟度笑道:“还得是你,阿池。”   这个球踢出去的好。   不过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毕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捏在沈持的手里。   沈持:“明日上朝,也不知会怎样,我心里也忐忑啊。”   他也没想到,去济南府招安,竟把五年前的悬案给捅出来了。   孟度:“别慌,静观其变。”   沈持点点头:“嗯,会的。”   在孟家吃了顿午饭,见时候不早,他道:“我回去了。”   明日又要绷紧神经站在早朝上了。   孟度把二人送出来,悄声说道:“庄王殿下苦心经营多年,依附他的人不少,你当心些。”   他们会设法保萧承稷的。   沈持:“嗯,我晓得。”说完他摆摆手,辞别孟度回家准备明日早朝的事去了。   ……   次日在早朝上,沈持先是说了李虎一众已走过豫州府,正往宜昌府前行,预计二十来天能到昆明府,到时候编入卫所,由戍军看着,让他们屯田耕种,朝廷就安心了。   又说起常平仓的事,各地常平仓也都在启用之中,大抵来年就该储备粮食了。   从头至尾一句都未提及庄王的事,这让群臣大为诧异,连杜、曹二人都开始反思:沈持是不是有什么后手,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不管姓沈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尽快杀掉孔、尤二人,免除后患,才能应对起来游刃有余。   这恰恰中了沈持的计,一旦孔、尤二人出了什么意外,皇帝的怒气还要飙升,到时候,倒霉的可就不是庄王一个人了,那是一干人,他就作壁上观,等着看好戏。   ……   四日后,还未等朝廷的抄家圣旨抵达齐州,孔及就自杀了。让朝廷扑了个空。   孔及的死讯传到京城,沈持微惊,立即去找刑部尚书刘渠:“刘大人,关押在刑部的尤凤还活着吗?”   刘渠:“哎呀沈大人,本官也正担忧这个,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到了牢中,正在巡视的刑部主事宁森正喝了酒在打盹,面对沈持,他本想称呼自己为“下官”的,一睁眼见他一身寻常打扮,没认出来,以为是谁的家奴,马上改了口,用了个既不高又不低的“本官”,同时,为了掩饰自己方才酒后松懈的失误,就煞有介事地分析了一番刑部大牢的牢固,没有人能做手脚。这番话听着平常,却大有嚼头,既表扬了自己看守牢狱有功,也巧妙地奉承了刘渠治理刑部得当,他相信,当这个年轻的家奴回去报告给他的主子时,他的名字一定会给他留下愉快的印象。   然而很快他发现他错了,因为,牢狱之中,尤凤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干草上,身下全是血,血腥之气与狱中的发霉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也让人恶心欲吐,人早没了气息,死好久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王森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迅速猫进去,把尤凤的尸身检查了一遍,面如死灰地说道:“刘大人,一刀毙命。”   在尤凤的心窝处,有一个三寸来长的刀口,杀人手法非常干净利索。   沉默中,沈持说道:“刘大人,上奏给陛下吧。”   孔及、尤凤这两个当事人全死了,死得太干净利索了。   又一次震惊了整个京城。   皇帝萧敏得知后只凤眸微垂说了两个字:“好呀。”   便再无下文。   就在群臣都以为他要保着庄王,此事到此为止的时候,萧承钧回京了。   或许他也以为风平浪静了。   然而他一回来就被皇帝召进了上书房。天近黄昏,上书房内,一盏金色的烛台立在御案上,烛火一闪一闪,映照着皇帝的龙颜隐隐发青。   萧承钧低眉敛目:“父皇。”   皇帝看了他半天才开口:“庄王啊,朕记得你曾在西北监军,做的很不错,如今沐老将军年岁大了,西北又不太平,你替朕分分忧,再去西北走一趟怎样?”   这是让他到西北监军去,说好听一些是去办公差,不好听的,就是打发到边关去。   没说什么时候回京,就是无诏不得入京。   不让他回京了。   萧承钧扑通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儿子愿意为父皇分忧,只是此去挂念父皇,请父皇准允儿子佳节时入京探望。”   “你的这份孝心朕领了,”皇帝说道:“国事为重,探望就不必了,你的弟弟们都可以代劳。”   萧承钧浑身发抖:“是,父皇。”   他从皇宫退出来,一下子晕倒在了皇宫外头。   皇帝听说后没再说什么,此子竟不成器成这样。   他暂时没有动杜家,对于杜凌泉,他只对丁吉说了一句话:“是朕给庄王寻的杜家这门亲事,要是牵连,杜家一门贤俊可惜了。”   他要保杜家。   而为了补偿二皇子萧承稷,皇帝下旨封他为赵王,一应府邸、车辇等仪式,用亲王的,与雍王同样食邑三万户。   赵王府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庆祝了整整三日。   萧承稷脸上的光泽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光彩照人,总算苦尽甘来,等到封王了。   此事落定之时,李虎等三万余人已经抵达了昆明府,知府杜不寒与裴惟等人将这些人编入卫所,以待屯田戍守。   还有一部分人自愿去了黔州府铜仁的矿上做工,李虎则被罚去修城墙等苦役,这是之前说好的,他丝毫没有怨言。   沈持的心安了。   ……   龙祥二年的最后一场秋雨来的快去得也快,雨后,天空中重新出现洁白的云朵,金黄的阳光洒在砖缝间的青苔上、枯草上,初冬的风捎来冷冽而清新的气息,一道圣旨从皇宫之中飞出,落到了竹节胡同的沈家。   皇帝萧敏下旨任命沈持为左丞相,侍讲学士,每隔两日入皇宫教皇子们念书。   丁吉躬下身,把圣旨交到沈持手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才二十六岁就当上相爷了。”   当年在殿试时,他甚至都没有把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以为是个花架子,没想到竟是个这么稳的人,乃国之柱石啊。   说罢,他又回味了一下圣旨上的话,眼里不觉清泪涌动:“祝贺沈相爷。”   沈持谢过他。   沈家打接到圣旨后,收到了来自各方的祝贺,一直到十一月月初,当潮水般欢呼的声音散去后,天地间又恢复了寂静。   一天,沈持坐在暖阁里发呆。   史玉皎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在蒲团上:“相爷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大高兴呢?”   沈持自嘲:“大概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听到他背后蛐蛐狗,旺财嗷嗷地叫起来,可是他的声音也没有当年中气十足了,低沉而虚弱,提示着它老了。   沈持去把旺财抱进来,放在脚边:“今晚给你煮肉糜粥。”   旺财又嗷嗷两声。   沈持欠儿地笑道:“不喜欢啊?那怎么办,你牙都掉光了,啃不动肉骨头不是吗?”   旺财气得咬着他的腿,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史玉皎:“……”没想到这人真欠。   沈持:“媳妇儿,你赶紧帮我呀。”   史玉皎只笑眼盈盈看一人一狗你来我往逗着玩儿。次日,她送沈持去上早朝后,又睡了个回笼觉,至晌午时分方进宫去教皇子们习武。   庄王被皇帝叱责一顿撵到边关监军之后,京中最尊贵的莫若雍王萧承彧了,而随着他逐渐年长,气宇轩昂,谈吐雅致,很得皇帝的心。   加上这些年周淑妃在后宫之中安分守己,周家也没有做出格之事,群臣在心中猜测,圣上可能要立雍王为太子了。   也有清醒的人心想:周家只是一时收敛,等得了权势,又该怎样作威作福,不好说。   皇帝要立,眼下是个机会,而他没有立雍王为太子,这说明什么,圣心无比难测啊。   他们既想押雍王,又怕失了手,最后只能按兵不动,因而这段时日朝中都消停了不少。   下过几场冬雪之后,眨眼又到了腊月年关,各地的土仪陆续运往京城,变着法子让他们的年过得丰盛些。   史玉皎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休沐,沈持惊道:“在宫中当师傅很累吧?要不你辞了吧,沐家不是有几个人在京中闲着,让他们去就是了。”   “我算算玉展什么时候回来省亲呢。”史玉皎说道:“他去西南四年多了,今年该回来了。”   沈持:“……”   可不,这一晃,四五年过去了。   “玉展十五了吧?”他问。   史玉皎:“嗯,十五了,这次回来,家里肯定要给他说亲了。”   沈持“哦”了声:“说亲啊?”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女娃的脸,是左当归,不知为何会想起她来。   ……   腊月二十六,沈持从宫中上书房出来,走到皇宫外面,赵蟾桂从马车里钻出来,唇角上扬:“相爷,快回家吧,史小将军回来了。”   沈持劳累了一天的眼睛乍然发亮:“玉展那小子回来了?走,直接去史家。”   还挺想他的。   “相爷,”赵蟾桂故弄玄虚:“史小将军不是一个人回来了,是两个人。”   沈持:“……和兰将军一道回京的吗?”兰翠也该回来省亲了吧。   赵蟾桂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他家相爷一点儿情调都没有的。   “相爷是没看见,今儿史小将军进城的时候,围得水泄不通,他都快挪不动步了。”   沈持:“怎么回事?最近西南没有战事,他没立军功,玩的什么花样?”   赵蟾桂:“……”   “相爷,左氏土司来了。”   沈持:“……”左当归来了。“她骑着大象进城的?”   赵蟾桂很累地说道:“嗯,左土司骑着大象,后面跟着好多人,那排面实在是太大了。”   沈持:“怪不得。”   这小丫头从小就爱骑着大象去找史玉展玩,没想到跟到京城来了。   赵蟾桂:“……”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儿,到了史家,里面欢声笑语不断,他刚下马车,就有小厮从里面出来迎接:“沈相爷来了。”   史家人一起出来迎他,果然看见史玉展换了一身常服,也看见左当归穿着京城少女的襦裙,披着大红的斗篷,穿着棕色羊皮靴子亭亭玉立地出来了:“沈相爷还记得我吗?”   沈持:“左土司。”   左当归的脸微微发红,她娇羞地看了史玉展一眼。   沈持:“……”   史玉展拉着他说道:“姐夫,我这次回来,要跟家里说,我要娶她。”   沈持:“……”   “你们俩说好了?”   史玉展点点头:“说好了。”   今年初夏的午后,在昆明府的滇池边上,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史小郎君目光热烈地投射过来时,羞涩片刻,长成大姑娘左当归也抬起了眼睛,勇敢地给予了同样热烈的回应,情定终身。   “她还小,”他说道:“再过几年,我们就在西南完婚。”   沈持:“好样的。”然而史老夫人却有些不大高兴,她拉着沈持私下里问:“这丫头,是段氏的血脉?”   沈持不敢隐瞒:“是,她是大理王段思仓的孙女。”如假包换。   史老夫人摇摇头:“这如何使得。”   “老祖母,”沈持为左当归说话:“大理段氏早覆灭了,她如今是左氏土司。”   史老夫人又问他:“他日玉展解甲归京,她跟着一起来吗?”   很现实的问题。   沈持:“……老祖母,这得看他们二人是如何想的。”“如今热辣辣的两个人,您说让他们一下子分了,逼着玉展娶别人,谁也受不了。”   史老夫人:“哼,早些断了这个念想,寻一门正经亲事才行。”   沈持给史玉皎使眼色,让她来劝。   史玉皎走到史老夫人身边,她踢了踢沈持:“你先出去坐会儿。”   沈持很有眼色地从里屋出来,在暖阁,他看见左当归呆坐着,面带泪痕,大抵是瞧出史老夫人不待见她了,他走过去开解她:“左土司,拐走人家孙子不容易是不是?”   左当归哭着哭着就笑了:“沈相爷,能说说你是如何进的史家的门吗?”   沈持:“……” 第219章   这个问题嘛……说来话长。   沈持微微带着点儿笑意对左当归说道:“我的经验对左土司没用,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个多半有用的法子。”   左当归瞪圆了杏眸:“你快说。”   沈持:“欲擒故纵。”   “你想啊,你是玉展自己认定的,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嘛, 必是非你不可的,他家里的事就让他去周旋, 你急什么?”   先冷落史玉展那小子几天再说。那小子打小对付家里就有一套。   小丫头听了很没出息地又开始抹眼泪:“我舍不得他受委屈。”   沈持:“……”这小丫头没苦硬吃是吧。   左当归哭了一会儿又觉得他说的对:“沈相爷,那我……我该怎么办?”   “是不是不该千里迢迢跟他来京……”不够矜持。   沈持:“来都来了, 没事啊,这回, 就当是以左氏土司的身份来京觐见圣上的吧, 递个折子, 去见见圣上?”   “嗯……”左当归抽噎了下:“我这就带人住到进奏院去。”   进奏院是给当朝设在京城给外地进京官员述职时暂住的地方,以左当归的土司身份, 她自然是能去住的。   想通了之后, 小丫头一点儿都不含糊,立刻和史家打了声招呼, 带着她的大象和人住到进奏院去了。   史老夫人撇撇嘴:“性子还挺大。”   她嘴硬心软,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遂从家里挑了两个能干的婢女,带着一应吃穿用度跟去了进奏院:“她小小年纪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好生照看她。”   到底还是留了余地的。   当晚, 左当归写了一份折子递进宫去, 很快, 宫里的大太监丁吉来进奏院见她,捎话说万岁爷请她在京城过年,年后再择日召她进宫面圣, 并带来了丰厚的赏赐,饶是如此,看着京城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她还是觉得冷清又百无聊赖,少不得闷闷不乐。   沈持听说后带着史玉皎来进奏院安抚她:“京城的年很热闹很好玩,你算是赶上了。”   “而且啊,”他小声说道:“这里多的是翩翩少年郎,玉展那小子扔人堆里一点儿都不起眼……”   话未说完,只觉得脑后冷飕飕的,寒意逼人。打住话头一回首,只见史玉展黑着一张英武的脸站在大门口,从牙缝里迸出句话:“才没有。”   史玉皎见此情形赶紧把沈持拉出来,笑话他道:“瞧把沈相爷给闲的。”   有功夫管起儿女情长的事儿来了是吧。   沈持只笑了笑,也不回嘴。   从昨夜开始京城降下大雪,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俩人并肩踩着冬日的积雪往胡同里走,留下一串脚印和嘎吱嘎吱声。   快走到家门口时,婢女云苓带着斗笠出来迎二人:“相爷,程己程老爷递了帖子给你,他就在家门口候着见你呢。”   “赵大哥让奴婢前来跟相爷通个气,见是不见?”   不见的话她现在就回去打发了这人。   这个程己是谁呢。   他原本是户部里的一个书吏,说人话就是一个非常之基层的办事人员,就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做了二十来年,眼见升迁无望,干脆辞职不干了。   不干是不干了,但就是这个户部书吏的工作,毕竟在京城,还是管着钱袋子的户部,这些年下来,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说白了就是他在官场上认识的人多,脸熟,当他辞官之后,他留在京城开始利用这个优势——当中介,有人想要结交京城里头的谁或者办事,只要给他银子,他都可以代为结交,把你引荐给想要拜见的人跟前,或者替你送礼把事儿给办了。   因他这些年信守承诺,办成的事才收钱,未成的分文不取,所以在京城名气很大。   ……   程己登门求见。   沈持是个极钝感的人,直到此时,在这一刻,当上左相这件事,才在他脑海中具象化了,他才后知后觉地认清楚一个事实:他手中有泼天的权力,可以主宰他人的命运了。   他看了史玉皎一眼:“见吧?”   史玉皎点点头:“我也觉得还是见见的好。”这种人手眼通天,最是得罪不得。   说着话就走到了家门口,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矮矮胖胖白面黄须的男子,猛一看他身上带着书卷气,面相儒雅,但一双眼睛圆滑狡狯,透着人情练达,是个极善投机之人。看来他就是程己了。   远远看见沈持夫妇走来,他满脸堆笑迎上来:“在下程己,冒昧前来求见沈相爷,史将军。”   “没想到近看沈相爷俊美如斯,与史将军真一对璧人啊。”   沈持淡笑着抬袖拱手还礼:“进屋叙话,程相公请。”   到了堂屋,落座寒暄数句后,程己也不啰嗦,直接说明来意:“甘肃府会宁县令冯遂一直仰慕大人,只恨无缘得见,托在下将家中珍藏的铜镜献给相爷把玩,”他从袖中掏出一面丝绸包着的铜镜,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铜镜乃是汉代未央宫中武帝之母王太后所用,您瞧瞧,是不是比市面上的铜镜照得远,虽然小,却能照出百步之外一丝一毫的东西……”   沈持看都没看,他两手拈着茶碗的盖子刮了刮,却并没有端起茶碗喝茶,笑道:“我的脸不过盘子大小,哪里用得上照百步之外的镜子。”   程己干笑了声,收起铜镜又说道:“冯县令多年前还收集了一个歙砚,这砚台特性非凡,只需哈气就能研墨,不需要额外再注水。”   说完,他又捧出一砚台来,端到沈持面前。   沈持也没看一眼:“在下读书时用墨最多,如今不过夜里写写字,一个月都未必用得上一桶水,何苦用这稀罕之物,还日日担忧遭了贼。”   拒收。   一缕冬日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书案上,满堂充盈着一派亮丽的色调。窗外觅食的鸟儿累了栖于枝头,啾啾地叫了两声。   程己的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意,他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字:“这是怀素的真迹,不知能否入沈相爷的眼?”   怀素的真迹。   这个沈持倒是要看看。   卷轴打开是一幅狂草,其笔力雄健浑厚,笔墨间倾尽淋漓尽致的悲欢情感。应是真迹无疑。   沈持过了过眼瘾,说道:“我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与它无缘。”   说完他端起茶碗,送客。   程己肃然收起这幅怀素的真迹,硬着头皮说道:“相爷,冯县令二十三年前高中榜眼,他内怀至忠,实是一位贤才,奈何没有门荫出身,多年来一直得不到重用,还请相爷惜才,让他有施展之处吧……”   沈持心道:在当朝,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凭着门荫而致高位已成为过去,尽管一些清要的职位仍有少数家族把持,但任职者基本上都是通过科举晋身的,冯遂既是一甲榜眼出身,为何二十来年仍在偏僻的甘肃府当县令,不被举荐拔擢?   程己似乎看出了沈持的疑惑,他说道:“冯县令虽然满腹诗书,却是个性情木讷内敛之人,从不声张自己的才华,起初他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自己勤政实干,总会出头的,然而他在县令的位子上蹉跎数年,一年一年地盼着,也未再升迁……”   冯遂当年高中榜眼后离别繁华的京城,前往风沙弥漫的西北偏远之地,他并没有抱怨,然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年年得不到升迁,心都凉了。   “冯县令是在下的同年,”程己摇摇头,卑微地说道:“在下时常为他的不得志掬一把同情泪,这才把多年的珍藏拿出来想献给沈相爷为他谋求一条出路,既然沈相爷看不上,在下不敢纠缠,这就告辞。”   送礼不好用,他开始打苦情牌。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   沈持:仕途升迁,不论是靠吏部慧眼识珠,还是身居高位者伯乐识马,都是需要时间和机遇的,有时候就是命,不得不服这个玄学。   “冯遂,”他说道:“我记下这个名字了,日后问过吏部,如果他真有才干,朝廷自会用他。”   虽是一句礼节性的话,但叫程己听得感激涕零:“多谢沈相爷。”   他告辞后,沈持转眼忘了这件事。到了腊月二十八,各衙门封印开始休沐等着过年的那天,腊赐和俸禄一并发下来了,升到一品丞相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俸禄多了,一跃为年俸有七十两,腊赐增加到鸡舌香五斤,猪肉三十斤,羊肉三十斤,绢两匹……各种福利都比以前多的多,不要太好。   爽翻了。   朝廷甚至还允许相府豢养武艺高强的侍卫,以后走哪儿跟到他哪儿,用以护卫他的人身安全。   好威风。   但沈持暂时还不需要,无他,唯媳妇儿能打,家中的武力值够用。   得了腊赐后,他进宫谢恩。   这是拜相后皇帝头一次召见他,见了就道:“沈相?”   沈持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怔了怔才道:“臣在。”   “感觉这个左相当的如何?”皇帝问他。   沈持:“……”   这是要发表上任感言吗?不过他一向钝感,没有什么感想,被问到了不得不老实说两句:“臣诚惶诚恐,生怕辜负圣上和天下百姓。”   “那沈相以为,怎么才能不负朕呢?”皇帝又问他。   沈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①。行王道,以得民心为本。”   皇帝看了他一眼,胡须微翘:说人话,说点实际的。   沈持:“臣凡事都听陛下的。”   他想过:他不可能一升任丞相就开始改革,推行这个那个,那是理想主义者干的事,而他恰恰不是。   他会老老实实,稳稳当当的。朝堂至少在他手中稳定几年之后,再看着哪里能动,稍微动一动,改一改,治一治。   眼下他不会说服皇帝搞什么抱负,和从前一样,朝廷需要他救火便救火,要他背锅就背锅,他都能干。   皇帝萧敏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后登时龙颜大悦:“沈相甚得朕心。”   “陛下盛宠,”沈持赶紧谢恩:“臣必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报。”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沈持端正坐在下首。   不一会儿,大太监丁吉捧来一盘珍珠,光泽莹莹。   “听说你堂妹要出嫁了吧?这是广西府进贡的北海珍珠,”皇帝今天心情好,很大方:“赐沈爱卿一颗,算朕的贺礼。”   皇帝为何要给沈知朵的婚礼送贺礼,细品里面大有文章。沈持虽然官至左相,但沈家与京城中根深叶茂的显赫世家相比,还差一大截子。谁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这一举动,是为他长脸,撑腰,另外,虽说沈知朵要嫁的是沐家旁支的沐礼,但沾了个“沐”字,好歹也是沐家人,西北边疆还指望沐家沐琨那一支守着,也是卖沐老将军面子。   沈持连忙谢恩。   皇帝又赐两柄玉如意:“沈爱卿祖父母还健在吧?”这是给沈山夫妇的。   沈持又谢恩。   末了皇帝说道:“你和史爱卿成亲多年,未见子女,实在不行,朕再赐你一房美妾。”   “史将军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吃醋吧?”   沈持:“谢陛下美意,只是臣惧内,不敢生此念头。”   皇帝哈哈大笑:“沈爱卿看起来不像惧内的样子。”   沈持:“那是贱内在外人面前给臣面子。”   皇帝又大笑数声。   沈持躬身告退,带着满满的御赐从皇宫出来。   ……   京城的街肆上人头攒动,孩童们跳着唱着“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的童谣,大人们亮着嗓门一边采买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谈论着柴米油盐,婆媳儿女……虽然今年遭了灾,但总算挺过来了,人人都盼着明年有个好的年景。   左当归在进奏院呆得无聊,带着两个婢女,又叫了史家两个年纪相仿的女郎史玉华、史玉莲作陪,去街上逛游,一出门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路上走走停停,玩得脸蛋通红,不亦乐乎。   兴致正高,三位女郎正是外向的岁数,都说笑个不停的时候,忽然街角处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她们抬眸一看,竟是一个年轻的贵夫人不知所为何事发怒,当街甩了跟着她的婢女一个耳光,那婢女身量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被打后嘴角淌着血,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   “是鸿胪寺卿李大人的儿媳妇贾氏,”史玉莲跟史玉华嘀咕:“听说她很难伺候的,李家娶她进门后,不知买了多少丫头回去服侍她……”   “抬起头,”那边,贾氏又尖着声音骂婢女:“这么一张狐媚的脸蛋子,掖着藏着做什么?”   说完,她用手指挑起婢女的下巴,左手抡起,又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婢女仰起脸时,史玉华嘟囔了句:“咦,她跟左土司你眉眼有些相似哎……”   听她这么一说,左当归好奇地踮脚打量那婢女,看着看着,她忽然喃喃道:“怀慧姐?”那婢女长的好像多年前段氏家族的一个堂姐——段怀慧,她大伯家的女儿。   大理段氏覆灭后,家族众子女被贬为平民,分了田地,都在昆明府,她们也就没再见过面了。   恰好这段路上行人上,那婢女听到她的话猛然一回头,对上左当归的视线后定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看了又看,被打得肿胀的嘴唇抖个不住:“你是……阿……阿湘?”   左当归朝她走近两步,眼神疑惑又震惊:“是我,你是怀慧姐吗?”   她本名叫段湘。   婢女垂下头说道:“是我。”   左当归失神地看着她,三两步冲到段怀慧跟前:“怀慧姐,你怎么会在京城?”怎么还卖给人家当了婢女呢。   段怀慧深吸了口气,哭着说道:“我是被拐子拐出来的,你……”她想问左当归能不能把她赎出去。   她的话还未出口,被贾氏伸出手来又掌掴一顿:“贱蹄子还在路上跟人搭话,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对着左当归和史家的两位女郎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   说完,贾氏急匆匆拉着婢女坐进马车,扬长而去。   左当归:“……”   史玉莲:“哟,左土司,贾夫人的丫鬟是你堂姐,你们不会认错了吧?”   “不会,”左当归咬了咬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她说她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大概是被卖给贾夫人当婢女了吧。”   史玉华随后轻声道:“左土司,我老早就听人说你们那边‘奸人勾结,掠贩人口为害。②’,许多人以略人略卖人牟利为生……你堂姐,是被人骗了吧?”   “略卖”,说的是拐子以诱骗、强迫,或者在路上直接套麻袋、打闷棍的方式,将一个良家百姓的子女拐到外地,卖为奴婢。   拐子,是一种历史久远的职业。在当朝,黔、川一代拐子猖獗,据说那里山沟沟多,被拐出去的孩子过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来处,更易掌控。当地的流棍——流氓团伙,一个团伙之中男女都有,他们物色好年纪小孩子,然后或偷或劫掠走,带到外地转手卖给人贩子,之后坐地分赃,再去寻找下一批可拐走的孩童。而人贩子则带着拐来的孩童又辗转别处,最终经过层层转手后,卖到京城或者湖广等地的大户人家里。   当朝有良知的士子早就提出并上奏过皇帝,朝廷也曾派官吏到地方上打拐,但都没有下文。时至今日,拐子的生意依旧做得风声水起,而且拐卖的手段层出不穷,可谓丧尽天良。   ……   京城有不少大户人家曾从拐子手里买过奴婢,是以她略知道一些。   左当归:“或许吧。”她捏着衣角揉了片刻,声线很弱地问史玉华:“多少银子能把我堂姐买出来啊?”   “哟,”史玉莲说道:“这得看主家放不放人,若是可有可无的,二三十两罢了,要是……”要是这婢女给主家男子做了通房,就不是银子的事了。   只怕人家不放。   左当归微皱了皱鼻翼:“要是沈相爷出面,行吗?”李家会不会卖沈持个面子。   史玉华和史玉莲对视一眼,说道:“要是说你堂姐真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她能清楚记得的话,这事儿还是找户部吧。”   “嗯对,找户部或者大理寺,京兆府也行。”   户部是管人口的,其余二者是审案子的。   左当归:“户部哪位大人管这件事啊?”   “找董大人吧。”史玉华说道。   沈持当上左丞相后,董寻接替了他户部右侍郎的职,不过有人拿沈持的功绩嘲笑他:“沈相爷当年可是开了矿,一举灭了大理段氏,有这些不世的功绩加身,这才当上的户部侍郎,他董寻凭什么?”   沈持拜相,天下百姓觉得是实至名归,但董寻升为户部右侍郎,多人不服。   左当归点点头:“等过了年,我就去拜会董大人。”   ……   沈持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遇到了吏部尚书穆一勉带着孙子在外面买炮仗,打招呼道:“穆大人。”   穆一勉把孙子交给家仆,笑呵呵道:“哟,沈相爷。”   沈持:“穆大人,向你打听个人,甘肃府会宁县令冯遂,此人如何?”   穆一勉想了半天捋着胡须摇摇头:“下官对他……几乎说毫无印象,”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唉哟过年过糊涂了,等年后,啊,年后下官问问文选司的扁大人……”   沈持:“嗯,有劳。”   就在他想要告辞的时候,穆一勉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是不是程己登相爷的门了?” 第220章   周遭人来人往, 印卖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以及炒货、果蔬, 鱼肉的商贩吆喝声不断。   沈持淡淡一笑:“嗯,的确, 前几天程己找上门了。”   穆一勉从卖炒货的摊子上捏起一枚炒花生掰开倒在手窝里搓了搓:“想走沈相爷你的门路?”   沈持看着他手里的花生米,说道:“嗯。”   “能请得动他, ”穆一勉往嘴里丢了粒花生米:“得拿点真东西吧?”   沈持:“有能照出百步开外的镜子,不用水的砚台, 还有怀素的真迹。”   “嚯, ”穆一勉对干货摊贩比划着买十斤, 而后说道:“都是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沈大人给拒了?可惜。”   沈持扫了一眼身边的摊位,视线留在几样炒货上面, 笑道:“哪有这些东西实在。”   穆一勉笑道:“但是沈相爷却把他的事儿放在心上了。”   沈持:“不错, 我就是好奇,你说冯遂他一个一甲榜眼, 怎么会二十多年还在县令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呢。”   “叫你这么一说, ”穆一勉给家仆摆摆手, 让他们带着孙子先回去:“我也好奇起来。”   “等过了年,我也得细细问问。”   沈持:“穆大人告辞。”   “我再逛逛,”穆一勉说道:“告辞。”   沈持顺路买了一兜年货,韭黄、生菜、兰芽、核桃、饴糖……回到家中, 沈家只有赵蟾桂的媳妇儿在家忙里忙外预备过年的吃食, 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冷冷清清的,一问才知,明儿沈知朵出嫁, 沈煌夫妇到孟家帮忙去了。而史玉皎早上去史家看望长辈,却不知为何突然头晕,被她娘留下来了,正等着大夫上门把脉,是以也不在家中。   “赵大哥你去把那颗珍珠送到孟家,给阿朵添妆,”沈持把皇帝赏的珍珠拿出来,让赵蟾桂给沈知朵送去,而后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匆匆去史家接史玉皎。   史家的大门刷了新漆,焕然一新,家仆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预备过年的各种仪式和吃食,年味十足。   “哟,相爷来了,”一个干练的小厮在院子里看到沈持,笑着跑出来迎他:“快快请到里屋去。”   沈持边走边问:“三娘怎么了?”   晨起还好好的,怎么说头晕就头晕了。   小厮:“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家中要添丁了。”   沈持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有喜了吗。   慢了半拍后他才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   到了后院西厢房,史老夫人带着几个儿媳妇、孙女们坐着暖阁里,她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传出阵阵笑声,一派喜气。   沈持在帘子外行礼:“祖母,阿娘,伯母,婶娘……”   史二夫人笑眯眯地对他招招手:“阿池快进来。”   沈持走进去在暖阁门口处站了:“听说三娘……有喜了?”   史家的女眷们笑道:“有喜了,都两个多月了。”   “这孩子真机灵,就等他爹当上相爷了才来,一看就是投胎来享福的。”一出生就是相府公子哥儿,或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大小姐。   沈持:“……”   史老夫人:“走,咱们都出去,让他们小两口说点儿体己话,高兴高兴。”   她们嘻嘻笑着离开暖阁后,沈持这才踏进里屋,定睛一瞧,云苓、子苓两个婢女正对着他傻笑:“恭喜相爷。”   沈持也跟着她们傻笑:“夫人呢?”   俩婢女往里指了指,又摆摆手:“睡着了。”   沈持心想:媳妇儿沙场数年养成的习惯,睡眠极轻,一点儿动静都能吵醒她,怎么可能外头热热闹闹的她自个儿在里头睡着,必是得知后懵了,不想出来见人……可能在装睡,想自己静一静。   他知趣地又退回暖阁,取下壁龛里的笔墨纸砚,看书写字。   沈持前几日看了怀素的真迹,念念不忘,也对狂草起了兴趣,写字的时候刻意求一个豪放雄逸,遒劲流丽,写完一看,不错,字迹枯润掩映相发,沉劲苍逸,颇有艺术美感。   比他从前的字好看许多。   他心想:原来看一遍真迹再经过自己的揣摩就能受益匪浅,有所长进,怪不得世人对它趋之若鹜。的确是个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飘来一阵清冽的带着腊梅香气的气息,沈持回过头一看,是史玉皎进来了,她穿着淡草绿色的襦裙,只用一根白玉发簪挽了发,脸颊红润润的,看着他弯眸一笑:“傻坐在这里做什么。”   沈持起身拉着她坐下,凝神看着她:“你睡醒了?”   “我本来也没睡,”史玉皎不看他,凝着他写的字说道:“这幅字写的不错。”   沈持见四下无人,握着她的手问:“还难受吗?”   “咱们回家去,我找个大夫给你好好瞧……”   史玉皎给了他一个“闭嘴,别问,别说。”的眼神:“我没事。”大概她乍然从军营回到闺阁之内,时日短,还没太习惯,对初孕之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沈持也不敢再多问:“……”   这时候一大早出去陪左当归的史玉华、史玉莲回来了,她们听说史玉皎有喜,回屋忙换了身衣裳来道贺:“阿皎姐姐,大夫说没说几个月了?”   沈持见史玉皎脸上有些不自在,连忙岔开话题:“二位小姨跟左土司出去玩的好吗?”   史玉华:“一开始还挺好的,后来她碰到她堂姐了……”   沈持夫妇齐声问:“什么堂姐?”   “我们也没太听清楚,”史玉莲说道:“好像是拐子把她堂姐拐到京城,卖给人家当婢女使唤……”   “拐子把她堂姐从昆明府拐到京城,卖给人家当丫鬟?”史玉皎微愕。   史家两位女郎齐齐点头:“嗯,卖进了鸿胪寺卿李大人家。”   沈持脑海中此时浮现出一句话: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①……   清代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便是用了拐子拐卖年幼英莲的事件为开端的,对此他不算头一次听说,唏嘘道:“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   旁人听了十分不懂:“……”   史玉华说道:“相爷姐夫,你在说什么啊?唉,左土司的堂姐还算好了,多年前京城上官家的女郎若卿五岁时被人拐到扬州,卖给青楼,长大后作了娼妓卖笑……上官家从此也败落了。”那才叫一个惨。   史玉皎:“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一个女拐子假扮婢女进了上官府上,趁着家里人不留神,把时年五岁的上官若卿拐走了,要是还活着,跟她差不多年岁。   沈持:“堂堂京师地界,竟有这等事发生。”   “还不少呢。”史玉莲说道:“拐子一年从外地拐来多少女子,只怕数都数不清楚。”   被拐子拐出去的女娃儿,长大后或是被卖进大户人家为奴,或是给光棍当婆娘,更有姿色的就卖入烟花柳巷,沦为娼妓,无外乎这三种命运。   史玉华笑着安慰他:“没事的相爷姐夫,要是阿皎姐姐生个小闺女,我们从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四岁上就教她习武,保管拐子来一个揍一个……”   沈持笑着看了看史玉皎:“好。”   两位史小女郎还在叽叽喳喳畅想怎么教小外甥女习武,史玉皎听得头大,她给沈持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三娘,明儿阿朵出阁,咱们回去给她准备添妆?”   其实该送的都送过去了。   史玉皎借着这个由头叫来云苓、子苓:“去跟老夫人,夫人,各方伯母婶娘姊妹说一声,我回啦。”   沈家有事,史家长辈不好再留人,每房都送了好些滋补品,又千叮咛万嘱咐一顿才放他们回去。   回到沈家,沈持欢喜得不行——要当爹了,他要当爹了。他激动地把旺财抱过来,悄声问:“都说阿狗阿猫都有灵性,你怎么都看不出咱们家要添丁进口了?”   老狗瞪圆双眼瞅了瞅他,而后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这事儿不应该你自己心里最有数嘛。别找补些有的没的,照顾好你媳妇儿才是正经。   沈持:“……”   对,要照顾好夫人。   他抬眼看着云苓、子苓忙来忙去,心道:家里人手本就不多,娃儿出生后就更短缺了,要趁早再添两个婢女,还要找个乳母……   想到这里,沈持叫来赵蟾桂:“年后你去打听打听,给家里买两个丫头,再物色个乳娘。”   “这个好办,”赵蟾桂说道:“京城里人牙子多的是,相爷说要什么样儿的,今儿告诉他们,明儿就能给送来。”   沈持:“嗯。”   说到买婢女,他又想到了拐子的事,回到书房给黔州知府俞驯写信:吾听闻黔州、成都两府拐子甚多,他们往往嘱托黔州流棍,流棍又复勾串诸县或土司部,俾捆掠人口,互相授受。属实否?……   史玉皎看到了笑道:“相爷又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忙活?”   沈持摇头:“不,这次我不打算自己干了,给别人个施展才干的机会。” 第221章   窗外风吹雪片似落花。   “你想用冯遂?”史玉皎问他:“可是你都没见过此人一面呢。”这不是赌吗?会不会有些轻率。   沈持沉思道:“除去吏部每年的考核可以得知他在会宁的政绩之外, 明年开春又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前,会宁县的学子涌入京城,我自然能打听得到他这二十多年是如何治理当地的, 人品如何,有无德行。”   史玉皎笑道:“倒也是个法子。”   “不说这些事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让她坐着说话:“这阵子我休沐在家,给你做饭, 想吃什么?”   他打算重拾荒废多年的厨艺。   史玉皎不信他有这个时间,随口笑道:“好啊, 等我想好了告诉你。”说完, 她拿帕子捂着嘴干呕了下。   沈持搓搓手, 紧张地说道:“赵大哥,快去请大夫。”   “别去, ”史玉皎拉住他, 语调微僵:“我没事。”   她的贴身婢女云苓听见了连忙进来单手叉腰说道:“相爷就别添乱了,出去歇着吧。”哪个大夫能治妇人孕吐?她在心里嘀咕:沈相爷好一个书呆子。   说完要撵他出去。   这婢女一身好功夫, 沈持敢怒不敢言:“三娘, 有事叫我啊。”   出来一看, 咦,那是他的书房,他为什么要出来。   沈持不放心地在书房外头的廊檐下踱步,一会儿去窗户边探下头, 哎, 头一次当爹, 慌啊。   “阿池……”薄暮时分,沈煌夫妇满脸带笑从孟家回来了,看到儿子做贼一般, 不禁问道:“怎么了?”   沈持瞬息迈四方步走过去迎他们:“没什么,爹,娘,阿朵妹子那边都好吗?”   “都好,”他娘朱氏笑着说道:“孟夫子家给你阿朵妹子的陪嫁真多,叫我开眼见到了京城人说的那个‘十里红妆’,还有啊,沐家下聘的礼也多,谁瞧见不说一句风光,阿朵这下真是掉进福窝里去喽。”   虽说沈知朵嫁的沐家旁支的子弟,但迎娶的排面全是比照着大户人家来的,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   沈持:“那就好,我明儿去送她出门。”   “就是没让你三叔三婶看见,”沈煌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阿秋也不懂事,出去这么久也不说回个家,连他亲妹子出门都不见人影。   上个月他们写信回禄县给沈山老两口,沈凉夫妇,告知了沈知朵出阁的日子,请他们来京送嫁。   谁知道早在信寄到家里之前,沈凉突然中风,之后瘫痪在床无法起身,更遑论来京城了。   原来,沈凉和他媳妇儿张氏,自从分了家,手里的银子宽裕后,一味奢侈,俩人成日里喝酒吃肉,净吃些肥甘厚味的东西,不几年时间,全都发了福,胖得一走路浑身的肉都在颤,像要掉下来一样……   有好心的同乡郎中提醒沈凉“肥人多中风”,劝他别吃太好太饱,被张氏一顿嘲讽,把人说得脸上挂不住,从此再不理他们了。   果然今年一入冬,沈凉一日清晨起来觉得头重脚轻,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请郎中过来一瞧,中风了。   沈山得知后一点儿都不心疼他,边跺脚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成天跟你说少吃一口肉,少喝一口酒,就是不听,没那个富贵命非上赶着,活该,活该啊……”   老刘氏则哭得老泪纵横:“你就别咒他了。”   ……   反正是来不了京城了。他两口子不来,沈山老两口年岁大了,懒得动,大房沈文一家子觉得自个儿来没趣儿,也回信说不来了。   只托人捎了礼来。   沈持:“……”他三叔真是的。   说到沈知秋,他道:“阿秋闲云野鹤,也怪自在 ,就不拿俗事烦他了吧。”   沈煌又叹了口气。   听见公婆在外面说话,史玉皎整理仪容从屋里出来,还未开口,就听朱氏说道:“哟,三娘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史玉皎看了沈持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直到生下娃儿……”,他连忙说道:“阿娘,我俩刚从史家那边过来,可能……路上冻着了,没事,没事。”   叱咤疆场多年的女将军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同寻常女子一般也被孕吐折磨,也有弱不禁风的时候。   朱氏:“快去歇着,明儿阿朵出门,你俩有的累呢。”   说完,拉着沈煌回前院去了。   沈持也跟着史玉皎回到暖阁:“明儿我自己去给阿朵送嫁就行了,你在家歇着。”   史玉皎抿唇浅笑:“也许我明日就没事了。”   沈持:“你受苦了。”他有些后悔,到底是在疏忽了,这孩子也不是非生不可。   史玉皎:“说好了,我就生这一个,相爷日后想要多子多福的话,纳妾吧。”这孕吐比打仗时受伤还要折磨人。   她能忍痛却忍不了这一阵阵随时随地到来的恶心呕吐。   沈持紧挨着她坐下,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里:“就生一个,我答应你,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往其他女子那里推,这辈子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就好,多了碍眼。”   又一阵剧烈的呕吐来袭,史玉皎俯在痰盂上吐个不停,不过这回,他在身侧,一会儿端水漱口,一会儿用巾帕为她沾拭唇角,竟觉得不是太难受了。   ……   夜里,沈持等她睡下后,悄悄出去找大夫,问有无法子减轻孕吐,头一家说这个没辙,忍一忍就好了,还开导他道:“女子妊娠哪有不吐的,忍一忍吐多了就好了,别那么娇气。”   沈持:“……”想砸了这家医馆。   第二家第三家说的大同小异,到了第四家医馆,这回坐诊的是位年轻的冒姓郎中,他听了沈持的话后,翻着医书说道:“医书上倒是有几个方子可缓解孕吐,只是……”因极少有人来请郎中治女子孕吐的病症,他不知那些方子是否有效:“不若用针灸之法,刺太冲、足三里……,一次之后,管用便接着用,无效便停了。”   “还有,每日在屋内放上一支腊梅,其清香生津开胃,或可舒缓尊夫人的不适……”   沈持谢过他:“我这就回去问问贱内,若她同意的,再打发人来请你。”他又折回家中,洗漱后见她睡得安稳,自己也躺下了。一夜无话,次日早上他早起去折了支将开未开的腊梅放在卧房,淡化色的花苞经屋中的暖气一熏,散发出股股犹如蜜滴在了空气中的淡淡清香,真是好闻。   史玉皎醒来后闻见,也觉得胃中好受了些。沈持:“昨晚问了位冒大夫,是他叫我每日折一支腊梅放在房里,说你闻了会舒适,又说他能针灸治恶心呕吐,咱们试试好不好?”   “你去请他来,”她想了下:“不过,对外不能说是给我瞧病的。”   沈持笑道:“好,就说是我病了。”他穿好衣裳亲自去请冒郎中。   他出门后,史玉皎的两个婢女轻声咕哝,子苓:“云苓姐姐,咱们相爷真是好性,对夫人没话说。”   “有时候我想啊,咱们是不是欺负他了。”   云苓:“咱们哪有欺负他。”   “可是生娃儿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子苓说道:“连咱们史府的老夫人,夫人都说当年也是吐个没完。”   “也没见谁家的男人上心的,只有相爷急得跟什么似的。”   云苓长叹口气:“咱们夫人吃过其他女郎没有的习武、打仗的苦,如今还要吃生子的苦,生生比旁人吃的苦多,相爷也许是顾念这个吧……”   说着说着,俩婢女的眼圈都红了。   沈持动作极快,一炷香的功夫就请了冒郎中来,他编了个由头支吾过去沈煌夫妇,到了后院,把门一关,让郎中给史玉皎把脉。   “夫人脉象平稳有力,无碍。”   沈持听了深深松口气。   行针的时候,他在旁边说道:“我家夫人怕疼,请大夫手轻一些。”   郎中:“……”   这位贵人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史玉皎听了沈持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把头埋到他身上,憋了好半天的笑。   ……   针灸之后,果然有所缓解,沈持给了诊金,把郎中送出门。史玉皎则睡了一觉,到午后醒来吃了饭,觉得神清气爽,之后同沈持一道去孟家送沈知朵出嫁。   走在大街上,抬眼一看,鸦背夕阳金琐碎,树头斜月玉玲珑,沈持:“其实在黄昏时嫁娶也怪有意境的。”   他当日娶她时,紧张得都没有来得及留意天空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也很美的吧。   史玉皎笑话他:“老祖宗说黄昏是阴阳相合的时刻,婚嫁正是为了调和乾坤之道,才不是看意境选的这时候嫁娶呢。”   沈持:“……”还真没细想过这个学问。   到了孟家,夫妇俩被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四处张贴的喜字晃晕了眼,而来道贺的人被沈持的出现刺到了眼,他们纷纷围上来,说着极尽恭贺的话,毕竟,沈家不是大家族,像这种婚嫁之事不多,该巴结的时候不上更待何时。   孟度带着管家孟六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绸常服出来迎客,看到沈持打发他去待客:“去吧,给我长长脸。”   沈持:“……”   史玉皎推了他一下笑道:“快去吧,我一个人去看阿朵妹子就行了。”   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就这么给分派了个活儿。   沈持:“……”   来客们有说有笑。   “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出阁,明儿就过年了,”有人问孟家的管家孟六:“连年夜饭都不让闺女在娘家吃吗?”   孟六乐呵呵地说道:“这可是花了重金选定的,说是没有比这再好的婚嫁日子了,今儿年二十九出嫁,大年初二正好回门,你说这日子选得巧不巧。”   众人大笑。   后院的阁楼中。   沈知朵梳妆完毕,大红的霞帔、点翠的凤冠衬得她明艳动人,她先给孟度夫妇磕头,再拜了拜沈煌夫妇,又给史玉皎行礼:“嫂子,替我谢谢阿池哥。”   要不是沈持步步高升,沈家炙手可热,她也攀不到这么好的婚事。   史玉皎:“到了沐家,不要怕,他们沐家虽然名头大,但是武功比不上我们史家,咱们不怕他。”   史家主要吃亏在男丁寥落上面。而沐家就不一样了,人丁兴旺,每房都有出息的儿郎,叫他们羡慕得不行。   沈知朵笑着笑着就哭了:“谢谢嫂子。”   外头锣鼓喧天,沐家接亲的人来了。   史玉皎给她搭上红盖头:“花轿来了,出去吧。”   沈知朵在两名婢女从搀扶下,缓缓往前院走。   沐家虽说是旁支子弟娶亲,但方方面面都办得排场大气,让人心里头踏实。新郎官沐礼穿一身大红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能说如何瑰丽,但也是个面相舒展,身量颀长的少年郎,与沈知朵很是般配。   吹吹打打中,沈知朵上了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之后,孟家摆了几桌酒,招呼来客去喝酒。本朝的习俗,去嫁女儿的人家吃酒,常常是一盅之后便要告辞,因而不多久,宾客散尽,只留下沈持这个厚脸皮的——他有话要跟孟度说。   孟度也有话要问他:“我听说程己去找你了?”   “嗯,”沈持沾了杯酒,面色微红:“他要为会宁县令冯遂找找前程。”   孟度:“你怎么想的?”   “说来也巧,眼下有桩要紧事,”沈持徐徐说道:“我想了想,愿意干的人不多,我打算打听打听冯遂这个人,要是他愿意接,那再好不过了。”   孟度听了笑道:“听着有点坑,多谢你没想着坑我。”   沈持:“……”   “到底是什么事?”孟度又问。   “是这样的,夫子,”沈持拿起点心吃了块:“左土司的表姐,一个叫段怀慧的女郎几年前被人从昆明府拐出来,如今在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为奴……我先前不知道,顺着这件事问起来,才得知黔州、成都两府拐子竟十分猖獗,还把手伸到了昆明府,连大理段氏的子女都不放过……到了不得不治一治的地步。”   孟度捏着酒杯:“拐子拐卖人口从来就有,他们只要弄了人来,倒手之后,朝廷允许贱民自有买卖,人牙子便是正经生意,谁管得着,又如何去管?”   沈持:“话虽这么说,还是得想法子治一治。”“至于如何去治,就看冯遂有没有本事了。”   “明年是大比之年,各地学子云集京师,或可打听打听冯遂的事。”孟度边慢酌边说道。   沈持:“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孟度:“哦,那是我多嘴。”   说完又饮酒一杯。   沈持笑了笑,也自斟自饮——茶,媳妇儿有孕,不敢喝酒喝得酒气熏天回去,怕熏着她,喝到水饱放下杯盏:“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后院。   乐莲舟正抱着儿子孟乐在招待史玉皎,四个多月大的小儿渐渐白胖,黑眸贼亮,他吃着小肉拳头,一逗就咯咯直笑,叫人喜爱得不行。   婢女把他抱过来靠在史玉皎怀里,乐莲舟玩笑道:“当心他赖上你,长大了让你当他师傅要跟你习武。”   她刚说完,孟乐伸手抓了一把史玉皎的头发,速度之快叫人哭笑不得。乐莲舟忙去掰他的手指头:“你瞧,这就要赖着史将军了。”   史玉皎拿手指点了点他光洁的大额头:“习武要吃很多苦的,乖,想好了再赖我哦。”   孟乐像听懂她的话似的,倏然撒开肉球小手,撇撇嘴,“嗷呜”一声哭了。   乐莲舟说道:“你爹老来得子,哪里舍得你习武,你呀,就当个富家公子,太太平平的就够了。”   孟乐又收住眼泪儿咧嘴笑了。   史玉皎:“……”看着孟乐,她忽然憧憬起他和沈持的孩子出生后的情形来,心中莫名欢喜起来。   “沈夫人,相爷说要回去了。”孟家的婢女打起珠帘来说道。   史玉皎跟乐莲舟母子二人道别,出来同沈持归家。   路上,坐进马车后,沈持拉着史玉皎的手:“出来大半天了,还好吧?”   “嗯,”史玉皎倚在他身上闭目养神:“你给咱们的孩儿起个名字吧。”她好像开始隐隐期待他的到来了。   “不急,”沈持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我得好好想想,不过你放心,总不会叫‘阿猫、阿狗’的。”   ……   次日年三十,清晨贴上桃符,晌午祭了祖,备了年夜饭,夜里家家户户放起炮仗,民间一说“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由是稚儿都在守岁,调皮的小子们时不时提着灯笼出来玩一圈,屋外亮如白昼,一夜倏忽过去。   爆竹声声中,龙祥三年的元日来了。一岁新,晴空中紫气自东而来,江山万里正回春。   以沈持正一品左相的官阶,这一日是要同右相曹慈一块儿,率在京正四品之上的文武百官进宫给皇帝和皇亲国戚们拜年贺岁的。他五更起来穿戴整齐,在一轮新日的红光中赶往皇宫东华门,到了一看,右丞相曹慈已经神采奕奕地等在那里了。二人寒暄几句后,官员们都到齐了,还有高丽、于阗、回纥等地的使者在鸿胪寺卿李讼身后肃然列队,也等着进宫拜年。   很快,大太监丁吉穿着新衣裳,容光焕发地出来迎接他们。   “请吧,沈相爷。”曹慈笑呵呵地说道。   沈持:“曹相爷请,诸位大人请。”他先买左腿,跨步走进东华门内。   走到太和殿外,皇帝赏赐每人一朵正红的绒花,让他们插在官帽上,之后才进殿贺年。贺年的仪式由礼部引导,官员们只要不出差错就行。仪式持续了约摸一个多时辰,之后就是赐宴了,这顿饭在晌午之前开宴,说不清楚是早点还是午膳,反正宫廷御厨使出浑身解数,捡好吃的好看的都做了,一盘盘精美的点心,热腾腾的菜肴,海陆八珍……   入席后,在一众身居高位的官员之中,沈持端坐在皇帝的左下手出,绯色以金线绣仙鹤一品文官的补子更衬出他霞姿月韵,十分惹眼。   其实方才打他一进来,皇子们和皇室宗亲们的眼睛就粘在他身上了,尤其是雍王萧承彧看看他,再看看他的侍讲学士,三十五岁的薛溆,虽然那人也是冰壶玉衡风华正茂,但跟沈持一比,就没那么顺眼爱看了,瞬息垂下头,闷闷不乐。心中对他娘周淑妃多少有些怨怼:要不是她眼光浅,沈持就是他的老师了,轮不到薛溆。   近来他父皇下旨让沈持作为十皇子萧福满的侍讲学士,萧承彧得知后要多不甘心有多不甘心,暗自叹过好几回气了。   君臣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时候,他举着杯子去到沈持面前,问道:“沈爱卿,正月之后你进宫来授课,本王会去听的。”   经他一说,沈持猛地审视起他的这一差事:当初皇帝下旨擢升他为左丞相时,是还顺手给了他一个侍讲学士的头衔——这件事早就提起过,说要他当十皇子萧福满的启蒙老师,他心道,十皇子才几岁,哪里就到开蒙的年纪了,早着呢。   搁一边放着再说了。   此刻一算,十皇子都六岁了。   时光啊还真是快。   “殿下,臣要是进宫授课,定是从《三千百》开始,”沈持说道:“殿下早已读完四书五经了吧?”再去听他讲一遍,烫烫剩饭何趣之有。   萧承彧落寞地苦笑:“去年习完四书五经了。”   “可是本王好像没学明白似的。”他还想说,薛溆,似乎也没教明白。   沈持正色道:“殿下,以臣之浅薄的经验,读书全在自用心,老师不过引路人。老师领进门,顿悟靠个人。殿下若觉得没有读透,臣以为,可多翻几遍。”   薛溆的学识不在他之下,甚至远胜于他,   雍王淡淡笑道:“沈爱卿说的在理,本王听你的劝,把书多读几遍。”   跟多年前比起来,他变声了,意味着快要长成成年的男子。   他个头跟沈持差不多,但是比沈持壮一些,另外有些跟他不一样的贵气在身上。   沈持忽然觉得疏离,再没有当年初见他时的那种亲切感了,他给萧承彧行了个礼:“臣的老毛病犯了,对着殿下说教,还请殿下恕罪。”   雍王悠然笑道:“听君一席话,本王受益匪浅,何来怪罪。”   说罢,他又礼节周全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沈持的目光跟着他到了列席的几位皇子身上,大皇子庄王去了西北监军,二皇子赵王萧承稷正在跟右相曹慈敬酒,余下诸位皇子则正襟危坐于自己的席位上,文雅地或看或吃着东西……   他细细一看,十皇子福满长得敦敦实实的,两道浓黑的狮子眉显在一众面貌姣好偏女相的萧氏皇族中显得有些粗犷,他大大方方地吃着喝着,话很少,但有人搭讪时却口齿清楚,彬彬有礼,让大臣们不禁在心中惊讶:这孩子不一般。   可想起他那出身卑微的生母郑德妃,又要说一声“可惜”,不然,说不定他能争上储位呢。 第222章   这是郑德妃母子首次走入大臣们的视线, 然而他们只是短暂地记住了这二人,在心中稍稍感慨一番,并没有当回事放在心上。   宴会过半时, 宫廷乐师与舞姬献上盘鼓舞,在一阵激扬的奏乐中, 男女舞者或抱着盘或抱着鼓出场,水袖舞动, 盘、鼓被置于脚下,舞者且歌且舞, 并随着节奏用足蹈击鼓面, 乐声高亢时, 舞者从鼓上跃下,回首睨顾脚下的盘鼓, 舞袖冠带飞扬, 动作英武豪放……   皇帝边观看边说道:“就以此舞铭记去年的旱灾、蝗灾、平定李虎的叛乱吧,众卿要引以为戒, 今后争为国之柱石, 切不可沉湎歌舞升平, 靡靡之音,否则,动摇的是天下人心,江山社稷……”   去年过的太不容易了。   众人都跪拜含泪道:“是, 陛下, 臣等谨记。”   皇帝命他们平身, 将桌子上的吃食赐给他们,让他们罢宴回去好好过年。   众人拜谢后,鱼贯依次退下。   走出皇宫, 沈持在路上想好了,今儿宴会上吃的一道花蛤炖鲫鱼汤甘味鲜,一道桂花桃酥,很清甜,他琢磨了下做法。打算到家撸起袖子干一场,一走到竹节胡同口,就被一群要来给他拜年的人堵上了——都怕递帖子进去不见,故而在路上“偶遇”。   沈持多平和一个人啊,但实在招架不住这热情,嗓音嘶哑地一个个回礼,一里地不到的竹节胡同,他从午后到黄昏,还没走到家。   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拨同僚,到家里一看,满满的摆了一桌子菜,就等他回来开饭了。   沈持:“……”   他赶紧把从宫里带出来的御膳交给赵蟾桂:“去热一热,看看有没有夫人爱吃的。”   史玉皎不大爱吃宫里头的御膳,但她不说,只笑着道:“相爷今儿把胡同都堵了,都是来看相爷的,怎样,风光吧?”   沈持:“……”她大概是出来接他时看见了。   沈煌夫妇看着小两口拌嘴,吃了两口知趣地边回屋去了,他们已经知道家中要添丁的喜事了,只是儿子儿媳妇不说,他们不会主动开口问,只在心里高兴,想着阿池这是什么运气,又是升官又要当爹,明儿要去庙里好好上上香,感谢神仙眷顾沈家。   初二,沈持携史玉皎回娘家。到了史家一瞧,嚯,贵客盈门。史玉展出来接上他俩:“这些人是来见你的,姐夫。”   他们知道沈持初二要陪媳妇儿回娘家,于是便另辟蹊径,不去沈家,改来史家拜访了。不过他们大多数是来沈持跟前刷个脸,拜个年就闪人,不讨嫌,倒也招待得过来。到了晌午时分,史家才清净下来。   吃饭的时候,史玉展没胃口,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就走。史老夫人觑了沈持一眼:“这孩子又去找左丫头了。”   沈持只当没看见她投来的眼神,埋头扒饭。   其余人也不说话——谁管得住史玉展这小子,还不是什么事都得顺着他。   史玉皎轻轻捣了捣沈持:“吃完饭咱们也去看看左土司吧?”   谁知还没等吃完晌午饭呢,仆人就跑来报信:“不好了,左土司带着人到李府要人去了。”   沈持一惊:“李府……今儿出嫁的女子回娘家,她去李府能要到人?”   史玉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本想说过去瞧瞧,但一想她大年初二这么一闹,定然要弄出风波来,他们还是避着些的好,于是嘱咐那家仆:“你到李家去瞧着点儿,有事再回来报。”   家仆道一声“是”,看热闹去了。   鸿胪寺卿李颂府上。   左当归来到门外,递了帖子后又说明来意,李家的管家出来说道:“嫣容是咱们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有卖身契,有京兆府的印,左土司你好好瞧瞧。”说完给她看了买人的契约。   段怀慧被拐子拐出来之后改了名字,叫“嫣容”。   左当归:听着就不像正经名字。更气了。   心里的火一被拱起,她脾气上来,发誓今天非把段怀慧从李府带走不可。   她在昆明府一惯是横着走的,年纪小,想的又少,说干就干:“我想把她买走,你开价吧。”   左氏土司境内有金矿,工部在那边开矿,给了他们彝族左氏土司不少好处,因而左当归出手非常的阔绰。   她不差钱。   李家的管家说道:“嫣容姑娘不在府里,跟着夫人回贾家去了。”   段怀慧是李府老夫人买回来的,带在身边使唤了几年,见她长开了之后清丽可人,又伶俐,便给了小儿子李即屋里,是打算过几年开了脸给他当通房生育,给李家开枝散叶的,不是一般的婢女。   左当归立在那里不走:“都这会儿了,想着贾夫人也该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她吧。”   她天真地想着:等贾氏带着段怀慧回来,她甩下几张银票,直接把人带走就是。   李府的管家没法子,家里还招待着几位姑爷呢,只好由着她在门外虎视眈眈地盯着。   不一会儿,贾氏和丈夫李即从娘家回来,和左当归迎面对上。她说她要用银子赎走段怀慧,贾氏听了心中十分愿意,眼瞧着身边的小婢子一天天长开,跟出水芙蓉似的,心中妒火熊熊,难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天天变着法子磋磨,巴不得赶紧拿了钱让她走人,但是丈夫不发话,她也不敢自作主张,还得充贤惠,悄声跟李即说道:“相公要是实在舍不得她,妾就跟左土司说,妾用习惯了,亲如姐妹,怎么能说放人就放人呢……”   李即本就打的是这个算盘,顺坡下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李家又不缺这点儿银子。   贾氏遂跟左当归说道:“嫣容跟着我多年,亲如姊妹,我离了她实在不行,还请左土司高抬贵手,放过妾吧。”   “府里有的是婢女,除了嫣容,你随便挑,妾孝敬左土司一个怎样?”   左当归:“嫣……呸,怀慧是我堂姐,我要别人做什么?”   “她是拐子拐出来的,是良家女子,今日我好好跟你说,拿钱买她出来,若你不愿意,只有打官司了。”   她不过吓唬吓唬贾氏。   来李府要人之前她请教过京兆少尹林瑄,要是李家不放人,就算左当归打官司,京兆府也没办法把段怀慧判给她。   人牙子买人,只看人,并不问是不是拐来的,而李家光明正大从他们手里买人,过了契约,再怎么也追溯不到李府。   他们最多能寻个错处把人牙子抓起来打一顿,至于拐子,早没踪影了。   只是她哪里能吓唬到贾氏,她阴阳怪调地说道:“左土司何必因为一个婢女翻脸,妾以为,就算闹到沈相爷跟前,我们李家也是无辜的,你说是吧?”   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人。   左当归气得撸起袖子扇了贾氏一巴掌。   一动手,事情便闹大了。李府的家丁尽数出动,要打左当归。左当归的手下也不示弱,冲上去就跟他们混战在一处。今日带着曹参在城内巡逻的林瑄听着风声飞快过来,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住双方,又磨破嘴皮子才把左当归送回进奏院。   进奏院中。   史玉展方才没有出面,这会儿一筹莫展地安抚左当归:“姐夫定能想法子把人要出来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京城这地方,盘根错节,比不得左氏土司,”他循循善诱:“人情世故,你得给他一些时间。”   左当归红了眼:“我好想家。”   史玉展说道:“等赎出你堂姐,咱们就走。”   左当归想抓他的袖子擦眼泪,他忙不迭躲开:“当归,京城礼多,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怕坏了你的名声。”   将来别人指指点点的。   “我再也不要来了。”左当归赌气地说道。   史玉展:“就算不为我来,你还是左氏的土司,万一哪天圣山召你进京,你能不来吗?”   可以浑不吝,可以纨绔,只不能失了礼数,礼数不周全,那要被人笑话死的。   ……   这边,林瑄去找沈持:“你说这事怎么办?按照我朝的律例,李家确实无过。”左当归这般去要人是无理取闹。   “李家扬言就算你去了也得守住我大昭朝的律例,没有放人一说。”那意思就是不会给沈持面子了。   沈持:“……”他也没打算出面。   “你打发个人去跟左土司说一声,”他说道:“让她再等等,下个月吧。”   林瑄:“……下个月?”   沈持:“嗯,这事儿急不得。”   林瑄:“……行吧。”又到进奏院当说客去了。   几天的春假转瞬即逝,到了正月初七,各衙门开印——文武百官开始上值上朝这日,沈持抽空去了吏部,问文选司要了冯遂历年的考核档案,正如程己所说,回回是“上佳”,已积攒二十多个春秋。   沈持心里略有些底儿。   又过了几日,各地赶考的学子开始陆续进京后,沈持去了一趟甘肃会馆,他运气不错,正巧碰到一名早早赶到的会宁县举子,王立清,才抵京,板凳还没坐热呢。   沈持:“打搅了王举人,在下沈持,想跟你打听打听会宁县令冯遂冯大人,方便吗?”   他早已名满四海,王立清躬身行了个大礼:“沈相爷请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大人在会宁为官二十几载,”沈持开门见山:“治下百姓过得怎样?”   “说起冯大人,”王立清不假思索便打开了话匣子:“他在会宁当县太爷的这些年,重视农耕,兴办学堂,如今是仓廪实,文风昌盛,举子辈出啊。”   粗略估算,今年大比,大约会有二十多名会宁县的举子进京赶考,这对于一个西北边陲小县来说,是不得了的事了。   沈持:“多谢告知。”又说了几句别的,他从甘肃会馆告辞出来,转头去了獬豸书肆,潘掌柜见着他眯眼笑起来:“哟,沈相爷,稀客呀。”   沈持:“不知你这里有没有书收录过二十四年前榜眼冯遂的文章,要是有的话,拿来我瞧瞧。”   “谁?”潘掌柜对冯遂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冯遂?”   沈持:“嗯,冯遂。”   潘掌柜想了又想:“实在记不得了,只能碰运气给相爷找找看。”说完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好在沈持运气不差,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潘掌柜给他翻出一本旧书来:“这本里头收集了二十多年前春闱一甲的文章,相爷找找,看有没有这位冯大人的。”   一股发霉的虫蛀的气息扑来,钻进鼻子,沈持拿到窗边,打开窗户让风吹了吹才翻开,竟一眼就看到了冯遂当年会试、殿试所作的两篇文章。   这两篇文章通篇来看议论透辟,笔锋犀利,但修辞不多,透着一股紧凑和狠劲,看完后劲很大。   沈持下了决心:向皇帝举荐冯遂。   举荐他出任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已空缺多年。   从獬豸书肆出来,回到家中,他关在书房写一封举荐信,字斟句酌后,定稿,打算明日早朝提出来。   次日在早朝上,当他提出并呈上举荐信之后,群臣一片哗然。   冯遂,是哪个?   御史大夫管聃冷声提出质疑:“陛下,臣听说年前那个拉皮条的程己去过沈相家中,莫不是为冯遂牵线要官的?”   皇帝瞟一眼沈持:“有这事吗?”   沈持回道:“管大人所言属实。”   “不过,”他看了一眼管聃:“臣未收受程己一文钱,臣之所以举荐冯遂,是惜才怜才,并无半分私心。”   音落,那个病怏怏的户部右侍郎董寻帮腔说道:“臣可为沈相作证,程己带的东西,一面汉代铜镜、一台歙砚,一幅怀素真迹,皆又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皇帝听到此处眼眸一动:“怀素的真迹?”   董寻:“是,是他传世的《自叙帖》。”   皇帝来了兴致:“丁吉,叫人去程己家将怀素的真迹借来,朕想一观。”他心想:宫里头也珍藏了一份怀素的《自叙贴》,那是很多年前帝师王渊从一名古画商人手中买来增给他的,要是民间也有一份,那么,哪份是真的呢?   丁吉忙遣两名太监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将怀素的真迹取来了。   就在朝堂上展开一看,皇帝傻眼了:这……竟与宫中珍藏的一模一样。他命人去将另一幅拿来,摊开之后,两幅字的字迹一模一样,群臣之中擅书法的不少,但都分不出那份是真哪份是假……   皇帝笑道:“速召冯遂进京出任大理寺少卿。”又说:“把这两幅字收起来,等他来了,朕让他分辨分辨。”   御史大夫管聃又进言:“陛下,这……是不是过于儿戏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拟旨吧。”冯遂的事就这么定了。   沈持:“……”该说不说,这有点戏剧了啊。   ……   十来天之后,冯遂携带家眷抵京到大理寺上任。   安顿好之后,他来拜见沈持。起初收到吏部的调令,得知让他出任大理寺少卿,冯遂一开始的反应是呆若木鸡,接下来欣喜若狂,此刻他伫立在沈家门外,凝望着胡同里来往的行人,神情不免微微紧绷。   得知他来,沈持亲自迎出来。   冯遂今年四十六岁,面相看上去有些苍老,只有眼神锐利如鹰,残存几分当年榜眼的风采,他见了沈持说道:“下官冯遂,拜见沈相爷。”他先是惊讶沈持的年少,又见他轩然霞举,心中暗想:那些事情,开矿,征服大理段氏,招安李虎……竟是他办的。   更叫人臣服了。   沈持请他到家中的书房叙话,宾主落座后他笑着说道:“你先前托程己来走本相的门路,就不怕那些东西打水漂吗?”   冯遂挺直身板,音调略带悲凉:“已是下官的全部家当了,下官想赌一赌。”   当年曹汝平为左相的时候他不敢,他是看中了沈持这个人,才敢赌的。   “昆明府同知唐注就是相爷拔擢上来的……”   沈持:“多谢你看得起我。”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既知本相是如何晋升上来的,当知道,走本想的门路,要的不是金也不是银子,要的是政绩,要办事。”   冯遂:“下官知晓,沈相爷需要一个会办事的人。”   沈持:“那本相问你,这次召你进京升官,所为何事?”   “下官来京城打听了一番,”冯遂说道:“是略买略卖人的事。”   沈持微惊:“冯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冯遂:“听闻大年初二,西南的左氏土司到鸿胪寺卿李大人府上想要赎个婢女出来,李家不放人,好一通闹腾呢。”   沈持点头:“嗯,有这么回事。”   擅于收集信息,是能办成事的前提。   沈持又问:“会宁县,是否也有拐子猖獗的问题?”   冯遂:“在下官的地界,没有拐子。”拐子都不去。   沈持惊讶:“为何?”   京兆府这么多衙役日夜巡逻,上官家还丢过女儿呢。   冯遂说道:“笨法子,会宁县二十多年来半年查一次户籍,所有人口必须报官府知晓,谁家人口走失,谁家添了奴仆,都要在官府记录在册。”   “且下官在会宁县时施行严刑峻法,一旦拐子在下官的地盘上抓获就是个死。”   这样一来,拐子不敢在他的地盘上拐人,大户人家也不敢随意买卖人口,是以县中十分清净。   沈持:果真是治理的一把好手。   “吏部对冯大人的考核中,”沈持又问:“年年都是优,却为何不升迁?”难道吏部官员都眼瞎看不见吗。   冯遂说道:“只因无人愿意去当地做这个县令。”   沈持:怪不得。   就这样,他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在会宁县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   沈持唏嘘道:“我朝的七品县令俸禄微薄,冯大人手中却积攒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收藏,这个怎么说?”   且还有怀素的真迹,少说也值个上千两银子。   冯遂答道:“笔耕砚田,临池不辍。①下官靠卖字卖画给人写碑文,攒下了一点儿家业,让沈相爷见笑了。”   “这是本事,本相十分佩服,”沈持说道:“何来见笑,冯大人过谦了。”   冯遂:“沈相爷,方才下官来的时候,宫中的太监宣下官明日旁晚进宫面圣,却不知是何事啊?”   他忐忑得不行。   沈持边沉思边道:“一来嘛,陛下想要见见冯大人,二来,宫中珍藏一幅怀素的真迹《自叙帖》,冯大人手上也有一幅,群臣分辨不出真伪,陛下想请冯大人去辨别辨别哪张是真,哪张又是临摹之作。”   “沈相,”冯遂的眼神忽然飘忽:“这……实话跟你说了吧,程己手里的那幅,原本打算赠给相爷的是真迹,而宫里头的那张,多半是假的……且出自下官之手。”   他二十多年前临摹过一幅,以三百两的银子卖了出去,谁知道层层转手后到了天子手里,这……这叫他该如何说才好呢。   沈持:“……”猛一下,他也属实不知该怎么办了。   要怪只能怪这哥们儿书法练得太出神入化了吧。不过想来皇帝没那么小心眼,并不会因此事将罪于冯遂。   “事已至此,”他说道:“本相以为,冯大人还是对陛下如实说了吧。”   冯遂缓缓说道:“是。” 第223章   正月十九的黄昏时分, 冯遂换上崭新的大理寺少卿的四品官袍,揣着一肚子治国平天下的话,容光焕发地进宫面圣。当他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 抬眼看见壮美矜贵的殿堂楼阁,他恍惚想起二十四年前高中榜眼的那日, 也是这样的时节,传胪大殿后, 他意气风发地跨出这道门,心中憧憬着平步青云, 带金佩紫……谁知后来时运不济, 年复一年被困在会宁县县衙的县令位子上, 多年来无人问津……   想起往事,他一时又有些眼眶湿润, 恍惚中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递进名帖后, 一个瘦小如猴的太监出来把他领进去:“冯大人请。”   冯遂跟着他穿着曲廊,来到上书房。太监通报之后, 里头传来一声“宣”, 他理了理衣袖趋步入内:“臣冯遂叩见陛下。”   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的头一届新科进士, 萧敏对他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声调温和:“平身,赐坐。”   起身后又发现左右丞相沈、曹二人皆在,看样子是来陪着皇帝见他的, 又忙和他们见了礼。   御案上摆着两幅怀素的《自叙贴》, 皇帝的视线在它们与冯遂身上来换切换。高背椅子放到了离皇帝的御案很近的地方, 冯遂有些犹豫,这要是换成脾气不好的君王,得知手里拿的是仿品, 不得治他个欺君之罪啊,他看了看沈持,那人给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才毕恭毕敬地坐过来:“陛下,臣……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说道:“冯爱卿的书艺出神入化,竟骗过了朕的老师王大儒,着实叫朕吃惊,”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恕你无罪。”   冯遂微觉窘迫:“雕虫小技,臣惭愧。”   “冯爱卿学的是谁?”皇帝问他:“怀素?”   “臣最初学柳公权,”冯遂说道:“后来临过历朝各大家的帖子。”   书法是他的一大嗜好。   “这么说,”皇帝问他:“冯爱卿也会魏碑体了?”   与当今士子写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的馆阁题不同,魏碑体点画方折峻利,有种雄奇之美。他格外偏爱。   冯遂没想到此次面圣上来就问他书法,怔了瞬息:“魏碑体么……臣略有几分心得。”   皇帝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冯爱卿写一幅魏碑体来,让朕与沈、曹两位丞相欣赏一二。”   冯遂:“……臣献丑了。”   他提起笔,垂笔作悬针,横画侧锋斜入,落笔沉稳刚毅,写成之后,笔下的魏碑体如同刀劈剑削,一点儿都不像出于柔软的狼毫笔,叫人眼睛都看直了。   沈持与曹慈赞不绝口。   皇帝也十分高兴,说道:“冯爱卿自己的字体一如其人,风骨铮铮。”   他的魏碑体苍凉但也不乏明丽的情调,风格独特。   冯遂再次叩谢:“多谢陛下称赞。”   “大理寺颇闲,冯爱卿,”皇帝说道:“你以后进宫来教皇子们习书法吧。”   又下旨让他任翰林院侍书一职。   冯遂如深埋于泥中的一块璞玉,终于受到皇帝的赏识,结束了做冷板凳的孤寂日子,他险些喜极而泣:“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例行公事般殷切嘱咐了几句后命他们退下:“沈相、曹相、冯爱卿,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三人一起施礼告退。   ……   冯遂正式在大理寺上值后,左当归递了一份诉状过去,将李府告了官,请求将段怀慧赎还。   当然,这条路子肯定是沈持授意的。   然而,冯遂并没有受理她的案子,而是让人把左当归轰了出去。   “这个姓冯的狗官一丁点儿人情味都没有……”左当归在大理寺门口气得跺着脚骂他,骂得很难听。   冯遂任凭她骂,躲在里头一声不吭。   左当归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又去找沈持,带着哭腔道:“我和玉展二月初就要离京回西南了,赎不出我堂姐该怎么办呢?”   沈持:“再等等。”   左当归抹干眼泪:“哼,到月底李府再不放人,我就带着人冲进他家去抢。”   沈持:“……”这话,他得生法子传到冯遂的耳朵里。   “阿池,”史玉皎见沈持对左当归的事袖手旁观,问他:“冯遂当真可靠吗?”   “当然可靠,”沈持说道:“他还有抱负,他憋着一股劲呢。”   就算冯遂不靠谱,不还有董寻呢么。一个状元外加一个榜眼,想干什么事干不成呢。   史玉皎:“你还是管管吧。”她担忧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不管他们,”沈持轻揽着她的腰:“我只守着你。”   守着他们的孩儿。   沈持煽情地想。   史玉皎被他这话给矫情到了,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只想赶紧出了正月到宫里去教两位皇子习武,在家真闷。”   天子家讲究,皇子们正月里不能碰刀枪剑戟,是以她一直歇在家中,整个人都蔫蔫的。   沈持:“……”她本想说要她辞了这份差事,听她这么说,知她不愿意在家中呆着,于是说道:“没几天了,要不,我散值后陪你去郊外跑马?”   史玉皎:“算了。”他那叫跑马吗?慢得跟老龟爬行似的,骑马还差不多。不过瘾。   不过她可以跟史家几个还未出阁的堂妹一块儿去。   ……   到了正月二十九,京城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鸿胪寺卿李颂的长房大孙子,李熹,因“禁马众中”,也就是在街肆上骑马时跑太快了,飙车,被大理寺少卿冯遂亲自带着衙役们给抓了,投在大牢中关押着。   当是时,目击的行人众多,你不能说大理寺枉法,胡乱判他罪名。   “哎呦,我听说啊,这个冯大人先前在会宁县当县令的时候,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多半没命出来。”   “说不定又是个酷吏啊……”   京中议论纷纷。   话头很快传到鸿胪寺卿李府。   李颂深深地皱着眉头:“冯遂才入大理寺,怎么单单找李家的麻烦呢?”   昭朝的律例是有规定不能“禁马众中”,可不论是大理寺还是京兆府,只要未伤及人,从未有过拿此做文章抓人定罪的,这明摆着是要找李家的麻烦。   冯遂不过刚从会宁县偏远的地方调进京城,一个乡巴佬,地皮还没踩热呢就敢下手抓人,哼,没眼色。   不过长子嫡孙,得捞。   李即也坐不住了,听说大侄子身陷囹圄,也是四处奔走。父子二人一打听,这才发现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沈持一力举荐的,他们绕不过他啊。   先前说沈持去了都没用的话,早了。口气大了。   贾氏及时吹上枕头风:“相公,瞒不住了,爹生气了,要不……咱们把嫣容送走,再寻个绝色女子就是了。”   李既六神无主,只好烦躁地说道:“算了,那就打发出去吧。”   唉,好不容易看上个丫头,煮熟的鸭子到嘴边,飞了。   心不甘情不愿地甩甩袖子:“把嫣容那丫头给她送去。”先把大侄子捞出来再说。   贾氏心花怒放,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夫君要是实在舍不得她,今儿就让他服侍夫君吧。”   让他得到了就没那么念想了。   李既摆摆手:“算了,她既然要出这个门,我就不做那样下作的事了。”   何况那婢女年纪还小。   贾氏这才算正经松了口气,她赶紧去把段怀慧找来,语调从所未有的和蔼:“我跟你两身新衣裳,走吧,虽说出了李家大门,以后还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啊。”   段怀慧早被打的唯唯诺诺:“谢夫人。”拜谢了她,这才跟着管家去进奏院找左当归。   “左土司——”李家的管家在进奏院门外扯着嗓子吆喝:“你要的人,我们给你送来了。”   段怀慧从马车上下来,立即跑进来:“阿湘……”哽咽着哭起来:“谢谢你阿湘。”   史玉展跟段怀慧打过照面:“你们先说着话,我明儿再来。”   他一出门就碰到了冯遂,从会宁县令一跃升为大理寺少卿,又跟个二愣子似的一上任就很虎地抓了李府的大孙子,近来在京城可谓是风头正盛。   左当归:“冯大人来了?”   冯遂:“本官是来问问段女郎,还记得当初拐你出来的拐子吗?”   沈持年前曾给黔州知府俞驯写信,询问西南人口买卖是否猖獗之事,不久前得到回复,说当地“略贩人口之风甚炽①”,他也十分头疼。转呈给皇帝后,批曰:当尽法处之,务令此风尽息。   命打拐。   ……   段怀慧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便一边回忆一边仔仔细细地跟冯遂说了当年的许多事情。   “你是拐子跟当地官府有勾结?”冯遂问。   段怀慧:“是的,当时段氏败落,族中很多姊妹被人盯上,按说以我们的身份,流棍没本事拐走,出了昆明府后,有人一路官船运输,将我带到京城来的。”   冯遂:“多谢段女郎,本官知晓了。”   那帮拐子跟京城人氏勾结,闹不好还是权贵之家。“和你一起来的,你还知道有谁吗?”   段怀慧说道:“有个四岁的小女郎,是白氏的,耳朵后有一颗红痣,如今在观月楼当花魁。”   冯遂:“观月楼的花魁?夏灵?”   “是她。”段怀慧说道:“比我小了一岁,算起来,我同她还是姨娘姊妹。”   冯遂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当年朝廷收服大理段氏之后,皇族和贵族年幼的女郎就被人盯上了?”   “我想是这样的,”段怀慧说道:“这里面我是最大的,记得许多事情,夏灵大约不会记得她是白氏的人了。”   一起上京的时候夏灵才四岁,还发了高烧,醒来后连她都不认得了。   冯遂听后皱起了眉头,沟壑深深,显得一脸沧桑。   一时想不出从哪里下手。   从进奏院离开后,他去了观月楼,见到了花魁夏灵,正如段怀慧说的那般,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过她已经攒够了给自己赎身的银子,说是再过一年半载的就要离开观月楼了。   冯遂从她身上得不到有用的线索,微皱着眉头离开。   ……   左当归赎出段怀慧后,恰好史玉展的省亲假也休完了,二人一道离京,返回西南去了。   临走之前,左当归去给史家老夫人磕了个头:“这段时间多谢老夫人的照顾,等回去了,我会投桃报李,照看好玉展哥哥的。”   这阵子史老夫人算是看明白了,他二人拆不散的,也知道史玉展此后多半留在西南了,心中虽痛却也通情达理:“你二人此去路上小心些,得空,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这是松口了。   左当归应了她,噙着泪又乖乖磕了个头。临行之前她跟沈持道别,小声说道:“等史将军生了,记得给我送信告诉一声啊,姐夫。”   听到这句话,沈持有点不舍,哑声道:“嗯。路上当心。”   她又拉着史玉皎,口气很稳重地说道:“你舞刀弄枪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史玉皎抚了抚她的鬓发:“嗯,我知道轻重。”   左当归骑到大象身上,看了一眼翻身上马的史玉展,说道:“我们走啦,后会有期。”   沈持夫妇俩一直把他们送出城门,看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视线才折回去。   左、史俩人离京后,京城进入湖水清,春鸟鸣的二月天。   史玉皎总算能进宫给皇子们当师傅了,登时精神焕发,生机勃□□来,一气叫人来做了五六套窄袖合身的短衫,穿上去英武利索,馋得沈持都想去做一套来穿:“你那件鼠背灰的不错,哪里做的?明儿我也去裁一身。” 第224章   史玉皎笑道:“你穿鼠背灰的?”这件是薄皮袄子面料做的, 只有劲瘦的女子穿身上勒出腰身才好看,但凡稍微胖一点儿,上身后都像披了张鼠皮。   “就不怕谁看你不顺眼, 画幅画来嘲讽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你知道, 文人之中有一些刻薄之人专门以讽刺别人为乐。   说完,她把那件鼠背灰的短衫套在身上, 低头弯腰转了一圈问他:“像不像只大灰耗子?”   沈持笑得声音很大:“你别说,猛一看还真像——耗子成精变成了标致的女郎。”   “你穿更像, ”史玉皎哼了声, 脱下就往沈持身上套, 他不敢反抗,生怕磕着碰着她, 等歪歪扭扭挎上, 看着他滑稽的模样,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真可以给你裁一身哟……”   沈持脱下来重新披到她身上:“也就夫人驾驭得住这料子这色儿, 我就不献丑了。”   “阿池, ”史玉皎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说道:“给你做两身鸦青色的常服吧?”   平日里上朝上值穿绯色的朝服, 衬出威严贵气,休沐时穿鸦青色,是另一种神清骨秀之姿,岂不好。   沈持随口应道:“好, 你看着做……”话未说完, 外头有人嚷嚷:“沈相爷, 下官要见沈相爷……”   好像是有人上门闹事。   沈持起身出来,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的赵蟾桂飞快跑到门外看了看,回来报信:“是监察御史文序, 他似乎喝了些酒,醉醺醺的……”   本朝的监察御史是御史台最低微的八品小官。   沈持略皱了下眉头:监察御史文序?   御史台的官员常常走极端,要么刚正不阿是纯臣,要么又疯又颠,成日里挑毛病咬人,跟疯狗一样,这个管聃就是后者。直跟他不对付,时常在朝堂上同他唱反调,没少攻讦他。   至于监察御史文序,看着架势不是个纯臣,说不定和管聃臭味相投,是来找他麻烦的。   他不便出面,于是吩咐赵蟾桂:“去问问他找我做什么?”   赵蟾桂会意,出来说道:“敢问文大人找我家相爷做什么?”   “下官……就想问问他,”文序大着舌头说道:“哪个冯遂看上去就是个干巴巴的邋遢老头儿,没有一点儿富贵相,相爷怎么就上赶着提携他呢?”   “下官也曾高中二甲头名,到如今也在八品官的位子上熬油似的熬了快三十年,你怎么不瞧瞧下官,对,都怪下官两袖清风家贫拿不出值钱的礼孝敬……”   “瞧瞧这沈府气……”他本来要说沈家如何气派,突然想起这不过是座二进院的宅子,与沈持的官阶比起来过于寒酸,忙打个酒嗝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赵蟾桂回怼道:“冯大人年少时也是个风神俊朗的模样,他在会宁县殚精竭虑多年,是个百姓赞许的好官,比起矫揉造作,絮烦多事的京官,还是冯大人看着顺眼。”没指名道姓说文序长得贼眉鼠眼的算他厚道。   “更何况,圣上亲自点冯大人为皇子侍书,人家那是有真本事才来毛遂自荐的,文大人除了资历,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吗?”   文序半醉半清醒地高声叫道:“你懂什么,下官要见沈相爷,要见沈……”   沈持在院子里听到了,心道:原来是来找他要官的,不见。   然而文序在沈家门口骂骂咧咧,胡搅蛮缠,任凭赵蟾桂怎么劝都不走。   不少人循声前来围观。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胡同口缓缓驶入,是观月楼的夏灵,据说她也是来求见沈持的。夏花魁生得俏丽如初绽的桃花,杏脸桃腮,削肩柳腰,莲步轻移时,恍如飞燕正舞,是个可京城里头再找不着第二个的美人儿。   她一出现,沈家附近哗啦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都看热闹来了。   文序这个人呢,虽然官做得不大,官场没有什么亮眼的政绩,但诗歌遣兴,花间风流可是一样不落,是青楼的常客,他认得夏灵,甚至还为她的美貌倾倒,这下喝了些酒,更难持君子之风,醉眼迷离地盯着她看:“夏……夏姑娘……”   夏灵看了他一眼,昂起下巴:“哟,巧了,文大人也在啊。”这才二月初,癞蛤蟆就苏醒了?啧啧,有点早啊。   说完,她拿帕子轻掩住口鼻。对这个死老头子讨厌得极为明显。京城高官多如牛毛,文序一个八品小吏,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劝离:“文大人喝了酒走远些吧,别熏着夏花魁。”   文序被夏灵奚落一番,酒醒了大半,只觉得老脸无处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灰溜溜站到人群后面去了。   史玉皎耳力好,她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动静直想笑,对沈持说道:“夏花魁来来见你了沈相爷,还不快出去迎佳人?”多好的机会啊,平常要是想在观月楼见到她一面,得花好几百两银子呢。   沈持对着她作揖:“你可别笑话我了,我哪里认得她。”说着就要请赵蟾桂的媳妇儿李氏去打发她走人。   史玉皎:“我去吧。”说完跨出门去见夏灵。   看见她,夏灵深鞠一躬:“史将军,妾身是来求见沈相爷的。”   史玉皎还了礼:“我相公似乎不认得夏女郎。”   夏灵淡淡笑道:“这次相见之后,不就认得了吗?”   “说的也是,”史玉皎乜了赵蟾桂一眼:“赶紧去把相爷找回来,就说夏女郎来了,叫他快些,别怠慢了人家。”   赵蟾桂也装模做样:“是,夫人,我这就去找他。”   主仆一唱一和弄得夏灵倒不好意思了:“既然沈相爷不在家中,妾身和史将军说说也是一样的。”   史玉皎也不请她去家中坐坐,只说道:“夏女郎请说。”   夏灵屈膝一礼:“妾身近日打算离开观月楼了,想找个栖身之处,听闻相爷还未纳妾娶姨娘,妾身来碰碰运气,”说到这里,她抬起水灵灵的眸子看着史玉皎:“不知史将军能不能容得下妾身呢?”   史玉皎听了淡然笑道:“哟,这事儿虽说不大,但我却不好擅自做主,还得相爷他自个儿拿主意。”   “姐姐,”夏灵往史玉皎身边靠了靠,我见犹怜地泫然欲泣:“你就劝相爷收了我吧。”   史玉皎低眉抓着她的手腕:“当真?”   被那么一拽,夏灵顺势和史玉皎贴得更近,她却换了个正经的声调轻声问:“史将军,请你帮我问问沈相爷,大理寺少卿冯大人能成事吗?”   “我知道来往京城地界的拐子仗的谁的势……”   冯遂能不能动得了那些人。   史玉皎听了心中微微一惊,见周围人多,只得笑道:“既是真心的,我自会为你周旋。”   给她使了个“我给你问问他”的眼神。   夏灵提裙对着史玉皎她盈盈一拜:“妾身告退,这就回去等着姐姐打发人来接我。”   史玉皎目送她走远。   而后,她走到站在人群后面的文序身边,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文大人,本将军叫人送你回府啊?”   文序连连摇头:“下官自己能走,自己能走……”   说完慌里慌张地离开了。都怪那个夏灵突然出现,叫他丢了这么大的人。   “都走吧,别耽误了正事儿。”目送文序离开竹节胡同后,史玉皎又朝围观的百姓喊道。   吃瓜的百姓意犹未尽地散了。   等清净了她才回屋。   沈持心里很过意不去:“对不住,还要叫你出头替我挡事儿。”   史玉皎抿唇笑道:“要不你辞官吧,我养着你,就没这些事了。”   沈持也跟着他笑:“好啊,让我想想。”   “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史玉皎转而正色道:“我不怕,你也不用怂,大不了打出去,”她撸起袖子要比划一下。官场不就是这样尔虞我诈的嘛。   沈持吓得赶紧拉住她的手臂:“好了姑奶奶,悠着点儿啊,别闪了腰。”   “我不是怕,就是这日子乍然有点喧嚣,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我没事的,”史玉皎说道:“你别担心。”   “你去歇会儿,”这下轮到沈持撸袖子了:“我去给你煮点东西吃,鱼汤,肉汤还是点心?”   红枣猪心汤,竹荪排骨汤,鲫鱼豆腐汤……家里都备着这些食材呢。   “什么都行,”史玉皎近来渐渐的胃口好了:“汤里多盛些肉就行。”   她喜欢吃大块的肉。   “咦,你喜欢吃鹿肉吗?”沈持忽然想起京中有家卖鹿肉的摊铺:“我让赵大哥去买块鹿肉回来,红烧好不好?”   史玉皎点点头,打个哈欠正准备回房小憩,忽然想起夏灵拜托她的事来:“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对了,”她趴在沈持耳边:“夏灵想问问冯大人是否可靠,她说她认识京城里罩着拐子的人……”   沈持微怔:“她为这件事来的?”   史玉皎:“嗯。”   沈持:“我知道了。”   史玉皎笑道:“沈相爷早点给人家个信儿吧,别让佳人望眼欲穿。”   沈持:“……” 第225章   调笑归调笑, 他一边飞快琢磨着夏灵的事,一边出来吩咐赵蟾桂:“去买块新鲜的鹿肉来,两三斤即可, 别买太多。”   赵蟾桂“哎”了声,出门采买去了。   沈持则去灶台上准备佐料。   一出正月, 沈煌夫妇便到京郊打理田地去了,连老狗旺财都带过去了, 家里他们小两口说了算,想吃什么做什么便好。   他正在清洗香叶时, 云苓来了, 一双大眼睛骨碌打量着灶台:“相爷, 奴婢来做这些事吧。”   “不用,”沈持说道:“夫人睡下了?”   云苓站着不动, 点点头:“嗯, 子苓在屋里守着呢。”   沈持看她微垂着头,还有几分欲言又止, 跟往常撸袖子叉腰的模样不同, 问:“你找我有事吗?”   “相爷, 方才夏花魁来说要给相爷做……”云苓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问:“……做妾,虽说夫人她大度不计较,可是我们当下人的不待见她, 不想她进这个门……”   她拿夏灵的话当真了。   沈持听后放下手里的活儿, 逗她说道:“来个人陪夫人说话、跟她作伴不好吗?”   云苓瞪圆了杏眸:“才不稀罕。”   这丫头原是史家的家生子, 自幼跟着学拳脚,比寻常的女子膀大腰圆一些,她越想越气, 不禁单手叉腰:“只求相爷把她安置在离我们将军远点儿的院子,好叫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气呼呼地跑走了。   沈持:“……”   不大一会儿,赵蟾桂买肉回来,递给他:“我去的时候刚宰杀的,相爷瞧瞧,新鲜着呢。”   肉是鲜红色的,湿润且有光泽。   沈持是头一回烧鹿肉,接过去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前阵子说家里要寻两个婢女,可打听到了?”   “牙婆领着人来过两三趟了,”赵蟾桂说道:“小的小老的老,看着都不大中用,我还叫给咱们留意着。”   沈家意欲物色两个本地家中的确贫穷,不得已才卖女儿的,这样她们逢年过节还能与家人见面团聚,要不人牙子囤在手里的,那种多半来路不明,是以格外难找些。   沈持:“不急,慢慢寻着。”   “咦,对了,相爷,”赵蟾桂想起一件事情来:“听说咱们府里缺婢女,昨日有个小官之家托人来捎口信儿,说愿意把府里的女郎送来给相爷使唤……我听着不是个正经事儿就没应他。”   “使唤”这两字大有讲究,可不是真的把女儿送来给你当婢女用的,大抵是来当妾室结亲攀附的,双方都心知肚明。   沈持:“下回遇到这种事不用回我,直接回绝就是。”又细细嘱咐几句,他开始把鹿肉切成肉丁,焯水,然后爆炒,之后下佐料红烧。煨在火上一个半时辰后,拿筷子一戳,软烂,此时醇香扑鼻,能出锅了。   恰好史玉皎也小睡一觉醒来了,正拎着她的长矛在后院活络筋骨。   沈持让赵蟾桂两口子把菜摆上,而后亲自去叫她来吃饭:“这矛好久没用了吧?生疏没有?”   史玉皎掂起来随手扔给子苓:“是有点。”   沈持听到那长矛“咣”地一声落到婢女手里,心都有点颤,只想说“轻点儿啊轻点啊……”,又怕爹味儿太重,终是没有开口。   俩人到了用饭的暖阁里,菜已经摆好,云苓、子苓两个人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们用餐。落座后,云苓给史玉皎盛了几块放在面前,闷声说道:“多吃点儿。”等以后新人进门,就不知道沈相爷有没有工夫搭理发妻了呢。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幽怨。   史玉皎看了一眼沈持,无声地问:这丫头怎么回事?   沈持玩笑道:“她大概是不想让你接夏花魁进门,怕来了没地方住。”   史玉皎笑起来:“这个用不着担心,她来了,我搬别处去,这儿给她住就行了。”   她说完跟沈持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大笑。   云苓这才后知后觉——沈家是不会接夏灵进门的,人家两口子和和美美的,哪里容得下另外一个人呢,是她多心了。   她羞得满脸通红,然而心里却很高兴,把菜往沈持跟前挪了挪:“相爷也多吃点儿。”   沈持:“多谢,你们也下去吃饭吧。”有人在旁边总觉得不那么自在,时刻都要端着。   俩婢女屈膝一礼,退到外间候着去了。   史玉皎笑道:“这个鹿肉下次还是清炖吧,红烧香是香,可是吃多了有些腻歪。”   “嗯,下次炖汤,”沈持赶紧给她盛了碗汤:“快喝口汤压一压。”   她端着汤闻了闻,有点喝不下去。   沈持:“要不,请个厨子?”许是高估了自己的手艺,他做的饭菜并不好吃。   史玉皎摆摆手:“不用,等明日进宫上值,动一动就好了。”在家里闷出一堆毛病来,连吃饭都不香了。   见她放下筷子了,沈持忙扒拉完自个儿碗里的饭菜,结束了这一顿晚饭。往窗外一看,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廊下点着八角风灯,与天上的明月遥遥相映,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一会儿飘起蒙蒙春雨,细如丝,悄无声息地给夜晚添了几分温润清新。   史玉皎:“阿池,下盘棋吗?”   院静春浓,正是围棋赌酒的好时节。   沈持去书房取来围棋:“我棋艺不精,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让一让我。”他穿来这里之后,还没下过几回棋呢,棋艺还停留在上辈子的水平。   史玉皎笑道:“好。”   于是二人对坐下棋。   棋盘之上,她的棋排兵布阵,有章可循,每一步都带着肃杀之气,而他的棋进退守防,步步谨慎细微……黑白棋子杀得旗鼓相当,一直到二更天末还没有谁占得了上风。   沈持看见史玉皎打了个哈气,心知她这是困了,故意下错一步,恰好对方棋艺了得,他很快被杀得一泻千里,输了。   史玉皎心满意足地看着棋盘:“你后来心急了,没沉住气……”   沈持:“……多谢夫人指教,下次我必改了这毛病。”   “不早了,就寝吧?”   赶紧哄她去睡。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和从前的日子一样,沈持在五更天起来去上早朝,史玉皎则多睡一个时辰,到了卯时初醒来,琢磨琢磨今儿如何教习两位皇子招式,而后吃上一顿晌午饭,午后进宫去授艺。   皇宫东北角的校场上。   雍王萧承彧和十皇子萧福满今儿意外地早来了片刻,他们不是来温习从前学过的招式,而是一人举了一只虎形的风筝——今年是虎年,跑着放风筝。   萧承彧手里风筝很快放到了天上,而萧福满跑得满头大汗也没有让风筝飞起来,一次次往地上栽,他看着兄长高高飞在空中的风筝,有点沮丧。   但他不服气,又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风筝停留在天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看着就要飞起来了,结果一阵风刮过来,扯断了他手里的丝线,那威风凛凛的老虎风筝卷到空中,又一头栽下来,落在了前头偏殿的屋顶的脊兽上……   萧福满扁扁嘴,跑过去就要爬墙上去取风筝。跟着他的太监、宫女急急来劝:“十殿下您让老奴来吧。”   “本殿下不许你们上。”正是爬高上低的年纪,萧福满非要自己上到屋顶去取风筝。   太监让萧承彧去劝:“雍王殿下您是兄长快管管十殿下吧。”   萧承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边,萧福满已经利索地攀上了墙壁,很快又跟只猴子似的上到了屋顶上。他摘下挂在屋脊兽上的风筝,本来顺着下来就没事了,可是他好奇,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往下张望……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宫女,见此情景失声惊叫:“十殿下。”   被她这么一喊,惊到了萧福满,他脚底打滑,从屋顶上跌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看着小小的身影带着老虎风筝从空中直直落下,萧承彧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眸晦暗不明。   太监、宫女们也都吓傻了,张着嘴无声惊叫: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轻巧的身影飘然而至,她冲下萧福满,伸手在空中接住了他,然而她却被砸下来的孩子撞得脚步趔趄,好一会儿才稳住……   是前来教授两位皇子习武的史玉皎。她随后把萧福满放在地上,脸都气黑了: “十殿下为何要爬到屋顶上去?”   萧福满眼巴巴地看着萧承彧,那孩子却给他使眼色,似乎在告诫他不要说出实情,史玉皎抬手就给了身边的石狮子一巴掌:“走,跟我去见德妃娘娘。”   “史师傅,”萧福满一脸愧疚地说道:“别告诉我娘了好不好?”怕郑德妃担心,还想求她给瞒着。   “下次还敢吗?”史玉皎严厉地说道。   萧福满:“再也不敢了。”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史玉皎这才作罢。   然而方才接他的时候好似抻到了腹部,她只觉一阵疼痛袭来,瞬息脸色煞白,好一阵子都没缓过来。   萧福满见状紧张地说道:“快去传太医来。”   雍王萧承彧:“方才是谁冷不丁喊了声‘十殿下’,找出来,拖出去乱棍打死。”   “是,雍王殿下。”太监们一边着人去处置惊到萧福满的宫女,一边赶紧去将此事告诉了郑琼。   消息传到临华殿,宫女们都吓得哆嗦,后来有人还算机灵:“听说沈夫人身怀六甲,娘娘快传太医吧。”   郑琼微微一皱眉头,披上大氅就往校场来,边疾步走边说道:“速传太医去看看史将军。”   她心道:十皇子长得敦实,这撞一下还了得。   郑琼赶到校场的时候,史玉皎已经缓过来了,正在教两位皇子简单的跌扑滚翻之招式,师徒三人动作灵巧,让人看了不禁想叫好。   看到郑琼,他们停下来拜见:“德妃娘娘。”   郑琼拉着史玉皎的手:“听说史将军救了福满,妾感激不尽……只是,还好吗?”   问话的时候,御医赶来了,给史玉皎号脉后深深地松了口气,说幸亏她习武多年身子结实,没有大碍,换个人只怕保不住孩子了。   听说史玉皎无碍,郑琼瞪了萧福满一眼:“不许再淘气。”她接下来就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等授课完毕,她叫宫女取来鸡毛掸子,要打儿子。   萧福满站着不动:“娘,你打我吧,我不该爬那么高去取风筝的,一个风筝有什么要紧的……这剖腹藏珠的毛病得改。”   郑琼虽然很心疼,但还是用力打了他三下,看着他龇牙咧嘴忍着的表情,史玉皎劝住她:“算了,德妃娘娘,殿下已经知道错了。”   郑琼这才罢手。   揭开萧福满的衣裳一看,背上三条血道子,下手太狠了,这才是亲娘。换别人还不敢打呢。   饶是如此,郑琼还是心里过意不去,命太监去抽调一辆宫中的马车,又遣她宫中的两名宫女送史玉皎回府。   当宫里头装饰金灿灿的马车驶入竹节胡同时,街坊邻里:“……出什么事了?”   此时刚散值回到家中的沈持听说后吓了一大跳:“快……去请个大夫来。”   说完从家里出来接他媳妇儿。   史玉皎坐在马车里一个劲儿打喷嚏,半路遇到沈持,瞧着他脸色苍白,她都有点不自在:“御医看过了,我没事。”   说着就要下地走给他看。   沈持摁着她的肩头:“别吓我了好不好。”说完把人打横抱出来,一路抱回家中,又让赵蟾桂拿了些赏钱给宫里头的马车夫。   到家后,史玉皎把宫里头的事说了:“   “雍王有心计了,”沈持说道:“十殿下这下也长个心眼。”“只是苦了你了。”他一想都觉得后怕。   “我有分寸,”她说道:“你放心吧,真的没事。”她家的小崽子没那么弱。   她一个祖姑奶奶当初六七个月的时候还能披甲上战场杀敌呢。   沈持还是不放心:“你明儿穿着软甲进宫教授武艺,别嫌麻烦。”   为了让他放心,她说道:“行,打明儿起,我在里头穿上软甲。”   好说歹说,才安抚好这个即将当爹的男人的情绪。 第226章   而在宫中临华殿。   郑德妃得知史玉皎有孕后, 找来宋莲:“你给我找几样喜庆的料子,要软的,我要做几件小孩儿用的。”她要为史玉皎的孩儿做几身衣裳备着, 等生下来去贺喜。   宋莲:“莫非娘娘又有喜了?”   “哪里,”郑德妃低下头说道:“儿多母苦, 我有福满兄妹二人就够了……”   宋莲:“……”也没有听说宫里头哪个嫔妃有孕啊。   她不再多问:“好的娘娘,我找最最上好的不料给你送来。咦对了, 娘娘要做什么样子的小衣裳,我给娘娘找绣样子。”   郑德妃:“不用了, 我哪里连这些绣功都丢了。”   宋莲:“……”   什么人竟要紧到这般, 要她亲自动手呢。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儿呢, 皇帝萧敏来了,一进门就问:“怎么听说福满从屋顶摔下来了?”   宋莲连忙告退, 郑德妃则跪地请罪:“是妾的错, 没教好他。”   皇帝伸手挽她起来:“朕小时候也爬上过宫里的屋顶,小孩子, 免不了淘气, 怎么能怪你呢。”   郑德妃:“幸好史将军赶来接住了他, 不然……”她摇摇头:“摔断胳膊腿可怎么好。”   “嗯,”皇帝点头:“朕在心里记着史将军的好呢。”   郑德妃没有再说什么,皇帝却打量着她问:“阿琼就没有别的要说了吗?”他怎么听说当时太监们请雍王出面管教弟弟,而萧承彧却一句话没说, 才让萧福满爬上了屋顶。   难道她不跟自己告状吗。   “叫陛下操心了, ”郑德妃说道:“妾以后会严加管教福满的。”   看来毫无向他告状的打算。   皇帝在心里却莫名对雍王不满起来, 这是他头一次有这种感觉,如鲠在喉,久久堵在了那里。   是夜, 他留宿在临华殿,和郑德妃母子一起用晚膳,席间,越看越觉得萧福满有帝王之相,喜爱之情更浓了。   ……   沈家。   沈持夫妇刚吃过饭,华灯初上时分,董寻来访。   落座后,他说查了一户部以往的人口资料,发愁地说道:“近几年来,各地略卖略买人口之风甚浓,看来有官吏参与其中牟利,的确该治一治了,不知冯大人那边有无进展?”   沈持:“嗯,我晓得。”   “我这几日没见冯遂,”他把那天夏灵来找他的事说了:“看来京中这水非常深啊。”他们可能还对抗不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先不要告诉冯大人。”让他冯遂先蹦跶蹦跶,看看能查到哪一步。   董寻用手指轻叩杯壁:“嗯。”喝完这盏茶,他告辞了。   ……   而夏灵这边迟迟等不到答复,心中不安,嗤笑了句:到底是官官相护。再不寄期望,过了两日,盘点自己手头的银子赎了身,在城南租了个小宅子以为安身之处。   然而沈持却有几分忧虑:她年纪不大,带着美貌孤零零地居住,只怕怀璧其罪,妥妥一棵现成的摇钱树,掳走卖到偏远的地方去,倒手就能赚一大笔银子,胆大的拐子哪能不惦记。   只好跟冯遂说一声,哪知那人先他一步得知消息,早暗中派了大理寺的衙役日夜看护,生怕她再被拐子找上门。   果然小心驶得万年船,二月初四这天后半夜,月黑风高时分,有人摸进了夏灵的宅子,往里面放了迷香。   一直暗中守着她的几名大理寺的衙役飞快地破门而入,将两个手拿迷香的歹人摁在地上,高声呵斥:“好个贼,爷爷等的就是你们。”   这时候夏灵被屋外的动静惊醒:“什么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裹在被子里抖个不住。   “在下大理寺的差役,”二人说道:“有歹人来扰姑娘清静,已被擒到,姑娘安心睡吧,记得天亮之后到大理寺报案就是。”   听到是官府的人,夏灵这才心安一些,熬过漫漫长夜,次日一早,她素面朝天哭哭啼啼来到大理寺:“冯大人救命。”   冯遂依旧黑着那张脸:“本官都知道了,你到那边摁手印画押吧。”   夏灵转身要走,他又叫住她:“你前几日去找过沈相?”   “哟……”夏灵收住脚步,回眸盈盈笑道:“那是妾身的私事,怎么,冯大人也要过问吗?”   拐子背后的势力很大,她不敢随意说出口。   冯遂屏退左右,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本官听闻夏女郎在京城名气甚大,若想要委身于人,只要稍稍放出风声,自会有无数的公子哥儿愿意将你接进府中,而你,为何偏偏执意并不贪恋风月的沈相?本官很是蹊跷。”   夏灵笑了声:“冯大人进京晚,没见到沈相爷当年高中状元的风光,那会儿啊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华绝代……”   “本官记得很清楚,”冯遂打断了她:“沈相是十年前中的状元,那会儿,你还是大理国白氏之女,如何见过他?”   谎言被揭穿,夏灵脸色一红:“……”这个姓冯的好像很有脑子,不好骗啊。   “你去找沈相,”冯遂从桌子上取来一碗水,拿手指蘸了在桌面上写道:是为了告诉他一些拐子的事情:“对不对?”   他既然猜到了,夏灵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瞒冯大人,”她学着他同样蘸水写道:妾身那日是想问问沈相爷,冯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官员,有没有得罪权贵的魄力……   权贵。   冯遂刹那看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拐子后头有大人物,是以她不敢指认,他并不生气,只挑挑眉:“本官此时不会回答你,你且等着瞧吧。”   夏灵拜谢而去。   权贵么,不着急动,对于打拐,他有自己的节奏。   冯遂当夜便用酷刑从那两名拐子口中撬出了一批游走在京城地界上的拐子,仅三日内就抓捕了他们,审讯之后判了半月后斩立决,根本不等到秋后,而且要不是几日后要朝廷要开恩科,会试,他能明天就砍了他们,为的就是早些震慑其他尚逍遥法外的拐子们。   ……   二月初八日。龙祥三年的春闱拉开序幕。   头两日,皇帝召沈持、曹慈等六部的天官等人去上书房,说道:“沈相,曹相,你二人去担任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又命六位尚书:“你们轮换去当副主考。去吧。”   今年的会试,主、副考官是不用出题的,只在会试的时候在士子们面前露个面,统筹安排各项事宜。今年出题的皇帝钦点了薛溆等人,全是翰林出身,学问非常之好。   虽说不用出题目,但监考是个极操心的事,因为一旦会试出了问题,首先被责罚的就是主考官。   沈持与其余诸位大臣一并回道:“是,陛下。”   因领了这件差事,他又忙得起飞,无暇他顾。   而冯遂这儿,尽管拐子们听到风声都悄悄地收敛了行径,但总有那些个不长眼的,嚣张地撞了上来。   被他网了去。   打拐事办得轰轰烈烈的,在此期间,他摸到了夏灵所说的权贵的一点儿蛛丝马迹,京城的周家,也就是宫中周淑妃的娘家或许参与其中……冯遂心中忐忑,递了帖子想见沈持。   沈持一心扑在会试上,回绝了他。   冯遂多心了,他想沈持可能他早知背后之人来头大,动不了,不想沾手这件事了。   他心里难受一阵子,却很快下定决心,哪怕对方是天皇老子,也得找证据给揪出来,揭发这宗勾当。   此后他行事的手段越发狠。   冯遂的发妻袁氏,见自家夫君跟孤狼似的“打拐”,心中忧虑,劝道:“莫非沈相爷他们把你推出来,事后得罪了权贵,再把你推出来顶罪么。”   要不然京城这么多官吏,巴巴地从会宁调他来做什么。   她是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还不如在会宁当县太爷呢,虽说官小了点儿,到底安稳。   冯遂:“就算他们想要利用我,我也不后悔的,夫人呀,我为你和儿女都安排好了后路,至于我,能为民办一件事,青史留名是我的志向,不管落个什么结局,我都无怨无悔。”   当初恪尽职守,老老实实做事,积累功绩却无法出头,是君子也难免免俗,他四处写信向出头的同年诉说自己的苦闷,表达自己想要向上走,身居高位获得优裕的生活的意愿,可是又有谁理他呢。   在年复一年的绝望之下,他托人求到沈持跟前来,没想到此次顺利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既有了难得的机会,他又如何能毫无作为呢。   袁氏凝着眉头不再劝他。   半月之后,会试一过,二月底,光那一天他就在菜市口砍了二十几名拐子。刚结束了会试在等放榜的士子们听闻后都来围观,“杀得好”的呼声此起彼伏,真是大快人心。   “冯大人刚正不阿,沈相爷慧眼识人,”他们纷纷说道:“是社稷之福,你我之幸啊……”   “要说还是陛下英明,兼听则明……”   ……   与此同时,右丞相曹府。   这日夜里,前通州知府,如今的光禄寺卿周六河来访,与右相曹慈坐在书房喝茶谈话,他用两指拈着茶碗盖,上唇的八字胡抖动:“曹相啊,周家遇到大麻烦了。”   周、曹两家的儿女之间互相嫁娶,是亲家。   曹慈才将茶碗送到嘴边,听了他的话又放下,不温不火地说道:“怎么,还有人敢找你们周家的麻烦?”   “这不是大理寺来了个姓冯的愣头青嘛,”周六河细长的鼠目转了转,噙着口茶水说道:“要翻旧账,马上要查到周家头上来了。”   “冯大人?”曹慈故作惊讶:“你们周家,和拐子有来往?”   他其实早知道周家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周六河:“事到如今,不敢瞒着曹相了,拐子们出入京城办事,多半时候是用的周家的名号。”   “哦——”姑且不论曹慈这人品德如何,他倒有几分宸宁之貌,年过五十依旧不减俊美,一双丹凤眼定定地看着周六河:“原来是这样。”   他知道周家的手不干净,没想到竟脏到这种地步,心中微微起了些波澜:这人在通州知府的任上打劫过往举子、行商,后来陛下调他回京,官职明升暗降,大有让其思过之意,没想到他依旧不安分……   “从前嘛,从西南那边拐几个丫头,”周六河却没有察觉到曹慈细微的神情变化,气愤地说道:“弄到京城来,这哪里算个事儿?没人过问。”   “偏这姓冯的没事找事……”要跟他们周家过不去。   曹慈沉思片刻,又看了周六河半天,拈着打理齐整的胡须说道:“姓冯的是沈相的人。”   “这打狗倒真不如先揣主人,主人一旦失势,狗就蹦跶不起来了,你说是不是啊六河兄?”   他虽然心里瞧不上周六河,但曹、周两家有亲家这层关系在,周家倒了对曹家没好处,他少不得还是要拉一把。   更何况,沈持自当上左相后分走了不少原本属于他的权,照这样下去,他二人来日也要斗个你死我活,是对头。   周六河一愣:“……曹相的意思是,表面上看是冯遂,背后实则是沈持在操纵此事?”   曹慈呷了口茶:“也可以这么说。”   周六河:“沈持……我怎么没看破这个呢,呵,对付他有的是法子……”   曹慈:“你能想到的那些手段都太低级了。”他摇摇头。   “那曹相倒是想个法子呀,”周六河急得搓着手踱来踱去:“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周家一犯事,雍王说不定和庄王萧承钧一样,都要被发配到边疆去监军。   曹慈:“沈持从高中状元一步步走来,先是开了铜仁的朱砂矿,又出任京兆少尹,再收服大理段氏……近的功绩有常平仓……”   “他还在操持的也是常平仓,唯独这个会伴随他仕途的终止,甚至盖棺定论……”   周六河:“相爷的意思是……咱们拿常平仓做文章?”给沈持挖坑。   曹慈:“我听说去年户部的常平仓在江南地区收购了不少的生丝,花了不少钱,今年要是不出手卖掉,户部的亏空会很大。”要是让沈持神不知鬼不觉给户部造成亏空,到时候御史台弹劾,就说贪污了,这样,很容易把沈持一伙一网打尽。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做空常平仓,做空户部。   这比其他手段的胜算要大得多。   周六河:“相爷,我听得云里雾里,您明说吧,该怎么做?”   曹慈:“你手里,有没有会算账的能人?”   周六河想了想说道:“有个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曹慈:“谁?”   “先前庄王的谋士,”周六河说道:“陈世仪,此人颇有些本事,庄王去了西北之后,他留在京城,过得很是落魄。”   曹慈听了说道:“你去跟他接触一下,若是能用的,给他改名换姓,用他。”   他们想把陈世仪招到麾下,做空常平仓。   周六河:“多谢曹相指路,我明儿就办这事儿。” 第227章   他起身告辞时, 又听曹慈说了句:“记住,在京城,不要妄图给沈相挖坑, 你们周家斗不过他,差得远着呢。”   周六河的神情一僵, 没说话,只点了个头便离开了曹府。   他马不停蹄地去找陈世仪, 来到陈家的时候,听见里面的正在对着明月喝闷酒, 还吟唱:“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①……”   “陈先生, ”周六河叩了叩门说道:“在下来讨杯酒喝。”   然而自从庄王萧承钧被责令去西北监军后,陈家门前冷落无人问津, 陈世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压根儿没理会他。   周六河等了半天只好又喊了声:“陈先生在家吗?”   陈世仪才怨气深重地哼了声:“哪位?”   “在下光禄寺卿周六河,特来拜会陈先生。”   周六河, 雍王萧承彧的表哥。   陈世仪愣了愣, 立即放下手里的酒杯, 命家仆道:“快,周大人来了,去开门。”   家仆应了声“是”,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他叫住了:“慢, 我去吧。”   他快步出去迎接周六河, 寒暄之后请到书房, 落座,奉茶:“没想到这么晚了,周大人竟光临寒舍, 失礼失礼。”   周六河哈哈大笑:“一直说要来见陈先生的,只是没有契机,只怕冒犯,故而今日才来。”   陈世仪听着他话里有话,一拱手道:“周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听闻陈先生曾师从汉桑弘羊一派,颇通食货,”周六河说道:“会算账,我眼下急缺这么一个人,不知先生肯帮忙否?”   “食货”就是后世所说的“经济”,在古代囊括了田制、户口、赋役、漕运、仓库、钱法、盐法、杂税、矿冶、市籴、会计等,司马迁所写的《食货志》,记载的就是这些维持社会运转的经济方面的内容。   “在下斗胆问一句,”陈世仪听他这么说很是意外:“周大人打算做什么事呢?”光禄寺要向外放贷敛财还是?   周六河伸出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几面上写下“常平仓”三个字,写完甩了甩手上的水,“哎呀”了声,又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来擦手:“想来陈先生晓得,我们周家和那谁不是一路人了吧?”   陈世仪看到“常平仓”三个字,眼眸急剧一动,凝起眉头说道:“周大人高啊,实不相瞒,在下也曾琢磨过,唯有这处,”他也拿手指沾水写道:对他来说,或许防不胜防。   “他”指的是沈持。都是人精,他在京城冷眼瞧着,这周家若是想要扶持雍王当上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只怕绕不过一个人去,要么拉拢过来为自己所用,要么把他从云端打压下来省得碍事……看来周家选了后者。   “不过,可否容在下想想,三天后给周大人答复,怎样?”   他先前虽然没和周家打过交道,但也知道周六河这人品行并不是很好。还有,听说如今在后宫,郑德妃最得帝心,周淑妃已盛宠不再,而这两位都有皇子,周家在争储上的胜算只有五分。   是以他内心有点犹豫。   周六河起初没开口,只是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封举荐信,放在陈世仪面前拿手指摁着:“松江知府顾大人手底下恰好缺个先生这样的贤才,不知先生有无兴趣啊?”   松江府。   那可是江南富庶之地啊。   陈世仪既犹豫又害怕错失这次机会以致于蹉跎一生再无成事的机会,想了一想,起身作揖道:“多谢周大人提携。”   得了他这句话后,周六河才进一步问起来:“周先生留意过常平仓吗?”   “自从去年沈相爷提出之后,”陈世仪说道:“户部在各地重启了前朝的常平仓,在下一直关注着。”   周六河问他:“你怎么看?”   “对朝廷和百姓来说,”陈世仪说道:“是件好事,但对于户部来说,却甚是操心啊。”管理常平仓是件极难之事。   周六河听他一开口就有些东西:“怎么说?还请先生教我。”   陈世仪:“在下听闻户部去年在江南,湖广等地,大手笔买进粮食,生丝等,谁知道今年看起来是个风调雨顺的年份,灾荒不再,那些东西要是卖不出去,就要砸手里了啊。”   粮仓储存粮食、生丝的成本很高,要治鼠患要防潮湿发霉,还要杜绝偷盗……,若不尽快出手,要亏大了。   常平仓好比是户部的一桩生意,要想不赔银子,全靠呕心沥血地经营。   周六河心中暗想:这和曹相说的一样,看来,从常平仓下手是个好法子。   他脸上的表情转为欣赏:“先生聪敏,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有几成把握让他栽倒在这上面?”   陈世仪:“在下人微言轻,要是下手快,有五成把握。”   周六河:“……”仅有五成把握,登时有点不悦。   “余下的五成,”陈世仪瞧了一眼他的脸色说道:“在下以为,着落在周大人身上,眼下正是个好时机。”   周六河听他还有后招,又提起劲儿来了:“先生说来听听?”   “这阵子,要在江浙散播风声,就说生丝、粮食要大涨,最好再让一些商行去抢购,”陈世仪悄声说道:“麻痹户部,要让他们以为手里的东西还能多囤一囤。”   这样,他才好操作。   周六河:“这件事,我能做到。”找几个商行,花些钱的事。   陈世仪:“那在下这就收拾东西即刻前往江浙。”   周六河又从怀中拿出两百两银票:“一点儿路资,还请陈先生笑纳。”   陈世仪在庄王之后生活拮据,骤然见到这么多银票,心气儿一下子上来了:“在下必定把这件事情给办好了。”   不然他都不好意思再活着。   ……   二月下旬的天气,京城满街的杨柳绿丝烟。   沈持与曹慈一道主持完会试后,接下来是任务更重的阅卷,虽然不需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去看,但也是日夜悬着心,生怕出半分差错,神经绷得紧紧的。   京城各部、京兆府等衙门倒也知趣,很是风平浪静。   官吏们也个个按部就班,勤勉的依旧勤勉,摸鱼的依旧墨鱼……大理寺少卿冯遂还在进行他的打拐之大业,一层层摸上去,竟抓了好几个参与略卖人口的六部官吏,连京兆府的一个曹参也未能幸免。   跟拔萝卜似的,越拔带出的泥越多。   眼看着就要触及周家了。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夏灵看在眼里,知道冯遂这个人可靠,终于下定决心又进了一趟大理寺,对他和盘托出:“冯大人,老鸨经常给一个人家中送银子,妾身偶然一次听她说漏了嘴,‘周大人’……”   “那个人的声音妾身记得,是光禄寺卿周大人。”   从通州知府调任光禄寺卿的周六河。   冯遂进京的时日短,并不记得周六河是什么人:“我记下了,女郎回吧。”   送走夏灵,他问大理寺丞孟度:“光禄寺卿周大人,是何等人物?”   孟度说道:“原通州知府,周淑妃的娘家侄子。”   冯遂了然:“原来是他。”周家的事他是听说过的,京城最强亲家,跟各大世家都有娶嫁来往。   皇帝的老丈人周家竟牵扯进略买略卖人口之中,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震惊得无以言表。   “冯大人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孟度有些好奇地问。   冯遂将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摇摇头,没接话走过去了。   孟度:“……”   而后,冯遂磨刀霍霍,准备查出证据弹劾周家。   听闻风声,沈持、董寻二人也大吃一惊。   董寻:“火候到了吧,咱们要不要扔把柴禾?”拱拱火造造势。   沈持笑道:“我正想找你说这件事呢。”   董寻:“你说这冯大人接下来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   “让我选?”沈持的手指在几面上叩了数下:“我觉得都行,眼下我担心的是——”   “周家不会坐以待毙,会做困兽犹斗,不好对付,青溪兄,咱们得打起精神,不能给他们钻任何空子的机会。”   董寻:“周家广交京城贵族,他们要是联起手来对付你我两个没有根基的,不能说易如反掌吧,却也能让你我疲于奔命……”会十分被动。   沈持:“我怕的就是这个。”毕竟,目前成年的皇子里头,呼声最高的是雍王,谁不想博一个从龙之功呢。   董寻:“我们董家一门清贵,只有我在朝为官,我么如归玉兄所见,孤家寡人一位,并不怕他们揪小辫子。”   “倒是你……”   关联着史家、舒家、沐家呢。   沈持:“周家很谨慎,不会用明显的手段,这也是最让人头疼的。”怕的就是他们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玩阴的。   “你我手里的常平仓正在摸索,实物在各地的府衙手里,最易被操纵,我有些担忧。”   董寻:“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昨日才理了常平仓的报表,户部累计投进去高达三百多万两银子,要是今年不能卖出去,只怕要亏空许多。”   沈持:“各地常平仓只管各地盘上的买卖不是个事儿,”他翻了几页报表,说道:“要和商人一样,譬如江南常平仓囤的生丝,打听到蜀中有高价,也可以卖给蜀中的常平仓,不要局限在一个地方。”   要互通有无。   董寻一琢磨,拍案道:“这个法子好,这样让挨得近的常平仓流动起来,囤积的粮食、布匹、生丝等才不至于砸在手里无法换成银子。”   这对他们来说风险才小。   沈持:“那就请青溪尽早发文,让各地的常平仓盯着点儿市场价格,不要错失卖出的良机。”   董寻记下来,打算今日散值后在户部停留一会儿,写好公文,明日即发放到各地。 第228章   和董寻碰头了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沉思片刻,回家换身衣裳,去找他妹子沈月, 确切地说是要找妹夫舒兰庆。   到了舒家,沈月听说后从后院小跑着出来迎他, 她一身水绿襦裙,外罩浅桃色褙子, 面色红润眸子晶亮:“得……你来……了?”   沈持点头的工夫,舒兰庆也迎出来, 他才考完会试不久, 大约是在号舍被摧残了几日的缘故, 有些憔悴,声音发哑地道:“沈相爷。”   “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 ”沈持说道:“叫我‘阿池’就好了, 走,去书房, 我同你说几句话。”舒兰庆比他大一岁, 总不能让人家跟着沈月叫他哥吧。   沈月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得, 你……不是来……找我……的啊。”   沈持拍拍她的手臂笑道:“我来找兰庆说个事儿。”   沈月撅着嘴,不乐意地道:“我去……沏……茶。”   舒兰庆笑了笑摇头道:“阿月你玩儿去吧,有我呢,一定好好招待‘阿池’。”   沈月瞪了他俩人一眼走开了。   舒兰庆把沈持请到书房:“阿池,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 不要见外。”   沈持:“……”本来也没打算见外。   “是这样的,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得空请你帮我理一理周家和京城世家的姻亲……”   舒家世代居于京城,家中存留着每次红白喜事人情走动的记录, 不会有疏漏。   舒兰庆没有多问:“这个容易,我让管家给查查,抄下来。”   沈持点点头:“嗯,多谢。”   舒兰庆:“这一两天就给你送过去。”   “嗯,”沈持说道:“有劳了。”   说完要紧事,舒兰庆要留他在家中吃晚饭:“我着人去把史将军请来,一块儿吃吧。”   沈持:“不是跟你客气,只是今早贱内好似说了一嘴,想回她娘家吃饭,下回吧。”   舒兰庆只得送他出来,说道:“你今日有空过来,是否会试阅卷完毕?”   不然,沈持哪有心思过问别的事情。   “嗯,”沈持说道:“再等几日就放榜了,”直到舒兰庆竹主动提起会试,他才稍稍问了句:“等放榜等得煎熬吗?”   舒兰庆苦笑一声自嘲道:“不是头一回了,已能自洽。”他已经落榜过两回了,今年是第三次进会试的号舍。   沈持笑了笑当作安慰:“嗯,别送了,我走两步就到家了。”从舒家出来,他穿街走巷回到家中,恰巧史玉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吃饭,说道:“阿池,咱们早点儿过去吧,娘打发人来催了一回。”   沈持“嗯”了声,进屋换了身,跟她一块儿去史家蹭饭。   到了史家,在家的小辈们史玉蛟、史玉华、史玉莲等人都来跟他俩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不经意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史老夫人打发人来招呼他们吃饭,沈持到了餐厅一看,嚯,几张圆桌上摆满了大盆的清水煮羊肉,烤鹿肉,猪头肉……而青菜则是春天里随处可挖的野菜,清炒后用精美的小盘子盛着,好像多珍惜的东西一样。   上桌后,沈持给史玉皎夹了块羊肉,自己则盛了碗汤,一口一口先喝着。   史二夫人大口嚼着肉,看到沈持喝汤笑了:“我们家吃饭粗,不像你们读书人斯文,你担待些。”   沈持笑笑:“我不习武的,多吃消化不动。”   史二夫人把野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开始拉家常:“上次听你娘说你三叔中风了,近来有来信吗?好些没有?”   沈持:“最近没有收到老家的来信,我尚不知情。”   史二夫人瞧着史老夫人说道:“头些年听说京西头那块有个姓乌的大夫会治中风,也不晓得如今还出不出诊……”   “乌老大夫前年就过世啦,百来岁了……”娘俩就着这个话题唠起来。   而史家跟他们同辈的史玉莲、史玉华二人不爱听大人说话,低声问沈持:“咦,夏灵不是离开观月楼了嘛,她怎么不回西南老家去啊?”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摇头:“这个还真不晓得。”他们并未再接触过夏灵。   或许夏灵自小来到京城,习惯这里了吧。   史玉皎捣了捣他的胳膊:“她在京城算好的,有名气,经过冯大人这么一剂猛药下去,拐子应吓得没那么猖狂了。”至少不敢再打夏灵的主意。   “嗯,”沈持附和着她说道:“她留在京城是最稳妥的。”   史玉华:“对了,冯大人天天在京城排查谁家丫鬟是拐来的,看上去要得罪不少人啊。”   沈持:“……”   也就是说话的工夫,桌上的肉与菜几乎所剩无几,每个人都将夹到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包括史老夫人,然后一个个精神奕奕地说道:“坐着说会儿话就去耍耍刀,消消食。”   沈持:“……”   史老夫人:“阿池之前习过武吗?”   “回祖母的话,”他说道:“少时随邱道长习过一阵子八段锦,也练过剑,只是都没什么出息。”   好几年没见过邱长风了,不知他云游到何方去了。   史老夫人:“三娘,跟他拿把短剑,让他跟着练练。”在史家看来,吃过晚饭就得活动筋骨,不然就像缺了什么似的过不去这一天。   沈持:“……”   知道他没这个习惯,史玉皎忙说道:“让阿池去陪陪我哥吧。”   沈持连忙知趣地搀扶起史玉蛟:“哥,我陪你散散步?”   史玉蛟看了自家妹子一眼:“好……啊。”   等到了后院,其他人刀棍虎虎生风耍起来时,他坐在躺椅上,说要活动活动手指,倏然间就掷出了一枚暗器,深深钉入院中高大的树干上,吓得沈持一个激灵:“大哥好功夫。”   史玉蛟笑着摇了摇头:“废人一个,勉强喘口气罢了。”   沈持:“……”   史玉蛟练了会儿暗器,又从袖子里拿出个梅花鲁班锁来:“阿池会玩这个吗?”   沈持愣了一愣:“……能。”他上辈子经常在家里闷着玩这个的。   不过他当时是按照视频拆装的,现在要他完全凭记忆拆开再复原,能……能行吗?   他头一次有点不大自信。   不过还是接在手里,转了两圈找到上辈子拆、装的感觉,缓缓一块块拆开,摆在一起,又不太熟练地拼好。   这时候史玉皎活动完筋骨,走过来看见沈持手里拿的梅花锁,眼睛一亮:“这个给我玩玩。”她当年在军中看到不少将士玩过,不过那时候她殚精竭虑,不敢分心,因而也没有生出兴致。   沈持见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掏出手帕给她拭了拭:“你会玩?”   史玉皎大大咧咧地摇头:“目前不会,你拆一遍给我看看?”   “好啊,”沈持故意拆得飞快,完毕了拿在手里摇了摇:“会了吗?”   史玉皎:“不会,重来,你慢点,让我看清楚。”   沈持:“……”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他只得又拼起来,又一步一步拆解给她看:“我以前也学了很久才摸索到门路,等回家我跟你一块儿玩好不好?”   史玉皎看得十分投入,没接他的话。   被晾在一旁的史玉蛟说道:“你俩别顺我的东西,回头自个儿买去啊。”   沈持:“……”   史玉皎白了他一眼:“我看见了就是我的。”   说完,从沈持手里拿过来塞袖子里拉着他就走:“回家去喽。”   沈持:“……”还是媳妇儿威武,外面横,窝里也横。   ……   这夜,京城满城春色花如雪。   而江南亦是春色恼人,月移花影过窗棂。一个化名王坤的男子乘坐一艘小船,在日落江路黑之前上岸到达杭州府,又拿着帖子去了杭州府通判杨回的府上,半夜才出来。   这人就是受周六河指使,前往江南“办大事”的陈世仪。   杭州府通判杨回是周家的人,因而他一到就去了杨府。一碰面大致摸清楚了当地常平仓收购并储存有多少生丝,几石粮食,成本价多少,如今的市价多少……   回到住处后,他立刻写信给周六河,让他遣人带银子来,以等着搅扰杭州府的生丝、粮食价格。   短暂地睡了一觉后,陈世仪晨起先到街肆上逛了逛,而后在西湖边上最有名的茶楼——荷花楼坐下,一边吃早点一边听黄姓说书人说书。   次日,他依旧准点到来。   这位说书人四十来岁,虽然长得贼眉鼠眼的,但是没耽误他书说得精彩,来捧场的人非常多。   每场说完之后,都有客人叫好并掷赏钱。旁人打赏几枚铜钱,而陈世仪总是等人群散去后,拿半串钱赏给这位说书人,出手如此大方很难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一来二去的,这两个人就攀谈上了。   得知黄姓说书人是名秀才,多年来乡试不第,陈世仪扯着袖子拭起眼泪来:“黄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说来惭愧,在下也是屡试不第,这才转而经商,唉,不提了……”   黄姓说书人看着他遍身绮罗,羡慕地说道:“好在你放下了执念,在经商中游刃有余何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二人越聊越投机,很快就成了倾盖如故的好友,相见恨晚。   这日两人在一起游西湖泛舟湖上喝酒,陈世仪为难地说道:“我这次来杭州府,是想卖出一批生丝的,没想到这里生丝的价格这么低,唉,看来这趟要白跑了。”   黄姓说书人:“去年因为生丝价格低,官府开的常平仓买了许多,我看今年还囤在手里呢,一旦价格高了他们就要抛出来,因而这生丝价格啊多半是上不去了。” 第229章   不光生丝, 就连米价都由户部说了算的,这个常平仓开的大有学问,不得不说朝廷里还是有大才的。   陈世仪愁眉苦脸地叹气:“看来明日只能打道回府了。唉, 真舍不得黄兄啊……”说完他连灌两杯闷酒。   黄姓说书人劝道:“你莫急着走,这才刚开春, 再等几日看看,万一哪里传出旱情, 这生丝啊粮食啊就得涨……”   哪里传出旱情。   听到这句话陈世仪的表情微微一变,右手不经意捏紧酒杯, 此时他心中早已盘桓的念头呼之欲出——先散布旱情, 引起杭州府内商行的恐慌, 而后他再让周六河派来的商人放出京城客商和常平仓都有意高价收购生丝的口风……   杭州府内的商行必定大肆购买,一旦囤货的人多了, 价格自然而然就要上涨。   等生丝的价钱哗啦一下, 飞快涨上来,这时候再出来说没有大旱这回事, 下手快的商行囤积到大量生丝, 到时候无论想以多低的价格出手或许都没人要, 甚至为了防止生丝价格过低,常平仓还要继续购买,当然就赔惨了。   “其实,黄兄, 不瞒你说, ”陈世仪挽了挽袖口, 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去年是中原遭灾,今年啊,西北有了灾荒的苗头……”   黄姓说书人惊道:“唉哟, 要是西北发生灾荒可不得了了……”西北一带若发生灾荒,那就不仅仅是灾荒了,关外那些遭了灾的蛮夷没有吃的,必是要挑起战事的。   “是啊,”陈世仪摆摆手:“在下一介小民,不说这个了。”   “这可是大事,”黄姓说书人唏嘘道:“朝廷要捂嘴的,怪不得杭州府没有听说,”他话锋一转:“纸包里包不住火,这儿早问会听到风声,这样一来,你就更不用急着离开杭州府了,说不定多等几日,生丝的价格就上来了。”   陈世仪听了他的话之后又叹气:“我何尝不明白这个,只是,我手里的那批生丝,原本是去年济南等地灾荒的时候向钱庄借钱囤的,就是想着今年卖个大价钱,谁知道朝廷开了常平仓,我这货啊一下子就砸手里了,如今借的钱马上要到期了,要是还不上,利滚利,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说书人:“王兄你有难处,我当帮你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尽早让生丝的价格起来,你好脱手回乡还债。”   陈世仪听了起身拜他:“若能得黄兄相助度过难关,在下许你富贵同享。”   “那你就再等几日吧,”说书人又给他斟了杯酒:“别急着走。”   陈世仪:“好吧,多谢黄兄,来,喝酒喝酒……”   二人大醉一场方归。   次日,说书人把前几天讲的楚汉战争换成了宋时北地大旱,契丹南下打败了大宋,于是有了澶渊之盟,大宋每年向契丹纳丝绸,杭州府生丝价格飞涨……   底下的听书人就问了:“哟,这不是说这北地一大旱,咱们杭州府就发财了嘛?”   “你光想着发财了,”说书人假惺惺地说道:“不想想一旦打仗,得死多少人,那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黎民百不存一……”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今年开春西北还未见一滴降雨,发生旱情的可能性很大……”   “啊……”家中经商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消息,心道:哎呦,生丝得涨价。   别看杭州府内的常平仓囤了一些,一旦开战,不过杯水车薪,根本不够。   这个消息就这样散播出去了,当地的几家大商行一听立马坐不住了,因为朝廷在这里开了常平仓,他们不看好价格,所以手中几乎没有囤多少生丝,一旦涨价,他们不就踏空行情了吗。   家家心急如焚,夜不安寝。   更火上浇油的是,听说从京城南下一拨客商,个个都拿着现银,要大量收购生丝呢。手里没货可怎么好。   他们想来想去,开始着人去松江府甚至到江西府去打听、采买生丝。别人也不是傻子,一打听,也听说了生丝要涨价,暴利之下出奸商,人家干脆不卖了,你想要买就要预定,今年付钱明年才能拿到货。而且价钱呢是隔几天就涨一次,隔几天就涨一次,你去晚了或者犹豫一下,可能又涨价了——这不就是最早的期货嘛。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杭州府知府欧阳谷的耳朵里,他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警觉起来,召集各大商行到府衙坐了坐:“户部发文要各处的常平仓盯紧市价,才没几日杭州府的生丝一飞冲天的紧俏起来,本官迷糊了,你们来说说这其中是不是有古怪?”   一个当地的生丝巨贾着急地说道:“欧阳大人,这……要是听户部的,咱们这一年得少赚多少银子啊?”   “这可不是少赚的事,”一位丝绸大商人说道:“要是买不到生丝,我家的丝绸铺子没货可卖,一年就要亏掉几十万的银子啊……”   铺面费,伙计的工钱等等哪一样不要钱。   “我家可能得二三百万两。”   另一家丝绸商行说道:“我家可能要亏百来万两银子。”   其余也都说要亏很多银子。   欧阳谷皱着眉头:“要不,先别动,再看几日?待本官问问户部这北地大旱之事是否属实。”他不知道常平仓里的生丝该怎么操作,是立马卖出平抑市价呢还是惜售捏着等它继续涨,到极高点再卖出。   几位商人:“等大人问回来,黄瓜菜都凉了。”   欧阳谷知道他们心急,他也一样:“唉,还是等等吧……”   商人们:“……还请大人尽快。”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拿钱去订生丝,不能再等了。   户部发下去命各地常平仓盯紧物价,放眼各处互通有无,灵活买卖的公文之后,这阵子反馈的文书如雪片一般飞来,三五日就要盘点库存,以及买卖情况。   户部右侍郎董寻、员外郎朱尧二人几乎住在户部,别人散值了他们还在看报表,往往要挑灯看到半夜,甚至黎明鸡叫时分还不能安息,稍稍洗把脸又要去上早朝。   这日沈持在早朝上看见他脸色不好,带上了病容,私下里问他:“青溪身体不适?”   董寻不肯如实相告:“昨夜没睡好,不碍事,等今日散值后补个觉就好了。”   沈持:“你还是去看看大夫,吃几副汤药。”京城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大夫。   董寻笑道:“没事,归玉兄别担心,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沈持还想劝他两句,被别人拉走说话去了,没来得及问。也就是当天夜里亥时末,就寝前他正在陪史玉皎拆装鲁班锁——笼中取珠,有点复杂,他稀里糊涂地拆了,正在想怎么还原,忽然户部的衙役来敲门求见,递进来一封文书,是杭州知府欧阳谷的,他拆开看了眼脸色微变,边穿衣边说道:“三娘,你先睡吧我去一趟户部。”   史玉皎:“出什么事了?”   沈持:“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也得跟董、朱两位大人碰个头之后才能弄清楚。”   “嗯,”史玉皎点点头:“你去吧。”   天太晚了,她总是不太放心,便叫子苓跟着去一趟。   庭院中,赵蟾桂已提着风灯在候着,心想:大概是出大事了吧,不然董大人也不可能大半夜来家里找沈持。   他的心突突直跳,神情发僵地抬头望天,下弦月已高,夜很深了。   沈持穿着官袍走出来,轻咳一声:“去驾车吧。”   于是赵蟾桂赶着马车,一主二仆一齐去了户部。   户部衙门的廊檐下风灯照夜,东边的一座院子里点着蜡烛,沈持轻车熟路地走进来,还未进屋就听见董寻压抑的咳嗽声,又闷又深,他撩开帘子:“董大人,朱大人。”   朱尧给他搬了把椅子:“相爷快坐。”   “谢了,”沈持瞧了董寻一眼,那人脸色白中泛着黄,他道:“青溪,你先回家歇着,这事儿我和朱大人先说着,明日再告诉你详细。”   董寻摇摇头:“不碍事,下官说两句话再走。”   他指着一沓叠放齐整的账册说道:“这是杭州府常平仓的出入账单,里头有生丝对应的市价,一直以来,靠着贱是收购,贵时出售的路子,市面上生丝的价格都能维持平稳,这次事发突然,欧阳大人束手无策,发文书来让户部做决定……”   “沈相爷来之前,”朱尧接着他的话说道:“下官和董大人分析过一回,无论是去年济南等地出现旱情或是往年蚕瘟,杭州府内生丝的价格也都是逐渐涨上去的,从未有过像这样几日之内大涨特涨的,事出反常啊……”   他们也猜测过,是不是有人要坑户部。   沈持沉思着:“这样,青溪先回家歇着,我和朱大人再捋一遍。”   董寻这才拿起披风:“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衙门,走路时那身形让“弱柳扶风“四个字具象化了,沈持皱起眉头:“户部还是人手太少。”他想着等今年的殿试之后挑几个识食货脑子灵光的新科进士来——入职。   说罢,拿着杭州府常平仓的账册翻看起来。   朱尧则在屋里踱步,一会儿走过来弯下腰问个问题,得到沈持的答疑后又直起腰身去走一圈,再一会儿又来问个问题……   如此反复到了四更末,沈持打了个哈欠,斩钉截铁地说道:“立即给欧阳大人答复,命他收到信后马上卖出常平仓里囤积的生丝,用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朱尧冷不丁定睛一看他,只见沈持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登时明了——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霎那间浑身冒冷汗:“是,我这就去办。”   “另外给江苏府、松江府发文书,但凡常平仓里头囤有生丝的,一旦发觉市面上价格跳涨立刻卖出去。”沈持又说道。 第230章   从京城到杭州府两千多里地, 就算八百里加急,跑断驿站的马腿,也要花费四五天的时间才能送达, 粗略一算,沈持觉得慢了, 于是他问朱尧:“有什么更快的法子将文书送到欧阳大人手里吗?”   朱尧:“相爷,比八百里加急最快的是水驿, 下官让户部的差役从运河送过去,眼下春江水暖, 顺利的话, 日夜不停歇, 两日内可达。”   “就是……花费大一些。”得单抽调一艘漕运船,这一趟估计几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沈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点儿银子会赚回来的。”他又道:“带上信鸽, 沿途经过各府常平仓, 但凡囤有生丝的,知会他们即刻高价卖出。”   朱尧一一记下。   待说完这些话, 窗外已是东方拂晓, 市井之中袅袅炊烟升起。   沈持从户部出来没有回家, 而是在上早朝之前去了大理寺少卿冯遂家,到了门口,恰好看见冯家的家仆出来,大抵是去早市上采买食蔬, 他递上名帖:“在下沈持, 想见冯大人, 麻烦送个信儿。”   “沈相爷……”家仆这么早看见他出现在冯家门口,先是一愕,连忙毕恭毕敬接过名帖:“是。”登时折回去报信儿。   很快, 冯遂迎出来,带着些许惊讶:“沈相爷?”   “冯大人,你可否即刻赶赴杭州府,”沈持一句废话都没有:“去查个案子。”   冯遂一怔:“下官愚钝,沈相爷可否说清楚些?”   “有人在杭州府使手段给常平仓挖坑,”沈持说道:“妄图操纵生丝价格让户部吃亏,我想请冯大人以抓捕拐子的名义,暗地里速去查清楚这件事。”   冯遂一下子听明白了:“那下官这就去收拾收拾启程南下。”   “此去若是遇到风险,”沈持说道:“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脱身,我只求一个留得青山在。”   冯遂鼻子微酸,他点头道:“是,沈相,下官谨记。”   沈持又悄声对他说道:“麻烦冯大人跟大理寺卿柳大人那边打声招呼,安排好京城里的事再走。”   “下官明白。”冯遂点点头:“会和柳大人通好气。”   说完二人互作一揖,道别告辞。   沈持匆忙回家洗了把脸,又赶去上早朝。走到东华门外,竟碰到董寻的家仆董四来给他告假,说是病了,无法来上早朝。   沈持心中一揪。   随即而来的朝会冲散了他别的心思,朝堂之上,虚礼之后,大理寺卿柳正头一个说有本启奏,皇帝温和地道:“柳爱卿请说。”   柳正说是大理寺少卿冯遂托他转呈的,皇帝听了说道:“不必念了,柳爱卿说说便是。”   柳正说道:“冯爱卿说最近几名拐子流窜到了杭州府,他今早离京追查去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愣怔了:“……”   抓几个拐子要大理寺少卿亲自追到杭州府?脑海中的头一个念头是——这冯遂越发荒唐张狂我行我素了。   御史大夫管聃冷哼一声:“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成日里忙着抓拐子,办事没有一点章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的确有失体统。”   “诸位莫急,”柳正徐徐从袖中抽中另一本奏折,说道:“陛下,冯大人参阅了我朝和历代的律例,拟了一本请求上奏给陛下。”   皇帝面色淡然:“说来听听。”   “冯大人在奏折中说,眼下抓捕归案的拐子,有用迷药拐卖儿童的,有团伙开窑子诱逼良家女子的……甚至各地还有官吏牵线、包庇,从略买略卖人口中获利,他以为,沉疴下猛药,故而请求修改我朝律例,拐卖妇女儿童者,为首的斩立决,从者割断两只脚筋后发配至边疆服苦役,另,买卖同罪,人牙子从拐子手里买被拐卖之人,视同从者……官吏参与其中,革职后以从者罪发配……”   “还有,地方官员若能捉拿拐子或者当地的流棍,朝廷当给予奖励,纳入吏部的考核之中,反之,无视治下拐子猖獗的,在处置当地拐卖案件中渎职的,凡涉及被卖人口五人罚俸一年,十人罚俸二年……满五十人者革职……”   原有的《大昭律例》中,只有拐子会被处以极刑,其他从犯、关联者则一般无罪。等修了律例昭告天下,这不就有章法了。   等他一口气说完,皇帝唇角微动,目光投向沈持、曹慈、刑部尚书刘渠:“你们看呢?”   右丞相曹慈没有说话,刘渠看了眼他,有看看沈持,磕巴道:“陛下,这……动不动斩立决,是不是太重了。”   “是啊,陛下,”不少人跟着他的话头说道:“拐子可恶,只杀拐子即可,大可不必牵连到买家。”   “谁家不买个丫头、家丁呢……”他们激愤地道。   沈持一直没说话,等他们“嗡嗡嗡”争论了大半天,皇帝萧敏皱了下眉头:“沈爱卿怎么不说话?”   沈持忙道:“陛下,臣跟诸位同僚想的一样,重了,”他认为不用挑断从犯的脚筋——影响日后遣送到边关服苦役,拿眼瞧了瞧曹慈:“曹相爷以为呢?”   文武官员:“……”不是,他跟冯遂不一伙的吗,怎么忽然唱起反调来了?   曹慈方才听说冯遂去往杭州府,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此时抚着胡须,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沈相连同诸位大人都觉得重了,”他对着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一拱手:“臣也以为,法贵止奸,不易过酷。”他的心思不在律例上面,随大流敷衍了句。   这话意思是说律例贵在能制止奸邪之事发生,而不在于过分严酷,跟群臣保持看法一致。   而皇帝呢,细细斟酌一番,又俯视一眼丹陛之上立着的文武,心中忽然生出些反骨来,他偏要跟臣子作对:“朕看冯爱卿提的好,法峻,民才无奸,刘爱卿、柳爱卿,你二人拟一下呈文,朕过目后便昭告各地,以震慑、制止略买略卖人口。”   刘、柳二人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是,陛下。”   皇帝接着看了礼部侍郎李叔怀,问他:“明日放榜?”他说的是会试后录取贡士的杏榜。   “是,”李叔怀走上前回道:“明日春光明媚,是个翩翩马蹄疾的好日子。”   皇帝微点了下头:“沈爱卿,曹爱卿,你二人让钦天监择个吉日,预备下殿试的事。”在本朝,杏榜一放,大抵在半月之内便会殿试。   沈、曹二人一道施礼:“是,陛下。”   接下来要忙为国选才的大事了。说完这一桩事情,百官们又拉拉杂杂地奏了手头各种繁琐之事,皇帝的耐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告罄,本来都要准备退朝了,这时候御史管聃又跳了出来:“陛下,臣听说昨夜杭州府加急送到户部一封文书,今早却不听秦尚书、董大人奏明,是何缘故?”   有人悄声提醒他:“董大人今日告假,病了。”   户部尚书秦冲和朝沈持瞟去一眼,如实回道:“陛下,杭州府生丝涨价,欧阳大人来问常平仓是否开仓售卖生丝。”   明面上听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说道:“此事你们户部操办即可。”原本也不用上奏给他。   说罢命退朝。   散朝后,他与几名重臣又被宣去上书房议事,这一议便到了晌午时分。等他从皇宫出来,还没走出多远,忽听有人哭着跑向他,来到跟前扑通跪下了:“沈相爷,我家大人要不行了,他等着最后见您一面呢。”   还是董寻的家仆董四。董寻今日拂晓回到家之后吐了几大口血,大夫来看过后说要准备后事了。   沈持听闻他的话眼前一黑,竭力稳住气息:“快走。”这儿离董家不过三五里地的路,他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催了无数次马夫,让把车赶得快些再快一些。   到了董家,他直奔董寻居住的厢房,进门就唤:“青溪——”步履踉跄,双手微抖,这是他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态之一。   厢房内,董寻躺在榻上动了动眼眸:“归玉兄……”他是名门世家的公子,连皇帝都曾夸他“蓝田生玉”,尽管已是气若游丝但依旧温其如玉:“我不行了,有句话想跟你说说……”   沈持哪里管什么话不话的,上前握着他的手臂:“大夫呢?”怎么都这会儿了还不见请大夫来看病。   一旁的董四抽噎着说道:“大夫来过来,说……回天无力,叫……”叫等咽气。   沈持怒道:“庸医。”他拿出名帖,打算让人去宫里头请御医来瞧瞧。   “我家大人说御医治不好他的病……”要是御医有法子,董家找给他请了。   董寻打小身体不好,是以董家一直不让他博取功名入仕,谁知后来拗不过他,当上户部右侍郎后劳神费力,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熬尽了生机,大罗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沈持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瞬,董寻吃力地抬起手臂:“归玉兄,你……你以后当心,”沈持俯身贴近他,才听见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道:“曹……慈。”   音落,一缕微弱的呼吸戛然而断,四周极静。   董寻仙逝了,时年仅三十一岁。人在亲友刚离世时,最初大抵由于无法接受,大脑的反射弧很长,多半很冷静,沈持亦然,他只嘱咐董家的家仆送董寻的灵柩回乡,然而从董家离开的时候,一跨出大门,眼泪倏然滑落,心头像被一刀贯穿,痛的喘不过气来。   ……   户部的文书走水驿,一路紧赶慢赶,正正好在两日内送到了杭州府。欧阳谷看到文书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当下就命通判杨回抛售常平仓内囤积的生丝:“听户部的,尽数卖出。”   以此时杭州府内生丝的售价,卖出后能赚出三倍于本金的银子。   杨回是周六河的人,对于杭州府生丝价格飞涨之事心知肚明,犹豫道:“大人不是才给户部去了文书吗?这么快就有回信儿了?” 第231章   “嗯, ”欧阳谷说道:“官差走水驿将文书送来的。”   水驿。   比八百里加急还快的水驿。这一趟得花掉几十两银子吧,可谓不计代价……想到这里,杨回心头一跳, 户部,不会觉出什么来了吧?   他心中惊慌, 想要拖延时间抽身去见陈世仪一面,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谁知道欧阳谷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说道:“此事干系重大, 本官同你一起去开仓售卖生丝吧, 杨大人。”   事出反常, 越早落定越安心。   杨回不得不说道:“是,大人。”二人驱车前往常平仓。   杭州府的常平仓设在临安县的山脚下, 离城里有三十多里地, 知府衙门的马车一路飞奔过去引发不少人的猜测——官府是不是去开仓出售所囤生丝来平抑价钱的?   带着对平价生丝的极度渴望,几家商行闻风而动, 跟在欧阳谷屁股后面也去了常平仓。   等他到了常平仓一从马车里钻出来, 看着后面追随而来的一辆辆马车, 心中愈发觉得户部是对的——江南年年养蚕产生丝,并不是什么稀缺之物,今日高价抢,他日必然跌价卖。   他快步走到常平仓门前, 值守的仓吏听说知府大人来了, 忙带着钥匙前来相迎, 欧阳谷道:“去写张告示贴在门口,以低于市场两成的价钱出手生丝。”就算如此,比之去年买进的价钱也赚两到三倍之多。   仓吏应道:“是, 大人。”他不经意瞥见跟在欧阳谷身后的通判杨回脸色苍白,好似心事重重的神情,暗中道了声“怪哉”,也顾不得多想,只按照吩咐去写告示而后张贴出去。   围在常平仓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官府真格要售卖生丝的时候,激动地大喊:“不用去别处抢订生丝了,常平仓有售,低于市价两成……”   听到有人喊话,一群商人呼啦一下蜂拥过来,个个举着银票说道,常平仓有多少生丝,我们要多少。   仓吏让他们排队登记。   就这样,不到一天的工夫,杭州府常平仓内囤积的生丝便被订购一空,商人们甚至当天就支付了五成的定金。   欧阳谷一合计,就算后面的银子收不上来,常平仓都是翻倍赚的,他激动得直拍桌子,面上挂着笑说道:“哎呀,这回能挺直腰杆给户部交差了。”又低头呷了口茶:“等今年新丝出来,价钱必定回落,到时候咱们再以低价囤起来。”   粗略一算,这生意做的划算。   坐于他下首处的杨回讷讷地道:“是啊,是啊,没想到……生丝卖得这样快。”   欧阳谷还沉浸在为户部赚了白花花银子的喜悦之中,丝毫没觉出他的异样:“早知道咱们去年就该多囤一点。”   杨回心中火急火燎,只想着怎么脱身找到陈世仪商议对策,他支吾道:“是啊,是啊……”焦躁之态显眼。   这时候仓吏多了句嘴:“杨大人身体不适?”   语毕,在座官吏们的目光齐刷刷一致投到了杨回身上:“杨大人?”   杨回慌了,忙垂目遮掩道:“许是方才来时受了些许颠簸,略有些不适……不碍事,多谢诸位大人关怀。”   欧阳谷看了他一眼,脑中闪过一瞬息的疑惑:“杨大人既然身体欠佳,快回去歇息吧。”   “多谢大人体恤,”杨回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起身施礼道:“下官告辞。”   说完离席而去。   欧阳谷又在常平仓里转了半炷香的工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立马叫了名心腹书吏余平,使了个眼色:“你这几日留意着杨大人。”   余平应了声“是”,接下来便盯住了杨回的一举一动。   ……   杨回从常平仓出来立马找到陈世仪,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陈世仪得知户部命常平仓将囤的生丝全部售卖出去后也大惊失色:“户部……户部的文书怎么快就来了吗?”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把生丝的价格炒高之后,商行由于恐慌手里订购了大量的生丝,得知北地没有发生旱情之后,生丝就不值钱了价格回落到泥里,这样常平仓里囤的生丝再没有卖出去的可能,甚至为了稳住市价还得花银子继续收购、囤积,那就赔大发了。   没想到常平仓反向操作,就这么利利索索地把生丝抛出去了,他们反倒因为前期为了做足戏抢购生丝而折进去上百万两银子。   杨回冷冷看了他一眼:“连陈先生都不知道,本官又该问谁呢。”   不光杭州府常平仓售光了生丝,连临近的松江府也开仓售卖,生丝商不着急了,也不再加价订购生丝了。   情况急转直下。   陈世仪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杨回拂袖而去,临走扔下句话:“尽快滚出杭州府,有多远滚多远。”   陈世仪:“是。”   “叫你的同伙也都赶紧离开杭州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回边走边骂骂咧咧。   陈世仪叹了口气:他肯跑,那些花了银子订购生丝的商人还没来得及卖成银子,断然不肯走的。   ……   杨回去见陈世仪的事被余平盯梢到,但他没听到二人说什么,只能汇报给欧阳谷:“杨大人见了个操着京城口音的男子。”   欧阳谷听了越发生疑,翌日,他召集治下的商行:“本官始终没有听到户部关于北地大旱的说法,以本官看,杭州府内的生丝不会很短缺,不要再四处高价订购生丝了。”   这次,有些沉不住气的商人甚至拿出了三成作为订金,有百万两银子之多。听到欧阳谷的话后,凭着他们从商多年的预感,生丝的价格要跌了。   他们本来还庆幸自己订购到了生丝,才没安生几天,又要担忧价格跌亏钱了。他们的担忧不是在两日后就兑现了,头一批囤生丝的商行开始以低价抛售,供应一多,市面上的生丝价格应声回落,甚至急剧下跌。   要知道,一样商品一旦有人开始低价抛售,那么第二家第三家立马就会跟上,而且一个卖的价钱比一家低,生怕脱手慢了。   那些把全部身价,甚至向钱庄借钱订购生丝的商行拨着算盘,痛不欲生,一边低价卖出一边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知府大人的话非去高价囤生丝……追悔莫及。   谁知又过了不几日,又传去风声,说是大理寺少卿冯遂来了,据闻有人在散播谣言,故意扰乱杭州府的生丝价格,要查出来后抓人治罪。   什么北地大旱,战事将起,生丝短缺……全是谣言!   早已草木皆兵的生丝行情更糟糕,一夜之间又跌下去六七成,哪怕这样也卖不出去了。   商人们恨得牙痒。   欧阳谷:幸亏他提前让余平监视了杨回,果然里头有鬼,不然,大理寺少卿来了一问三不知,还真拿人家是来打拐的,那就闹笑话了。   为了安抚治下的商行,他又命常平仓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购生丝,不过不是有多少收多少,而是限定每家二十万斤,与先前囤积的数量大差不差。   许多商行已经走投无路,常平仓收购生丝之举给了他们暂时周转的期望,也不敢计较价钱了,争先恐后将生丝卖与官府,换了部分银子回来维持生意运转。   勉强能喘口气。   这么一来,他们虽折了银子,但心中并不怨恨常平仓,甚至还心存感激——这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啊。   “今年生丝价钱低,”欧阳谷又说道:“养蚕的人也会减少,明年生丝的价格定然要涨,诸位,手里囤些生丝不是坏事,别都低价卖出。”   ……   两日后,大理寺少卿冯遂在一片桑麻天气绿,养蚕时节到了杭州府。   冯遂到了之后悄悄进入杭州府衙的留署,人还未露面,直接让府衙的衙役们将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请”进了衙门:“欧阳大人有所不知,各地散播谣言,多半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   欧阳谷:“……”杭州府向来治下安定,他这些年无为而治,对这些迟钝了。   那名最先散播西北大旱的黄姓说书人也在其中。   而后,冯遂又说道:“还有,欧阳大人,是谁最先买空杭州府内的生丝的?立马抓捕。”   欧阳谷倒是没想到这一步,额上忽然沁出汗来:“……嗯,本官疏忽了,这就去查。”撒出衙役四处去问,幸好冯遂果断、动手快、下手狠,在他们一伙人打算逃出杭州府之前,在码头上把人给堵住了。   一举抓获。   遗憾的是叫陈世仪给跑了。   接下来就好办了——审就是。   ……   京城,沈家。   沈持从董家出来,从黄昏到天黑,他面色如常,却一句话都不说,嘴唇干裂了也不知道喝一口茶润润,就那样一直枯坐着。   史玉皎单手搬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把头靠在沈持肩上。   她戍边的那些年,也曾失去过同袍,深知此时他的心痛,任凭多好听的话都安慰不了。沈持伸手揽住她的青丝,两人就这样依偎很久,待到夜深时分,他才声音沙哑地说道:“你去睡吧,我去户部一趟。”   史玉皎拿来他的披风:“虽说眼下暮春时分了,但夜风还凉,你穿厚些早去早回。”   沈持“嗯”了声,将披风搁在手臂上走出家门。   赵蟾桂提着风灯跟出来:“大人,我去赶车,您稍等等。”   沈持从他手里接过风灯:“不必驾车了,我走走路。”深夜巷陌人静,花香淡淡。云中有缥缈孤鸿影闪过,地上一人一灯一仆疾步穿行,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户部衙门。   依旧有一座院子里头亮着灯。与往日不同的是,里头传出隐隐的哭声。   沈持推门进去,又在跨进内院的时候驻足瞬息,才轻声道:“晚肃。”“晚肃”是朱尧的字。   里头脚步声踉跄,紧跟着朱尧推开门出来,走到沈持跟前失声痛哭:“青溪兄负凌云万丈才,一生的抱负才开始,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得知董寻去了之后悲痛万分,久久不能自己。   沈持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拭泪:“他身体不好,还时常通宵熬夜,我疏忽了,你也不知道劝他。”   “是我的错。”朱尧的声音更压抑了:“我对不住青溪兄。”   “我同你一样,”沈持进屋看着几上摆着的董寻旧日的字迹,说道:“对不住他。”   他恨他自己这阵子疏忽了体恤董寻,也恨杭州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事……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时光无法倒流,人死万事休,没用。   他得寻思点儿有用的。 第232章   沈持又重新拿起杭州府常平仓近日送来的账册看了一遍, 对朱尧说道:“青溪去了,常平仓一应大小事情还需操心,晚肃兄, 你我都节哀吧。”   朱尧犹在低泣,好半天才出去洗了把脸, 回来后埋头在半人高的账册之中,随着手里的算盘声越来越快, 他的神情在清脆的噼里啪啦里渐渐淡然,直至平常。   拂晓时分, 户部尚书秦冲和上朝之前路过这里, 先进来转一圈, 见沈持还在,一脸惭愧:“唉, 下官怠惰公事叫沈相操劳, 罪不可恕啊。”   先前有董寻、朱尧二人操持常平仓这一摊子事情,他难得腾出手来把各省的人口、田亩账册查了一遍, 理了理旧账, 如今董大人猝然离世, 他身为户部尚书,理当接过手来,断然没有让沈持亲力亲为的道理。   沈持:“秦尚书言重了,秦尚书执掌户部二十多年, 一直用度谨慎, 时时劝谏圣上节俭, 所经手的经费无一不精打细算,这才使得每年所需的修河道、军饷、赈济灾荒的银子从未短缺,在下敬重秦尚书还来不及, 何来怪罪。”   秦冲和是个很抠门的人,把户部的钱袋子看得很紧,各衙门想要从他手里要点额外的银子中饱私囊比登天都难,因此得了个“秦刺头”的绰号并伴随他多年。   而此刻,总算有人看到他抠搜之下的良苦用心,秦冲和听了沈持的这番话心里舒坦,如遇知己,说道:“多谢沈相体恤,下官定协同朱大人一块儿看好常平仓。”   沈持:“拜托秦尚书了。”   看看天色,秦冲和说道:“走吧沈相,上朝去?”   沈持点点头,回身交代朱尧几句:“秦尚书请。”二人结伴往东华门走去。   不大一会儿,他们汇入文武百官之中,走入宫中的太和殿,开始日复一日的朝会。   早朝之上,当吏部尚书穆一勉上奏说户部右侍郎董寻没了的时候,皇帝愣住了,半天才道:“青溪体弱朕知道,朕每次见到他,总劝他保养……只是,”河东大儒董真子孙稀少,这下又折去一人,朝廷都没脸向董家交代:“何事让青溪深夜还未回家安寝?”   户部尚书秦冲和立即奏道:“陛下,董大人近来跟朱大人在忙常平仓之事。”   “去传朱爱卿来。”皇帝带着隐隐的怒气说道:“朕要问个清楚。”   大太监丁吉忙遣人去传,很快,朱尧赶来,他在太和殿外叩首:“臣朱尧叩见陛下。”   皇帝:“朱爱卿近前来,说说董爱卿为何过于疲劳?”   朱尧趋步走上前来,泣道:“那日散值后,杭州府送来一封信,欧阳大人在信中说治下生丝暴涨,商行甚至向钱庄借钱订购生丝……”   “董大人说此中有蹊跷,于是他与臣留在户部查看、梳理账册……后来就到了黎明时分才回家……”   “今年开春未听杭州知府上奏治下发生灾荒,”皇帝皱眉道:“生丝为何突然暴涨?”   他都怀疑这里面有古怪,说完看了眼沈持。   沈持想了想,开头挑明道:“回陛下,大理寺少卿冯大人此次去杭州府办案,顺带会将此事会好好查一番。”   此言一出,群臣中不少人脸色微变。   皇帝一脸“朕就知道冯遂去杭州府不是抓拐子”的表情:“嗯,是该好好查一查。”   又下旨命追赠董寻太子太傅,一再惋惜他英年早逝。   群臣又上奏他事,拟定明日五更放榜,此次会试的贡元名叫王庾,三十一岁,出身岭南世家,沈持听了有点心动,想要他去户部同朱尧一道管理常平仓,刚提了一句,皇帝却摇头说道:“他是个书呆子,老学究,跟董青溪还不一样。”   群臣听了有些不解,这王庾,明明不很呆也不多迂腐,更不算老呀。   这时候右丞相曹慈开口了:“陛下,河东董大儒的学生,裴牧,此次也在杏榜名单之中,臣听说他颇通食货,去户部最合适不过了。”   皇帝听了龙颜大悦:“等殿试那日朕好好看看这个裴牧。”   群臣:“……”   这时候他们才晓得曹慈的高明,董寻没了,皇帝觉得对不住董家,这时候举荐董真的学生,也算是给他一份安慰,皇帝没有不答应的,另外,作为举荐人,将来裴牧投桃报李,极易拉拢成自己人,这么一来何愁不取悦了皇帝又得了好处,一箭双雕,高,还是曹右相高啊。   沈持微眯了眯眼睛,腹诽了句:老奸巨猾。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神态疲累,退朝前说道:“诸位爱卿,你们替朕送一送青溪吧。”   百万山呼万岁后下朝。   身在相位,七事八事,沈持下了朝又去上书房,接着议事到晌午时分,皇帝赐了午饭,等填饱肚子,恰好礼部誊录好杏榜名单,又就此次会试说了几句,待从宫中出来时已是各衙门的散值时分。   回到家中,略坐了会儿,河东董家递帖子过来,说他们明日傍晚扶董寻之柩回籍,特来向逝者生前的挚友拜谢并告辞,沈持收下帖子,第二天忙完公事后换了一身玄色襦跑,到董家去上香,当看到白纸黑字的挽联——“是公子从未纨绔,有素守,是才子无意风流,尚大志。”,想起往昔一同办差的光景,忍不住落下泪来,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只剩一句话:“青溪兄,你安息吧。”   董寻的一众同年、同僚也都来吊唁,一声声“青溪兄”喊得无比扼腕,到了时辰,他们跟随董家人送董寻的棺椁出城,一路上哽咽声不断。   ……   杭州府。   冯遂将抓来的说书人和头一批大肆抢购生丝的京城客商一个个单独关押,而后亲自审问,他可不在乎被人骂酷吏,上来就动大刑,这些人也不是硬汉,招得十分快,从他们的口供之中,顺腾摸瓜,很快拼凑出了生丝暴涨的来龙去脉——起初化名王坤的陈世仪来到杭州府之后,勾搭上黄姓说书人,由他们散布北地大旱,甚至可能打仗的谣言,随即,京城来的客商开始大肆购买生丝,把市面上的生丝价格拉了起来,然后当地的商行被卷入圈套,于是一个接一个开始疯抢生丝……   杭州知府欧阳谷连呼“后怕”:“哎呀呀,要不是户部的文书来得快……”   常平仓今年就亏大了。   事情查得大体清楚了,只是关键人物陈世仪跑了。而黄姓说书人和京城客商只知他的化名“王坤”,不知他本人的真名,追捕起来有些难,冯遂思索片刻后将手重重地拍在几上:“重金悬赏,通缉此人。”   一定要抓到此人。   杭州知府欧阳谷:“十两纹银?”   冯遂摇摇头:“既是重金,就翻二十倍,出二百两赏金。”   欧阳谷倒吸一口凉气:“冯大人……这会不会太多了。”心中暗道,此人行事也太猛了吧。   奈何拗不过冯遂,他只得让黄姓说书人画了“王坤”的画像,印发多份张贴出去。   这么一来,陈世仪便在一夜之间成了行走的二百两,这笔银子够普通百姓之家活大半辈子的,各路人马谁不想发这个财,很多人扔下手头的活,到处寻人   等于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任谁也逃不脱。果然,不出五日,陈世仪就被翻找出来送到了杭州府衙门。   ……   三月初二这日,礼部放出三年一度的杏榜。   五更初,国子监门口已是人头攒动,挤满了前来看榜的士子。   上朝路过的大臣们路经此处都要驻足片刻,回忆一下当年登科时的兴奋与欣慰,叹一句“骊珠难隐耀,皋鹤会长鸣。①”,然后押一押今年的三鼎甲……   而沈持则免了这个俗,因为他要辅助皇帝主持接下来的殿试,这是国之大事,分毫马虎、懈怠不得,极是耗费精神,日日牵筋缩脉,没有闲心。   忙上加忙的是,几日后,殿试的前两天,三月初六夜里,沈持接到了冯遂从杭州府送来的密信,说是抓到了陈世仪,他没声张,遣人先行押送京城来了。   怕被灭口,请求沈持派人去接。   沈持立即披上衣裳去找孟度,他们交谊甚深,不必绕什么弯子,有话可以直说:“夫子,麻烦你找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接一下陈世仪,有了这个人,有望扳倒周家。”   冯遂送来的密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杭州府生丝暴涨之故系于陈世仪,据涉事商人揭发,此人应为光禄寺卿周六河所遣,今水路押送回京,望接应。   在看到这封密信之前,沈持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杭州府内生丝暴涨,短短半月便让当地商行哀鸿遍野,常平仓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卷入其中,险些造成户部一大笔银两亏空,思来令人万分后怕,竟是周六河暗中操纵搅动风浪生事,此番冲谁来的一目了然,除了他没有别人,好,很好。   既然对方手欠挠到他脸上来了,没有不收拾的道理。   孟度微怔:“会不会胃口太大了?”   沈持说道:“周家这颗毒瘤,早晚要挖掉。”   “圣上……”孟度犹豫地地说道:“会同意吗?”他担忧皇帝会偏袒周家。   沈持说道:“我也不知道。”   孟度:“你……要不再想想,能否一击即中?”周家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与各大世家联姻,没那么容易撼动。   一瞬间,沈持没接话。   不过孟度知道他这次无论如何是要出手的,而且会非常的狠。   “这样,押陈世仪回京的事交给我,我去办,”他说道:“你先忙殿试的事。”   沈持谢过他,又踩着月色折回。 第233章   回到家中后, 虽还是夜半时分,但他睡意全无,用手帕蘸着从井里才汲出来的凉水洗了把脸, 之后没有回房就寝,而是泡壶茶去书房坐着。   夜阑万籁俱寂, 头脑格外清明,沈持又将冯遂的那封密信逐字看过一遍——对于心中提到的陈世仪, 他不认得也没听说过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白日要着人去打听打听。   这是一桩事。   另一事便是近在咫尺的殿试了, 在沈持的书案上摆着近二十多年来的殿试题集, 这些题目,他当年备考的时候都看过, 至今记忆犹新。只不过以前是以考生的角度琢磨这些题目, 而如今则是以考官、阅卷官的身份——当朝的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主持,但实则是左右两位丞相与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等官吏一道拟题, 呈送上去后皇帝选一道出来, 考完后他们又要阅卷, 判出前十名的卷子,再送到御案上,由皇帝来拟定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他随手翻了翻题集,揣摩到什么, 又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 抽出本《礼记》, 从中寻章摘句,拟了两道殿试考题提笔写在宣纸上。收笔时,窗外的天边开始放亮, 五更天了。   尽管是在自己家中的书房里,沈持依旧十分谨慎,为避免出意外泄题,写完题目之后,他又将那张宣纸放在痰盂里,倒上喝剩下的茶水,不让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见丁点儿。   做完这一切,又快到每日的上朝时分了。看来今晚不用睡了,他有些乏,只得又打来凉水洗脸,冰凉的井水拍在肌肤上,瞬间驱赶走躯体的怠惰,他觉得自己又很行了。   “相爷,”赵蟾桂听见动静从长凳上醒来——昨晚他陪着沈持在书房窝了一夜,去把他的官袍熨好拿过来,瞧着他家相爷眼下淡淡的乌青说道:“还早,你眯会儿吗?”   看样子沈持一夜都没抽空打个盹。   “不了,”沈持说道:“我不困。”甚至也觉不出有多疲累。   赵蟾桂不再说什么,利索地去备马车。   沈持正要出门时,他妹夫舒兰庆来了,见了他小声说道:“阿池,你上次让我把与周家结亲的列出来,你看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来,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舒家跟周家的人情往来随的礼单,每回不是娶亲就是嫁女,竟多大二十多门亲事,绝大多数是京城世家,连皇帝的外祖慈乐侯柳家、右丞相曹慈家、刑部尚书刘渠家都赫然在列……   真是嫁娶无白丁,囊括京中大半的权贵之家。   沈持直呼好家伙,果真树大根深,轻易招惹不得。他要这张单子的目的,就是想知晓周家与京城世家之间盘跟踪错的姻亲关系,往后遇事时多权衡几番。   “多谢,”他又说道:“另外恭贺你高中杏榜。”   舒兰庆在今年的会试中考中的贡士,不过位列兴榜之末尾,所幸殿试只排名不刷人,他能博个同进士出身,获取到入仕做官的资格。   沈持为他高兴,确切地说是为他妹子沈月高兴。   舒兰庆文雅一笑:“考了多年总算中了。”他日得个一官半职,也算能安身立命了。   看看天色,他道:“阿池赶紧上朝去吧,我也回去再看看书,准备殿试。”舒兰庆搓搓手,想起殿试,心中不自主地微微紧张。   沈持把那张礼单揣进袖子里:“嗯。”他同舒兰庆一道走出竹节胡同才各忙各的去。   清晨春雨纤纤。   沈持到了皇宫东华门外时恰好遇到了光禄寺卿周六河,冤家路窄,二人对视一眼彼此打了个招呼:“沈相爷早啊。”   “周大人早。”   彼时,周六河已得知他在杭州府的事情搞砸了,本来心中就憋着一股烦躁,此刻看见沈持更火大,但还不得不压着,脸上礼节性的假笑那叫一个比哭还难看,心中不住地骂户部这伙人奸猾,难对付,要是都像董寻那般死了就好了……   沈持玩味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稳步向上早朝的太和殿走去。   大约官场上的人都格外敏感,他们似乎嗅到了山雨欲来之前的气息,都收敛的言行,是以今日的朝会风平浪静,纵然六部的大员也只有寻常的事情上奏,礼部说了会儿殿试,户部提了几句春耕,工部念叨了片刻今年要修的河道……御史大夫管聃厚道的像被夺舍了一般,从头到尾没说话,难得清闲一回,皇帝愉快地退朝了,临走还带着疑惑瞟了沈持一眼,好似在问:你下蛊了?怎么朕的臣子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还怪不习惯的。   沈持:“……”真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还没干呢。   这日黄昏时分回到家中,他想起早上舒兰庆给的单子,从袖中抽出来展开细细看着。   史玉皎瞟一眼他手里的单子:“这是……”好像是个随礼的单子。   他看这个做什么?   沈持:“这是舒家这些年人情往来的礼单,这里面的每一笔啊都跟周家有关系,要么是嫁女要么是娶亲。”   史玉皎眼睛一亮:“看不惯周家了?”   周家的哪个人没眼色惹到沈相爷了,她带人去打他闷棍。   沈持:“杭州常平仓是周家动的手脚。”虽然户部抢先一步,有惊无险,但回想起来难免后怕。   史玉皎:“这招高啊,不像周家能想出来的。”周家么,无非就是靠个女儿当上淑妃才发家的,没这能耐。她拉过他的手心,在里面划了个“曹”字,能有这般城府的,朝中大抵只有右丞相曹慈了:“该不会是他吧?”   沈持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阿池,”史玉皎说道:“他宦海沉浮数十年,稳稳钉在相位上,手腕了得,你要千万小心此人。”在她的认知里,右相曹慈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嗯,”沈持说道:“我会的。”他同她一块儿看这份礼单,将与周家有联姻的京城世家大抵过了一遍,暂且心里头有个数。   看完,他将单子重新收好放回袖中,抛开公事,转而问史玉皎:“这两日有没有不适,累不累?”算着她已有差不多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他莫名有点儿紧张。   “一点儿都没有,”她摇摇头:“对了,今儿遇到德妃娘娘了,她还夸我身手矫健轻如燕呢。”   “不过,我好饿啊。”   沈持看她气色红润才稍稍放心,噗嗤笑了:“你坐着,我去灶房给你拿些吃的来。”快到饭点儿了,沈家的灶房里卤好了一大锅猪肘子肉,是赵蟾桂的媳妇儿李氏做的,他一进去就闻到了勾人的香味:“李嫂子,给我捞一块儿来。”   史玉皎爱吃肉,过了头两个月的孕吐后,他便让李氏每天卤些肉放在灶台上,她想吃的时候随时能端出来。   李氏洗洗手拿起勺子给他盛出一大块切片装盘:“相爷,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沈持瞧了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李氏犹豫再三说道:“这个月家里见天卤一大锅肉给夫人吃……虽说相爷有银子不怕吃,只是这样吃下去胎儿大了不好生……”   尤其是头胎,孩子重了临盆的时候娘要遭大罪。   她说得没错,胎儿不能长得太胖了,要不然生产那一关难过,这一点儿沈持还是知道的,但他总不能让史玉皎饿着:“……兴许她习武的吃下去都耗用掉了,要不……后面少做一些……”   “可是往后面身子重了也要歇着的不能舞刀弄枪了,”李氏说道:“照咱们老家那边的保养法子,多喝汤才是正经。”   沈持:“……”自家媳妇儿是不喝汤的,只爱吃肉,怎么办。他看着满满的一盘子肉犯愁起来。   忽然灵机一动,他拿了两双筷子回物,干脆,他陪着她吃算了,一人一半,这样她吃的不就少了。   ……   这是后话,世人听说沈相爷一生中曾有过两次发福,据市井之间流传的说法,一次是史将军怀胎十月的时候,另一次也是。还说后来皇帝都看不下去了,赐了他一副宫中轻身的秘方,沈持这才瘦下去。   ……   这些年,孟度这个大理寺丞不是白当的,因日日直接跟差役们打交道,他笼络了不少可靠的心腹,当他要用人时,那些人说道:“孟大人放心,这件事交给咱们,保证不会让他少一根毫毛地押到大理寺。”   孟度取出百两银子给他们当盘缠:“那就多谢了。”那些人往日里受他恩惠颇多,推辞不肯受,他说道:“万一路上遇到麻烦,有钱能使鬼推磨,拿着吧。”差役们听他这么说才收下。   由于大理寺办事的人有钱打通关节,动作又快又嘴巴严,一点儿风声都没走漏,五日后的一天夜里,顺顺当当地把陈世仪带进了大理寺。   孟度提前蹲守在牢狱之中,等陈世仪一到就开始审问,先把口供拿到了手里。陈世仪画押后,他命将这人关押起来,看牢,不准任何人探望。   只等冯遂回京后细细商议了再说。   但周家还是得到了风声,他们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周六河更是不安,连夜又去曹家拜访曹慈。这一次他虽进了曹家的大门却没有见到曹右相,那人找个由头不再见他了。 第234章   周六河在曹慈这里吃了一个好大的闭门羹, 只得揣着满肚子怨气回到家中。   这个时候他还心存几分侥幸——杭州府常平仓又没折银子,没多大个事儿,退一步就算东窗事发, 沈持他们在朝堂上弹劾他,他只管一推六二五, 咬死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是陈世仪和商人干的, 皇帝又能怎样,还不是多半会看在周淑妃和雍王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含糊过去。   顶多叱责他一顿罢了。   预想了一遍后果, 周六河反而不慌了, 他叫婢女上端来酒菜,悠悠然自斟自酌起来。   然而, 这天夜里, 杨回从杭州府飞鸽传书给他,信中说陈世仪可能落到了冯遂手中, 且多半已押往京城, 提醒他若有机会早点下手杀了姓陈的, 让那件事死无对证,以永绝后患。   “这个蠢货,”周六河看完信后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蠢啊……”怎么就落到冯遂的手里了呢。   忙叫来几名心腹家丁,让他们去盯着大理寺, 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杀了陈世仪。   他的夫人杜氏听到动静, 从里屋出来:“老爷, 这是怎么了?”   周六河一脸不耐:“……没事。”他心道:跟你个妇道人家说了也没用。   “听下人说老爷去了曹家,”杜氏弯腰将地上的杯盏拾起来重新放回几上:“莫不是有事求曹相爷?”   周六河“嗯”了声。   杜氏本想问问何事,但看着他不像是会说的样子, 转而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如今雍王殿下长大成人了,他说话办事难道不比曹相爷管用,老爷有事,何不与殿下相商?”   有什么事是找皇子办不成的。   妇人之见,周六河心里嘀咕了句,对她摆摆手:“天不早了,夫人去歇着吧。”   杜氏撇撇嘴退出去了。   周六河又接连砸了几个杯子才去睡觉。   次日,将曹慈堵在去上朝的路上,气急败坏地诘问:“曹相爷这算怎么一回事?”   曹慈装作惶恐的模样:“什么事让周大人如此气愤?”   周六河冷冷哼了声:“曹相爷明知故问。”   曹慈听了一点儿都不生气,反是笑道:“本相岁数大了,记性不好,要是忘了什么事,还请周大人多多包涵。”   周六河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老狐狸垂下眼,心中不屑地道:这周家啊,唯一一个长脑子人的是周淑妃……他不再搭理周六河,慢条斯理地挽了下袖子,踱着四方步上朝去了。   把周六河气了个半死。   这日下朝时,遇到雍王萧承彧,他想起杜氏的话,一脸谄媚地迎上去:“殿下。”   雍王淡淡还礼:“周表兄。”   他很少和周家人打交道,甚至都没见过周六河几回,只知此人从从通州知府的位子上掉下来之后,回到京城做了个闲官——光禄寺卿,一直悄无声息的,混吃等死的样子。   “臣最近听到一些风声,”周六河试探他道:“说杭州常平仓有些不太平。”   雍王:“本王也有所耳闻。”他深深地瞧了周六河一眼:“它不太平它的,关咱们什么事儿。”   周六河讪笑了声:“那是,那是。”说完,他看看四下无人,又道:“往后不管殿下听到什么,要记得周家与殿下是一气的,殿下要留心别人使坏,冲着周家来的,多半想把殿下拉下水。”   “听周表兄这么说,”萧承彧眼眸微冷:“杭州府生丝暴涨该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殿下说的哪里话,”周六河连连摆手:“臣不敢,亦不屑。”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雍王冷笑:“最好是这样。”说完,他拂袖而去。   周六河摇摇头:唉,此子……怎么就不跟周家亲近呢。   后宫庆春殿。   周淑妃听说儿子给周六河脸色看了,正要打发人私下里去问问怎么回事,一回头,猛然看见儿子萧承彧正目不错珠地盯着她,吓了一跳:“彧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出来也不穿披风呢?”见他只着一件单薄的春衫,心疼地吩咐宫女:“快拿殿下的披风来。”   萧承彧摆摆手冷然一声:“不用了,听闻西北边关如这般初春日依旧冷风刺骨,儿子有朝一日去了那里,只怕没人给儿子递披风了吧?”   周家这么胡作非为下去,他早晚跟大皇子萧承钧一样,也得被他父皇发配到边关监军去。   周淑妃听到“西北边关”四个字,脸色骤然发白:“胡说什么,”她说完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你……”   萧承彧赌气地说道:“儿子不孝,惹阿娘生气了,请阿娘息怒。”音落,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庆春殿。   周淑妃看见儿子这样,心知周家惹大祸了,她拢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半晌才缓过来。   当晚,大宫女周龄着人去周家问话回来,轻声说道:“娘娘,周大人……”把常平仓的事说了个大概。   周淑妃拿手指戳了戳鬓发:“这个陈世仪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事,周六河怎么是怎么找上他的,这人是什么来历。   周龄:“听说他从前是庄王殿下的谋士。”   “庄王的谋士……”周淑妃在心里品着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倒好办了。”   周龄听得云里雾里:“娘娘……”   “你再让人跑一趟告诉六河,”周淑妃跟她咬耳朵:“就说,凡事尽数推给陈世仪,若有人揪着不放,就推给他的老主子——庄王便是。” 这不有现成背锅的吗。   周家要做的就是一口咬定跟陈世仪没有来往,撇清干系。   周龄:“可是娘娘,庄王殿下不是远在边关吗?”   “他在哪儿不要紧,”周淑妃说道:“要紧的是人人都知道陈世仪是庄王府的谋士,家奴。”他从来都是给庄王萧承钧办事。   周龄这才转过弯儿来:“是,娘娘高明。”   “另外再跟他们说一声,要安分,”周淑妃眼眸冷凉:“若再有下次,别怪本宫无情。”多年的后宫生涯告诉她,要是没有过人的手段,安分是才最好的路子。   周龄又应了个“是”,撩起珠帘出去办事了。   ……   当日,沈家。   沈持散值回来也得知了陈世仪的身份——他竟曾是庄王萧承钧的谋士,还真叫人意外。   赵蟾桂:“相爷,他大概是想着庄王完了,翻不了身了,想给自己另寻出路,所以跟周六河一拍即合了吧?”   “或许吧,”沈持说道:“对了,冯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赵蟾桂说道:“算着还得两三天。”   “你得空去找下孟夫子,”沈持说道:“就说在冯大人回来之前,看好陈世仪,这个人千万不能出意外。”   赵蟾桂:“是,相爷。”   交代完这件事,沈持饮了口茶:“咦,夫人还没回来啊?”   家里太安静了。   “哟,”赵蟾桂说道:“平日这个时辰,夫人该下值回来了。”   沈持起身道:“我出去迎迎他。”   他还没走出家门呢,宫里头来人了,是大太监丁吉:“沈相爷,圣上请您进宫一趟,您请吧。”   沈持才从上书房出来没多久,讶然道:“敢问丁公公是何事啊?”   “圣上方才忽然来了兴致,要在东宫问几位皇子的功课,”丁吉眯眼笑道:“故而又请沈相爷进宫,与邹大人、薛学士一道听听。”   沈持:“……”他都差点儿忘了,自己还领了太子太傅一职,给十皇子萧福满当老师呢。不过,他甫任左相,每日要处理各衙门、各地的文书、大小朝政,的的确确忙不过来,皇帝也知道他挤不出时间,便先让萧福满跟着薛溆识字启蒙——暂且和雍王一个老师,因而沈持还从未进宫给十皇子授过课。   他想着十皇子才开蒙能学什么,师生二人不过是去打酱油罢了。   “丁公公,在下还要问一问,”他又说道:“史将军还在宫里头吗?”   丁吉:“老奴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看见史将军教习完武艺被德妃娘娘请到临华殿说话儿去了,想是要晚些回府。”   “多谢丁公公告知。”沈持换了官袍同他一道进宫。   春日的皇宫里柳丝袅袅,绿烟曼舞。   沈持入宫时,史玉皎恰好出宫,两人对视一眼都笑着说道:“真巧。”说罢,他迈步向里,她继续往宫外走去,沈持很想嘱咐她一句“等我回去一起吃肉啊。”,又思及这要是说出来还不得被笑话死,只好憋着没说。   跟着丁吉很快到了东宫。   皇帝萧敏与几位皇子、大臣齐聚东宫,甚至连皇子的生母,后宫的嫔妃们也被请来,她们坐在屏风后面的一端,正轻声说着笑着。   东宫正堂之中,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首处,他左边的下首处坐的是皇子们,离他最近的是二皇子赵王萧承稷,右手边是大臣们的位子。   沈持到的比较晚,进来后中规中矩地施礼,而后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   人到齐之后,皇帝先扫了皇子们一眼。他忽然发现雍王萧承彧已长成少年模样,一张俊美的脸,颀长,但本该锐气明媚的年纪却看上去心事重重……再看赵王萧承稷,这个儿子刚过而立之年,却一身暮气沉沉……当他的目光移到十皇子萧福满身上时,那孩子正学着对面大臣的模样正襟危坐,一双墨眸贼亮,他的心一下子就偏了。   对萧福满的喜爱更甚。   皇帝看儿子们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有些不一样,但就是这样细微的异样,让不远处屏风那边坐着的周淑妃看到了眼里。   皇帝的那一眼告诉她,随着十皇子的长大,比起她儿子雍王来,那孩子更受皇帝宠爱,更得帝心。周淑妃的心一颤,嫉妒瞬间在她心中疯长,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毫无知觉。半天,她平复了心绪,又朝沈持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个人的势力不知不觉中一下子膨大起来了,已经成为一座撼不动的山了。   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子,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成了处尊居显的左相,她真是想不通,这人是得了什么鸿运。   头疼。 第235章   被周淑妃在心里一蛐蛐, 沈持忽觉嗓子发痒,想打喷嚏,他掏出手帕轻摁唇角, 将那股微痒压下去,其间他星目微垂, 通身的气韵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一声“郎君儒雅”,可当他再次平视时, 春光从雕梁画栋之间流转出来打在他脸上,更显颧秀骨莹, 颧柄入鬓角, 龙翎骨隐现, 是贵显掌权柄之相,不禁给人一种仰赖之感。   在座的赵王、雍王时不时状似不经意朝他这里张望一眼, 眼眸之下尽是复杂情愫。赵王从前拉拢他而不得, 雍王幼时想做他的学生却不成……这些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积累起令人惊叹的功业, 直至入朝主政, 成为镇安朝野的磐石, 越发让他们觊觎不起了。   此时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抬眸一看,是右丞相曹慈疾步走来,他跟沈持一样, 挂了五皇子萧承安的太子太傅, 但因朝政繁忙而从未进宫教授过课业。   他身后跟着礼部尚书康玄, 此人八十七岁了,他以前身兼赵王的老师,大约十多年皇帝念其年事已高, 恩准他不上朝在家中颐养天年,一般只有礼部有不得了的大事才会惊动他,平日里都是侍郎李叔怀执掌礼部一应大小事宜。   是以沈持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之前从未见过面,这是头一次。   康玄见过皇帝之后没有当即入座,而是先走到沈持面前,他如此高龄竟步履稳当,眼眸清明地打量他一眼,执礼道:“早听说沈相年少俊美,却没想到是这般瑰丽不俗。”   “多谢康大人夸赞,”沈持起身还礼,也恭维了康玄两句:“在下曾闻康大人仕途五十载,为人为政从来都是正道直行,钦佩不已,只恨没有机会当面请教……”   说话的时候,国子祭酒邹子溪和侍读学士薛溆到了,加上随后进来的四位皇子,人齐了。   “朕一时起兴,”皇帝的话打断了两位皇子的思绪,冷不丁灌入耳中:“在后天的殿试,考天下士子之前,想先考考皇儿们的功课,”他看着沈持等人说道:“于是请你们进宫一趟,诸位爱卿辛劳。”   沈持与曹慈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言重了,能与格外殿下切磋学问是臣的荣幸。”   君臣寒暄之后,皇帝对皇子们说道:“你们写一幅字来让朕和老师们看看,”他看了眼右手边的几位大臣:“就写两句春景的诗来吧。”   语毕,皇子们应了声“是”,太监们端着笔墨纸砚送到七位皇子——后宫嫔妃共诞育十位皇子,大皇子被遣去边关监军,三皇子、七皇子早夭,跟前,恭请他们赐墨宝。   顷刻,东宫的书房里飘着墨香。   皇子们端起笔,略思索片刻,郑重在宣纸上写下一两行字,有人写“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也有人写“万紫千红总是春”……反正,写哪句诗不要紧,主要看各人在书法上有没有下功夫苦练。   片刻后,皇子们纷纷搁下笔,将写好的字摊在面前等待晾干。   皇帝则与沈持等人说道:“你们都瞧瞧,他们有没有用功?”   太监们取来托盘,将皇子们的墨宝放上去,托着依次从皇帝面前经过,再来到沈持他们面前,赵王萧承稷的字端方矜贵,雍王的字是瘦体,十皇子萧福满的字则是矮矮的,扁扁的,肥壮豪放的,其余四位皇子的字也各有特色……   皇帝看了后最先点评道:“赵王的字最像样子,颇见功力,雍王的字过于瘦了,如树梢挂蛇,福满的字活似石压□□……”   众人听到“石压□□”这四个字,都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又观摩一遍萧福满的字,又扁又肥又矮,可不像一块石头压到了□□身上嘛,还怪形象的。   被人嘲笑,萧福满满不在乎地摸着脑瓜笑了一笑。   沈持望了他一眼,打算为自己的学生说点儿什么找补下场子。   “十殿下才六周岁,”还没等他开口呢,右丞相曹慈就说道:“他才学了几天字啊,臣观十殿下的运笔,不出三年便能练出一手好字,陛下勿忧。”   他的话叫众人一愕:“……”   怪哉,右丞相曹慈帮十殿下说话了?!出身卑微的郑德妃之子竟入了他的眼?   这边大臣们讶异,那边周淑妃听了心里堵得慌:她原本把曹慈作为依仗,期望他扶持她儿子雍王的,可这个老狐狸对她们母子竟没那么死心塌地,这不,开始明晃晃地对郑德妃母子示好了……   皇帝则神色未动,只顺着曹慈的话说道:“是啊,朕本来让冯遂冯爱卿当书侍来教福满写字的,谁知冯爱卿也忙。”   他说着瞧了沈持一眼:“冯爱卿快回京了吧?”算起来冯遂去杭州府有半个来月了。   “回陛下,”沈持说道:“大理寺说冯大人已在路上,也就这一两日就到京了。”   皇帝点点头,对萧福满道:“等他回来,福满要好好习字知道吗?”   萧福满稚声道:“是,父皇。”哪怕被嘲笑了也处变不惊,自有一股老练稳健之态。皇帝看在心里,对这个儿子更满意了。   他又命国子祭酒邹子溪检查皇子们的功课,七人之中,赵王、雍王和十皇子功课学得不错,受了大臣们一番夸赞。   其余四位平平庸庸,毫无圈点之处。皇帝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和他们说话少,期望不高的样子。   问过功课,皇帝说道:“难得今日将太子太傅们都请到东宫来,不如再取棋来,让皇子与你们对弈,怎样?”   弈是古代贵族的雅事之一,也是士子们的基本技能,从小都要跟随老师习棋,他想看看儿子们的棋艺如何。   太监们又取了棋来,让皇子跟几位大臣对弈。   十皇子萧福满对沈持招招手:“沈相,你与本殿下对弈好吗?”   沈持笑笑,来到他跟前盘腿坐下:“是,殿下。”   那边,赵王找曹慈对弈,而雍王则跟康玄手谈。   “听闻殿下棋艺了得,”康玄说道:“臣有些怯阵了。”   萧承彧的棋艺很好,这是皇帝都夸过的。   “康大人谦虚了,”雍王一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棋盘说道:“本王执黑,请。”   康玄挽起袖子把一盒白子挪到手边,凝视棋盘,他忽然掀开眼皮看了眼雍王:“殿下……”   雍王:“康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周家跟康家早在多年前就结为亲家,康玄的孙子娶了周淑妃的侄女,两家应当说是同气连枝,私下里往来颇多。   环顾四周,每个人的心思似乎都在棋盘上,康玄打发走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探头前倾,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可借棋造势。”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他将“造势”二字说得又慢又轻,就连萧承彧也勉强听清楚,很快明白过来康玄之意——对弈时将黑子在棋盘上下成北斗七星之状,斗柄指向自己,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会被认为是天子之命,即所谓的造势……   萧承彧轻轻摇头:事先无筹谋,只怕仓促之下难以成事。   康玄以眼神劝谏:殿下,机不可失。   萧承彧思忖片刻后微微点头:试试吧。他近些年来也生出些对太子之位的觊觎心思,且越发狂热难以自抑。   二人“眉来眼去”半天才开始对弈。   这边才布局完,那边其余的皇子们已经输了,没了什么兴致,都来围观他两人的棋。   萧承彧面似沉水先落下一黑子,康玄的白子随后落在棋盘上,其余人都凑过来同榻而坐,身体微屈,视线投向那几枚黑子,流露出一种惊艳的神态——雍王的棋艺着实精湛,一会儿就占据了上风。   观棋者中,赵王是个臭棋篓子,他看得眼花缭乱,此刻把右手搭在萧福满的肩膀上,亲切随和地小声咕哝:“十弟,你学棋了吗?看得懂吗?”   萧福满的目光紧盯着康玄,没注意到他的搭讪。   康玄波澜不惊,一步步稳扎稳打,被围时一只手举起,似乎在考虑如何落子,然而很快,在一片紧盯着他的目光中“吧嗒”一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黑来白往,棋局变幻莫测,时而云卷云舒,时而黑云压城……一会儿黑子似被白子围剿的孤军,又一会儿白子陷入死地而后生……两位对弈者凝视着棋盘,每落一子都深吸一口气,而每一子的落下也紧紧牵动着观棋者的心弦,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他们不由得捏紧了手指,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起来……   皇帝看得乏了,先起驾回寝殿。   雍、康二人继续对弈。   沈持一直紧盯着黑子,他也入了局,从布局到中盘,黑子杀机四伏时他手心微汗,防守攻坚时他在心里暗暗使劲儿……此时快要收官了,萧承彧落子越来越慢,他闭目沉思,忽然想出来后面的十多步走法,他上辈子摆弄了很多年的围棋,棋艺十分了得,等他在脑海中一落子,再纵观棋盘时,倏然惊得险些“啊”出声来……   这盘棋再走下去,黑子最终会在棋盘上组成一个图案——北斗七星!   而且北斗七星的斗柄,正对着雍王!   北斗七星在古代是天上的最尊星宿,斗柄指向谁,谁就是帝王命,九五至尊的权力将收束于谁的手中——故宫博物院藏着一幅南唐时期的《重屏会棋图》,画中李氏的数位皇子对弈,北斗七星的斗柄就正对着南唐第二位皇帝李璟,而他日后真当上了天子……   一旦萧承彧手中的棋子落定,斗柄指向他,传出去世人必定哗然,认定雍王有天子命,这是最好的造势,天衣无缝,若皇帝不肯立他为太子,那么就是违背天意。   他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为雍王造势! 第236章   沈持睇一眼康玄, 双眉微皱:这老家伙手段可真不少,一般人真想不到,也没有这随时随地抓住机会就干的魄力。   随着棋盘上北斗七星雏形初现, 他手心里的汗意越发重了,一旦叫雍王得逞, 那么周家更不好对付了,不仅如此, 也将在朝堂之中掀起风波……沈持的脑中飞快思索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阻止这场猝不及防的造势。   他被世人认为巧捷万端,然而此时却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看着雍王与康玄二人滴水不漏地落子于棋盘上。   “哒, 哒, 哒……”每一次黑白棋子轻敲棋枰,都像锤子重击在他头上, 将他敲得晕头转向。   这时, 悠闲地品完茶的曹慈走过来,再次凑过去观棋, 他暂时还未窥出雍、康两位的意图, 看得津津有味。   眼看着雍、康二人只要再下三五步, 北斗七星定式就要落成,勺柄会正对着萧承彧,沈持心道:不能再等了。   思忖片刻后,他走到赵王萧承稷身边, 抬起手腕, 不紧不慢地伸出竹节般修长匀称的手指, 手眼配合,看着棋盘上黑子的布阵,手指看似不经意也拢成“七”的样子……   赵王观棋不用心, 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子瞥见了沈持的神情与手指上“漫不经意”的微动作,他好奇了一瞬,也盯着黑子看去,他并不算特别草包,在雍王又落下一子时,康玄的白子还未跟上,北斗七星定式的形状是更为凸显,他很快看出来了,顷刻,棋盘上那黑子连成的图形倏地撞击他的神智,他只觉得后脊背微凉,失神的工夫,雍王又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再有数步,斗柄成矣,他头脑中终于“嗡”地一下炸了:雍王无视他这个嫡出的皇兄妄图给自己造势登上太子之位,呵,当他死了吗?   是可忍熟不可忍。   为了截胡雍王造势,他凝着沈持看起来,眼神很是凌厉。   这是让沈持想办法阻止,绝不能让棋盘上的北斗七星落成。   沈持眼角的余光瞟到他的神色,只当作没看见:“……”这怎么办,难不成他来粗野的,发癫上前去把棋盘给掀了?这下不仅眉头,俊脸都皱巴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没辙”。   赵王:……   哼,沈滑头。   正一筹莫展时,跟随他的太监李梦看到主子看着棋盘的脸色不好,还不断给他使眼色,瞬间知晓这盘棋有问题,他当即凑上去从主子手里接茶盏,端过来时身子不经意往前一倾,手一个不稳茶盏没拿稳,茶水飞溅出来泼洒到了康玄的官服上,胸前、腰上淋湿好大一片……   “哟,”李梦见自己“失手”了,陪着笑脸道:“奴才该死,康大人,奴才这就服侍您去更衣。”   为免君前失仪,康玄和雍王对视一眼,无奈地说道:“殿下稍后,臣片刻就来。”   等康玄离席后,赵王的视线粘在棋盘的黑子上,俄而笑着跟雍王搭讪:“皇弟这盘棋走下得好,下得妙,对了,何不请画师来,将今日对弈之状画于纸上存留?”   雍王听了他的话,神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心中一凉,知道赌输了。他此刻后悔不已,真不该听康玄的,仓促之下行此险招。可本来胜算极大,怎么会在只剩三五步棋时功败垂成呢,他在心中万分扼腕,那么一瞬间是心灰意冷的——难道这是天意,他没有太子命吗?   雍王下意识地看了眼沈持,眼神之中五分询问,五分埋怨……知道是他发觉的。   沈持负手而立,眸中一片清明。   众人听赵王话里有话,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重又朝棋盘看去,一下子也看出雍王的意图来了,都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局棋要是下完还了得!   说不定雍王摇身一变就成太子了。   然而看赵王这架势,必搅了雍王的好事不可。   其他皇子在惶惶之后又深深地松了口气。   有小太监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挖坑,争着献殷勤道:“是,奴才这就去请画师来。”   跑着找画师去了。   请画师的事惊动了皇帝,他问:“是什么光景要请画师作画?”   那小太监迷糊地说道:“赵王殿下说雍王殿下的棋下得实在是太好了,要请画师去画下此情此景,以存留后世……”   皇子下棋的画流传给后世……   皇帝无意中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幅画,叫什么《重屏会棋图》,是这幅画吧……棋盘之上,南唐中主的黑子呈北斗七星状,斗柄正对着他……萧敏脸色大变:“走,朕也去一观。”   他重新来到东宫,众人见皇帝又来了,都不约而同地瞥一眼雍王,有为他捏一把汗的,也有打算落井下石看笑话的……   这时候康玄已更衣完毕,回到席位一看皇帝在场,眼眸微微一震,拈棋子的手都颤颤巍巍起来。   而雍王再次看见他父皇来观棋,脸色煞白,不过很快他又淡定自若,但他两根手指夹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下。   沈持在想:他是继续落子成北斗七星呢还是故意失误一子打消造势的心思呢……   他很想知晓。   皇帝也算深谙棋艺,他一看黑白棋子的布局,什么都明白了,却说道:“继续下,他们都等着看呢。”   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戳穿,康玄不敢再继续下去,他揉了揉眼睛,倚老卖老说道:“唉,老了,不中用喽,陛下,臣说眼花就眼花了……恐不能陪雍王殿下尽兴……”   说完,他起身立于一旁,佝偻着腰,再无之前老当益壮的劲儿。   康玄窥一眼右丞相曹慈,似乎想请求他上前给雍王解围,但是,对方却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   显然,曹慈已经不看好雍王了,他最是会见风使舵,生怕沾上这件事,当然不会站出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皇帝面色犹淡然,和蔼地看了沈持一眼:“归玉,朕记得你的棋艺也尚可,你去,不能扫了雍王的兴。”   沈持:“……是。”   他理了理衣裳,恭敬地坐于雍王对面:“殿下承让了。”雍王尽管竭力自若,但心神早已不稳,这盘棋并不难下,沈持纵观棋盘片刻后落下一枚白子。   他尽量装作真在对弈的模样,给萧承彧个台阶下。   然而雍王乱了方寸,再落子的时候毫无章法,只十个回合下来就被沈持吃掉一片黑子,整个北斗七星的勺柄再不见雏形。   萧承彧的眼神之中有绝望,也有认命,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不大一会儿便一溃千里,输给了沈持。   皇帝笑道:“还是沈爱卿棋高一筹,你们以后要多跟他下棋,谁赢了他,朕有赏赐。”他笼在玄黑宽袖中的手此时放松地活动了两下手指。   说罢,他看着雍王萧承彧冷了脸:“彧儿棋艺还不够火候,当闭门多琢磨。”   这是要罚萧承彧闭门思过了。他们在心里道:雍王这下子算是完了。   萧承彧跪地道:“是,父皇,儿子遵命。”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扫视一眼其余人,道:“不早了,你们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去吧。”   众人跪安退出。   从皇宫出来是近黄昏时分,街肆上点点杨花随春风飞舞,沈持惦记着冯遂,于是顺道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吏多半已散值,他进门后迎面碰到了正准备回家的孟度:“沈相来了?”   沈持:“夫子,我来瞧瞧冯大人回来没有。”   孟度一边锁门一边说道:“跟他去的衙役提前回来送信了,冯大人明日旁晚抵京。”   沈持跟着他往外走:“嗯。”   两人走到大理寺门前的石狮子前,站住了,孟度问他:“才将进宫去了?”   沈持点头:“圣上在东宫问起皇子们的功课,我去听了听。”   孟度:“圣上为何忽然问起皇子功课?”还兴师动众把几位太子太傅都叫过去观摩。   沈持回忆了下方才在东宫的情形,说道:“圣上说后日就是殿试了,一时兴起想看看几位殿下的学问。”   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寥寥一句带过,之后把雍王、康玄想在对弈时趁机造势的事说了,感慨道:“这官场之上,无处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①啊。”   孟度以极低的声音说道:“雍王弄巧成拙,这下完了。”他又问道:“雍王之外,阿池,赵王、十殿下又是怎样的人?”   沈持微微笑道:“赵王稳重,十殿下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不敢押太早。何况皇帝的身体看起来还行,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驾崩。   孟度会心一笑:“也是。”   孟度微微一笑,用眼神问他:既然这样,那咱们对周家动起手来是不是可以狠一些了?   雍王萧承彧触怒皇帝,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光景,周家岌岌可危了。   沈持:“嗯,是翻旧案的时候了。”   时候痛打落水狗了。   孟度搓搓手:“走吧,回家去,明儿等冯大人回来我叫人去给你送信儿。”   天色渐渐暗下去,天上浮起一弯新月如钩。   沈持与他各自回家:“那就拜托夫子了。”   ……   回到家中把在东宫的事跟史玉皎说了,她唏嘘道:“雍王殿下太心急了,康大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沈持微笑道:“他们以为能瞒天过海成事,不过,还是被你夫君我截胡了……”   史玉皎:“你就吹吧。”分明是让赵王给搅黄了。   沈持也不驳她,又笑了一笑,二人吃了晚饭,又说了些琐碎的家务事,早早就寝。   他次日一早照旧去上早朝。因明日殿试,是以今日朝堂上全是在商议、安排殿试之事,并无其他要事。但即便是这样,等沈持议完一拨又一拨的事,从皇宫之中散值出来时,又到一天的黄昏时分了。   走到半路,大理寺的衙役找来了:“沈相爷,孟大人让小的来迎一迎您,冯大人回来了。”   沈持一听立刻道:“走,去大理寺。”   ……   冯遂从杭州回来了,还顺手捆着几名拐子招摇进京,他这么做是回京后堵人嘴用的,看吧,他到杭州府真的是去打拐的,没干别的。 第237章   抵京后他回家沐浴更衣, 再倒头睡了一觉,起来扒拉两口饭,漱了口立马直奔大理寺, 待巡视了一圈地牢,看到陈世仪等嫌犯都好好地被关着, 这才松了口气。   彼时孟度还没走,看见冯遂笑道:“人交到在下手里冯大人还不放心吗?”陈世仪被押进大理寺地牢后, 他遣两个信得过的牢头日夜轮流值守,不让任何人接近, 是以至今无事。   冯遂嘿笑两声, 去一趟杭州府回来, 大约旅途奔波的缘故,他人更瘦了, 但眸子锐利如鹰:“在下有些不讨喜的毛病, 还请孟大人不要同在下计较。”   两人正说这话,沈持来了, 他踏着春日芳华, 一身淡淡的芬芳与这里的气息颇不相衬, 让衙役们看得眼神发直:“……沈相爷。”   沈持拱手跟他们打过招呼,一抬眸看见孟、冯二人迎出来,面上都带着笑意,心道事情十拿九稳了。   寒暄之后, 三人去了密室, 冯遂说道:“杭州府生丝暴涨之事基本上没有悬念, 背后的推手是光禄寺卿周六河,操办此事的是陈世仪。”   “嗯,”沈持点点头:“这件事是明晰了, 只是,”他顿了一下看着冯遂说道:“这件事的难办之处就在于陈世仪本来是庄王殿下的人,一旦追究起来,甚至连庄王殿下都要被卷入其中。”   再扯上萧承钧,事情会闹得太大。   他摇摇头:“不大好。”   冯遂皱眉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或许他们当时利用陈世仪的时候,”孟度说道:“就想到要是失手了便推到庄王殿下身上,这是个坑,咱们不能往里面跳。”   一旦拉皇子下水,不知多少人要被卷进来。   “那另辟蹊径,”冯遂说道:“只说打拐之事。”这件事周家也不干净。周六河犯的事不少,没必要吊死在常平仓的那件事情上。   “对了,”沈持将舒兰庆给他的与周家结亲的名单拿给冯遂:“倘若跟周家有勾连涉及略买略卖人口的,可趁此机会查明并弹劾。”   冯遂过目后一一记在心里,如获至宝:“沈相爷放心,绝不会让他们有漏网之鱼。”他眼神不经意瞥到康家,讶异地问:“康老尚书如今得有快九十岁了吧?”   二十多年前他来京春闱时见过此人,那会儿康玄主持了当年的会试,已是快七十岁的老叟了。   孟度顿了一瞬:“是吧。”   沈持却没搭这话:“明日殿试,接下来几天陛下顾不得别的,你好好查就是了,不要急。”   “下官怎么听说,”冯遂压低声音问:“雍王失宠了。”   他一进京便听市井在议论此事。   外头传的是“雍王失宠”,仅四个字。不过朝政的事往往字越少,事越大。   沈持笑道:“冯大人可以大胆往深里查略卖略买人口的案子了。”不用再估计皇帝会袒护着周家了。   冯遂会意一笑。   “或许,”孟度还要火上浇油:“还可以翻翻陈年旧案。”很多年前周六河在通州府当知府时,但凡大比之年,天下士子入京赶考,他便纵容当地蟊贼打劫过往举子,恨得人牙痒痒。   冯遂高深笑道:“在下定给他挖一挖。”   沈持理了理衣袖:“那就拜托冯大人了。”他垂眸沉思片刻:“不过,冯大人,谨防有人狗急跳墙啊。”   昨日雍王的事必然叫周家上下惶恐,他们不会束手待毙,必要做一番垂死挣扎。   孟度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冯大人,下官总觉得近来有人在大理寺附近晃悠,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还请冯大人多加小心。”   冯遂听得紧张:“孟大人,有无人贿赂牢头,想要探监什么的?”那些人是想法子来捞陈世仪的吧。   “暂时没有,冯大人,陈世仪押进来之后,下官是用化名关押着的,且三日或者五日换一间牢房,除本官之外,就连牢头对他关押在何处都不甚清楚……”   根本不给他们留空子。   “孟大人真是高啊,”冯遂都不敢接手了:“还请孟大人继续协助本官。”   沈持笑了:“人到了孟夫子手里保管丢不了,放心吧冯大人。”   冯遂:“沈相爷你忙你的,等略买略卖人口一案梳理得差不多了,下官再找您。”   沈持也乏了,于是跟他二人道别:“那本官先回去了。”   从大理寺出来看看外头的天色,山腰落日,燕背斜阳,又到了傍晚时分。当朝官员独有的青色帷幕的马车停在对面,他走过去坐里面,闭目说道:“回家。”   马车“吱呀吱呀”往家中赶,走到半路,史玉皎冷不丁跳进车里吓了沈持一跳:“……媳妇儿你怎么来了?慢点儿。”   “我从宫里头下值出来步行一阵子就看见你的马车了,”史玉皎笑着说道:“巧了不是。”   她坐稳后抻了抻腿: “今儿在宫里,雍王殿下没来习武,换了八殿下来。”   沈持早知会这样,他没说什么,把她的腿扳到自己身上,一边给她揉捏一边说道:“……腿酸吧?”   史玉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嗯。”   沈持加重力度给她捏腿,再一看她,已经靠在马车壁上睡着了。   媳妇儿这睡眠真好。他在心里感慨了下。   等到了家中,他想抱她下来,才发现她这阵子圆润了不少,不过比之寻常的妇人妊娠四个多月,她一点儿都不胖,沈持还能很轻巧地抱她下马车。   但是他一动她就醒了,见他试图抱她下车,索性双手一伸故意挂在他身上:“抱得动吗?”   沈持:“……”   抱是抱得动就是抱起来不敢动,怕一个不稳摔了。但是看着她没有要自己走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把她抱回里屋,末了紧张出一身汗。   史玉皎则笑着打趣他:“沈相爷体力还不错嘛。”   沈持:“……”   她还是很困,饭也顾不上吃,头挨着枕头就睡。他把帷帐放好,跟婢女云苓说道:“等夫人睡醒了去书房跟我说一声。”   云苓蹙眉:“相爷,要不让夫人辞了差事吧?”京城武将多的是,又不是离了她们将军不行。   沈持犯愁,反问她道:“以夫人的性子,她歇得住吗?”   云苓:“……”这倒是实话。   沈持在书房看了大半个时辰的书,她来叫说史玉皎醒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同她一道吃晚饭。   夜里没什么事,一觉睡到次日五更,洗漱穿戴后照常去上朝。   春日天亮的早,出门一看,年光三月里,京城百花中,很养眼。   沈持坐着马车往皇宫走去。   今日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也一早穿戴齐整来到宏大肃穆的东华门前,走到这一步,都有着荣辱不惊的勇气与耐力,因而他们的目光豁朗而镇定,不同凡俗。   沈持到了之后看着他们微微一怔,距他当年春闱已过去十二年了。世事漫随流水,流年暗中偷换啊。   他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众贡士们见了他眼神直了一瞬,天下的读书人,谁不知道沈持,又有谁不想像他这样仕途顺利,步步青云,二十多岁便登上相位呢,纷纷同他执礼。   中有一弱冠之年的佳公子,乍一看跟董寻的气韵有点相像,沈持神思恍惚——这人便是右丞相曹慈举荐的裴牧吧,听说是河东大儒董真的学生。   忽而他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苦味,沈持以为裴牧身体也不好常需服药,心中怜悯,说道:“清晨风凉,裴贡士还是到廊下避避风吧。”   裴牧眼神微惊,而后对他拱手施礼道:“多谢沈相爷关怀。”   说完听话地真的站到廊檐下去了。   可沈持又陆续从别人身上闻到了这种苦味,他心道:好多士子身体是真不好啊。   后来他才得知,如今天下的士子读书,常服一种用苦参、黄连、熊胆和成的丸药,夜里读书时含在口中,让苦涩的味道刺激自己,免得打瞌睡。   也暗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寓意。   沈持:“……”   他那会儿还没这么多花样。   很快,东华门打开,贡士们跟在百官身后,鱼贯进入皇宫,他们会在文华殿写策问,之后接着回去等,等阅卷排名后的金殿传胪。   而这场殿试,沈持作为左丞相,从头盯到尾,累到几乎虚脱。在这次的为国选才中,裴牧的确是学问和气度不输董寻的一个才子,皇帝只一眼便认准他是新科状元,因曹慈推荐在先,被夸赞慧眼识才。   曹慈又风光了一回不说,得了裴牧这个得意门生,脸上满是喜气。   沈持在心里冷笑,也犯难,跟此人同朝为官,实在是时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终于在新科进士们赴完琼林宴的次日,他早早散了值,去大理寺找孟度大吐苦水:“白忙活了。”   孟度沉思道:“什么时候曹老狐狸被咱们拽住尾巴,才能松口气。”   曹慈这人,出手总是意想不到,而且还能全身而退。   沈持苦笑:“这个人高深莫测。”   孟度:“是啊,手腕极高。”   就像常平仓那件事,谁能想到呢。   沈持自嘲道:“所幸我比他年轻多了,总是能赢到最后的。”当眼下拼不过别人的时候,可以宽心将眼光放长远一点儿,好好养生,比命长。   两个人正说着话,冯遂来了,寒暄后立马切入正题:“沈相,孟兄,查出些眉目了。”   他说这几日翻出来一桩参与略买人口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查到了康玄头上,原来这位老尚书颇好男色,每隔三五年都要买两名九、十岁左右的美男童,养在身边两三年等他们年纪大了又发卖出去,再换两名岁数小的……冯遂听到拐子的口供后破口大骂:“……老而不死是为贼。”   沈持:“人证物证皆有?”   冯遂:“嗯,其中牵线的就是周家。”   沈持:“查略卖略买人口之事是圣上下的旨意,大理寺在办,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告知柳大人一声。”   要是大理寺卿柳正不想揽,他便亲自写折子上奏。   冯遂:“是,下官明日便详详细细告诉柳大人。”   还有,他将周六河在通州时所犯的事也查了个七七八八。   沈持点点头:“冯大人之果断迅捷,在下佩服至极。”   冯遂谦虚了两句,又忙他的事情去了。   翌日,等大理寺卿柳正一来,涉及略卖略买人口的案子、口供都摆到了他案头上,捅不捅出来全在他。   柳正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有几分正直清高的,他看了后气愤地说道:“好个康玄,好个周六河,无法无天了。”   他可不惯着周家,第二天在朝堂上弹劾起了康、周俩人,没有绕任何的圈子,直接弹劾,连周六河在通州府打劫举子的事情都给翻旧账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群臣闻听一片哗然,也有人感知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心中惴惴不安。   在大理寺用拐子的事攻讦周六河时,压根儿没有人提杭州府生丝暴涨的事,好似这件事不存在一般。   周六河懵了。   皇帝沉思良久:“柳爱卿,这件事既是大理寺查出来的,就还由大理寺处置吧,不得姑息。”   据说康玄得知事情败露,又惊又怕,还未等皇帝最终发落就一病不起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三月二十八,康玄的死讯传到宫中,皇帝破天荒在夜里去了庆春殿,周淑妃听说后不是喜出望外而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对自己说道:周家出事了。   皇帝问罪来了。   然而并没有,萧敏进来的时候是笑吟吟的:“看样子淑妃已经睡下了。”   周淑妃:“今儿起的早了,想着夜里无事,就早早睡下了。”   皇帝携她的手一同入帷帐之中:“朕也乏了,就寝吧。”   周淑妃受宠若惊,微微僵笑道:“是,万岁爷。”   “淑妃啊,朕与你做了快二十年夫妻了,”皇帝躺在榻上半眯缝着凤眸说道:“彧儿也十六了,有些人啊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周淑妃闻听这话浑身打起了摆子:“万岁爷,妾常年居于深宫不闻外头之事,疏于对家人管教,是妾的不是……”   皇帝没再说话,翻个身睡觉。   周淑妃哪里睡得着,不等天亮就送信给周家,让周六河立马辞去官职,上奏给皇帝请求宽恕。   周家老太爷得信儿后举起棍子打了周六河一顿,打完两眼失神地跌坐在地上,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是周家的棍棒之下却出了个逆子。   看看他干的好事。   不过此事,周家乐观地想着:只要周六河辞官,皇帝便会看在周淑妃母子的份上饶了周家。他们连夜拟了辞官奏折,等次日一早送进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谁知皇帝看了之后依旧火气很大,放出口风说要褫夺雍王的封号,直接迁怒到萧承彧身上了。 第238章   沈持听说后回家对史玉皎说道:“圣上约摸是在逼周六河自裁以谢罪啊。”   倘若真叫大理寺把周六河的罪状昭告天下, 天子脸上也不好看,毕竟沾亲带故的。   “周家有那么听话吗?”史玉皎微微冷笑:“周六河断然不会自我了结,必要机关用尽求个生机, 这下有好戏看了。”   “嗯,多半是这样的, ”沈持若有所思:“不过,你这话提醒我了。”等周家有病乱投医, 慌了阵脚,便是他上树拔梯的时候。   史玉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要趁火打劫给周家挖坑啊?”   沈持光笑不答:“先看看再说。”遇到时机能踹周家一脚当然要踹啊, 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当什么正人君子。   史玉皎:“圣上动了怒, 周家已是秋后的蚂蚱, 话说穷寇莫追,围城必阙①, 你袖手旁观吧, 别沾手了。”   沈持笑道:“嗯,我记住你的话, 轻易不会插手的。”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下场。   观望, 嘿嘿。   这件事就先这么着。   外头珠帘簌簌而响, 子苓走进来说道:“相爷,夫人,史老夫人打发人来,让夫人回去史家一趟, 说是有事找她。”   “我过去看看, ”史玉皎跟沈持说道:“一会儿回来吃晚饭。”   “要是祖母留饭, ”沈持说道:“你就在那儿吃吧,不用管我。”   史玉皎也不同他客气:“好,那我走了。”说完带着婢女回娘家去了。   她们出门后, 剩沈持自个儿呆着,他沏了一壶茶,到书房去坐着看书,刚翻开一卷,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进门来,他立刻起身往外走,到了前院,竟看见沈煌从京畿的田庄上骑马回来了,怀里还抱着老狗旺财,说是快不行了,却一直不肯咽气:“大约是要见你最后一面。”   沈持一怔,旋即伸手接过旺财抱在怀里,老狗的毛发干枯杂乱,吐出比进气多……叫赵蟾桂:“赵大哥,快去请兽医来。”   赵蟾桂犯难了:“相爷,京城里只有给马治病的,给猫儿狗儿治病的大夫只怕没有啊。”京城家家户户几乎豢养马匹,或骑或驾车,是以有人专门习了给马看病的医术。至于给猫儿狗儿瞧病的,他从来没听说过。   “旺财都二十来岁了,”沈煌叹了口气:“寿命到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   沈持摸着旺财的头:“狗小叔,你是就此别过呢还是再续续命,等我生个崽儿让你看看?还有五六个月吧……”   旺财极度虚弱地乜了他一眼,浑浊的眸子里放出微光,好像在说:这还用问吗。老人家当然要看到孙辈才能闭上眼啊。   沈持:“赵大哥,快去街上打听打听哪家的大夫能给狗看病,实在不行,请给马看病的大夫来。”   赵蟾桂急忙去找兽医。   沈持把旺财抱到灶房放在干草堆上,给他盛了一碗肉汤,拿勺子一点点放到它嘴边让它舔食,吊着口气儿。   好半天后赵蟾桂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相爷,找到了,大夫来了……”   沈持抬头一看来者:“……”   裴牧。   这……   那人执礼道:“在下略通兽医术,故而毛遂自荐,冒昧之处还请沈相爷宽恕。”   说来也巧,赵蟾桂上街去请兽医,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问谁会给狗看病,恰好让跟同年在街肆上逛游的裴牧听见了,恰好他幼时养过一群猫猫狗狗,每年季节交替时,小东西们难免生个病,为了给它们看病,他翻烂了《活兽慈舟》,自学成才医治好不少猫狗之疾……立刻上前自荐,于是便来了沈家。   沈持来不及问他有的没的,直接把人领到灶房:“那就麻烦裴状元看看,这狗还有没有救了?”   裴牧蹲下来看了许久旺财,摇头说道:“它老了。”并没有什么疾病,而是衰老到极限了。   “有无续命的法子?”沈持看着旺财,面上闪过一丝不舍。它在沈家二十年了,跟家人没什么两样。   裴牧皱眉道:“有是有,只是使那方子让沈相爷花了银子,也不过半年左右。”狗能活到二十来岁已经很高寿了。   “它还有活着的意愿,”沈持轻抚旺财的脑门:“是不是啊小叔?”   旺财微微瞥了裴牧一眼,从这一眼里,沈持似乎看到了催促:它不行了,要治就快点儿吧。   沈持:“麻烦裴状元开药方吧。”   “薅一把鬼针草来,”裴牧说道:“给它喝,能喝多少是多少。”“再用川穹、冰片、降香……搓成米粒大小的药丸,一日喂三次,大约能吊着命……”能活多久他就不清楚了,看命。   赵蟾桂:“好,我这就去。”   跑出沈家才想到:鬼针草是什么,他不认识啊。好在他机灵,找了个老伯问了问,很快就在一处墙角找到了。   他又去药铺抓了药搓成丸,急匆匆赶回去,照着裴牧的法子给旺财服下,眼看着它的眼神从涣散到一点点微弱地重新聚起来,整个狗似乎又有了些微生气……   沈持见状松了口气:“裴状元,请到书房坐坐?”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裴牧说道:“沈相爷请。”   二人到了书房,沈持说道:“裴状元请坐。”说罢他也落了座:“去翰林院了吧?还习惯吗?”   河东大儒董真一脉的士子,在当朝以笃诚内向出名,沈持其实很想招揽裴牧的,奈何被曹慈先下手为强,着实遗憾。   “下官才去了两日,见到同僚尚有些拘谨。”裴牧如实道。   沈持:“本相当年也打这时候过,放宽心,很快就熟识了。”   “多谢沈相爷开解,今日贸然登门,一来在下确实会些兽医术,二来,”裴牧躬身施礼道:“替家师谢谢沈相爷从前对青溪兄的照顾。”   “惭愧,”沈持默然一瞬:“是我疏忽他了。”   裴牧摇摇头:“家师没有埋怨沈相爷之意,只能说一切皆是定数罢了。”   沈持再无其他言语,只说道:“他日有机会,一定去拜访董大儒。”   “在下这次,也是来向沈相爷辞行的,”裴牧说道:“在下当算上奏圣上,乞求外放。”   当上翰林院修撰,仕途前景光明灿烂啊。   沈持愕然:“裴状元这是为何啊?”   裴牧沉思片刻说道:“牧有些不服京中水土,怕他日碌碌无为,落个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笑柄。”   其实他是讨厌曹慈,此次被他举荐,按理说该以曹相的门生自居,但他瞧不上曹老狐狸,不愿意来往,因而想要躲出去。   沈持:“……”人各有志,他也不想说什么。   “没别的事,”裴牧喝了一盏茶,起身道:“在下就告辞了。”   沈持:“多谢裴状元为我家旺财瞧病,多谢。”   裴牧:“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沈持把他送到门外:“裴状元好走。”   送走客人,史玉皎打发云苓给家中送了饭菜来:“夫人说相爷不用再张罗饭了,吃些这个吧。”   大概是在史家给绊住了,留她吃饭。沈持接过来:“谢了。”云苓一看沈煌也在:“老爷,饭菜不够的话奴婢再回去取些来。”   沈煌摆摆手:“我还得趁着天没黑透赶回庄子上去,不然他娘要担心的,你们吃吧。”   沈持揭开食盒:“爹,好几个菜呢,咱爷俩儿凑合吃一顿吧?”   说完他拿来两双筷子,又搬出一坛酒:“爹,来,少喝点儿。”沈煌坐下跟儿子一起吃饭,说起话来:“怎么听说雍王殿下……”坊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他在京郊都听见了。   “嗯,”这儿只有他们父子,沈持朴实说道:“爹听到的都是真的。”   沈煌听了担忧地问:“你没牵连进去吧?”   沈持摇摇头:“没我什么事儿。”   沈煌仰头喝下一盅酒:“那就好。”在得到儿子的答复之前,他心里头忐忑的不行,生怕儿子一个不慎卷进去,他心想:事涉皇子,这里面的水得有多深啊,阿池要吃亏的……这下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个大男人吃饭快,片刻就风卷残云吃罢了晚饭,沈煌漱口后牵来马要走:“天不早了,我走了。”沈持送他出门,顺路去史家接史玉皎。   小两口回家后又是卿卿我我,然后这一日如流水般又过去了。   日复一日,平淡过了十来天。   这日,四月初二,报晓晨鼓敲过,天色才明,他照旧起床去开启门户,乘坐马车沿着宽一百步的京城大道的左侧行驶,赴皇宫上朝。到了东华门外,几名提早到来的大臣,吏部尚书穆一勉,大理寺卿柳正等人正在谈论:“……裴状元上书到吏部请求外放做官,唉可惜了……”   外地的官吏都是年年盼,日日盼着进京做官呢。   沈持:“……”他心道:这个裴牧还是真有点儿意思。   这件事很快就在文武百官之中传遍了,片刻后到了朝会上,穆一勉上奏给皇帝之后,议论声更大了,纷纷为裴牧惋惜。   右丞相曹慈听到这事儿后很是堵得慌,这好不容易捞了个人,他是想栽培裴牧,来日做他的左膀右臂的……这人怎么不上道,好好的翰林院修撰放着不当,请求外放算怎么一回事。   这是被什么迷了眼吧,曹慈还想留着裴牧这个人为自己所用,于是进言道:“陛下,京兆少尹林瑄林大人上任已有五年之久,是不是该拔擢一下了?”“光禄寺卿空缺,臣以为以林大人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功绩,当能胜任。”   周六河辞官后,官禄寺卿的位子空出来了,要有人补上去,曹右相真是能操心,什么事都想着呢。   沈持从朝会开始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心里嘀咕:曹慈一开始这哪里是举荐林瑄,这是排挤人啊。光禄寺卿别看这品阶高,但跟京兆少尹一比,那就是个虚职。   林瑄跟自己走得近……呵,曹老狐狸这是不动声色对他的人动手了啊。这个提议好啊,一石二鸟,既笼络了裴牧又倾轧了林瑄,呵。   众人听了也都不解:“……”   这不在说裴牧的事儿吗,曹丞相扯到京兆少尹林瑄身上是几个意思。   马上又听曹慈说道:“陛下,裴修撰想到地方上当官,或许想历练治理一方,咱们京兆府与地方大同小异,且从前沈相、林大人都是状元出身任京兆少尹,不如让裴修撰上任京兆少尹,这样免去了状元郎外放,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想了想说道:“林爱卿是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久了,只是光禄寺卿过于清闲,”他乜了礼部侍郎李叔怀一眼:“礼部也该有新尚书了,李爱卿,你也该升一升了,你来当礼部尚书,让林爱卿当礼部侍郎,如何?”   原礼部尚书康玄死了之后,空缺的官职总要有人补上去的。   冷不丁升官,当上礼部尚书了,在侍郎位子上坐了将近二十年的李叔怀一时过激,愣了好打一会儿才跪地谢恩:“臣谢主隆恩。”   同僚纷纷轻声道和。   皇帝又说道:“至于裴爱卿嘛,是可以去京兆府历练一番。”   他对曹慈的话从善如流,事关三个人官职变动的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林瑄去礼部当侍郎,算是实在升官仕途往上走,沈持心里踏实多了。   ……   这日散朝后,在翰林院供职的裴牧接到了调任京兆少尹的旨意,得知又是曹慈举荐的之后,脸色有点难看。不过皇命难违,他只能做好上任的准备。   而右丞相曹慈那边呢,为了抬举“他的人”,在四月十二日裴牧上任京兆少尹时,遣礼部用车队护送他前往京兆府,前有衙役鸣锣清道,后也有衙役们戟阵追随,一众僚佐相拥……然而走到半路,突然之间,宫里头的一名太监丁会出宫办事,大约很急或是平日里横行惯了,驰马横向窜出,直冲他而去,裴牧眼疾手快,命人一下子制服了他,且按住马头,下令依照法令行事,除以杖击。   太监开始还很嚣张:“裴大人,奴才只是惊了马而已。”   裴牧铁青着脸:“行刑。”   一阵棍棒落下,太监气绝身亡。一般很少人会惹他们。偏刚入仕途的裴牧不怕,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沈持:“……”   当晚,皇宫上书房内,皇帝面带怒气,责问他和曹慈,裴牧为什么杀人之前不请示,要独断专行。   曹慈诚惶诚恐:“……”   京兆,也就是京城,在汉代时被形容为辇彀,意思是天子的车辙之下,坊间说道“辇彀”二字的时候,多数时候是指离天子太近,各种矛盾总错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皇亲国戚、御林军、宫里的大小太监都是不能惹的,然而裴牧却贸然行事,不知变通和退让……这能成什么大器,看来他看错人了。   此人断然不可用!   于是赶紧说道:“当街杀人,陛下虽爱惜裴牧才华,但也得给他一些教训,臣以为该贬官才行,让他长个教训。”说完还摇摇头:“臣糊涂,请陛下责罚。”   他急不可耐地又想要把裴牧踩下去,跟他切割。   皇帝微一点头,正要下旨,沈持说道:“陛下,请听臣说一句。陛下既任裴大人为京兆少尹,令他管理天子脚下的土地,上任之日就有人纵马惊了他的,这不仅是对裴大人无理,更是骄纵,他对纵马的人用刑,重在当街纵马,与宫中的公公身份无关啊。”   皇帝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怒气未消,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追究他事后不汇报的过失,沈持说道:“裴大人只是行使正常的职责,可写在日常的奏折之中,没必要当时就汇报给陛下。”   这逻辑没问题。   皇帝还不甘心,再求其次:“那这种事情就不用告知朕了?” 第239章   他气的不光是裴牧打死了宫里头的太监, 还不满为何没有把这件事上奏给他。   沈持说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由宫中的司礼监上奏给陛下。”被裴牧打死的太监丁会是司礼监管的, 合该由他们过问并上奏此事。   跟裴牧无关,他作为京兆少尹, 遇到有人在街头纵马横冲直撞,选择执法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皇帝想了想, 又看了曹慈一眼:“曹爱卿,朕听着沈爱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要不,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冷静一想, 裴牧此举虽不讨喜,但大昭的律例就是这样写的, 他占理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 沈爱卿啊,你下次见到裴爱卿, 还是要提醒他一句, 性情要温和……”   沈持顺坡下驴:“是, 陛下,臣一定转告裴大人。”   君臣二人谈得很顺利,曹慈在一旁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亏吃的太大了——没把林瑄撵到光禄寺卿这种没用的位子上, 裴牧又跟他全然不是同道中人, 费了半天心思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直抱怨这阵子走霉运, 应该闭紧嘴巴蛰伏静待时机来着,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皇帝朝着沈持下巴微抬:“去吧,去吧。”   “是, ”没他什么事了,沈持赶紧说道:“是,陛下。”   等他一走,皇帝屏退太监等侍从人员,只留下曹慈,君臣俩看样子要说体己话了:“曹相啊,你这两日见过雍王吗?”   曹慈微微一愣:“……”他心道:雍王不是被你自个儿给关起来了吗?我又如何能见得到他。   皇帝这么问,难道是老糊涂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皇帝眼神锐利,哪有半分老态——不会是在给他挖坑吧?   曹慈一字字斟酌着说道:“陛下,臣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殿下,只是这两日殿下没空见臣,如果陛下恩准,臣请见一面殿下。”   皇帝凝着他说道:“唉,曹相啊,你有所不知,朕心里头苦啊,朕的这个儿子年纪小,心思单纯,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受人挑唆犯错,一时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朕只好让他闭门静静心,只是,他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朕也不人心责罚太过,”他顿了顿:“曹相,这该如何是好?”   受人挑唆?   曹慈首先想到的是康玄,可那老东西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应答,只听皇帝冷不丁换了话题:“周六河虽去了官,但……”话都这里没再说下去了。   这下曹慈听懂了:皇帝对周六河去官并不满意,大约是对这人起了杀心吧。   等等,皇帝为何单单留下他说这件事,曹慈转过弯来了,是让他给周家传话,去逼死周六河!   什么时候周六河死了,就什么时候放雍王出来。   一阵轻微的不安袭来,他稳了稳心神,面上神色不动,装糊涂地说道:“周家这阵子寂然无声,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在思过,陛下,想来是雍王殿下从前提点的缘故……”   曹家和周家是亲家,要是他出手逼周六河去死,天下人不笑话他落井下石吗。   他不能沾这个手。他得甩出去。   又把话题拽到了雍王身上。   皇帝本想让曹慈出手逼死周六河,奈何对方不听话,只好悻悻地摆摆手,生硬地说道:“曹相也忙别的去吧。”   曹慈赶紧告退。   从宫里出来回到家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额上骤然汗津津的,干坐半晌才端起茶盏灌下一口茶,这时候管家曹四在外头通报了声:“相爷,周家给咱们送分红银子来了,您要过目一遍吗?”   周家为什么给曹家送分红银子呢,说来话长,这两家在京城有一桩共同操持的生意——放京债。   京债,看名字就知道跟后世的借贷是同款,没错,它是古人放高利贷的一种,但它挑人,是专门放给那些在考中进士之后没有银子支持赴任之前在京的开销银子的新科进士的,说简单一点儿就是还未踏上仕途的准新官,他们先借一笔银子维持生活,然后等他们获取官后,户部会发放一笔银子,他们再拿这笔银子去偿还京债。   借京债大概是从唐朝开始的,《旧唐书》有一句不大起眼的话——“所冀初官到任,不带息债,衣食稍足,可责清廉。①”   说的是新科进士到地方上上任,如果他没有借过京债,没有利息要还,靠朝廷的俸禄就能富足,他多半会清廉,不会想方设法搜刮老百姓。   反过来说,如果一位新官背负着京债上任,到任之后为了还债,首先要想办法鱼肉百姓——捞钱,不会一心做个好官。   因而,京债弊大于利,虽能让寒门士子能体面过活,但更多的是让新官钻进钱眼里,从而没了爱民之心,是以唐之后的历代明君都三令五申禁止放京债,但是却没有那一个皇帝的治下能够拒绝京债,屡禁不止,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是以本朝一旦新科进士选了官职,户部立即会发放一笔银子,就是为了尽可能杜绝他们借京债。   但总免不了有些新科进士缺钱,等不到户部的银子,只能靠借京债过活,因此从未绝迹,只要不出事,京兆府、户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过问。   ……   周家是在二十来年前就开始放京债的,后来周淑妃进宫得宠,他们攀附上曹家之后,两家联手一起做,京城士子进京考试,私下里暗暗借京债,周家那些年往外放了很多,若是有用的,便不要利息,要是后来觉得没有用的,还清楚了便不再说其他。   但就在几年前,曹慈忽然命曹家人金盆洗手,退出不干了。   但周家为了笼络住曹家,每年依旧送些分红过来。   曹慈沉声道:“送进来。”   曹四把银子拿了进来:“相爷请看。”   曹慈漫不经心随手拿起银锭托了两下,说道:“你去把周六河放京债的事情捅出去,让户部去查。   曹四:“……”曹家先前不是也参与了吗。   曹慈把账册丢到火盆之中:“从前的也都烧了吧,记住,曹家,跟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曹四愣了片刻说道:“是,相爷。”   翌日,便撒出了口风。   而后,户部果然上当了,员外郎朱尧头一个让人暗中去查,果然,查出许多起这样的事情。   放京债,借京债这个事情其实没多大事,但是,周家通过放京债这儿笼络人,这就是嫌命长了。   朱尧找到证据、证人之后去找沈持:“周家放京债这事儿,咱们管不管?”   沈持是知道有京债这么回事的,但他不知道京城里放京债的是周家,心道周家的胆子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皱眉说道:“秦尚书知道吗?”   朱尧:“下官还没有跟他说。”   “还请朱大人跟秦尚书说一声,”沈持说道:“听听他怎么说。”   朱尧将这件事报给了户部尚书秦冲和,秦老狐狸一琢磨:周家刚失事,这事儿随之被抖露出来,看样子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户部的手再给周家一闷棍,说道:“让本官好好想想。”   过了一日后,他问朱尧:“沈相知道吗?”   朱尧点点头:“下官告知他了,沈相说让知会秦大人您一声。”   秦冲和点点头:“你拟一份详细的奏折来,本官先上奏给曹相爷。”曹慈和周家是亲家,不知曹家是否涉及其中,他得先试探试探。京城各家之间的事情盘跟踪错,复杂啊。   “是,”朱尧说道:“秦大人。”   两日后,关于周家放京债的奏折递到了曹慈的手里,他打开一看脑子嗡的一声:他不是把这件事甩出去了吗?怎么又回到了他手里,一看是秦冲和的印章,气得摔在地上:“秦老匹夫,不会给沈相吗?”   他越来越觉仕途力不从心了,桩桩件件事情都变得很被动,他脸色变得颓然。   一旁的管家曹四瞧着他的脸色问:“相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怎么办?”   曹慈默然片刻说道:“唉,送到本相手里的奏折,只能上奏给圣上了。”   这件事还得由他来揭出来,交恶周家。   忽然。   “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门,曹慈给曹四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看,过了会儿,人进来了,是周家的。   一开口说的就是放京债的事,他们听到风声了,但是曹慈很不耐烦:“这事儿啊你们还是去找淑妃娘娘的好。”   周家人气愤道:“曹相,别忘了……”当年曹家也是有份的。   曹慈冷笑道:“周老爷,千万不要血口喷人,否则,只会更难收拾烂摊子。”   周家人被他嘲讽得哑然:“……”曹家早在几年前就退出放京债了,还真是空口无凭。   只能悻悻离去。   他一走,曹慈立即去书房写了一封奏折,遣人连夜送进宫去。皇帝看到后拿手臂夹着奏折,直接去了周淑妃住的庆春殿,声音平淡如常地说道:“你看看这个。”   自打雍王失意后,周淑妃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的,听他这么说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抖着手打开一看便瘫软在地:“……万岁爷,这……这……妾……”   嗫喏着说了半天,甫一抬头,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   皇帝从庆春殿出来后,用御笔在曹慈的奏折上写了行字“替朕去一趟周家。”,命人送给他。   曹慈看到朱批,摇摇头:“唉……”终究是躲不过去,还好,奉旨办事也算是过得去,当晚,他去了一趟周家。   至于他对周家人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但是他走之后,还未到天明时分就传出了周六河暴毙的消息。   周六河死的很仓促,死得很突然。白日里死讯传到宫里的一瞬,皇帝舒展开眉头,徐声说道:“去给雍王殿下送床凉席,这天儿眼见着有些热了。”   大太监丁吉愣了愣:“……是,陛下。” 第240章   彼时, 京城各世家也都知道了周六河的死讯:“死……周大人死了?”先前与他不对付的人一抿唇,心中别提有多痛快了,而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则心中惶恐, 着人四处打探消息,生怕牵连到自家, 更多的是与之毫不相干的人家,他们三五好友聚众小酌, 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说的最多的还是“到底是谁弄死了周六河”, 有人说道:“我听说是曹相爷, ”他说完挤了挤眼睛:“曹相爷这是挥泪斩亲家啊……”   “我怎么听说是户部干的, 说是周大人私放京债,被户部弹劾了……”   一人压低了声调说道:“我表兄的小舅子的表姨父的侄子在京兆衙门当差, 他说呀, 是周淑妃和雍王母子俩失宠了……周大人从前干的那些旧账被翻了出来,圣上大怒, 公事公办叫他死的……”   “唉, 不管怎么说, 曹相爷这人是真狠……”有人反驳他:“当大官的哪有不狠的。”   “话不是这么说,我瞧着沈相爷就不赖。”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又有人开腔:“说起沈相爷,全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人物,无论样貌, 才学, 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 是啊,这种事情必为沈相爷不屑于为之啊。”曹慈这事儿办的很“减分”,招来一片嘲讽, 不得不告假在家中暂避一避风头。   因而朝中百官和沈持打交道的愈发多起来,至此,他仕途的前半场,可谓是政绩名声粲然可观,一路高升,根基初成,不知不觉间开启了恢弘的后半场。   不过,更忙了,往往从清晨五更离开家去上朝,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得以归家,匆匆吃口饭又要到书房处理、复盘手头的事情,深夜时分才得以就寝。   眼下到了五月初,史玉皎妊娠的月份越来越大了,算着得有七个多月,每晚起夜频繁,迷糊着如厕,沈持怕她磕绊,哪怕有婢女值夜他也不放心,非要一趟趟自己亲自跟着,这么一来,夜里睡得少,也不安稳,未到六月,他人又胖了一圈——大概是传说中的过劳肥来了,一日在上书房,皇帝萧敏不经意打量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又笑了:“沈爱卿发福了啊。”   然而他的面目看上去却有些憔悴,不似先前那般目光眉彩奕奕动人。   沈持脸皮很厚地说道:“说来惭愧,臣近来想学心宽,没想到却只是体胖了起来。”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对了,朕听十皇子说史将军月份大了,担忧累着她,向朕请求让她讲《孙子兵法》,不再动枪使棒,你看怎样?”   皇子们纵然不领兵打仗,也要粗略读兵法书,这是昭朝皇室的规矩,大抵是要他们博个文韬武略的名声吧。   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   沈持赶忙谢恩:“臣替贱内谢过陛下,只是臣回去后还得过问她愿不愿意。”十皇子有心了。   “嗯,你回去跟史将军商量一下,”说完这件事,皇帝又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沈持从容道:“回陛下,户部与吏部的事情多一些,户部左不过是夏收之事,而吏部则出了些意外,多名外地官吏上书,说是在任十多年升迁停滞不前,漫长时光里他们仕途不济,一直未能被拔擢,请求吏部考量,酌情升迁。”   皇帝说道:“我朝的地方官吏的的确确是有这个问题,你跟穆尚书说说,从今往后多加考核,要及时向朕举荐有能力的官吏。”   “是,”沈持执礼说道:“陛下,臣遵旨。”   这时候外头有太监禀道:“陛下,雍王殿下来请安来了。”   周六河死后,皇帝把雍王给放了出来。   沈持听见立马道:“臣告退。”   皇帝摆手:“去吧。”   沈持从上书房退出来,到了门口,正正好跟雍王打了个照面,那孩子消瘦许多,眼神也带着隐隐的不安,见了他哑声道:“沈相。”   “臣见过殿下。”他站定后施礼道:“殿下万安。”   雍王微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沈持心道:看他这副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兴风作浪了,加上前有曹慈称病告假在家,朝堂上大抵要安静一阵子。   此后果然如他所料,一时间,京城的权贵从上至下全学乖了,无人再生事,很是平顺。   是日傍晚沈持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跟史玉皎说了皇帝的意思:“圣上让你从明儿开始给十皇子讲兵法,不再动气力了。”   史玉皎微愣,而后苦笑道:“要讲兵法,翰林院那么多才子呢,哪个不比我讲的好。”   因月份渐大,身形易显笨拙,是以她梳了高耸的云髻,换上了绣花繁复的交领上襦,下衬一条素色百褶裙,这样既不束着小腹,也不显怀,反倒有种雍容华贵的气韵,跟世俗的认知中,她丞相夫人的身份全然契合了。   沈持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说道:“翰林院都是些文人,他们没打过仗,让他们去讲,还不是全都浮在文字上面,怎有你身经百战讲起来生动深刻。”   史玉皎眉尖微蹙。   “你要是不愿意,”沈持说道:“我想个法子帮你辞了吧?”   京中什么人物没有,不用可着他媳妇儿一个人薅。   “也不是不愿意,”史玉皎为难地说道:“我毕竟没什么学问,怕哪里讲错了叫人笑话。”她又想了一想:“被人笑话是小事,万一错了,误了皇子,说不定啊还要获罪呢。”   有些不敢揽这桩事。   沈持:“你现在月份大了,容易累着,在家里歇着最好不过了,要不,辞了怎样?”   “这样又辜负了十殿下一番好心,”史玉皎愁眉苦脸地说道:“好难开口。”   沈持:“我去说,好不好?”   史玉皎却摇了摇头:“你让我再想想。”   “要不这样,”沈持给她支招:“兵法书上的字眼呢,你就照本宣科,多讲一些实战,这样就不会出错了吧。”   史玉皎:“这倒是个法子,可是我照本宣科都怕出错呢,你不知道,兵法书中好多废话呢。”毕竟她幼时学兵法书,只留意了对打仗有用的,比如“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①”这句,她认为只有“不战而屈人之兵”有用,其他全是啰嗦的废话……但要给皇子讲授的话,这些废话也得细究其意,讲得深入浅出,难着呢。   沈持拍着胸脯笑道:“这个容易,找你相公我帮你写注解嘛。”   “真的?”史玉皎眼睛一亮,带着几分戏谑浅浅笑道:“沈相爷忙得过来嘛?”   沈持挑了下眉:“圣上让吏部多升迁官员,很快就会有一拨贤才进京,到时候我就清闲多了。”   不像眼下这般每日忙得分身乏术。   “那好,”史玉皎精神抖擞地说道:“以后就靠你了。”   沈持笑笑:“嗯。”小两口有说有笑才吃完这顿饭,沈家在京郊的田庄上来人了,送了满满一车干麦秸来,说是朱氏交代,这些秸秆是今年新的,反复曝晒过,是给儿媳妇布置宴室用的,让他们择个吉日铺进房子里去。   宴室是古代妇人生孩子的产房。在当时的京城,家中有妇人妊娠,会专门在静僻的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将门窗挡上做好避风,室内摆设分娩所用之物,室内用艾草熏上数遍以消毒,还要在吉利的方位摆上摆件祈祷大人孩子平安。   孕妇在分娩之前的几日就要搬到宴室,在这里临盆并坐月子,一直到满月后才搬回从前的卧室。   这秸秆是用来铺在宴室的地上,上面再铺毯子,到时候踩上去软软的,要是万一孕妇想要站着生下孩子,“落草”时也不会摔着磕着。   沈持听见“宴室”二字凝着史玉皎说道:“还有些早吧?”算着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呢,可见沈煌夫妇俩盼孙子孙女的心切。   他是知道家中要给产妇布置宴室这件事的,想着等几日去孟度那里讨讨经验,谁知他爹娘就先给张罗上了。   史玉皎则从来没想过这事儿,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肚子,跟拍西瓜一般说道:“没熟,还早着呢。”她看着送来的码放整齐的秸秆:“让阿娘费心了。”   沈持连忙拉住她的手:“轻点儿。”嫌她拍肚子的劲儿大了。   史玉皎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旁的婢女也在低头偷笑。   沈持说道:“宴室的事也交给我,你不用操心的。”史玉皎皱了皱鼻子:“辛苦相爷你了。”她打了个哈欠:“困了,沐浴,睡觉去。”   沈持伸手牵她回屋。   五月底的天气,人间已开始苦炎热,等她洗澡回来后,他拿蒲扇坐在床边摇凉风:“明儿叫人去买些冰块来……”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侧着身睡着了。沈持扯起唇边无声地笑了笑,心想:谢天谢地,到了孕晚期媳妇儿照旧能吃能睡,不那么受罪,真好。   她睡着后,他去书房,先从书架上抽出本《孙子兵法》来,翻了几页,提笔在她当作废话的句子后面写下注解,一条,又一条……   子夜,狼毫笔尖滑过宣纸,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声,摇曳的烛光照得书房通明,窗外的中天上,月儿正圆。 第241章   一夜安然无话。   次日五更天, 晓风拂拂,月色渐渐西沉,此时的沈持已穿戴齐整, 如往常一般出门上早朝,到了皇宫的东华门外, 竟遇到了右丞相曹慈,这人在家暂避一阵风头又出来了, 他淡然的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还是一张上位者没吃过亏的老脸, 正挂着笑意跟同僚们打招呼。对视的一瞬, 沈持心头痒痒, 很想找个机会让他尝尝从云端坠落吃瘪的滋味。   跟曹老狐狸打了声招呼,沈持理了理衣袖, 随和跟同僚们一块儿踏进宫门往太和殿走去。   近来朝中平静, 是以皇帝变得松懈,大抵是起晚了迟迟没驾到, 朝臣们一开始还肃着脸毕恭毕敬地端着, 后来实在躁了, 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声音也越来越大,处处唾沫横飞,就在快要掀飞太和殿屋顶的时候, 銮驾来了。   群臣立即噤声, 等皇帝端坐于龙椅上后行跪拜礼, 山呼万岁。与往日不同,帝半晌才启口说道:“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极度沙哑乏力,让群臣心中暗暗吃惊:帝龙体欠安?还未细想, 大太监丁吉就给他们使眼色:“万岁爷昨儿夜里批折子歇得晚了,众位大人有什么事长话短说尽快上奏吧。”   批折子,什么折子让皇帝劳神至夜不能寐!真是一惊未平又一惊。   群臣不约而同朝沈、曹两位丞相看去。沈持微抬眸飞速瞥了一眼皇帝的气色,只见帝眸光黯淡,嘴角的弧度向下,印堂之中显现出一道新的深深的悬针纹……憔悴如斯,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是出事了。   而且是极大的事。   沈持瞧一眼曹慈,稳稳地握着笏板上前说道:“陛下,臣无事要奏。”曹慈也跟着说道:“臣手边也无甚要紧之事。”   听他二人这么说了,群臣也都知趣地附和道:“臣等无事要奏。”   于是,君臣就这样默契地冷场了。   皇帝挥挥手让他们退朝,百官人心惶惶地出来宫门,开始以眼色相互发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街肆上人人声鼎沸,正是百姓出来吃早点的时候,货郎高声吆喝着,烟火气让人闻几下就饿了,但是谁也无心思去吃早点,都在放慢脚步,期盼着能听到来自宫里头的一丁点儿风声。   宫门“吱呀”一声又开启,太监丁逢脚步利索地走出来尖声说道:“万岁爷请沈相爷、曹相爷去上书房一趟。”   沈持急忙折回去,曹慈紧随其后:“丁公公,圣上还好吧?”   想打探口风。   丁逢摇摇头:“二位相爷哟,奴才也说不好,只听人说,昨儿夜里万岁爷要歇的时候,西北送了一封加急奏折来。”说到这儿他打住了话头,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西北。   根据这个信息能联想到的有两样事情,一是打仗边关失守了,二是被遣往边关的庄王萧承钧……死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能让皇帝这么揪心。   沈持与曹慈互看一眼,面色都沉了下来——边关若有战事,只怕八百里加急先要送到兵部,不会在夜里送进宫中,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   快走到上书房的时候,大太监丁吉匆匆迎过来,低声说道:“庄王殿下……”他下巴朝上书房内点了点,欲言又止。   果然。   沈持止住脚步:“多谢丁公公提点。”   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宣”,他和曹慈进到上书房,里面扑面而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悲伤,他二人微怔后,忙道:“陛下。”   皇帝半倚在龙椅上,平静之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昨夜沐将军从西北发来急报,说……庄王,去了。”   年仅三十四岁。   庄王萧承钧自从前年被遣往西北监军后,无论眼中看到春日灼灼,茅店鸡声,亦或天寒岁暮,长河落日,他都要生出一番透骨的伤感,有时无声落泪,有时夜里从梦魇中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子将灯剔亮,望着月光灯影,总觉得自己身在京城,嚷嚷着要进宫见他父皇……白日醒来后又懊恼自己失仪了,这么一日日闹腾下来,渐渐消瘦,以致于后来一日日茶饭不思,成日沉浸于忧愁之中,不久积攒了一身的病,他也不传大夫来看,就这么拖到了病入膏肓,前几日突然死了。   ……   皇帝的声线一字一字艰难地将这话扯出来,收尾时看了看沈、曹二人,微眯起凤眸,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家父子终究是落了个生断死绝,想来着实令人唏嘘。   曹慈哽咽着跪倒在地:“庄王殿下啊……”他已是泣不成声:“陛下节哀……”   沈持也跟着他说道:“请陛下节哀。”   皇帝无力地掀开眼皮:“不说他了,朕在想,是不是该立太子了?”储君之位悬空,让每位皇子都生出觊觎之心,一个个耍手段玩心机,及至父子间生出罅隙慈爱不复过往,怎能不叫人伤神。   他心想:要是选一人立为太子,绝了其他皇子的心思,这日子是不是就能太平了,他甚至后悔没有早立下太子让庄王绝了争储的心思,让他为此送了命……   遂忽然生出立储的打算。   但皇帝这个打算吧,没那么情愿,因为他中意的十皇子萧福满还小,立储的时机未到,说白了是被皇子们勾心斗角不省事给逼的,没辙了。   沈持:“……”   原来皇帝叫他和曹慈两个人过来是想商议立太子的事情,这过于突然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曹慈也卡壳了,半晌没吭声。   皇帝又瞧了他二人一眼。   曹慈迟疑一瞬,赶在沈持前面说道:“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或许有些早,况且这是大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下来的……”   他少时曾是皇帝的伴读,与之打了四五十年的交道,太会揣摩萧敏的心思了,知道帝心里头还在犹豫,并不愿意立储君,至于为什么不愿意,他猜帝权衡的大约是立了成年的太子怕其储君当久了势力坐大后等不及老皇帝驾崩便逼宫夺权,要是选了年幼的,又怕不能服众,徒惹纷争吧……   因而说了一箩筐冠冕堂皇反对立太子的话。   皇帝听了非但不生气还甚是欣慰,他出于对大儿子之死的愧疚生出立储的念头并不是要真的立储,同样,也不是真的召左右丞相来商量立谁为太子,而是让他们来说服自己不要急着立太子,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曹慈的话恰好说到他的心坎上,皇帝又凝着沈持:“归玉,你说呢?”他还想听听沈持怎么劝阻他此时立储。   就在方才,沈持想了许多,他肃然道:“回陛下,臣以为庄王殿下乍然薨逝,朝野上下皆悲恸不已,而立储是普天同庆的大事,要是陛下拟了旨,臣子与臣民,是该为庄王殿下悲伤还是为新储君高兴呢?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了沉思片刻说道:“归玉所言极是。”   瞧,不是他不想立储,而是没法立啊。   皇帝听到了他想要听的,本来要让他们退下,只听沈持又说道:“臣还有一事要奏,臣斗胆请求陛下下旨,再封一皇子为王。”   再封一子为王。   皇帝和曹慈都下意识地想掏一掏耳朵,不是,没听错吧?   “沈爱卿说说,这是为何?”   沈持徐声说道:“臣听闻庄王殿下才情出众,他驾鹤一去,百姓痛惜不已,殿下若再立一位同样品行出众的皇子为王,一来或可抚慰百姓之心,二来也叫他们知陛下膝下枝繁叶茂,有众位皇子绵延天龙脉,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归玉说的倒也是,”皇帝听了沈持的话忽然想到:若日后立萧福满为太子,眼下也该给他铺路,是时候封他为王了,这个提议不错说到点子上了,遂从谏如流:“没了庄王,朕就再补百姓一个王,贤能的王。”   曹慈瞟了沈持一眼,心中起了波澜:听这话的意思,姓沈的是要抬举十皇子。先为他博个王,呵,下一步棋该推萧福满坐上储君之位了吧。   这私心太显眼了。万不能叫他得逞。   曹慈在心中揣摩皇帝的意思,他豁然发觉,从过往帝待皇子们的种种看来,没准儿帝要选立为王的皇子也是萧福满!甚至他日立储,也更倾向于十皇子!   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行,他不能让沈持扶萧福满成为王,再成为太子,这功劳得是他的,心急之下,他来不及提醒自己“事以急而败者,十常七八。①”,于是在皇帝还未问出哪位皇子配封王的情况下,他草率开了口:“陛下,若说封新王,臣也深以为然。”   皇帝闻言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两位爱卿说说,哪位皇子可堪封王呢?”   沈持本想说“这是皇家的家事不敢置喙云云”,但他慢了一拍,被曹慈抢答了:“臣观十殿下龙颜凤姿,更兼性情如冰莹雪至,实在配得上享亲王之尊。” 第242章   十殿下。   当曹慈说出这句话时,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明明是沈持提出来的封王,他却神差鬼使上赶着举荐萧福满, 将自己的私心袒露无遗……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 只能暗暗骂自己老糊涂了。   而沈持则是愕了愕:“……”不是,曹相爷, 咱们话题还没进行到议论封哪位皇子为王的地步吧。   皇帝虽未动声色,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他轻咳一声扫了眼沈持:“曹相说的, 沈爱卿看怎样?”   他本就有意封萧福满为王, 不需要旁人举荐。   沈持:“……”说实话不怎么样。   “陛下,”他说道:“臣以为这是您的家事, 臣不敢妄议。”   一旁的曹慈听了没好声气地说道:“难道封王的事不是沈相提出来的吗?”他严重怀疑沈持给他挖了个坑。   沈持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 作为臣子,可以劝谏君王立储君, 也可以提议分封皇子为王, 至于封谁, 立谁,”他看了一眼曹慈:“臣不敢妄议。”   这话没毛病,朝中的臣子们隔三岔五就要进谏一回——请立太子,但没人敢点名说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那得由皇帝亲自定夺。   是以他敢提议皇帝再封一位王, 但可不敢说让封萧福满为王。   曹慈:“……”   他越发觉得这坑是沈持给他挖的, 更气的是, 他还急吼吼地跳进来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慈一眼,说道:“嗯,既是朕的家事, 那朕得自己好好想想,不能让两位丞相代劳了。”   曹慈讪讪地说道:“是,陛下,臣多嘴了。”   “无妨,曹相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面上若无其事,换了话题:“庄王英年早逝,朕很痛心,两位爱卿替朕盯着点儿鸿胪寺,让他们好好为庄王办后事吧。”   沈、曹二人同时道:“是,陛下。”   为表示失去大儿子的哀恸,皇帝又道:“朕明日辍朝一日,告知百官吧。”   二人又应了一声“是”。   之后皇帝抬手轻摆,示意他们退下。   沈持从上书房出来后瞧了一眼曹慈,见他僵硬地挪着步子,说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曹慈心中想着方才的事,叫苦不迭,不耐地说道:“沈相请便。”   沈持一拱手,快步流星走出皇宫。   自从升任左丞相后,没有专门的衙门给他上值,只因在当朝,左右丞相任期满两年后,皇帝会赐一套大宅子,俗称相府,五进院,前面两进院作为丞相办公差之用,叫“开府治事”,后面三进院供家眷居住,沈持任期未满两年,他调侃说自己还在试用期内没转正,不享受这个待遇,得再等上一年半载的。   因而今日这么早下朝,乍然无所事事,他恍惚了一瞬,不是很适应。沈持飞速理了理思绪。   眼下,皇帝虽交代了要过问庄王的丧事,但得鸿胪寺先接手,等拟好了丧仪后他才能看看是否周全,因而此事不急,暂且搁置。   又想着夏季了,该去工部仔细瞧瞧各省疏通、治理河道的情况,于是他朝工部衙门走去。到了半路,遇到正带着两个书吏匆匆赶路的京兆少尹裴牧,见了他立即上前施礼道:“哟,巧了,下官一直想着哪天有机会见着沈相,对上次的事道声谢呢。”   前阵子他杀了宫中的太监丁会,是沈持在御前据理力争保他,才免了丢官甚至于牢狱之灾。   沈持还礼:“裴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本官认的是理,上次的事裴大人无过。”   裴牧也不跟他客气,抬袖一拱手:“下官还有事,先走了。”   沈持见他挺匆忙的,问:“什么事啊裴大人?”   “也没什么大事,”裴牧说道:“去和个稀泥。”   说完又怕沈持觉得他故弄玄虚不够坦然,又停住脚步解释说:“去年开春的时候康阳公主猝然离世,下葬的时候她的长女曹夫人嫌父亲,驸马赵大人给她的陪葬寒酸,想要将公主的嫁妆陪嫁,奈何赵驸马一直不肯松口,曹夫人闹腾着不让她入土,双方僵持一年有余,这不,告到京兆府来了,本官翻遍律例遍寻不到判案依据,只好登门去调解一二。”   他说的康平公主是皇帝的妹子萧文君,公主年轻的时候用后世的话说是个恋爱脑,放着京城那么多高门世家公子不嫁,非看上了出身平平的驸马赵诚,当然,赵驸马长得仪容俊美,据说他每次出门,百姓看见了都要呼朋引伴跑去围观,可以想象他帅的有多么哇塞。   然而美男子虽好,但也花心,公主嫁给他之后一连诞下三个女儿,无子,驸马便以延续赵家香火为由,纳了好几房美妾进来,这些妾进门后实在能生,十年间陆续生了二十多个庶子庶女,孩子多了开销大,赵家原本就没多少家底儿,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皇室的赏赐颇为丰富,赵府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公主薨了,她亲生的三个女儿也出了阁,天子便不再照拂赵家,他们的日子是每况愈下,甚至穷到要出去打饥荒的地步,别说给公主置办陪葬物,连她的嫁妆都惦记上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过几年皇家淡忘了这位公主后,他们变卖她的嫁妆过活呢。   哪里舍得用来给公主陪葬带到地下去。   然而,她亲生的长女赵央——嫁给了当朝右丞相曹慈的儿子曹珩,是相府的儿媳妇,看着娘亲的墓中空空如也,寒酸如斯,不干了,回娘家为娘亲抱不平,谁知道赵诚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该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父亲无情,她索性撕破脸将娘家告到了京兆府。   ……   沈持皱眉:“……”听起来就棘手。他问裴牧:“裴大人准备怎么调解?”   裴牧:“公主下葬,夫家本应给她置办不逊于其他公主的陪葬物,若是无力置办的,将她的嫁妆随她一起去也无可厚非,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公主寒酸着走。”   “本官只对赵驸马说,”他又说道:“公主下葬,请赵家按照规格操办就是。”   要是赵诚不肯,他高低得参这人一本。   京兆少尹亲自登门放话,大约足矣让赵家不敢再打公主嫁妆的主意,要是真按照公主的规格陪葬,除了嫁妆外,赵家还得添不少物件呢,毕竟这些年公主拿自个儿的嫁妆填了他们家多少不敢细算,他们哪里置办得起。   裴牧虚心地说道:“沈相,下官这法子可行吗?”   “这也是本官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沈持:“裴大人去试试吧。”   裴牧:“那就不叨扰沈相了。”   “裴大人快去忙吧,”沈持说道:“告辞。”   等裴牧走远了,他摇摇头,心道:这个赵诚还真是不地道啊,连妻子的嫁妆都想吃干抹净。又想,康平公主的长女赵央竟然是曹慈的儿媳妇,不知这位相府少夫人会不会用夫家的势来压娘家一头……呵,这下精彩了。   心中嘀咕一顿,他转身继续往工部走去。   到工部转了转,得知各地都在有序疏通河道,他才放心,老熟人户部员外郎胡见春说道:“沈相还记得下官吗?”   沈持:“当然记得,本相与胡大人一同赴黔州府开过朱砂矿。”   胡见春哈哈一笑:“沈相好记性。”   沈持:“哎呀瞧胡大人说的,本相今日过来想问问各地河工的情况,听说今年夏天旱的旱涝的涝,到处都在疏通、治理河道。”   胡见春愁眉紧锁:“可叫沈相问着了,今早李尚书还在盘查各处的河工,好在盯得紧,各地官府都重视着呢。”   沈持出任左相后,凡事事无巨细,对于各地上来的奏折,但凡其中有事情奏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拿语言艺术糊弄的,都被他圈住问了个底儿朝天,三番五次下来,各地的官吏晓得这人不好糊弄,多数人已绷紧神经不敢怠慢公事。   比如在今年的河工上,各省都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出差错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好,”他稍稍放心:“麻烦胡大人多盯着些,夏季本相最不放心的就是河工了。”   胡见春:“下官定然紧盯此事,不叫出半分差错。”   沈持点了下头,辞了他从工部走出来。六月初的天气清风无力,很热,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官袍脱下来叠好搁在手上拿着,只穿一件圆领袍,往前走一阵子有片集市,沈持在那里遇到卖鲜活小河虾的,他买了一大兜,打算拎回去炸了给史玉皎当零食吃,补钙。放在后世,听说孕妇得额外补充钙制剂。   拎着往回走,到了竹节胡同口时恰好碰到岳母史二夫人,她带着两个婢女,各提着一个大食盒,一看就是去给闺女送东西的。   不用想,又是卤好的大块肉。   “你买的这是什么?小河虾,羊奶?”她瞧了瞧沈持手里拎的小河虾,讶然:“三娘现在爱吃这个?”未等沈持回话,她忽然眼圈红了红:“是不是之前在西南那边没有肉吃,只能吃这个……”她闺女只爱吃大块的肉,这小虾米不够塞牙缝的还得吐壳。   沈持看她下一秒就要哭着喊“我可怜的女儿”了慌张地说道:“阿娘,不是不是,这是我和旺财吃的……”   给狗吃的?   史二夫人转而在心里同情了旺财一把:“岁数那么大了,给它吃点儿肉,吃这哪儿行啊。”   沈持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背了背:“……是,听阿娘的。” 第243章   两个人走回家中, 史玉皎还未回来,沈持亲自奉茶招待她:“阿娘,我过两天就找人来算一算, 在哪里布置宴室的好。”   在当朝,不是家中随随便便一个地方都能当作宴室的, 当然也不能随时动工,要择地儿择日择吉时, 很讲究的。   史二夫人浅浅喝了一口茶:“不急不急,提前一个月都来得及。”她想了想又说道:“对了阿池, 你还记得姜道长和邱道长吗?两位道长好久没有音讯了。”不然还能找他们来给拿个主意。   “是啊, 阿娘, ”沈持微皱了下眉头说道:“两位道长好多年没有露面了。”也不知道那个见面就叫他“沈富贵”的邱老道如今在何处云游。   忽然还怪想他的。   史二夫人:“是啊,两外道长也不说回京看看老朋友。”她说完话, 婢女云苓接话道:“当年夫人生将军的时候就是姜道长给选的宴室呢……”   沈持:“阿娘, 要不我打听打听姜、邱两位道长,若是方便, 请他们回京一趟?”   史二夫人点点头:“麻烦你打听打听吧。”找别人她不放心。   沈持:“好的阿娘。”让他想想怎么找人。   史二夫人让婢女把她带来的东西送到灶房:“家里煮了些吃的, 给你们拿过来点儿。”   沈持谢过她, 叫人接过去,又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说道:“云苓姐姐,这个时辰三娘快回来了, 你去外面迎一迎她好吗?”   云苓道了声“是”, 出去接史玉皎。   史二夫人坐得不耐烦了:“我就不等她回来了, 你俩有事的话再打发人去家中叫我。”   沈持送她出门,而后到厨房让赵蟾桂他媳妇儿把小河虾炸了。再看史二夫人送来的,一盆钵黄芪鹿肉汤, 一盆当归羊肉汤,肉多汤少……他心道:全是热性的。于是说道:“李嫂子,得空给夫人煮个金银花茶。”   李氏瞧着那些大块的肉说道:“是,相爷,这些补是补只是吃了易上火,是要喝点儿凉茶……”   沈持交代完后去柴房看忘旺财,狗老了跟人老了一模一样,既有种成精的感觉,又有种糊糊涂涂,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中。   沈持喂它喝了小半碗肉汤,喝完后,旺财懒懒地眯着眼,睡觉。   他伤感了片刻,直起身回了前院的厢房。   听到外头一阵爽朗的笑声,是媳妇儿回来了。沈持心想:她心情很好,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   他马上出来:“回来了?”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荷包去放起来。   史玉皎脸上洋溢着喜气:“嗯,”伸了个拦腰:“好累。”   子苓从灶台上端来了炸好的小河虾:“夫人回来啦,先吃点儿东西垫垫,一会儿就开饭。”满屋又酥又香的味儿。   史玉皎洗了手,看着炸得金黄的小河虾,拈起一只放在嘴里:“好香啊。”   沈持倒了一杯热牛乳给她:“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听说没有,”史玉皎说道:“圣上要分封各皇子,想来十殿下也有份儿,要当王了。”自己的徒弟要当上王爷了,她当然与有荣焉。   沈持微微一愕:“听谁说的?全封王?”早上他在上书房的时候提到这件事,皇帝还说要考虑考虑呢,这就做出决定了?   不是单封十皇子萧福满一人,而是给还未有王位的五位皇子全部封王!   嚯,好大的手笔。   史玉皎:“嗯。”   “我从宫里头出来的时候遇到丁公公了,他正满身喜气地去给皇子们报喜呢。”大约等过了庄王的葬礼,就该着手封王的事了。   沈持:“……”   史玉皎低声嘟哝了句:“莫不是庄王殿下过世,圣上怕百姓论其凉薄,这才给几位皇子封王的?”   沈持眼神微发散:“或许是吧。”他想皇帝可能还有一重意思,让诸皇都成为王一样尊贵,借此告诫臣子,不要过早“拜山头”,暗中押宝某位皇子,那成不了事儿。   不过既然回了家,他便不愿意过多说起朝中之事,换家长里短来说:“方才阿娘来了,送了一些熟食,有鹿肉,有羊肉,晚上有的吃了。”   史玉皎听了咽了咽口水:“今儿德妃娘娘与我闲谈两句,她说宫里头的娘娘们到了临盆前一两个月,御膳房便不怎么送荤菜了,怕腹中胎儿太大不好生产……我还是少吃些肉吧。”   沈持:“……”太好了,终于有个人劝她,感谢德妃娘娘。   不过他看了看她,纵然身怀六甲还是那么矫健并不笨重,瞧,常年习武的好处在这一刻具象化了,他不忍心地说道:“要不,少吃点儿?我陪你吃。”   说着话儿,史玉皎不经意打量沈持好几眼:“咦,阿池,你……好像发福了?”   沈持心虚地说道:“……是吗?”他承认这阵子陪媳妇儿吃的肉多,但……胖这么明显的吗?   史玉皎笑了笑:“你没觉得?哦,想来是我眼花了。”   沈持凑近她:“你再仔细瞧瞧,我是不是胖了许多?”史玉皎掐了掐他的腰:“也没胖多少,三两圈吧。”   沈持两眼一黑:“……”   等过了这阵子他要把八段锦和三脚猫的剑术捡起来,应该能……轻减些吧。   “我去洗漱,而后睡会儿,”史玉皎笑道:“你忙你的去吧,不必陪着我了。”   说完让婢女陪着沐浴去了。   沈持只好去书房,坐下后他想了想,给远在禄县的他爷沈山写了封信,一来告知家中即将添丁之喜,二来询问邱长风在不在那里……   沈家这边岁月静好,而右丞相曹府则有些黑云压顶。   曹慈得知皇帝要加封诸皇子为王的消息后问了管家曹四两遍:“圣上当真是这么说的?”   不是单封十皇子一人为王,而是加封诸位还未封王的皇子?   ……这不是打他的老脸吗。   “回相爷,”曹四小声说道:“这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多半是真的。”   曹慈心中泛起阵阵苦涩,还夹杂着些许恐慌,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唉……”上回栽了,皇帝必已对自己厌烦、生疑了吧。   他懊恼地咬了咬后槽牙,愈发恨起沈持来,再一次在心中感慨与此人斗法犹如牵牛下井,极为棘手。   但他却不能安坐待毙,还得打起精神来寻个机会扳倒沈持,否则他寝食难安。   他对曹四摆摆手:“你下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曹四拱手才要退下,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女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哼,我就不信那几个贱婢有命花我娘的陪嫁,给我等着……”   曹慈皱了皱眉头。   “相爷,”曹四说道:“是二房少夫人,她今儿回了一趟娘家,许是因为她娘康平公主的事儿跟赵驸马闹别扭呢,听说,还告到了京兆少尹裴大人那儿……”   康平公主的长女赵央嫁给了曹慈的次子曹仲亭,是以管家曹四称她为“二房少夫人”。   裴牧,呵,是沈持的人对吧,他接手了这桩案子?好的很。曹慈的眼睛骤然发亮——对付沈持难,但对付他的人不很容易吗,等一个个折了他们,姓沈的孤掌难鸣还有什么用……他心道:裴大人啊裴大人,你我本没什么仇怨,等你倒了霉,千万别怪我,要怪就去怪你的沈相爷……他要有本事的,自然还会捞你出来。   曹慈要在这桩赵家的案子上给裴牧使绊子,他微眯起狭长的眸子:“赵驸马……”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手指“咚咚咚”地急促叩击在几面上:“曹四,你去让老二来见我。”   “是,”曹四愣了一愣,心道,难道相爷要插手赵家的烂事:“老奴这就去请二公子来见您。”   片刻后,曹仲亭来了:“父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事?”他生得俊俏秀气,只是面色白得发青,看上去没有阳刚之气,有种阴柔之感。   曹慈端着茶碗乜了他一眼:“你媳妇儿怎么三天两头儿往娘家跑?”曹仲亭跟他夫人赵央并不和睦,两个人自打成婚后各玩各的谁也不在乎谁,闻言怔了片刻:“……儿子不晓得。”   曹慈放下茶碗,起身在房间踱步:“她与赵驸马因为康平公主嫁妆之事闹得几乎父女反目,这你也不知道?”   “儿子不曾听说半分,”曹仲亭惭愧地说道:“婚后她对儿子很是冷淡,儿子许久未到她房里去了……”   这个“许久”大约是三五年了吧,他每日在美妾房里厮混,似乎连赵央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她也不找他,倒也相安无事。   “不管之前如何,”曹慈严厉地说道:“打今儿起,你把她管起来,暂时不许她回娘家,最好不要踏出曹府半步。”   “要是她不肯呢?”曹仲亭犯难了:“爹,她……她为人凶悍傲慢……”只因赵央是公主之女,他打心眼里怵她,不怎么敢得罪她。   “只要嫁进我曹家了,”曹慈说道:“就是我曹家的儿媳妇,就得守家规,守三从四德。”   “是,父亲……”曹仲亭不解地问道:“只是为何忽然如此?”   曹慈怒骂:“蠢货,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看好你媳妇儿就是了。” 第244章   别看他贵为相府公子, 却是个极没出息的东西,修身齐家没有一样拿得出手,还为人窝囊爱躲清闲, 此刻听了他爹的话心中嘀咕“管那个悍妇作甚,由她作闹去吧……”, 一脸的不情愿。   曹慈一看儿子那没用的样子就来气,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叹了口气说道:“你媳妇儿将你岳父家的事告到了京兆府, 由裴少尹接手了此案。”   他要借此事给裴牧挖坑下套,须得儿媳妇赵央暂且罢手。   “哦, ”曹仲亭根本听不懂他爹在说什么, 不加深思地随口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谁接手的让谁管去好了,父亲无需为此烦忧, 儿子也劝劝贱内, 让她收敛一二便是……”   曹慈听了直摇头,失望地摆摆手不再多说:“嗯, 妇人既已嫁人, 就该以夫家为重, 你回房后告诉她,莫要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免得损了我们家的名声,你管好你媳妇儿吧。”   曹仲亭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请安后退下。   而后, 管家曹四进来给曹慈续了杯清茶, 说道:“老奴看不懂了,要是咱们放任二房少夫人闹着,裴大人不是更头疼?”   曹慈轻瞟他一眼:“你懂什么?”   要是她接着闹, 与赵驸马父女二人僵持不下,裴牧只会从中活稀泥,根本不会判,他上哪儿让姓裴的吃瘪。倘若赵央不插手,按照大昭朝的律例,以裴牧一板一眼的性子,大抵是将康平公主的嫁妆判给赵诚的,不会让其陪葬。   但一旦他这样判了,可就惹怒有外嫁女的京城世家了,谁甘心女儿嫁人后被夫家吃干抹净,不群起而攻之才怪。不光如此,还会极大地伤了皇家各公主的颜面,等她们哭哭啼啼进宫闹起来,皇帝虽不好登时发作,但因他上次对裴牧擅杀太监的事就有所不满,这次也定会寻个其他的由头跟他过不去,哼到时候就等着罢官下大狱吧。   想到这里,曹慈已经在心中畅想沈持焦头烂额多方奔走捞裴牧的场景了,那叫一个畅快。   曹四很快看穿他主子的心思,说道:“相爷,咱们办事虽说支开了二房少夫人,还有一个坏事的要不要让他忙起来?”   最好是忙到东倒西歪无暇他顾。   沈持。   此人太有城府,又似有天助,桩桩件件事情都从未失过手。   曹慈:“嗯,你说的对,该给姓沈的手上塞点儿事。”可是有什么事情能让沈持腾不开手呢。   让他好好想想。   他在朝中多年,深知各衙门的积弊,想要寻个事情不难,只要他琢磨一二,很容易让沈持忙个天昏地暗,留给他让裴牧出事的机会。   曹慈起身蹀躞了半天,说道:“研墨吧。”   经过几番深思熟虑,他写了封奏折,向皇帝提议清查各省田亩、户籍等事宜,这项公务最繁琐耗时,自前左丞相萧汝平致仕后再没人过过手,是时候让沈相爷主持大清查一遍了。   ……   曹仲亭了他们二房的院子,他往屋里看了眼,赵央正倚在贵妃榻上,一左一右两名侍女跪在地上轻柔地给她捶腿……   曹仲亭轻咳一声走进来:“阿央。”   赵央生得微胖,歪着的时候脖颈粗,他瞧了下便嫌弃地撇开眼去。   她也不待见他,只瞥了丈夫一眼,淡声问:“什么事?”   “我听说你今儿去看岳父了,”曹仲亭说道:“家中还好吗?”   赵央侧过身去背对着他:“老样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曹仲亭本想拿他爹曹慈的话来劝她几句,一听赵央这口气,知道劝不了,遂道:“那就好。”说完,他大踏步走出去,到了门口,吩咐身边的小厮:“明儿我出门后你们直接把这院子的门锁起来,就说是我爹下叫的。”   小厮愣怔了下:“二公子,这……万一少夫人闹着要出门怎么办?”   曹仲亭不屑地冷嗤一声:“锁了门,随她闹去,你们在门外就当没听见,不用汇报给我爹。”   小厮:“……是,二公子。”   ……   官场深千尺的水暗潮涌动之时,沈持正在看鸿胪寺送来的文书——安排庄王萧承钧的下葬之事,他看了看问鸿胪寺卿曾爱筇的操办规格后说道:“曾大人诸事都写得分明,本相自愧不如,如此该无虞了。”   “多谢沈相夸赞,”曾爱筇皱着眉头:“只是,圣上昨日遣人来捎了一句话,说他正在读《唐史》,下官……不懂这是何意?”   琢磨许久还是一头雾水。   沈持:“……”他一听也有点懵。在庄王治丧的事情上,皇帝说《唐史》……不仅让他想起李二凤跟他儿子承乾的事,承乾被贬为庶人后死在流放地,二凤以国公礼厚葬,葬礼拔高规格……他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曾大人,本相以为,庄王殿下多年不辞辛劳在西北监军为国效力,是否应该上奏皇帝以太子的规格入葬?”   对于庄王的死,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个儿子,而是他的名声,还有朝堂储君之争,要美化庄王,也就是美化他们皇家的父子关系,皇帝是有这个意思的。   太子。   满朝文武现在听见这两个字都头疼,曾爱筇吓得面色煞白:“沈相,这……下官不敢……”   他说完竟掏出手帕抹起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来。   “曾大人,”沈持缓缓说道:“多年未读唐史了吧?”   “《唐史》……”曾爱筇想了一想,半天才恍然道:“哎呀,下官真是老糊涂了,多谢沈相提点,下官这就回去重拟奏折。”   “曾大人慢走。”   送走他,沈持又将手头的奏折一本本细细看了几遍,从公文堆里抬头看窗外时,天色已经暗了,是近黄昏时分。   他整理好桌面,之后从户部衙门出来,没有乘车,而是步行施施然往家中走去。   途中路过街边小店,顺手买了一兜糕饼。到了家中,史玉皎到她旧日的副将兰翠家做客去了——兰副将回京探亲,今日抵京,而沈煌夫妇则回来了,微讶:“爹娘,你们回来了?”   朱氏说道:“嗯,田庄上的庄稼都收了,我和你爹回来看看你们。”   说完她接过沈持手里提的油脂包:“买的什么?”   “糕饼,”沈持说道:“随手买的。”看着很酥。   “这是哪家的饼啊?”朱氏擦了擦手拿出一块尝了下说道:“喂鸡都得拌点儿水,不然鸡都咽不下去。”太干了。   她看着儿子摇摇头:“你自个儿吃吧,别给你媳妇儿吃。”咯牙。   沈持憨笑:“娘,我想事情来着,没细看,哟,果然太干了。”   说着让赵蟾桂他媳妇儿拿下去了。   朱氏又说道:“你媳妇儿快到临盆之日了吧?身体好不好?”   沈持:“大夫说还有四十天左右。”   一天天临近,他也慌着呢。私下里已经寻了几本妇人生产的书在啃,古代庸医太多,他得略懂医术,不然总是不放心。   心理上怕被忽悠。   “宴室什么时候布置?”朱氏再一次问他。   沈持:“前几日送了信回禄县,问问邱道长在不在,若在,请他来。”   朱氏:“就算邱道长在禄县,接到信卖你面子赶来,也来不及了吧。”   沈持:“若再有十来天寻不到邱道长,我再找别人。”他也在四处打听靠谱的堪舆之士。   朱氏继续提醒他:“京城人家添丁、月子和咱们禄县不同,你要多打听,要周全,免得失了三娘的面子。”   沈持:“知道了娘,我心里有数。”   朱氏又叮嘱他几句旁的,回屋去了。   沈持一面洗手更衣一面等史玉皎回来吃饭,到天完全黑时,兰家打发人送信儿过来,说兰家老夫人留饭,让家中不必等他了,还说自个儿晚些回去,叫他不必记挂。   沈持只好陪自家爹娘用了晚饭,之后去兰家接人。哪知到了又扑了个空,史玉皎在兰家吃过饭后,兰翠想要去拜访史家长辈,二人又往史家去了……   他又赶到史家,只见堂屋里头史老夫人左手拉着史玉皎,右手拉着兰翠,非要留俩女娃儿住下,慈爱又狡猾地对沈持说道:“阿池,今晚让你媳妇儿跟着我住,我们娘几个说些体己话,你听不得,我就不留你了。”   自六年前收了滇地之后,西南无战事,兰翠再没打过仗,此时脱下戎装换上襦裙,倒像个大家闺秀,笑盈盈地拉着史老夫人的袖子:“老夫人,您这可就委屈沈相爷了。”   沈持听了苦笑道:“……兰将军说笑了,不委屈,不委屈。”说完问了史家长辈的安后告辞回家。这夜他睡得不太安稳,翌日清晨早早就醒来,却磨蹭到快赶不上早朝了才出门,路上   碰到裴牧,沈持问他:“赵驸马的家事调解的怎样了?”   裴牧苦起脸来说道:“不知为何,曹夫人忽然不回娘家了。”不闹了。   这就麻烦了。按照朝廷律例,女子嫁夫随夫,康平公主死后的嫁妆怎么处理,是她丈夫赵诚的事,别人无权插手,京兆府也得这么判。但是判了呢,康平公主寒酸下葬,让天家面子上不好看,必然引来皇帝的不悦,哪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但如果赵央闹着呢,他可以打着赵家父女二人的讼词说法不一致,要勘验核对的幌子和稀泥,拖着不判。   眼下看起来没法拖了,这很烫手。   沈持:“……”听着是有点儿蹊跷。   不过他一时没有多想,赶着上早朝去了。 第245章   一路上, 文武群臣步履匆匆进了皇宫,到了太和殿,站定后喘口气的工夫, 皇帝就来了,他今日起的格外早, 叫人心中一咯噔:圣上今日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一时皆噤声如寒蝉。   直到皇帝开口询问,鸿胪寺卿曾爱筇才底气不足地说道:“圣上, 臣这两日在筹划庄王殿下的丧仪,臣以为, 殿下在西北监军数年, 期间兢兢业业, 与戍守将士保了我大昭朝多年太平,于社稷有功, 当以……太子规格入葬。”他说到后来,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音落, 还下意识地朝沈持瞟去一眼。   耳朵尖的人还是听到了, 他们也陆续望向沈持, 心道:难道这是左相的主意借曾大人的口说出来,有人故意拔高声音说道:“曾大人想要让庄王殿下以太子规格治丧?”   也不知是蓄意挑事还是被惊到了。   沈持的目光岿然不动,只淡然看着手里的笏板,毫不在意那些各怀心思的张望。   皇帝坐在龙椅上砸吧了一下嘴唇, 看了看沈持, 却忽然目光转向曹慈, 问道:“曹相以为呢?”   要不说曹慈是个老狐狸呢,皇帝一开口他就听出了眉目,花白的胡须微抖了一下说道:“老臣以为曾大人说的没错, 庄王殿下功在社稷,臣跟曾大人想的一样,当以太子之礼安葬殿下。”   百官一听右相都表态了,七嘴八舌追忆庄王的好,那个不成器的大皇子萧承钧,在死后摇身一变,成了贤能仁德之士,不知在地下听了作何感想。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最终说道:“嗯,那就继续由曾爱卿操办,各位爱卿若还想到别的,多少跟曾爱卿提一嘴。”   “是,陛下。”曾爱筇身上的汗终于落下去,再次暗暗感慨,还是沈相靠谱啊。   这件事说定之后,皇帝的脸色稍稍松弛,群臣吊在嗓子眼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而后,曹慈接着奏道:“陛下,自贞丰二十一年萧相致仕后,我朝关于各省的户籍人口、田亩数等再未仔细摸排清查过,至今已达六年之久,要知道,我朝治下的大地主一向逃税成风,若长时间不清查,只怕不利于朝廷收缴税赋……”   “通过筛查,可以敦促各地知府想法子让治下的人口增多,”他摇头晃脑掉书袋,全然是忧国忧民的腔调:“为国之要在于得民多。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众而兵强①……因而臣奏请案比。”   古代将户籍普查称为“案比”,此事办起来事无巨细,从县到乡,上至耄耋老人,下到总角岁以下孩童,逐一进行造册登记,内容很细,连身高、相貌都要记录,叫做“貌阅”,为的是防止有成丁人口遗漏,逃避官府的税赋徭役或者征丁等事。一地的人口登记完之后,还要请驻当地的府兵前往核验……可以想象公务量之巨。   皇帝点点头:“要不是曹相提醒,朕几乎将这件事忘了。”说完,他睇了户部尚书秦冲和一眼,说道:“秦尚书,是该重新查一查了。”   秦冲和打了个哈欠,脖颈微微前倾,他年纪大了,一年比一年说话慢:“是,陛下,臣遵旨。”   皇帝又跟沈持说道:“以往都是左丞相主持,户部主理,各省大员详查,沈爱卿,你若有什么不懂的,问曹相就是。”   沈持垂下眼:“是,陛下。”   怪哉,曹慈怎么忽然提议这件事呢。沈持一时想不清楚他的用意,但听闻过这件事的繁琐,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   群臣又奏了些各自手头的事,皇帝一一听了,到点一挥大袖,命退朝。沈持跟着他从太和殿转到上书房,继续议事。   一堆堆朝政之事捋下来,累了个天昏地暗。已是倦鸟归林的旁晚时分,沈持走出皇宫后又被户部员外郎朱尧截住:“沈相,下官就重新造册户籍、田亩的案比一事初略拟了个方案,想请您移步户部瞧瞧。”   沈持向远处望了望,舒缓眼睛的疲惫:“走。”走到路上,遇到卖羊肉汤的,朱尧说道:“沈相,要不吃个饭?”   沈持摆摆手:“算了,家里等着呢,你若是饿了就买点儿东西带到户部垫垫肚子吧。”朱尧还没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朱尧小跑几步去买了两个烧饼夹肉又紧跟上来,嘿笑道:“让沈相见笑了。”   闻着喷香的食物气息,沈持更想回家了。快步走到户部,一眼瞧见籍册室内灯火通明,不少官吏留在那里整理丁口、田地、房屋、牲畜、赋役等资料,见沈持进来齐声道:“沈相。”   沈持点点头,跟他们寒暄几句:“秦尚书有何安排?”   朱尧说道:“今日早朝之后,秦大人命下官给各地发了公文,告知案比一事。”   “往年案比一次需花多久工夫?”沈持又问。   朱尧说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沈持:“……”有点磨人。   他浅浅翻了两页籍册:“是个细活儿,咱们别急,慢慢来就是。”说完,他又在心里砸吧了下曹慈忽然给他手里塞这件事的用意,依旧想不出眉目,只好闷头就此事跟户部的几位官吏说了会儿话,而后才回家。   接下来的几日,沈持几乎每日从上书房出来还要再去户部呆着主持案比,翻阅堆积如山的籍册,以至于常常夜里二更末才能回到家中。   ……   这一日,京兆府衙。   赵诚手拿一本大昭朝的《律例》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京兆府,扔到了京兆少尹裴牧脸上:“裴大人,这事儿你们京兆府不是敢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判?”   按照我朝律例,妇人过世后,她的嫁妆就该由夫家处理。哼,赵央那个逆女,竟然把自个儿爹告进了衙门,好,等他缓过来这口气,定要写一纸诉状,反过来告她个不孝之罪。   裴牧弯腰捡起《律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本官何时判案还要赵驸马来教吗?”他抖了一抖官袍:“要不,本官将这京兆少尹的位子让给赵驸马来坐?”   赵诚冷笑一声:“不敢,不敢……”   裴牧:“贵府上的事本官自有安排,赵驸马请回吧。”他心道:从你攀附公主当上驸马的那天起,你家的事就跳出约定俗成的男尊女卑,不在《律例》之中啦赵驸马。   任谁也不敢真格将康平公主的嫁妆判给赵家。   赵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到了家中,妾室们各自领着自个儿生的庶子庶女齐刷刷跪在他面前:“老爷,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生法子就要饿死人了……”   赵诚目光狠狠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你们先回屋。”既然赵央那个逆女不回来闹了,康平公主的嫁妆就是他的了。   他在阁楼里将十二个樟木箱子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霎时发出夺目的光芒,刺痛了赵诚的眼,他心中一个念头叫嚣:这是他的,都是他的,不能让她带到地下……   他抓了一把笼在袖中,走出阁楼,叫来管家:“快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仆人见了欣喜若狂,抱着珠宝就往当铺跑去。   ……   几日后,赵家的妾室个个都穿得珠光宝气,出门脸上也带着春风,京城里的贵妇们见状开始聚在一处谈论:“不是说曹夫人去闹了吗?看样子还是没别过赵驸马,可怜康平公主了。”   “赵家一大家子人要养,”有贵夫人揉着太阳穴接话:“没那个骨气让公主带走。”   “不是说曹夫人告到京兆府了吗?”   “告官又怎样,按照我朝律例,女人死了,她的嫁妆就是夫家的,给她陪葬是情分,不给,谁也说不出什么……”   “可她是公主出身皇室,”另一位贵夫人挽了挽蜀绣大袖,昂头说道:“能跟寻常妇人比吗?寒碜的是圣上的面子。”   “这么一来,京兆府为难喽……”   “接手这件案子的裴少尹是状元出身,”最开始说话的贵妇笑道:“说不定有绝妙的法子既保住天家的面子,又让赵驸马松手,甘心让公主带走呢……”   她说完,没人接这话,大概都在心里想着:才将将踏入仕途的裴少尹,只怕没有足够老练的手腕处理好这件伤脑筋的事。   ……   就在越来越多的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候,曹家不负众望地把赵央放了出来,她顾不得跟曹家置气,急匆匆跑回到赵家后,掌掴了挑头的庶母,直到赵诚赶来喝斥她才住手。   父女反目再无往日情分,赵央被从娘家轰了出去,回到曹家后,她罕见地哭哭啼啼去求丈夫给她撑腰,曹仲亭虚情假意地说道:“不是告到京兆府了嘛?难不成,裴少尹把岳母的嫁妆判给了岳父?”   “夫人别哭,那你去找他,让他给改判回来……”   赵央听到这里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心中不屑地哼了声:就知道这是个没用的东西。   她立马乘坐马车到京兆府找裴牧理论。或许裴牧早有预感,他这几日都不在京兆府衙,康平公主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又去找她的姨妈们诉苦。那些公主们听了说道:“赵驸马太不厚道了……”一个个都在找机会进宫向皇帝告状。   ……   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御史大夫管聃开始弹劾裴牧罔顾人伦,纵容赵诚侵吞公主嫁妆,草率安葬康平公主,实在不配坐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   口水在空中乱飞,试图让周遭的官员们“雨露”均沾。他们却纷纷掩起袖子,表示嫌弃。 第246章   皇帝近来在后宫听了数耳朵康平公主的事, 心中本就不满,加之上次因太监被杖杀事对裴牧有成见,此刻听了面上更是漫过愠色, 扫视了下立在百官之中的京兆尹温至:“温爱卿?”   温至蹒跚上前奏道:“陛下,臣昨日问过裴少尹, 他说曹夫人告官一事,京兆府只是暂且受理了她的诉状, 讼词、辩词之中涉及到的诸多事宜还在查证之中,并未判决。”   皇帝听了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恼怒:“既然还在查证, 为何叫生出诸多风波, 裴牧这个京兆少尹是怎么当的?”   “渎职。”   他下一句直接点明吏部、刑部的天官, 说道:“穆大人,刘大人, 裴牧渎职, 该怎么办不用朕提醒了吧。”   这是要治裴牧的罪了。   穆、刘二人,连同温至下意识地朝沈持瞥去一眼, 都在想:这次, 沈相会不会保裴牧。   此刻, 连续几日忙到脑壳发僵累成狗的沈持才觉得曹慈提议让他主持户部案比和这件事似乎有些关联,但模模糊糊的还是不甚清晰,但他没有开口为裴牧分辨一句,只是淡淡地站着, 通身散发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或许哪怕他多说一句, 曹慈早已想好招数等在那儿了, 比如含沙射影说他结党……那人是熟稔如何挑拨皇帝忌讳的神经的,他不敢涉险。   思绪翻腾片刻后,沈持深知裴牧这次凶多吉少, 但他分析了一下,觉得不会丢命,不过丢官不丢官,可就不好说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心道,有命就行,大不了蛰伏几年后东山再起。   吏部尚书穆一勉与刑部尚书刘渠嘀咕了两句,两人齐声奏道:“陛下,臣等以为裴少尹失职的,当降职贬出京城。”   皇帝不甚在意地哼了声:“嗯,准。”迁怒于裴牧,同时也是在发泄对康平公主的驸马赵诚的不满。   这件事相比于浩瀚繁琐的朝政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到此就过去了,大理寺卿柳正开始奏前一阵子清查的黔、滇两地拐卖人口一事,当场拿出奏折念出了一连串涉案谋私的官吏名单,足有四五十名之多,叫百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柳……柳大人,都坐实了?”   “无一冤枉,”柳正肃然说道:“犯案俱已认罪。”   皇帝坐姿微僵,冷声道:“重罚,不得姑息。”又缓了缓语调:“回头你另拟个名录,朕要赏大理寺诸人。”   “臣遵旨,多谢陛下,”柳正又说道:“此案从头至尾皆是冯大人主持操办,还请陛下重赏。”   皇帝换了个坐姿,上身微前倾:“冯爱卿有些本事,朕记下了。”   大理寺之后,各衙门也陆续上奏政事。沈持一一听着,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说两句,言谈举止与往日无异,看起来丝毫不为裴牧之事烦忧。   曹慈时不时睇过来一眼,心道:裴牧是头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本相爷要一个个折了你的门生故旧,慢慢来,哼,总有你急的那一日。   他急不可耐地暗暗物色下一个目标。   ……   当日早朝之后,沈持依旧是上书房忙完挪到户部接着忙,入夜迈出门时头顶已是月色皎皎,他掸了掸衣袖上的墨汁味儿,正要朝家中走去,却险些和立在阴影处的一人撞了个顶头:“……裴大……兄?”   来人未着官服,身上一袭半旧的襕衫显得略寒酸,颀长的身形带着失意的萧瑟,正是裴牧,他对着沈持鞠了一躬:“沈相,在下是来辞行的。”   他被贬为陕西府眉县县令,明日就要启程赴任。   沈持凝神打量他片刻,笑了:“哟,裴兄不会是来向在下讨送别诗的吧?”   裴牧也笑了笑:“不敢不敢,早听闻沈相不大喜好作诗。”   玩笑一过,沈持说道:“这次的事云里雾里,我如今也瞧不真切,故而不敢为你说话。”   “相爷若为在下进言,”裴牧苦笑道:“非但不能保在下,还会被人诟病有结党之嫌,惹来更多的麻烦。”   “相爷自保的同时也是保了在下。”   他非常通透,心知这次的祸事,从康平公主之女赵央前来京兆府递诉状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他若不接,会被御史弹劾懒政德不配位,接了,依律例判,得罪皇家,要是谄媚天子,将公主的嫁妆判给她,又会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他,甚至被言官堵着骂……   总之,他难逃此劫,从未想过让沈持捞他。   沈持很欣赏他的清明,不再多提,只问他:“此去眉县有什么打算?”眉县,陕西府,嗯,他今日还翻过陕西府多年前的案比籍册。   裴牧回道:“饥推谷食,煖课蚕桑,秉公执政,牧自会竭力护一方百姓安定。”这句话他以淡淡的音调说出来,却隐有一股气壮山河的士子风骨。   沈持听了点点头,打心眼里更器重他,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裴牧喉中凝噎,又对他深深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见,请沈相珍重。”   “珍重。”沈持摆摆手:“回去收拾包袱吧。”   裴牧转身疾步而去。   沈持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说,闷闷地继续往家中走去。   到了竹节胡同口,一把胡须似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惊得沈持左躲右闪,直到听到一声“沈富贵”才定住身形,一把揪住那柄还在他眼前晃动的拂尘:“邱道长,啊不,师父。”   不知那阵风把邱长风吹到了他面前。   “哎哎哎,你可别叫我师父啊,”多年不见,邱长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容清癯只须发中添了几丝银白,扎眼的很:“我可教不出这么丰腴的徒儿。”   嚯,这小子比上回见面足足胖了两圈,果然是权势养人啊。还有,可见早把他教的八段锦和剑术给扔了,没练过,呵。   “我前一阵子往禄县去了封信,”沈持脸色微窘,忙说起正经事来:“四处寻师父你呢。”   邱长风被他两声“师父”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哼,贫道就是听说你在找我,这不赶紧过来瞧瞧,你有什么事儿啊沈富贵?”   “想请师父为我瞧瞧,家里那边适合建一处宴室?”   邱长风眯眼捋着胡子:“怎么,史将军有喜了?”   “嗯,下个月师父要见你徒孙了,”沈持:“晋升为道爷啦。”   邱长风:“走吧,走吧现在就去,当给我徒孙的见面礼喽。”   沈持:“多谢师父。”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邱道长:“……”有种白用你不给好处的预感。   “对了,姜道长呢?”沈持又问起邱长风的师兄姜衡。   “四处云游,”邱长风不满地说道:“怎么,贫道一个还不够给你家指点个宴是的,还得捎上师兄?”   沈持:“师父误会徒儿了,我就是惦记姜师伯,问问。”   邱长风看着他:“贫道想起来了,要定宴室的位子,需一样道器,贫道还得去寻摸。”   说完就要溜,想着去哪个道观顺一件。   沈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道袍袖子:“师父,师父,徒儿孝敬您一件好啦。”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转眼移到了邱长风的袖中。   邱长风抖了下胡须,沉默了一瞬问:“沈富贵,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年俸多少?”   沈持:“还成吧,够活。”   邱长风:“开府了吗?”   沈持:“后年吧。”不出意外的话后年转正。   邱长风:“贫道还以为这次来就能住你的相府呢。”   沈持笑道:“师父只要在京城呆到后年,等我开府治事了,定将师父接入府中孝敬。”   “算了算了,”邱长风不肯跟他去沈家了,拿出银票晃了晃:“贫道去买个道器,明儿来找你。”   说罢在沈持再开口啰嗦之前就闪人了。   沈持心情轻松地回到家中,进门后,赵蟾桂领着两个新买的婢女来见他:“相爷,您先前说要给夫人再添两个人使唤,我留意许久总算遇到两个稳妥的,您瞧瞧?”   这事儿说过去有阵子了。   两个十二岁上下的婢女齐齐跪在沈持面前,小心翼翼地行礼:“相爷。”   听口音是京城本地人,沈持问她们:“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因何卖身为奴?”   一个女孩儿小声说道:“奴婢名叫小红,去年家中父兄死了,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将奴婢卖了。”   另一个跟着她说道:“奴婢名叫春花,奴婢的娘生了十一个丫头,家中养活不起……”   她们说完,赵蟾桂将卖身契递到沈持手上。沈持接过来飞快扫视一遍,知晓她们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蔼声道:“领她们去见云苓、子苓,学些规矩后再领给夫人看。”   赵蟾桂应了声“是”,领着二女就要退下。   沈持:“夫人呢?”   不仅没看见史玉皎,连她的两个婢女都没影儿了。   音落,史玉皎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到沈持跟前,拿隆起的肚子碰了他一下,笑道:“你眼前。”   可能是她没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没有防备,倏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他趁势揽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去哪儿了?累不累,快坐下来。”   手忙脚乱服侍自家媳妇儿。   “看好戏去了,”史玉皎笑着躺靠在贵妃榻上:“阿池你没赶上实在太可惜。”她今儿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热闹,便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沈持端起一杯温水放到她唇边:“什么好戏,来,喝口水慢慢说。”   史玉皎眨巴着眼眸:“赵驸马今儿给咱们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戏,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来了,拉着一车车珠宝哭着送去公主的地宫了……”   今日皇帝罢了裴牧的官,赵诚听到后怂了,立马将公主的嫁妆打包,为了让人都看到,还写了一首悼亡词,一边哭一边吟地送了过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赵家富贵几代的金银珠宝,拙劣夸张的演技给围观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带来了不少乐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声不断。   “下次有好戏叫我,”沈持说道:“赵驸马也算是学乖了。”   这时候子苓插话道:“那可不,还丢人丢大发了呢,赵驸马的女儿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着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宝呢。”   沈持:“他们也去看热闹了?”   “想来约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温水才说道:“一路跟着,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妇儿,还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说道:“才不像夫人说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轻功挤到了前面,曹二公子俩口子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风凉对方呢……”   “曹二公子笑话他岳父家为这点儿东西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他夫人说那是谁比得了曹家生财有道啊……曹二公子黑着脸不说话了……”   沈持听到“生财有道”四个字,脑中轰然散过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财有道”并不是个贬义词, 甚至说话者往往多半是带着欣赏羡慕的口吻来评价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荫蔽, 靠朝廷赏赐、俸禄富贵,族中子弟明面上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头上, 似乎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也难怪曹仲亭会黑脸。   然而赵央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个来嘲讽曹家,沈持想, 莫非她在曹家窥到些什么。从曹仲亭的反应好像也在佐证他的推测。   沈持淡声问云苓:“后来呢?”   “后来曹家的马车走远了,”云苓回道:“奴婢就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了。”本来她也没刻意去听, 只是凑巧被灌了一耳朵。   “阿池, ”史玉皎掐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   沈持笑了笑道:“我怎么就错过这么好看的戏了呢。”   史玉皎捧着肚子摇摇头笑话他:“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凑热闹呢, ”说完她拿起几上的绢丝团扇子呼啦啦扇了一阵凉风,一晃又到了一年中最暑热的七月初, 离了扇子一会让便汗流如注:“饿了饿了, 快摆饭来吃吧。”   沈持看了看房里,四个角都放着宫里头赏赐的冰, 或许散发的凉意抵御不住酷热, 他也热得微微烦躁, 一边从她手里接过扇子给二人摇着一边叫去传饭,等待的工夫,史玉皎瞥见外头廊檐下垂头侍立着两个身形单薄佝偻的小丫鬟,问:“她们是谁?”   “先前一直说给你添两个人使唤, ”沈持说道:“这不, 赵大哥找着了, 两个都是京城贫苦人家的孩子,我原说让子苓、云苓姐姐教过规矩后才给你看的……”   史玉皎朝春花、小红招了招手:“过来。”   两个小丫头趋步进来,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夫人”, 史玉皎打量她们俩一眼,瘦得可怜的女娃儿皮肤黧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做活儿的,几句话问下来听着是老实本分的,说道:“云苓,你明儿把家里裁衣裳的布拿出来给她们做两身衣裳,对了,你们会做针线吗?”   云苓、子苓两个打小习武,于女工上是不大在行,以后孩子出生,少不得要做些小衣裳什么的,故而随口一问。   两个女娃儿早听说史玉皎是将军出身,生怕不和她心意了抽她们鞭子,本来还悬着一颗心唯唯诺诺的,但见她这样随和大方,心中感激,说道:“奴婢二人从五六岁上就开始给人缝补,会些平常的针线。”   “那正好,”史玉皎瞧着沈持说道:“明儿开始做些小被子什么的。”   沈持不停地摇着团扇:“你安排就是。”   子苓把她俩带下去了。   这时饭也摆好了,赵蟾桂媳妇儿搬来一张方桌:“相爷、夫人,老爷和夫人不在家,你们就在这儿吃吧。”   沈煌夫妇俩回来两日这不顶着大热天又回到田庄上去了。说是买了两只小羊羔,等着养大了给他们吃肉,如今还离不开人照料,总之就是闲不住。   没有长辈在,小两口不用到饭厅吃饭,哪里舒坦就在哪儿摆张桌子。   “三娘,”吃饭的时候沈持说道:“找到邱道长了,这两日来看风水设宴室。”确切地说是邱长风得知他在找他,回京来了。   挺够意思的吧。   史玉皎跟邱长风不大熟,想了片刻才说道:“他是姜道长的师弟?”   沈持:“嗯,姜道长说他见过你小时候呢……”就着这个话题,小两口扯了会儿家常,他见她胃口实在是太好了,不着声色地抢了半盘卤肉:“今儿午饭没吃好,三娘你是不知道,户部的食堂有多难吃……”   史玉皎搁下筷子:“……”咦,他上次不是还说京城的衙门里面,户部食堂的饭菜最可口嘛,难道是她记错了。   她又打量他,欲言又止——阿池胖了吧。然而片刻后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也许是过去他太瘦了,如今这般才是正常身形,不胖,一点儿都不胖。   于是又叫人给他添了一碗饭。   沈持:“……”没办法只得笑纳。   等他磨蹭着吃完饭,腹中已有十二分饱,吃撑了。史玉皎浑然不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攀着沈持的手臂借力起身说道:“我要回房歇着了。”   到了孕晚期,饶是她体格在强健,一天下来也十分累。   沈持看她眼皮子很重,虚虚扶着她回屋,等她沐浴后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她睡下才起身去书房。   书房的墙壁上贴着一面铜镜,映出他明显发福的身形,沈持看了眼,有些微焦虑。不过很快,他便放下这些无用而多余的内耗,坐在书案前复盘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除了裴牧被贬官让他十分痛惜,旁的再没什么,只那从云苓嘴里听来的曹家“生财有道”四个字让他反复盘了数遍。   他在户部短暂任过侍郎,粗略知晓京城世家当下明里暗里有些经营,然而那里头并没有曹家……   莫非曹家的手段十分的隐蔽,连一丁点儿风声都未曾露出来过。否则偌大一个家族人多眼杂,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呢。   沈持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起书桌上的医书看起来,里面说妇人产后若要恢复轻巧身形,可用泡决明子陈皮山楂茶,他想着对他也适用吧,于是写了个纸片,叮嘱赵蟾桂明日去药铺抓了一些,回来当茶饮。   ……   当晚直至半夜才打算就寝。宽阔的拔步床上挂着轻薄的霞影纱的帷帐,沈持沐浴后换了中衣揭开一角,刚探身躺下就贴上来个圆滚滚的肚子,他把手掌轻轻放上去,隔着衣裳感受到里面是不是发起的好像拳打脚踢的动静,倏然有种后知后觉的激动:这是他的娃儿!他的娃儿!   而且,很快就要见面了,也就一个月吧。   沈持想着想着又兴奋又紧张,一点儿睡意都挤不出来,却竟然也不觉得长夜漫漫,只记得自个儿傻笑了一两回外面就鸡叫了。   次日清晨依旧按点去上朝。路上遇到冯遂,更或者说那人在竹节胡同口截住了他,京城的官气养得人通身颇有威严,见了沈持冷着脸:“沈相。”仔细听,还带着一丝嘲讽与不屑。   “冯大人,有事?”   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种上位者的威亚让冯遂稍稍收敛,语气也恭敬起来:“今日裴大人离京赴陕西府眉县了。”   “他……他冤啊……”明明是受人排挤。秉性相似的两个人,哪怕只见过几面,也会惺惺相惜,他为裴牧被贬放逐而难过不安。   原来是为裴牧的事而来。   沈持心想:我心中的憋屈也不比你少。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初入仕途,到地方历练一番没什么不好。”   这话叫冯遂暴躁起来,他直接质问沈持:“沈相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无故被贬,不打算说一句话为他争一争吗?”   沈持压下声线:“这是本相自己的事。”   裴牧被贬,除了曹慈等人拱火而外,说到底,是皇帝不喜他,借个由头迁怒把人撵出京城罢了。   “沈相日日伴君左右,”冯遂听了越发耿直:“难道不该劝谏陛下赏罚公平,爱惜贤才吗?”   沈持的那双墨眸幽深沉静,倒映着夏末浓稠碧绿的树叶,耐心地说道:“本相以为这次裴大人确实渎职了。”办的事没能让皇帝满意。   说到底,士子行走在朝堂之上想要平步青云享高官厚禄,无外乎“有用”二字,在其位就要摆平“麻烦”,万不能捅到皇帝跟前,要是没这个用处,就只能让位走人了。   裴牧这次就是不慎没拦截住赵家的“麻烦”,让皇帝为此烦心了,他不走人谁走人。   虽然这个“麻烦”给到沈持手里也未必能消弭。但官场就是这么残酷,哪有那么多通融共情。   “多谢沈相教诲,”冯遂惭愧地说道:“是下官沉不住气了。”但他还是不甘心,要上奏折为裴牧讨个说法。   沈持看出了他的倔强,没再说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告辞。”   冯遂不懂他的冷淡。沈持亦不强求。   能改变一个人的,不是说教,而是南墙,撞一次不悟那就多撞几次,沈持决定尊重他的命运。   等沈持走过去之后,冯遂这才想起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惊诧于他竟这般……该说是冷漠还是淡然……他抹了抹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的,匆匆到大理寺上值。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冯遂上书为裴牧喊冤,这让正在寻目标的曹慈眼睛一亮:这不送上门来了。   他给自己的门生故旧发了话,找冯遂的麻烦。冯遂就这样被曹慈的人给盯上了。而他却不自知。   ……   而沈持对此从不置一词。   甚至一日下朝之后在上书房见到冯遂的奏折,他都没看一眼,还有兴致说起这几日喝的消脂茶,皇帝哈哈大笑,说自己如今还如青年时保持同样的体重,沈持羡慕不已,忍不住问道:“陛下的自制力实在是太好了,臣不及一二。”   皇帝大笑,让太监取了一大包茶赐给他:“试试看,不出一月便可让人衣带渐宽。”   沈持谢恩后接了过来。今日事情不多,难得清闲一回,从上书房出来后他赶到户部,将之前的户籍、田亩籍册悉数过了一遍手之后,各种数据移到了沈持的脑海中,这么一来,等各地重新统计了数据来,就能比较出增减,户部对各地的人口、农事、税赋等便有了新的了解。   进而将各处的经济命脉掌控在朝廷的手里。沈持曾出任户部侍郎的时日短,很多东西他并不知晓,所以这次要花大精力跟着户部过一遍,以后便不用这般事无巨细,放手给户部的官吏去做就是。   他一连数日在查看陕西府的籍册。   不过今日惦记着宴室之事,比往常要早一些回到家中,但是沈家迟迟等不到邱长风到访,疑似被放了鸽子。不过这天晚上等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邱道长来了:“沈富贵。”   沈持听见动静,微微一惊,听见声音走到庭院,邱长风从屋顶上跳下来:“富贵啊,贫道这几日碰上点儿事情给耽搁了,这不连夜赶来了。”   “无妨,”沈持说道:“师父进来喝杯茶吧?”   邱长风看着窗明几净的书房,不好意思地掸了掸道袍上的灰,挤出个尴尬的笑意:“不渴,算了吧。”   沈持只好将茶水端来庭院中招待他,月明星稀,邱长风沈家两进院的宅子里转了转,说道:“倒不必费事,贫道瞧着先前挨着二进院厢房东南角的耳房便是宴室,大抵是后来这家房屋的夫人年纪大了,不生了,将宴室拆除了。   沈持:“是个好方位嘛?”   邱长风:“东南一般来说是家中长女之位,贫道算着你这次一举得女,此位易得贵婿,且还是个保女子平安生产的吉位。”   沈持不假思索:“就这里。”他所求的不就是她生产顺利嘛,至于生男生女对他来说都一样,没有更偏爱的。他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   邱长风圈定了地方,想着明日让赵蟾桂去寻工匠来,将那间屋子收拾重新给装潢一下。   哪知次日史玉皎听说东南方利长女姻缘,不干了:“移到正东面去吧。”   古代的宅子中,正东是长子的方位,说此方位有助于长子科甲兴旺,怀珠抱玉,来日出人头地。   沈持懵了片刻,他心想:莫不是为了更好地戍守边疆,效忠国家总是期盼诞育男丁?这大抵与普通百姓之家喜好男丁所谓的传承香火不同吧。   他赶紧说道:“儿子闺女都行,三娘你不也一样戍守边疆那么多年嘛。”万一是个女儿,还未出生就被娘亲嫌弃了可不好。   史玉皎看了他一眼,凝眉道:“不管小子丫头,都要养成能文能武,至于贵婿什么的都是虚的。”   在她这里,旺自个儿的才是正经。 第248章   沈持听懂了, 他媳妇儿的意思是不管生男生女,都得像培养家族长子一般寄于厚望并严加管教,卷起来!   所以就算怀的是个女儿也要把宴室建在正东方位, 想来来日养育时也不会骄纵溺爱,他在心中暗暗心疼了一把即将见面的闺女。   想到邱长风说东南方是保平安生产的方位, 沈持拿出哄人的调调:“三娘,在我心里你能顺利分娩比什么都强。”   史玉皎鲜少听他这样说话, 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虽然是新手心里没底儿但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说, 气定神闲道:“阿池放心吧, 会的。”   给沈持一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的错觉, 但他向来谨小慎微,还是说道:“听道长的话好不好?”   在妻儿的事情上, 他是极其迷信的。   史玉皎很犟:“听我的。”   沈持不再同她争执:“好, 都听你的。”夫妻二人就宴室之事达成一致后,嘱咐赵蟾桂去办。   另外到时候还有选一至两名稳婆, 还得有个随叫随到医术高明的大夫……都要提前花些心思预备周全。   需要个人来张罗。他想了想, 入夜时分去了趟孟家。孟度见着他微愕, 把人请到书房,又揶揄又严肃地说道:“我的沈相,你怎么来了?”   “夫子,”沈持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边, 开门见山:“我有件事想麻烦师娘。”思来想去, 在京城, 唯有师娘乐莲舟可靠妥当。   孟度又微讶:他原以为他是为裴牧被贬的事来的,毕竟近日朝堂还算平静,唯有此事算个不小的风波。   “哦, 史将军快到临盆之日了吧?”很快又反应过来。   沈持:“还有一个月左右,今日定了宴室,我想请师娘帮我张罗一下稳婆、大夫等诸多琐事。”   孟度笑了一笑,叫下人去请乐莲舟来:“你亲自同你师娘说。”   沈持端起茶盏润喉:“多谢夫子。”   不一会儿,乐莲舟推门进来,一袭素色襦裙衬得她人淡如菊,笑容温和道:“沈相爷来了。”跟着她来的还有孟乐,这小子快两岁了,两条粗胖的小短腿走路很稳,如水银丸般的眼眸亮晶晶好奇地打量着沈持。   沈持连忙施礼说明来意:“不知师娘能否抽出空来。”   乐莲舟笑了笑说道:“这些事交给我就好。”算是应承下来了。   音落,孟乐来到沈持身边,爬到他身上仰着脸用清晰的小奶音说道:“你叫沈持?”   “嗯,”沈持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你叫孟乐对不对?”   “阿乐,”孟度一本正经训斥儿子:“不能呼他姓名,等你长大,让他给你当老师。”紧接着又追了句,瞧着乐莲舟说道:“我来教阿池的娃儿,换着教。”   不是自家孩子打起来不心疼。   大人们相视大笑,吓得孟乐一骨碌从沈持腿上爬下去扑进乐莲舟的怀中,她起身抱着儿子:“打明儿起我给你留意着,你们聊吧。”说完带着孟乐出去,只留师生二人对坐品茗。   孟度说道:“裴大人被贬出京城颇是遗憾。”   沈持安静地点了下头:“夫子,官场起伏再正常不过。”   “你是越发老练了。”孟度笑着说道:“那日我一直担心着你。”那时候去保裴牧,简直就是给别有用心的人送菜,生怕沈持下场捞人。   沈持:“有家有口的,脑子热不起来。”   早学会了审时度势。   “怎么听说冯大人上书为裴牧说话了?”孟度又问。   沈持:“嗯,我知道。”   孟度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冯大人……真是正直。”   沈持好半天没说话,待喝了一盏茶后才道:“多半是徒劳。”皇帝不会听的,甚至还有可能大发雷霆,再骂上奏的人一顿。   孟度眯着眼没再说下去。   “户部主持案比的事浩大,”他说道:“我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身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弄完。”最近的六年前那次案比,前左丞相萧汝平、户部统共花费足足半年多才录完。   没有电脑的时代真耗时耗力!   沈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句。   要牵扯他大半年的精力,还丝毫懈怠马虎不得。   “听说案比的事是曹相提出来的,”孟度问:“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沈持:“嗯,要不是他塞我手里这件事,兴许我还能给裴牧想想办法。”他太忙了,以至于当裴牧跟他说了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来得及多想。未几,已是回天无力。   电光火石间,他低声道:“会不会……”   是曹慈在对裴牧动手之前事先给他挖了个坑,让他无暇顾及。倘若如此,此后遭殃倒霉的就不止一个裴牧,还会有其他人——跟他走得近的都将会被视为他的党羽而加以排挤铲除。   想到这里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对了夫子,”他掩去几分紧绷,问孟度:“你在大理寺这些年,可否知晓京城世家明里暗里的财路?”   孟度:“放京债,之前也有摸着边拐卖人口分一杯羹的,还有倒卖古玩字画,疏通关系牵线的……你都知道。”给了他一个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的眼神。   沈持手指蘸了点水,在几面上写道:“曹家有横财吗?”写完把从云苓处听来的话简要说了一遍给孟度听。   孟度想了想说道:“竟有这等事情,还从未听闻。”京城但凡不光彩却又隐蔽无从上奏弹劾的财路,曹家都没有参与。   沈持沉默半晌:“京城没有,难道在外地?”就算曹家祖上积攒下来的金子会下单,也总得有个窝接着吧。   孟度:“你还别说,这还真有可能,不过,倘若曹家在外面敛财,那些钱早晚得送进成京城不是?”   送进来一定有迹可循。   不经意的一句话提醒了沈持,他眼睛骤然一亮:“我叫人留意下。”京兆府的盘查或者银号之类的。   “京兆府啊,户部啊,”孟度说道:“这不是顺手的事儿吗?”都曾是沈持的地盘。   沈持:“夫子说得是。”聊到这儿,已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时分,他跟孟度告别,踩着夏夜的月色往沈家走。   路上遇到京兆府的衙役巡逻在驱散行人为一辆行色匆匆的马车开道,见了他都来给他行礼,为首的韩为道:“沈相爷。”   当年任京兆少尹时,他都和这些人打成一片的。   “韩大,”沈持朝他们的头儿瞧了一眼:“咱们京兆府,这么晚了还有马车进城啊?”   韩为回道:“回沈相,那是曹相家的马车。”   沈持点头“哦”了声,看着那叮叮咚咚的华丽马车出了会儿神,直到它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   ……   翌日,乐莲舟来了一趟沈家,帮赵蟾桂看着宴室怎么布置,需要采买什么东西,尽心尽力。   史家的下人来送东西听说沈持特地去请了乐莲舟来帮忙,满意的很,见人就说“咱们将军算是嫁对人了。”   ……   眨眼到了七月底,空中的暑气一丝丝被秋风抽走,日子开始清爽起来。   朝堂之上,办完庄王萧承钧的丧仪,该操心给五位皇子拟定封王的号了。   很快,皇帝向礼部索要封号,说拟完给两位丞相过目后再呈送给他。礼部尚书李叔怀连同侍郎林瑄花了几天时间,择了五个封号,分别是“宸、晋、楚、荆、淮”,分别送到曹、沈两位家中。   曹家。   曹慈看着礼部呈送上来的五个字,陷入沉思。又到了曹家押注新君的时刻了。   曹家这百年来能屹立朝堂不倒,靠的就是每次新老天子更迭,从来都是算无遗策押对了人。   这次……他额上冷汗淋漓,心中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他们先前看好的七皇子雍王萧承彧受外族周家的连累,不成了。其余几位皇子,除了十皇子萧福满,其他几人根本不得皇帝待见,而且资质愚钝,毫无天子之相……但是一想到萧福满是沈持的学生,他眼皮垂下去掩住凌乱的眼神。这是他顺风顺水五十多年的人生中遭遇的最棘手的事情。   他的手指哆嗦着摸在“宸、晋”两个字上,都是极好的字,说不定皇帝会给十皇子,他咬咬牙,心道:太子必然是这位十皇子的了。   他们曹家押也得押,不押也得押。   这又绕到了最初的那个事情上——十皇子是沈持的学生,跟沈家走得近,跟曹家八竿子打不着。   这就难办了,但是他想到了十皇子的生母郑德妃,他心道:郑德妃虽然认了郑国公家为母家,但郑家衰微,远不如曹家势大可靠,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会为了她们母子跟曹家走得近的。   曹慈打算把郑琼拉拢过来。   他背着手走到夫人王氏的房里,对她说道:“十皇子要封王了,你要去宫中走动,跟郑德妃搭上话。”   不用详说,王氏瞬间明了:“妾明白老爷的意思。”   她出身跟皇家沾点儿边,要是候着脸皮论起来,能跟几个老公主攀扯上亲戚,因而她时常厚着脸皮登门,当然她出手大方,送出去的礼厚,那些老公主们也愿意跟她结交。   就这样她得以有机会出入宫廷,常常去看看那些闲得发霉的老太妃什么的,接近郑德妃不是难事。   于是次日,她便带着厚礼,撺掇着几位老公主进宫去坐坐,寻找机会跟郑琼搭上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连去了几趟后,终于碰到了郑琼。   尽管已诞育子女,年近三十,但郑琼冰肌玉骨依旧让王氏惊为天人,心中唏嘘:就这模样这辈子想失宠都难,怪不得相爷要押郑氏母子呢。   王氏虽跟郑琼搭上了话,但贵人待人十分疏离,除了寒暄之外从不肯多说一句旁的话,托相熟的老公主送的礼也被如数退回,丝毫不给她结交的念想。   她连临华殿的门都进不去。   王氏回家后跟曹慈抱怨:“那么个美人儿竟这样难结交,唉,老爷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曹慈紧皱眉头不语。   要想押注扶持十皇子为新君,要么他们母子与曹家结盟,要么,他彻底扳倒沈持,让郑氏母子除了曹家没有可选的余地。   如今看来似乎只有后者可选。   然而彻底扳倒沈持,将人从朝堂之中逐出去却不是易事,曹慈心中涌起一股无从下手的暴躁感。   “本相先前让人盯着姓冯的,”他目光阴沉地看着管家曹四:“有信儿了吗?”   曹四摇摇头:“相爷,咱们的人还没找到姓冯的把柄。”   冯遂虽耿直却做事滴水不漏,他的心腹把这人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却找不到一点点为官的过失。 第249章   然而事情却在两天之后发生了转机, 通州府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同知高骜把知府向尔仁杀了。   之后,高骜又被向尔仁的家丁打死了。据说是向尔仁与高骜的一个爱妾有染, 事发后二人斗殴,以致于双双丧命。也有人说这二人联手贪了一大笔银子, 分账不均才打起来的……这些仅仅是风闻。   案子发生当夜已经报送进京,到左右两位丞相和大理寺、刑部了。   深夜里, 曹慈从睡梦中惊坐起:“向大人、高大人都死了?”   从通州府来的报信人说道:“是,曹相爷, 都死了。”   “通州府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粥?”不知有无人趁机叛乱。曹慈站起身来命家仆给他更衣, 只怕皇帝得知后会连夜召他进宫议事。   “如今是通判江载雪江大人主持治下一应事情, 暂时未出现岔子。”来人回道。   江载雪。   曹慈对他没有几乎没有印象:“你们江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   那人想了想说道:“江大人大约七年前中的杏榜。”   “才七年就做到了五品通判,”曹慈叹道:“可见是个贤才。”能在混乱时以一己之力稳住通州府, 有些本事。   “是啊, 不光贤能,”那人想炫耀一下江载雪在朝中有人, 说道:“江大人还是沈左相的同乡兼同窗好友呢……”   曹慈忽然记起来江载雪这个人了, 是沈持年少时的挚友, 他眼神中的欣赏倏然不见,命家仆赏了来人一把铜钱,打发走了。   他不再等宫中来人,穿戴好官服后径直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灯火通明, 里面人影瞳瞳, 柳正、冯遂、孟度等人俱神情肃然, 可见得知此案后各官吏都从家中来了衙门,毕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怠慢不得。   “遣大理寺少卿冯遂、大理寺丞孟度立即赶赴通州, ”曹慈立在大厅的门外下令道:“彻查此事。”   知晓江载雪暂时主持通州府事务后,他有个主意:便是用向尔仁、高骜之事将江载雪牵连进去……不,一个姓江的不够,正好加赠大理寺那二位,好,扎堆了,正好等你们快办完案子的时候再遣刑部自己的人过去——刑部尚书刘渠可是他的人,挑这仨人的毛病,务要重挫这三人,最后让他们丢官,再回不到京城,一窝打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天赐良机。   曹慈觉得这必是上天眷顾,曹家依旧气数正盛,搓手跃跃欲试。   柳正出来抬头望了眼四更初漆黑如墨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道了声:“是,曹相。”他看了身后的冯、孟二人一眼,说道:“你二人拿着大理寺的出城令牌,速速前往通州府彻查此案。”   二人齐声道:“是,曹相,柳大人。”没有一句啰嗦,接过令牌告辞而去。   孟度出城之前去找沈持,没想到走到半路正好遇到:“载雪那边出事了,不知有无波及到他。”   沈持也听说了通州府的事情,他正要赶去刑部——通州知府向尔仁曾在刑部任职多年,想来刑部的人与他更相熟,查起案子来更容易,跟刑部尚书刘渠商议遣官员过去查案,说道:“曹相下的令?让夫子与冯大人一道去通州查案?”   他领了连夜出城的令牌,马上出城赶赴通州府。   沈持微愕:曹慈竟火急火燎最先让大理寺去审理这桩案子?   他问:“刑部有人去吗?”这样的大案,不应该由大理寺独自审理,刑部、督察院,三司都要出动的。   尽管本朝的督察院是摆设,但刑部不是啊,那可是实打实主管刑罚的衙门,怎么都越不过它去。   孟度摇摇头:“不清楚。”   沈持:“夫子,此去定要谨慎啊。”不知为何,又在心中砸吧起裴牧那件事来。   “嗯,不用你说,”孟度说道:“我和冯大人定然会万分小心。”   “夫子……”沈持忽然笑道:“请稍等,”他对跟着的赵蟾桂说道:“去家中我书房的壁柜中取一些小银鱼来,再拿一套文房四宝。”   孟度:“……”   “夫子不急着走,咱们说说这案子,另外,到了通州府替我给江大人带个好,”沈持说道:“自从离开禄县,没见过几面了。”   说话的工夫,赵蟾桂就折回来了,将两个荷包中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银鱼递给他:“相爷,都拿来了。”   沈持交给孟度:“江大人家有一儿一女,这是给他们的,请夫子帮我转交。”还有一套文房四宝,是京城最新式样的,大概是给江载雪儿子的。   孟度笑了笑:“这礼可够重的啊。”   “偶尔会想起在禄县的时光,”沈持说道:“一转眼快过去这么多年了,令人唏嘘啊。”   当时年少春衫薄,那些同窗是他纯真的回忆。   孟度眼眸微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沈持苦笑:“我本来是想拖延些时间,看看我俩对通州的事能生出什么有预见性的想法来,现在看来却是脑子空空,算了,夫子多加小心吧。”   孟度点点头:“我走了。”   ……   好巧不巧,沈持走到刑部衙门口,遇到了曹慈。   他从马车里下来同沈持打招呼,两人面上的笑意浮且淡,曹慈说道:“本相已遣大理寺的冯大人、孟大人赴通州府查案去了,快的话天亮之后就到了。”   沈持听了眸色未动,只说道:“巧了,在下来刑部也是想遣人过去查案的,想一块儿去了。”   曹慈挤出个不达眼底的淡笑:“在为朝廷社稷上,我与沈相真是心有灵犀啊。”   沈持在心中“呸”了声,看向哈欠连连的刑部尚书刘渠:“刘大人,本相听说向大人曾在刑部多年,想来与他相熟的同僚不少吧?”   刘渠眼皮微掀,飞速跟曹慈对视一眼后皱着眉苦哈哈地说道:“沈相有所不知,向大人已经离开刑部七八年之久,那些相熟的旧僚都到别处任职去了……”   “如今刑部的人,除了下官之外,多数没和向大人打过交道……既然大理寺去了两位大人,下官看刑部就不必一窝蜂赶过去了……”看曹慈的意思,是暂不让刑部下场参与查案,他只好找个理由推了。   沈持心中了然,和颜悦色一笑:“刘尚书说的是。”说完他睨着曹慈:“哎呀曹大人,看来今日上朝的时辰要提前了,一起走?”   曹慈本是来找刘渠谋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有些不甘心地抬了抬眉头:“走,一道走。”   两人甩着宽大的官袍袖子同时从刑部出来。   他们坐上各自的马车来到东华门,果然今日皇帝起的早,大门已经开启,赶来的官员们不用等候,径直进宫去太和殿。   通州府的事令朝野震惊。皇帝今日起了个大早,或者说昨晚半夜都没睡,脸色铁青地俯视着群臣,声线带着怒气:“众爱卿都知道通州府发生的事了?”   群臣跪下山呼万岁:“陛下,臣等十分痛心。”   曹慈上奏道:“臣已遣大理寺冯大人、孟大人前往查明此事,给朝廷给死者给通州府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听了说道:“有劳曹爱卿。”   他又命吏部尚书穆一勉:“赶紧抽调人手过去稳住通州府,万不要生出乱子。”通州府离京城太近,一旦生乱或许要祸及京城。   ……   当日早朝的大半时间都在商议通州府之事,等一一捋顺了君臣才有心思涉及其他的朝政。礼部尚书李叔怀说起给五位皇子的封王拟定的封号:“陛下,礼部拟的五个字已呈送两位丞相。”   皇帝疲惫地点了下头:“二位丞相已转呈朕,‘宸、晋、楚、荆、淮’,嗯,不错,都是好字。”   李叔怀大松了口气。   曹慈紧接着奏道:“陛下,只是这些封号给哪位皇子殿下,臣与沈相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陛下定夺。”说完他侧过眸子看着沈持说道:“是吧,沈相?”   在这种事情上沈持从来不掺和,礼部送来的字他也只看了一眼便转呈给皇帝了,此刻赶鸭子上架地说道:“曹大人所言极是。”   皇帝微微垂下眼:“朕想了个法子,能一举定五位皇子的封号。”   前几日,拟封王的号呈送到御前后,皇帝看了看,目光凝在“宸”上,本朝的天子在成为太子之前多是用的这个封号,故而默认这个字是尊贵的,是准太子所用的封号。   当给十皇子。   不过很快他便打住了这个想法,心中想的是:福满还小,显眼的偏爱会给他带来嫉妒与暗害,从此再无安生。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让人做了个盒子,覆着红绸,将五个字各写在纸上,欲让五位皇子抓阄定封号。   看似荒唐,实则精明。要是无意中萧福满抓到了“宸”字呢,那是天命,没有比这更好的造势了,要是抓到别的,正遂了他不愿意十皇子大出风头的意愿,两全其美。   “丁吉,去,将抓阄的盒子拿过来。”   “朕待皇儿的心都是一样的,想给他们指定封号,又怕你们说朕厚此薄彼,一时不知该如何分封,便想了这个法子,抓阄吧,让老天来定。”   也就是说,谁抓到“宸”字那是谁的命,天命所归,你们总不能怪朕偏心吧。他轻咳一声,命御史大夫管聃上前:“管爱卿,你来将这些字放进来。”   管聃很乐意接手,上前去看了看,没有任何机关,他将五个阄放在檀木匣子里。然后让礼部尚书李叔怀上来,先摸五皇子的,一看是个“荆”字,又摸六皇子的,是个“楚”字,再摸八皇子的,是个“淮”字,到了九皇子,是个“晋”字,最后是十皇子萧福满的,群臣纵然知道余下的那个“宸”字一定是他的,但依旧屏住呼吸,盯着管聃从匣子里取出最后一张纸展开在众人面前。   没出任何意外,是个“宸”字。皇帝的眸中波澜不惊。   群臣心中却掀起滔天大浪:天命归十皇子萧福满。百官们跪下齐声道:“恭喜万岁,恭喜各位殿下。”   立在百官之中的雍王萧承彧死死盯着那个檀木匣子,目光幽深不可测。   五位领了封号的皇子跟各自的老师上前,一道跪地谢恩,看着沈持跟萧福满的身影,曹慈咬得后槽牙生疼。   ……   尽管通州府出了大事,但却不知为何,皇帝今日下朝后没宣几位重臣前去上书房议事,而是让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沈持继续去户部主持案比的事,他即将翻阅完陕西府的籍册,就要收起来时候,他不经意算了一笔账——百姓一户之家,五六口人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三十两银子,而他们的开销,衣食住行按照仅仅过得去的标准,最少则要三十二两,也就是说,百姓不管怎么努力,一年到头也不上那三两银子的缺口,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欠二两银子的外债。   他脑中蓦地想起清朝著名的三十三两白银理论——当年的主政者发现治下的百姓之家每年的开支在三十六两银子后,便通过税赋让子民每年只挣三十三两,这样一来百姓会拼命劳作,而朝廷则敛了大量的钱财……   沈持一边沉思一边翻开了豫州、徽州、江苏府的籍册,粗略一算,并没有类似情况出现。   他又去翻陕西府知府等官员的籍册——陕西知府聂晖,贞丰二年进士,经曹慈举荐出任过户部左侍郎,后出任知府,在陕西府约有十五年之久。也就是在他调任陕西知府的第二年,当地税赋有所更改,之后,百姓就开始年年欠债活命。   沈持几乎可以断定,这跟清朝的三十三两白银论不谋而合,都是施政者有意而为之。   怕弄错了,他又几经计算后问朱尧:“你看出陕西府的百姓收入和支出年年有三两银子的欠空了吗?”   朱尧没有他对数字的敏感,这才凑过来:“下官瞧瞧。”   他翻了半天,算了好几遍才道:“哟,可不是,真是怎么会,一户人家差二两,陕西府有八十几万户人家,一年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去了哪里?”   沈持:“此事你暂且不要声张,只当不知,咱们还需细细查验此次的案比。”对照仔细了再说。   朱尧:“是,沈相,下官悄悄地查查。”   他们甚至连户部尚书秦冲和都没告诉,京城各官吏之家牵连甚众,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风声打草惊蛇。   这事儿交到朱尧手中暗暗去查证。 第250章   孟度、冯遂抵达通州府的第三日, 悄悄遣人给沈持捎来话,说这件案子的水很深,只怕不止涉及知府向尔仁、同知高骜, 其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且关键的人证、物证皆不翼而飞不见踪影, 恐短时间内查不清楚。   他们想请求沈持遣刑部官员来增援,一道查案。   沈持微微垂目, 沉思片刻。当日他前去刑部想遣人查案,谁知刘渠推诿不干, 而凑巧在场的右相曹慈却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就觉得说不出来的蹊跷, 此刻听说人证、物证下落不明, 越发笃定此事有鬼——或许从曹慈点名让冯、孟俩人前往通州府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他手心沁出微凉冷汗, 有了裴牧的前车之鉴, 他做了个假设:或许户部早已知晓此案的来龙去脉,他们不是不介入, 而是在找时机, 便是等冯、孟二人用尽手段什么都查不出来山穷水尽之时, 他们才接手,到时候一举破案……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到御前邀功,还能顺带揣冯、孟二人一脚,让御史们弹劾他们庸碌无能, 少不了落个被贬甚至丢官的下场。   不错, 挺缜密的手段。还真让人一时无招架之力。   他没说什么, 只让人带回去一句话“尽人事以听天命。”。   果然,他预料之中事情在七八天之后发生了,迟迟没有通州府破案的消息送进朝廷, 御史大夫管聃上奏:“陛下,大理寺前往通州府办案已有十天,至今没有眉目,未免太无能了吧。”   众臣也都议论纷纷:“是啊,怎么还没破案呢……”看起来也不是多复杂的案子。   皇帝面有怒色。   这时候刑部尚书刘渠上前奏道:“陛下,臣愿亲赴通州彻查此案。”语调之中透着胸有成竹的底气。   立在朝廷之上未发一言的沈持:他假设的没错,看样子刑部早已知晓、向二人之间的龃龉,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甚至那些丢失的人证物证都可能跟他们有莫大的干系。   他大脑飞速运转,即便到了此刻,仍想不出什么逆转之道……这样的话,他把心一横,干脆,先让他们得手!   皇帝听见刑部要分忧,道:“嗯,刘爱卿今日便启程,定要早日查清楚原由。”他因这事儿好几日没睡好了,向、高二人之死固然不足惜,但通州府近在京城卧榻之侧,生出这样的事来总是叫人不安。   ……   刑部尚书刘渠赴通州府接手案子之后,时隔两日便传回消息,说是在高骜养的外室柳氏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一本账册,账册上记载着通州府上下沆瀣一气勾连谋私,贪赃的每一笔银子,尤以向尔仁、高骜为巨……云云。   江载雪的名字也赫然写在账册之中。   五日后,一举告破此案——果然如之前风闻的那样,向、高二人从前最为亲密,但近来因分赃不均,加之向尔仁向高骜索要美妾反目等原由反目,高骜设计杀了向尔仁,又被向家家丁所杀……携人证物证抵达京城。   群臣在夸赞刘渠办案神速的同时,也没忘记扎大理寺一刀,冷嘲热讽冯遂、孟度二人。   御史大夫管聃更是趁机火上浇油,说什么大理寺官员如此无用真是白食君禄……与此同时,一些官吏要求严查通州府贪赃枉法的官吏之事,更要重惩江载雪等人。   皇帝看了眼边说道:“准了。便由刑部、吏部与御史台一道审理吧。”无用之人不该留在朝堂之上,趁早让贤才是。而那些蠹虫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孟度、江载雪、冯遂。   这三人似乎都是沈持的故旧。众人想到这一点,种种情绪交织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沈持一言未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曹慈也挑眉看了一眼沈持,像在看戏:这次次三个哦,还有你老师孟度,不捞吗?   沈持连半分眼神都没给他,还好,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没什么新鲜的。   此刻他心疼的是江载雪,恐怕要遭牢狱之灾,吃些苦头了。沈持相信这位昔年的好友不会贪赃,多半是被诬陷了。   人还是要捞的,只是他不会急急冲进去,无论怎么心急都要耐下性子,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次日,皇帝下旨,罢黜冯遂的大理寺少卿一职,贬徽州府歙县县令,但冯大人性子倔,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贬孟度为京兆府户曹参军,罚俸一年。   而江载雪则被罢官后羁押进京,关在刑部大牢内等待案子结果。   冯遂辞官后,暂时寄居在京城。二人事后都明了有人挖坑,没有抱怨沈持,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幸好都留在京城,可以常见面对坐畅饮……   沈持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内疚的很,但他当时拿不出有把握翻盘的法子,谨慎起见只能旁观。   等待转机的日子,等待转机的日子,沈持依旧忙着主持户部的案比事宜,陕西府几个县陆续送来此次案比的籍册,朱尧暗地里对比之后告诉他,百姓每年的收入与支出依旧是寻常一户人家欠了二两银子。   “难道还有鬼从中赚取差价不成?”怪哉。朱尧喃喃道。   哪有鬼。这两地百姓负的债,毫无疑问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沈持依旧不让他声张。   是夜,他提笔给裴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没有直接说此事,而是送给他三十二两银子,附上一句话:听闻陕西府一户之家一年的支出为这个数,望裴大人安顿好家人,无后顾之忧。   未几,信件送到裴牧手里,他看着信笺之中掉落的银票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没有再问,然而此后不多久,他在查账的时候发现眉县一户之家的年收入大抵在三十两银子左右,与沈持给他的银两数差了二两。   他赶紧又走访又查证当地的物价,发现只吃饭一项一户一年便要三十两银子,在极致节衣缩食的情况下,当地百姓需要一年欠二两银子置办衣裳、添置家用或者看病买药,这样才能活下去,因而百姓们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如拉磨的驴子一般不干停歇片刻。   他捏着袖子里拢着的那三十二两银票,沉思起来。   按照当地亩产的粮食两,一户五六口人家但凡有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恰好该在三十三四两之数,考虑到各家各户在种田上懒散或者防治病虫害上的减损,去掉二两,正好是三十二两,正好与物价契合。   因而一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应当是三十二两,而不是三十两,这二两白银,到底是欠在哪里,而这些钱,又流向了何处。要是人为制造的百姓贫困就太可恶了,他决心要悄悄地仔细查起来。   ……   京城。   江载雪的案子一直未了结,他依旧被羁押在牢中,而作为他旧友的沈持至今未去探望过,京城人提起来难免唏嘘人情凉薄。   到了八月底,一点新萤报秋信时,冯遂来沈家拜访沈持,寒暄落座后直接说道:“在下以为沈相这样悠然自得,必有后手。”   沈持被他的话说笑了:“后手倒是有一个,只是,本相眼下鞭长莫及,且拿不准是否能称之为后手。”   冯遂真挚地说道:“不知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有是有,只是太委屈冯兄了,”沈持摇摇头:“或许裴大人处需要人手,只是眉县地处陕西府,有些太偏僻了……”   冯遂先是皱眉一愣,继而说道:“比之先前任职的甘肃会宁县,眉县离京城很近了。”   沈持略笑了一笑,取出三十二两银子赠与他:“此去开支颇多,不过听说三十二两银恰好够一年到生活支出。”   冯遂连连推辞:“沈相莫不是忘了,在下从未缺过钱财。”   他的书画可是很值钱的。   沈持:“拿着吧,用不着之后回京再还给我。”   冯遂听到“之后回京”四个字,眼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垂眼道:“是,在下定不负沈相所托。”   沈持:“冯大人此去要万般小心,遇到事情,不管怎样保命为上。”   冯遂哽咽道:“是,在下谨记于心。”   之后,他安顿好家眷,孤身一人悄悄前往陕西府。辞官之后,没有人在意他的动向,他很快到了陕西府眉县,找到了裴牧。   ……   沈家在乐莲舟的张罗下,先是布置好了宴室,又一样一样买齐了东西,不到半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离临盆不到半月,而史玉皎也上奏折子,告了假,回到家中安心待产。不得不说,习武之人的体魄就是好,你从她背影竟看不出妊娠十月,依旧可以健步如飞,轻轻一提还能翻过墙去。   唯独陪吃饭的沈持胖了,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身怀六甲。   沈持晌午不在户部吃饭了,晌午还要回家看她一趟,往往这时候春花和小红在角落规规矩矩地做针线,小儿的衣裳都已初具雏形,只有扣子没缝上,说是依照习俗要等到出生才补完整。   红色的,蓝色的,鹅黄的,全是亮色且可爱精细的小衣裳,他看着喜爱的很。   两个丫头在沈家吃了几日饱饭,面容白净明亮许多,只还是怯生生的,看见他就微微垂头发抖,也不怎么说话,叫干什么做什么,老实巴交。   不必担忧她们生事,挺好的。   庭院中,一株晚开的石榴树正值花期,在明亮的日光与虚影中,枝头无数艳红的花如熊熊烈火。 第251章   五日后, 八月初三,京城梧桐叶叶报初秋那天早朝之上,刑部尚书刘渠上奏, 说已查明通州府上下官吏贪赃一事,祸首向、高二人已死, 尚有以通判江载雪为首的几人羁押在牢中,拟革职流放岭南, 永不叙用。   听到他的话,沈持心中兀地一揪。   “永不叙用”, 这是要永远断了江载雪对仕途的念想啊。   皇帝听了微挑眉问道:“江载雪贪腐多少银子?”   “回陛下, 这些年数次分赃, 合计三百七十三两,”刘渠高声说道:“都是民脂民膏啊!”   三百七十三两。   群臣哗然, 就这点儿银子也值得贪, 不少人心中很是不屑,莫不是江载雪出身寒微, 眼皮子浅什么钱都看在眼里?!他们在朝堂上压低声音说长道短, 有人想起此人是沈持的同乡, 不由得朝他瞟去一眼。   沈持从容不迫地立在百官之首,不见一丝凌乱。   皇帝眯了眯凤眸,停顿一瞬说道:“三百多两银子。”   说完,他又问沈持:“沈爱卿好像对此事从未置一词, 这是何故?”   沈持手持笏板向前稳稳走了两步, 禀道:“陛下, 江载雪与臣乃是旧日同窗兼好友,臣理当避嫌,且刘尚书秉公办案, 臣也无话可说。”   说完,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向刘渠,眼底泛出微不可察的冷意。   皇帝沉默了一瞬:“江载雪出身富贵之家,自幼生活优渥,难道也缺这几两银子吗?”   沈持徐声说道:“这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为了合群随波逐流,或许是在通州府目濡耳染……臣不敢妄下定论。”   他这样坦诚冷静,仿佛是个完全的旁观者,连皇帝特地询问时都不曾为江载雪说一句话,极是冷心冷肺。   他都如此,更无其他人站出来为江载雪等人求情了。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皇帝居高睥睨着此刻默不出声的群臣,他们甚少有这样一边倒的时候,倒叫他有些不舒坦了:沈持避嫌,那么其他人呢?明明案件尚有可疑之处,然而他们竟唯刘渠的马首是瞻,无一人替江载雪等人辩驳句话,连质疑一句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眼底微冷,不过还是颔首道:“那就按刘爱卿说的办吧,江载雪等人革职流放岭南,以为其他官吏之前车之鉴。”   为了表达他的不悦,驳回了刑部的“永不叙用”四字。   音落,沈持握着笏板的手指轻微放松,看似八风不动地转了下早已发僵的手腕。   ……   当日依旧是政务缠身,一直到夕阳斜照时他才回到家中。   吃过晚饭,华灯初上,沈月忽然来了。去岁舒兰庆考中同进士后外放到地方上做官,她也随丈夫到任上去了,许久没有回过沈家。近来得知嫂子即将临盆,娘家要添丁,才从外地返回京中。   不巧史玉皎饭后由云苓陪着溜达去史家了,沈持听说后赶忙迎出去:“阿月,你回京了?”但见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子,姿容姣好,只是神情戚戚,定睛一看,竟是江载雪的妹子江载雨。   江家家世好,江载雪又是进士出身,她嫁得不错,丈夫也是官宦,这次兄长出事,她匆匆进京,人憔悴了很多。辗转听说沈月在京城,便去找了她一道来了沈家。   她见着沈持就要行礼,被他虚虚扶住:“阿雨妹子,多年不见了。”江载雨眼眶一红:“沈相,我去牢中见过我兄长了……”说着泪如雨下。   沈持微垂目,许久才说道:“对不住。”   眼下他没有万全之策。他甚至不知道通州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载雨摇摇头:“兄长让我给沈相爷带句话,无论如何,一定不要插手他的事,他请沈相爷珍重。”   沈持勉强压着心中的悲恸:“他还说别的了吗?”   江载雨放低声音:“他说……他从未染指过赃银……”   半晌后,只听沈持说了三个字:“我信他。”   然而现在看来,这件事刑部或者背地里什么人谋划了许久,做得很瓷实,一时半会儿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这个亏,江载雪不认也得认。   江载雨又泣道:“只是此去岭南山重水远,途中瘴气重重,只怕兄长受此打击,能不能走到岭南……还请沈相爷想法保他一命……”   沈持:“嗯。”不用她来求,他已经在想辙了。   “那我就不多留了。”江载雨说着便告辞而去。从沈家出来时,她眼前一黑身形摇晃险些晕倒,沈月见状追过来,又回头跟沈持说道:“得……我改日再……再看嫂子。”   沈持:“……”   史玉皎在史家小坐片刻就回来了,一进门却从窗外看到他双目微红,她打起帘子他都未察觉,她轻轻出声:“阿池——”   沈持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瞬间恢复如常,带着起身扶她进去坐下:“你怎么来了?”   看到她脚踝有些肿胀,他俯下身用手摩挲着:“抬起来放我身上。”   “我听说阿月来了?”她进门后听小红说的。   “嗯,”沈持说道:“江载雪的妹子也来了。”   史玉皎凝眉:“来求你救她哥哥吗?”   “没有明说,”沈持摇摇头轻声叹息:“要是有回旋的余地,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史玉皎把手放在他掌心里,悄声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回溯之前的种种,说不准背后是曹相的手笔,你远没到能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贸然替江公子说话无济于事不说,还正正好跳进他们给你挖的坑里……”   曹家在朝百余年,曹慈从十几岁上进宫为太子伴读,二十五岁高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资历太老根基太深,他一出手旁人轻易撼动不了,暂时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沈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猝不及防被她推开:“我去练会儿剑。”闲在家里的日子多了,总觉得手臂腿脚又沉又钝,关节刺痒,难受得不行。   沈持惊愕:“三娘,不行……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恨不得连她走路时都扶着才安心。   史玉皎莞尔:“我悠着点儿,没事。”   沈持只好妥协,起身陪他到后院去练剑:“那你过过瘾赶紧停下。”   史玉皎点点头,“噌”的一声拔出佩剑,霎那剑影起,剑气出,她周遭的树叶哗啦摇晃。沈持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三娘,慢些……好了停下吧……菩萨保佑天爷保佑……”脸都白了。   听他还念叨上了,史玉皎停下来笑道:“好了,不练了,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对沈持勾勾手,等他附耳过来,她说:“到今日好似足月了,你说今儿夜里会不会生?”   沈持不晓得古代的临盆日是怎么算的,那些医术也看得云里雾里的,讶道:“是大夫说的吗?”   史玉皎:“我自己算的。从去年十月份到现在,足有十个月了吧?”   沈持:“得歇着了。”说完一面拉着她要回屋,一面让人再清点一遍待产的东西。   史玉皎收了剑,慢吞吞跟着他往前院走,八卦道:“我在史家听说通州同知高骜养的那个外室柳氏被押进京城了,说是生得倾国倾城一等一的姿色,沈相爷一睹美人儿芳容了吗?”   说完她挑挑眉,有那么一点儿戏谑的意思。   沈持:“……”他并不知晓,他甚至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他对着她憨笑了下,心里很苦:京中与他志同道合的裴牧等人先后被贬官,没有人再告诉他这些风吹草动了。   换句话说,他在京城的势力触角被斩断了,别说见柳氏了,连她人在哪里都不清楚。   他玩笑道:“是吗?这些人不懂事,都不知道孝敬给本相爷。”   史玉皎半真不假地说道:“要不要我去给你抢过来啊沈相爷?”   “去吧,”沈持笑笑:“我在家中恭候美人儿。”   史玉皎捶了他一拳,疼得他直皱眉:“想得美。”   沈持但笑不语。   “这就奇了,”史玉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身在相位,耳目竟不如史家灵,你不着急吗?”   裴牧被贬出京的时候他海不扬波,冯遂、孟度折戟通州府他依旧风平浪静,如今连通州府动静这么大的案子的消息都传不到他耳朵里,他也不急,若在相位而无实权且无可靠人依仗,必然长久不了。   莫非沈持没想到这个。她心里替他捏一把汗。   沈持牵着她的手走到里屋,让她坐下,他才说道:“三娘,没事的。”他贴近她,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很快,我会送曹相一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当当。”   把左相的权力都让给他,等他势如中天的时候,古代的君王与权臣,他们表面上君君臣臣关系挺好,实际上在看不到的地方处处暗流涌动,相互对抗、较量,角力,尤其是当权势大到一定级别时,君王指望他保持边界感那是不可能的,权臣不可避免会干预政务掣肘皇帝,和皇帝发生龃龉。   也许只有等到那时出手,将陕西府之事揭发出来——当然,前提是先要暗中查个明白,把证据攥在手里。   直至当皇帝觉得曹慈碍事不顺眼的火候时,他才能借皇帝的力或者说他与皇帝合力一击即中,打得曹慈倒下再无翻身之力。   如今那头还未有眉目,他自是不动如山。   史玉皎似乎懂了他的打算,掩面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忙你的去吧。” 第252章   沈持等她睡下后先去宴室, 进去闻到里面隐隐的艾草的特殊气味,婢女小红说每天熏一遍,保证室内清洁无秽物, 木架上,一应待产的物品归置得整整齐齐, 可见下人之用心,他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去书房。   二更天夜色如银。   他坐在书案前陷入沉思, 脑中梳理着白天的事情,深深思索之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封信——挚友江载雪前往岭南, 请护之周全, 报酬高。   他答应过江载雨为江载雪周旋, 让其活着抵达岭南。   京城有很多镖局接这种活儿,他们手眼通天, 很有诚信, 只要出得起价格,定能给你办到。   写完之后放在手边晾干, 末了还未封缄, 他却又拿起来卷成细长的一支, 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而后枯坐到三更初,他披上外衫走到庭院中,跟赵蟾桂说道:“明日休沐,你去备几坛好酒, 二百两两银子。”   “相爷, ”赵蟾桂们:“您要给江公子送行吗?”按照刑部的公文, 江载雪明日被押解去岭南。   他心里算着:咱家的账上也就只有二来多两银子了,这可真是舍得啊。   沈持:“嗯,你去打听一下他明日什么时候出城, 我去送送他。”   “相爷,”赵蟾桂说道:“您既然不沾手了,为何又要给他送行呢?”   要是被那些御史看到了,又要上蹿下跳大肆弹劾沈持。   沈持:“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去办就是了。”   殊不知,他就是要大张旗鼓给江载雪送行,进而送个把柄给御史甚至曹慈他们,他甚至盼着他们在朝堂上骂他骂到天昏地暗,别留一点儿情面才好。   赵蟾桂不解地说道:“是,相爷,我这就备好东西,明日一早去打听江公子的行程。”   沈持安排完这事儿这才慢悠悠洗漱就寝。   而同样在京城的曹家,大气恢宏的相府之中,曹慈亦未眠。   他坐在太师椅上,回溯这阵子的“战绩”,裴牧被贬至眉县,冯遂去官,孟度跌落,加上之前被他排挤到礼部的林瑄,被罢官流放的江载雪,似乎将沈持在朝中的根基瓦解了多半,心中自是十分酣畅。   但他并没有因此得意,而是还在进一步筹算——怎么抓到沈持的错处,将此人彻底踩于脚下。   管家曹四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道:“相爷,咱们若是将六部的大权抓在手里,不用咱们寻姓沈的不是,六部的人就能将他从左相的位子上拉下来……”   曹慈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何尝不知,将左右丞相的权势拢到手里才是上策。”   他手中的权力越多,沈持越没用,到时候不用他动手,自有雄心勃勃之人为了左相的位子而把姓沈的挤下去。   一朝发难必能将他置于死地。   一旦沈持不再风光,朝堂上他一人独大,到时候,不管将来谁当太子,雍王也好,宸王也罢,都得依仗他扶持。   思绪又回到了原点,曹家终其几代人所求的就是保住权势,为此,不得不牢牢押稳储君,不能出丁点儿差池。   不知盘算了多久,他才浅浅睡着。   次日清早,京城城门口。   沈持带着家仆从马车上抱下来几坛酒,他缓缓斟了一杯放在手上,过了半晌,不远处传来衙役们的吆喝声,抬眸一看,几个官差押着带着枷锁的江载雪走出来,他提袍上前,道了声:“江兄。”   有行人驻足:“咦,那不是相爷吗?”   虽穿着常服,还胖了一丢丢,但还是依稀可见当年他高中状元御街夸官时芝兰玉树的影子。   观者蜂拥而至。   江载雪发髻凌乱,胡子拉碴,肌肤苍白眼神萎靡,看见沈持后整个人忽然变得神采起来,怔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沈相……”   沈持把手里的酒端给他:“我已着人接嫂子和小公子小女郎,江兄,你路上珍重。”   同时,赵蟾桂将沉甸甸的银子塞到领头的押解官差的手中:“这位大哥,请路上关照几位大人,不要让他们忍饥挨冻。”   有了这丰厚的打点,加上沈持亲自出面送行,押解的官差定会尽心护送——既得了实惠又能卖给沈相爷一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江载雪含泪饮尽那杯酒:“阿池,你也是……定要珍重。”说完洒泪辞别他而去。   围观的人看着他们这样,好多忍不住哭了:谁说沈相爷冷酷无情的……这不是挺有人情味儿的,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当时连捞都不肯捞一把,这会儿猫哭耗子来了……   不管怎样,沈持为江载雪送行的事很快轰动了整个京城。   御史大夫管聃听说后笑道:“来活了。”他非得大弹特弹劾沈持一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也顾不上休息,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厚厚的奏折,连次日上值都等不及,就那样急急地送进了上书房。   而曹慈在家中听说沈持去给江载雪送行,惊愕了一瞬。   对于沈持的意图,他很快反应过来,吩咐曹四:“管大人在家中吗?你去给他说一声,不要对这件事做文章,更不要弹劾沈相。”   结果很快曹四回来告诉他,管聃弹劾沈持的奏折,已经送进宫去了。   曹慈登时冷汗淋漓:“……”   沈持为江载雪送行,于做官做人都无可指责,并无可弹劾之处,若你弹劾,那便是别有用心。   而且还这样着急,生怕皇帝看不出他的私心一样。   看吧,这么一来,以他对皇帝的了解,非但不会斥责沈持,反而适得其反会找管聃的麻烦。   用后世一句扎心的话来说,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他只怕要被动了。   果然,次日上朝,皇帝压根儿没有过问沈持给江载雪送行的事,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反而是拿此大做文章的人,目的不纯,有借此排挤异己的嫌疑,当皇帝的本来玩的就是一手重臣之间的相互制约,他不允许权力的天平倾斜到任何一方,因此接下来在管聃弹劾户部关于案比的事进展太慢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沈爱卿,户部你熟,你来说说,事情进展因何如此缓慢?”   跳过户部,直接去问沈持,那意思:朕给你搭台子了,还不赶紧打回去?   沈持不紧不慢地说道:“回陛下,六年前的案比耗时长大八个月之久,再往前翻,十六年前那次耗时有十个多月,如今朝廷连年四海清平,百姓添丁进口,比之六年前人口数多了四十余万,自然要耗用更多时日……”   一番辩白既说清楚了案比原本就是件耗费时日之事,又奉承了皇帝。   皇帝听后看了管聃一眼,又转向曹慈眼神威压感明显:“曹爱卿,沈爱卿说的没错吧?”   那眼神让曹慈心惊,连忙道:“沈相所说确实如此。”   心中恨不得给管聃一个嘴巴子,这个蠢货。   然而他来这么一出,和前头接二连三的事情串起来看,朝野上下反应过来了,谁跟沈持走得近,谁就等着倒霉吧,还是投在曹慈的门下安稳。   人哪有不趋利的,于是之后曹家门前车水马龙,沈家则冷落车马稀。   外人看,大抵是沈持也心生怯懦,除了每日忙碌户部的案比之外,其他的事也不管了,全都由右相曹慈做主,曹家越发炙手可热起来,权力也越来越从左右相平分到逐渐往他手中倾斜。   尤其是他举荐亲信萧必鸿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掌管了官员升迁调动,愈发权势熏天。   而沈持,似乎眼中只有枯燥的案比,忙不完的这个。好似权力不权力的无所谓,反正级别待遇在这儿搁着呢,日子倒也过得去。   他只冷眼看着曹慈疯狂攫取权力,不动如山。   到了八月十二夜里,明月清辉似水,沈持还未就寝,听见宴室里头传出动静,他连忙披上外衫走过去:“三娘?”   前几日史玉皎觉得自个儿快要生了,就搬到了宴室去睡。   “气死老娘了!”里面中气十足一声骂,接着那个身影风风火火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长矛,沈持扑上去想抱住她:“三娘,你……”   跟在身后的婢女子苓说道:“稳婆说胎儿还未入盆,还有得等。”这都距离算好的临盆日期过去足足有六七天了。   沈持:“三娘,听大夫的,再等等便是。”他心中的焦急不比她少。   “我动一动,”史玉皎根本不听他的劝,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去了后院:“再不生我要憋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她,让她天天慢慢走路,慢慢坐下,不,根本坐不下,只能半躺着……简直是上刑。   她脚下生风,脑中想起当年戍守边疆时候策马跃起,长矛如龙,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敌军的哀嚎,所过之处,一众兵卒纷纷倒下,血溅当场,顷刻间尸横遍野。   那多快意。   比生孩子好受多了。   忽然间腹部跳出来一阵钝痛,本能告诉她,要开始生了。   她当即收了长矛,跟沈持说道:“扶我回去。”   沈持看她脸色倏然变白,慌乱之中伸出手打横将人抱起来,一边快步往宴室走一边叫人:“赵大哥,春花、小红,你们快去请孟夫人来,还有,之前把说好的大夫、稳婆,全都叫来。”   下人们立即奔出家门去找人。   将军要生了! 第253章   不出一柱香的工夫, 乐莲舟、大夫、稳婆刘氏、宋氏还有沈家的亲家史二夫人、舒家的舒夫人、沈月婆母俩、出嫁的沈莹、沈知朵都来了,把前院站得满当当的。   乐莲舟带着稳婆进门后换了身清水煮过晾干的衣裳,又用猪胰子洗净手, 在温开水中冲了两三遍才到后院的宴室来。   进门后,又用炉子上烧着的几大锅热水将用具煮了又煮。   缓慢而无尽头的阵痛让史玉皎火大, 但她很快强迫自己适应了,还坐在秸秆铺就的床榻上同乐莲舟谈笑风生, 尽管一身身的汗浸衣裳,不得不隔一阵子便里外换一套衣裳。   乐莲舟带了京城新式样的头面和胭脂水粉来, 想让她看看打发时间, 哪知道史玉皎对这些兴致缺缺, 只礼貌地看了几眼就放下了。   沈家端来金豆让她数,她也嫌无聊。   沈持时而站在院中, 时而踱进宴室, 眼看着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动静,问稳婆刘氏:“是不是头胎格外难些?”   稳婆回道:“相爷别急, 快了。”从她半辈子的接生经验看来, 史将军的产程算快的了, 半天时间就能生下来。   听见他在询问,乐莲舟从屋里走出来,安抚他道:“寻常女子生产,一天一夜都未必能生下来, 史将军体健, 会快些, 但少说也得半天。”   沈持:“……是,师娘,是我心急了。”   乐莲舟轻声道:“少安毋躁。”   沈持点点头, 想起孟度被贬官不久,他内疚地说道:“对不住,师娘,夫子是被我连累了。”   乐莲舟摇摇头:“宦海沉浮乃是常事,我和你夫子从未消沉抱怨过,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沈持未说话,只对她深深一揖。   等待格外漫长难熬,他估摸着自己来来回回走了上万步,一看沙漏也才过去半个时辰。   这时候云苓稳婆宋氏从屋里走出来,面带慌张:“史将军说她要出去走走,相爷,您快去劝劝吧,到这会儿了动不得啊……”   要生之前的阵痛是最剧烈的,像一只脚踏在鬼门关里。   沈持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去史家,史玉皎抢了她兄长的孔明锁玩,之后时不时看见她摆弄,想是很喜欢的,他匆忙来到前院跟赵蟾桂说道:“去买十个孔明锁来,捡最难的。”让她玩以分散注意力。   赵蟾桂赶紧揣着银子去买。   沈持折回宴室,两个稳婆齐齐愣了愣:“相爷,夫人快生了,您出去等着吧。”当朝女子生产时一般不让男子在旁,怕见了血污冲了运势。   “我不在乎这个,”沈持快步走到史玉皎身旁,只听她白着脸说道:“这个痛法太折磨人了,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刘大娘说快了,”沈持握着她的手:“你试着深呼吸,放松。”史玉皎抓着他的手,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烦躁已达极限,他的骨头都快要折了。   很快十个孔明锁被送进来,别人看见后立即抬头看沈持:……这是玩儿的?沈相爷有点不靠谱啊。   都什么时候了!   沈持顾不上解释,他拿炉子上煮开的水烫了烫,一一擦干,拿到史玉皎面前:“三娘,来玩会儿孔明锁打发时间好不好?”   史玉皎紧皱的脸面在看到孔明锁时微微松弛开来,拿起其中一个横竖小木棍拼成的说道:“这个是‘莫奈何’吧?”   沈持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看着应该能拆也能装,于是忽悠她说道:“嗯,这是十个里面最简单的,你试试看?”   她拿在手上掰了掰,两三下没找到拆开的关窍——钥匙,急得又紧皱起眉头,疼得直抽气。   沈持拿起“莫奈何”,快速翻看一遍,找到一根短横木头,说道:“三娘,我猜定是这根,你试试抽出来。”   史玉皎半信半疑地用手指一勾,“哗啦啦——”,十几个被打磨过得方正的小木棍霎那散落在手边,解开了。   沈持将长短模样一样的分类,整齐地摆在二人面前:“试试拼起来?”他给出暗示:“三娘你看这四根最长的应该在四面支撑起本体……”   史玉皎竭力屏住越来越汹涌的痛感,在间歇的片刻迫使脑子清明起来,跟着沈持的暗示试了几次,竟拼成大半,她此刻似乎忘记了阵痛,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三根木条卡上去,成形!   之后她轻笑了下:“这个简单。”   沈持从中挑了个最难的——大菠萝锁:“这个最难,要试试吗?”   史玉皎换了个半躺的姿势问他:“你会吗?”这时候她已经痛得头昏脑花,只是被玩心稀释得钝了些,才没那么发狂。   沈持:“摸索一会儿或许能拆了再拼出来。”   史玉皎拿起眼花缭乱的大菠萝锁看了看,塞到沈持手上:“你拆给我看。”   其实这个孔明锁沈持上辈子玩过,他当时研究了十多天才拆解明白,眼下为了牵扯住她的心思,故弄玄虚:“我来看看,这里……哎哟抽不动不对……”   好像真的是反复了几次他才找到钥匙旁边的那根小木条:“我猜是这根。”史玉皎思索片刻后笑道:“不对。”说完她伸手将旁边的小木条转了两下,抽出来,其余的木条先后散落……   但是拼这个最少要大半个时辰,新手则需要的更久。   史玉皎在阵痛中就拼得更慢了,纵然有沈持在身边耐心地提示,一个半时辰过去,也只拼了半块不到……   这时候刘稳婆过来将沈持请了出去:“相爷到外面站站吧。”   另一位宋稳婆抱着一张大红的床单:“史将军,奴婢觉得您马上要生了。”   史玉皎早已痛麻了,此时还能对他说道:“出去吧,一会儿生了叫你。”   他还在愣怔时,云苓一把将他推出门外:“相爷过会儿再来抱小千金。”   沈持:“……”   他看着宴室的门关上,头脑空白的站着,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渐凉的秋风从耳边拂过,南迁的候鸟拍着队从空中翩跹飞过,留下轻捷的身影,沈持绕着宴室小小的两扇菱花窗来回踱步,一会儿缓一会儿急……   焦急之中听见几声无力苍老的犬吠,沈持想起来了,旺财也在苦苦支撑等着看一眼他的侄孙女呢。他又在心里念叨起来:“老天保佑……”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声急快的清啼如天籁之音般骤然传来,伴随着几个女人“生了”的高呼声,宴室的门打开了。   沈持风风火火地跑进去看他媳妇儿,却被刘稳婆一把挡住:“待史将军用艾叶水稍稍擦拭一遍换身衣裳相爷再过去。”   就是不让他到屏风后面去看史玉皎。   “是个千金。”随后,宋稳婆已用襁褓把婴儿包裹起来,而后用干净的绢帕擦去小东西头上的胎脂羊水等物擦干净,抱到了沈持面前:“长得真俊,跟相爷的眉眼一个模样。”   沈持看了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眼,嚯,头发真黑,脸蛋真红,小手跟个肉球似的……   终于等到屏风后面拾掇好,沈持才得以见到史玉皎,他上前一把抓着她的手:“还好吗?”   史玉皎疲惫地说道:“我很困。”   一旁的乐莲舟用头巾帮她把长发拢起来,笑道:“我那会儿生了一天一夜,三娘还不到半天就生了,还是你身体骨儿好,比我少受些罪……”   “你等会儿喝碗鱼汤睡一觉。”早有赵蟾桂媳妇儿端了将将煮好的鱼汤来,等着给史玉皎喝。   乐莲舟见这里没什么事了,说道:“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叫散了都回家去吧。”让产妇好生歇着。   沈持起身出去送客,宋稳婆把他闺女塞进他怀里:“去让亲戚们都看看,都盼着呢。”   他接过去僵硬地抱着,走了两步竟说道:“子苓,去抱给旺财,不,去叫人把旺财抱来,让他也远远瞧一眼侄孙女。”那老家伙估计活不了几天了。   几位下人:“……”她们没听错吧。不过还是没敢拂他的意,忙叫赵蟾桂去抱旺财来。   小千金一出现在前院,众人都围拢上来,不敢凑得太近,停在看清楚脸面的咫尺外纷纷笑道:“生得多好啊。”   才落草的小小人儿眉毛是眉毛嘴巴是嘴巴的。   赵蟾桂抱着旺财,也跟着众人看了一眼,他伸出前腿,隔空摸了一下小千金的襁褓。   亲戚们不再驻留:“相爷啊,我们见过小女郎这就家去了,等洗三的那天再来。”沈持点头施礼,送客人出门。   ……   转眼到了三日后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小千金洗三的日子。   前一阵子跟沈持有渊源的官吏接二连三失势,许多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祸事临头,是以这次赶上沈家的弄瓦之喜,来贺喜的官员也只寥寥数人。   但这天晌午,沈持正在招待亲朋好友,宫里头来人了,是临华殿的。   “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小太监丁二喜滋滋地说道:“德妃娘娘亲手给沈小女郎绣了几身衣裳,让奴才给您送来了。”   他将“亲手”二字说得格外清晰。在场的众人听得愣怔一瞬:德妃亲自绣的衣裳……只怕能有此殊荣的只有皇帝和宸王二人,不敢想象,这该有多贵重。   再次,若日后宸王登基,德妃当上太后,沈家小千金这辈子的泼天富贵稳了。   老天奶,这是怎样的好命。   正羡慕不已的时候,又听小太监说道:“这些衣裳啊,万岁爷瞧见都夸咱德妃娘娘手艺好呢。”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在众人耳边。   莫非,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是皇帝授意的? 第254章   他们猜的没错, 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一事,还真是皇帝点头应允的。   甚至是他提点郑德妃的。以郑琼向来淡淡的性子,是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送贺礼的。   大抵是最近右相曹慈风头太盛, 沈持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皇帝想要给他找补回来一些, 让左右两位丞相之间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不至于东风压了西风, 亦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送来亲自绣的衣裳作为贺礼,却不是皇帝指定的, 她早有预备。本想着等史玉皎产后回宫来授艺的时候赠给她的, 哪知道提前派上用场了。   这么一来, 曹慈心神大乱。   他近来靠着根基翻云覆雨,在对付沈持的时候的确是节节取胜, 左相的大权一点点流向他手中, 沈持看似被他摆平了,但是得不偿失引来的了皇帝的敲打。让他不得不反思:这样嗜权很危险, 尽管皇帝比不得青史留名的贤明皇帝, 但绝不昏庸, 再这样冲下去会很危险。   他要缓上一缓。   于是让人备下厚礼到沈家去贺喜。   旁人一看曹慈都去沈家贺喜了,忙不迭跟风,也纷纷前去道贺,把沈家挤得水泄不通。   幸好沈家的亲家——史家、舒家的史、舒两位夫人能张罗, 这才在频繁的待客中做得滴水不漏, 将上门的每一位贵人都招待得极为周全, 没出任何差错。   一天下来,看着堆了半院子的贺礼,沈持微微蹙眉, 让赵蟾桂一一登记在册,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人情。   洗三当日的后半夜,终于送完宾客后,沈持他娘朱氏洗净手抱着小孙女在逗乐,忽然提醒道:“阿池,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沈持这才想起来,他三日龄的闺女还没名儿呢,于是抱着小丫头去问史玉皎:“三娘,想给咱们女儿取个什么样子的名字啊?”   史玉皎在喝红糖益母草水,闻言说道:“你拟几个来,我选选。”   沈持说道:“我早先粗略想过一想,拟了‘若渝’、‘明彰’、‘赤华’,‘平太’……等,你有喜欢的吗?要是没有,我再去翻书想想。”   “‘若渝’,可是出自《道德经》中的‘建得若偷,质真若渝’?”史玉皎问他。   沈持:“三娘博学,正是这句。”   他以为她中意“若渝”这个名字,哪知她却指着“明彰”二字说道:“同是出自《道德经》中的‘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是吧?”   此句有戒浮躁,清醒谦逊之意。   沈持:“嗯。”   史玉皎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个字大气,期望之意也好,就‘明彰’吧。”   沈明彰。   听着尚可,沈持说道:“若哪天灵感乍现想出更好的来,再改就是,”他看着女儿的目光带着慈祥:“乳名叫‘八宝’怎样?”   史玉皎“噗嗤”一声笑了:“好好的闺女为什么要叫‘八宝’,想喝粥啦?”   沈持嘿笑道:“非也,非也,是八月出生之宝贝的意思。”   史玉皎:“……”行吧。   “还有啊,这时节京中八宝花开得团团簇簇,满目红云,我也希望闺女前程灿烂绚丽……”沈持又解释道。   史玉皎又笑:“干脆叫‘八宝花’,不用省那一个字。”   沈持:“……”“花”字用在名字里很容易显俗气的。   “叫‘娇奴’吧,”史玉皎想了想说道:“到底是个女娃儿,大名大气些就够了,乳名还是要求一个‘娇’字的。”   沈持:“好,好听着呢。”他两个人一起看着襁褓里睡得香甜的闺女,一个喊“沈明彰”,一个喊“娇奴”,乐了好半天。   ……   曹慈带头给沈家送了贺礼还不算完,他进而开始约束并收敛门生故旧的行径,让他们把捞权捞财的手收一收,在外也不要太嚣张,生怕被皇帝盯上并揪出来,借机打压他。   但是尝到了作威作福甜头的那些人,又岂是一句劝告能收手的,依旧我行我素,骄横跋扈。   曹慈的亲信萧必鸿坐上吏部左侍郎的位子后,不以才择吏,而是重资质、亲疏,凡是讨好巴结他的人都得到了升迁和重用,而那些刚正清贫的翰林院士子因不愿意逢迎而升迁无望,他们颇为不满,联名上奏皇帝,控诉吏部任人唯亲,有结党营私之嫌。   萧必鸿这个人呢不但和曹慈关系好,早年更是把皇帝哄得舒坦,听闻风声并没有太当回事,不做过问。   眼看着曹慈在朝中的势力日益膨胀,沈持则摇摇欲坠,有人在心底看好戏,也有人捏一把汗。   大抵是天意助沈不助曹,八月底九月初,皇帝去祭祀了一次宗庙,他看着多数在六十岁出头仙逝先帝们,尽管他身体尚可,却也有种不得不做好后事之忧,流露出立太子的想法。   但是他还有些犹豫。自从萧福满抓阄抓到了宸王的封号后,朝臣们心中暗暗在想皇帝的心思可能在宸王身上了,对郑德妃母子是刮目相看,想巴结他们的世家如过江之鲫。他看着十来岁的宸王,心道:被奉承的多了,难免养成骄横的性子,于江山社稷不是幸事。   于是他心生一计,命皇子们尽数迁到东宫去念书,由薛溆、徐照真等翰林院学士轮流授课不再分各自的太子太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让外人看不出他带诸皇子任何区分。   这下朝臣们又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以为皇帝还在皇子之中挑选,毕竟,也挑了这么多年头了,急什么。   龙体欠安之后,各皇子、后宫嫔妃轮流侍疾。   其中以周淑妃来得最勤,侍奉汤药也最细致,极为尽心。一次皇帝心血来潮叹息:“你入宫陪伴朕二十多年了吧,倘若到了那一日,朕还真舍不得你呢,淑妃。”   周淑妃跪在龙榻前娇声嗔怪:“万岁爷只是微染小恙调理两三日便好,莫要说这种话,叫妾听得心惊肉跳的……”说完她低声啜泣起来。   皇帝无端笑了:“朕不过开个玩笑,你哭什么。”潦草地哄了一哄她。   ……   隔了一日郑德妃来侍奉汤药,寝殿中的药味和皇帝倏然衰老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胀,她强压着不适,柔情款款伺候在龙榻前。   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道:“朕不敢闭眼,不知道要去地下等多久才能等到阿琼。”   郑琼面不改色,跪在他面前决绝地说道:“陛下,若真有那一日,妾便追随陛下前去侍奉。”看着她生死相随的模样,皇帝笑了:“朕不过染了小恙而已,阿琼莫哭,朕过两日就能好起来。”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将后宫的嫔妃问了个遍。一圈试探下来,全都是哭哭啼啼说些场面话安慰他的,但唯有郑德妃一人说出了要下去陪他的话,其忠贞可见一斑。他想:忠贞的女子,哪怕日后当了太后,行事也会以他的江山社稷为重,而别人虚虚哭两声,哭的也是她们自己的荣华富贵,那些人一旦当上太后,难保不干政、敛财……   皇帝又想了一晚,衡量再三,终于下定了立太子的决心,遂躺在病榻上召钦天监正副使来,让他们选个吉日,为十岁的宸王加元服。   从汉代开始,皇帝加冠礼叫做“元服”,到了唐朝,李治夫妻俩为九岁从长子李弘加元服,是立太子之意,此后,太子的加冠礼也能叫做加元服。   总之,摊牌了,他要立宸王萧福满为太子。   风声一出,举朝哗然。   后宫的庆春殿内,周淑妃眼前一黑瘫倒在贵妃榻上。   大宫女周龄找了雍王萧承彧来,他去冷冷说道:“父皇看中的是十弟,儿子就安安分分做个王爷,吃喝享乐,不再想其他的了。”   “彧儿,”周淑妃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要是日后宸王登基,能容得下你吗?”当初皇帝可是很宠雍王的,朝中文武也一度以为太子之位是他的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萧承彧:“……”   “彧儿,我们娘俩没有余地了,”周淑妃说道:“只能赌上命去争一争。”   萧承彧眼睫下压:“娘,儿子晓得。”   “可是娘,父皇心意已决,我们又要如何去争呢?”   “临华殿德妃母子二人与沈相亲密,”周淑妃说道:“而与曹相疏远,想来曹相也不希望宸王当上太子,只怕眼下与咱们一样急上了,你悄悄去寻他,听他的啊……”   萧承彧想前想后应下:“是,母妃,儿子得空去见见曹相。”   ……   而此时的曹府,跟庆春殿周淑妃母子二人一样,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宸王马上要当上太子了,他跟曹家不亲近!   曹家多少代的富贵,只怕到宸王一登基就到头了!   曹慈彻夜未眠,次日,听说萧承彧想见他,他再三考虑,并未去见雍王。而是又等了五日后,才让他的夫人王氏进宫去周淑妃的庆春殿坐了坐,转述了他的话:“万岁爷先前是很宠雍王殿下的,”王氏支支吾吾了半天,直接说道:“要不是周家不省事,拖累了娘娘跟殿下,何至于此啊……”说完她竟也抹起了眼泪:“殿下也不该屈居绣娘出身的郑德妃所生的宸王之下……相爷一直是把殿下当作……来看的。”   未说出来的是“太子”二字。   周淑妃被她说得迷了心窍:“相爷有没有说过,眼下本宫该怎么做才行?”   王氏为难地垂下头,闪烁其词:“……那条路是绝路,娘娘万不要想。”   周淑妃:“绝不绝的,本宫自有考量,你只管说出来。”   王氏以手指蘸水在几上写道:若娘娘仙逝了,雍王殿下便与周家再无瓜葛。   周淑妃如被雷劈,愣怔在当场。   也就是说,她死了,雍王跟周家再无瓜葛,到那时,曹家便会扶持雍王当上太子。她掩面涕泣:若如此,本宫死而无憾。   王氏假惺惺地又写道:娘娘,临华殿那位绣娘……   周淑妃将心一横:本宫若要走,怎会不带走一个路上使唤的贱婢。 第255章   见挑唆成了, 王氏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俗话说轻易不言生死,淑妃娘娘还是好好想想,妾这就告辞了, 去仙寿宫看看几位老太妃她们。”   周淑妃面上客气地将她送到庆春殿门外:“曹夫人好走。”   等一关上门,周淑妃弯下腰折断一枝花, 拿在手上一瓣瓣扯下扔在地上,冷冷哼笑:“曹老匹夫。”   哪里是真心帮她们母子, 分明是想借她的手除掉郑德妃,让宸王失去母妃这个最大的依仗, 这算盘打的真是太好了, 可惜, 她没那么蠢。   大宫女周龄虚虚扶着回到房里,说道:“娘娘, 曹夫人……”   周淑妃摆摆手不叫再提, 王氏的话叫她清醒——纵然宸王萧福满母子不搭理曹家,曹家也不会扶持她们母子的, 周家出事后, 她和雍王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再像从前那样重, 曹家早看不上他们了,想依仗曹家翻身这条路,断了。   而曹家既然对郑德妃起了杀心,表明他们不会忠于宸王萧福满, 纵人他当上太子也会被曹家或废或杀, 这个太子当不安稳……想到这里, 她眯着眼睛,对周龄说道:“打今儿起,咱们庆春殿关起门来过自个儿的日子, 跟外头那些人少来往,免得后面出了什么事牵扯到咱们。”   周龄疑惑地应了声“是”。   当晚,雍王萧承彧来请安的时候周淑妃又交代他:“你在东宫只管专心念书,记着兄友弟恭,凡事不要出风头……”   萧承彧听了默然片刻,倏然冷笑:“怎么,母妃这么快就认命了?”   周淑妃附在他耳边将那日王氏的话说了:“看吧,纵然宸王当上太子,曹家也会使出百般手段让他登不了基,你们只要坐山观虎斗便是。”   一旦萧福满成不了事,想都不用想,最后皇位必然会落到她儿子头上。   萧承彧听了心中暗喜:“是,母妃,儿子谨记。”这日子好似又有几分盼头了。   ……   数日后,一夜间京城寒风起,萧萧送别最后的雁群,路上行人都穿上了夹袄,暮秋时分了。   冯遂化名从陕西府给沈持送来迷信,说他和裴牧二人已经暗中知晓了陕西知府聂晖是如何每年从每户的收入中神不知鬼不觉捞走二两银子的,不过他们还抓不到证据,只能再等些时日。   另外,裴牧把眉县从前的税赋账册悄悄誊抄了一份,也一并送到沈持手里,说日后一旦事发,怕来不及保留物证。   恰逢沈明彰满月,沈煌夫妇见史玉皎出了月子,便辞别小两口要回京郊的田庄上去住,给家中新添的乳娘、婢女们腾地方,沈持便将眉县的籍册交给他们带过去保管。   沈煌不知详细,但直此物绝不能有闪失,对儿子说道:“放心吧阿池,爹会给你看好的。”也许在这一刻,他们才切身感受到了官场上凶狠的暗斗,又担忧地叮嘱:“阿池,万事小心着。”   沈持:“没事的爹,娘,你们放心吧。”   他平生敢自夸的唯有“谨慎”二字,如今的局面尚在掌控之中。   沈煌夫妇一步三回头,不太放心地往田庄上去了。   ……   钦天监给皇帝择了明年正月二十一为宸王加元服,礼部正在忙着筹备诸事,看来太子花落宸王身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正如周淑妃所预料的那样,曹家果然不会坐等宸王萧福满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帝,十月下旬,龙祥五年立冬这一日,他们对皇帝给郑德妃认的娘家——郑国公一家动手了。   郑国公一家子孙不算兴旺,但也不单薄,二十多个孙子辈里面最有出息的是长房三子郑芹,此子在三十来岁那年高中进士走上仕途,官场摸爬滚打数年后得了皇帝的赏识,或许是也因为沾了郑德妃的光,如今已升任荆州知府,正经的四品大员,封疆大吏。   曹慈盯上了他,这日在朝堂上由御史言官发难,弹劾荆州知府郑芹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桩桩件件听上去查抄满门都不为过。   如果不是御史弹劾,皇帝都忘了远在荆州的郑芹了,他问道:“有无证据?”   吏部左侍郎萧必鸿奏道:“臣上任后命人到各地暗访官吏治理地方是否清明,收集了郑大人若干罪证。”   说完把早已写好的奏折连同罪证一道呈给皇帝看。皇帝翻着看了一眼,怒道:“柳爱卿、刘爱卿,查。”   大理寺卿柳正、刑部侍郎刘渠冷不丁被点名,静默一瞬才道:“……是,陛下。”   先前郑芹在京中之时,他们都跟他有来往,那人清高孤傲,不是嗜财之人,难道应了橘生淮北的话,主政荆州之后大肆敛财起来?   当日散朝之后,大理寺、刑部分别遣人往荆州办案。   对郑芹这件事,沈持心中警铃大作——这次郑芹“犯事”,意在宸王吧。而作为宸王的太子太傅,他看似无法袖手旁观……   尽管他不想贸然插手。夜里回到家中,史玉皎也听说了此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倘若郑芹的罪名被坐实,势必牵连到郑德妃母子,宸王加元服能不能成行就成变数了。   沈持沉思道:“郑家世代公侯,不会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我在等他们来找我,或许借他们的人手,事情会好办一些。”   音落,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微微凝眉:“多半是郑家的人来访。”   迎进来果然是郑芹的夫人苏氏,大抵是女子出门不易被人察觉,是以郑家遣她来沈家求救,一进门就跪到在地:“求沈相爷救救我家大人,若能逃过这一劫,郑家日后悉听沈相爷的,世代供您差遣。”   史玉皎把她扶起来:“苏姐姐言重了,有话坐下慢慢说。”   苏氏拘谨地坐了,哽咽道:“我家相公不是那样的人,自他上任荆州知府,不要说捞钱了,甚至还从府里借走一万两银子为当地建了七座学舍……”   沈持听了说道:“郑家可有法子赶在大理寺刑部之前知会郑大人?”   苏氏想了一想说道:“有。”   “那便立即给郑大人送信,先跑了再说。”沈持说道:“一刻也不要耽搁。”   曹慈敢出手发难,必是想要栽赃的“罪证”早已备好,一旦被押解进京想要翻身就难了。   苏氏惊愕:“……沈相爷,往……往哪里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且一旦逃遁,岂不是更坐实了污名。   沈持伸手蘸了些水在几上写道:昆明府。   苏氏极为聪慧,心道:从荆州前往昆明府,只要出了长沙府便是黔州府,当地知府俞驯与沈持交情匪浅,必不会为难他,而到了昆明府,更有沈持的诸多旧友在那里为官……想暂时谋个安身之处活命不难……   她赶忙跪下道:“多谢沈相爷指路,妾这就回府给我家相公送信。”   ……   十天后,在京城初冬的头一场雪来临时,大理寺、刑部赶到荆州扑了个空,郑芹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卷铺盖——还携带十几箱誊抄的荆州府账册,跑了,人去衙空。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荆州府衙门口悬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本人荆州知府郑芹,从未拿过百姓一文铜板,等他日朝廷还我清白,自会进京向圣上请罪。   赶来办案的官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查了一遍,因郑芹卷走了大多数他在任之内的账簿,曹慈等人想要栽赃给他没那么容易,不得已,只能空手而归。   坐不实他的罪名,还把人给逼跑了,弹劾他的御史大夫管聃被免官、吏部左侍郎萧必鸿被皇帝狠狠训斥一顿,罚了俸,好个没脸。   而对郑芹,皇帝震怒,毕竟在宸王即将加元服这个节骨眼上郑家出事,那是打他的脸,命下旨通缉,抓捕归案。   但郑芹也不是吃素的,他逃到昆明府之后,租赁了一个小客栈住下,将随身携带的账册重新誊抄一遍,雇当地的行商带往京城,在大白天送到了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众官吏一查账发现,人家郑芹当官完全没有中饱私囊,清清白白的,于是上奏皇帝,请求撤去通缉令,还他清白。   皇帝见到奏折心情一下子好转,当夜便拟旨,命郑芹速速回到荆州府官复原职,但因他私自逃遁,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劫后余生,郑家为答谢沈持,在沈明彰百日的时候送了厚礼,两家的女眷逐渐来往起来。   ……   管聃栽倒之后,曹慈痛失一条使唤得心应手的好狗,着实烦心。一连多日睡不好觉,总觉得离他栽到沈持手里时日不多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陕西府那边,裴牧与冯遂联手,一点点查清楚了当地百姓年年都要借二两银子才能度日的真相,收集到手的证据也越来越多,不出差池的话,明年春末夏初便能返回京城,揭发聂晖的罪行了。   而在京城,一日天将降黑时,恰好陕西知府聂晖依照多年以来的惯例往曹家送银子,马车进城门口时忽然马受了惊,咆哮着撒蹄乱奔,被京兆府的衙役们追了大半条街才射死制住,马儿轰然倒下,车子被带翻了,衙役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搬起马车时,不意竟从中滚落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元来! 第256章   而沈持, 不早也不晚,正正好在银锭滚落到地上的瞬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不远处, 曹慈的二儿子曹仲亭也带着家丁骑马赶了过来,凌乱的鬓发看着匆忙而焦急。   见面, 无不暗暗吃惊,都在心中道了句:来得真是时候。   马车里一个账房模样四十来岁的男子惊魂未定地从车里爬出来, 飞快地捡起银子揣好,抬头对上京兆府以韩为为首的衙役、沈持以及曹二公子三拨人, 眼神躲闪:“……马, 马受惊了。”   韩为看了一眼沈持:“哦, 相爷,这是曹相家的马车, 咱们经常见到, 很熟识。”   沈持故作恍然:“哦,本相也想起来了, 上回咱俩遇到的时候, 本相问过你这是谁家的马车。”   一听这就是二人对好的剧本, 实际上也是,沈持从前一阵子偶然遇到黄昏天将黑时驶进京城的曹家马车之后,便又“不经意”“偶遇”了数次,且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 按照京兆府每日的记录, 曹家的这两马车里头坐着一人, 马夫一人,但是他观车辙碾过路面的车痕,说承载了五六个人的分量也不为过。   没妖才怪。   因而这次他和韩为联手试了一试, 他们找来骆驼的粪便,拌进它的唾液,用麻布袋子装着,等曹家的马车路过时便扔到脚边,马儿鼻子极其灵敏,又极讨厌骆驼的气息,冷不丁闻到便受惊狂奔,拉车的那匹雄马又高大又肥硕,劲儿大得出奇,连曹家的马车都掀起侧翻了。   这一翻车果然掉出来些东西。   沈持玩味地看着那个拘谨的男子,目光淡然中不掩逐渐升腾而起的锐利。   曹仲亭满眼要杀了男子的阴鸷,他转瞬压下对着沈持一拱手:“该死的东西,惊着沈相爷了。”   沈持掸了掸衣袖:“不打紧,不打紧,既是贵府的马车,曹公子赶紧带着回府吧。”   曹仲亭就等着这话呢,他给带来的家仆使了个眼色,有人另外牵来一匹马往马车上套想尽快把马车弄回曹府,哪知道这匹马根本拉不动,颤颤巍巍半天才往前挪了两步……   周围驻足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哟,曹相爷家的马车里这是装满了银子吗?咋这么重呀。”   曹仲亭的脸黑成了锅底。   曹家的仆人见状一块儿上前推,才缓缓推着马车往前移动。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前来看热闹,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听说翻车的时候掉出来几锭一个足有十两的银锭,看这车里这么沉,少说得有一万两……”   这事儿当夜就传遍了京城,成为百姓坐在家里睡前围着火炉消遣时的谈资。而在朝的大小官吏则嗅到了一丝神龙即将失势的气息,他们甚至跟好友聚众在一起,谈论着“好船者逆,好骑者堕。①”,叹息一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跌落的都是位高的……   当然,也传进了宫中。   上书房内,皇帝本来搁笔要去歇息,听闻此事忽然困意全无,一甩玄色龙袍又坐下去:“丁吉……”   大太监丁吉忙上前:“老奴在,万岁爷您请吩咐。”   皇帝许久没说话。   丁吉极会察言观色:“万岁爷,老奴听说今日曹家的马车翻倒时沈相爷在场。”   皇帝眯着眼睛凝着他:“你是说,这事儿朕当作不知,先等等?”   丁吉:“老奴以为,更大的热闹在后头呢。”   “只是老奴想,”他又说道:“或许有人早预备下了,只等过了今冬,明年春一开,宸王殿下行过加元服之礼,才会拿出来给万岁爷看。”   他就知道,沈持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他的同窗江载雪在岭南等着沉冤洗雪,孟度几人等着复出……沈相爷能闲着?   皇帝端起玉盏饮了口茶,半晌才含糊了声:“嗯。”   但他也不能全然作壁上观,而后又道:“你去跟柳爱卿说一声,让他也暗中查查,记住,查出来的东西只能告诉朕,旁人就不必知道了。”   命大理寺暗中介入。   丁吉应了声,连夜去柳府传旨。   ……   是夜最慌乱的当是曹家,府中大门紧闭,静得瘆人。   阔气的堂屋里,曹慈踱着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身前,立着曹家各房的老小。三更末,他才开口:“别站在这儿了,都回房睡去吧。”   曹家老小倏然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行字:屁大点儿事,慌什么慌。   可惜他们没读出来,只好绝望地重新又垂下头,他们在脑海中映出一幅曹府被封禁,诸人被关押在府中,大理寺、刑部的官差查抄个不停的画面……   渐渐传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啜泣声。   曹慈的夫人王氏抹着泪儿道:“老爷,只是翻了辆马车罢了,老爷不要再吓唬他们了……”她自以为曹家敛财的手段隐秘极难为外人得知,心中并不太当一回事。   底下立在人堆里的二房媳妇赵央冷哼一声:蠢货。马受惊翻车掉出银子或许是意外,沈相爷路过可能也是偶然,只是这两者合在一起,谁信它是巧合那是自欺欺人。   看吧,曹家的勾当很快要事发了。   多好的事儿,她早盼着曹家树倒猢狲散,扔一份和离书给曹仲亭而后走人的那一天呢,面上竟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   曹慈还是那句话:“都散了吧。”他此前偶尔沮丧的时候早有预感,早晚会栽在沈持手里,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过,狂澜来临之前总要有几日的静谧,他想,还好,明年正月宸王要行加元服之礼,也许在此之前,沈持不会发难于他。   万幸,他在心里头数了数,今儿是十一月二十,还有两个月的时日,足够他扳回来翻身了。   这么一想,曹慈又摇身一变,返回先前那个稳如泰山的曹相爷了。   他立即着手布局,火速遣人前往陕西府,告知知府聂晖,毁掉一切同曹府来往的账册、书信,以及在任之内的税赋籍册,并自认这次是为了行贿曹慈以求提携升官送往曹府的银两……   他把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又细细排查再无漏洞之后,迎来了五更初的拂晓鸡鸣,市井之中传来熙攘的叫卖吆喝声,升斗小民开启了一天的营生。   曹慈洗漱更衣,面色如常出门上早朝。   他不知道的是,沈持昨晚同他一样,也忙活了一个通宵。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曹家这辆常来常往的马车是不是给曹府运送银子的,没想到竟真叫他试出了些东西来。这么一来,打草惊出了蛇,只怕要咬人了。   他也遣人快马加鞭给远在陕西府眉县的裴牧、冯遂送信,暗示他要动手了——弹劾曹慈这样会引发朝野动荡之事,放在明年宸王加元服礼后比较适宜,也就是两个月之后……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道行深,不用他多说什么,裴、冯二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几日后,冯遂收到沈持的密信看了一眼,立即带着早已收集到手的种种罪证——其实这些一多半账册早已送到了沈持手里,乔装成商人,跟着行商悄摸离开陕西府,到外地去了。裴牧则派出心腹衙役一路护送,生怕有半分闪失。   他自己也出银子招募了多名眉县当地武功高强的壮士,日夜轮流守在身边,防着一旦事情败露,陕西知府聂晖狗急跳墙时对他不利。   而一直到据说冯遂已行至通州府,马上要进京了,曹慈那头才听闻风声,他一屁股跌坐进太师椅里,完了,沈持已摸清楚额上青筋暴跳:“曹四,不管用什么法子,不能让冯遂进京。”   务要杀了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活着出现在京城。   “是,”曹四眼神阴毒地说道:“相爷。”遂派出曹家熟识的身怀上乘武功杀人果决的杀手暗中潜进通州府,找寻冯遂的下落。   然而苦寻多日未果。   ……   两位丞相暗中斗法,曹高一尺,沈高一丈,你死我活,然而明面上在朝中却一团祥和,无所保留地配合着辅助皇帝将朝政大理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随着腊月年终的临近,两人之间越发微妙而诡谲的平静连皇帝都在心中无不遗憾地感慨:这是他登基三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时候,要是闭上眼不闻不问,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然而一想到大理寺卿柳正在奏折中说,他已查了个大概,曹府与陕西知府聂晖联手攫取陕西府膏脂,十几年来积攒的财富或可达上千万两白银时,心中怒气腾腾:这绝无可能,朕绝不容忍姑息曹贼,蠹虫,毒瘤……朕要同他算账!   皇帝心里揣着事,到了岁末不大有心思过年,处处透着敷衍了事的迹象,群臣又何尝不是,每过一天都无比忐忑,不知朝中即将掀起的大动荡是否会波及到自家,也不肯讲究,于是,这个年就这样干巴巴地过着。   恍惚中倏然到了龙祥六年的大年初一。   在各家各户都忙着拜年的时候,之前让曹慈的人将通州府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冯遂大大方方地乘坐马车进了京,当日回家沐浴更衣后,去拜访了大理寺卿柳正。   他一露面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正在曹府门口等候拜年送年礼的官吏们心照不宣地齐齐转身,步子越来越快逃遁而去。 第257章   曹慈曾是京城世家里最出挑的公子哥儿, 十二岁被选为东宫伴读,二十六岁高中状元,三十五岁等上相位, 执权柄二十多年,顺风顺水, 而如今在他五十七岁这年,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看着大年初一清晨寥落冷清的曹府大门外, 一瞬他眸光呆滞,转而又将冬日的刺骨冰冷融进眼底, 拂袖转身回到书房。   接近晌午时分, 宫里的太监丁逢来传旨, 尖细带笑的声音今日听起来却刺耳:“曹相爷,圣上请您午后赴元日宴。”   本朝年年正月初一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宴, 宴请大臣、番邦使节并接受朝贺, 这是惯例。   曹慈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他心神不宁地给管家使唤了个眼色, 曹四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丁逢手里:“有劳了。”   像是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 丁逢眼疾手快将那张银票反手塞回去, 要笑不笑地说道:“老奴没带贺礼,怎好收相爷的赏赐呢?相爷折煞老奴了。”   坚辞不受。   对曹家那叫一个避之不及。   曹慈讷讷无言,及至送客后回到书房,还未来得及呷口茶水润润喉, 忽然一声干咳从胸膛窜上去, 他忙拿手帕去拭, 竟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的狼狈与窗外呼啸的寒风交映,顿生穷途末路之感。   但他还没有认命,缓了口气便叫家仆拿来崭新的官袍, 往舌头下含了片高丽参,闭目稳住心神,过了晌午精神抖擞去皇宫赴宴。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口下马车时,迎面遇到了沈持。四目相对,双双眼中带笑,互相恭贺新年。   并肩走时,曹慈忽然凑近沈持耳边,低声说道:“本相一直想不通,陕西府的事是怎么叫沈相起疑心的?”   沈持凝着他笑:“还要多谢曹相,当初设局让在下去案比,见了各地的税赋账册,这才发现了曹相在陕西府的财路,果然妙啊,在下终其一生只怕都想不到这种法子,甘拜下风。”   正如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自身的锈迹,最完美的棋局总是毁于己方的昏招。   曹慈听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竟是自己引来的灭顶祸事,蠢啊!   他心口犹如被利匕一道道割开,鲜血淋漓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面上却纹丝未动,笑着说道:“沈相聪慧至极,在下输得是心服口服,不过,哪又怎样,谁又敢说若干年后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呢?”   谁有了权势不会走向敛财的那一步呢。   “只怪我太贪心,没有激流勇退,才给你钻了空子,呵呵呵呵……”   沈持淡笑:“多谢曹相教诲,在下必当谨记在心。”   ……   及至在群臣的一声声的贺年声中进了太和殿偏殿,略扫一眼全都倒吸一大口凉气,三十几张用来宴请大臣的长桌上仅仅摆放着几盘冷菜,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糖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寒酸得没眼看。   他们的目光乍然投向曹慈,其中意味复杂不明——曹相啊,听说成马车的银子往你们曹府里拉,莫不是擅权营私肥了自己瘦了朝廷……   “嗯……”听见一声轻咳,群臣眼角的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衣裳一角,知道皇帝来了,忙肃立山呼万岁。   “都坐吧。”皇帝温声道。   说完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对着重臣大员们说了一通年年如此的开场白,末了:“众卿随意,吃饱了便回家中过年去吧。”   群臣个个傻眼:“……”这……这菜式能吃饱?   拿筷子夹一口塞塞牙缝就没了。   他们见皇帝拿起筷子在吃,也装模做样吃起来,等皇帝放下后,他们也跟着放下:“陛下,臣等吃饱了,这就告退。”   说完又跪下说了些吉利的话,无外乎祝大昭朝社稷万年国泰民安之类的。   皇帝摆摆手:“回吧,都回吧。”   今儿的元日宴走了个仓促的流水账。   大臣们心里打着鼓退出皇宫,无人敢多言,心事重重回家去了。可以预见,这个年是过不大好了。   不过沈家不一样,去年添了个千金,全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亲朋好友往来,欢声笑语不断。   沈明彰满百日了,吃得胖嘟嘟的,脸蛋又白又粉,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弯成月牙逗大人笑,手里抓着她娘亲小时候的各种金刀鞘玩,小小丫头脾气不大好,只爱听好话儿,夸她的时候她乐呵呵的,一旦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比如说她拉屎臭,她会挥着小拳头捶人,砸中就是一个大大的红印,很疼的。   然而沈持时常被她砸了满脸都是还乐此不疲。“你莫要从小惯着她,”朱氏看不惯他:“长大养成骄纵的性子不好。”   沈持听见了依旧我行我素,转头回去不知跟闺女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挨了一通小拳拳。   他还笑得很开心:“闺女能打。”   史玉皎:“……”算了,不理他了,这人近来有点疯魔。   ……   消遣几日后到了正月初七,京城各衙门开印,百官上值,开始办差。   朝中最头等的大事是宸王加元服礼,定在正月二十一,礼部正在按部就班着手中,沈、曹二人则一一把关加元服礼的流程、细节等事情,至前一天终于精心筹备完毕。   二十一日早朝之上,加元服礼开始。奏大雅乐后,礼部侍郎林瑄奉旨宣读皇帝亲自拟的《为宸王加元服庆赐诏》,“宸王以守器之重,有成人之量。属阳和肇岁,甲子惟日,加乃元服,循於旧章。①……”到底是亲儿子,夸起来毫不惜词儿。   群臣肃然屏息凝听。   年仅十一岁的萧福满身穿玄黑金线绣龙爪的冕服,上玄下明黄,在礼部的指引下,一步步行了礼。   一些赤诚之臣见他生得结实,且老成有威严,喜极而泣:“国本稳固,国本稳固……”   嘈杂的一声声让曹慈头晕目眩,险些在朝堂上吐出一口血来。   最害怕当属刑部尚书刘渠,他不知道他给曹慈做的事情有没有被沈持等人清查出来,如芒刺背,惴惴不安。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快没有了,宸王萧福满加元服礼成的次日,大理寺卿柳正率先在朝堂上发难,诘问当时刑部办理通州府大员贪赃窝案的证人柳氏何在?   刑部尚书刘渠支支吾吾:“……一个柳巷女子,本官怎知她的去向,或许受了罚,在哪里做苦工吧。”   “哼,”柳正冷笑一声:“本官怎么听说养在京郊的一个田庄上啊?刘尚书。”   说完他不再看刘渠,而是接着奏道:“陛下,臣昨夜已将柳氏请到了大理寺,据她所说,高骜从未给过她什么账册,真正的账册藏在高家的地窖里头,由冯遂暗中查找出来,元日那天送到了本官手中,而刘大人所说刑部从柳氏家中搜查出来的,只能是旁人伪作的。”   说完呈上冯遂带回来的通州府账册:“请陛下明鉴。”   去年十一月间冯遂从陕西府乔装回京,到了通州府之后他买通了当地的地头蛇混子,得知有人在那里蹲他,大抵要要他的命……跑来不及了,他们一行人急中生智躲进了被朝廷查封,已荒草凄凄黄鼠狼出没的原同知高骜的家中,白天藏在犄角旮旯不出来,夜里装神弄鬼出去寻点儿吃的喝的……   偶尔放松一小片刻,他将高宅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几个月前他来通州府办案时就打算搜一遍高府的,奈何当时刑部来的太快,他根本没来得及……   也许是直觉往往是对的,他在高宅躲了一个多月,跟院子里的母黄鼠狼都厮混熟了,彼此看着颇为顺眼的时候,才在地窖里一个石头凿出的匣子中发现了这本油脂布包着的账册,打开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   大太监丁吉接过去,拿到御前给皇帝过目:“笔迹相似。”   礼部尚书李叔怀提醒道:“陛下,国子祭酒邹大人最擅辨别笔迹,只要请邹大人来仔细对比,必能分辨真伪。”   皇帝:“嗯,请果子祭酒邹子溪来,让他好好辨辨笔迹。”   为了不出差错,国子监甚至拆开了当年高骜考中进士的试卷墨卷,这个真实无法作伪,对比两份账册之后,邹子溪说道:“这份柳大人手里的账册,与高骜的笔迹一致,而刑部判案用的那本,似乎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写就的。”   再对照柳氏说过从未交出过账册之类的口供,账册从哪儿来的不言自明。   皇帝动了动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堂刑部竟在他眼皮子地下耍这样的技俩陷害良臣,可恶至极。他沉声道:“高骜家中的账册上有无江载雪等人同流合污的记录?”   柳正:“并没有。”   皇帝冷笑一声:“好啊,刘爱卿,好的很……”他不想跟刘渠废话,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羽林卫会意,悍然上前扒了刘渠的官服,将他押往殿外打了三大板子,而后交给大理寺详审此案。   又下旨命此前被贬官的冯遂、孟度官复原职,回到大理寺。   ……   当日下朝时,皇帝深深地看了曹慈一眼。   曹慈的心骤然坠入深渊,打着冷颤跟去上书房,在门外脱去官服,跪着挪到皇帝跟前:““圣上,臣该死,不用他们弹劾臣,臣自个儿告诉陛下罢了。”打感情牌来了。   曹慈从前几天妄图保全翻身到此刻只求能保命。   皇帝微愣:“从心啊,”曹慈字从心:“朕与你认识十四多年了,你我君臣这么久的缘分,实在是难得,到底没有善终给史书留一段佳话啊……”   曹慈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罪臣共敛财一千六百万两,愿尽数送给陛下,求陛下留臣一命,有生之年还能看见陛下治理之下的人间烟火。”   皇帝老了难免心软,但在听说一千六百万两的时候着实惊了惊,他连六百万两都不敢想,没想到前面还得加个一千,真让他刮目相看。   “纵然朕想保你一命,”皇帝摇摇头:“只怕有个人不肯,你还是去找他吧。”   沈持。   如果沈持留曹慈一命,该怎么向天下揭发这个案子,轻重如何,他应该有所衡量,他也不知沈持是要一举置曹持于死地还是……只将他逐出朝廷便罢手。   曹慈叩头:“多谢陛下,臣这就去求沈相。”   沈家。   沈持接到一封从岭南来的信,信中的字迹飘忽无力,写信人必是病了,手握不稳笔的情况下才会有这种情况,他心中大惊,一目十行扫过去,是江载雪的,他说岭南瘴气重重,他抵达四个月来一直缠绵病榻,又不知得了什么病,双目视目模糊,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说趁着他还清明,抓紧写封信告诉沈持,他被流放是自己疏忽没有防范着了小人的道,他并不怪沈持,也请沈持不要自责……   沈持拿着信的手微微发抖,急问送信之人:“请大夫看了吗?”   来人摇摇头:“当日所带银子都打点了人,身上留的勉强够口粮……”为了不让家人操心,他没有写信告之家人,江家还不知道此事。   沈持听了眼眶通红,立即让赵蟾桂把他新年的俸禄拿出来,又凑够一百两,让去找最快的镖局送到岭南给江载雪用,并嘱咐他一定要找最好的大夫医治眼疾。   ……   看完信再站起来时,他的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走一步挪一步。   夜间,曹慈一个远房的侄女婿国子监司业李隽来访,开门见山道:“曹相托下官来通个话,他说他愿将家资悉数献给圣上,想乞一命安度残年。”曹家托他当传话筒来的。   沈持眼睛红红的,他丝毫不加掩饰:“李大人,在下刚收到江载雪的来信,”他将那封信展开:“请李大人过目。”   李隽是个读书人,还算有些良知,看了一遍默然良久:“下官实在找不出话来说了,打扰沈相,告辞。”   沈持抬手作揖:“李大人好走。”   李隽离开沈家后给曹府画了一个剥卦送进去,《周易》中,此卦象为坤地艮山,山高地低,山之土石剥落而下,如秋末树叶凋零,草木枯萎毫无生机,是个死卦。   告诉曹家沈持决不会手软。   看到剥卦后,曹慈又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那本相便与他同归于尽。”他发疯一般取下墙上的佩剑,目眦欲裂:“明日去上早朝,家丁跟随我,见了姓沈的便杀!”   只不过他再没有机会等到清晨的五更天去太和殿上早朝了,因为当夜,沈持进宫去面圣回来后,新月娟娟的三更末,大理寺卿柳正、少卿冯遂等人带着上百名衙役层层围住了曹府。   一同前去的大理寺丞孟度手里恭敬地举着一道查抄曹府的圣旨。 第258章   被马蹄声惊醒的京城百姓点燃烛火, 一家家一盏盏很快亮成一片,京城里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热闹了,好事者披上棉袄, 不管初春寒风料峭,竟纷纷爬上墙头伸着脖子朝曹府的方向张望。   偌大的曹府里黑灯瞎火, 不见一人乱窜,亦不闻一声哭喊。曹慈微微佝偻着背, 让曹四提着一盏琉璃风灯,一步一步从内院走到正门口, 打开朱红色的厚重大门, 他拢了拢大氅站定, 目视着柳正说道:“哟,柳大人。”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 受人奉承仰视惯了, 纵然从云端跌落,面上也竭力维持着矜贵。   柳正公事公办地一拱手说道:“本官奉旨前来办差, 若有得罪之处, 还望曹相海涵。”说完他微微偏脸看了一眼孟度:“孟大人, 宣读圣旨。”   孟度卷了下衣袖,阔步上前展开明黄色底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曹慈因劫掠民财, 祸国殃民, 朕不得不为之。今令抄家, 以示威严,以正视听……”   他读完,曹慈跪俯在地上哑声说道:“柳大人, 曹家所有财产皆封存好并已造册,请如数带走就是。”   柳正又道了声:“得罪了。”手一挥让冯遂带人进宅清点。   ……   查抄曹府很顺利,到次日晌午时分便已完毕,大理寺调来马车,将曹府的财产装箱,一一运往朝廷的府库,之后将曹家一众老小收监,再马不停蹄捧着账册进宫复命。   上书房内,重臣咸集。   皇帝翻了翻柳正呈上来的账册,半尺厚的线装本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玉石香料……冷笑道:“曹慈忙忙碌碌一辈子,倒给朕做了嫁衣裳。”   曹慈跌倒,天子吃饱。   “朕前些日子手头紧,连修建寝陵的黄肠题凑都没舍得买呢。”自打他登基之后就开始选址修建寝陵,修修停停至今尚未完工。   当皇帝的都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带进陵墓,预算从来都是上不封顶,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想来曹家这点儿银子也就够买个黄肠题凑的,臣子们心疼银子,默不作声。   皇帝已经在想着征伐哪里的徭役让他们去砍伐柏木的时候,忽然听沈持不知趣地说道:“陛下,陕西府百姓被曹、聂二人联手掠劫这么多年,民生艰难,和不等大理寺查抄完聂晖的家,一并清算后返还给他们,比如说免除其三年或是五年的徭役、赋税,臣恳请陛下以民生为重,勿在寝陵上过度奢靡。”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从未听说过贪官在地方上所贪的银子还要吐还给百姓的,闻所未闻。   皇帝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目光微微泛凉:“沈爱卿就这么看不得朕用上一两个钱吗?”   沈持丝毫没给他留情面,几乎是针锋相对:“陛下,人死如灯灭,当年汉武帝驾崩之时将汉王朝三分之二的财富带进了陵墓,然而茂陵却未经几年便被盗了,他精心积攒的东西全肥了盗墓贼,臣未闻登仙之人能享用凡尘之物的,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盯着他冷哼一声。   户部尚秦冲和经年为朝廷拆东墙补西墙,最怕花钱,也跟着说道:“陛下,臣也未闻天下有不掘之墓,拿陕西府百姓的膏脂以待盗墓贼,何不如沈相所说,还于陕西府百姓,这样一来,青史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感念陛下恩德,岂不是乐事?”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试图像在早朝上一般俯视他以增强自己的威压使人屈服,但沈持这根犟骨头哪里肯,依旧说道:“陛下,臣不为一己之私,只求陛下为百姓考虑一二。”   从最新的案比数据来看,陕西府在聂晖主政年间是历年人口增长最缓慢的,其民间溺毙的女婴不计其数,卖儿卖女之家多如牛毛,远高于其他地方。可窥见百姓生存之难。   皇帝不太听得进去,怒道:“朕……都退下吧。”把他们撵出了上书房。   沈持顾不得想是否得罪了皇帝,他急急去问大理寺卿柳正:“朝廷送往岭南的圣旨多久能到?”通州府一案查清楚了,皇帝命下旨命江载雪官复原职。   柳正面色微微凝重:“沈相啊,那个地方太远了,少则二十多天,慢的话……得一个多月啊。”   沈持眸光一滞,谢过他匆匆往宫外走去,边走心中边念叨:载雪兄,曹慈倒了,通州府案件已了,消息比书信传得快,你应当很快就听到了吧。   曹家事发,京城街巷之中有人哭哭啼啼疯癫无状,有人拍手称快,称上二斤小酒庆贺:“瞧着沈相爷顺眼,曹相爷唉哟,到底是贪了些……”   沈持步行往家中走去时,能偶尔听到一耳朵议论。   “来了,来了,”他经过时,那些人坐在茶楼上探头往下看:“咦,沈相爷好像清减了,真别说,这身段远看跟二十来岁的少年书生似的……”   有人的视线追随着沈持,等他走近了才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道:“沈相爷何止是消瘦了,你看他那双眉凝的……心事重重啊,自是比不得咱们无官一身轻的……”   这些人的眼睛最是毒,的确,沈持已经一连数日没怎么睡得着觉了,每每一入梦总会梦见江载雪,梦见幼时初见,他翩翩少年小公子的温润模样……醒来后看着窗外春风陌,明月天,不禁焦急地算着送信的人何时才能抵达岭南,快些,再快些……   两日后,皇帝总算是相通了,在早朝上说道:“朕想了想,既然曹、聂二人所贪之银两皆出自陕西府,便如沈爱卿所提议,免除该地两年赋税徭役吧。”   众臣一怔,而后跪下高呼皇帝英明。   沈持在心里算了算:曹、聂从陕西府攫取的远不止两年的赋税银子,皇帝这是不肯吐出来了……转念一想,皇帝到底是妥协了,总归没有全吞,他还是见好就收吧,遂没再进言力争更多。   “如今陕西知府犯事,”皇帝对他的知变通很满意,又说道:“吏部呢赶紧择一人前往就任,抓紧安抚好当地百姓,别叫出乱子。”   音落,众臣还在思索举荐何人,沈持快人一步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眉县知府裴牧。”   裴牧。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是不喜裴牧的,但经曹、聂一事叫他知晓此人才干不可小觑,又听吏部尚书穆一勉、京兆尹温至二人齐声说道:“裴大人状元出身才华卓尔,又曾任京兆少尹,眼下即可赴任,再没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少人也陆续附和。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不情愿地说道:“既然这样,先让裴牧暂代陕西知府吧。”   总算是松口了。   暂代没什么,沈持心想:以裴牧的贤能,早晚会成为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深信不疑。   ……   曹家被抄的消息传到后宫之后,嫔妃、宫女纷纷以之为谈资,说曹慈的夫人王氏从前高傲,儿子又攀得高门,不怎么瞧得上她们,每次进宫都是昂着脖子走路,眼睛往天上看……先是絮叨一番风水轮流转,又唏嘘如今曹家的女眷沦落得只怕连民妇都不如了,成日里挂在嘴边笑话人。   唯有周淑妃浑身打了个冷颤,曹慈竟这么不中用,让一个年纪轻轻根基浅薄的沈持给斗倒了?   沈持……竟这般难对付吗?   她呆坐良久,不得不承认从前太轻看沈持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子了。   傍晚雍王来请安,周淑妃留他在庆春殿用晚膳,母子二人谁都没提曹家的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样一来,往后只要沈持在朝,太子只能是宸王,他们连想都不用想了。   周淑妃一想到日后要在郑德妃手里讨生活,低三下四给她请安,她的指甲蓦地掐进掌心里,鲜红的雪珠子迸出来,疼痛撕扯着濒临窒息的神智,又妒又恨,几要发狂。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儿子听说当时父皇在病中问宫中嫔妃,他……之后她们该何去何从,”夹了两口菜便没了胃口,萧承彧搁下筷子,语调平平地问周淑妃:“母妃是如何作答的?”   他说得不甚清楚,然而周淑妃却立即回过神来,服侍他们的宫女早已退至珠帘外面,她说道:“本宫中规中矩回的你父皇,谁知郑德妃那个贱人……竟说万一有那一日,她要追随你父皇去地下绝不独活……一听就是虚伪的邀宠之言,偏你父皇就信了……”   姓郑的那个狐媚子惯会哄得皇帝团团转。   萧承彧挽起宽袖又重新拿起筷子用膳,直到吃了个七八分饱才彻底放下,用手帕拭过唇后才说道:“这事儿只咱们知晓无趣,母妃,是时候该传扬出去了。”   他狭长的眸子总是轻眯,叫人瞧不清眼底的喜怒。   周淑妃想了又想:“彧儿你是说……”她忽地一笑,伸出葱白的手指在桌面上写道:她既这么说过,又怎能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她有为你父皇殉葬之志呢。   待朝野都知道了,必会称颂郑琼的贞烈之心,日后皇帝一旦驾崩,由不得她,想认也得认,不想认还得认。   到那时,就算宸王登基为帝,殉葬了的郑琼不过空享太后的头衔,而她却能长长久久地享受太妃之天家富贵,谁又敢说她不是赢家呢。   周淑妃拿定主意,笑道:“彧儿聪慧至极,本宫明日便着手此事,你放心吧。”这次,她绝不会再失手。 第259章   周淑妃磨刀霍霍。   第二日, 庄王妃邓氏进宫来走动,到各处都坐了坐,与后宫诸贵人们说了会儿话, 出宫后带回去个令人惊骇的消息——郑德妃曾在皇帝面前起誓,要与帝死生相随, 活着的时候当比翼鸟,死后做连理枝, 绝不分离。   这事儿很快在京城世家的女眷之中传开了。有心善的贵夫人私底下惋惜地说道:“德妃娘娘才将将三十来岁吧……”而皇帝眼瞧着要六十的人了,一旦有个不测, 郑德妃岂不是要……殉葬?   “哟, ”也有刻薄的妇人听了微微扬高声调:“要不说人家德妃娘娘邀宠的手段高明呢, 嘴上这么一说把陛下哄得高兴,瞧, 人家儿子宸王殿下才几岁就行了加元服礼, 太子之位稳了。”   再瞧周淑妃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到底没给儿子挣上个什么, 说来说去的, 还是不如郑德妃会哄人。   “可不是嘛, 没人比德妃娘娘狐媚子的手段更多了……”   “这可不是说说罢了,”头先开口的贵夫人说道:“君前无戏言,难道说过的话还能赖了不作数?”   “看吧,这事儿啊郑德妃母子必是要赖掉的, ”不知谁家未出阁的女郎过来给夫人们见了礼, 插话说道:“到那会儿宸王殿下登基, 谁还敢提这事儿不成。”   你不提,我不提,就当从没有过这事儿。   “要这样, 庄王他们几位殿下能服气?”   ……   女眷们回家后很快将此事说给了自家的相公,在朝为官的听了直皱眉:本朝帝王仁慈,从未有过生殉嫔妃之事,这不是昏君行径嘛,还得了,不少人上书询问皇帝有无此事。   皇帝也懵圈了,他和后宫嫔妃的榻间之话,怎么就传出到宫闱外面去了呢。只好硬着头皮跟臣子们解释:“你们听到的以讹传讹了,德妃不是这样跟朕说的,诸位爱卿无需多操心。”   按理说当事人都出来澄清了,这件事也该过去了,谁知道没过几天,竟然有人上书说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多年,请立郑德妃为皇后,乾坤俱全,阴阳调和,才能使社稷更加稳固,江山太平长久。   皇帝闻言心中一惊,毕竟郑琼出身太低,而且他都到这个岁数了,似乎也没有立皇后的必要,是以从未起过念头。   但被人一提起,群臣之中有人开始跟随:“请陛下立后。”他们并不是为郑琼说话,而是为了巴结宸王,毕竟,宸王当上太子已经是定数了,今日为他们母子说话,他日定会有投桃报李的恩宠。   于是开始起哄。   皇帝很头疼,淡声说道:“立后干系重大,朕要好好想想。”面上将这事儿暂且敷衍过去。   回到后宫后他琢磨来琢磨去,叫来丁吉问:“德妃倒是跟朕说过那样的话,只是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宫外反而知道了?”   偏又是在宸王行了加元服礼之后。再加上今日早朝之上时隔二十多年有人提出立后,事出反常。   丁吉应了声,退下后叫来几个干儿子,问风声是从哪里传出去的。几乎刨根问底,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才问出大概是从庄王妃邓氏进宫之后开始的。   “万岁爷,”神仙打架,他还是躲远一些吧,丁吉不敢再问下去了,直接告诉皇帝:“老奴听他们混说自打那天庄王妃来后宫走动了一趟后,宫外就开始风闻了。”   皇帝的脸色有点难看:果然,没有什么流言是无缘无故传出去的。再联想到前几日有朝臣冷不丁提出立后之事,他又想着:一旦郑德妃坐上后位,哪日自己归天,她更要践行自己说过的话追随先帝而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倘若她出尔反尔,宸王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儿。   两下里一印证,他便知晓了这一环套一环的事是个阴谋,后宫之中有人按捺不住又开始作妖了。   他叫来庄王两口子训斥道:“宫里听了什么闲话,自不必到外头说去。你二人也该长长脑子,别总是给别人当刀使。”   庄王妃吓得面如土色:“父皇,儿媳……知罪。”皇帝不跟小辈计较:“这件事错不在你,故意让你听去的人才可恶。”   庄王妃长跪不起:“谢父皇宽宥。”   皇帝摆摆手,让这一对蠢货滚出宫去。   宫外的风言风语还在沸腾,听得多了,皇帝极偶尔也在考量郑琼那番话到底是不是哄他高兴才说的,人老了疑心病重,难免想东想西的。   而偏偏此时,后宫刘太妃跟宫中小太监对食厮混的事东窗事发了,恰是周淑妃掀出来的:“当年刘太妃跟先帝爱得死去后来,先帝去后绝食沽名钓誉,这才几年就忍不了寂寞另投他人怀抱与太监对食欢好……”   句句刺在皇帝年迈的心上。他甚至想,要不成全了郑德妃。一来绝了母壮子幼的后患,二来,也可少了刘太妃这等肮脏事,叫人嘲笑他……   是以他再次去临华殿的时候,半开玩笑旧事重提,问郑琼还认不认这回事。   郑琼当时面对皇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试探,说出那番话是情非得已,本朝没有嫔妃殉葬的先例,彼时她也不会以为皇帝会当真,怎么也没想到时过境迁之后有人会将此事拿出来将她架到火上,似乎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抬头看着临华殿外高高的宫墙,隔绝了她想偷窥那人一眼的半点儿心思,入宫十多载日日如履薄冰,殚精竭力又换来了什么,她顿时绝望透了,很好,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用等了,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她当年生女儿萧承颐的时候,遭遇难产险留下了个隐疾——月事时稍不留神将养便下红淋漓不仅,一直持续十多天,为了养这病,她平日里要细细服用药膳,不能凉着热着恼着……   此次生了闷气,她遂将药膳倒了,不肯再喝。   五日后,月事如期而至,却下注如崩,病倒了。   缠绵于病榻之时,一双儿女跪在床前哭得令人揪心,郑德妃扯着皇帝的袖袍只有吐气没有进气的份了,看着所剩光景无几:“妾说过的话不能作数了,妾估计要去了,去那边等着陛下……”   太医一个个往临华殿跑,都摇摇头,说郑德妃的身子糟糕极了。看着宸王茶饭不思的模样,往日对答如流的孩子总是出身地望着空中飞舞的风筝,女儿直着眼神一直哭,想起自己年幼丧母,皇帝慌了神,走到殿外怒道:“谁都再不许提什么殉葬不殉葬的事,朕不当那昏君。”又命太医竭力医治郑琼,要是她死了就让太医院陪葬。他要让郑德妃活着,抚养、庇佑他们的一双儿女。   其实细究,郑德妃真的一心求死吗?未必,她多半是有意为之,拿她的大半条命赌皇帝对一双儿女的怜悯。   万幸,她赢了。   ……   过了两日,丁吉对皇帝说道:“刘太妃之事,淑妃娘娘早就知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么近日抖了出来?”   皇帝哼笑:自然是为了间离他与郑德妃。   这么看来,德妃要殉葬的传言多半是从周淑妃口中传出去的。   推测出真相后皇帝的心中微微一冷:有这对母子在,只怕日后宸王的储君之位不稳,他们太不安生了。   当夜他称自己有些头晕,叫太医院熬了一碗汤药来,又召周淑妃前来侍奉:“这药看着太苦了,朕不喝。”   “万岁爷多大个人了,”周淑妃嗔怪道:“怎么还怕苦?”   说完像从前一样那银勺另舀出两三口来尝了尝,然后才端给皇帝:“万岁爷,不苦啊,你看妾都喝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放那儿吧,朕不想喝。”   周淑妃讷讷地将药碗放在几上,柔情小意陪了皇帝一会儿,忽然腹部传来一阵绞痛,而后那痛遍及周身,她失了仪态,痉挛地缩成一团跪在地上:“万岁爷……这……”   皇帝淡淡地说道:“你方才喝下去的是牵机药。”   牵机。   大名鼎鼎的毒药。   周淑妃听了之后浑身抖如筛糠,又疼又惧之下神智都不清醒了:“万岁爷饶命,妾错了,妾知道错了……”   在地上打滚不止。   “郑德妃的事,是你主使的吧?”   周淑妃满脸是泪也有汗,艰难地扯着嗓子说道:“妾一时糊涂,还请陛下看着妾入宫多年的份上,饶妾一命吧,彧儿还小……”   她已快疼得昏了过去,意识逐渐模糊,她看不清皇帝的脸面,不知折磨了她多久,两个宫人过来将她拽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等到她再醒来时,身上一股秽臭味儿,竟是坐在马桶上,她吓得又哭又叫:“来人,来人啊……”   她是不是死了,这又是什么光景。   庆春殿的大宫女周龄跪着扑到她面前哭道:“娘娘,奴婢在呢,您看看奴婢……”   周淑妃抓起她的手掐了一把,见了血才放开:“本宫没死,还活着还活着……”   “万岁爷送您回来时候说您误喝了他的药,”周龄泣道:“让您歇着,可娘娘您自打回来后一直腹泻呕吐不止……”   连茅房都出不了。   “快去给本宫请太医,”周淑妃哭着发抖:“怎么不给本宫请太医……”不知那是什么劳什子的药,她头疼欲裂,浑身疼得厉害。   周龄跪下哭道:“万岁爷说不让太医给您瞧病,让您……”   能活着就活着,活不了死了拉倒,让她自生自灭。   闻言,周淑妃眸子里不多的光一瞬像被全吸走了一样,只余下一片灰暗:“……”   一通折腾下来,周淑妃也去了大半条命,只能成日躺在榻上。   ……   到了三月十二,花动一城春色,沈持终于收到来自岭南的音讯,送信的驿卒手里没有信,只给他带了句话,说江载雪已动身启程,月余后就能抵达通州府。   “他的病好了?”沈持惊喜地问道。   驿卒吞吞吐吐:“江大人……岭南没有良医可治目翳,江大人说等回到通州府,再好好治治……”   沈持的人去得及时,江载雪得以寻医治病,但终究是耽误了一段时日,他的目障愈发严重,已不能视物,是以没有写信送来。 第260章   “目翳?”沈持浅声重复了这两个字一遍, 微垂的眼皮掩住了眸中的寒光:“本相知晓了,多谢。”   赏了一把铜板把驿卒打发走。   户部的案比已近尾声,他几乎不用再为此事操劳, 然而沈家门前好像忽然开了集市似的,总是人来人往, 找他的各衙门官员一个接着一个,他依旧腾不出空闲来, 沈持正要找找是谁偷走了他的时间,忽然想起来:曹慈下狱之后, 右相的活儿没人干也得他接手操办……   怪不得依旧忙得像陀螺。   这一刻, “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这句古代卖身打工的话具象化了。   当日直到夜里二更末,沈持送走来访的工部官员, 听他们汇报完春夏之交各地修整河工之事, 才得以暂时闲下来。   目翳,眼疾……他心中念着江载雪, 忽然想起他曾在翰林院浏览过的本朝皇帝的起居注中记载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寥寥两句话, 先帝晚年曾被眼疾所扰,得暹罗国进贡一药方医治好了……   只知是暹罗国进贡的药方,所用何种药材,未有记载。   沈持换了身干净的官袍, 连夜递了帖子给太医院闻讯, 谁知值守的太医麻无双却叫人回话:说先帝当年是有用过暹罗国一个药方医治眼疾, 药到病除,只是不知为何底方未交给太医院留存,说这事儿要去问曹慈, 他或许知晓一二。   曹慈。   唉,怎么偏偏是他。   沈持心中丧气,他站在院子里踱步,到了三更初,忽然送来一封来自昆明府的奏折,是已王渊呈给皇帝的,并叫人带了句话给沈持,说他年事已高近来疾病缠身医石无效,恐命不久矣。   沈持下意识地转了个身,面向西南方,眼中不觉竟簌簌落下泪来。他看看夜色,将奏折搁进袖子里。   见他似要出门,赵蟾桂问:“相爷还不歇下吗?”再有两三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我去一趟大理寺。”沈持说道。   他要去见曹慈一面。   赵蟾桂去屋里取了件披风出来:“相爷,夜里风凉,您加件衣裳吧。”   沈持拢了拢披风,让他去备马车。   大理寺内灯火通明,后院的厢房里铺着过夜的被褥,柳正、冯遂、孟度等人悉数在值,他们已经好多天守在这里不曾回家过夜了,日夜审理曹、聂一案,已臻尾声。   “沈相你怎么来了?”冯遂衣角带着狱中发霉的乌血气息:“这头差不多快审清楚了,没有疑问,很快就能结案了。”   沈持:“冯大人,我想见见曹相。”   冯遂微愕,但他没有多问:“……好,沈相请跟下官来。”   大理寺的地牢挖得很深,下沉的长长的甬道让人头脑昏沉,走到一处还算宽敞的牢房前,冯遂说道:“沈相,曹相就关在这里了。”   等亮起墙壁上的火把,沈持看见曹慈窝在一角里发呆,他的头发凌乱肮脏,听见声音许久才转过眼睛看外面,看清楚来人,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曹相,”沈持坐在一个矮凳上,隔着门说道:“我来是有求于你。”   曹慈的眼皮动了动,半天才冷笑道:“沈相如今高高在上,还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匹夫我呢?”   火光跳跃,黑色的跳蚤在他杂乱打结的胡须上跳来跳去,看得人头皮发麻。   沈持:“江载雪得了严重的目翳,据说已不能视物,我听说先帝曾用过一个暹罗国进宫的方子,想问问曹相当年在宫中为陛下伴读,还记得那个方子吗?”   曹慈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了:“暹罗国的方子?”   他看着自己缭乱的花白胡须:“能不能给我借一把剪刀?”大理寺的人去拿了,之后递给他,虎视眈眈:“剪完立即还来。”别想着耍花招用来干别的。   曹慈不搭理他,将胡子一把剪掉扔在一旁:“唉,这监狱里的跳蚤真是烦人。”沈持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沈相怕是没过过这种生活吧?”他自嘲了一声。   沈持盯着他,肃然道:“通州府通判江大人受曹相之流诬陷被流放岭南,正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已是一个瞎子,陕西府百姓年年欠债家中养不起人口,产下女婴便溺死在水盆里……曹相这生活,曾是他们不敢求的……”   曹慈轻声一笑:“世人本就贵贱有序,沈相因我贪了陕西府的银子而将我打入大狱,可曾想过,就算我不曾贪他们的银两,难道民间就没有劳苦可怜之人了吗?”   沈持沉默良久:“曹相说的对,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贱命,只是为官为吏者当有父母心,不该再加诸黎民的苦难……”   曹慈苦笑两声:“沈相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教导在下?呵呵呵……”   “曹相的记性真是不太好啊,”沈持说道:“我来是想问问暹罗国治眼疾的方子。”   曹慈点点头:“嗯,你为江载雪求的。”   沈持:“还望曹相相告。”   曹慈说道:“太久远的事了,我记得不甚清晰,你去问别人吧。”   沈持:“我从不白问人索求,我想曹相如今还是有求于,或者说用的着我的地方的。”   曹慈眨了眨眼:“如果我要你保我一命,拿方子换,你能答应吗?”   沈持很干脆地点点头:“只要曹相肯告之医方,我会在圣上面前竭力保你一命。”   曹慈听了大笑:“你不怕日后我东山再起,翻了身反过来要你的命吗?”   “江大人为我所累落得这个病,”沈持说道:“我自当不惜代价为他寻医问药,”他凝着曹慈微微笑道:“曹相这高看自己的毛病也改一改了,彼时你用尽手段都奈何不得我,何况日后?”   曹慈气得呼吸急促,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沈相还是年少轻狂啊。”之后他叹了口气:“罢了,老夫想了想,还是拿方子换命,延残喘几年划算。”   “不过,你又怎么有把握说服陛下留我一条命呢?”   沈持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在他眼前晃了晃:“昆明府王大儒呈给陛下的奏折,他还叫人转告我,说他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我想,定是老师听到曹家犯事,上奏折来为曹相向陛下求情的。”   看到这封奏折,曹慈忽然挪两步靠近沈持,浑浊的眼珠发红,跪在地上艰涩地说道:“老师……”   曹慈十来岁进宫伴读,与皇帝一道师从王渊学习多年,是王大儒地地道道的嫡传学生,如今听闻此护犊之情,不禁哭了出来。   明日消息传入皇帝耳中,以他的行事风格,或许会念及旧情给王渊个面子,留曹慈一条命。   他想了想说道:“拿纸笔来。”冯遂立即取来文房四宝:“曹相请。”   曹慈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宫廷往事,缓缓在纸张上写下一张药方:“老夫记性尚可,此方应当无误。”   沈持接过来看了看,如珍宝一样放入袖中:“多谢曹相。”   “沈相方才说的话还作数吗?”曹慈乜了他一眼问。   沈持:“自然作数。”他顿了一顿:“曹相有什么要在下做的吗?”   曹慈拿起笔:“沈相稍等,老夫想写一封奏折请沈相代为转交给陛下。”   沈持和冯遂知趣地说道:“曹相慢慢写,我二人在外头候着。”   说完转身离开牢房,到外间坐着喝茶。   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再回去时,曹慈已经写好给皇帝的书信,折起来交给沈持:“请沈相守诺言,将此信交给陛下。”   沈持点点头:“放心吧。”   曹慈甩甩破烂的衣袖:“走吧,别让老夫看着你动气。”   沈持一拱手,从地牢里走出来。   孟度:“听说他给陛下写了封信,必是求情的,阿池,绝不能让他翻身。”他们再经不起这样的对手漫长而广阔的磋磨了。   沈持摇摇头:“夫子,不必看了,”他低声说道:“陛下罕见地动气要了周淑妃大半条命,他不会给宸王留个烂摊子,会将对宸王有二心的人全撵出朝堂。”   所以,就算曹慈活着,任凭他用尽手段,他都不会再被起用了。   孟度:“虽说如此,但也不能大意。”   沈持:“嗯,我会小心的。”   他拿出曹慈写下来的药方:“载雪兄眼睛不好,我讨了张方子给他试试。”   孟度送他走出大理寺:“阿池,你不必过于自责,他不会怪你的。”   沈持:“我晓得,只是心里头过意不去。”   孟度看着越来越浓重漆黑的夜色:“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看沈持比之前瘦多了。   沈持拱手告辞,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一家开着的药馆,拿出药方给坐堂的大夫看:“请看这药方是治眼疾的吗?”   大夫看了大惊:“公子从哪里求得这般药方?”   沈持:“这药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大夫说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这药方不是我朝所有,是番邦来的,要是家中老人失明倒可一试,只是……这药对少年人不好,服了会得心悸的毛病,恐短命啊……”   对数岁轻的心脏不好,有毒副作用,对年迈之人却无毒,也是奇了,当年暹罗国使臣也说不出这是为何,想来是这个缘由,太医院才没有留下底方。   沈持:“……”   曹慈没骗他,给他的是暹罗国当年的药方,只是这药方本来是给年迈的皇帝用的,江载雪根本吃不得。   “多谢先生。”他付了诊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   此时东方浮白,沈持坐在藤椅上打了个盹,之后洗把脸换上官袍出门上早朝。早朝上说的全是为陕西、通州两府遴选官吏之事,一番争吵下来,总算拟定了三五个,还有空缺,只怕还要吵上个两三天争执一番。   跟着皇帝来到上书房,沈持将曹慈的信拿出来呈上:“陛下,臣昨夜去牢中见了曹相,他让臣转交这封信给陛下。”   皇帝接过去却没有看,他对曹慈似乎有点爱之深恨之切的意味,当然这个词有点不恰当,不过沈持眼下想不出更贴切的来了,只听他说:“君臣缘分已尽,不必看了。”   在曹慈大肆敛财的案子被揭发之前,他在内心与之是很亲近的,毕竟两个人从年少相伴,四十余年,彼此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想不到曹慈竟背着他干了那些杀他十次都不解气的勾当。   沈持垂下头不语,只将王渊的奏折呈上,过了很久才说道:“陛下,先生让人带话说他大约已在弥留之际了……”   皇帝闻言眸光微动,他只觉头忽然一疼,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沈持施礼退下。   等沈持告退,他摸着一封信一本奏折,展开了曹慈的那封信,字还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   信中,曹慈没有为自己和儿子、侄子等曹家男丁求情,只说曹家的女眷无辜,乞求皇帝在定罪时不要将他们没入贱籍被人凌辱,为她们留个平民身份,让她们贫苦而清白地了此残生。   皇帝看完后久久没放下那封信,等丁吉来提醒他该用晚膳了,才淡声说道:“宣柳大人进宫吧。”   他会留曹慈一命,让曹家以庶民身份度日。   丁吉着人去大理寺传柳正,人是来了,但也带来了曹慈在大理寺狱中自尽的消息:“陛下,臣没看住他……”   皇帝摇摇头:“他没有向朕乞求活命。”说完把那封信团了团,扔到了瑞兽炉里:“曹家之事,不牵连其他人,给他们留一套住宅,让他们回家去吧。”   柳正:“是。”   皇帝又说道:“让曹家人厚葬他。”   听到他声音乏力,柳正本准备告退,忍不住多说两句:“陛下龙体欠安吗?”他们是亲表兄,问这种话不算逾越。   皇帝:“朕听到老师病重的消息,心口发闷,今日一天都未缓过来。”他又释然地自嘲道:“或许是老了,近来颇好伤感。” 第261章   柳正听了皇帝的话也跟着伤感不已, 只得劝道:“眼下国中农人皆已春耕,只待秋日收成,朝中曹、聂之案已了, 陛下何不让宸王殿下监国,您移驾西山别苑住一阵子养养龙体呢?”   让宸王监国。   皇帝垂眸, 手指轻而又轻地叩击在膝盖上,良久才说道:“对, 监国,让宸王学着监国……”这天下早晚是他的。早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再者监国之后根基稳固再立他为太子愈加顺理成章。   遂让柳正拟旨, 择日让宸王萧福满监国。   “依朕看啊, 这右相也留给宸王拔擢吧。”皇帝又道。这份天恩让宸王送出去,日后更忠心于他。   如二凤驾崩之前将李靖寻个错处贬黜, 又让李治登基后立即招回来的手段大同小异, 都是天家的驭臣术之一。   柳正铺开宣纸,提笔凝神代皇帝写下命宸王监国的圣旨, 末了说道:“陛下猜猜, 宸王殿下会擢谁为右相呢?”   皇帝稍稍抬了抬下巴颏, 眼尾聚起明显的鱼尾纹,他忽然面上就带了些狡狯的笑意:“唔,让朕猜这个……子遂你先说说你押谁?”   “子遂”是柳正的字。   柳正呆板地说道:“……臣不敢乱猜。”   皇帝却不依不饶:“要不朕在手心里写个名字,子遂你也写手心里, 这样总行了吧?”   柳正:“是, 陛下。”说完将一支笔蘸满墨水刮了刮递给皇帝, 另拿起另一只笔来,想了想在手掌心上写了个名字,等皇帝写后俩人一块儿伸出来, 看了一眼都哈哈笑了:“怎么是这位糟老头子?”   吏部尚书穆一勉。   他们都在心里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之后朝中该逐渐换一拨新面孔了,这样的大事,让吏部天官出任右相来拔擢新人最稳妥不过。   俩人说笑一阵,皇帝心情大好,留柳正在宫里用了顿晚膳才放他回去。   ……   傍晚,沈家。   沈持未进门就听见家中传出一阵阵清脆笑语,一听便知是大人在逗他那五个月大的闺女沈明彰,小人儿靠着一双踢人又快又准的小胖腿在亲朋好友中已小有名气,见识过的女眷们都要叹一声“真乃将门虎女”,说跟她娘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块糕饼,长得像极了性子也像极了,以后长大定然武艺高强,以一揍十不在话下。   只有她祖母朱氏抱着她的时候偷偷小声嘀咕:“我家娇奴明明长得跟阿池小时候一模一样,是吧娇奴儿,总得有一样像你爹呀……”   这时候她祖父沈煌总要帮腔一句:“是嘛,闺女随爹,你看沈月多像我。”   婢女们在一旁听到两个人的话总是低下头抿着嘴笑,心说二老别争了,咱们大小姐像谁长大都是大美人,到时候求亲的从咱家门口排到城门外去,保管叫相爷将军挑花了眼。   ……   沈持踏进门洗了手,细听是史家老夫人等人来了,他走到后院给长辈行了礼,抱了抱闺女,跟史玉皎说了几句话,而后不敢扰她们娘几个的天伦之乐,退出来到书房去。   晚饭也顺势在书房吃——他回来的晚,爹娘媳妇儿早开过饭了。   赵蟾桂端了饭菜来,放在方凳上,这时候恰好孟度遣大理寺的人来告诉沈持,曹慈在狱中自尽了。   “自尽了……”沈持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里,微愕:“何时的事?”   来人声音发沉:“大约是今日晌午时分。”等他们发觉时人都死绝了。   沈持动了两下唇:“回去告诉孟大人,就说本相知道了。”   赵蟾桂将人送出去,回来的时候见他又吃了两口便叫撤下,心疼地说道:“相爷,你的胃口这般不好,要不要请大夫来把个脉瞧瞧?”   沈持摆摆手:“我饿了自会叫夜宵,不用麻烦大夫。”   他只是一时听闻曹慈的死讯,心里想了些有的没的,一时有快意,觉得姓曹的落得此种下场是应得的,一时又有种莫名的惋惜之情,论才干,那人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在相位多年施政平稳……情绪波动中无心饮食罢了。   夜中又传来消息,说皇帝打算近日搬到西山别苑去住一阵子,他不在皇宫的时候,让宸王萧福满监国,以沈持为首的百官辅助之。   沈持乍然一听:“……”再一琢磨,曹慈一死皇帝立即让宸王监国,倾力扶持萧福满来日坐稳太子之位,连给别人起心思的空暇都不留,这招有点高啊。   对他来说,宸王年少,监国时多半需依赖于他,就算他无心贪权,威望也会日盛,权势也会日隆,是喜事……吧?   沈持能确定七八成。等他当上权臣,可以辅佐萧福满励精图治,进而开创盛世,有朝一日使周边小国咸来朝归附,百姓以宁……   也不枉重活一回。   他起身走到庭院踱步,杏花春雨的夜,四周静悄悄的:“赵大哥,去灶台上瞧瞧还有没有吃的,帮我拿些夜宵来。”   似乎人生在这一刻忽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与之前的种种要做个道别,沈持心想:就以这顿夜宵为始吧。   他心头飘过来几帧影像,有禄县的,有退思园的,有贺俊之,曹慈……忽而化作齑粉,一瞬息不见了。   龙祥六年六月初,宸王萧福满监国,当上了实□□帝,他向皇帝进言,请求让原本到明年年初才转正的实习左相沈持开府治事,同他一道执掌朝政,治国平天下。   沈家从竹节胡同的二进小院搬进了皇帝赏赐的泰宁胡同雕梁画栋阔绰的五进院相府,进门是一处“麒麟献瑞”的照壁,麒麟吐玉的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照壁的图案里隐约浮出一幅对联——“鹊报进士及第,麟鸣冢相辉光。①”,寓意此相府子孙繁盛有出息之意,上联模糊不清,沈持让赵蟾桂取来毛笔,写下“带砺河山”四个字,这一武将才用的词以示他媳妇儿史玉皎曾戍边多年,子孙后人勿忘此志。   搬进相府之后,沈持除去早朝的时间多半都在府中半差,各地的奏折也如纸片一般飞上他的案头。   每次看到通州府江载雪所上的奏折,他都会多浏览上几眼。   时光回溯,五月初,江载雪从岭南返回通州府继续当他的通判,并来信来告之沈持,自己的目疾已有所好转,暂不妨碍公务,让好友放宽心,勿念。   沈持见到了他书信上的亲笔字迹,信以为真,直呼老天有眼,让江载雪有惊无险渡过此次劫难。   他不知道的是,曾拿着暹罗国的目疾药方去医馆询问时,那大夫便在心中记下了他的方子,过了不多时日,江载雪遣人来京中寻访名医,恰好找到了那名大夫那里,大夫如实相告有这么一个方子虽能让人复明却不长寿,奈何问药之人执意要用……   八月初,一转眼宸王已监国两月有余,朝野上下对他的施政赞不绝口,夸他“贤”、“仁”,有其父之风,当然,前一句是发自肺腑的,后一句则是考虑到皇帝还在世,出于礼貌不得不歌功颂德一句,此时天气凉爽,皇帝也将养得气色红润,打算回朝了。   哪知回銮的前一日夜里,王渊过世的消息传到了京城,故人长绝,皇帝悲痛不已,说道:“朕不能处理老师的身后事,还是让宸王去办吧。”   他继续留在西山别苑,让宸王继续监国。   此时,皇宫东宫之中。   宸王看着昆明府呈送上来的讣告,皱眉问沈持:“沈相,本王听说陛下对王大儒有孺慕之情,这次王大儒过世,朝廷的追封、赏赐,恐不能照搬先例吧?”   礼部侍郎林瑄也在场,沈持问他:“林大人记得先前帝师辞世之后是如何追封、赏赐其家人的吗?”   林瑄记性好,随口说了几例:“无外乎追赠谥号,拔擢其子孙。”   王渊无子,这一项不用考虑,对于追赠谥号一事,宸王说道:“还请礼部拟几个来送与陛下过目。”   他又看着沈持:“别的……”   沈持说道:“臣当年在退思园求学时,老师一次提及他游学长安一带,多次拜谒陪葬昭陵的唐代大臣之墓,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眼宸王:“殿下,臣斗胆猜测,陛下若让王大儒陪葬皇陵,他必能含笑九泉。”   宸王对林瑄说道:“林爱卿,你将此条记下来,到时候连同拟定的谥号一并上奏给陛下。”   林瑄道了声“是”,告退出宫回礼部。   眼看着没什么事了,沈持正要告退,宸王说道:“我娘叫人从西山别苑捎了些小玩意儿给史小女郎,”他对侍立在两侧的小太监说道:“去将德妃娘娘送来的东西取来。”   郑德妃随皇帝到西山别苑住着去了。   小太监取来个红木匣子,上面刻着鹅黄色的结香花,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金澄澄的花丝镶红玛瑙的寄名锁,做工尤为精致繁复,一看就是出自宫廷名匠之手,沈持连忙谢恩:“臣替小女谢殿下,谢德妃娘娘。”   宸王微抿了下唇说道:“等过阵子我母妃回来,请史将军得空带着沈小女郎去临华殿坐坐,陪她说说话。”   他总觉得自己的母妃常年郁郁不乐,唯有见到史玉皎的时候整个人才明媚起来。   但因担忧产后弄枪使棒引发宫胞下垂,史二夫人让史玉皎告了一年的假在家中养着,是以她许久未进宫过了。 第262章   有那么一瞬, 沈持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问问郑德妃近来贵体是否安康,只是后来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又忘记了,只道:“是, 臣回去后转告贱内。”   宸王点点头,让他退下出宫回府去。   旁晚前回到家中, 史玉皎看到郑德妃送给女儿的寄名锁,动容道:“听说前阵子德妃娘娘抱恙, 太医天天往临华殿跑,不知好些了没有。”   沈持皱了下眉头:“……我忘问了。”他今儿在东宫当多问宸王一句话的吧, 回来也好告诉史玉皎。   他歉疚地笑了下, 转而问:“明彰睡了?”府里太安静了。   史玉皎往史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乳娘她们抱去史家陪她曾外祖母了。”今儿午后史老夫人打发人来把小重外孙女接走了。   沈持“哦”了声:“你怎么没去?”   “我这不是在家等你嘛, ”史玉皎大抵是嫌头上的金钗沉,伸手拔了一支下来放进梳妆匣里, 又拿一支木簪准备挽发, 娇嗔:“开了府跟没开一样,回来的愈发晚了。”   沈持一抬眼看见她正对着菱花镜, 镜中的人儿面赛桃花娇媚十足, 骤然有些情动, 凑近揽着她的腰肢道:“为夫忙得冷落你了是不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上回二人春宵缠绵是哪一日了。   史玉皎闻听他冷不丁隐隐带着艳色意味的声线,猛一抬头便撞到了他下巴上,沈持痛得脸发白:“……”   房间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史玉皎默默挽好发,垂下杏眸说道:“等晚上。”   沈持脸上发热拘谨地小声道:“……嗯。”   史玉皎瞪了他一眼才同他说起正经事:“玉展写信回来, 说他要和左女郎订亲了, 或许明年开春就要大婚, 我拟了份礼单想尽快采买起来,你瞧瞧。”   她说完从另一下匣子里拿出一份写好的礼单展开放到沈持眼前请他给掌掌眼。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的俸禄银子每月月初拿到只过一下手“嗖”的就不见了, 手头紧巴巴月光,没钱给小舅子置新婚贺礼,心中歉疚不已,瞟了一眼单子说道:“这些都不是什么罕物儿,三娘,要不去阁楼里翻翻,这几年陛下赏赐的东西不少,挑几样给玉展送过去吧?”   有绢帛,有玉石,有珍珠……拿得出手。   史玉皎:“可那都是陛下赏赐给你的,我怎好拿去给玉展?”她只是想让沈持看看礼单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而后用她手头积攒的俸禄银子去置办,并不曾打家中的主意。   沈持:“是我的一份心意,三娘,你先从那里面挑选一选,若觉得还少,再采买不迟。”等他下个月领了俸禄银子手头就宽裕了。他这才盘算起来,当朝丞相一年除了正俸——就是基本的七十两俸禄银子外,还有衣裳、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公使钱及恩赏等等高达二十多项补贴,合着到手小二百两……不算不知道,一算竟这么多钱,沈持自己都大吃一惊。   果然还是官位越高越好!他搓搓手再一次无比大方地说道:“给玉展的定要捡好的。”   史玉皎想了想:“那多谢相公了。”   ……   八月底,皇帝为帝师王渊择了“澜忠公”的谥号,并赐陪葬皇陵,交由宸王去办,此旨一出,天下士子感动得痛哭流涕,未来的新君大大地刷了一拨好感。   九月初,京城草木翻黄时,皇帝回到皇宫重新临朝听政,见时机已到,几日后,下旨册封宸王为太子,大赦天下,并祭祀宗庙。   新太子举荐吏部尚书穆一勉出任右丞相,命他大力拔擢有为官吏,不拘一格用贤才。   新官上任三把火,十月底,京兆尹温至因年事已高致仕,吏部将唐注从西南边疆调任进京,补了他的缺。   唐注面相老,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已俨然是个老头子了,进京后去拜访沈持未语眼眶先红了:“沈相。”一别经年,又见面了。   沈持:“唐大人快快请坐。”沈持才放下手头的事情:“西南二地,黔州、昆明情形如何?”   “黔州府这五六年间新增三十多万人口,昆明府四十几万,”唐注说道:“两地的田亩数增至两千多公顷,且工部在那边开的金矿产出量一年比一年增多,怎么,户部没看到这一进项吗?”   沈持说道:“去年案比时瞧见了,西南稳固,消除了朝廷的一大隐患,想来陛下听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多年前跟大理寺段氏连年打仗,不知耗费多少银两,思来令人肉疼。   同年十一月,裴牧正式出任陕西知府,他写信来告诉沈持,说收到吏部的公文后一夜未睡,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成为了一方封疆大吏,十分感谢提携之恩。   沈持未叙私情,只嘱他重视当地农桑,教化百姓……云云,外人看来不过场面话,只有在宦海一同沉浮过的他们才知这些没有半分煽情的话寄于多少期望。   同月,江载雪官升一级,任通州府同知,朱尧晋户部左侍郎,徐照真外放到江浙,任盐铁转运使,……   沈持的门生故旧相继出头。   有人找到雍王萧承彧,欲跳起他的争储之心,他冷笑道:“当初沈相还是乡野小子本王尚不能遏制之半分,如今他已成巨擘,门生故旧林立,本王若没眼色还去同他争,只怕是以卵击石啊。”   瞧瞧眼下京城的世家,哪家不是在等着沈家小千金快快长成,好通过结门姻缘攀上沈家,谁还有心思搭理他。   来人羞惭无言以对。   对于争储这事儿,他早已自暴自弃,逼自己放手了。   十一月,京城迎来第一场雪后,史玉皎重新换上戎装,进宫接着教诸位皇子骑射,放课后,她在临华殿见到了郑德妃。   头一眼她几乎没认出这位以美艳宠冠后宫十几年的德妃,郑琼极瘦,一袭素色宫锦襦裙穿在身上犹如麻秆挂着衣裳立在那里,吹口气就要倒,粉黛遮不住她青白的面色……史玉皎匆匆一瞥赶忙上前见礼:“德妃娘娘。”   郑琼浅浅一笑:“史将军来了,赐坐。”等宫女搬来矮凳,她打量几眼史玉皎又说道:“气色真好。”宛如春日里枝头新开的桃花色,饱满,光润。   叫她好生羡慕。   “想来是妾胖了许多。”史玉皎道:“多谢娘娘夸奖。”   好半天未再听见郑琼开口,她微抬视线轻瞥,见这位宠妃竟不知怎么走了神,眼底似有点点泪光浮动。   见她瞟来,郑琼猝然回神,也不掩饰一二:“连日来不思饮食,总是想东想西,让史将军见笑了。”   上次被周淑妃下绊子后,她对皇帝心灰意冷,一日比一日消沉,连饮食都懈怠了。   史玉皎看她心思极重,想起之前宸王的话,说道:“娘娘歇着吧,哪日臣休沐时再带小女来看娘娘。”   临走时郑琼非要起身相送,出门被冷风扑了下说道:“今年看来是个严冬,真冷啊。”   史玉皎望着卷地而来的北方,说道:“今儿都十一月半了,再过两个来月也就春暖花开了。到时候臣再陪娘娘赏春,娘娘快留步吧。”   春暖花开。   史玉皎虽说的是气候,但落在郑琼耳中还有另一重意思——宸王已是太子,再忍忍,舒心的日子就要来了。   郑琼脑中一道白光劈下,瞬间有醍醐灌顶之效,豁然通达,心结解了一半:“如此,本宫与将军当守约。”   “那是自然,”史玉皎说道:“娘娘好生养着,臣告退。”   郑琼点点头:“将军慢走。”   送走史玉皎,她对宫女说道:“去给本宫拿些阿胶糕来,饿了。”   宫女听了欢喜道:“是,娘娘。”自家主子总算肯吃些保养之物了。   ……   腊月,皇帝在吃了一顿炙鹿肉后又病了,太子萧福满每日侍奉在床前,孝顺非常。皇帝时常夜间醒来看着儿子抱着腿将头放在膝上席地而坐眯着,一有动静立马起身,十分辛苦,一日他对太子说道:“跟父皇一起睡吧。”   太子不敢应,大太监丁吉私下里也劝止:“万岁爷,万万使不得啊。”自古天家无父子,哪一朝没桩你死我活的宫廷秘史,万一太子急着登基……怕对皇帝不利。   皇帝笑着摇摇头:“太子只是年幼,不是傻。”难道不知道自个儿父皇多活几年等他年长一些再登基更坐得稳皇位吗。   这也是皇帝为何一直执意选年纪偏小的皇子来立储的缘由之一,不用担忧他盼着父皇早死给他腾地方,临了尚能留几分父子之情。   从此,太子来侍疾便跟睡在皇帝身侧。   次年,龙祥七年的正月,皇帝忽然又病了,而且时常陷入昏沉之中,朝廷取消了当年的春闱,延迟至下一年举行。   谁知他的病情沥沥淅淅反反复复,到龙祥八年年初更重了,春闱再一次推延。   到了这年五月份用尽天下岐黄之术依旧不见好转,初十六夜里,皇帝只觉得骤然精神抖擞头脑清明,起身看见太子萧福满和衣而卧在榻侧,唤了声:“太子?”   萧福满陡然清醒,一骨碌爬下床来:“父皇怎么起来了?可有什么不适?”亲自去倒温水给皇帝解渴。   皇帝拉着他的手:“太子,速速下诏请沐琨老将军回京,朕要见他。”他觉得这是回光返照,余下的日子不多了。   朝廷一半的兵马在镇国大将军沐琨手里,而他人在西北。   “另外,从明日起请沈相、柳大人、六部尚书,侍郎,”皇帝又说道:“还有国子监邹大人、翰林院薛大人等人轮番进宫值守吧。”   万一他想起什么,也好及时交代。   太子心中悲痛,但面有平湖,按照他说的,有序着人去办一桩桩事情。   ……   是年六月二十一,皇帝萧敏驾崩于寝宫,享年六十岁。他一生在史书上留下的着墨并不多,仅一页干巴巴的纸上记载,他在位的三十多年间,大昭朝子民增长过四百余万,又有西南大片的疆土纳入王治之下……   执史书之人说他筑就“熙元盛世”的基石,后世学者对此颇为认同。   萧敏乘龙升天后,城中百姓惶惶然,不知年仅十三岁的新皇能否平安登基。直到沐琨老将军披着玄黑的斗篷骑马悍然驰入京城,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有他坐镇,霄小翻不起风浪。   六月二十二日,太子萧福满在他的灵柩前登基即位,当是时,他穿着冕服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的龙椅,目光老练坚毅,威严扑面而来,百官登时跪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随即响起略带稚嫩的少年帝王的声音,等百官起身后,他下旨改国号为“怀佑”,取自“怀佑以寘,愫民以安。①”一句,次年即为怀佑元年,令左相沈持摄政,并主持恩科,大举为国选士。   天下英才皆跃跃欲试次年的春闱,心中所想皆是金榜题名后能目睹素有“仁”之美誉的新帝,再与沈持同朝为官,若能得其二,此生无憾矣。   但不久后,沈持命礼部发下公文,说朝廷治国之要在于选人,此次开恩科为国选贤,倡导文以载道,要求士子笔下言之有物,摒弃佶屈聱牙,雕章逐句,华而不实的辞藻,求,才要擅长治理国家,学生须将四书五经等经义与时务结合,弃,只会空谈、不懂食货,不曾耕种稼穑之读书人;求,忧国忧民品行高洁之士,弃,德行有亏,好异求高、以诋讪为能者……   总之,要选出一批通经致用才德皆备的良才。 第263章   公文一经昭告天下便让文人士子们热血沸腾, 从京城到边陲,但凡有读书人的地方,都能听见对此事的高谈阔论声, 很快秋尽冬来,腊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 像是送先帝萧敏一程,又或是瑞雪兆丰年, 赠与新帝萧福满的祥瑞,更让人惊喜的是到了年三十, 风雪停了, 家家户户守夜后在怀佑元年元日黎明时分打开家门, 只见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 太平之紫气东来, 令人不禁要说一句:“定是个好年头啊。”   等家中的九九消寒图快要涂满时,读书人收拾行囊, 从各地提前进京赴试, 所到之处官府招待食宿, 有乡绅还会赠赶考的人衣衫财物……那些从前不得志愤世嫉俗的也闭了嘴,只一味赶路,心中所想皆是怎样写出务实的文章。   等到了京城,看着街肆上车水马龙, 商行鳞次栉比, 有人掩面痛哭:“盛世可期, 盛世可期啊……”   这场时隔五年的恩科由沈持出任主考官,六部尚书任副主考、翰林院学士薛溆、礼部侍郎林瑄、大理寺卿冯遂等往届三鼎甲任阅卷官,声势尤为浩大。   且前头因先帝之病耽误了科举, 这次新帝下诏——自然是沈持的提议,杏榜酌情增加录取名额,往年取士二百出头,今年拟定三百余人,彰显朝廷广纳贤士的诚心。   从二月初九开始在国子监会试,到三月初贡士放榜后,沈持才算睡了一两夜安稳觉,缓了口气又率考官、阅卷官天团出殿试策论的题目,经过好几天商议,最后这次策论的题目定为“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大禹谟》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①”。   ……   三月二十五日今科策论考完之后,国子监的阅卷楼中熏香袅袅,茶香四溢。考试已进入阅卷环节,林瑄、冯遂等人负责文章初审,发现优秀文章再推荐给沈持。   阅卷的头一日旁晚,林瑄随机拿到一张试卷,读了一遍后赞了一声,又读一遍,竟更加叹服于这篇文章的用词和剖析说理。在试卷中,考生层层铺垫层层递进地阐明君主刑罚当以惩戒后来者的理念,强调“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②”。在他看来,这篇文章文辞简练且说理透彻,晓畅易懂又磅礴雄健,简直“有孟轲之风”,于是如获至宝般赶紧分享给冯遂,冯大人看了之后也叫绝,进而推荐给沈持。   沈持浏览良久,目光也流露出惊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文中有一句“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③,他不知此典出自何处,请教了林瑄才晓得,心中颇觉惭愧,只道学海无涯,天外有人。   这篇文章出自江南大族薛家的子孙薛幼成,是薛溆的族叔,大概是人小辈分大,此子不过十九岁。   再看下去,能与薛幼成文章媲美的不在少数,不同流俗的少年才俊真多。阅卷官是越看越兴奋,秉烛彻夜阅卷,丝毫不知倦怠。   ……   四月初放的杏榜上,三百二十位贤才高中,御街夸官那日,盛况空前。可谓繁花欲开,群星初耀,是一个硕果累累的季节。   之后,新科进士们陆续前往拜访沈持,相府门前车马盈户。   沈持声望鼎盛之时,诋毁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有人说他是亚父,有人说他是大昭朝第一权相……   庄王萧承稷、荆王萧承安等人跑到小皇帝面前去说沈持的坏话:“陛下难道不担忧沈相成为第二个霍光擅权营私吗?”   萧福满要笑不笑地说道:“沈相若有二心,便不会悉心教导朕治国,从小将朕养成骄奢淫逸之昏君,等朕失去人心,他来篡权岂不是易如反掌?”   从他监国开始,沈持哪次不是将如何治国如何用人掰开了揉碎了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他登基不过短短数月,便在朝野之中立起了威信,名声,要是沈持真有心擅权,怎会为他博这些。   小皇帝心说:朕只是小又不是傻,轮得到你们来挑拨离间?   两个不怎么熟悉的皇兄哑口无言,竟不能反驳。   小皇帝端起茶将二人撵出去,并未声张此事,而是换上便服到临华殿去看郑太后,他登基后尊郑琼为太后,宫中的各嫔妃也都晋了太妃,暂且居住在先前各自的殿里,并未折腾挪动。   一进临华殿便听见咯咯咯的笑声,不用想,是沈明彰。   他母后爱极了沈持家的小闺女,时常接进宫里来,有什么好东西都赏给那小女郎,俨然跟公主萧承颐是一般的疼爱。   小皇帝走进去,果然看见一个两三岁梳了满头冲天小辫的黄毛小丫头从台阶上往下蹦,她双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走路摇摇晃晃,脸蛋粉妆玉琢,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嘴角趟着口水……小手脏兮兮的,见她快要摔了,他想去接一把,小丫头却朝他一摆手:“让开。”别挡着她往下蹦。   小皇帝:“……”他连忙闪过身往殿里去了。   殿中,郑太后穿着素净的夹袄襦裙娴静地坐着,她脸色养回来一些,精神头也见好,问他:“皇儿从哪里过来的?”   “母后,”萧福满挨着她坐下:“儿子从上书房来,好累。”到底是年纪小,当了皇帝后每日不得不听见鸡叫就起床上早朝,根本睡不足。   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郑太后心疼不已:“这皇帝一点儿都不好当啊。”因而当年她从未为儿子争过储君之位。   “可是也有一个大好处,”小皇帝闭着眼睛养神:“可以按照自己的抱负治理天下。”   郑太后:“母后不懂这些。”她像是随意又像是准备了好久:“皇儿,你给母后请个女夫子吧,母后也想读读书习习字,好不好?”她从前倒也央求皇帝让她习了几天字,但后来心思不在上面,荒废了。   小皇帝很惊讶:“母后……是觉得宫里头无趣吗?”以后要学那些太妃们抄写佛经吗。   郑太后说道:“今年你父皇刚去,元日没有办宫宴,等三年后出了孝期,母后要和你一起见朝臣,你想啊,他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谈吐不凡,要是母后在宫宴上听不懂他们说话,岂不是给你丢脸?”   小皇帝哭笑不得:“好好好,过一阵子就给母后请个女夫子,让母后念书。”   忽然。   外头传来“咚”的一声,旋即传来几声嚎啕大哭,原是沈明彰摔下去跌倒在地上哭了,娘俩连忙出来,宫女已将小丫头扶了起来:“娘娘,陛下,奴婢该死。”   郑太后把哭花了脸的沈明彰抱起来:“你老实一会儿罢。”   小皇帝见她把太后身上蹭得都是黑印子,又气又好笑:“等你长大了再让沈相和史将军揍你。”   小丫头止住哭声一挑眉,气鼓鼓地对他磨了磨新出的乳牙。   好在习武的时辰到了,史玉皎已在校场上候着,小皇帝习武去了,等他们操练完,史玉皎来接沈明彰,郑太后又留她们娘俩坐会儿:“听说沈相打小养了条狗,明彰出生后才不在了。”   “呀,这点儿小事都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了,”史玉皎微愕:“是,有这么回事。”   郑太后给左右摆摆手,两个宫女出去,一会儿又提了个篮子进来,里面装着一条腊肠幼犬,圆头圆脑,又憨又机灵,她说道:“带回去给明彰养着玩儿吧。”   史玉皎见沈明彰已将小犬捞起来抱在手上了,只得拉着女儿谢恩:“谢太后娘娘。”   郑太后摇摇头:“说多少次了,史将军用不着这么客气。”   ……   六月天气热起来,一日沈持去翰林院,见院中地方紧张,新科进士们挤在一团办差,盛夏里非常辛劳,遂上书皇帝在宫中另设弘文馆,从翰林院优中选优,择数十人日夜轮流值守,要是小皇帝下朝之后有什么事情,或者紧急奏折送往宫中,可以召这些人来商议对策,对朝政做出决断,甚至兴致来了还可以与他们“畅文辞而咏风雅”,吟诗作对……说白了,相当于给小皇帝选一批私人幕僚,既能让小皇帝慢慢学着主政,又能分散左右丞相的权力,还能集思广益,几乎是个三全其美,不,四全其美,毕竟谁能入弘文馆,时常伴君左右,于日后的仕途那是再有助益不过的。消息一出,有人摩拳擦掌准备一展抱负,还有人恨不得自己晚生些时候,遗憾怎么就没赶上这大好的机会呢。   而对沈持而言,一阵子后,小皇帝习惯或者发掘这些英才辅佐的好处,才不会过分依赖他。   不过,对于开设弘文馆,又有人解读为沈持怕树大招风功高盖主,用这种方式将权力遣散出去,免得招来小皇帝的忌惮。   可对于当事人沈持和小皇帝来说,他们从来没功夫去想这些事,一个每日睡不足,得空想打个盹,一个忙得像陀螺,只想赶紧栽培一拨贤士帮着干活。   所幸弘文馆很快顺利开设,选进去的英才个顶个的管用,他终能偶尔躺平一日半日。   上天眷顾大昭朝,新皇登基三年以来风调雨顺,外无战事内无饥馑,国库里的银子渐渐堆积如山,民间百姓家中的米面新粮进来旧粮还未吃完,常有百姓到处借狸奴抓老鼠看粮仓……   在江南等本就富饶之地,已初显“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④”的太平盛世之象。   而这年,怀佑四年对沈持来说,却是个奔波之年。   九月秋风乍起时,他的祖父沈山过世,享年八十七岁,高寿。他告了假,带全家回秦州府禄县奔丧。   至亲过世,对于官员来说,还涉及丁忧一事,所谓丁忧,是说官员在家中亲丧时辞官守孝,在当朝,丁忧属于自愿,你想辞官便辞了去守孝,不想的话,奔丧后继续当你的官,不作为攻讦他人的理由,是以丁不丁忧全看自己想不想。   但是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沈持上书请求辞官,回乡丁忧三年。   皇帝时年十七,已能亲政,但他看到折子后还是很慌,拉着沈持的衣袖:“沈相,你走了朕心里没底,何况三年太久了,朕和母后都离不开你。”或许是习惯了犹如定海神针一样的沈持在朝,又或许,还有种别的情愫吧,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沈持:“陛下说笑了,陛下知人善任从善如流又聪慧至极,亲政没什么可忧虑的。”   小皇帝十五岁之后他便不再说教,免得爹味太浓惹人嫌弃。   “朕还有很多事情要沈相做主呢,”小皇帝见留人不成,又拿出撒泼打滚的耍赖姿态:“朕还未选皇后,还未成家。”   沈持:“……” 第264章   这是想媳妇儿了?不对啊陛下, 你不是找错人了,该找郑太后说去才是。   沈持在心里嘀咕两下:“陛下,或许……”他有点头大地说道:“您该去问问太后娘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皇帝的婚事好似轮不到他张罗吧。   小皇帝眼神闪烁:“沈相你是知道的,太后凤体欠安, 朕哪里敢扰她静养。”   沈持迟疑了片刻:“……陛下可有中意的女郎?臣愿意前往说媒,为陛下提亲。”   “朕……”小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未曾见过什么女郎。”   沈持:“那陛下往后多留意着。”小皇帝好像心思又不在娶亲上面, 话又绕回来了:“沈相奔丧后尽早回朝吧,说不准朕明儿就有中意的女郎了, 随时得麻烦沈相去提亲呢。”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对了, 朕打算诰封沈家祖父母, 沈相稍后,朕这就拟旨。”   他打算封已故的沈山为正三品的通议大夫, 沈煌为从三品中议大夫, 其夫人随丈夫晋为同品阶的诰命夫人。   “陛下,臣现下正在风口浪尖上, ”沈持说道:“请陛下不要再给臣以及沈家锦上添花了, 否则坊间又要起议论, 他日臣自会找陛下讨要。”   小皇帝狡猾一笑:“朕可以答应沈相,不过沈相也要答应朕,三个月之内回朝,行不行?”   沈持:“……”他算是瞧出来了, 什么急着娶媳妇儿, 要给沈家诰封, 全是找借口不让他丁忧守孝。   实在拗不过这位小祖宗,他只好答应年底之前回京,接着鞠躬尽瘁当牛马。   ……   在一个霜风吹客衣, 红叶傍人飞的九月仲秋日,在京的沈家一家老少头上缠着孝布,乘坐马车快马加鞭往家中赶。除了沈月外,沈莹、沈知朵嫁人后都添了儿女,三五个年幼的孩子坐在一辆马车里,出了京城就在路上打闹起来,一点儿都不理会大人们严肃哀伤的神色,叽叽喳喳的犹如出门游玩那般欢快。   而在另一辆马车里,沈煌则哭得不能自己,嗓子是哑的,眼神是直的……   沈持、史玉皎骑马走在最前头,夫妇二人同样是一言不发。日夜兼程五日后进了秦州府,他们一行人穿着常服,稍事歇息后立即动身上路,谢绝一切拜访。   回到禄县,街肆上的场景与他二十多年前离开时相比,人多了更喧嚣了,百姓的穿着瞧着也更光鲜了。   沈家的马车穿过市井,有眼神好的街坊认出沈持来,驻足高喊:“沈相爷?是沈相爷回来吧?”   沈持从马上下来对他们作揖行礼,哑声道:“是在下。”   知道他是回乡奔丧的,街坊乡亲们赶紧让开路:“相爷节哀啊。”   沈持点点头,又翻身上马打马而过。   回到没玉村村口,远远就看见沈宅上面悬挂着白幡,众人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到了沈宅门口,老刘氏在大儿子沈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出来,沈煌夫妇、沈持、沈月、沈莹、沈知朵等小辈们走到近前跪下去先哭了一通。   也不知是不是人活到一定岁数就什么都看透了,他奶老刘氏看上去并不怎么悲伤,哭完擦干眼泪招呼沈明彰几个小辈:“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沈明彰喊了她一声“太奶奶”,余下的孩子喊“太姥姥”,把个老刘氏欣喜得又抹起了眼泪。   沈家宅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的是沈持县试、乡试、会试高中的喜报,上面悬着他状元及第的匾额,沈山在世的时候每日清晨起来都要将这些当成传家宝仔细擦拭得一尘不染,纵然时光过去二十多年,依旧崭新如故。   沈持忽然绷不住,哭了。   史玉皎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节哀。”   按照没玉村的说法,沈山这辈子福禄寿全了——看人家孙子的官位,迟早要诰封,是喜丧,是以办丧事的时候用喜乐吹吹打打为他送行,或许是调子太轻快,冲淡了沈家人的哀伤,过完头七,便见沈家从京城来的小辈们出门到田间撒野去了。   到晚上回家个个像是从泥地里刨出来的一般,少不了被大人一顿呵斥,但第二天早忘了,又撒丫子跑出去叫不回来。   沈持带着史玉皎在禄县逛了逛,又去了史成麟老将军剿匪的隔壁献县,当地还有说书人在茶楼讲起那段故事,不过是把山匪吹成了绿林好汉,朝廷军像个笑话被打得四散逃窜,他们哪里知道当年悍匪将当地百姓抓上山作为人盾,朝廷军怜悯百姓才中了山匪的计,吃了好几次大亏……   “颠倒黑白。”沈持面色冷凝,恨不能将那说书人揪起来质问个清楚。   史玉皎笑笑,对此早已释然:“阿池,算了。”   “等我以后老了,我要编史,哼,绝不能让这种没有下限单单为抓人眼球的民间野史大行其道。”   “相公好志向,”史玉皎挽着他的手臂:“走吧,回家了。”   ……   沈持暂离朝堂,有人劝小皇帝趁机夺了他的权,日后再不受他掣肘,小皇帝却大怒,将进谗言之人打了三板子扔出太和殿,私下里遣了名羽林卫,来到禄县请沈持回朝。   他们不知道的是,沈持不在京城,过苦日子的是小皇帝。太后三天两头病着,总是看着沈明彰小时候留在宫里的玩具出神,朝臣事无巨细要跟他奏报,他从五更到夜里二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他心里没底儿,群臣心里也没底儿。   十月底,西北起了小小的战事,大抵是塞外游牧小国以为沈持离开朝政,大昭朝君臣内讧,因而趁机挑衅,试图探一探虚实,妄图捡几多便宜。   这对于从未识过兵祸的小皇帝和文臣来说,一下子都慌了。连最老练的户部尚书秦冲和都急得团团转,一直问小皇帝:“给沐老将军拨多少军饷?”   小皇帝微愕:“秦尚书是不是记错了,沐老将军要的是粮食和行军打仗的布鞋。”好在朝中贤能不少,缝缝补补总算将西北要的军饷军粮和布匹给凑齐运过去了。   饶是心里知道有沐琨老将军坐镇西北,这仗很快就打赢了,但他还是寝食不安,偌大的皇宫里,除了鹦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后来想到设在宫中的弘文馆,百无聊赖之下将四年前的新科状元薛幼成等人宣进上书房,让他们给他读书,他一遍听一遍同之探讨学问。薛幼成几人不仅读书好,且骑射娴熟,读书之余也陪着小皇帝活动筋骨,几个少年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月余后,西北战事平定,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   小皇帝这时候才明了,当初沈持提议设弘文馆的目的,不光是外人所说的要遣散手中的权力,也有让他培养自己的近臣之意。   在第二次想要催促沈持回朝的时候,小皇帝忽然反悔又叫人将人召了回来:“罢了,沈相多年未归,让他在家中住一阵子吧。”   他要渐渐习惯并学会一点点儿掌控朝政。   ……   年底沈持回朝,小皇帝已亲政。   君臣之间没有微妙的拉扯、试探,他从未要过,他也从未说还过,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朝政就到了小皇帝手里。   朝野上下,连同沈持自己也深深地松了口气。这一年,他三十九岁,近不惑。   ……   怀佑七年,郑太后为弱冠之年的皇帝萧福满下旨选秀,聘秦冲和的孙女秦氏为皇后,行册封大典。   同年,四十二岁的沈持老蚌生珠,又忙前忙后伺候她媳妇儿去了。跟头一回当爹一般,还是吃吃吃,到史玉皎临产之前,他已胖若两人。   小皇帝又像当年先帝一样揶揄了他几句,送了个清减的药方,他每天泡茶喝,年底,得了个儿子。   儿子生得跟史玉皎相仿,但性子却安静内敛,从出娘胎开始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从来不吵不闹。   跟姐姐沈明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次年抓周时,全家都在盼着他抓魁星点斗的毛笔,没想到他却抓起一本医书,捧着爱不释手。   后来,这孩子成人后虽学问极好但却没有入仕,悬壶济世成就一代名医。不过他的三个儿子个个文采出众,先后出任高官,继承了祖父之志,这是后话。   怀佑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郑太后沉疴病重。皇帝亲自来到沈家:“沈相,请你进宫看看太后吧。”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似乎从皇帝眼里看出什么,说道:“妾昨儿带着明彰去探望过太后娘娘了,今儿就不陪相爷一块儿去了。”   这个时节,临华殿蔷薇开得正旺,散出满院清香。殿中安安静静的,沈持在门外说道:“臣沈持见过太后娘娘。”   半头白发的老宫女宋莲噙着泪说道:“相爷,娘娘已说不出话来,您近前看看她吧。”   沈持站立不动:“无太后传召,臣不敢逾越。”   就在此时,郑太后忽然清明过来,她说道:“沈相来了?宋姐姐你扶我坐起来跟沈相说说话。”   宋莲:“娘娘……”   沈持等了片刻,殿中的宫女们都退下了,偌大的临华殿里一点微风吹到耳畔都听得格外清晰,他轻声道:“太后娘娘?”   隔着屏风,郑太后说道:“我这一生时常郁郁寡欢,顾影自怜,一半因囿于后宫之中日日如履薄冰,另一半,因为你,沈相。”   沈持听着她的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太后娘娘,臣有罪。”   郑太后淡淡一笑:“沈相不必惶恐,这是我自己的事,”她摇摇头:“与你没有丝毫干系。”   “就在几年前,我忽然想通了,”她好像赶着要把话说完:“原是我太不知足了。”   “回想起先帝给了我几十年的宠爱,君临天下的儿子,金尊玉贵的太后……哪一样不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之事,因而我渐渐把你忘了……只是疼爱明彰好似成了一种习惯……”   她坦坦荡荡地继续说着:“今儿我叫你来,是想把这件事说清楚,也是要交代你,给明彰选一门好亲事,我早为她备好了嫁妆已交代给皇帝,不要让她受委屈……”   沈持听得不觉已是泪如雨下:“……是,臣谨记娘娘凤命,定会护彰儿一生安稳无忧。” 第265章   殿外传来几声黄莺的啁啾, 微风卷着花香拂过,郑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多谢你来看我,没什么事儿了, 你请回吧。”   “臣告退。”沈持施礼退下。他走出临华殿的时候,空中一只孤鹤盘旋数圈, 忽而振翅飞往云端,转眼没了踪迹。   当晚, 郑太后仙逝。   次年,在怀佑十五年的春闱中, 来自河东大族董氏之公子, 十九岁的董衡高中杏榜魁首, 新科状元郎风姿秀异,御街夸官时观者如堵墙, 任凭衙役如何鸣锣开道都寸步难行, 后来,有个小厮模样的跑过来高喊:“那边来了个武状元, 可比这个文状元有看头多了。”   围观新科进士的百姓大笑:“朝廷压根儿没开武举, 哪有什么武状元。”   “不信你们瞧——”他用手朝不远处一指。有人还当真伸长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行春猎归来的矜贵少年经过, 为首的一人朱红发带飞扬,身着紫衫玉带长靿靴的少年策马经过,他面如羊脂白玉,柳叶长眉入鬓, 雌雄莫辨, 他身后背着弓箭, 马的脚蹬处悬着两只大雁,皆被一箭贯穿双目,可见他箭术十分了得, 惊鸿一瞥让人直呼“玉郎”!   他们眼神凝止,一开始只拿目光追随着他,后来不自觉挪动脚步追逐他而去,早忘了他们是来看新科状元郎的。   涌过去的百姓越来越多,少年勒住马,有点迷瞪地问身后跟着的人:“怎么回事?”   后面的同伴同样想挠头:“今儿放杏榜,他们大抵是围在这里等新科状元郎经过吧。”   为首的人手搭凉棚往四下寻了寻,果见另一条街上锣鼓喧天,一袭袭圆领红袍意气风发地骑马缓行。   “借问公子是谁家的儿郎?”围观的人中一老伯壮着胆子问。   那公子哥儿听了面上微不可见地抽搐两下,同行之人先是愕然,紧跟着哄笑起来:“老伯怎么连她都不认得,她是沈相家的公子。”   她呀,是年满十七周岁的沈明彰。   这时候,新科进士们转个弯来到了这条街上,正好与沈明彰等人迎面相逢走了个对顶,她的马与新科状元所骑的马看了个对眼,已开始甩头示威。   街道两侧挤满了人,错开而行很是艰难,沈明彰赶紧下马想要避让,哪知对面的新科状元董衡也翻身下马,对着她拱手一礼:“请。”   跟着沈明彰后头的几名少年人:啊哟,状元郎风度翩翩嘛,咦,好像长得也不赖……   沈明彰哪里敢让新科进士给她让路,勒住马往旁边避了避,将路让出来:“请。”   看热闹的百姓见双方如此谦让,有些惭愧地自发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前的路让开。   见状,沈明彰与董衡互相执礼,而后各自继续前行。   这时候才有人发出疑问:“咦,沈相家的公子才十来岁吧,还很小呢,这位莫非是沈家女郎?”   这话落到耳力极好的状元郎董衡耳中,他眼底倏忽泛起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当晚,新科进士们赴琼林宴。   沈持在那里见到了新科状元董衡,见他有故人之姿,微讶:“董状元出身河东董氏,那么与已故董青溪是同族?”   “回沈相,”董衡面色微凝:“董寻董青溪乃下官之亲叔父。”   沈持看着他欣慰一笑,未语却眼眶早已泛红。   两年后,沈明彰与董衡喜结连理,沈、董两家结两姓之好。婚后沈明彰才发现她夫君不仅学问好武艺也十分高强,说是董家在他叔父董寻英年早逝后痛定思痛,花重金请师傅教导族中男丁骑射武术,用来强身健体以求延年益寿。夫妇俩闲来无事就切磋一场,恩爱非常。   ……   这一年金秋,沈持到苏州府巡视乡试,恰遇裴惟在这里当学政,办完差之后二人重游同里,来到退思园前,当年鼎盛一时的园子柴门重掩,罕有人至,早已荒芜。他推开门走进去转了转,旧景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然物是人非,早已不闻当年的读书声。   离开的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一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老叟,他记性好,一眼认出这老叟姓李,见他须发花白还佝偻着腰在走街串巷,上前说道:“李大哥。”   老叟听见有人唤他,辨了半天才问:“这位贵人认得老朽?”   沈持说道:“一晃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我来退思园求学的时候在李大哥的乌篷船里借宿过一夜。”   老叟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他颤抖着问:“阁下是沈相爷?”   沈持点点头:“是在下。”李老叟怔在那里,转而想要招呼他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可一想沈持那般矜贵的身份又打住了,不知怎么才好。   沈持从袖中拿出百两银票相赠,李老叟推辞不受:“无功不受禄,草民不能要相爷的银子。”   不得已,沈持只好说道:“李大哥要是有时间,隔三岔五帮我清扫下退思园吧,这些银子就当作酬劳了。”   李老叟接过去谢他:“老朽和儿子孙子们一定替相爷看好退思园。”   不过就在当年年底,裴惟上书朝廷,将苏州州学迁往退思园,并立碑文记述它的历史,让一代代读书人铭记它的来历。   ……   又两年,江载雪病倒在通州知府任上,沈持携十二岁的儿子沈确——他从小不爱说话也不机灵,因而得了个“阿木”的乳名,一直到五岁上才取了大名,他师承京城名医专研岐黄之术已有六年,从京城赶过去探望,才知道他当年为了复明用了暹罗国那个让少壮人心悸的药方,这毛病从吃药时起种下病根,已经很多年了,近来一日比一日严重,且引发了旁的病症,只恐……命不久矣。   沈持自责愧疚甚深。   “爹,”已初长成小少年模样的沈确问:“是什么药方,可以拿给儿子看看吗?”   沈持凭着记忆默写下来拿给他瞧:“当是这个了。”   沈确看了看,又给江载雪把了脉,皱眉道:“爹,让我给江伯伯看病吧?”   沈持盯着他摇摇头:“……”差点说一句让儿子别闹。谁知沈确却跟那张方子较起劲来,回京后日夜翻看医书,甚至亲自试了上百种配方,终于有一天他从书房里跑出来像是入了魔一样喊道:“爹,我知道江伯伯的病该怎么治了,在原来的方子里加入甘草,以甘草为药引……将其中一味附子用柏子替换,另加入龙骨……”   沈持半信半疑,按照他说的去请教太医院的大夫们,老家伙们大惊:“从方子上看来,不但无毒还能解之前的毒,相爷从哪里请的神医?”   “犬子偶然所得,”来不及跟他们细说,沈持立马回家遣人送沈确去通州府:“阿木,如有可能,一定要治好你江伯伯啊。”   ……   后来,沈确真的医治好了江载雪,让他得以和沈持一起变老,也让自己的父亲放下了心里多年的愧疚。   病好之后,江载雪进京来看沈持,二人买了两坛酒却只喝了半坛子就醉了,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时,忽然齐声吟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①”   次日酒醒,沈持照镜子发现鬓边已有斑斑白发。这一年他五十四岁。   他在五十八岁那年辞去相位,到翰林院编史,梳理大昭朝从开国元年梳理到怀佑二十年间近一百五十年间的历史,修史期间,他剔除野史,校正增补遗漏的正史,他主编的《昭代编年通史》,对当朝历史的记载十分详尽真实,让后人在读史的时候能酣畅淋漓地还原出这个朝代的风云变迁,记住那些曾主宰天下沉浮的风流人物。   十年后,巨著修成,沈持上书致仕。一天夜里,时年已近五十的皇帝萧福满微服提了壶酒来到沈府:“之后留在京城吧,朕还能时常来看看沈相。”   十分怕他离京回乡。   沈持点点头:“嗯,臣是要留下的。”倒不是因为皇帝这句话,而是今年年初史玉皎大病一场,从此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他天天看着她吃药、将养,如无必要,连家门都不出半步。   夏夜里虫鸣阵阵,皇帝忽然玩心大发:“沈相,朕想要两只会鸣唱的蝈蝈,你给朕点两只玩好不好。”   他还得小时候沈持送给过他两只绿油油会唱曲儿的雄蝈蝈,趴在书案上能从夏日唱到次年的春天。   沈持一边斟酒一边问他:“朝中近来平稳无事?瞧陛下这玩兴。”   皇帝笑道:“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烦心之事,朕也有。”他有四个儿子,如今长大了在为争储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沈持进屋挑了一盏琉璃风灯出来:“陛下,走,臣知道城西董衡家的后园子里种了一片庄稼,去现捉两只蝈蝈来。”   那是他女儿女婿前几年为了给他养蝈蝈专门在自家的后院开了一片庄稼地,为了哄着他点蝈蝈玩的。   皇帝不是个扫兴的人,一拍大腿:“走。”   俩人同乘一辆马车偷偷摸进了董衡家后头的庄稼地,在里面钻了一会儿,沈持手里捏着两只,皇帝手里捂着两只又大又肥的蝈蝈出来,做贼一般猫进车里,有多快跑多快逃离现场,生怕被人看到……   又十几年后,皇帝萧福满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走了,这时候的沈持已经八十多岁了,膝下有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三个孙子,可谓是儿孙满堂,福寿绵长。只是昔年师长、挚友早已相继故去,每每想来总有寂寥之感。   好在老妻史玉皎依旧健在,成天同他斗嘴,动不动还要吃她的拳脚,他老来练就一身躲闪的本事,腿脚还很麻利,绕着相府跑上半圈不在话下。   后来,史玉皎在八十九岁的时候无疾而终,沈持亲手安葬了爱妻后终日昏昏欲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他睡着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他身后谥号“文睿公”,是先帝萧福满生前亲自拟定的,在大昭朝长达近三百年的历史上,用“文”作谥号的,唯有他一人。   为了缅怀一代名相沈持,秦州府禄县没玉村改名为“归玉村”,从此,村里的每个学子前去应考时都要去沈家的老宅前拜一拜,祈求魁星高照,前程似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